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胸甲里种出的鲜花
“一英里。
我扛着舵手快折断的老树枝,舵手则托着我身上的碎骨头,互相搀扶,一点点消磨与文登港最后的距离。
舵手踉跄着脚步,右腿在前,歪斜的左脚则在其后拖拽,每走一步都会牵动被锋刃齐整切断的足底方肌肉,他正享受冷意顺着肩膀那道深红的十字伤口钻进骨头缝的酥麻快感。
当然,我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先后经历锤头,水猴子,皮球等十分有趣的身份转换,我的皮肤已经被红紫与淤青混合的颜颜料桶抹了个遍,折断的肋骨不时戳挠着脏器,左手无力地耷拉着任由风的抚弄。
用狼狈来形容当时的状态都显得有些太过委婉,我们就像两盏被车轮压扁的煤气灯,罩子破碎,灯柱扭曲成了游蛇,时不时迸现几颗飘忽星火的灯芯,随时都要熄灭在呼啸冷风的言语。
我努力尝试控制住打颤的牙齿,从嘶哑肿胀的声带里挤出元音和辅音,它们随风打转,在没落地前便被冻成了一个个冷硬的字词坠向冰面冰,又弹跳而起,最终钻进舵手用羊皮领子虚掩的耳朵。
我们艰难地进行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以此使得大脑不至于像工业行会里那群吃撑了的肥猪一样思维停摆,随即一头栽进风雪堆砌的坟墓,成为下一位冰原访客眼中的路标或者是可怜的倒霉鬼。
「我.....我...说老家伙,我们要是能活着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你打算做点什么,出发前我可是仔细看过契约上的条款,船长也是真够意思,不仅给货船买了保险,还给我们在渡鸦行也都上了一份。
赔偿款再加上行会这次的报酬,你反正也没有投骰子的爱好,这足够你找一座还算不错的小岛安度你这把老骨头了,温泉岛就挺不错的,等我把钱揣进口袋,我打算去粉石岛逛逛......」
呼出的热气还未升腾便被凝成朦胧的白雾,舵手终于在我的喉咙被雪花填满前抓住了我声音的尾调。
「我打算回鼹鼠码头。」
「鼹鼠码头.....」
我缓慢咀嚼着字词背后的含义,好一会才踹开大脑冻锈住的门扉,从档案室里找到那份关乎记忆的文件,吹去尘灰,翻阅,记忆浮现。
鼹鼠码头是沿着黄金航线进入北地海域的一座并不起眼的码头。
码头并不算大,配套的基础设施也停滞在颇具原始气息的状态,但却是所有第一次进入北海的船都十分有必要停靠的地界。
因为这里聚集着一群具有丰富航行经验,土生土长的北海水手。
在作为经典招募地点的酒馆里,船长在请在座的所有人喝上一杯后,说出了货船此时航行的目的地。
刚才还姿态各异的硬家伙们在听到龟岛的名头纷纷松软了他们直挺挺的脖颈,靠着我们最近的家伙声音低沉着声音解释缘由。
这个季节深入核心区域下场只有两种,要么喂螃蟹,要么是死了之后喂螃蟹。
工作的危险程度和算不上丰厚的报酬浇灭了他们刚刚升起的兴趣,更是有人迈着飘忽的脚步一把推开了腰门,直至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充满戏谑语调的话语响起,这才使得煤气灯下的氛围没有划进尴尬的犄角。
找xx,xx最喜欢这种危险又刺激的活计,只要能让他开船!
对,找他就对了!
哈哈,不给钱都行!
空气稍微一滞,接着便有人开始笑着附和。
群人的目光纷纷聚焦于某处被煤气灯光芒所忽视的昏暗角落,阴影勾勒出一道痩削佝偻的身影。
似乎是酒保或者是侍从刻意忽略的缘故,他面前那张少了跟腿的圆桌并没有摆上船长请所有人喝的白兰地,而是一杯最为廉价,就连海上讨生活的穷家伙尝上一口都会忍不住皱眉的海蟹酒。
唔.....海蟹酒,你懂的。
可那家伙似乎对此并不在意,无论是海蟹酒的涩苦还是这一屋子找不出丝毫善意的眼睛,他只是静静地捧着玻璃杯,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
奚落与嘲讽化作的飞刀与利箭皆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挡,轻飘飘地落在那家伙的双脚与缺腿圆桌组成的缄默的域。
无法看到一张被怒气填充的面容或者起得发抖的身体,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反驳。
没有任何有关负面的反馈。
众人对此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就好像这是是酒馆每天都要上演的节目一般,机械地复述完流程后,便顿感无趣。
就在所有人收回目光,要结束这场小小的群体盛宴,角落里的家伙已将最后一口蟹酒咽下,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并用袖口干净的内里擦去杯壁外溢残留的白色泡沫。
离开座位,从阴影中显露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
我能带你们去,舵手如是说到。
冷哼与嘟囔为主调,携以吐沫啐向地板作为旋律,在名为不友善的音乐的伴奏下,船长向舵手伸出了右手。
汹涌的波涛与混杂着泥土与咸湿味道的海风并没有唤醒这位海上好手一丝一毫的激情,握住轮舵的他即使是遇到阴云聚拢的凌冽风暴,也一如酒馆内那般平静。
他从未有什么出格的行径,亦没有寂寞船员们沾染的算不上健康但可以排解寂寞的不良嗜好。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完成着他所需完成的工作,在一天结束之际,用红线划去日历上逝去的日子,然后躺在晃悠悠的吊床,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将记忆塞回文件袋,关上大门,我看向因失血过多,比冰雪还要苍白的舵手的那张老脸。
【回去做什么?】
【开船。】
【继续这样的航线?】
【嗯。】
【.....我不太明白,这鸟不拉屎的地界有什么好的,你非要选这里埋你的那把老骨头。】
【因为这是一片奇迹之地。】
【奇迹?饥饿,厮杀,殡葬礼仪,午夜农夫,猪头鲨还是那把差点把你捅死的尖刀,除了那顿下肚的海鲜大餐,我还真没看出有什么能稍微沾上点的事情。
老伙计,奇迹并不存在的。】
【不。】
舵手突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用他那对混浊的棕色眼珠看向我。
【奇迹存在。】
......
【你指的是火手,奇迹之人?
除了你之外的所有观众和信徒都认定他是个骗子,调查团的学者也用他手里发现的玩意做了还原,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表演过什么火焰奇迹。
所以你到底是依据什么判断他不是个骗子呢?】
【.....我亲眼所见,奇迹存在,奇迹真的存在,奇迹....一定存在。】
【是因为你的妻子吗,老伙计。】
【......】
四目相对,那是我第一次从舵手的脸上看到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庇护于缄默躯壳下最为柔软的东西,于此刻,于冷原,这历经岁月形成的躯壳出现了一道不可察觉的缝隙。
舵手干裂的嘴唇颤动,刚要开口,前方,雪幕,黑影在其中时隐时现。
对视,点头,屡次经受死亡考验的默契到这时已无需用言语来赘言。
舵手拖沓着脚步保持不变,我则紧握那把失而复得的锋利匕首,迂回前进。
弯腰屈伸,紧贴雪线,因再临近突发状况分泌的肾上腺激素让我短暂从伤痛疲乏中脱身。
不多时,我便出现在黑影的后方,只有一个,而是处在某种低状着身体的状态。
果然它在埋伏我们。
前方,舵手的身影即将抵达,不再犹豫,我举起匕首冲出雪幕,破开朦胧,对住它的后心全力挥刃,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生生停在了原地。
它确实是一个人,而且有着熟悉的面孔,不过他却并不是在埋伏着什么,他低伏身体是由于死亡到来的缘故。
船医。
冰尚未被霜冻完全凝结的毛发与皮肤,还有身上覆盖着的那层浅浅的雪都预示着船医死亡并没有过去太久。
他以一个极不合理的歪斜扭曲的姿势半躺在冷原,这样的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右脚,甚至是膝盖骨下方的小半截右腿卡进了冰窟窿,周遭布满了各种凌乱的血色痕迹,指甲断裂,手指尖端磨损可以看见白骨的右臂呈斜角伸向天空。
这都在直白地告诉我们,在结束前他肯定经历了一段令人牙酸的苦痛挣扎。
不过造成他死亡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极寒的失温或者是突然的猝绝,而是他伸向脖颈的左手掌心握着的那只夹竹桃药剂,针头整个刺进了他的皮肤,玻璃柱里已看不到液体的存在。
是的,他把这东西留给了自己。
看向船医独眼中被永恒冻结的绝望,我对已经走到身旁的舵手轻声说道。
真的有奇迹吗?
沉默。
无言。
突然,北方转向,南风渐起,前方的雪幕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其后隐藏的庞然之物瞬间将视线填满。
褪色的金属,不层停止摇摆的手臂,缄默的大门.....
六十四天。
文登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