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本职工作
“见骚乱休止,本就虚脱至极的船长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干瘦得可以看到明晰骨节的脊椎倚靠着栏杆,这使得他可以支撑脑袋,看向这艘货船所剩无几的船员们。
远离人群,后背紧贴,负责锅炉室的双胞胎兄弟。
头发油乱打结,手脚脸上爬满冻疮的缆帆员。
手里捏着一把木锤,警惕着四周的船工。
镜片破碎,只剩扭曲银质框架,紧攥一枚剧毒的夹竹桃浓缩剂,准备随时结束他人或自己性命的船医。
年纪最大,因贫血而眼睛近乎半盲的维修员。
瘦削得骇人却依旧一副缄默面容的舵手。
还有作为见习水手第一次出海就遇上这种好事的我。
从费马白鸽码头出发前往北海龟岛运送货物的一行37人,到此刻为止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
扫视一圈后,船长张合干裂脱皮的嘴,声带震颤,说出平静的言语。
你们跑得过那群该死的畜牲吗?
船尾再度传来伴随猪头鲨怒吼的撞击声。
船头是冻得极为结实的冰层,船身两侧是不断向中部挤压的浮冰以及不断顺着侧弦窟窿倒灌的海水,船尾则是三只不间断撞击着船身的狂暴野兽。
船身震颤,在木板缝隙中积存多年的灰尘土垢弥散到空中,形成一层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压抑云雾。
螺栓脱落,柳钉蹦飞,刷着桐油的甲板嵌板因巨大的压力开始上凸起翘,木质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艘货船已到了崩溃解体的边缘。
深受殡葬礼仪影响的船员们一边互相警惕,一边迅速交换着眼神,很快便从对方狂热消退的瞳孔里读到了相同的答案——不能。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都留在这,给这艘该死的船陪葬?
悄悄向后退却,用木匠高大的骨架作为掩体,只露出半颗脑袋的缆帆员第一个发出质问。
在听到这话后,其余的家伙又开始向着船长的位置聚拢,对,他只有一把枪而已。
而船长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把在血肉组成的普通人眼中,象征着绝对权力的枪械丢到了众人脚下。
我们都会死的,船长拒绝了我的搀扶,自己抓住栏杆,艰难支撑起浮肿的腿脚。
他是我们中最早拒绝进食的,能活到现在真得算是一个奇迹。
他迈着踉跄的脚步走向他的船员,用手推开他们紧握着的满是斑驳血迹的武器。
我们都会死的.......
伴着野兽嘶吼与碰撞呻吟交织而成的冷冽乐章,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其中有些家伙能死在卧室的床上,死在你们的家人身边。
虚无中,某种凝结之物出现裂痕。
缆帆员!挺直腰身的船长突然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
.....缆帆员先是一愣,脚步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收起主帆,三角帆随时调向!
遵命,船长!
锅炉长,解除安全阀,把剩余的煤,还有能烧的一切东西都给我丢进火里!
遵命,船长!
xx(灰狼的名字)把船头的女神雕像给我劈了,然后在船尾给我生一把大火,把厨房的鼓风机也给我抬上来。
遵命,船长!
舵手,航向就交给你了!
遵命,船长!
船工,把气象球的升空伞拆了,拿上你的工具,我需要你的手艺。
遵命,船长!
船医,收拾好剩余的药品。
遵命,船长!
维修员,把那箱午夜农夫拿出来,它们应该能堵住那个该死的窟窿。
遵命,船长!
等一切落实完毕,所有人前往船头绳梯待命。
遵命,船长......
对了,午夜农夫,这就是联合运输行会委派给我们运送至龟岛的货物。
它是一种产自三区的菌子,要知道在当时菌子培养技术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
除却为了应对高浓度雾区小麦等作物无法存活,而作为口粮种植的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绵羊菇外。
其他任何一个品种的菌子都是极为稀有且难以进行量产的。
即便是现在,大多数菌子也还列在联盟的禁售名单里。
所以要不是龟岛岛主在雄鹰的继任晚宴,用一场滑稽的小丑表演让那老家伙笑掉了假牙,他也不会收到这整整一箱午夜农夫的奖励。
至于它的作用,在货物信息清单里并没有标明,只是简要的写下了两个单词——勿触水,剧毒。
不过嘛,很多怕运输的物件被船员偷吃偷拿的货主,都会在信息单上填上一些类似的骇人词条,试图起到警示作用。
不过很快就有饿急眼的家伙,帮我们证实了信息的真假。
那家伙本就是货仓看守,他半夜撬开了箱子,偷拿了其中最小的一株。
等我们踹开他房门的时候,那家伙浑身赤裸着,以一个匍匐的姿势跪立在床头。
他的皮肤发黑,紧贴骨头,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了皲裂,露出其下已经干瘪失去弹性的血肉组织,现在的他已能完全胜任在沙漠墓穴当干尸的新工作。
而我也终于知道了这种菌子植物被叫做午夜农夫的缘由。
一株足有半个波波维奇先生大小的蘑菇破开那家伙后背的皮肤,使得他还连着筋膜的弯肋肋骨,变成一对绽开的血翼。
伞盖呈雾蓝色,最上面还生长着一朵布满斑点的紧闭花苞。
伞身则是滚圆,随着膨胀还生出了椭圆形状,覆盖有硬质的分叉。
这让它看起来活脱脱像一只黝黑的大脚,并且散发着一种刺鼻的好似汗液的酸臭。
蠕动,蘑菇的一部分根须牢牢缠在尸体森白的脊柱并深入血肉组织,在血管中探寻,试图从中榨取出哪怕最后一滴甜蜜之物。
另一部分则钻出舷窗,沿着船壁,企图伸入海面。
当我们于原地徘回不知该如何解决的时候,它在根须顺着船板爬向海面的前一刻,先一步枯萎了。
嗯....总之对于午夜农夫,我们得到的和登记牌上的信息并无太大区别。
不能吃,吸收液体会膨胀。
回到正题,随着船长下达最后的命令,船员们被“死在温暖家中”的共同目标重新凝聚在一起。
相继回到他们的岗位,我也接过舵手的那把斧头向着船头走去。
是的,人生就是这般奇妙,刚才我还期许着女神手中利剑的恩赐,可现在我却用斧头对准了女神的脸。
老实说,在当时,要是让那些宗教裁判所的老家伙看见了,他们肯定会边倒吸着惊骇的冷气,边把浸油的麻绳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调动孱弱身躯里的全部力气,一斧子下去,切掉女神发梢的一角。
随之,琥珀色的胶质液体顺着断口,流了出来。
女神雕像的木料来源于一种叫“过冬熊”树,是森林岛上的特产。
它的树干能分泌一种带有芳香的特殊树脂,既能预防虫蛀,又能使得所雕刻之物呈现出良好的光泽质感。
不过缺点就是这东西并不是当柴火的好材料,燃烧的火焰不算旺盛,还会产生大量的刺鼻烟雾,会对人是嗅觉产生麻痹作用。
这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与时间赛跑。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当我把一大包女神散件拖到船尾,费力打开盛满黑油的罐子时。
船头右舷,一颗足有四个波波维奇先生高的巨大午夜农夫已经腾在了半空,它伞盖顶部的膨胀的花苞处于半开合的状态。
成功了。
这东西成功堵住了窟窿。
可.....通往甲板的阶梯却久久不见维修员的佝偻身影。
他.....
船尾处,愈加猛烈的撞击打断了我的进一步的可怕设想。
越过凹陷断裂的铁板向下望去,三只彻底陷入癫狂的猪头鲨仍在用已变得血肉模糊,插满木刺的额头进行攻击。
它们似乎察觉到了锅炉温度的变化,知道这艘货船又要载着该死的人类逃之夭夭。
猪头鲨试图依靠着船壁上的凹陷向上攀爬,可它们那在自然演变中退化的短小四肢实在难以让想法付诸现实。
只能在船壁上面留下一堆抓挠的深痕。
计划改变了。
随着x先生的一声低吼,其余两只猪头鲨迅速下潜,随后出现在它后足的位置,将其顶了起来。
x先生锋利的前爪嵌入凹陷处借力,尾巴扭动,随即高高跃起。
瞳孔紧缩,大脑近乎停摆,可求生的本能拼命驱使着我的身体,使我在攻击到来前向后翻滚。
满是利齿的嘴巴延展至极限,瞬间便将我刚才所处位置的金属,木板,栏杆,甚至是虚无,尽皆吞下,切割成一团无可分辨的碎末。
老实说,当那颗巨大的猪脑袋从我身旁擦过的时候,我差点吓尿了裤子。
不过好在,随着限制阀的拆除,锅炉温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炽白的蒸汽喷涌,蒸汽机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号,驱使着舰船撞碎冰面向着文登港全速前进。
蒸汽鸣笛,承载x先生的两头猪头鲨的速度已无法和货船相比,它即将抓握住栏杆的前抓,落个空。
更糟糕的是,这使得x先生庞大的身躯丧失平衡,任由惯性向前倾倒。
此刻,没有视力的局限性突显得淋漓尽致。
毫无躲闪,x先生的脸与被它咬掉一半的龙骨发生坚实碰撞。
龙骨截面化作一枚锋利的箭矢刺入它的大嘴,分割着口腔内的柔软血肉组织,皮肉撕裂,最终于后脑贯出。
而彻底被货船速度甩开的另两只猪头鲨,已经无法为它提供后足的支撑。
此刻的x先生像一条被鱼竿拖出水面的游鱼,疯狂扭动。
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将北海极地冰蓝色的海水染得一片鲜红。
谁会放过这样一个发泄情绪的好机会?
我把手中的斧头轮了几圈,瞄准,冲着那家伙的脑袋全力抛出,斧刃嵌进了他的颅顶,又造成了一条鲜血溪流。
喘息不再,筋肉僵直,生命的活力正在飞速流逝。
它要死了。
再见了,解剖学大师。
我又冲着下面啐了口吐沫,不再等待,将大半桶粘稠的黑油倒在了女神的残骸,然后打开那台笨重的老式鼓风机。
在我身后,相继完成任务的船员都已于船头绳梯就位,等待船长的下一步命令。
一根,两根,三根....
脚下已散落了一堆冒着黑烟的木棍儿。
我已划光了整整一盒火柴,可这恼人的阴冷潮湿的天气,使它们没有一根燃起哪怕是一丁点的火星。
用我这个。
身后传来船长的声音,他把一个亮银色的火机丢给了我。
随着一声好听的金属弦音,女神浴火,油脂爆开气泡,浓重的刺鼻烟雾骤然升起。
鼓风机飞旋的扇叶则将其吹至船尾形成一道漫长的灰色曲线。
老实说,虽然早有准备,虽然只是不自觉地吸了一小口,我便清晰认识到了这东西的厉害。
泪水模糊了视线,鼻涕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我只觉得一双大手死死掐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不过越是难受,我嘴角的笑容便越发强烈——猪头鲨们可有的受了。
你是个合格的水手,如果有推荐信,我会在上面盖上印章,船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虚弱的笑容,走吧。
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眼已不再挣扎的x先生,便与将轮舵用绳套固定好航向的舵手汇合,向着船头走去。
那里,船工正用扳手做着最后的调试。
那是一排安装上简易木轮的尖头板条,尾部则用图钉嵌上了从巴掌大小的升空伞。
我认得木材的来源——我们的那张早就失去职能的餐桌。
见我们过来,他向我们分别丢了一个装有滑雪板的帆布包,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我们继续前进。
船头,顺着栏杆向下望去,其余的家伙们已尽数把身体攀附在绳梯上,等待着船长下达接下来的命令。
除了锅炉室的兄弟,其余众人都保持着想当的距离,显然单凭只言片语并不能让他们忘却这六十天实在算不上愉快的记忆。
我将帆布包背在肩头,搀扶着脚步已变得虚晃的舵手向下,而就在我也要把自己像暴雨天牢牢抓住枝头的麻雀,把自己和绳梯绑在一起的时候。
身后再次传来剧烈晃动,船头向前倾斜,我差点没被疾驰而来的木桌小车先行钉死在栏杆。
侧身,回头,瞳孔颤动,我想要对船工发出的亲切问候生生卡在了喉头。
只见船尾,由女神升起的火焰,狰狞的剪影在其后闪动,随之,一颗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脑袋冲破火焰——x先生。
皮肉承受火焰的炙烤,魂灵体会深切的痛楚。
可它还是爬了上来,它还在抗拒着死亡,不愿意放过脑袋里的那罐蜂蜜。
木头在悲鸣,插在x先生嘴巴里的龙骨已经弯成了U型,随着x先生用那双已磨掉皮肉可以看见指骨的前爪嵌入甲板,一步步拖动着躯体,临近崩断。
我这才发觉船长并没有跟过来。
他仍矗立在原地,目送着我们,左手拿着火铳,右手抱着半罐黑油,灿烂的烈焰与狰狞的野兽皆是他的背景。
船长不会离开他的船,耳畔,舵手的话,随风而逝。
此刻,距文登港还有六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