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半来客
叶化醒了,噩梦在他眼前消融于黑暗。
妻子和孩子们的呼吸声令他逐渐镇定下来,他在家人身边。
屋门在夜风中轻轻作响,不过今夜屋外没有流浪狗的狂吠,倒还算宁静。换做平常,他很快就能睡着。
可这次不一样,他确信自己失眠了。
躺下之后的日子总是很漫长,很无聊,睡觉之外便是乏味空洞的清醒。
以往每每当他闭上眼,脑海里总是浮现各种画面。一般来讲,它会是医药费和账单,还有倒数着一天天接近的还款期限,有些时候则是一成不变的粥和清水面。
而现在这种夜半失眠却是另一种东西制造的——都是那张传单惹的祸。
几天前,叶化又一次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出租房只剩下他一个,一张传单静静躺在门边,有人将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气流推动着它,飘到他手指勉强可以勾到的地方。
那张传单堪称粗制滥造,他已经有好一阵没看到过这种疑似传销才会用到的东西了。
换做以前,这种东西他会立刻扔掉,可整天躺在这里无所事事,他已经不在乎这是什么了,能读到一些新东西就行。
他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把传单看了个仔细。
纸张边缘有圈紫色,围绕着中央的大号艺术字。印刷者过分高估了传单的吸引力,上面足足印刷着三种语言,如果他没猜错,全都是同一句话的翻译。
【如果遗憾,就许愿,向比你更高的存在热诚祈求,只要诚心,愿望终会实现】
有那么一瞬,叶化怀疑自己躺着经历了社会潮流的又一次变迁。
好笑,我已经出名到连这种骗子都知道了吗?
这些人就像鬣狗,闻着贫穷和困苦的味道寻来,想把这濒临崩溃的家再往悬崖下推一把。
他本想把传单留下给两个儿子折纸玩,又觉得这些内容不健康,却不想浪费纸。纠结之下,他谨慎地又看了一遍。
这么一看,叶化更加困惑。上面没有电话,没有地址,也没有任何机构的名字,莫非是恶作剧吗?
晚上,两个孩子打闹时,手里多出了两根纸棒,他们嬉笑着把它当成剑劈砍,互相对抗,给灰暗的生活添了些色彩。
叶化本以为这件事了结了,然而自那之后,他就一直失眠。
那句话实在好笑,但叶化没法把它从脑子里赶走,它已经在他脑袋里的某处安了家。
这就像是可笑至极的街头骗局,宣称往一个盒子里放钱就能生出更多钱,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但总有人会被勾起好奇心,驻足细听。
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最终会恢复清醒,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这种事,这不符合常理和规律,根本就是骗局。
而剩下的人里总有那么几个因为手头缺钱,或者是觉得其中存在某种道理,甚至是因为今天出门的红绿灯非常顺,就认定自己撞大运的机会就在此了。
他们会耐不住心里如爪子抓挠的催促感,最终把钱投进盒子。
叶化发现自己现在成了最后那种人,那张传单钻到他心里不肯挪窝了。
别傻了。他盯着黑暗和虚无告诉自己。睡吧,不然明早老婆又要把你叫醒,让你翻过来擦身子,要是到时候没能及时配合,她上班肯定会被耽搁。
单位已经对她很不满了,那个主任还总是挑她刺,你能做的就是不要给家里人添更多的麻烦。
叶化闭上双眼,然而那种促使他醒着的预感却愈演愈烈,不肯罢休。
出租屋那锁不上的门又被风吹动,轻轻响了一声。叶化惊觉,搬来这里之后,这破门经常把妻子吵醒,她睡前都会用两块砖头把门严严实实堵牢。
他睁眼面对黑暗,伸手欲喊家人,正对上一道立在门口的黑影。
那身影笼罩在阴影中,两眼闪烁微光,静静注视着叶化。
小偷?
叫嚷的念头到了叶化喉咙处,又自行消解。
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喊叫,妻儿三人就挤在身后的床铺上,而他已经不是那个能一口气扛几块板的人了。
“我家没东西可以偷。”他轻声道,“你快走,我不报警。”
屋外的窄巷里,一股狂风呼啸而过,卷起黑影的衣角,祂不为所动。
叶化紧张地同黑影对视,忽然,手边亮起一块方形的光芒。
那是他的手机,它什么时候跑到门边去了?
手机在黑暗中嗡嗡作响,有人打来了电话,打进了他欠费停机的手机里。
叶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听到身后传来儿子的呢喃时,他更加害怕,无力感紧紧抓住他,他伸手想要按掉电话。
“不接电话不礼貌。”黑影说,“你应该看看手机,叶化。”
是,是啊,不礼貌......
叶化瞄向屏幕,眯起眼睛尽力看清刺眼的亮光。
他从中窥见一抹紫色,那张传单轰然闯进叶化脑海。
“拿起来看看。”黑影又说。
叶化原本的思绪静悄悄消散了,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拿起来。
手机仍在嗡嗡作响,叶化的手指挪过占了半个机身的实体按键,浮在“接听”上。
【来电人:0000】
【接听】【挂断】
这根本不是个号码,更离奇的是,理应显示陌生来电的灰色头像的地方,赫然显示着一个纯粹的紫色方块。
传单......那张传单......
叶化颤抖着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静静地等待着。
这一切太离奇了,这会是个梦吗?
他瞄向黑影,对方炯炯有神的双眼中光影流转。
是梦,一定是梦。
“叶化。”电话里响起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你想重新站起来吗?”
恶作剧?某种对他残疾的嘲笑和报复?叶化脑中思绪飞转。
那声音似乎有某种魔力,他怔怔看着随风敞开又自动闭合的家门,黑影不见了。
叶化的思绪不由自主集中在这句话上,顺着它思考下去。
想,他怎么会不想?
他想站起来走路跑跳,他想要曾经拥有过的健康的身体,他想半年前那天根本就不去上班,不要到外墙干活,或者提早一天到楼顶提醒其他人要把材料绑好......
这些事情他在躺着的日子想了无数次,用虚假的想象尝试抚平痛苦,可它带来的却是更多的伤害。
“想吗?”电话那头又问。
“想。”叶化用气声回答道,他开始怀疑自己并未苏醒,只是深埋在一个过分真实的梦里,“你能治好我吗?”
“能。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账单又充斥在叶化的头脑里,他觉得这场对话有些好笑,更加确信自己是在做梦,但还是把那个能够承受的数字算出来了。
“我只能凑出来五千,如果你能打欠条——”
“......我不要钱,这是一场有关灵魂的交易。给我你的灵魂,为我做事,作为报酬,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恢复健康。”
叶化没有回答,他动了动酸痛的胳膊,屋外灌进的冷风刮着他知觉残缺的上身。被子可能又滑掉了。
他要么是疯了,要么是睡得太昏了。这是神灯的故事吗?孩子们的课后读物之一?某种童话?
电话对面的人提高了音量,用“最后一次重复”的严厉口气问道,“叶化,你想重新站起来吗?”
奇怪,它听起来有点像个女的。
“我想,我当然想。如果你真能做到,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认真点,我没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我想!够了吗?”叶化半是疲惫半是恼火地低喊。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眼前一晃,摔进无边无际的虚空。
耳边响起对方的回答,带着一缕轻浅的笑意,在黑暗中回荡不休。
“那么,游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