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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人

夜色茫茫。

再过一日才是十五,所以这一夜的月亮并未圆到极致,边缘处模模糊糊的,带一点妖异的红色。

山林间有薄薄雾气。

段凌奔跑间呵出来的热气,将那薄雾吹散了一些,让他看清跑在自己前方的那个人—他不知在哪里摔过一跤,跌得满身是泥,因赤着双足,脚上已添了不少细小的伤痕,一头乌发更是来不及束起,只随意地散在肩头。

段凌是半夜被他叫醒的,他仍有些茫然无措,只知道明日教主就要拿他练功,若想活命,今夜非逃不可。

一切都是慌乱而急迫的,唯有握着他的那只手,温暖有力。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住段凌。

“再往前就有人看守了,你一个人走吧。”

段凌大吃一惊道:“你不跟我一起走?”

那人摇摇头,将一块乌黑的令牌塞进段凌怀里。他平日嗓音温和,这夜或许是跑得太急的缘故,听起来更为低沉一些,他说:“教主圣令只有一块,若两个人走,当场就会被人识破。”

“但你偷了教主的令牌给我,万一……”

“无事,我自有脱身之法。”那人推段凌一把,催促道,“来不及了,快走!”

段凌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问:“为什么冒险救我?”

月光静静地照在那人的脸上,明眸善睐,一如画中之人。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握了握段凌的手,冲着他微微一笑。

段凌的心怦怦而跳。

他由梦中醒来时,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觉,瞪着床帐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身处客栈的房间里。

数日前,他与陆修文收拾行装,离开了青州城。陆修文并未说出陆修言住在何处,只让他一路往南行去。

或许是快能见到修言了,他这几日频频梦见从前的事。

年纪尚幼就被恶人掳走,日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在那段受尽折磨的日子中,唯有陆修言温柔待他。隔了十年之久,不知修言现在是何模样?

随后他又笑自己傻气,陆修文与他是双生兄弟,就算长大后有所改变,面貌也不会相差太多。

记得从前,两人因为生得太像,时常会被人认错。陆修文又最爱换了修言的衣裳,扮作弟弟的模样欺骗别人,偏偏还总是有人上当。

只有段凌一眼就能分出真假。

他并不是发现了两人容貌上的区别,而是眼神。

陆修文的眼里藏着钩子。

他只要眼角一挑,似笑非笑地睨人一眼,就像能钩下人心尖上的肉来。

段凌有时十分怕他。

而陆修言不同。修言永远是温文沉静的,眼睛清澈明亮,犹如漫漫长夜中的寂静月光。

段凌只是回想起来,都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他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便起身洗漱了一番,然后去敲隔壁的房门。

敲了许久,才听陆修文的声音响起来:“谁?”

“是我。快中午了,你再不出来,我们今天就别想赶路了。”

陆修文应了一声,说:“等我一会儿。”

这一等又是许久,段凌的耐心都快用尽了,才听里面响起“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陆修文说完这句话后,又过了片刻才来开门。

段凌觉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不由得问:“你身体还好吧?”

陆修文眨了眨眼睛,道:“其他都好,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师弟可愿背我?”

他边说边伸出手来。

段凌一把拍开他的手:“做梦。”

陆修文哈哈大笑,始终以戏弄他为乐。

段凌再次忍住了掐死他的冲动,去客栈外面套马车,套完了回头一看,见陆修文正扶着楼梯走下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段凌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帮他上了马车,道:“来不及吃早饭了,你就吃点干粮吧。”

陆修文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就没动静了。

段凌急着赶路,也没去管他,鞭子一扬,马车继续往南。这一条官道不太好走,颠簸了一路,到中午时,段凌才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一棵树下。他回身撩开帘子,却见陆修文已靠着车壁睡着了。

段凌找了干粮出来,边吃边推了推陆修文,问:“要吃东西吗?”

陆修文勉力睁开眼睛,道:“不用,我喝点水就行了。”

段凌递了水壶给他,触到他手背时,却觉一片冰凉。段凌顿知不对,又碰了碰陆修文的额头,虽不像上次生病时那般烫手,却摸到一头冷汗。

“你身体当真无事?”

“当然。”

陆修文说着,却将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段凌这才发现他左手紧握成拳,指缝里透出一点刺目的红色。他连忙捉住陆修文的手,扳开手指一看,只见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碎瓷片,已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他记得陆修文打碎过房里的茶杯,想必这碎片由此而来,可他为何要弄伤自己?

“你这是发什么疯?”

“没什么,路上太无聊了,我想吓唬吓唬师弟而已。”

陆修文若无其事地丢开手中的碎片,好似流血的并非他的手,更是丝毫也不觉得疼。

段凌扯了布条下来给他包扎伤口,突然间他灵光一现,问:“你身上的毒……是不是发作了?”

在青州时,姚大夫曾说陆修文身中剧毒,且毒已入五脏六腑,根本无药可救。只因数种毒性相互克制,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一旦发作起来,痛苦可想而知。

陆修文鬓边的头发已被汗水打湿了,因脸色十分苍白,便衬得他的眼眸格外的黑,乌湛湛地望了段凌一眼,道:“歇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赶路的。”

段凌气道:“谁在乎这个?你身体撑不住怎么不早说?是想死在半路上么?”

他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

陆修文一早起来就不对劲,要自己背他时,恐怕是当真没力气走路了,后来将那碎瓷片捏在掌心里,才勉强走下了楼梯。若非刚才偶然发现,他肯定还要硬撑下去。

段凌给他裹好了手上的伤,道:“我去找个大夫过来。”

“不必了,大夫治不了我的病的。”

“兴许能开些药缓解一二。”

陆修文摆了摆手,道:“与其费此功夫,倒不如……师弟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段凌呆了一呆,脱口道:“我同你有什么好说的?”

陆修文浑身一颤,像是疼得厉害,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段凌见他如此,只好扶住他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隔了一会儿,听他低声道:“我跟师弟话不投机,确实无话可说,但修言是我的弟弟,总可以说说他吧?”

提到陆修言,段凌的确有许多事要问,他想了一想,道:“修言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是吃了许多苦头?”

陆修文“扑哧”地一笑,说:“我陆修文的弟弟,我难道护不住么?岂会让他遭人欺辱?”

“魔教里讲究的是弱肉强食,你自己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尚且成了这般模样,何况是不懂武功的修言?”

“我废了武功后,在教内确是举步维艰,但没过多久,我就让修言离开了天绝教,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

段凌并不信他道:“教主岂会应允?”

陆修文神色淡淡地说:“我自愿为教主试药,教主自然就允了。”

段凌大吃一惊。

旁人或许不知何为试药,他却最清楚不过了。像他这种被掳来魔教的人,最怕的不是一死,而是被抓去试药。

魔教炼制的丹药,效用各有不同,有的剧毒无比,有的却对练功大有助益,为了知晓其药性如何,教主常在活人身上尝试。

若只中一种毒也就罢了,但是试药之人,却要受千百种毒一同折磨,时而穿肠剧痛,时而奇痒难熬,时而如遭火焚,时而如入冰窟,其间种种惨烈,远胜任何一样酷刑。

段凌曾见过一个试药之人,身上皮肤寸寸溃烂,倒在地上哀呼惨叫,到最后双手双脚都烂完了,只剩森森白骨。最可怕的是这样也还不死,拖着这副身躯在地上爬,蜿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真正生不如死。

段凌当时年纪还小,吓得做了整夜的噩梦,陆修文后来还嘲笑于他,骗他说要抓他去试药。

没想到……试药之人竟成了陆修文。

可见那教主真是丧心病狂,连自己一手栽培的爱徒也不放过。

又想到陆修文是为了保护弟弟才至如此,心中对他的恶感倒是去了不少,段凌忍不住给他拭了拭汗,说:“你这人虽然心性狠毒,对修言倒是真心维护。”

陆修文微微闭上眼睛说:“那是自然,修言可是我的亲弟弟。”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师弟又为何一心要找修言?”

“修言曾救过我的性命,这就不提了。我从前在魔教时,动辄被人打骂,只有修言替我求情、为我治伤。我早已发誓,等找着他之后,要伴他一生一世。修言若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收养几个当作义子……”

陆修文蓦然打断他的话,问:“若有一人,也像修言那般对你好呢?”

段凌想也不想,立刻说:“我心中只认定了他,旁人再好上千倍万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英俊的脸上微含笑意,目光说不出的动人。

陆修文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血肉模糊地搅成一团。

他为教主试药多年,再烈的毒也尝过了,却没有哪一次发作起来,似现在这样难熬。他喘了喘气,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一个字来:“好……”

段凌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下文,仔细一看,发现他已靠在自己肩头昏睡过去。但他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蹙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段凌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不知怎的,想起许多年前,他初入魔教时,陆修文提着一条银闪闪的长鞭,眯起眼睛打量他的样子。

那时他的鞭法已练得极好了,唰地一挥鞭子,从段凌脸颊边擦过,再重重地打在地上。

段凌吓出一身冷汗。

陆修文便扬了扬眉毛,大笑起来,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师弟啦。”

物是人非。

那个骄傲无比的少年,终究只在梦中了。

陆修文昏睡一夜之后,第二天的精神好了许多。

段凌却不敢再兼程赶路了,一路上对他嘘寒问暖,只把他当作了易碎的瓷器,唯恐他又犯病。浑然忘了自己从前在魔教时,夜夜都要咒骂陆修文一番。

陆修文也不客气,时刻将“师弟”两字挂在嘴边,尽情地使唤他办事。

如此一来,原本一个多月的行程,足足拖了两个月之久。

天气越来越冷,很快就入冬了。

陆修文的身体愈发地差,手脚整日都是冰凉的,段凌看不过去,又给他添了两身冬衣。

陆修言隐居的地方颇为偏僻,他们一开始还走官道,到后来就专拣乡间小路走了,最后连马车也不能行,段凌背着陆修文翻过了两座山,才到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

谷内的气候比外头温暖一些,四面群山环绕,当中一条溪水潺潺流动,山清水秀,草木郁郁。

段凌他们到时正是傍晚,远远看见一道炊烟袅袅升起。

陆修文拉了拉段凌的衣袖,道:“我自己下来走路。”

段凌依言弯下腰。

陆修文走了几步,转头问:“我今日气色如何?”

段凌见他面色灰白,只一双眼睛仍有些神采,一看就知是病入膏肓之人,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才道:“尚可。”

陆修文点点头,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就见翠绿掩映之下出现一间小小房舍,造得颇为简陋,但因为是在这样一处山谷里,反倒有种清幽静谧的味道。

暮色四合。

一个男人正在房门外劈柴,他手中的柴刀有些年头了,并不是很锋利,劈得几下,就抬起胳膊来擦一擦汗。

段凌这才看清他的相貌—比陆修文略黑一些,五官有七八分相似,俊眉修目,神色温和,他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浓浓的书卷气。

段凌不由得停住脚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

那人很快也看见了他们,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道:“大哥!”

陆修文苍白的面孔上多了一丝血色,笑说:“修言。”

陆修言快步走过来,才发现手中还拎着柴刀,忙把刀往旁边一扔,牢牢握住自家兄长的手。

两人虽不再是年少模样,但面对面站在一起时,仍旧如同双生并蒂之莲,光华夺目,俊美如昔。

“大哥终于离开天绝教来找我,是不是你的病已经治好了?”

陆修文叹一口气,道:“外头发生了许多事,世上已无天绝教了。”

“什么?”陆修言怔了怔,再细看陆修文的脸色,眉头微微皱起来,“大哥,你的病……”

陆修文最拿手的就是转移话题,他的眼睛往段凌身上一瞥,道:“我带了个朋友来见你。”

陆修言并未立刻认出段凌,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是……唔,对了,你是阿凌?对不对?”

段凌本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但真见到了人,又说不出话来了,他半晌方道:“是我……”

陆修言瞧瞧段凌,再瞧瞧陆修文,道:“我记得你是大哥的师弟,以前常跟在他后面跑的。嗯,你从前生得高高瘦瘦,如今倒是壮实了很多。”

陆修文道:“师弟练了一身好武艺。”

“那好得很啊。”陆修言温文一笑,问:“一别多年,你今日怎么会跟大哥一起来?”

段凌在江湖上历练了几年,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了,生死关头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到了他面前,却莫名地紧张起来,说:“修言,我是为了……”

为了见你而来。

这句话尚未说完,就有人抢先叫了起来。那是一道稚嫩的童音,脆生生道:“爹!”

接着就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扑过来抱住陆修言的腿,叫道:“爹,吃饭啦。”

他一边说,一边瞅了瞅站在旁边的两个陌生人,双眼滴溜溜转着,又是害羞又是好奇。

“辰儿。”陆修言笑着抱他起来,道,“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伯父,快叫人。”

陆辰直盯着陆修文看,老气横秋地问:“你就是跟我爹长得一模一样的伯父?”

“是啊。”陆修文摸摸他的头,问,“像么?”

“像是像,不过辰儿认得出来。”

陆修文不禁失笑。

陆修言又指着段凌道:“叫叔叔。”

陆辰这回倒没作怪,干干脆脆地喊了一声叔叔。

他的声音清脆动听。

听在段凌耳里,却如同轰隆一声雷响,震得他半天回不过神。

这男孩儿叫修言什么来着?

爹?

“这是……你的儿子?”

“对,辰儿今年刚满五岁。”陆修言瞧瞧天色,道,“不该让你们站着说话的,晚饭已经煮好了,进去一起吃吧。”

正说着话,又有一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少妇打扮的清丽女子,荆钗布裙亦难掩姿色,她走过来轻轻挽住陆修言的胳膊,含笑道:“夫君。”

段凌尚未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料又遭重击,表情都有些麻木了,怔怔地出不了声。

“夫君。”那女子红唇轻启,笑吟吟道,“既然来了客人,怎么不叫人家进屋去坐?”

“是我大哥来了。”

“大哥,你可总算来了,修言日日念叨着你。”那女子立即敛衽为礼,接着又望向段凌,“这位是……”

“这位段公子是我大哥的师弟,亦是我的朋友。”

“段公子。”

段凌嗓子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勉强道:“陆夫人……”

短短三个字,每个字都像在剜他的心。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段凌已记不清了,只知道那男孩说了句话,然后全家人一齐笑起来。陆修言拍了拍身旁女子的手,娇妻爱子,其乐融融。

随后他就被请进屋里吃饭。因不知道有客人来,陆夫人只炒两个简单的家常菜,但就算是山珍海味,段凌也是食不知味。一顿饭下来,他几乎一言不发。

家中总共只有两个房间,晚上睡觉时,段凌只好跟陆修文挤在一处。他进了房里还是沉默不语,望着桌上越烧越短的蜡烛,忽然道:“我明日就离开此地。”

陆修文正低头看书,闻言头也不抬,道:“好呀,多谢师弟千里迢迢送我过来。”

段凌一听更来气了,他跑了这么一趟,连表明心迹的机会也无,反倒便宜了陆修文。

“你早就知道修言已经成家了?”

“嗯,我跟弟弟虽然见不着面,但时常互通消息。”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师弟没有问起,我为何要说?”陆修文一脸无辜,甚至还故作惊讶道,“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修言可能已成亲生子了?”

“我……”段凌气结。

他自己心意坚定,便以为陆修言必定更胜他千百倍,毕竟当初修言可是冒着性命危险救了他!谁料得到……

想到那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段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陆修文偏还要煽风点火,啧啧摇头道:“原来是师弟你自作多情。”

又道,“你不如赶紧找个女子成亲吧。等来年生个女儿,还来得及跟辰儿结娃娃亲。”

段凌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当作他的脖子,“啪”一下捏得粉碎。

陆修文瞧他一眼,眼底笑意浮动道:“师弟若是不肯死心,也不是毫无办法。”

“什么?”

“在你面前,不还有一个姓陆之人吗?”

段凌呆了一下,当场拔出剑来,就要为民除害。

陆修文不闪不避,故意打了个哈欠,说:“好师弟,还不快帮我铺床?”

段凌差点把床给拆了。

后来想到这是陆修言家的床,他才忍住了没动。但他也不愿跟陆修文挤一张床,所以干脆吹熄蜡烛,在桌边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少年时的陆修言推门而入,依稀是那夜月光下的模样,头发乌黑,眼神明亮,唤他道:“阿凌。”

段凌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屋内暗沉沉的,房门紧闭着,窗外是半明半亮的天色。

段凌顿觉一阵惆怅。

他是再也睡不着觉了,洗漱一番后,他开门走了出去。

山谷里的清晨格外清幽,听得见鸟雀鸣叫之声,透过薄薄雾气,可见云端处现出一丝微光。

段凌信步在溪边走了两圈,没想到正遇见早起打水的陆修言。

“修言……”

“阿凌,怎么起得这么早?睡不习惯吗?”

“不,是前几日睡得太多了,所以早些起来。”

“山中条件简陋,委屈你了。”

“不会,这地方风景秀丽,正适合你跟陆夫人这样的神仙眷侣。”段凌捏了捏拳头,感觉胸口一阵酸涩,却还是说,“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了……恭喜。”

“哈哈,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说什么恭喜?”陆修言拍了拍他的肩,道,“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我酿了两坛好酒,晚上一起喝吧。”

段凌瞧着他心无芥蒂的模样,心想或许真是他自作多情了。他心心念念多年的救命之恩,恐怕陆修言早已忘了。

段凌深深地叹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自然:“你当年偷出那教主令牌,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无论如何,我总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阿凌……”

陆修言愣了愣,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陆修文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自见到弟弟后,气色好了许多,今日穿一身白的,倒不显得脸色如何苍白了,他斜斜地倚在门口,懒洋洋道:“修言,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说着,他望了段凌一眼,问:“师弟不介意吧?”

段凌自然不好同他抢,又想到昨夜被他戏弄的事,他一声不吭地转开头去。

陆修言本就有一肚子话要问自家兄长,只是昨日人多嘴杂,许多话不便提起。这时瞧着天气不错,便向段凌告了声罪,陪陆修文去附近的林子里转悠。

虽然已经入冬,但林中草木仍旧郁郁,远处传来流水的潺潺声,寂静中透着清雅。

陆修言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大哥跟我说句实话,你的病……究竟如何了?”

陆修文并不立刻答他。他双手负在身后,瞧一眼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指着其中一座山峰,问:“那座是什么山?”

“那是落霞山。每日夕阳西下时,霞光漫天,灿若织锦,只那座山上的景致最是动人,因此得了这个名字。”

“既是看落霞的地方,怎么弟妹这么早就上山了?”

陆修言定睛一看,果然在半山腰发现一道袅娜的身影,他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温和几分,道:“辰儿他娘在山上种了两株凤凰树,日日都会上山浇水的。”

陆修文颔首道:“见你们夫妻鹣鲽情深,辰儿又这么聪明懂事,我总算是放心了。”

“大哥……”

“当年是怕你被我牵连,才叫你避世隐居的,如今天绝教已灭,你若觉山中日子清苦,就带辰儿他们搬去外头住吧。”

“在山中住久了,反而嫌外边烟火气太重。”

“是吗?我也喜欢这山谷。”陆修文弯了弯唇角,平静地道,“待我死后,就将我埋在那落霞山上吧,也好日日瞧见云霞漫天的景致。”

他对自己的病一直避而不答,现在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倒将陆修言吓了一跳。

“大哥!”他急得鼻尖上都出汗了,“你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陆修文神色如常,淡笑道:“每个人都难逃一死,不过或迟或早而已。”

“但是大哥还这么年轻……你从前送我离开天绝教时,曾说过找到了治病的法子,只是要留在教中医治,难道竟是骗我的?”

陆修言说到这里,连眼圈也红了。

陆修文像安抚辰儿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大哥岂会骗你?我当初翻阅古籍,确实找到了治病之法,只是那法子太过古怪,想来只是那位前辈胡乱撰写,当不得真的。天意如此,亦是无可奈何。”

陆修言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却仍劝道:“这法子不行,总有别的法子,世上多有神医高人,未必治不好你的病。”

“弟弟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几日可太冷了,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一些,再去找那神医吧。”

陆修言并不知道他只剩数月之命,还当是说动了他,正欲细谈此事,却听陆修文道:“方才师弟同你说了些什么?”

“阿凌?他刚才说到教主令牌,又说到救命之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怕是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陆修文黑眸沉沉,断然道,“你数年前救过他一命,他要报恩,就让他报吧。”

“可我从来没有……”陆修言一顿,恍然道,“大哥,你又扮作我的模样骗他了?”

“他每次都能认出你我,我想瞧瞧有没有例外。”

“大哥你最爱欺负阿凌。不过教主令牌事关重大,你如何偷得出来?教主他……”陆修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倏然变色,“教主从前常说,大哥你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待他百年之后,教主之位非你莫属。可后来不知为何,教主突然雷霆震怒,说你触犯了教中规矩,将你一身武功尽废了,莫非就是为了此事?是了,是了,阿凌正是那时候不见了……”

陆修文静了一会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修言,我可有求过你什么事?”

陆修言呆了一呆,说:“从小到大,一直是大哥护着我。天绝教那等险恶之地,若不是有大哥在,我早死过千百遍了。”

“好,那你今日便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师弟既然认错了人,干脆让他将错就错,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陆修言大惑不解:“阿凌说了要报恩的,为何要瞒着他?”

此时日头高升,阳光透过树叶子照下来,风轻轻吹动陆修文的衣摆。陆修言这才发现,他比从前瘦得太多了。但是提到段凌时,他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眼中的神情难描难画,足令铁石也动了心肠,他叹息似的低语道:“我家师弟最重情义,我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又何必叫他伤心难过呢?”

段凌等了陆修言一天。

他中午吃了两个陆夫人蒸的馒头,下午又给那个叫陆辰的男孩削了一柄木剑。

陆辰长得更像他娘亲,小脸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尤其灵活,老是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段凌在溪边练剑时,他就跟着舞动小胳膊小腿,还挺像模像样的。他早上还叫段凌叔叔,到了下午时,已经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了。

段凌看着他汗津津的头顶,想到这是与陆修言血脉相连之人,就狠不下心来纠正他。他甚至忍不住想,或许他可以在这里造一间屋子,与陆修言比邻而居。

只是有一点不好,陆修文肯定也会住下来,以后日日相见,气也给他气死了。接着他想到半年忽忽而过,往后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一颗心竟沉了沉,心里说不出的气闷。

陆修言到了傍晚才回来,手中提了一只鲜血淋漓的野兔。

陆修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朝陆辰招了招手,变戏法似的取出两块糕点来。陆辰这臭小子立刻变节,欢呼着跑了过去,将新认的师父扔在了脑后。

段凌无所事事,见陆修言蹲在溪边剥兔子皮,便走过去搭了把手。

“你们午饭是在山里吃的?”

“嗯,打了点野味。”

“晚上有兔子肉,正好可以下酒。”

陆修言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段凌见他眼眶发红,料想已经知道陆修文的事了,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隔了一会儿他才道:“我早上说过,要报你的救命之恩。你日后但有吩咐,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修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陆修文正在旁边陪陆辰玩儿,凉凉地扫了一眼过来。

陆修言便又将话咽了下去,低头专心洗那只兔子,道:“哪里用得着去闯刀山火海?只要阿凌你过得快快活活的,我……我就别无他求了。”

段凌心中一酸,道:“这是当然。”

陆修言手势熟练,不多时就将野兔洗好了,拎进去剁成小块,再加上八角、茴香一起炒了,香气四溢。陆夫人另炒了两个素菜,虽然只是些山间野菜,但也别有风味。

这顿饭比昨日丰盛许多,陆修言自家酿了梅子酒,这日便开了两坛,正好与段凌对饮。

他俩人心里都不好受,喝起酒来,还真有些得逢知己的感觉。陆夫人天一黑就带陆辰进屋睡了,陆修文也熬不得夜,最后只剩他们两个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这梅子酒酿了有七年,我离开大哥也是七年,没想到再次相见,他竟已病入膏肓。”

“哈哈,你不过是七年,我却想了一个人整整十年。”

“我兄弟二人父母早亡,大哥从小就倔得很,为了护着我,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在那天绝教里,他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若知道是白白等这十年……哼,我也早就娶妻生子了。”

陆修言酒量一般,段凌也不见得多好,两人醉得糊里糊涂,说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竟也接得下去。

段凌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两坛酒饮尽,陆修言又搬了两坛出来。到后来,他喉咙里火辣辣地烧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约听见陆修言喊了一声大哥。

等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屋内的床上了。他酒劲还没过去,头疼得睁不开眼睛,感觉有人推了推他的肩,在他耳边道:“喝点醒酒汤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

段凌勉力睁开双眼,发现面前这张脸也是熟悉的。他不由得笑起来,唤他道:“修言。”

面前那人并不应声。

段凌急了,连忙去抓他的手,又叫一遍:“修言……”

这次的声音轻得很,生怕将他吓跑了。

面前那人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低头去喝碗里的醒酒汤。

段凌醉得厉害,脑子里糊成一团,愣愣地问:“汤不是给我喝的吗?”

“嗯,是给你喝的。”

那人凑到段凌跟前来,脸孔忽然变作十年前的模样,像那天在月色底下一般。

接着段凌就尝到了醒酒汤的滋味。气味古怪的汤水并未让他清醒过来,他反而醉得更加厉害,他急切地追逐着,渴望品尝到更多醉人的味道。

有来不及吞咽的汤汁顺着嘴角淌下来,段凌忍不住舔了舔。

有人“嗯”了一声,退了开去。

段凌想起逃出魔教的那个夜晚,陆修言对他笑过之后,也是这样转身离去,从此一别十年。

回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段凌突然来了力气,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抱住了那个人。

“别走……”

那人怔了怔,伸手来扳他的手:“酒还没醒么?别闹了。”

段凌紧抱着他不放,低声地叫:“修言……修言……”

那人一开始还挣扎几下,后来便渐渐安静下来,反手抱住了他。

困倚危楼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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