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香侠30(下)
诗稿疑
只因一段草率的情缘,促成一桩失败的婚姻,带来一门不幸的家庭,留下一个苦命的女娃,真是一步错百步歪啊!易弱水颇为同情道:“如你所言,你的父母因泼水溅衣而结缘,因两情相悦而珠胎暗结,若非世事无常,瓜熟蒂落,不失为一桩美好姻缘。照常理,毕竟恩爱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那人该不会如此绝情吧?会不会事出意外,或是……身死人亡?”
“要是人死灯灭,也就罢了。要是活得好好的,我得找他说道说道。俺一家人的苦难因他而起,这笔孽债他必须加倍偿还!”
“如此说来,咱俩都是找人的。你深入匪巢,暗中查访,可有收获?”
“暂时没有。”
问及相关线索,水蝴蝶道:“那人自称姓单,名叫帖乙——这名字怪怪的,河北大名单家庄人氏。俺娘常叫他‘小乙’。前两年,我大费周章找到单家庄打听,结果白忙活一场——这个村确有一个名叫shan tie yi(音)的男孩,还没断奶……”
易弱水心下一愕:这个“小乙”何以隐名埋姓?此人莫不是官府通缉、亡命天涯的要犯,或是……?
“这样一个连最心爱的人都不说实话的人,能靠得住吗?他瞎话连篇,薄情寡恩,自私自利,我决不会放过他!”
“也许另有隐情——再说,他是你的至亲,你能如之奈何?”
“哼!看在血脉之情上,就算不杀他,也得削他俩耳朵解解恨,反正不能叫他好过!”水蝴蝶狠厉厉道,咬牙切齿道。看来,没有沐浴父爱阳光的女人,行事风格就是有违常道。
易弱水心想:这女人连生身父亲都不能容忍,真狠!心有所想,不便形于色,随口道:“你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那个叫‘单帖乙’的人,一不知面目长相,二不知家乡住址,三不知根脉底细,相逢对面不相识,瞎摸乱找,难哪!”
“我娘说,那人长相还算排场,大高个儿,长四方脸,头发微微打鬈,下巴颏有颗乾坤痣。”
“万千众生,模样相仿者比比皆是。仅凭几句笼统描述,一个个对照筛查,茫茫人海,大海捞针,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啊!”
“呵呵,山人自有妙计!”水蝴蝶打衣兜里取出一页发黄的素笺道,“看,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他还会写诗呢。”
易弱水接过,不看则已,一看,不由暗惊!
诗稿、字体似曾相识,只是印象淡远模糊!
……
只恨银河水太浅
天地恰与我胸宽
夜摘星辰晓啖日
刺破苍穹锷未残
……
观诗风,狂放不羁,气吞山河;观字体,蝇头小楷,端庄秀丽,然而搜索记忆残片,却无从想起在何处似曾浏览。再三搜索,终归无获。
水蝴蝶察颜观色许久,似乎读出异端,问道:“我看出来啦——你认识这首诗的作者?告诉我那人是谁?”
这叫耍诈!有枣没枣先打两竿子再说。易弱水洞烛其心,只是不便戳破,淡然道:“这首诗胸襟开阔,意境豪迈,质感厚重,绝无脂粉气,乃不可多得之佳作。照常理而断,如此诗作当出自达官显宦翰林鸿儒之手。在下一介草民,终日躬耕垄亩,侍弄庄稼,偶尔舞刀健身,何能高攀显贵名流?你太高看我了!”
“怪会自圆其说呢!算了,千年的文字会说话,我总会把他揪出来的。”水蝴蝶收回诗稿,重新放好道。
“观诗风,此人当为豪迈侠义之士。毕竟血脉情在,蝴蝶姑娘难道真的不能原谅他吗?”
“你说呢?”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会懂得你的心思?”
“不懂也好。”
分别之时,水蝴蝶道:“告诉你吧,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个假脸人——那张麻脸只是一张蒙人的面具而已。”
“何以见得?”
“因为他脸上那些麻粒(痘痕)看起来虽可乱真,并无凹凸感。”
“这么说,蝴蝶姑娘最近见过此人?”
“是的。”
“能说说何时何地是何场合吗?”
水蝴蝶摇摇头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啥不说?”
“不说就是不说……我累了,不想说。”
这叫没理找理,易弱水倒也无可奈何。回想起来,怪自己粗心,那日确未留意观察——其时身处擂场,看客如鲫,嘈杂纷乱,谁会顾及一个并不起眼的穷叫花子呢?既然此人面目可疑,那么隐藏在麻脸背后又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呢?
细想起来,此番寻仇南下西行,似觉有一条幽灵暗中窥伺,若即若离,如影随形,诡秘莫测,却又无从探察……
一场逼宫篡逆大戏曲终人散之后,神仙梦随之幻灭。没有念想牵系,伍妹婵愈发萎顿起来,朝政也懒得过问了,一古脑儿推给云箩、易弱水。
这日,伍妹婵百无聊赖,顺手从书柜取出一本《丽人踏莎行》(一本畅销书)翻看起来。浏览数页,亦觉无趣,随手往桌上一扔,谁知夹页之中掉出一片心形红叶来。拈起看,其上有字,大小如蝇,细辨之,曰:
荷露凝绿玉波盈
恰似秀眸顾盼中
日出东方霞光现
无可奈何嫁清风
此为咏露诗。荷露虽清纯盈秀,惹人爱怜,然而见不得光,朝阳一现便“无可奈何嫁东风”,正如与张妙影一段情缘,遮遮掩掩,昙花一现,注定不会天长地久。
此书为旧情人张妙影所赠。自从第二任夫君苏哲过世后,伍妹婵着实伤怀失落过一阵子。后来上林菀畋猎结识了美男子张妙影,二人一见如故,才情互赏,就有了一段露水情缘。这种事情见不得光,随着时光推移,年龄增长,越来越淡,后来就断了。
自从前年七夕分手之后,再未相见。伍妹婵曾试图抹掉这段情缘,可感情这东西岂能说放下就放下。正所谓藕断丝连,漫拢云鬓之时,依坐遐思之间,凭栏观鱼嬉戏之际,花前月下游园之余,缕缕思绪萦萦绕绕,为之心波难平的影子总会莫名其妙眼前浮现,挥之不去,越理越乱,直搅得人心猿意马。——谁说想思不是无言之苦、难释之熬!
伍妹婵蓦觉室内空气甚是憋燥,走出万安宫,又觉得偌大的王宫空旷沉闷,毫无意趣。人言王宫奢华富丽,令人神往,岂知常驻于斯,新鲜感褪去,触目可及不过是冷硬的红墙碧瓦、单调的雕梁画栋、乏味的器具摆设和浩繁的公文奏疏而已,绝无鸟语花香、诗情画意,所有灵感均会榨干。权势背后是倾轧,荣华幕后是争斗,无休无止,没完没了,置身其中,如履薄冰。这方天地何尝不是光鲜的牢笼!何能逃离这种没有感情、令人室息的地方,放松身心、放归自然,哪怕片刻闲适也好!
伍妹婵忽萌出游之意,唤来贴身太监梅二宝,命人备好马车及日用之物。二人登车,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驰奔上林苑。
梅二宝进言道:“陛下万乘之尊,怎可独来独往,轻易出宫,不如禀告公主殿下、状元公一声,派龙虎卫护驾,以防不测。”伍妹婵摆手道:“不必了,人多招摇,反倒不好。”梅二宝眨巴眨巴眼道:“皇上,这……这不妥吧?万一……”“有什么妥不妥的?听命就是!”伍妹婵耍起皇威来,下人焉敢不从。
上林苑距王城不远,很快就到了。此番微服出行,无车马仪仗龙辇华盖之煊赫,无随从卫队之威仪,自然不便讲派头了。梅二宝下车叫门,片刻工夫打里边出来一位白净美髯、仪表不俗的中年汉子——“赛徐公”张妙影。
张妙影笑容可掬,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趋至马车前半掀车帘与车中人轻声曼语。外人听不大清,就见那张妙影眉开眼笑,点头哈腰,扶着车篷亦步亦趋,恭顺得像只绵羊。
上林苑乃皇家游园,山水奇秀,曲径通幽。行至杏花山玉带河步云桥,伍妹婵下了马车,回头道:“二宝啊,朕要到杏花山走走,你俩不必陪王陪驾了,就在羡鱼亭奕棋喝茶候着吧。”梅二宝和马车夫遵命。早有园丁奉上茶果,摆好棋局,驾炮跳马出车拱卒,楚河汉界一时硝烟弥漫,杀机陡现。
张妙影搀伍妹婵过了步云桥,登上杏花山——实则一座人造大土丘而已,登高远眺,只见满目葱翠如染,小桥流水点缀其中,景色颇为旖旎,不由心旷神怡,乐而忘忧。
伍妹婵道:“妙影啊,当年就在这个地方,是你悠扬的笛声把我吸引过来的,还有印象啵?”“有、有,微臣莫齿不忘。皇上倘若有兴,微臣再献薄艺吹奏一曲如何?”“好久没听你吹奏的曲子了,是不是依旧美妙动听、余音绕梁?”“多谢谬赞!能让王驾赏心,乃微臣之幸。”张妙影操笛在手,凝神运气吹将起来。笛音时而如溪流淙淙,时而若鸟鸣清谷,时而似裂帛碎玉,端的悦耳。一时兴起又跳起舞来。那张妙影真是多才多艺,舞姿优美宛若蝶飞凤舞,虽是男儿身,却腰肢活络如弱柳迎风,舒曼韵致,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着实让人叫绝!
曲舞终了,伍妹婵鼓掌叫好。张妙影一笑莞尔。接下来,一对情侣深情依偎,卿卿我我,款诉心曲,自是一番缠绵。二人原本有夫妻之实,用不着含蓄矜持。那伍妹婵虽徐娘半老,许是久居深宫本性未得渲泄之故,风骚丝毫不逊新婚燕尔之少妇,春情荡漾野性十足,半裸着身子与那张妙影绞缠一处,顺着草坡往下滚……
二人太过忘情,没留意不远处虎视眈眈!
“哈哈哈哈……,师姐真够浪漫的呀!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花心不减,跑到荒效野外私会,多会玩!”正在兴头上,猛听这么一嗓,怎不叫人胆战心惊!
欲知何人胆敢惊扰圣驾,且看下回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