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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茜

2021年六月28日星期一

巴黎,美尼尔蒙当

清晨的微明时刻,一个脸孔瘦削的男人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疲惫的目光凝视着令人很难辨认清的一张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镜头持续了三秒钟,但吕茜·博加埃尔不喜欢它。太明亮,太零落,太静滞。摄影总监应该是打盹了。她记录到,在特效中,他们应该善于运用伽马值、对比系数,让一个显现于过于远的远景中的图像稍稍再模糊一些。她重新微调了一下画面,聚焦于文森特·卡塞尔文森特·卡塞尔(Vincent Cassel,1966—),法国演员,曾出演过《暗流》《十二罗汉》《黑天鹅》等电影。的脸,在他脸上造出一种轻微的特写,并让镜头在几个图像上延迟了一小会儿,以赋予它节奏上的一点点律动。这费了她一分钟时间。就这样。这便好了很多。正是因为对细节的这种注意,因为摄影方面的这一直觉,她才成了那么多导演最偏爱的剪辑师。

时间还早,才早晨五点钟,路易还睡着呢。两个钟头后,她会叫醒他,to wake, woke, woken,她会为他准备好早餐,to eat, ate,eaten这两处英语,分别是英语不规则动词“wake”和“eat”的不定式、过去时和过去分词。,是的,她会跟他一起复习英语的不规则动词,他的五年级课程法国的五年级,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初中二年级。。但是眼下,吕茜匆匆地回顾了一下一场麦雯麦雯·勒·贝斯柯(Maiwenn le Besco,1976—),法国电影演员、导演与编剧。她所执导的《警员》获得了第64届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奖。她曾是吕克·贝松的妻子,后离婚。的室内戏。中午之前她们必须一起再复看一遍的。她起了床,后脖子酸疼,眼睛干涩。壁炉台上的大镜子映照出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个子女人形象,轻盈如气,皮肤苍白,脸容细腻,褐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她那细长笔挺的希腊鼻子上戴了一副很大的玳瑁眼镜,这给了她一种女大学生的样子。她一直走到客厅的窗户前。每当她感觉自己有些闲得慌时,她总是会把额头抵在这冷冰冰的玻璃上。美尼尔蒙当街区还在安睡,但是城市已经在渴求她了。她此处的“她”(elle)也可理解为“城市”。想做的,就是抛弃她的躯体,跟外面的一切融为一体。

低沉的叮的一声响,告诉她有电子邮件发来。她读到了安德烈这个名字,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愤怒,倒不只是因为他那么一意孤行,更是因为他明明知道他本不该一意孤行,却又情不自禁。他怎么可能同时做到既那么聪明又那么脆弱呢?但是,爱又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无法阻止一颗心去践踏智力吗?

她三年前认识了安德烈,是在一次电影人朋友的晚会上。她那天到得晚了,而一个男人,本来都快要走了,看到她后却留了下来。人们笑话他说,啊,当然啦,漂亮的吕茜到场了,安德烈就不急于回家了……这便是他,法尼耶&埃德尔曼事务所的安德烈·法尼耶,人们以前对她谈到的那位建筑师。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样子,但人们猜想他还会更老一些。他的手很长,眼睛里既透着忧伤,又闪烁着快乐,看来很能保持不朽的青春火焰。她立即就感觉到,她刚一开口,立马就捕获了他,她很喜欢让他成为她的俘虏。

他们不久就再次见了面。他暗暗地追求她,而她则明白,他倒是不那么害怕自己会犯傻,却更担心会让她为难。一开始,她总带着不无微妙的口气来回绝。但他们俩还是会时不时地继续见面,每一次,他都显得那么殷勤、滑稽、认真。她猜想他并不太为自己的单身生活而自豪,这是一个他每次都会绕开去的话题,她推测他有一大帮情妇,而她们却又没什么魅力。

一个春天的晚上,他邀请她去他家吃晚餐。她对他那些朋友的广泛兴趣颇感惊讶:一个很有些概念艺术派概念艺术(conceptual art),是20世纪60年代末兴起于西方的一种艺术思潮,其基本概念源于马塞尔·杜尚。气质的女画家,一个正好从英国过来的外科医生,《世界报》的一个女记者,一个嗜酒如命的图书馆馆员,甚至还有一个叫阿尔芒·梅卢瓦的人,此君十分精致细巧,领导着法国的反间谍机关,这还是她在席间听说的呢。吕茜还发现了一个奥斯曼风格的宽敞公寓,家具式样简朴,其中工业制造的木头家具占了上风。满屋子都是书,其中很多是小说,远不是人们习惯想象的建筑师的那类冰冷而又不加修饰的世界。在一个搁架上,有一个米老鼠的石膏像,色彩十分鲜艳。她一把抓住那个小动物石膏像,不无惊讶地玩弄着。安德烈凑到她的身边,问道:

“它很丑,是不是?”

吕茜莞尔一笑。

“我买它,为的是让家里头能有某个东西可以抵抗一下顽固的思维定式。人们总是不太习惯于丑陋。这就是生活。丑的生活,依然是生活。”

整个晚会期间,吕茜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似的,一再回到这个可怕的米老鼠身上。突然,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华特·迪士尼的这个老鼠对她说话了,它对她说,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一种幸福是可能的。

她向他介绍了她的孩子路易。安德烈毫无心计:他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个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的活泼而又滑稽的小男孩,不过,他并不寻求把路易当作一个盟友。但他也没有弄错:在这场为征服吕茜之心的斗争中,他根本不需要给自己树敌。

有一天,两个人共进午餐,当餐后他们俩互相道别之际,她迈出一步,正准备穿过大街,安德烈在她身后猛地拉了她胳膊一把。原来,有一辆卡车正冲她直驶过来。她的肩膀被拽疼了,但是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当时,安德烈的脸上血色全无,一片煞白。一时间,他们俩并肩站在一起,城市的种种声响似乎变得十分剧烈。他的呼吸加速了,她也一样,就在一阵喘息中,他把她紧紧搂在了怀中,对她说:

“我把你弄疼了,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我还以为……我真的是太爱你了。”

他后退了一步,被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吓住了,又咕哝了一声道歉的话,就走开了。她瞧着他远去,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走得很快,很直,他原来还是那么年轻。震撼之余,她将用两个星期的时间来重新接触他,而当他们再度待在一起时,他却不再谈及这事了。

但是,他已经说过这话了。我爱你。吕茜对这话疑虑重重。对她来说,时候还太早,她实在不该又听到这样的话。因为,她曾爱过另一个男人,此人曾反复使用过这个骗人的动词,用得太多,太滥,他侮辱了她,欺负了她,一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又颠颠地返回来,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很想对安德烈说,她实在受够了所有这样的男人,他们渴望她仅仅是为了她柔和的皮肤,精细的小腿,苍白的嘴唇,他们称为美的这一切,所谓幸福的这一保障,他们在她身上看到的唯有这个。她厌倦了那些像猎手一般围着她团团转的人,那些梦想把她像战利品一样高高挂在墙上的人。她远远不只是一种贪欲的对象,她再也不愿意被人玩弄。她很想对他说,正因如此,渐渐地,她走向了他这边,正因如此,她走到了这一步。因为他留给她的这段时间,因为她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温柔,同样,也是因为他对她的尊重。她很想能够不把他牢牢维系在这一静悄悄的老恋人的身份中,希望自己能变得干脆利落,或者分手,或者向他彻底让步,放松缰绳。可现实情况是,她仅仅满足于为自己的强硬甚至残忍而感到羞愧,同时却死死地抵抗着她自身对他产生的不断增强的吸引力。

又一个冬季过去了,已经四个多月了,在他们常去吃饭的玛莱街区玛莱街区是巴黎第三区和第四区的一个街区,有不少博物馆和艺术画廊。一家韩国餐馆金记小店的一次晚餐后,他又对她说:“吕茜,你知道的,我很珍惜你,我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妨碍着我们的那一切。但是,假如有一天,你希望让我成为你的伴侣,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就由你来迈出第一步好了……”这时候,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有了年龄的痕迹,她不免有些心慌,她微微一笑,明明知道还得给自己留一点时间,但没有用,她担心他会倦于这一番无谓的等待。她决定抓住这小小的凯洛斯的那绺棕色的头发,这个善于把握适当时机的希腊神凯洛斯(Kairos)本是古希腊语,意思是正确、关键或适当的时刻。古希腊人用两个词来表示时间:chronos和kairos。前者指按时间顺序或连续的时间,而后者表示采取行动的适当的时间。。她的整个身心引导着她坐到了他边上的长椅上,她拥吻了他,很温柔。任何一出英国式的浪漫喜剧恐怕都不敢有更漂亮的开场戏了。她毫无遗憾。

从这稍稍有些神奇的一刻起,安德烈和她就不再分开了。

两个星期之后,三月初,安德烈就该去一趟纽约,去视察他银环建筑项目的工地了;她则在同一时期结束了冯·特罗塔玛格丽特·冯·特罗塔(Margarethe von Trotta,1942—),德国电影导演,被称为德国新电影运动的“领导力量”。那部最新电影的剪辑工作,而预期中麦雯的那一部影片要在一个多月之后才开始,这段时间里她正好没有事。他建议她跟他同行:他们会有充裕的时间,他们会去向中央公园的鸭子致敬,会去参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克利作品展古根海姆博物馆(Guggenheim Museum),位于纽约曼哈顿的现代博物馆,建立于1937年,是古根海姆基金会名下持有的几家博物馆中最著名的一家。保罗·克利(Paul Klee, 1879—1940),瑞士裔德国画家,画风为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和表现主义。,甚至还会去百老汇看一出音乐喜剧。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条件是他同样也得为她显示一下他的建筑工地。这就是她对他的说话方式,意思就是她很想“参与一下”。回到家里后,她就很开心地提前准备起了行装。“我要带上一些书,对了,库切约翰·库切(John Coetzee,1940—),南非白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教授,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另外,还有,一套‘七星文库’中的罗曼·加里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法国外交家、小说家、电影导演,龚古尔奖历史上唯一两次获奖的作家(一次以本名获得,一次以笔名埃米尔·阿雅尔获得)。所谓“七星文库”,指由伽里玛出版社出的名家名作的精装本,通常由某位研究专家来整理文本、作出篇幅很大的注释,并写有导论。的作品集,它并不太重。而那条黑色的裙袍,是的,它很合身,那条裙子则太短了些,但是我会穿上连裤丝袜的,三月初,天是非常冷的。”她实在很高兴能重新找出那么多的小饰品来。至于她的儿子路易,他早就同意让外祖母带他一段日子了。

航班当时很有些颠簸,甚至让人心惊胆战。正当飞机威胁着要折为两截,恐惧即将让她丧失对自身的整个控制之际,安德烈始终在她边上冲她微笑,同时不停地跟她说话。她很喜爱纽约,但对它了解得远不如他。本来他们要在那里待十五天的,但最终只待了八天。在位于东村的一家费用贵得离谱的理发店里,她把她长长的褐发剪成了短发。“以前我从来就不敢那样,你知道。我开辟了一种新生活。”这当然是最糟的陈词滥调,但她很感谢安德烈没有反驳它。她感受到他是如何安慰她,他们又是如何能够,是的,彼此相爱。

之后,他们回到了巴黎,而一切,慢慢地,都将崩塌。渐渐地,面对安德烈狂热的感情,面对这想把她紧紧抱住的胳膊,这随时随地给予的亲吻,面对他“绝对想要把她介绍”给他们,就如急切地想显示一份战利品给他们瞧的这些朋友,她后退了。为什么捕住了老鼠的猫总要拒绝饶它们一条命呢?她并没有准备好去对付一种如此的侵犯;她本来想要的是不那么多的强制,是一种更为缓慢、更为从容的践行。他那双充满了渴望的男人之手吓坏了她,它们那咄咄逼人的贪婪让她无法生成自己的欲望。她并不想去弄明白,安德烈掩盖得如此之好的这一脆弱竟会变得那么明显。不,她并不想去安慰他,不,她没有必要屈从于他残暴的胃口,她没有必要让他受挫的自恋情结得到满足,即便它被年龄所伤害,她也没有必要来忍受这样一道小狗崽般的目光,听他哭叫着说,要了我吧,要了我吧。为什么他不想看到自己把她紧紧搂在他怀中,抱在他床上?为什么她必须为自己拒绝对他尽义务而自感有罪?而事实上,这是她最不在乎做,也最没有责任去做的小事。

之后,六月初,就有了这一次最后的晚餐。晚餐中,安德烈还想重新征服她,而实际上一切都已成了泡影。他坚持把晚餐再次安排在金记小店里吃,就仿佛那已经陈旧的背景,半为禅宗半为江南Style的背景,还能在她身上产生一种神奇的效果。他一个劲地说啊,说啊,面对着他那早已凉下来的奶油蘑菇意面原文为“beosut cream pasta”,是夹杂了韩语的英语。,只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哇啦哇啦,忘乎所以地沉浸于他对词语放肆的趣味中,殊不知,每一个漂亮的句子都会让这一番别离变得越来越丑。她瞧着他,他抓住了她的手,她就由他那么抓着,只想赶紧跑到室外去,寒冷早已钻进了她的心。她毫不愠怒地朝这位虽不乏魅力却重又变老的先生投去一笑,但是,他为什么就没有看到她的心早已飞走了呢?兴许,她没有足够的精力,或者,很简单,没有了足够的爱——天知道啊,她有多么憎恶这个词。无论如何,安德烈将会扮演他那药膏的角色,在伤口结疤的时间里,成为某种气味十分难闻的油膏,而且还带着哈喇味,既然现在伤口已经好了……但是,不,她错了,为什么要依据他们苦涩分手的结尾去重温他们漂亮相遇的开端呢?并不是她在玩弄他,而是他,只是他,始终都是他不知道如何达到他们自身希望的高度。

她坚持要分摊付账,想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向他说明,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他是他,她是她,而再也没有了“我们”这个词。这时候,他递给了她一本小书:维克托·米耶塞尔写的《异常》。书名让她想起了什么。

“给,这会让你喜欢的……”

她随手打开书,目光正好落到这样一个句子上:“希望使得我们在幸福之过道上原地踏步。让我们得到我们所希望的吧,而我们就进入到不幸之门厅中。”我的天哪,尽是种种暗喻,这样的开头真是太糟糕了。稍稍往下一点,她又读到:“诱惑始终就是一种人皆有之的共同本领,而决裂则是一种重大艺术。”看来,她是一个艺术家。那就来他个重大艺术吧!

她接受了这份礼物,转身走了。

这是三个星期前的事,还是在安德烈前往孟买之前呢,他去孟买为的是那个倒霉的叫索亚拉或者苏亚拉塔楼的事,他曾经对她夸耀过那一建筑的优雅,而她却对他建造的东西再也不感丝毫兴趣了。

在屏幕上,他昨天发过来的邮件始终显现为蓝颜色和粗体字表示未打开读过。

她终于把它打开了。在她看来,没有一个句子不是啰里啰唆的、空洞的、可笑的。没有什么能触动她,但是,毫无疑问,也没有什么会伤及她。“我实在很想,跟你一起,走过一条尽可能长的路,甚至是所有可能的路中最长的那一条。”净是一些废话。“我将不会知道,你最终是不是会爱上我那充满爱意与渴望的、落在你身上的目光。”她抬起眼睛望着天。而最后,则是这样一个悲怆动人的否定句:“我不期待回复。”

回复他,无论如何,吕茜连想都没有想过。

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隐蔽的电话号。他怎么竟敢来电话,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天还没亮,更何况路易还在房间里熟睡呢?吕茜有些愤怒,打开了接听键,为的是让铃声不再响。但她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嗓音:

“请问您就是吕茜·博加埃尔吗?”

“是的。”吕茜低声答道。

“我是警长莫帕。国家警察局的。”

“可是……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请问,您是1989年一月22日生于蒙特勒伊吗?”

“是的。”

“好吧。我们已经来到您家门前的过道上了。请让我们进来吧。”

“但是,为什么呢?你们会吵醒我儿子的。”

“我们会向您解释的。我们有一纸传票,现在,我把它从您家的门缝底下塞进来了。请把门打开。”

(法)艾尔维·勒泰利耶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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