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维
2021年五月29日
纽约,第三大道
榕树渴了。它那发褐的叶片干枯得卷了起来,枝条已经枯死,它在塑料花盆中已经体现为悲伤本身,假如“体现”这一动词适用于一棵绿植的话。如果不赶紧给它浇水,戴维心里说,它就将死去了。从逻辑上说,人们应该能在时间的持续之线的某处找到一个不可逆转的点,一个不可复制的翻转时刻。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够挽救榕树了。星期四的17点35分,若是有人给它浇水,那这棵树就将会活下去,而到星期四的17点36分,无论谁带着一瓶水过来,都将归于无用。我的宝贝,你还真不错,若是在三十秒钟之前,兴许,我还不会那样说呢,但是,眼下,你以为还能怎样,能够重新启动肌体的唯一细胞,唤醒其相邻细胞的最后那个勇敢的真核细胞,冲着它们喊道,起来吧,细胞小子们,咱们重新行动,重新反应,重新鼓气,咱们不放弃。实际上,最后一拨中的最后一个刚刚已经离开了我们,说实话,你来得太晚了,带着这瓶可怜的水,别了,别了。是的,时间之线上的某一处。
“戴维?”
一个男子的温柔嗓音把戴维从对植物的生存遐想中拉了出来。他站起身来,把一个高个子男人紧紧抱在怀里。此人五十来岁,比他略为年长一些,然而头发却全白了。总之,这是一个长得跟他很像的男人,几乎可以说,他们拥有着相当一部分共同的DNA。
“你好,保罗。”
“啊,戴维,你还好吗?乔迪没有陪你一起来?”
“她一得空就会来找我们的。她正在歌德学院讲课呢,我可不愿意她调课。”
“是的。”
戴维跟着他的兄长进了诊所。一张法兰西帝国时期风格的书桌,一些橡木的书柜,一组新艺术风格的水晶壁灯,胭脂红的厚呢绒窗帘。从窗户中望出去,是莱克星顿大街的一片美丽景色。而且,就在正前方,在第三大道的角落处,还有他们星期五去的那家壁球俱乐部的大门。这个房间似乎很好地掩盖了它的实际本质。一个肿瘤病专家的诊室,最好的专家之一。
“你要一杯咖啡吗,戴维?还是一杯茶?”
“咖啡。”
保罗往咖啡机里塞进一颗胶囊,把一个漂亮的意大利杯子放到槽口底下,找到办法再度避开几秒钟他兄弟的目光。他猜想,戴维听到他叫他名字的次数也太多了,应该已经听明白了。在战争影片中,当一个士兵哗哗地直流血,而士官则对他说,“会好的,吉姆,你会平安脱险的,吉姆”,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信号。善意的雄辩,华丽的辞藻,带着泡沫的意大利浓缩咖啡,这样一种不断推迟开口时机的方式,一切都在预告着某种最糟的结果。
“喏,给你。”
戴维点了点头,机械地接过了杯子,立即把它放到书桌上。
“来吧。我都准备好了。”
“好的。你还记得吗,戴维,昨天,在做回声内窥镜探测时,我们做了一种活体检查……我已经收到了分析结果。”
保罗推开杯子,从一个封套中掏出透视照片来,把它们放在书桌上,面对着他的兄弟。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胰腺尾部的肿瘤,就在小肠的对面,就这里,是一个恶性肿瘤。癌性的。而肿瘤不仅侵入了血管和相邻的淋巴结,而且还转移到了肝脏和小肠。从临床症候来看,你已经到了第4期。”
“第4期。这话怎么讲?”
“现在,若是要考虑施行一种胰腺远端切除手术,就是说,要切除胰腺和脾脏,恐怕为时已晚。”
戴维明显受到了打击,呼吸有些困难。保罗连忙倒了一杯水,递给了他。他的兄弟抬起眼睛,朝向他。正因为保罗注意到戴维的眼白中,有那种特征明显的不健康的黄颜色,他才坚持要戴维做检查。戴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
“预后呢?”
“由于已经无法手术,我们只能同时求助于化疗和放疗,以求缩减肿瘤的体积。”
“预后呢,保罗?”戴维重复问道。
“怎么说呢?实在是一件糟心事。”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有没有机会?”
“五年,只有20%的存活希望,就是这样一种概率。但是,概率嘛,这并不说明任何什么。我们会尝试着做得更好。我为你约好了去一趟索尔那里,好让你也听一听另一种意见。他是最好的专家,会为你做个加急问诊。从明天起,他就能接待你,我已经把各种分析结果,还有你的核磁共振图像都转给他了。”
“没有必要了吧,保罗。我相信你。我们就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一旦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做了。从此,你就可休假了,至少要休三个月。现在就去通知你的团队。你有一个很好的医疗保险吗?”
“我想应该是吧。不过我还从来没有机会来证实一下它呢。但应该是的,肯定无疑。”
戴维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他愤怒地颤抖着,但那是因为愤怒吗?他的整个身体拒绝处乱不惊。救世主啊,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回到之前的那几个星期呢?人们为什么无法阻止自己想要衡量自身盲目的程度呢?而所有这些日子,在无忧无虑的状态中,在这一纯洁无知的最终幸福中度过的日子,吃吃饭,讲讲笑话,带孩子去看看电影,跟乔迪做做爱,跟保罗一起打打壁球,而兴许,只需一个断层扫描仪那么扫描一下,就能在某一天,不妨说,就是三个月前吧,一下子做出确诊,兴许,还能得到挽救。戴维在心里问自己,他心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早就猜测到了,而这某种东西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是什么时候发作的?”
“我不知道,戴维。这不可能说清楚的。肿瘤长在那里,兴许已经一年了,兴许才两个月。没有人能知道。所有胰腺癌的情况都是不同的。”
“那么,两个月之前,我们就无法进行干预吗?在那次遭遇空中冰雹袭击的地狱般的巴黎—纽约空中之旅后,我早已感到身体有些疲惫了,你还记得吗?我的尿颜色也很深。而我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做检查。”
“我不知道。我所确信的一点,就是必须集中精力来做我们现在能够做的,要知道,我们还能做很多事呢。”
“有什么新的治疗方法吗?有什么好药?”
“是的,我们将尝试现有的一切办法,同样,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还会使用那些尚属于实验阶段的新药,一些还没有进入市场的革命性的新玩意儿,我向你保证。”
保罗在撒谎,因为,这样做比说实话要好。有些话他是很难说出口的,比如:不,没有,戴维,没有任何新药,这是一种绝症,我再对你说一遍吧,我们无能为力,什么办法都没有,我们还没有找到神奇的妙药,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根据病人的不同情况,某种疗程何以就比另外的一种疗程更见效。
“这是一种令人很痛苦的癌症,是不是?”
“我向你保证,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我们会尽可能地把痛苦减轻到最低程度。当然啦,将会有一些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副作用。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愿意看到的。说来轻巧。是的,我的兄弟,是的,你会呕吐,吐得翻江倒海,肠胃空空荡荡,你会掉头发,还有眉毛。你会掉二十公斤的肉,而这之后呢?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兴许只是多活上两三个月,有20%的机会能存活五年,20%,是的,但那轮不到你,我的小兄弟。你的机会甚至都不会到十分之一,他妈的,真不公平,真叫人恶心……保罗一把拉过扶手椅,坐到了戴维的边上。戴维不再动弹,仿佛灯油耗尽,瘫了一般。保罗把一只手搭在早已心不在焉的兄弟的胳膊上,希望这个动作能平息一下侵入了对方心中的冰冷的恐慌。同样,他还想让他那只放上去的手自己就能吸走黑暗,并把它摧毁,因为,就是那样的。这很荒诞,但是,多年的行医实践,还有成百病人的逝去,依然无法阻止并始终不能阻止奇幻想法的产生,甚至是在最具理性者的头脑中。同样,现在,突然之间,它们就回到了他的脑际。为什么是现在?在皮奥里亚玩保龄球时的狂笑,那时,戴维掷球时乱来一气,居然来了个一击全中。这个大傻帽,屁股上都能沾上面条
。还有在露娜姑姑家中被煤气灶烧煳了的玫瑰色棉花糖的气味,还有那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小个子姑娘的红色果子那甜丝丝的香味。兄弟俩全都那么喜爱这个黛博拉·斯宾塞,而她最后却跟外号恐龙的那个蠢货托尼睡了觉。但是,人们为什么那样叫他呢?还有戴维在他第一次婚礼上的演讲,那还是跟菲奥娜的那次彻底失败的婚姻,那可真的叫失败呢!那次演讲是那么愚蠢,那么滑稽,而正因为滑稽和愚蠢,它同时也如此精彩。还有他儿子的诞生,孩子也叫戴维,熟睡在他那位为新生而激动得直哭的叔叔戴维怀中的小戴维。所有这一切,即将挥之而去,消散于无形;所有这一切,都将被癌症吞噬到它黑色的旋涡中。就这样,一下子,眼泪涌上了眼眶,猛地一下,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他妈的,一个癌病医生开始哭鼻子了,这算怎么回事?保罗赶紧转过身去,拿起一张纸巾,使劲地擤着鼻涕。
一缕阳光照进诊室。这并不是最佳时刻,但是,它照射了进来,给戴维身上披上了金色的光芒。这是一束生命之光,一个短暂的奇迹,这讨厌的太阳在第三大道的两座摩天大楼之间转向了西边,在17点21分,一个奇迹,不多不少正好持续了十二分钟,不分冬夏,无论寒暑。到17点33分,它就将结束。
“好的,戴维。我现在没有任何病人。我们就等一下乔迪好了,我给你解释一下疗程。”
保罗久久地解释着,戴维在一旁听着,始终没有打断他。但是,第二天,保罗还得再跟他解释一番,因为他当时什么都没记住。其间,戴维想到了乔迪的脸,想到了她无以名状的忧伤目光,想到了孩子们的眼睛。那一刻,他不得不对他们解释说,爸爸病得很严重,葛蕊丝、本杰明,亲爱的孩子们,你们俩要变得很英勇,你们俩还要多多帮助妈妈,要乖乖的,你们能做到吗?他想到了他那十分优越的医疗保险,这是肯定的。但是,保险公司会做调查,会指责他曾经掩饰了他整整十年的吸烟史,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想到了肌体不可避免的痛苦,生命最后日子里的衰弱,死后的火化,甚至,还有必须让朋友们听的音乐,某种很共情的东西。嗯,保罗,摇滚乐,一曲布鲁斯,但不会是一首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的沉重的安魂曲。他还想到了孩子的教育费用、公寓的房贷。他居然已经提前还了款,真是傻瓜,在死亡的情况下,保险公司是会支付所有欠资的。他想到了此时会来到的那一切,还有此后将会来到的那一切。他甚至还想到了一些奇特的事。
“实际上,保罗……在你的候诊室里……”
“你说什么?”
“那榕树。你该给它浇水了。”
时间是17点33分,阳光消失了。
*
2021年六月24日星期四,22点28分
纽约,西奈山医院
在保罗的候诊室里,榕树并没有死掉。但是,戴维再也没有转回到那里去,他将再也看不到太阳在两座摩天大楼之间的经过,甚至连太阳都不会看到。因为,在这里,西奈山医院的344号病房是完全朝北的,而兴许几天之后,他就将摆脱它了。死神已经在他消瘦的面容上赢得了地盘。
为了止痛,人们尝试了一种纳米药物,那是法国人研制的,作为对吗啡的补充,它并不会产生不断增大剂量的问题。而对癌症本身,医疗团队已经放弃了。太剧烈,太致命,太晚期了。
有人敲门,但无人回答:在失去知觉的戴维的边上,乔迪睡在一把扶手椅中,那么长时间的守夜早已把她给累垮了。三天以来,孩子们一直在保罗家里。门开了,轻轻地,进来两个人,穿着黑色的上装,佩戴着镀金色的胸牌。寂静中,第一个人弯腰俯向戴维,从病人的嘴角提取了一些口涎,然后把探棒放进试管,马上就离开了病房。第二个人拿出一部手机,给身上插满管子的垂危病人拍了一张照,转发了图像,然后坐到一把椅子上,根本无法把目光从那张消瘦的脸上挪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