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3章 番外之四 杼
一
早春之际,仍寒风凛冽。雪落了遍地,日头下,泛着白花花的颜色。
兵车颠簸地驰过,车轮碾在和着雪泥的大地上,“咯咯”地响。
“公子!鄂邑!”御人忽而大喊。
我举目望去,只见地势起伏的原野上,鄂邑的城垣在远方渐渐清晰。城头,烽燧的黑烟被风吹得四散向天际,我能嗅到淡淡的味道。
鄂野的景象渐渐收入眼底,只见遍地狼藉不堪。干戈四落,兵车驶过之处,横七竖八的尸首在草丛中到处可见。北风呼呼吹过,一片染红的雪地显眼刺目,随即被碾在车轮之下。
戎狄入侵鄂国,鄂侯求援,兄长连夜率师来援。我和公明偷偷尾随,欲一睹战况。
有晋人士卒发现了我们,欢呼地奔跑过来。
“兄长!”公明忽而指着前方,兴奋地喊道。
我望去,果然,一辆驷马兵车停在土坡上。兵士簇拥之中,只见旌羽招摇,兄长身着甲胄立在车上,身影伟岸。
御人长喝一声,驱着兵车朝兄长那边驰去。车还未停稳,公明就跳下去奔向土坡,兄长望过来看到我们,满面讶异。
我心中有愧,亦唯恐公明在众人前喜而忘形,忙追上前将他拉住。
“兄长!晋国胜了么?戎人都杀光了么?”公明却不管不顾,兴致高涨地大声向兄长问道。
这话满是稚气,周围的臣子都笑了起来,我有些赧然。
兄长莞尔,将手中鼓槌交与旁人,看着他:“公明以为呢?”
公明将头一昂,自豪地说:“有兄长在,晋人必无败绩。”
臣子们会心地笑,兄长莞尔。
这时,旁边的从人忽而指着远处,道:“国君,有车前来!”
我们望去,只见鄂邑那边的道路上烟尘扬起,一队车马从人正朝这边奔来,浩浩荡荡。我望见领头的服车有驷马,看旌旗上的图画,正是鄂人。
“上国来援,敝国幸哉!”鄂侯下车,向兄长深深一礼。
兄长亦从兵车上下来,向鄂侯还礼:“鄂晋同处西北屏卫王畿,有难互助,本是应当。”
鄂侯含笑,道:“亶父文武之德昭昭,而叔虞立唐。如今先公英武,亦尽归国君。”说罢,他令从人献上脩肉玉帛,向兄长再礼道:“国君率师远道而来,邑中已备下浆食筵席,犒劳众士。”
一场奔波征战,士卒皆已疲惫。兄长并不推辞,微笑一礼:“如此,有劳国君。”
晋国帮鄂国赶走了来犯的戎人,鄂人纷纷从邑中迎出来,箪食携浆者无数,皆喜气洋洋。
我和公明乘车紧随兄长,一路上,入耳皆是欢笑。
“阿兄。”公明突然用手肘捅捅我,在我耳边道:“你听,他们说起兄长,都不再说‘叔虞之子’,只称晋侯呢!”
我望着朝这边挥舞衣袂的人群,笑笑。想起从前,恍然历历在目。
我名杼。
兄弟三人,我排正中。兄长名韦,字燮父;幼弟名公明,年十二岁,与我一样少而无字。
君父叔虞与先王是兄弟。先王幼年时,以一片桐叶将君父封于唐地,人称唐叔虞。
可唐地并不太平。此乃夏人故地,人民颇不服天子;且比邻戎狄,多年来滋扰不断。我记事以来,曾随君父几番迁徙,兵临城下之事亦身经数回。
君父身体不好,在我像公明一般的年纪时,他终于累垮了。
君父去世之时,兄长只有十五岁。宗长们匆匆为他行过冠礼,身披斩衰受了国君的冠冕和虎符。
内忧外患,就在人人都以为唐国将在年少的兄长手中断送的时候,事情出人意表地发生转折。
兄长继位第二年,就做了一件震惊世人的大事。他将国邑迁至晋水之阳,并将国号改唐为晋。天子许可了这般做法,并将兄长封为晋侯。
此举很是明智。晋地有险峻可依,盘踞戍卫,可拒戎狄;且远离唐地旧族阻挠,政令亦畅行有效。故而,虽新邑简陋,国事却一年一年地好转起来。
内事安定,兄长又开始磨砺兵戎。两三年来,兄长领晋国甲士与戎狄数次交战,皆获全胜。晋国声威日长,如今来援鄂国,亦是水到渠成之事。
鄂侯在宫中设下筵席,乐声悠悠,佳肴摆满案台。
堂上很是热闹,鄂侯的夫人和子女全都列席,与我等共膳。兄长作为贵客,与鄂侯同坐上首。
他已经除去甲胄,衣冠整洁,更衬仪表俊雅。
席上,鄂侯又是一番溢美之词,说得亲切诚挚。兄长举止自如,含笑聆听,对答如流。
我和公明坐在兄长下首。我奔走许久,已是饥饿难忍,听着他们说话,不时地伸手取来些小食放入口中。
旁边的公明忽而小声道:“阿兄,鄂侯子女甚众哩。”
我瞥瞥堂上那些年龄不一的面孔,边饮下一盏清水,边颔首:“嗯。”
鄂侯这些子女,无论嫡庶,加起来统共有二十几人。在列国国君之中,这个数目不算大,但对于我们,却是多得太多了。君父体弱,所育子女不足十人,男子也只有我们兄弟三人。
“你看那几个女子,总盯着兄长。”公明又道。
嗯?我再瞥去,果然,对面有几名公女顾盼地望着兄长,目光闪烁而热切。再看向兄长,他仍与鄂侯说着话,目不斜视,似浑然无所察觉。
公明低笑:“不会又是几个齐女?”
他声音有些大,我急忙瞪他一眼,不许他失礼。
公明皱皱鼻子,别过脸去。我看看兄长,心中却不禁一阵苦笑。
天下众多诸侯之中,数兄长最是年轻,又兼才能出众仪表堂堂,赞誉无数。而若说兄长有什么教人担心,当数他的婚事。
当年兄长继位,家国动荡,他曾于周庙立誓曰戎狄不定无室家。这以后,说媒之人早已络绎不绝,兄长皆以此言婉拒。最出名的一次是在三年前,兄长奉天子之命出使齐国,齐国公女对他一见倾心,要嫁兄长。这事兄长最终未许,齐侯却也并不责怪,反赞其诚。
国中宗长为此事早就忧愁不已。如今晋国已日渐安稳,宗长们也开始以无嗣为由,力劝兄长定下婚姻。而似今日这般场面,我跟着兄长已经见过了许多,可他从来不为所动。
“阿兄,你知道兄长喜欢谁么?”过了会,公明又悄声道。
堂上乐师奏乐正欢,只有我能听到。
我看了公明一眼,似不在意:“谁?”
公明一脸贼笑:“阿兄不曾发觉,兄长自成周归来之后,这几月总有杞国来书?”
我想了想,顿时忆起。今年春朝,兄长去了一趟成周,从那以后,的确每隔不久就有杞国来书。那些书信似乎神秘得很,兄长从不交与他人,有那么几次,我看到他看得聚精会神,面上竟带着些笑意。不过,兄长的庶务我从来不擅自干涉,那般情形我虽觉得好奇,也没往心里去。
“你说……”我恍然大悟,问公明:“那些来书的主人,就是兄长欢喜的女子?”
公明瞪起眼,急急“嘘”一声,示意周围。
回头,兄长正将目光瞟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我面红耳赤,噤声用膳。
“鄂国实疲弱。”回到晋国,上卿班父在庙堂上向兄长道:“鄂国与晋相邻,其地虽不足晋国大小,却扼守要道,一旦失陷,晋国危矣!”
此言一出,在场臣子纷纷赞同。
“此番入鄂国,观之心惊。”一名大夫道:“兵甲破败,车不足百乘,何以御敌?”
“鄂侯敦厚,然国无辅弼之贤,行事繁琐而不精,上下皆有怨怼。”班父道:“以至戎狄来犯则无力抵御,长此以往必然生患。晋国与其坐视,不若遣师常驻。”说罢,他看向兄长。
兄长端坐上首,手中将虎符把玩,神色沉敛无波。
“公子。”我正旁听他们议事,这时,一名寺人走过来,小声向我禀道:“有杞国使者携书前来,你看……”
杞国?我心中微动。
看向兄长,他还在听着臣子们议论,大约抽不出身。我沉吟,向那寺人略一颔首,起身离开。
堂后,一名使者等候在那里。
“有书?”我走过去问。
“正是。”使者道,说罢,取下装着简书的布囊,一礼道:“烦公子交与晋侯。”
我将那布囊接过,看了看。只见它比往常的书信要小一些,不重,却鼓鼓囊囊的,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心中愈加好奇,我看看那使者,问:“此书出自何人?”
使者愣了愣,却笑:“小人只管送信,旁事无人告知。”说罢,他向我再礼:“书信已送至,小人告辞。”
我站在原地,看着使者走开,满腹狐疑。
“杼。”兄长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
回头,只见他正走过来:“何事在此?”
我回神,将手中之物递去,道:“有兄长书信。”
“哦?”兄长看向那布囊,双目中似乎瞬间有光彩亮起,伸手将布囊接过。
我觉得自己像在刺探什么,有些局促,岔话道:“兄长议事毕了?”
“嗯。”兄长看着布囊,正动手要拆,却忽而停住动作。他看我一眼,和声吩咐道:“你随我奔波许久,去歇息吧。”
我应了一声。
兄长转身朝室内走去,才行两步,却又止住。
“杼。”他回头看着我,微笑道:“十月天子东巡,你随我一道前往,如何?”
二
车马辚辚,浩荡的队伍扬起淡淡的尘色,将日光染得愈加金黄。
成周城门洞开,国人拥挤在道旁,有人歌唱,有人挥舞衣袂,送天子车驾东巡。
我与一众宗室子弟走在行列之中,前方,驷马拖着兄长的服车稳当向前,兄长端坐车上,素缯朝服纤尘不染。
背上突然被谁拍了一下,我一惊回头,却见是顼。
“杼,”他不知何时挤了上来,笑嘻嘻地看着我:“你也随天子去东巡么?”
我颔首,道:“你也去?”
“正是。”他整整身上的衣裳,嗓子嘶哑:“君父要我跟随天子左右,长些见识。”
那表情神气,与头上的总角配在一处,我觉得好笑。
顼是卫伯次子,算起来,与我是同个曾祖父的族兄弟。去年,卫伯将顼送到宗周辟雍受教,我与他熟识起来,常在一处玩耍。
“你我同行,恰是正好。”我说。
顼笑笑。
他望了望兄长那边,赞道:“晋侯果然出众。”
我心中骄傲:“那是自然。”
顼又张望向别处,未几,拍拍我的肩头,指向前方:“虎臣舆也出众。”
我看去,只见虎臣舆乘车跟在天子车驾之后,远远的,只望见那车上的背影挺得笔直。
“啧啧,封了伯便可乘车哩。”顼酸溜溜地说。
我笑笑,没有答话。
虎臣舆比我小一两岁,字子熙,也是我的族兄弟。他是伯邑考的孙子,父母早逝,少年即得以冠礼取字。这般情形与兄长很是相似,不过虎臣舆幼年已成故而,之后便由邑姜太后收养在宫中。
他勇力过人。也正是去年,天子伐群舒,他立下赫赫功勋。得胜归来之后,天子封其为梓伯,并委以虎臣之职。从此,人们便称他虎臣舆。
一阵女子的叽喳声传入耳中,我看去,只见几个女子在路边的人群里挤着向前,嘴里嚷着要看虎臣舆。
“啧啧……”顼又开始发出不屑的声音。
我被骚动的人群推了一下,无奈地掸掸衣袖。
若论风度仪态,我敢说兄长首屈一指;可若说相貌俊美英武,我见过的人之中,尚无人可及虎臣舆。
因为君父唐叔虞之故,我和兄长自幼时起就常常去宗周。在那里,无论宫廷市井,人们说起俊俏之人总免不了提到伯邑考。据说伯邑考当年姿容无双,连商王的后妲己也垂涎,以致伯邑考身殁肉醢之祸。虎臣舆承继了伯邑考的美名,又兼英勇过人,可谓名动王畿。
他每回出行,总会招来许多人围观。如同今日这样,即便虎臣舆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所过之处,人群中也总会出现一阵喧哗。
秋风渐渐变凉。
天子东巡的队伍自成周出发,一路往东。途径阙巩、虢国、管国等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月。
天色渐渐暗下,一名小臣走来告知,天子令生起篝火,今夜就地露宿。
走了一日,众人都疲惫不已,得此言语不禁欣喜,一时间,车马之声与人声交杂,野地中热闹起来。
旅途遥远,辎重皆从简。我的露宿之物不过一卷铺盖和一块遮风挡露的毡布,大略地搭一下,夜里的休憩之处就布置好了。
天上星子光辉渐亮,人们已经烧起了团团篝火,各自围坐。
顼正与一名宗室子弟谈天,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了虎臣舆。
“若说虎臣舆生得最俊,倒也不见得。”他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说:“我曾见到了杞国太子,那形貌可不比虎臣舆差。”说着,他狡黠一笑:“过两日就要到杞国,虎臣舆若见到杞太子,他恐怕要着恼。”
“我看不会。”那宗室子弟却笑而摇头:“我听说他二人去年在成周就见过了,相交甚好。”
顼笑容僵住,片刻,又恢复鄙夷之色:“那又如何,杞太子就是比虎臣舆好。”
我在一旁听着,无奈地笑。
虎臣舆虽出色,却沉默寡言。加之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在别人眼中就总有些倨傲之态。我和他虽相识,说过的话却少之又少,而像顼一样不喜欢他的人也并非少数。
不过他们提到杞国,我首先想起的就是兄长那些信。
自从公明道破,我就开始对此事多加留意。
一年多来,兄长每收到杞国的来书,必定亲自回复,从无间断。有时兄长收到书信之后,我就会在他的案上看到些小物事,有饰物,有小童喜爱的草编,林林总总,不贵重,却都算得别致。我见过最奇怪的东西,是一些毛物。它们用细毛绳制成,不知用何法织成手的模样,可将手套进去。
兄长对这些物事很是珍视,每每收到,总会露出愉悦之色。而天寒出行之时,兄长常将那毛物戴在手上,似乎舍不得脱下。
有一回,兄长外出巡视籍田的时候,我替他收拾案上简牍,无意中看到了一卷短小的简册。那简册半掩着,上面字迹细小而娟秀,写得很是齐整。我忍不住,将那简册细看。只见上面写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却很是活生动,我时不时被其中言语逗得想发笑。心中不无惊异,我从不知道那些用于祭告和记事的文辞可写得这般有趣,心中对那来书之人更加好奇。
一番估摸,我觉得兄长大约就是去年在成周见到那杞女。她可遣人送信,可见身位不低。而那来书用辞娴熟,非有所阅历之人不可为,我觉得那杞女应当并非稚幼,少说也该与兄长年纪相当。我曾找来当时随兄长往成周的从人问话。他们说只记得兄长与杞太子见过两三回,照面而已,谈不上深交,更不记得有什么女子。
如今杞国就在前方,我探究之心又起,或许此行,我也能见到那致书之人。
正思索,身后传来一阵说话声。
我回头望去,却见兄长来了,风尘仆仆。
他正与旬伯和毛公见礼。
旬伯和毛公都是畿内诸侯。旬伯四五十年纪,毛公稍长,二人皆颇有名望。
“吾闻国君年初率师援鄂,获全胜,还未道贺。” 旬伯看着兄长,缓声道。
兄长谦道:“邻人有难自当襄助,余不敢居功。”
毛公抚须:“国君贤能,天子亦嘉赏,不必过谦。”说话间,不远处出现些火把闪动之光,我们望去,只见是天子的卫士在巡逻,为首一人,却是虎臣舆。
畿内的贵族子弟们,互相之间熟悉得很。虎臣舆走过,不少人与他打招呼,又是一阵热闹。
看到他,旬伯露出微笑。
虎臣舆也看到了这边,走过来。
“舅父。”他向旬伯行礼道,片刻,又看向毛公和兄长,亦是一揖:“二位国君。”
兄长微笑还礼:“虎臣。”
“虎臣夜巡?”毛公问。
“正是。”虎臣舆道:“此地近河,又处郊野,不可轻心。”
旬伯莞尔,道:“天子在此,自当谨慎。待到了杞国,便可稍加休息。”
众人皆颔首。
“国君可曾去过杞国?”毛公问兄长。
“未曾去过。”兄长和色道。
毛公道:“杞承有夏,城邑宫室皆是古制。我十年前曾往出使,不知当今面貌如何。”
旬伯道:“东娄公娶于卫,与天子亦算得姻亲。去年天子大蒐,我曾见过杞太子,乃拔萃之人。”说着,他看看虎臣舆,和色道:“子熙彼时亦与杞太子有些交情。”
虎臣舆颔首:“杞太子俊杰,外甥甚幸。”
“太后亦甚为欢喜,”毛公想了想,转向兄长道:“国君可还记得,彼时不光是杞太子,东娄公季女亦随太后观礼。”
“正是。”兄长微笑:“才俊之人,太后一向慈爱。”
东娄公季女?我听着心中一动,不禁看向兄长。众人又说起了别的事,兄长对答着,唇上的笑意却一直未消。
我兴致起来,觉得抓住了什么。正在这时,我的目光扫过虎臣舆,却发现他正看着兄长,似注视似深思。篝火跳跃,光照淡淡地映在虎臣舆的侧脸上,愈加显得表情不辨。
人们没有说错,往东再行两日,杞国的郊野已经在望。
时值金秋,田地里的庄稼一望无边。大风吹来,队伍行至其中,如同置身茫茫波涛之中,成周之东地域平坦,与宗周和晋国迥异,这我早已知晓。可如今看到杞国的田野,我才觉得这风光如此迷人。
东娄公早已率国中臣子前来迎接。
我看到了顼和旬伯他们称道不已的杞太子,果然形貌俊逸,与虎臣舆相较,亦难分高低。不过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兄长气度卓然,他二人谁也不及。
一番拜见,东娄公引着天子车驾往雍丘而去。
杞国本因祀禹而封,天子此行亦为了禹祭。
雍丘城门洞开,邑内高台栉比,宫室拙朴,果有古风。我随着兄长走入公宫,只见其中早已人群拥挤,却肃穆安静。
钟铙齐鸣,乐声阵阵。兄长与一众臣子身着祭服分列庭中,天子端坐明堂之上,东娄公领着夫人与众子拜见。
忽然,顼用手臂捅了捅了我。
我回头,他朝我挤挤眼睛,低声道:“看那上阶的女子。”
我讶然,踮起脚朝前方张望。
越过许多人的肩头,只见殿前,一名少女正拾阶而上。她穿着宽大的祭服,遮住了身量,步态却轻盈,束作总角的乌发下,侧脸精致娴静。
“如何?”顼得意地说:“那是我表妹杞姮。看看,论起美貌,虎臣舆算得什么?”
三
“若果真是杞女,倒是好。”前些时候,王姬瑗闻得公明说起兄长的杞国来书,她如是道。
“为何?”公明问。
王姬瑗满面笃定:“原先唐国的那些旧族不是整日说周人非有夏正统么?晋侯若是娶了杞女,正好堵了那些人的口。”
公明很是不以为然:“若只是为此,我兄长只消遣媒人往杞国便可,这般月月传书岂不费事。”
我的想法与公明一样,而如今,更加笃定。
在杞国,我见过公女姮不止一回。
头一回自然是觐见当日,第二回却是当夜,她夜里扮作寺人来看兄长,被我逮了个正着。当时看到那面容,我目瞪口呆,幸而兄长从室中出来,才化解了一场尴尬。
“杼,姮乃杞国公女,今日觐礼后,你不是曾对为兄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女子?”他对我打趣道。
我登时觉得脸上发烧,再看向那位公女姮,只见她好奇地看着我。我左右不自在,想赶紧走开,可是兄长让我留下。
“杼不必急于离去。”他与公女姮相视一眼,莞尔道:“为兄与公女有事相谈,你可在堂上阅卷,如有人来,勿使其入室。”
“诺。”我窘得很,嗫嚅道,扭头走出去。
夜风仍然透着凉,我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简册,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转头窥向身后,兄长的室中透着些烛光,落在地上,有些微微的晃动。
四周静谧,我似乎听到些话语声传入耳中,低而细微,不甚分明,
方才兄长与公女姮对视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局促再起,我索性拿着简册站起身来,走到堂前去看。
月光轻柔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层白霜,
我一边懊恼自己方才失态,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兄长的室中,过了会,仍旧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借着月光独自在庭院里散步,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从人们回来。
说来奇怪,我虽惊诧,却并未生出反感。晋国也有不少女子爱慕兄长,她们总寻着各种机会向兄长示好。或是看着他“咯咯”娇笑,或是在路旁向他唱歌,或是向他抛来果子。我和公明早已见怪不怪,私下里,公明还会拿一些人取笑。兄长却一向波澜不惊,每每遇到这些事,总一笑而过。
我知道兄长的志向,男女私情于他而言,从来比不上小臣们递来的简牍重要。
可是这一次我觉得与从前不一样。兄长与公女姮对视的时候,那目光柔和,似乎带着笑;我冒失地撞破他们二人相会,兄长那极力掩饰之态,我更是从未见过。
“你昨夜未睡好么?”第二天的禹祭,顼看到我的脸,讶异地问。
我讪讪地笑笑。
他猜得没错,昨夜过得混沌,我一直在懊丧。
兄长比我恢复得快,第二日再见面时,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昨夜之事果真是一场梦。我却仍然心有愧疚,时常走神,说错了好些话。
每每如此,兄长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我又看到了公女姮。她立在杞国夫人卫姬的身后,人虽多,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公女姮身着祭服立在庭中,双目一直望着殿上,神采斐然。我想起她昨夜扮作寺人之时的慌张模样,心中忍俊不禁,惹得顼不时回头看我。
当夜,东娄公仍然以筵席招待东巡众人。明日就要再度启程,众人兴致高昂,天子还破例允许每人饮一点酒。
宾主尽欢,兄长心情也很好,与邻席的诸位国君对饮,笑得畅快。
我不爱饮酒,顼一面鄙视我一面不客气地把我的酒盏拿过去,饮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发现这筵席上心不在焉地不止我一人。虎臣舆坐在不远处的席上,手里端着酒盏,却没有饮下。他的目光游弋,时而望向殿外,时而又收回。
未几,与兄长谈着话的毛公不知说到何处,大笑出声,引得虎臣舆也望了过来。
他的神色一贯平淡,目光停驻片刻,似乎在看兄长。
“你不用膳,看什么?”顼一边匕走我俎上的炮羊,一边问道。
“虎臣舆不夜巡么?”我说。
“夜巡什么。”顼嚼着肉,道:“杞太子邀了他,稍后要去作客。”
我讶然:“你怎知?”
“寺人来传话时,我正好在附近。”顼擦擦嘴巴,皱眉:“我那表兄也是,虎臣舆有什么好,邀他不邀我。”
我讪笑,不理他。
我吃饱之后,想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兄长要与天子议事,顼仍然在吃,我只好一个人离开了。
万般出乎意料,路过林苑时,我遇到了公女姮。
她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看到我,面露欣喜之色。之前的相见算不得愉悦,现在再面对,我有些发窘。公女姮面带微笑,言语委婉地问我兄长在何处。
我只得如实相告,不出所料,她有些失望。
“如此,姮打扰了,公子走好。”她客气地说,举止始终温婉。
这之后再见到公女姮,就是天子车驾离开雍丘之时。
公女姮立在城墙上,朝兄长招手。阳光下,兄长抬头望着她,唇边漾起微笑,格外耀眼。
我看着他们,忽而有些遐想。
过得不久,公女及笄,想来就会嫁到晋国。当她成为晋国的夫人,兄长可会常常展露那般温煦的笑意?
回到辟雍,公明和王姬瑗迫不及待地问我杞女之事。我恐兄长责备,杞国之事不曾透露半点。可是他二人并不放弃,公明将天子赐给他的驘兽拿出来做赌注,跟王姬瑗约定,谁先打探清楚驘兽就归谁。
国中的宗老却不像我们那样轻松。
落雪之前,我回到晋国,听到一件事。
齐国不久前曾遣一名上卿来到,兄长当时与他商谈了许久。据知情的小臣说,那上卿前来,名为国事,实则向兄长陈以齐侯联姻之意。此事宗老们也知晓,已有不少人提议兄长应许。
我有些吃惊。
晋齐联姻,多年前齐侯就已经提过。当时兄长婉拒,我以为齐侯虽不迁怒,必也是已经死心。不料如今,齐侯竟又来提,兄长果真如此得他器重么?
“这你可不知。”开春回到辟雍时,王姬瑗说,“齐国那公女,一心要嫁晋侯,再也拖不得了呢。”
齐国公女?我和公明面面相觑。
“我兄长又不爱她,早已说明,怎还来纠缠?”公明皱眉道。
“纠缠又如何,反正晋侯不放在心上。”王姬瑗笑嘻嘻道,看着我,“杼,我说得可对?”
我笑笑。说来确实,自从东巡归来,兄长与公女姮的传书愈加频繁,岁末大雪也不曾中断。兄长年初时已经定下了媒人,单等天气转暖,就启程往杞国提亲。
公明和王姬瑗的赌约没多久就有了结果。太后似乎颇喜爱公女姮,寿诞之时,将她召到了宗周。
不过在他们知晓之前,我已经知晓了。
说来费解,这消息是无意中从公子盂那里听到的。公子盂是丰邑的贵族,与我关系不错,辟雍会射与我共组一耦。那日,我与他约好了一同练习,可等我到了习练之所,却没见到他。
等待了许久,公子盂终于来了,却走路一拐一拐的,龇牙咧嘴地抚着后臀。
“怎么了?”我问。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脸不快。
“为何?”我讶然。
“方才那边树枝摇晃,我以为有兽,就放箭过去。”公子盂叹口气,“未曾想差点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恼了虎臣舆。”
“公女?”我望望那边树丛,“什么公女?”
“似乎是什么杞国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舆也是,我又不是故意,发那么大火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
习射之后,我赶紧去问王姬瑗,她说确实有一名杞国公女来到辟雍,正是公女姮。
“杼也知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贼贼地笑,“太后让她来辟雍辅助小师箴教习,初遇时,我就见她身上有一只凤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认。
王姬瑗很是高兴,第二日,就得意扬扬地带着公女姮与公明相见,驘兽也自然而然地归了王姬瑗。
虽失了驘兽,公明却不恼怒,因为他对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返回馆舍的路上,我问公明觉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头微皱,“可她年纪比我还小,我将来要称她长嫂?”
我觉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岁数,谁人不比你小?”
“那齐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见我愕然,他忙吐吐舌头,“阿兄莫恼,我说笑哩。”说罢,嬉笑地走开。
四
再见到公女姮,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劳烦公子转告晋侯,信短话长,姮有事须亲口同他说,他若是能来,姮会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诚恳,眉间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应下。
兄长心里一直有公女姮,我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觉得公女姮难得来镐京,兄长会高兴的。于是当日,我就让使者携书回晋国,将公女姮的话转告兄长。
天子驾临辟雍,大丰之日会射,不少贵族都聚集而来。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绎的儿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时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羁,尚武好斗。记得当年刚来到辟雍的时候,子弟们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随身带着一柄铜直兵,发怒的时候就“锵”一声拔出来,吓得别人呜哇哭叫。
楚人荆蛮,师氏大为头痛,责罚当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们被他吓过几次,见到他就像见到恶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当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无他,子弟中我最年长,师氏吩咐我要带头引导;而公明跟熊勇一样顽皮,这两个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对手。时日长了,我和公明觉得他为人有义,渐渐地交好起来。
熊勇虽鲁莽,最大的爱好却是美人。自从我们认识他,闲聊的时候从来少不得美人的话题。从前我们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时候,他就教会了公明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讪,一口一个“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浓重,被搭讪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开。他不以为意,笃定地告诉我们,说周女无趣,若是在楚国,没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厚脸皮,所以当熊勇对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时候,我虽意外,却并不十分吃惊。
“你不是说周女无趣么?”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丰会射,熊勇三弋四鸿。这个结果其实不错,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与虎臣舆一比高低,而虎臣舆此番得了六鸿,乃是全场最优。
“这回又是虎臣舆得了第一,如何是好?”会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说,“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试给她看么?”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舆,熊勇变了脸色,哼哼唧唧地说,“虎臣舆射的时候正好有鸟群过来,若让我与他换个位,我一弋七鸿随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呢!你说不定能像后羿那样,把太阳也射下来。那你可就无敌了!不仅虎臣舆跪地求饶,说不定天子还会把镐京所有的美人都赐给你……哦,你不喜欢周女,那也无妨,齐女、鲁女、卫女什么的也多的是,不过公女姮你就别想了,那是我兄长……”
“咦?姮呢?王姬瑗说要寻她呢……”熊勇四下里张望,说着,快步走开。
“我还未说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让他去吧。”我无奈地笑笑,跟他说正经事,“方才从人来报,兄长快到了。”
兄长从晋国赶来,风尘仆仆。
他并无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齐整,俊雅依旧。这是他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惫的样子,人们看到的他,总是风采奕奕。
兄长本来是要去镐京的,却突然转道先来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公女姮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见到兄长很是高兴,问了他好些晋国的事。兄长一一对答,从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们那边望去,却不见公女姮。
“她方才走开了。”王姬瑗小声地说,一脸遗憾。不过很快,她莞尔一笑,“勿虑,你稍后带晋侯去钟室,一切有我。”说罢,她一脸自信地溜了开去。
从明堂出来以后,公明对兄长说他赢了王姬瑗的羸兽,要带兄长去看。
兄长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掩不住。兄长也不点破,含笑地答应我们。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钟室中,兄长终于见到了公女姮。
我远远听到里面传来悦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弹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很是悦耳。兄长显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直到琴音停住,他才迈步进去。
“我等为何在此?”钟室外的树下,王姬瑗伸长脖子,不满地嘟哝。
“就是,”公明说,“兄长和公女姮在里面做什么?”
我脸上发热,瞪他们二人:“兄长与公女姮见面,你们难不成偷窥?”
“这话不对,”王姬瑗回头道,“这钟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窥?”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边可热闹呢。”公明朝我挤眼,说罢,不待我阻止,他已经同王姬瑗顺着墙根朝钟室的门边摸去。
“你们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个劲挣扎。
“嘘!”前头的王姬瑗回头狠狠瞪我们。
门框离这里不过两三步,我唯恐惊动了兄长,连忙噤声停住。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公明甩开我的手,凑上前去。
“……别挡着!”他想把王姬瑗的头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开他,“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晚了。
钟室内的二人已经发觉,四只眼睛望了出来。
我们三人登时僵住。
我的脸腾腾发烫,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长。
“瑗方才不是说想去看驘兽?”公明向来有急智,镇定地对王姬瑗说。
“驘兽?”王姬瑗反应过来:“哦……确是驘兽!”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说,“杼也同往观之如何?”
我如获大赦:“甚好!”说罢,三人装模作样、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兄长的好事被我们搅了场,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说,“你挤我做什么!”
“都是你!”公明反驳,“说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挡着,还出声!”
“你不推我我怎会出声?”
“你不挡我我怎会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言不发,脑子里还转着方才的事,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兄长。
“杼!”这时。熊勇忽而出现在前方。看到我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你们去了何处?教我好找!晋侯呢?听说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长,我又有些发窘。
“兄长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处也找不着人,你去了何处?”
“我自然是去明堂献祭!”熊勇一脸坦然,说罢,看看我们身后,“是了,姮不是跟你们一起么,怎么不见她?王姬,姮呢?”
“你又来!”不等王姬瑗答话,公明瞪他,“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许缠公女姮!”
熊勇嗤笑说:“公女姮与你兄长行礼了么?婚约未立,你先拿人家当了长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长又不是你,你管得着么?所以说你们周人爱整天端着死板贵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礼,照样……”
“你们小声些!”我预感到这两个人会吵得没完没了,打断道,“勇,我们去看羸兽,你去么?”
“去!”熊勇瞥瞥公明,恶劣地笑,“当然要去,羸兽都知道要跟着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尔。
“姮跟你兄长在一起么?”路上,熊勇小声问我。
我点头笑笑。
熊勇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我问。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与虎臣舆说话。”
“哦?”我讶然,“虎臣舆?”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须教你兄长看紧些。就算不肯让给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舆。”
公女姮的兄长与虎臣舆相交甚好,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说话不正经,我没有往心里去。
看过羸兽之后,突然大雨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宫室,兄长已经离开了辟雍,往镐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听晋国来的从人说,晋国的天气也不好,兄长出来之前还很不放心。他命人严密监视水道,若有洪涝即刻来报。
出门见美人也不会忘记国事,臣子们说得不错,兄长的脾性像足了父亲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国中雨势担忧的时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诉我们,公女姮一早就出发去颉邑探望她的姊姊。
“今早?为何?”我问。
“不知。”王姬瑗说,“我还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着下巴:“我兄长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觉得无趣吧?”
王姬瑗说:“你们说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于是去了颉邑?”
公明道:“你不是说她昨日见过我兄长之后,还小病一场?”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发光。
“晋侯与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无比羡慕。
公明瞥她她:“怎么?想你那宋国公子了么?”
我也笑:“我听兄长说,他见过宋国公子,品貌不错。”
“他哪里比得晋侯。”王姬瑗红了脸,却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听说晋侯在为你寻觅妇人,已经问了好些诸侯。”
“哦?果真?”公明来了精神。
“胡说什么……”轮到我面红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两人吃吃地贼笑,不住拿话闹我。
我不再出声。
但王姬瑗方才说妇人的时候,我的心微微一动。
我承认,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国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变化,并不总会遂人心愿,即便它曾经让人觉得无限美好。
公女姮从颉邑回辟雍的时候,兄长赶去见她。
兄长出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神色里并不尽然是喜气,似乎藏着什么事。等他回来的时候,却是独自一人,没有带回公女姮的车驾。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随我返国,杼留下。”他进门就对我们吩咐道,语气平静,眉眼间却不掩阴沉。
我和公明相觑,各自的脸上满是讶色。
我说:“兄长,你不是说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长淡淡道。
我们看他脸色,再多疑问也只要先咽在肚子里。
车马已经备好,兄长就这样离开了辟雍。辚辚声中,我在宫门前望着他远行,只觉那身姿带着几分萧索。
几日后,虎臣舆在教场上以一头死麂委质,在天子和贵族的睽睽众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舆依礼完成婚事。
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不已,立刻从镐京赶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国的公女姮。
虎臣舆也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愤懑冲起。
我推开虎臣舆,看着他陡然变色的脸,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与我们同出一族,竟做出毁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拦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与他废去婚约。”她如是道,“今日误会,错全在姮一人,与虎臣实无干系。”
我瞪着公女姮的脸。
“为何?”我问。
她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平静,又似乎盛满了悲伤。
“我二人各有坚持,无法顾全彼此。”她轻声答道。
我怔怔然。
当我回到晋国把教场上的事告诉兄长,他并没有说什么。
他仍如以往,每日与臣子商讨庶务,到民间田地中巡视。但是他变得沉默,脸上也难见笑容。他早出晚归,埋头在各种事务之中,似乎决计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
这年秋天,晋国迎来兄长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丰收。仓廪盛得满满,积粮超过了过往两年相加之数。国人欢腾,涌到庙社祭祀歌唱,称颂兄长的功绩。
可是即便这样,兄长也没有开怀。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不但我和公明,连宗老和臣子们都忧心忡忡。
“兄长,你心中不好。”一日夜里,兄长归来,我瞅准空隙,鼓起勇气对他说,“兄长近来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连国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着我,过了会,他露出苦笑:“是么?”
“是公女姮?”我问。
兄长没有说话,按按紧锁的眉心,将身体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兄长,听闻虎臣舆还未往杞国遣媒人,兄长若去镐京向天子陈以情由,此事或许还可挽回。”
兄长闭着眼睛。
“兄长……”
“不是你想的那样。”兄长道,神色有些疲惫,“杼,我与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舆。”
我微讶,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对我说的话,忍不住问,“那兄长是为何……”
“杼,你想问的是这些?”兄长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连忙摇头,道:“兄长近来消瘦,国中无论民人宗老都甚为忧虑。”停了停,我说,“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测兄长是为此伤神。兄长,父亲将唐地传下,迁都为晋,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国祚万民皆维系于兄长。我等三人虽为兄弟,可兄长心中有忧烦,从不告知我与公明;我知此乃兄长慈爱,可兄长若损伤身体,我与公明……”
喉咙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兄长轻叹一口气,少顷,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肩头,宽厚而温暖。
“知晓了。”他的声音和缓而沉着,如同我小时候被噩梦吓哭时,他劝慰的语气,“杼,我必不再如此。”
几日后,兄长择定媒人,携雁前往齐国。
齐侯答应得很爽快,问名请期皆有条不紊。
隔年开春,兄长亲自从齐国迎来了齐侯的女儿,我们的长嫂齐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