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三 下城人
“没有疼痛,没有传教士布道时所说的灵魂脱离肉体束缚的奇妙体验,更没有看到什么女神温柔的臂弯,我所经历的这次死亡不管是对于现实还是心理意义上都显得太过于平淡,冗长。
思绪缠绕的杂乱线团填充空白,按下无形的开关,名为大脑的老旧机器在嗡鸣声中恢复运转,我下意识地低垂眼睛,可脚下冰原的场景,却让我又一次对现实的真实性产生动摇,怀疑这是大脑为了让我安心接受死亡的事实而刻意营造的虚假的梦境。
因为下方,随着绞盘一同倾倒的舵手已经站了起来,正一瘸一拐地走向雪幕。
而皮帽子正在用那把熟悉的长柄锤,将两根滑雪杖敲进回转绞盘的底座,随着最后将其完全嵌入冰面的一锤结束,不久前还在捕蟹沉船进行死斗的敌人抬头看向了我,嘴巴张合,吐出风雪都无法消解的简短言语。
合作。
舵手拖拽着木板胡乱拼合的雪撬归来,上面承载着一位陷入昏迷的家伙,浑身是血,自膝盖以下空落落的裤管随风摆荡,无言地诉说着关于血肉骨头与牙齿的故事。
夹克。
视线继续飘向远方,在已肆虐打旋的风雪深处停留,冰层之下,阴影随着海流浮动。
猪头鲨。
兽性退却,人类暂且放下彼此杀戮的尖刀,交错伤痕累累的手臂。
这是种群与种群的对立。
虚妄的死亡褪去了颜色,我又不得不回到这片纯白的冷原,为一切的一切划上最终的句点。
手掌交替,一节,两节,三节......
从岩壁开凿圆伸出的锁链已经到达尽头,我的视线也与后备控制室处于同一水平线,现在阻挡去路的只剩下一扇坚固的水密门。
松解盘结在锁链上的双腿,我把脚踏在岩壁遗留着的一排错落岩钉,一直拥堵在上身的血液终于得以经由血管回流入麻木的下肢。
脚底传来的坚实触感让我的心里翻腾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吸气,令冷风在唇齿间回荡,最后撇了一眼冰面投来的目光,不再去分心关注身后游荡而来的巨大危险,我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眼前的门扉,腾出的双手握住水密门中心的圆形门阀。
感嗯海浪的怜悯,感谢镇长并没有在此处赚取老鹰头的打算,水密门经受住了时间与恶劣环境的双重考验,门阀在我骨头的呐喊声中一点点转动,最终随着刺耳的泄压嘶音,门扉悠然开启。
我抓紧锁链,双脚猛蹬岩壁,在回荡的一瞬松开了手,飞身跃入水密门后隐藏的黑暗。
由于担心跳不进去,我使出想要享受一支雪茄而努力寻找点火之物的劲头,这使得无法收住惯性的我,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与一堆硬邦邦的铁疙瘩亲密接触,疼的我一阵呲牙。
在进入控制室的一刻,急骤的风雪仿佛变成了某种遥远过去的记忆,我呼吸感受着室内流动缓慢的沉闷空气,瞬息调转的温度差异让我脑袋发蒙,险些再度晕厥过去。
我扶着某种设备的圆弧边角挣扎着站了起来,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借助在门口止步的微弱光线,开始在墙上寻找舵手所说的总闸开关。
摸索,探寻,指尖触碰到某种被橡胶包裹到柄状物,握住,在强烈的阻尼感中上抬。
先是几处闪烁的圆点,再是一束微弱的红光,最终黑暗驱散,白昼降临。
一台占据控制室三分之二空间,由无数黄铜管道与精巧轮齿组合而成的中型差分机出现在我的眼前。
厨师小姐,你要知道,在我那个年代差分机可是妥妥的稀罕玩意,不像现在就连费马上城街道的路灯,都安装有控制它们在清晨亮起的小型差分机,这也让点灯人这一职业自然而然的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所以你能想象当我独自面对这么一个可爱大家伙的时候,心情是有多么的激动吗。
毕竟众所周知,机械可是男人的浪漫。
我快步走到差分机前,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操作台上积攒着的厚厚一层灰尘,从怀里取出那张几经转折的程序卡,努力回想舵手边比划边讲解的操作方法,眼睛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按钮与操作杆之间来回横扫,最终将目光落在差分机上部的一处长条形凹槽。
我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然后对着卡片狠狠亲了一口,将它插入其中。
接下来便是一段难以忍受的沉静,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的流动还有心脏在折断的肋骨中做起了潇洒的后空翻。
直至,齿轮啮合的的声音响起。
透过金属挡板的缝隙,我能看见数以万计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凹槽内齿轮的微型弹簧开始咬合卡片上的金属纹络,触点与卡片上的圆孔完美契合,将起转变为二进制指令并最终传导至分析引擎。
我将眼睛转向差分机左侧单组划分出来红色操作杆,不出意外的话,它便是舵手在我耳朵边一遍遍强调地开启双扉闸门的关键,没有丝毫迟疑,握住,下拉。
纯白的蒸汽从圆孔形的泄压阀喷涌而出,沉睡已久的机械魂灵苏醒,差分机正式启动,将指令顺着机器右侧捆束的繁密缆线转换为具体的行为。
控制室内的温度进一步升高,隐藏在岩壁深处同样由差分机控制的蒸汽核心高速运转,将能源传输至控制室外与门扉连接的管道,使得行为得以实施。
震颤,我只觉得整间控制室,崖壁,或者说是文登港都在发生着剧烈的晃动,通过有棱镜反射可以观察外部情况的管道,我能清晰地看到,闸门的上下门扉正在迅速开启。
终于,文登港向我们敞开了它的怀抱。
我踉跄着跑到水密门前,看向冰面,舵手、皮帽子,还有雪橇上昏睡的皮夹克都已聚在一处向外凸起的岩石下方,躲避骤起的冰雹雨,等待着,焦急的等待着。
而雪幕之后的猪头鲨仍在冰层之下慢吞吞地摆动着尾鳍,似乎这种自然之音并不能引起它太多的兴趣,而且它与我们还有相当的距离。
来得及。
就在我恋恋不舍地与包裹我全身的温暖告别,重新攀附锁链,回到冰原之际。
意外再次出现,经年的极端考验还是让机械闭环的某一节点出现了问题,因温度反差感到难受的不只有我,还有崖壁外,为上扉门供能的蒸汽管道。
起到固定连接作用的法兰突然断裂,右侧的管道受重力影响弯曲,蒸汽喷涌,极寒与炽热接触,在半空凝结成晶莹的白雾,而失去功能的上扉门重新向下闭合。
冷静,冷静,给我他妈都冷静!
我对着自己的脸上狠狠来了一巴掌,清除杂乱的念头,舵手和我说过,对,舵手和我说过......对!
我迅速转身,回到控制室内部,几经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装有备用零件的工具箱,钳子,螺丝刀,打孔器,扳手.....法兰在哪,法兰在哪.....他妈的法兰在哪!
找到了。
撕开层叠包裹的油纸,崭新的法兰静静地躺在里面,反射的的银白金属光泽倒映出我的一张如恶鬼般狰狞的脸。
法兰,扳手,螺丝。
拿起,我冲回到门口,眼前愈发严重的状况险些让我失控暴走,下扉门的管道也他妈不是金子做的,法兰同样断裂脱落,不过好在下扉门只是于原地停滞,可是距离冰面还有50米,谁能爬得上去。
我刚抬起手,想再给自己几巴掌,把自己从暴走的边缘给拉回来,可是最绝望的事情出现了。
因为这个状况,我在多年之后与镇长偶然相遇时,尽管他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但我还是冷酷地把他的轮椅丢下了悬崖。
哈哈,老实说,镇长为了夺回文登港的中转生意确实是下了一番苦功夫,他甚至给招手的人形立牌安装上了喇叭,在他费尽心思建造的大门开启的同时,立牌便会张开大嘴,用极为虚假的热情语调高呼。
文登港欢迎您。
文登港欢迎您。
.....
是的,没错,哈哈,就在这最最危难的时候,那该死的声音开始在冰原上空回荡,它钻进的可不只有我们的耳朵,猪头鲨热切回应了文登港的欢迎。
冰层之下,黑影分割水线,极速奔袭。
锁链的晃动和下方传来的声音将我从对镇长的控诉中抽离,向下看去,不知何时,皮帽子已经攀附上了锁链,他的速度很快,比之水手猴子也差不了多少,不一会便抵达了下扉门断裂管道的平行线。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平静却透着一种难以掩盖的轻蔑。
呵呵,就这么放弃了,狗泥塘的金牌杀手?
锅炉兄弟的招募地点是鸟矿岛,不过他俩却是土生土长的,生下来就得学着自己填饱肚子的费马下城人,而且是废镇的钉子户。
在某种程度上那地方比狗泥塘的生存环境都要恶劣,那里原是费马各种小型手工作坊的聚集地,也算有过一段可以吹嘘的辉煌日子。
但谁都知道以后发生了什么,蒸汽列车的轮毂碾碎把所以陈旧的事物都通通碾了个粉碎,烧开的水壶最终统治了世界。
小作坊衰败后,污水厂成了废镇唯一的支柱产业,整个费马的工业污水都汇聚于此,面罩的防毒滤芯在废镇可是堪比面包的硬通货。
不愿像其他人那样在污水厂消磨一辈子,最后用全部积蓄在一家私人改造工坊换机械肺的锅炉兄弟,自然要找一些不那么正当的新活计谋生。
他们凭借手段的狠辣在废镇混的风生水起,甚至是在费马另一头狗泥塘的我都听说过他们一点名头。
但后来也不知是喝多了假酒,还是吃多了天国糖,他们居然打起了某个上城贵妇人的主意。
结果可想而知,因为年纪过小再加上雄鹰那老东西当时需要下城旧区的选票,他们躲过了绞刑,避开了惩戒工厂的刑期,成了南山矿场的服务旷工,直到熬成中年油腻才从矿洞里探出了头。
总不能一直在这吧。
所以他们选择换个地方,换个心情,和另一种矿石打打交道,要不还能干点什么呢?
在船上我和他们的交际并不算深,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兄弟俩极为不同的性格特点。
哥哥,夹克,性格暴躁,就像一桶不点都着的火药,和货船除了船长和舵手外的几乎所有人都产生过摩擦,打架更是像敲煤球一样的日常。
弟弟,皮帽子,沉默,异常的沉默,除非必要,他从不开口,只是静静站在夹克身边如影子般跟随,可你要小瞧他的话,那就得学会睡觉睁着眼睛了。
少年时代在废镇杀人的第一刀,提出绑架贵妇人都计划,将船厨推下海,货船上的第一场谋杀,绞死尸体的第一次变轻.....
他总是先行者,总能靠着沉着与冷静达成他的目的。
x!
我一拳砸在墙上,扯着嗓子向下大吼,你他妈瞧不起谁呢!
我脱掉因冰凌消融变得湿漉漉的外套,把扳手,螺丝,还有法兰都包了进去,在锁链上打好绳套,然后将其冲着皮帽子划了下去。
皮帽子稳稳接住,拿到工具,不再看我,他顺着成排的岩钉向着断裂的管道进发。
而我呢?
我怎么会落后给这该死的煤山旷工,我迅速取回工具,把螺丝和法兰塞进裤子口袋,嘴里叼着扳手,抓住锁链怒吼着把自己荡了出去,在平行超过皮帽子的位置抓住岩钉冲向我的管道。
狗泥塘与废镇。
杀手与绑架犯。
见习船员与锅炉工。
这是下城人与下城人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