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奏鸣曲
“质地粗糙的棕红色皮肤,随呼吸起伏的明晰骨节,钢针似的鬃毛一直从坚硬凸出的颅骨延伸至在风雪中卷曲着的长尾的末梢,支撑起流线形细长身姿的是迥异于同类无用短肢的修长爪足。
遍布全身的深切疤痕与结缔组织都在述说着它在六十多天的族群生活中,没有变成它者口粮的直接缘由。
我们的老朋友——猪头鲨。
眼睛瞥见从这家伙指甲锐利弯钩里掉落的铁屑与岩石碎块,我愈发觉得给这畜牲随口起的外号是有多么的精准,它完全符合字词所表达的任一气质。
一只为了生存或者说是杀戮进化出爪与牙,贪婪舔舐猎物沾染在枯草上的甜腻血浆,欣赏猎物蹒跚脚步的残忍豺狼。
此刻,在这高悬于冷原,由蒸汽管道链成的狭长小径,展露獠牙的野兽正向着它的猎物,也就我,步步紧逼,而我的手里却只有一把上了锈的老式活动扳手。
我侧着身子紧贴岩壁,避免被突转的风向吹倒,尽管已经到了如此危机的地步,但我的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越过豺狼,看向它身后只差一丝微耗细缝便能完全闭合连通管道的法兰。
其中空缺的第八个栓孔在下扉门急切轰鸣的背景音中显得由为扎眼,可其中的螺丝却早已坠入风雪,消失在某个阴郁的角落,静静等待时间的腐朽。
于是,我将手伸向了裤子口袋,随即便摸到了一堆叮当作响的铁疙瘩,指尖传来刺痛,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混在了里面。
厨师小姐,我所讲述的这个冗长故事虽然经过了一些戏剧性的加工,但它确实是我当年的亲身经历,里面发生的所有事件,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是客观存在,且遵循正常逻辑的。
所以我干不出法兰有八个孔位,就拿八个螺丝的蠢事,离开控制室前,我往硕大的工装口袋里塞了满满一大把,扳手我也拿了两个。
嗯,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怎么将这颗最后的螺丝塞进栓孔,拧紧,结束这该死的一切。
怎么办?
我迅速扫视周围的环境,努力思考问题的解决方法。
豺狼微微晃动着脑袋,鼻头耸动,试图捕捉气味的泄密,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冬熊对猪头鲨嗅觉的麻痹作用在肉眼可见地减退。
这畜牲似乎都能嗅到我杂乱思维中某根关乎恐惧的线,它不再试图延长进入猎杀时刻的前戏,脑袋低垂,后腰高高抬起,指尖焦躁地抓挠着管壁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随即,飞扑。
后脚踏空,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凭借上一份工作经验累积的肌肉记忆本能地做出反应。
拥有惊人弹跳能力的豺狼冲破风雪,在空中划出一道狰狞的猩红曲线。
恶之流星坠落,瞳孔中倒映的画面再度被血肉丛林中交叠的利齿切碎成散发着死意的方格。
转瞬湿热来临,我的脑袋已经步入丛林,血管跳动的脖颈与门齿平行,黄褐色的粘稠液体洒在脸上,氤氲的恶臭直冲颅顶。
我似乎听到了某种得逞的笑声,随之,丛林闭合。
等待不再,蓄力已久的右臂全力挥出,我怒吼着将紧握中段的扳手塞进头顶延展至极限的猩红帷幕。
蹬!
韧带收缩,颚骨回槽,猪头鲨恐怖的咬合力顷刻间便让金属质地的扳手发生形变,严重弯曲。
下落门齿锯状的锋芒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我单薄毛衣的粗质纤维,贯穿皮肤,在其继续深入切割筋肉骨头的前夕,生生止住。
扳手完成了不属于它的额外工作。
我迅速抽离手臂,弯腰屈膝,在足以将粗壮牛骨分成骰子的利爪到来之际,低头擦过,锋刃与头皮交错,切下一丛惊恐的发丝,随风消逝。
抓住这拼命搏来的一线生机,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狠狠砸向身后的岩壁,希望以此吸引这该死畜生的注意。
同时借势前翻,穿胯而过,眼神聚焦在豺狼因饱腹的下垂的肚子,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张张于暗红皮肤间起伏的模糊面容,它们发出凄惨悲切的哀嚎,祈求着我用一把尖刀释放它们囚禁在消融在胃液中的魂灵。
穿越,起身,经过盘结的尾巴,没有丝毫停顿,我不再顾及这里是离地200米的高空,让自由落地的风险见鬼去,左手将一颗螺丝捏在掌心,右手则掏出备用的短柄扳手,向着法兰使......
咚!
可还未等我将脑海中的想法稍稍转换成现实行径,试图越过再次下落的立牌手臂,的高抬右脚,被某种坚韧之物缠绕,收紧,向后拖拽,我的身体失衡跌倒,紧接着便又被不可阻挡的向上力量离地升空,在吃了满满一大口风雪的大餐,便又重重砸向管道。
咚!
x.....
虽然在落地之前,我用双手护住了脑袋,可这也让我几近残废的左臂再次受到重创,折断的肋骨刺破脏器,鲜血从我的口鼻溢出,无法忍受的强烈痛楚让我蜷缩成一只煮熟的绿湖虾。
在这一切结束后,在渡鸦行为了证明我身份的真实性所安排的医学检查中,医生对我的身体也作出了极为专业的认定——你能活下来真他妈是个奇迹!
于是渡鸦行里那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胖企鹅,只能咬着牙齿将沉甸甸地钱袋子丢到我的手里。
让我渡过了好一段不用为金钱发愁的美好时光,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得面对用尾巴和我做游戏的豺狼。
充血眼球中的世界扭曲震动,异常沉重的脚步不由分说地撕扯着紧贴管壁的耳朵,意识刚从苦痛之海浮出水面,我挣扎着扭转身形,却又被一脚踹回到海底。
阴影遮蔽风雪,炽热的鼻息吹乱了我的头发,踏在我胸口的前爪指尖嵌入皮肉,从伤口渗出的鲜血,殷红了我的那件灰色毛衣。
一番消磨时间的玩耍嬉戏过后,豺狼捕获了它追逐已久的猎物,它把流淌着恶心粘液的鼻子凑到了我的脸上,随即吐出那根如同无目游蛇般的舌头开始吮吸流淌的鲜血,它的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声。
胸口沉重的压力让我动弹不得,甚至无法进行长足的呼吸,缺氧的大脑艰难支撑思维的运行,我的双手却仍不自觉地向后伸去,试图触碰近在咫尺的管道法兰......
指尖触碰到冷硬的金属,沿着纹理......螺栓.....孔位.....第....第八个孔位。
真奇怪啊。
疑惑的情绪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于心底悄然升起,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去干这种事,帮助别人.....
帮助.....谁?
对.......对....舵手。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是....他是我的...朋....
「你没有朋友。」
冷漠的声音打断了我内心的言语,我认得这声音,它来自于....我的....我的养...父。
「你是我最锋利的武器.....你没有朋友,你不该有朋友,你不该有弱点。」
借由语言的指引,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洗去朦尘土,浮现——暖洋洋的午后,鲜花盛开的精致花园,混合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慈祥的笑容,笼罩在昏沉光晕里的养父,颤抖的双手,匕首,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狗.......
不......我需要朋友.....我有朋友。
螺丝进入孔位。
嘎巴,骨头碎裂。
胸口的压力又加重了几分,口鼻涌现的鲜血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
右手伸向螺丝....拧动.....
不对.....
疑惑再度升起,就算我打开了进入文登港的门户,与皮帽子缔结的脆弱合作在危机结束的一刻便会毫无疑问的破裂,我死了,舵手也一样会死。
所以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我不...我不....会...死?
为什么?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断裂思绪中关于生的希望的线。
对于鲜血的简单品尝已不能满足豺狼的胃口,它对着我的脑袋张开嘴巴,闭合,可就在触及我血肉的几寸间隙里,被仍卡在它颚骨中的扳手所阻挡。
喉咙发出愤怒的低吼,豺狼仰起脑袋,韧带延展,将嘴巴张成一轮血色半月,随即重重闭合,金属断裂之声响起,断裂的金属碎块跌落口齿。
我对死亡的到来似乎有些过于的平静了,我依旧试图抓住思维中的断线。
为什么?
我不会死?
为什么?
突然,指尖传来熟悉的刺痛,我歪着脑袋看向左手无名指上的凝结的血点。
抓住,连通。
嘴角扬起惨烈的弧度。
我想起来了,是啊,我不会死。
拧紧螺丝,机械的嗡鸣声响起,与此同时,猩红降临。
平静。
重压抽离,耳畔响起无比熟悉的恼人响动。
文登港欢迎您!
文登港欢迎您!
......
充盈在眼眶中的血水滑落,视线恢复,风雪之中,拼命挣扎的豺狼随着人形立牌上升的手臂脱离地面,将它与某根锈迹斑驳的手指紧紧捆束的是一条——绳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