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弱水（中）

天边那些蠕动的黑点在视野内逐渐清晰，慢慢地汇聚成一条长线，一条黑线逶迤天际。随着肉眼可见的回鹘人的军势逐渐逼近，各军的军将们也各显神通，为麾下兵士打起了气。

梁炬的阵前演讲也到了尾声：“……战后有的是金银羊马！”阵中将士也呼和起来为自己壮胆。

物质奖赏是战争中最朴素的逻辑，也最激励人心。

唐军的左中右三军大致排成了一条直线，绵延两三里地。张承奉见另一头的肃州军在一通军鼓和索仁安牙旗下几面旗帜的指示下，各队兵士在队头的指挥下缓缓变阵，两队背着长刀的弩兵前移到阵头，投射力量逐渐聚集到锋线上。

张承奉远远望见阵前的索仁安在阵前打马走了一圈后，肃州兵们齐声唱起阵歌来。中军的张淮鼎也在阵前带头呼和，中军那许多语言不同的各部人马都开始叫唤起来。

听完梁炬那番鼓动人心的演说，张承奉回头环顾一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阴清儿和刘少晏没有开口的意思，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对身后这伙骑士们说些什么。

这伙骑兵中有沙州瓜州的从军良家子，有郓州征募来的中原防秋兵，还有些甘州吐谷浑、通颊蕃部的部族骑手，大部分人久历军中，对于战阵都已十分熟稔，张承奉这个只有一点现学的理论知识的战场菜鸡一时当真不知说些什么好。

“诸位。”张承奉也不管那些蕃部人听不听得懂自己说话，还是开口道：“党项人处置俘虏的法子想必也有所耳闻，如果不像当个缺鼻子少耳朵的奴户，唯有在此尽力一战，除此之外，再也没有退路！”

乌母主身侧是那位出使唐军大帐的年轻贵人必离曷，策马小跑在回鹘一众骑军前方。就像唐军能看到回鹘人马一样，他也早早观察起了视线内唐军的布阵。

他挥了挥手，阵中几面架在骆驼上的阵鼓响了起来。乌母主身后的大队突骑架起短弓，开始提速向前奔去。

一时，张掖河北岸一碧千里的草场上地面震动，扬起了阵阵烟尘。

索仁安比着步子，当那些回鹘人的骑手逐渐靠近后，肃州军阵前百名弩手一齐攒射，箭雨齐发，虽说不上遮天蔽日，但密集的箭支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杀伤。

那群回鹘人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唐军阵中，又往前冲击了数十步的距离，索仁安向一旁示意，身后旗号一变，前军数百名唐军一齐拉开长弓，又是一波箭雨。

所谓临阵不过三箭，对上这些来去如风的回鹘突骑三箭恐怕还说多了。

不过这伙回鹘突起没有直冲防备森然的唐军阵中，在唐军阵前七八十步的距离时，大队突骑一分为二，向两边散去，同时对唐军回以箭雨。

头一波投射兵器的较量中，回鹘人虽然人多，但俨然是没占到什么便宜。唐军士兵装备有射程极远的劲弩，又几乎人人手持步弓，依仗着固定在地面上的巨盾遮挡投来的箭支，骑射的回鹘人自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

回鹘人骚扰也就是这一波，散开冲向两翼的回鹘骑兵散开后，乌母主大致已经摸清了唐军的兵力安排，他抽出腰刀高过头顶，接着顺势猛地往下一劈，喊道：“男儿的喜庆在疆场之上！今天就是我们大喜之日，回鹘的好男儿，随我来！”

随着他一骑当先，伴随着大地摇动，千骑奔出，直冲张淮鼎的中军而去！

乌母主身后具是重甲强弓的重骑兵，他们是各部中最为勇猛强壮的战士，他们穿着质量上乘的鳞甲，戴着护住脸颊的兜鍪。

如果回鹘军是一支饿狼，他们就是狼嘴里的犬齿，深深插入猎物喉咙的血管，或是扯下大块的血肉。如果回鹘军是一柄弯刀，他们就是刃上打磨最利的刀锋，狠狠划开敌人的喉咙，或是劈开甲胄割裂柔软的躯体。

大唐和回鹘纠葛百年，世为盟友，河西本地的政权又有许多与漠北逃散来的回鹘的交手经历，对于回鹘人依赖少量铁骑冲散军阵，随后大部人马压上的战法已经十分了解。

张淮鼎自知自己所率的人马是三支军队结成的军阵中最为薄弱的一环，不过两侧有友军护住侧翼，背后不远处还有营垒，只有正面一处迎敌，他自忖还是能够在回鹘人的冲击下支持一阵的。此时眼见回鹘的重装骑兵直奔自己指挥的中路而来，他早有预料，自然不慌不忙，在阵前喊道：“拒马！”

很快，阵中就有一队队蕃兵将早已备好的拒马向阵前抬去。垒拒马为营，层层前进是以步对骑的一般战术，不过此时如此布置，对这些不习战阵的蕃兵来说，却是增加了前线的混乱程度。

张淮鼎深知肃州这东拼西凑拉扯出来的两千人的队伍不过是一只乌合之众，不能在战场上执行精细的战术动作，所以特意将这两千蕃兵按着兵器，简单地分为前后两队，排成了密集的方阵，希望通过阵型的纵深增加对骑兵冲击的抵抗力。

不过此时他还是高估了这些蕃兵的战场执行力，因为安置拒马，锋线上一时乱成了一团。

回鹘散向两翼的骑兵此时也在远处各自集结好了兵力，面对有意增援中军的两翼发起了冲锋。

回鹘的后军，大队作为辅兵的步卒也开始压上。

面对回鹘重骑，中军在远处的箭雨并不能起到丝毫压制杀伤的作用。

张承奉不谙战阵，不过张淮鼎又何尝不是。张淮鼎在长安曾在威远军中任都虞侯，若是依照军制，阵列八军，都虞侯在也是要独统一阵人马，依中军号令行动。但威远军这支曾经的精锐禁军早就不是过去老于战阵的雄兵，在开始的老兵逐渐沙汰后，免不了像长安所有禁军一般沦为城中富家子挂名领取俸禄的去处。这支曾经的精锐兵马甚至一度被划归南衙大理寺辖，承担着类似司法警察的职能，后来再回复北宫中官管辖，也仅仅是沦为了仪仗兵一般的存在。

张淮鼎面对奔腾而至的回鹘重骑，心中大急，对着前军叫道：“锋线不要乱，准备梭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