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穿过时间河流的黑面包
脚,脚,脚!你踩到我的脚了!
你他妈没长眼啊?
帽子,我的帽子呢?
该死的小偷,我的钱包!
......
这种语调突兀焦急,由颤抖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在这肩膀靠着肩膀,胳膊抵着胳膊,厚脑壳里的思想都要融在一起的观众席上实在是有些稀松平常。
而更多的观众,特别是那些双手合十的虔诚信徒,他们对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么一点微末的得失并不在意。
就好像有一道由泡泡凝成的无形屏障,将他们与紧贴耳廓的嘈杂隔绝开来,使得他们完全可以将注意力倾注于被丝绸般帷幕遮挡的舞台中央。
此刻,用于炒热气氛,还算有趣的驯兽节目终于结束,在驯兽师皮鞭的友好规劝下,成群的北极蟹迈着碎步,离开舞台,在细软的黄沙上面留下一行钉子脚印。
灯光聚焦,环绕场馆的火炬升腾火焰,位于棚顶的那颗迪斯科圆球在厚润轮轴的推动下旋转,为木材,沙石,金属,由血肉骨头组成的紧绷神情上降下斑驳绚烂的斑点雨。
妇人争吵不再,剑拔弩张的北海硬汉也互相松开了对方皱巴巴的衣领,嘈杂之声式微,气氛愈发灼人。
身着考究燕尾,等候多时的老者落下手中的指挥棒,琴弓触铉,号角吹响,顷刻,颇具北地风格的协奏曲响起。
不和谐的嘈杂彻底消失了,在这粗矿,悲凉,甚至带有某种神性意味的音乐的推动下,场馆内的氛围攀升至无名的顶峰。
不再等待,随着主持人几近破音的开场白,就像火柴拥吻炸药桶,酒鬼举起啤酒杯,压抑一天的劳碌者在午夜海边点燃一支寂寞的香烟,近乎凝实的情绪被瞬间引爆,山呼海啸,妇人相拥啜泣,硬汉们勾着对方的肩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铰链转动,帷幕抬升。
即便是最为贪婪,极度敬业的扒手小偷都不得不停下深入装有钱币口袋的动作,这使得一枚磨损严重的,只能买半块黑面包的铜币从指缝滑落。
落地,穿过一双双或崭新或粘着泥巴的靴子,跳下一级级台阶,跳跃,滚下看台,飞驰在细软沙石,最终溜进猩红之后,先行目睹奇迹的真容......
——
“抵达,跳下平台,失去厚重橡胶靴底庇护的双脚踩上颗粒感十足的沙地,凸起的异物感从脚底伤痛的皮肤传回,低头,弯腰,右手伸向跳动的沙石。
那是一枚花纹磨损严重,已看不清联盟标识的暗淡铜币。
唔,意外所得。
将这可能见证过文登港辉煌岁月的物件塞进还未破损的裤腰口袋,我不再竖起耳朵倾听放因未能在门户闭合前踏足沙地,还被我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觉的豺狼,发出的不甘嘶吼和猪脑袋撞击铁板的闷响。
像踩棉花般一瘸一拐走了几步,我这才想起来脱掉此时只能起到装饰作用的骑兵靴,将它们留给我的好朋友豺狼。
我一边前行,一边用手支撑着酸痛的腰肢,开始打量这同样由数枚老鹰头打造,全机械结构,名为“文登港马戏团”的巨人的凋零遗骸。
辉煌不再,指尖戳破往日虚幻的泡影,回落现实。
微风飘过,惊起沙地之上遍布的折断旗帜,泛黄的布面残存着关乎奇迹的箴言,它们一半埋在沙子里沉睡,另一半则如游魂般在这空旷的环境中游荡。
颈骨作响,我昂起脑袋,越过表演空中飞人项目的独木桥,目光投向最顶端的迪斯科光球,烤漆斑驳脱落,六边形的镜面没了一半,无法再投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光彩,它不再转动了。
吼!
身后再度传来豺狼狂躁的吼声和更加急促的抓挠,持续,然后呢?
然后再无声息,虽然我知道这家伙绝不会放弃,可它终究是由伤痛血肉和折断骨头塑成的濒死野兽,而不是一门可以穿透坚硬金属门板的重炮,毕竟,我们共同的好友到倒三角已经试过了,不是吗,厨师小姐?
所以,是时候离开了,我还得去找失散的舵手,和这老家伙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前进,经过几个歪斜的兽笼,视线没了遮挡,我看向位于梯形排布的观众席后方的高大卷帘门,没错,我刚才也说过,厨师小姐,那可是好几枚老鹰头,镇长花重金打造的马戏团是个结结实实的铁疙瘩。
所以我没办法像没钱买票的看戏孩童,趁着检票员不注意,掀起帷布的一角偷偷溜进去。
我只能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忍痛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去换上一张印有火手大人卡通形象的门票,然后把它放在检票员肥厚的掌心,极为失落地从东西北三个方向的任一门户进入场地。
助跑,我用手抓住看台的边缘费力攀了上去,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绒布地毯前进,因为没有坚冰的冻结,左右两侧成排的长椅严重腐朽,甚至是生了大片大片成簇的淡黄色蘑菇。
驻足,轻易扯下一朵,看着水嫩饱满,甚至还散发着一种淡淡香气的雾黄色蘑菇,我不绝吞了吞口水,饥渴的肠胃还有身上每一根急需养分补充的筋肉骨头都在扯着嗓子向我大声吼叫。
吃下去!
吃下去!
犹豫片刻,贴近嘴巴,然后.....
丢弃。
虽然就「菌子」的珍惜程度来看,这应该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蘑菇,但在当时,午夜农夫给我留下的恐怖印记依旧清晰,我可不想变成一株会说话的血肉花蕊。
劝服肠胃的我拖动脚步继续前进,很快,北门到了,可当我的瞳孔倒映出卷帘门的全貌。
特别是门户两侧缝隙由焊枪流下的金属瘤块,我刚刚扬起的嘴角便回落了一半,变成烂俗小说主角遇到困难时候的经典表情——苦笑。
是的,没有错,北门被焊死了。
而且,当我把耳朵贴近卷帘门冷意十足的金属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声钻进耳蜗。
冰壁,死路。
你也知道我没了靴子,厨师小姐,所以我只是轻轻踢了一脚卷帘门泄愤,接着便转步向东。
东门,焊瘤不再。
可当我再度倾听门后之音,回应我的依旧不是呼啸的风。
死寂。
不甘心的我只得按下按钮,随着门户的抬升,熟悉的冻结冰晶向我耸了耸肩,说了一句,老兄,相信自己的耳朵。
调头,视线向西,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晚间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