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之舞: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交流作品选编

鸽之舞: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交流作品选编最新章节目录
上QQ阅读看本书
新人免费读10天

第2章 赢家

夏烁

鲁礼勤下班路过卖年货的临时集市,复杂的腥味正从里面飘出来。他很不情愿地走进去,加入到缓缓挪动的人流里。夏萍嘱咐过他,一定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买的。

卖野生菌的摊主给他装了半袋竹荪,又央求他再多要一点。摊主说:“今天是最后一天啦,我给你优惠一点。”礼勤推让着,他想我要买这么多竹荪来干吗,这半袋我们恐怕都要吃到明年了。在试图扎起塑料袋彻底拒绝摊主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里面说:“鲁粟啊?”

他说:“我是鲁粟的爸爸。”

电话里面说:“叔叔你好呀,我是蓝岚。”

他说:“蓝岚啊,你好你好,你现在怎么样啊?”

电话里面说:“我们弄了个同学群,就差鲁粟一个了。大家都在问班长去哪儿了,还是当警察的同学在户籍系统里查到的这个号码。”

礼勤听到这句时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

“他们喊我打,我就打咯。没想到是您的电话。”

礼勤想不起蓝岚小时候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了,她来家里等鲁粟一起去学校的那两年,他们都还是刚上小学的小朋友。但他对她说她是蓝岚这件事并不怀疑,尽管这个人说话大方又动听,可那还是小孩子在跟大人讲话的口气。

他答应把鲁粟的电话号码发给她,接着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怎么样啊?”

“我啊,也就这样,一直在银行上班……马上要结婚啦。”

礼勤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这样的乐趣,带着欣慰。大概是年纪大了。

挂掉电话,塑料袋已经装满了。礼勤愣了愣,还是付了钱。

蓝岚没有想到鲁粟的爸爸还记得她。他那么清楚地重复出她的名字,一点犹豫都没有。蓝岚在群里说:“是班长的爸爸接的电话,他居然还记得我。”

“肯定是因为你小时候很可爱咯。”

有人这么回答她,她心里很受用。然而她想着的是另外的事。

鲁粟的爸爸带着鲁粟去过她家的。那次她错拿了鲁粟的作业本。他们来找的时候,她爸爸已经在饭桌前喝醉了。

在电话里,她告诉鲁粟的爸爸,同学们还在说,鲁粟的爸爸很帅,妈妈很有气质。同学们确实在群里这么七嘴八舌地说过。他们还说鲁粟家以前住的那幢楼很威风,楼对面又造了另一幢楼给每一户做厨房用,两幢楼是连起来的。他们说那两幢楼都已经被拆掉了。

蓝岚记得河边的那幢楼,她在那里第一次吃到了巧克力。是冬天的早晨,天气很冷,鲁粟的妈妈用水果刀切开一小块递给她。她没接住,巧克力掉在地上。鲁粟的妈妈就又切了一块给她,然后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鲁粟妈妈的背影颀长,挽起的发髻上拢着黑色的网兜。

蓝岚照着收到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那头笑了,不是很痛快的笑。蓝岚倒也不觉得奇怪。鲁粟和她一样在县城里工作,并没有去什么神秘遥远的地方,但是没有人能联系到他。

“可是,可是我很久没有用微信了啊。”

“那你用一下呗,我把我的微信号发给你。”

她说着便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儿他们加上了对方。他朋友圈里只有零星几条文字,都不用往下翻。最近的一条是半年前发的:“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板。”

夏萍回家时发现礼勤并不在客厅里,茶几上放了一袋竹荪,别无他物。她想男人真是不会买东西。她脱掉外套走进卧室,看见礼勤站在穿衣镜前面。

他正在欣赏他自己,那种投入的状态让夏萍发笑。

“看样子站了好一会儿了吧。”

礼勤仍旧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说:“有人说我很帅。”

“谁啊?”

“还说你很有气质。”

夏萍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她没有发胖,黑色高领毛衣让她看起来挺拔端庄;她下半身穿着千鸟格毛呢直筒裤,是找裁缝照着十几年前的裤样做的。朋友们冬天常穿的紧身打底裤或者短裙配黑丝袜,她反正都不喜欢。她对自己的样子很满意,又朝镜子里抬了抬头,挽着发髻的长发一丝不乱。

礼勤也看着镜子里的夏萍,他知道时光过去了,然而那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跟着夏萍走到厨房里,说起了刚才那个电话。

“他们有个同学做警察的,也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的电话。”

“听上去有点吓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鲁粟嘛,他毕竟是班长。”

夏萍没有吭声,她正把竹荪泡进清水里。它们是正常的浅黄色,也没有刺鼻的气味,在水里,它们的网被浸透,伸张开来。夏萍摘掉了所有的网,又听到礼勤说:“他真的跟谁都没有联系,他小学时候所有的同学,要不然也不会只有警察才能找到他。”

“难道一个都没有?他和蓝岚没有联系……那住在河边的那个呢,他们叫他胖子的那个?”

“蓝岚说,就差他一个,整个班级,所有人都在那个群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不在,因为他们谁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夏萍把竹荪上浮起来的斑点搓掉。他们只知道鲁粟半年前又换了个公司,他们两个都没有办法学着别人那样,在被问起儿子的情况时说他“跳槽”了,他们觉得这个词不适合小地方。“就是换了工作,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他们从来都要求自己实事求是地这样讲。倒是提问的人会安慰他们说:“工作总是越换越好的,现在的孩子又不像我们以前那样,一辈子守着一个单位。”

其实他们并不让自己为他担心。他是两年前搬出去住的,因为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大,但是他自己买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坐公交车早出晚归。他们几乎到他要搬走的时候才知道了他买房子的事情;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也总是已经准备好了给家族里老人和小孩的红包。他们很满足了,没有更多的要求。唯一让他们忍不住去想的是他越来越少的头发。自从那次车祸之后,鲁粟开始掉头发,起初并不明显,但他们上一次看到他时,他的头顶显然已经秃了。夏萍曾经小心翼翼地向他推荐过一家治疗脱发的店,但他说他自己会处理的。

“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他并没有不耐烦,而是漫不经心的,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她安慰自己说,头发嘛,又没有什么用的。她虽然也曾经梦想过自己的儿子长成美男子,但这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他真的恢复过来了吗?

夏萍说:“你说他有没有朋友啊?”她低着头,手指还浸在水里。她的声音很轻,她不知道礼勤听清楚了没有。她感觉到说出的这句话对于他们两个人——还有不在场的鲁粟——来说都是一种冒犯。她也不知道其他父母会不会讨论这些,在孩子已经这么大了的时候。但她知道自己需要谈一谈这件事。礼勤也一样。

“我想总是会有的吧,同事什么的。”

“同事是同事,我是说朋友。”

“还有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总有些还在联系的。”

夏萍努力地回忆着鲁粟提到过的高中和大学同学,她确实是能想起几个名字的。

“孩子交朋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你还记得他们班的敏杰吗?他爸爸也是我们单位的。敏杰借了高利贷自己逃走了,找的担保全是这个镇上的小学同学。每人掏了好几万。都是家里的钱。”

“难道敏杰也在那个群里?不可能吧。”

“是啊……”礼勤若有所思地说,“听说连他爸妈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其实嘛,肯定是知道的。对嘛!不会只有鲁粟一个人不在那个群里,这绝对是夸张了。”

他们俩都觉得好受了一些。礼勤帮夏萍从上面的餐柜里把大号的砂锅拿出来。砂锅装在白色的无纺布袋子里,和一个半月前收起来时一样安然无恙。

夏萍给竹荪换了水,又看了看表。她决定明天清早起来再去买土鸡,炖到鲁粟中午回来的时候,时间应该是刚刚好的。

同学群里最热闹的是那个“嫁得很好”的女生,对于她优渥的生活,蓝岚倒也并不羡慕。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过上那样的生活的,因为她的命运一定不会是那样的。那是别人的命运,因此她也不讨厌那女生在工作日晒出海边奢侈酒店的照片。

蓝岚把最近负责的基金项目介绍给大家,又在刚拍的韩式婚纱照里挑了几张她笑得最开心的发在群里面。没有丝毫的炫耀,但她必须这样做。她想要说的是,我现在很正常,性格开朗,人生轨迹和你们大同小异。她知道所有人都记得她初潮时穿着染血的裤子去音乐教室排练大合唱的事。没有人说,但他们都记得。所有人都对她这么友好,她发出去的信息总是会有及时的回应,同学们在群里夸奖她漂亮能干,她应该感谢他们的温柔以待,但她心里并不是完全的谢意。就好像她出丑的第二天,放学时,同桌的妈妈在校门口拉住她,递给她一个装满卫生棉的布袋子,又扶着她的肩,一路上压低声音告诉她生理期应该注意的事情,和那时一样,她讨厌他们始终记得她没有妈妈,还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同情当然很好,但他们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呢?

这种恨意让蓝岚自己都不寒而栗。她一直努力地想要剔除掉身上那些阴暗的部分。上大学之后,她开始试着轻松地告诉别人自己的家庭情况,毫不隐讳;她可以在同事对她阴阳怪气的时候笑着自嘲,她不在乎,无非就是因为各种攀比,主动贬损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这样她倒是也从没有卷入过办公室里任何一场的勾心斗角。她不许自己妒忌,不许自己诅咒,她认定阴暗是不好的,是弱的。有时候她还是会对自己失望,当阴暗强势地出现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只能告诉自己要慢慢去克服。

等到我有自己的家庭之后,也许就能彻底摆脱了。她是这么想的。因此虽然对婚姻并不太有信心,但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应该要结婚的。

蓝岚找鲁粟私聊,说:“你怎么都不说话。”这么问像是在强迫他,这种企图同化异类的行为也很低级,但她相信他不会讨厌她。他们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学,从没有过什么爱恨纠葛,就凭他们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他也不会讨厌她,况且,她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

鲁粟很快就回她说:“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当然说不出有多大的意思啦,但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说说以前的事情也挺有趣的。”她给鲁粟发去了语音信息,又补充道,“刚建的群也就热闹这么几天,凑个热闹嘛。”

听着蓝岚的声音后,鲁粟对她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可能因为是她找到了他,也因为他想到他们认识小时候的对方。

鲁粟问她说知不知道其实群里还缺一个人,敏杰没有在群里。蓝岚告诉他敏杰逃高利贷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敏杰的事情,所以没有一个人提起他。她告诉鲁粟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不在,因为他还在服刑。那个人倒是被提到了。有同学说数学老师曾经说过,这小子以后肯定是要闯大祸的,结果真被他言中了。

这就是回忆童年的乐趣之一,你会想起之前那些已经被忘记了的伏笔。蓝岚把这段话打出来发给了鲁粟。

那大家会想起关于我的什么伏笔呢?我最后一个加入这个群,又不说话。鲁粟自己想了想,也想不出来。他们一直叫他班长、班长。他小时候就是一个好学生,并不讨人厌,这个他还是有信心的。

但也许有人会想起我后来出车祸的事情吧。他觉得应该有人听说过他在高考之前被货车撞倒的事情。那起事故里他看起来差点要死掉,但所幸并没有留下残疾。只是会头疼,使劲想问题就头疼。康复之后他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然后离家出走了,一星期后,父母给他的钱用完了,他就又回来了。他跟父母说要离家出走一星期,他们就给他钱,他们那个时候真是不知所措啊,想起这些来他是愧疚的,但他自己也不知所措。他留了一级,之前梦想的那些学校就这样无缘了。

他自己都疑惑了,这些事情跟他从小学同学中消失有关系吗?

他当然是失落的,看着一起考进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同学都去了传说中的大学。但后来所有人都变得平凡了,其他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庸人,他至少可以说自己是因为出了车祸才变成这样的。他们远不如上高中那会儿,也许更不如更早以前——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偶尔还会聚在一起,开些聪明人之间的玩笑,开些壮志未酬的玩笑。他能看出来有人还是暗暗地揣着什么抱负,他真希望那些人能梦想成真。

“‘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有些得意地讲给蓝岚听。

蓝岚说:“你不知道久别重逢就应该唏嘘不已的吗?”

“你这句又是哪里学来的?”

其实鲁粟相信这是蓝岚自己的话,它所唤起的唏嘘不已缓解了他心里的别扭,但他还是说:“我以为大家都在争当人生赢家啊。”

“久别重逢不需要赢家。”

鲁粟觉得蓝岚是知道他的境况的,他好像也能想出来她的境况,只是想象并不具体罢了。他忘记了自己是到底为什么会扮演起离群索居的角色来的。

“我嘛,就是不喜欢用微信。”

“愤世嫉俗啊?”

“遗传的嘛。”

鲁粟一边对着手机说了这话,一边走出办公室。今天是过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他把县城主道绿化带的设计稿又修改了一遍,交给领导后,便提前下了班。街道上有些冷清,而风里仿佛已经有了春节时的烟火味道,鲁粟在空荡的大街上打了个冷战,然后,他感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一大清早,礼勤穿上了夏萍为他新买的长款呢大衣,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之后,又脱掉了。

“太神气。”他解释说。

“神气有什么不好的。”

“万一孩子他想,我一个当爹的,搞得那么神气干什么,对吧?”

夏萍脸上随后出现的怒气让礼勤很惊讶,就像夏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带到他们两个人之间一样。

“我们并不是贪心的父母,也不是不负责任的父母,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别扭。”

礼勤感觉到夏萍和他一样有点紧张,否则她不需要对着他说出这些话。但还好她说的是“我们”。

“他出事之前,我们也没有在街上拉着谁说孩子怎么怎么优秀,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们也不像别人那样,故意找老师问孩子的情况想要在其他家长面前听几句夸奖。所以——后来我们也没有失望,我们做得不错了。”夏萍越说越激动,转过头逼视着礼勤说,“你对他失望吗?”

“当然没有,为什么要失望?”礼勤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看到你好好的。”

夏萍把大衣塞到礼勤的手里。她的手有些颤抖,这些是早就该说的话,她现在懊恼的是他们和孩子说的话还太少太少。礼勤觉得夏萍说得很对,他穿上大衣,对着镜子挺起了胸膛,看见自己打起精神来的样子。

鲁粟回到家时心情愉快,夏萍觉得那是竹荪炖鸡的功劳。在餐桌上,鲁粟甚至把自己最近在谈恋爱的事情透露给了他们。他不说她的工作、年龄、体貌特征,更不会告诉他们她的名字。

“免得你们惦记,现在还不一定呢。反正是个女的。”

礼勤压抑着好奇心激动地说:“理解理解,爸爸妈妈理解你。噢!怪不得你现在穿得这么帅啊!哈!”

夏萍觉得丈夫表现得太夸张,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总是要比女人幼稚一些,鲁粟是在父母的身上发现这一点的。他也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成熟,他一直督促自己要成熟起来,就算是作为对父母给予的理解的报偿。他开玩笑说:“我头发已经这样了,衣着上还可以补救的。”他看到母亲看他的眼神先是惊讶的,然后,她微笑地对他点了点头。

夏萍本来打定主意要问问他关于朋友的事情,但一下子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了。她信任他,他努力地让自己恢复了。她和他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觉得是很幸福的。

礼勤跟鲁粟说起了胖子,又说起了敏杰。因为一直待在这个镇上,礼勤比儿子更了解他那些小学同学的去向。他又想起了蓝岚,他实在记得那个女孩。她趁他们转头的时候从书包里抽出作业本扔到了碗柜底下。他是看到了的,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拆穿她,她的爸爸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们,难道他要说:“我看见你把作业本扔到柜子下面了。”他觉得这不能怪她。回家后,他写了一张说明因为作业本丢失导致鲁粟没有完成作业的纸条,让鲁粟带给老师。第二天,他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新的作业本。

儿子一点也没有怀疑蓝岚,他抬着头对礼勤说,他发现自己有丢三落四的坏毛病。他从小就是很好的孩子啊。现在也一样。礼勤为他骄傲,并不需要告诉任何人。

礼勤知道这会是个很好的谈资,他们家的饭桌上不太有热闹的时候。但既然自己以前没有告诉他,那么现在也不应该告诉他。他们都顺利地长大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总算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对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份幸运。

这一天的晚上,入睡之前,礼勤又一次想起了这件事。夏萍就躺在他的身边,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理解他。她会听懂他的善意,就像他也一直理解她一样。她也知道哪些事情应该被当作秘密,就算那些事情看起来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几乎要描述给她听了,那天,那个小女孩站在柜子前惊慌失措的脸。但他还是选择了不说。心怀着这个秘密,礼勤愉快地睡去了。

群里面有人提议年初五的时候在小学原址旁边的饭店聚一聚,鲁粟想了想也说要参加。就在同学会的前一天,他收到了蓝岚发来的信息。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和你爸来我家找你的作业本,结果没找到?”蓝岚说,“其实是我错拿了你的作业本,我一回到家就发现了,你们来的时候我把它扔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道歉哈。”

鲁粟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蓝岚终于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她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她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但从打通鲁粟爸爸电话的那天起,她又想起来了。她对以前的自己是不满意的,她后悔没有更努力地学习,也觉得始终有一些说不出口的事情。

现在她又处理掉其中一件。虽然她觉得太诚恳的道歉是不合适的,因此说的很轻飘,也谈不上得到了原谅,但她可以勉强原谅她自己了。把这一件事从身上卸下来,永远地丢弃掉。

她跟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是她不理他的。她听说他又结婚了,还生了孩子,妻子是他后来开的发廊里的洗头妹,比他小很多。她提醒自己不要和他再有任何关系,把他永远地丢弃在过去。人生是很残酷的,她早就知道了,她也不得不做一些明知道是残酷的事情。

蓝岚的自白扰乱了鲁粟的回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知道她扔掉了他的本子的,因为那个弥漫着酒精气味和橘黄色灯光的小屋子里有一种叫作羞耻的东西,尽管那时他还很小,但他感觉到了。也因为这样,他才说他一点都不记得这事了。

他还同时拥有另一份更清晰一点的记忆:他和爸爸都深信是他自己把作业本给弄丢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丢到哪里了。那些被弄丢的东西,它们不可能会消失的,但它们就是再也不出现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现在它出现了,在二十年前蓝岚家的碗柜底下。他记得蓝岚的父亲,那张猪肝色的脸。他一直嫌弃喝醉酒的人,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记得爸爸牵着他的手走进她家里,也记得爸爸牵着他从里面走出来,踏着院子里几块铺得歪歪斜斜的石板,走到沿河的街道上。只是那么一小截记忆,没有之前和之后,孤零零的一小截,就像是为了被今天的他想起来才存在过似的。他有越来越多类似的体验,他想这就表示他年纪大了。

去参加同学会的路上,鲁粟遇到了蓝岚,就在他以前住的那幢楼的位置。鲁粟秃了,蓝岚胖了,但他们还是马上就认出了对方。

“你变胖了嘛。”鲁粟对蓝岚说。

“比起小时候肯定是胖了呀。”蓝岚说,她想他说话怎么这么不讨好,我总不能说你秃了嘛。

“我秃了,高考之前被车撞了一下,就开始掉头发了。”

“被车撞了一下?”蓝岚觉得他说的有点好笑。

“是啊,很严重的,差点死掉啊。”

“天哪……”蓝岚捂着嘴看着鲁粟说,但她心里好像并没有她表现的那样震惊。那起事故发生在过去,也在过去结束了,甚至他自己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们一起朝读了六年书的小学的原址走过去。鲁粟对蓝岚说:“你看,以前我们也是这样一起走着去上学。”

蓝岚不说话,歪着头看着他。

“蓝岚你看是不是,多少年了……”

“你怎么没有眉毛?”蓝岚突然大叫起来。

“我本来就没有眉毛啊。”鲁粟说着,抬了抬光滑的眉头。

“你怎么会没有眉毛?!”

“我一直就没有眉毛啊,我从小就没有眉毛啊。”鲁粟被她这种难以置信的样子逗乐了。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蓝岚不肯放掉这个新发现,继续大惊小怪地叫道,“你居然没有眉毛!”

萌芽杂志社
作家的话
去QQ阅读支持我
还可在评论区与我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