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锅味道复杂的蘑菇汤
尖塔
卧室
“守卫,侏儒,德....”
勋爵环顾一圈,视线甚至都没在猪耳朵的尸体上多停留一秒。
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手里的染塑像所吸引。
那是站在怒海礁石上挥舞长鞭的男人,斑驳的血迹使得他的形象又多了几分惨烈的意味。
戈多。
他眼前又浮现那个让他感到厌恶的脸,那家伙就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豺狼,狡猾,凶狠,一路追寻受伤猎物的血,若即若离却无法摆脱。
勋爵的记忆力并未随时间而衰退,他清晰地记得这东西就摆在戈多那张难看办公桌的一角。
他用余光瞥向猪耳朵的尸体,最终看向身旁正为他打伞的管家。
四目相对,二人皆从对方眼睛深处看到多年未曾出现的情绪——恐惧。
戈多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那个足以动摇帕卡勋爵对银湖岛合法统治根基的秘密。
岛上的其他贵族也并非从开始便老实忠诚,他们只是在勋爵的一次次打压,分化中服从游戏规则,收起了他们的妄想和獠牙。
但在午夜梦回时,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正在做着扭断勋爵脆脖子的美梦。
前几天的海上烟花,就在码头,他能听到人们隐藏在心底的窃笑。
勋爵知道,一旦戈多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这群互相撕咬的野狗便会突然停口,并在【豺狼】的带领下,将自己连同这个腐朽的家族都撕得粉碎。
“老爷,维多先生,凶手钻进了银湖外的菖蒲丛。”
姗姗来迟的小胡子打断了主仆二人的独处时光。
管家微微皱眉,他看了眼勋爵,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伞又往勋爵那偏移了几分。
“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
检查亭,门岗,暗哨,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发出警报。
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饭桶!”
勋爵的声音里怒意在积蓄。
小胡子低着头,犹豫片刻,小声开口。
“除了一个,银湖平日驻扎的其余守卫都死了。”
“....都死了?”
怒意更盛。
“那家伙难道不是一个人?”
“是一个,可他....,他....很多尸体上都有啃食的痕迹。”
“.....
幸存者在哪?
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是在2号宿舍找到他的,距他描述,凶手在杀人前,问了所有人相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
“幽灵之手在哪?”
“....”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再次对视,勋爵此刻的声音已开始有些发颤。
“说下去。”
“没有人能回答得上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凶手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又问了一个问题,药.....”
“药剂师在哪。”
勋爵将视线找到那具矮小的残缺尸体,他先一步替小胡子说出了答案。
守卫不觉抬头,对上两张不再平静的脸。
“是.....”
沉默,唯有冷雨。
“下去吧。”
管家打破近乎凝实的压抑气氛。
守卫如蒙大赦,快步离开。
望着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勋爵从恍惚间回转心神。
“维多。”
“老爷。”
管家侧身,微微弯腰,有着强烈秩序观念的勋爵,这么多年来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
除了.....
关乎性命。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昏沉的午后。
“刚才的人.....”
“老爷您放心,我会妥善处理。”
“嗯。”
勋爵攥紧手中的塑像,任由锋利的边沿刺破皮肤。
塑像,被毒死的猪耳朵,戈多,重复的问题,非人的怪物,还有.....
幽灵之手。
勋爵咀嚼着一个又个词汇,他逐渐串联起了一切。
戈多,水民。
呵呵,这还真是一个糟糕的局面。
勋爵掌心用力,塑像锋利的棱角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流淌,可他却并未松手。
疼痛挑动着神经,唤醒隐藏在这具因岁月变得麻木衰败躯体里的野兽,眼睛混浊不再。
他还没有输。
“维多,骑士的剑已经架上了国王的脖子。
现在该我们出棋了。”
“我会一如既往跟随您。”
“我知道。
现在把我交代给你的事一一办好。”
“是。”
“第一,撤掉埋伏在行会驻地的杀手,斩首计划暂时取消,为我准备好车,一会我要去拜访那个该死的家伙。
第二,派出我们现在能调动的全部力量,船上的也要,一定要将今夜的不速之客埋葬在这。
第三,今夜过后,再次削减对水民幽灵之手的供应,告知它们五天之内不能从沉船墓地打捞上东西,我们将彻底断绝供应。
要让它们知道到底谁是主人。”
勋爵用手按住管家肩膀,直视那双同样从黄昏迟暮中挣脱出来的眼睛。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用红石传输器催促信使务必将那封信送到雄鹰手里,这是我们扭转局面的关键。”
“是。”
管家离去,这座残破的尖塔只剩勋爵一个生者。
也许是心软了,也许是难以割舍的血源纽带,勋爵终于愿意看一眼他死去的儿子。
他拄着文明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尸体近前。
此时的猪耳朵已被雨水泡得发白,本就成透明胶质状的皮肤变得愈加像是一坨瘫软的烂泥。
它那颗流出眼眶由韧带的眼球在雨中沉浮,似乎有情绪在其中凝结。
是惊恐?
害怕?
对死亡的畏惧?
勋爵苦笑着摇了摇头,它是个傻子,它的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八岁那年。
【从门缝向内探寻,看到可怕一幕的就是这只眼睛。】
即便已经面目全非,可勋爵依旧能从它的脸上看到德尼母亲的影子。
那个给予他改变命运机会,却像是阴影般笼罩自己一生的女人。
也就是她,导致自己不得不亲手将心爱的女人送上那堆砌的高台。
勋爵咬肌鼓动,牙齿咯吱作响,他高高抬起手杖,对准尸体,挥下,血肉横飞,将心中的最后一抹温情抹杀。
他回转身形,将与身份匹配的威严面具重新戴好,如释重负的笑了。
是啊,他早就想动手了,坠楼,恶疾,被突如其来的落石砸死,只要这该死的孽种一天在世,自己头顶的阴云便永远不会消失。
勋爵只是一直没能找到不会影响他丝毫光辉的好办法。
对,就是这样。
至少从这点来看......
“谢谢你的礼物,我可敬的对手,我会在割断你的喉咙前,请你喝上一杯葡萄酒。”
——
“老大,到了,到了,就是这。”
新手用枪口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那株系着蓝色粗布的菖蒲,他心情激动,因为这预示着再有几步,他们便能逃离这该死的杀戮场。
“冷静,给我他妈的冷静!”
钢牙紧握手中温热的枪柄,新手的情绪并未感染他分毫,反而,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瘆人的嘶声了。
怪物逃跑了吗?
不,不会。
怪物一直在朝着银湖深处逃窜,与出口的方向大相径庭,排除迷路的荒诞设想,那家伙选则折返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杀死所有敢于追来的敌人。
疯子。
它根本没想活着离开。
“该死!”
悔意在钢牙心底蔓延,他在卡帕家族豢养的庞杂守卫队伍当中算不上什么佼佼者,只因还算老道的资历,才混上了小队长的位置。
但由于他那颇为不着调的行事风格,还有那实在算不上好的人际关系,使得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加入他的小队。
即便是偶有心怀好奇,或是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的家伙突然加入,也会随着慢慢了解这位新老大的事迹和在守卫中的地位,连夜提着行李跑路。
对此,钢牙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本就没有多大的野心,能带着几位不离不弃的老伙计,干点杂活,养家糊口,便已心满意足。
钢牙余光瞥向身后那张稚嫩的面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对能有新人加入小队这件事,还是动力真感情。
故此,第一天见面,他便带着这位新手去酒馆表演他的拿手绝活,让其一目老大的风采,
在人们惊叹的目光下,主要还是老伙计们极为捧场的欢呼中,他的表演异常成功。
钢牙确信这位新手已经被他深深折服,不会那么轻易就跑路了。
钢牙小队终于迎来了新鲜血液,老伙计们也都衷心为此感到高兴,毕竟自己也有能使唤的小弟了不是。
可.....
老二,老三。
对不起。
钢牙眼眶发红,都是因为他愚蠢的决定,他们才......
他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这不是一个硬汉该有的作态。
【放心吧,老伙计们,我一定会把新手活着带回去!】
“老大,到了,我们出来了!”
新手透过菖蒲的缝隙已能看见城堡窗格内闪烁的火光,这平日里怎么看都阴森恐怖的建筑,此刻却变得如此的可爱。
“安静,安静。”
钢牙低声呵斥,可对生的渴望已完全填满新手的大脑,他的步伐不由自主的加快,加快,再加快,直至脱离队形,走出钢牙的保护范围。
“x!给我回来!”
新手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东西了,他已经决定,今晚就收拾行李跑路,什么灯柱看守,什么精炼工坊帮工,他不要替帕卡家卖命。
直到这一刻,新手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性格的胆小,这份在所有人眼里都体面的帕卡家的守卫工作,不适合他,绝不。
他宁愿回到外城,回到那个片泥巴地,他愿意当一名垃圾佬在废品山徘徊,他也可以蜷缩在小巷的阴影处,去拥抱雾病。
他愿意一点点地,慢慢地腐朽,在朦胧间等待女神温柔的怀抱。
因为他再也不愿感受这直面死亡的恐惧。
新手脚步仍在加快,他丢掉负重的枪械,推开恼人的菖蒲,顾不得带有锯齿的叶片边缘划伤自己的脸。
奔跑,冲出,他成功了,帕卡家的建筑倒映在他的瞳孔,他终于逃离蒲苇丛,他活了下来!
“老大,快,老大!”
新手回头向着同样开始飞奔的钢牙挥手。
此刻的钢牙正张大着嘴,借着城堡内的昏黄光线,他能看见那一颗颗将金属牙齿固定在铁下颚的十字螺丝,还有在金属丛中的那唯一的血肉,那条舌头。
传奇的舌头!
舌头卷曲,声音正在那里聚集,不知怎么的,老大手中的枪居然对准了自己。
他要干什么!
让自己和他那几位老队友陪葬?
终于,钢牙的声音传入新手的耳朵。
“趴——下!”
什么?
紧绷到极限又于一瞬松解的神经,此刻已变成崩坏的弹簧,再难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直到新手的脖子感受到一股炽热的吐息。
呆滞,颤抖,回头,迎接他的是五道锐利的锋芒。
噗呲!
新手的脑袋被精准分成就连最高超的主刀医生见了也忍不住献上赞美之词的五等分组织切片。
鲜血从脖颈喷涌,血泉如柱,瘫软在地。
新手死了。
鲜血顺延指尖滴落,破损的黑袍下,一双猩红的眼珠平静注视着四人小队的最后一人。
没有言语,但钢牙当然知道怪物的意思。
就剩你了。
“x!”
钢牙扣动扳机,将愤怒的子弹尽数倾泻。
这一次怪物并未选择逃离,而是在弹幕间闪转穿行,直冲钢牙而来。
转瞬,高大的身形已至身前,大手抓住炽热发红的枪管,将其生生掰弯。
这使得尚未脱膛的子弹失去了前路,黑火药在枪管内释放。
咚!
枪膛瞬间炸裂,钢牙被爆炸击飞,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在菖蒲间翻滚,直至势能彻消失才仰倒在这茂密的植物牢笼。
钢牙又回来了。
孤身,自己。
他刚刚下定的决心又被人轻易击碎。
哈哈,想到这,钢牙忍不住大笑。
他果然是个废物,无法回应任何人期许的废物,却总是装出一副可靠的样子,以此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老二,老三。
谢谢你们愿意陪我演了这么久。
钢牙抓着菖蒲茎杆,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受伤了,左手血肉模糊,握枪的右手更是被炸断了两根手指,露出断裂的骨头,在雨的刺激下,神经传导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险些让他晕厥。
人类本能的对于死亡的恐惧涌上钢牙心头,这种恐惧让他浑身颤抖,想要逃跑,想要哭泣,想要无助地大喊,谁能来救救我。
可他不能。
他还要演下去。
他可是老大!
钢牙用意志强行控制住想要闭合的眼皮,用精神呵斥止住想要逃跑的双脚。
他一点点的,一点点的走向怪物。
怪物没有移动,没有再次消失在茂盛的菖蒲,他只是矗立着,静静等待着钢牙的到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钢牙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已听不到那恼人的雨声。
三步。
两步。
一步。
驻足,人类贴近了怪物。
钢牙缓缓抬头,看向那双猩红的眼睛。
“你真的让我我害怕极了。”
钢牙笑着说道,随后用尽他身的力气,对准怪物的胸口挥出一拳。
砰!
痛意传导,那是山岳般冷硬的反馈。
噗嗤!
怪物予以还击,锋利的爪子切开钢牙的胸口,随即贯穿,将他那颗无力的心脏生生掏了出来。
“咳...咳...咳。”
钢牙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紧紧抓住怪物粗壮的胳臂,让自己不至于立刻躺倒在地。
他张开嘴,狠狠咬住怪物手臂上的血肉,咬破硬质,铁锈味儿涌入口腔。
他成功了。
“你要死了。”
怪物声音漠然。
“你流血了。”
夜幕降临。
死去的钢牙,上扬着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