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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

杀死某个人,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必须多观察,多监视,多思索,多多地,而到了那一刻,挖成空无。就这样。挖成空无。想方设法,做到让整个世界缩小再缩小,直至它凝结在枪筒中,或者刀尖上。仅此而已。不要对自己提什么问题,不要被愤怒所引导,要选择好规约,有条不紊地行动。布莱克知道该这么做,而很久很久以来,他早就不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的了。之后,剩下的也就水到渠成了。

布莱克以他人的死为生。请便吧,就不要有什么道德教训了。假如有人想讨论伦理学,他就准备回答统计学。这是因为——布莱克为此而道歉——当一个卫生部部长要在预算中砍上一刀,需要在这里取消一台断层扫描仪,又在那里减少一个医生,还在别的什么地方删去一个急救部门,他就会猜想,这等于在堂而皇之地缩短成千上万陌生人的生存时间。负责人嘛,又不是罪人,一副坦然的老样子。而布莱克,正好相反。无论如何,没什么好辩解的,他都无所谓。

杀死,那不是一种志向,那是一种安排。假如我们愿意的话,更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状态。布莱克十一岁了,那时候他还不叫布莱克。他乘坐在那辆标致汽车中,坐在他母亲旁边,车开在波尔多附近的一条省道上。车开得并不快,一条狗穿过公路,它带来的冲击让他们稍稍有些偏向,母亲嚷嚷起来,刹了车,动作过猛,车轮打滑,车子斜冲出去,发动机熄火了。“待在汽车里,我亲爱的,我的天,乖乖地待在汽车里。”布莱克没有听话,他跟着母亲下了车。那是一条苏格兰牧羊犬,一身灰毛,它的胸廓已经撞破,血流了一地,路边一片猩红,但它没有死,它还在呻吟,很像是一个婴儿在呜咽。母亲慌了神,四下里乱走,她用手捂住了布莱克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嘟囔着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她想叫一辆救护车。“但是,妈妈,这是一条狗,这只是一条狗。”苏格兰牧羊犬在遍布裂缝的沥青路面上直喘粗气,破碎的身体扭曲成一团,形成一个奇怪的角,时不时地还会抖动一下,但动弹得越来越微弱,它在布莱克的眼前奄奄一息,而布莱克则好奇地看着生命正在离这动物而去。完结了。小男孩略略显出一副忧伤样,反正,那是他想象中的忧伤样,只为了不打扰他母亲,但他心中什么感觉都没有。母亲留在那里,透心冰冷,在那具小小的尸体前。布莱克有些不耐烦,他拉着她的袖子,“妈妈,走吧,留在这里一点儿用都没有,它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儿,我们走吧,我会赶不上足球赛的”。

杀死,那同样也是种种能力的体现。就在他叔叔夏尔带他去打猎的那天,布莱克发现,他具备了打猎应有的一切能力。啪啪啪三枪,三只野兔,好一份礼物。他瞄得很快,很准,他很善于适应那些最糟糕的破马枪,适应那些最没有准头的长枪。姑娘们拉他去赶庙会,哎,求你了,我想要长颈鹿、大象、游戏小子“游戏小子”(Game Boy)是一款便携式掌上游戏机。,是的,来吧,继续!于是,布莱克分发着毛绒玩具,游戏机,他成了射击摊上的霸王,并在后来决定从事谨慎之事。布莱克同样也喜欢夏尔叔叔教他的东西,割断狍子的喉咙,把兔子大卸八块。我们还是得从心里明白自己:在杀生时,在结束受伤动物的性命时,他并没有丝毫的快感。他可不是一个奸诈小人。不,他所喜欢的,是技术动作,是因反复练习而自然产生的毫无破绽的常规老套。

布莱克二十岁了,以他那非常法兰西式的姓氏,利波夫斯基,或者法尔萨迪,或者马尔丹,在阿尔卑斯山区一个小城的一家旅馆业学校注册入学。这可不是一种默认之下的选择,请注意,他完全可能去做任何事,他也很喜爱电子技术,喜爱程序设计,他对语言也很有天分,这么说吧,英语,他仅仅在伦敦的朗格中心培训了短短三个月,就能几乎不带丝毫口音,说得那叫一个溜。但是,布莱克最喜欢的,超乎一切之上,还是烹饪,用那些空白的时刻来编一个菜谱,让时间不慌不忙地流逝,甚至就在厨房热气腾腾的景象中,在长久的分分秒秒中,静静地瞧着黄油在锅里嗞嗞融化,瞧着白洋葱慢慢收缩,瞧着蛋奶酥渐渐鼓起。他喜欢种种香料的气味,他喜欢色、香、味在一个菜盘子中的精巧搭配。他本来会成为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但是,真是他妈的,利波夫斯基(或者法尔萨迪,或者马尔丹),您要是对顾客稍稍亲切和蔼一点儿就好了,事情就不会那么糟了。这可是一个服务行业,服务,您明白的,利波夫斯基(或者法尔萨迪,或者马尔丹)!

一天晚上,在一家酒吧,一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对他说想让他去杀死另一个人。他这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件关乎工作的、女人的事,但是,布莱克,他却根本无所谓。

“你会去干吗,你,为了钱?”

“你可真怪,”布莱克回答道,“怪透了。”

“我会付你钱的,很贵的。”

他提议的款额带了三个零三个零(à trois zéros),应该是文字游戏,既指“后带三个零”的四位数,也喻指孟加拉国经济学家、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 1940—)提出的“三个零的经济”理想,即所谓的“零贫困,零失业,碳的零排放”。,布莱克捧腹大笑起来。

“不,你开什么玩笑?”

布莱克慢慢地喝着,不慌不忙。那家伙瘫倒在了吧台上,他摇晃着他。

“听我说,我认识一个人,他能做这个,但是钱要加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明天,我就对你说怎么才能找到他,但是,之后,你就什么都不要再跟我说了,OK? ”

正是在那一夜,布莱克造就了布莱克。说的是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他是在看了安东尼·霍普金斯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1937—),英国电影演员、导演、制作人。演的电影《红龙》《红龙》是一部美国恐怖电影,改编自托马斯·哈里斯的同名小说,2002年上映。影片由布莱特·拉特纳执导,爱德华·诺顿、安东尼·霍普金斯领衔主演,描述杀人狂医师汉尼拔·莱克特的故事。之后去读他的诗歌的,因为他很喜欢一首诗:“我一头跳入这危险的世界:无依靠,赤裸裸,大声呼叫/像是藏在云中的恶魔。”威廉·布莱克这首诗的题目叫《婴儿的悲哀》。而且,布莱克(Blake),就是black加上lake,就是“黑”加上“湖”,这就行了。

从第二天起,一个北美地区的服务器就接受了一个叫blake. mick.22的信箱地址。那是在日内瓦的一家网吧中创建的,布莱克用现金从一个陌生人手中购买了一台二手的手提电脑,给自己装备了一部诺基亚旧手机,一张预付好的电话卡,一部照相机,一个长焦镜头。一旦装备齐全,学厨艺的学徒就让那家伙从网上接触这个“布莱克”, “根本就不担保那个地址是否有效”,然后,他就等着。三天后,酒吧的那人就给布莱克发来一条复杂费解的信息,可以猜想,他颇有疑心。他提出种种问题。在盔甲中找缺陷“在盔甲中找缺陷”(chercher le défaut dans la cuirasse)是法语成语,意思是“寻找某人或某事的破绽”。。两次邮件交换之间偶尔会停歇一天。布莱克谈到了任务目标、经济保障支持、交货时限,这些谨慎的措施最终让他放下心来。他们达成了一致,布莱克要求对方预付一半的钱款:这就已经是四个零了。当那人对他明确说,他希望这事情办得像是一个“自然原因”,布莱克就把款额加了倍,并要求一个月内付清。那人从此坚信对方是一个职业老手,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所有条件。

这是布莱克的第一次,而他却胸有成竹。他早已经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想象联翩,做到了极致。他看过那么多电影。人们想象不到那些雇佣杀手对好莱坞的编剧们都应该感谢些什么。从他职业生涯的一开始,订货的钱,按合同提供的种种情报,他都将从一个被遗弃在某个确定地点的塑料筐中接收到,而地点都是他决定的,一辆巴士,一家快餐店,一处建筑工地,一只垃圾桶,一个公园。他将避免那些过于偏僻的地带,在那里,人们看到的恐怕只会是他一个人。他也要避免那些过于公共化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自己也就盯不住任何人了。他将会提前好几个钟头来到确定的地点,严密监视四周的情况。他将戴上手套、风帽,一顶帽子,还有一副眼镜,他会染一下头发,他学会贴假胡须,或是装成瘪嘴,或是鼓起腮帮子,他将拥有好几十个汽车牌照,各国的都有。布莱克还将花时间学会耍飞刀,根据不同的距离,或是半旋,或是全旋原文为英语,分别为“half-spin”和“full-spin”。。他还将学会配制一颗炸弹,提取某种连一个老巫婆都难以检测出来的毒药。他将能够在短短几秒钟里,就组装起或者拆卸下一把9毫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一把格洛克43式半自动手枪。他将为自己赢得比特币比特币(Bitcoin)是一种虚拟的加密数字货币。,并用这种在无法追踪的运动中加密的货币来购买武器。他将在深网“深网”(deep web),又称不可见网、隐藏网,指互联网上那些不能被标准搜索引擎索引的非表面网络内容。深网中的内容无法通过常规搜索引擎进行访问浏览。上创建他的网站,而暗“暗网”(darknet)通常被认为是“深网”的一个子集,其显著特点就是使用特殊加密技术刻意隐藏相关的互联网信息。将成为他的一种游戏。因为在互联网上,有的是各种各样的教程绝对让你学会一切。去找就成。

他的目标是一个男人,五十来岁,布莱克拿到了他的照片,他的姓名,但他决定管他叫肯尼。是的,就如同芭比娃娃的丈夫肯尼(Ken)是芭比娃娃男友的名字,1961年,即芭比娃娃诞生的两年后,其缔造者美国玩具美泰公司决定创造出肯尼娃娃。他在芭比系列电影和《玩具总动员3》中均有出演。。一个很好的选择:肯尼,那并不会完全特许他一种生存的。

肯尼独自一人生活,这就已经够了,布莱克心里说,因为若是一个已婚的家伙,还带了三个孩子的话,那他就很难看得到该如何创造机会了。实际上,在对方这个年纪,就很少有什么选择一种自然死亡的余地了:车祸啦,煤气中毒啦,心脏病发作啦,意外坠落啦。根本不可能。至于破坏刹车,改换方向,布莱克还没有学会这本事呢!同样,他也不会用氯化钾来制造一起心脏骤停事故;而煤气中毒导致的窒息,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弄。那么,就来一下坠落吧。每年都有一万人这样死去,尤其是老人。但是,要坠落那就得跟着对方一起坠落了。而肯尼,尽管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但若是要跟他来一番搏斗,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肯尼居住在一栋小楼房底层的一个三居室中,就在阿讷马斯阿讷马斯(Annemasse),法国城镇,位于法国东南部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的上萨瓦省,与瑞士的日内瓦交界。附近。整整三个星期中,布莱克只是观察地形,酝酿计划。靠那笔预付款,他给自己买了一辆旧的雷诺牌小卡车,对它做了一番基本的改装,一把座椅,一张床垫,一组补充电池,为照明之用,而他这样就安顿在了能居高临下地俯瞰那片地方的一个荒废的停车场中。俯视下方,正好能看到那一套居所。每天,肯尼都会在八点半左右出门,穿过瑞士边境,干完活之后大约在十九点钟回家。到了周末,偶尔,一个女人会来找他,那是一个法语女教师,住在博纳维尔,离这里有十来公里远。星期二是最仪式化、最可预料的日子。肯尼回家比较早,但他马上就会再出门,前往体操馆健身,两个钟头之后再回家,在他的洗澡间里待上大约二十分钟,然后坐在电视机面前吃晚餐,在电脑上拖拖拉拉地鼓捣一会儿,然后就躺下睡觉。那就赶在星期二晚上去吧。他按照他跟他的顾客事先约定的方式,给对方发去了一条信息:“星期一,二十点?”计算时要少一天,少两个钟头。如此,出资买凶的隐名合伙人就将有星期二二十二点钟的一个不在场证明了。

那天之前的一个星期,布莱克让人往肯尼的家中递送了一个比萨饼。送货人摁响了门铃,肯尼毫不犹豫地开了门,却又不无惊讶地跟送货者聊了起来,后者最后带着他的比萨饼盒离去。好的,布莱克不需要知道得更多了。

接下来的星期二,他自己带着一个比萨饼盒来到了肯尼家的楼道中。他观察了一阵荒凉的街道,穿上了防滑鞋罩,确认了手套,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为的是在肯尼走出淋浴间的那一刻摁响门铃。肯尼开了门,身上还穿着浴衣,看到送货人手中的比萨饼盒时,叹了一口气。但是,没等他来得及说出一句话,空空的盒子就掉了下来,布莱克手一挥,两根电棍的箍套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脯上。电击之下,肯尼一下子就跪倒在地。在他倒下的过程中,布莱克手中的电棍继续捅着对方,一连捅了整整十秒钟,直到肯尼不再动弹。制造商声称电压高达八百万伏,布莱克曾用一根电棍在自己身上做过试验,当时他差点儿就昏迷过去。他把口吐白沫、呻吟不止的肯尼一直拖进洗澡间,让电棍又放了一次电,以便进一步发挥一下作用。接着,他以一种绝无仅有的运动,一种令人惊愕的暴力——这样的一个动作,他早已对椰子壳反复使用了十次——双手紧紧抓住肯尼的脑袋,摁住太阳穴把它揪起来,使尽全身力气推下去:脑壳狠狠地砸碎在了池槽的棱边上。撞击之下,一块菱形的瓷砖破裂了。血立即就流了出来,鲜红鲜红的,黏稠黏稠的,像是一种指甲油,带有它那热乎乎的铁锈味。只见他嘴巴大张,愚不可及,眼睛大睁着,凝视着天花板。布莱克掀开浴衣一瞧:电击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尽可能完美地处理了尸体,完全依照着滑倒之后重力学所遵循的一种悲剧性的假定轨迹。

而当他重新站起身来,欣赏着他刚刚完成的活儿时,一种急于尿尿的奇妙欲望死死地揪住了他。布莱克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还会有这么一下。必须说,在电影中,杀手是不撒尿的。当时,他的尿感是那么强烈,他甚至都想到要在抽水马桶中方便一下,事后再彻底清洗干净好了。但是,假如警察有那么一点点聪明劲的话,或者,严格做到照章办事的话,那他们就会一步一步地重来一遍,他们就会发现他留下的DNA。确定无疑。总之,布莱克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强忍着膀胱即将爆破的刺痛感,带着一脸怪怪的尴尬样,继续执行着他的计划。他拿起肥皂,使劲地抹在肯尼的脚跟上,还在地面上砸出一道痕,然后把它按照假定滑倒后产生的轴心扔出去:肥皂打着转,最终落到了马桶的后面。好极了。找到它会让侦查者欣喜若狂的,他会因为解破了谜题而过于快乐。布莱克把淋浴的水温调到了最高,打开龙头,把莲蓬头的水柱对着死者的脸部和胸部,避免让自己接触到热腾腾的水流,然后离开了洗澡间。

布莱克跑到窗户前,拉上了窗帘,最后打量了一眼室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一具尸体被拖了好几米距离,而一摊玫瑰色的水开始流到了地板上。电脑一直开着,屏幕上显现出英格兰草坪的景象,还有鲜花盛开的花坛。肯尼有着绿颜色的手在法语中,说一个人“有绿色的手”(avoir la main verte),喻指他“精于园艺”。。布莱克离开了小楼,摘下了手套,不慌不忙地一直走到停在二百米开外的轻型摩托车跟前。他发动车子,开了一公里远,停下来撒尿,终于。他妈的,他的脚上还穿着黑棉布的鞋罩呢。

两天之后,一个焦急的同事将会报警,警察将会发现萨缪埃尔·塔德勒的意外死亡,而布莱克则在当天就拿到了余款。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打那之后,布莱克就为自己开创了两种生活。在其中的一种生活里,他是看不见的,有二十个姓,同样多的名,有与各个假名相符相应的护照,哪个国籍的都有,其中包括真正的生物识别护照所谓的生物识别护照(passeports biométriques)是资讯时代的一种身份证明文件,它利用人脸识别或签名等生物特征来识别证件持有人的国籍身份。此类护照持有人的重要资料都储存在置于护照内的非接触性晶片中。,是的,比人们想象的还更容易。而在另一种生活里,他名叫约,他相当远程地遥控领导着巴黎的一家漂亮企业,做的是素食餐送货上门的买卖,在波尔多和里昂早就开有连锁店,而现在,则在柏林和纽约都设有分号。他的女合伙人叫芙洛拉,她还是他的妻子,而她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总是抱怨他出差旅行太多,而且有时候旅行时间还太长。这倒是真的。

*

2021年三月21日

纽约州,夸格

三月21日这天,布莱克在旅行。他奔跑在蒙蒙细雨下,在潮湿的沙土上。长长的金发,印花布方巾,墨镜,黄蓝相间的运动衫,跑步人的那种令人视而不见、极容易忽略的花里胡哨。他十天前来到纽约,带着一本澳大利亚护照。他那一趟穿越大西洋的航班是如此可怕,他当真还以为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上天在宣布对他所有那些合同的复仇。当时,在一个无穷无尽的长长气涡中,他的金色假发差点儿就要离开他的脑壳。而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九天时间在进行他的海滩三公里跑,在夸格,在一片灰色的天空底下,在那一座座价值不会低于一千万美元的木板房子面前。人们治理了沙丘,把它改称为沙丘大道街,这样更容易些,还种植了松树与芦苇,好让任何一栋别墅都无法看到它的邻屋,好让每一个房主都不怀疑,他独自一个人就拥有着整片海洋。布莱克跑着步,步子很小,不慌不忙,而突然,就像每天的同一时刻那样,面对一栋奇妙的平顶房屋,他停下了步子,那房子由一根根宽阔的巨杉板条围住,有非常宽阔的玻璃窗,它的晒台由一道楼梯一直通向海水。他屏住了喘息,被想象中的一股肋部疼痛刺激得弯下腰来,还是跟每天一样,他又抬起了脑袋,向远处的一个男人招了招手。此人五十来岁,体型稍稍有些圆胖,正站在房屋的披檐下,胳膊肘撑着栏杆,喝着一杯咖啡。一个更为年轻的男子,个子高高的,一头短短的褐发,在一旁陪着他。他的位置稍稍靠后,背靠着木板墙,一脸焦虑的神色,目光监视着沙滩。在他的上衣底下,一个看不见的皮套子鼓鼓地凸显在了左肋部。一个右撇子。今天,一星期中的第二次,布莱克微笑着接近他们,他走上了沙滩中的小径,就在一丛丛金雀花与矮草之间。

布莱克以一个很有些节制的动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他的背包中拿出一条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又拿出一个水壶,使劲地喝了一大口凉茶。他等着那个年长的男子跟他说话。

“你好,丹。还行吗?”

“嘿,弗兰克。”这位丹-布莱克说,一直还在大喘气,他装出一个鬼脸来,仿佛面部肌肉有些痉挛。

“真不是跑步的好时间。”那男子说,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他的一撮小胡子,还有一大把灰色的大胡子又长了不少,这才一个星期呢。

“这不,还是个糟天气呢。”布莱克回答道,停在了离他们五米的地方。

“今天早上,看到甲骨文公司甲骨文公司(Oracle)是全球最大的企业级软件公司,总部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红木滩。的股票价格时,我还想起您来着呢。”

“就别跟我说这个啦。您知道我会对接下来的日子做什么样的预料吗,弗兰克?”

“不会吧?”

布莱克把毛巾小心地叠好,放回到背包中,然后把水壶也小心地塞进去,最后从背包中迅速地掏出一支手枪。他立即朝年轻人开了枪,一连三枪,枪弹的冲击力推得此人连连后退,并跌坐到一把长椅上。然后,他又朝弗兰克开了三枪,后者极为惊讶,微微战栗了一下,膝盖一软,身子就贴着栏杆跪倒在地。每次开枪,都有两颗子弹打到胸口,一颗子弹打在额头上。一秒钟里开出了六枪,P226半自动手枪几乎没有声响,无论如何,海浪声遮盖了枪声。又履行了一份合同,无懈可击。十万美元轻松到手。

布莱克把那把西格绍尔手枪放回背包,从沙滩上捡起六个子弹壳,一边叹了口气,一边瞧着那个已被击毙的保镖。还有一个公司,它雇用停车场的保安,用两个月时间培训他们,把这些业余爱好者打发到真正的世界中。假如说,这个可怜的家伙圆满地完成了他的活儿,那他就会让他的老板们追溯到丹这个名字,还有他的照片,那是相当遥远的年代里拍的,还有甲骨文公司的名称,那是由布莱克匆匆提到的,而这些人则会安慰他,把他的身份定为某个丹·米切尔,新泽西甲骨文公司后勤保障部副主任,那是一个有长长的金色头发的人,长相跟布莱克还有那么一点儿相像,而后者,毕竟会仔细检查几十张程序流程图,以便在几千张面孔中为自己找到一个很说得过去的替身。

而后,布莱克接着跑他的步。开始下得越来越猛的雨,模糊了他的足迹。租来的丰田车就停在二百米外的地方,它的车牌就是一辆一模一样的汽车的车牌,而后者,则是上个星期在布鲁克林布鲁克林(Brooklyn)是纽约的一个区。的大街上被看中的。五个钟头之后,他就将乘飞机前往伦敦,然后以另一个身份,改乘欧洲之星列车去巴黎。假如返程的航班会比他十天之前从巴黎到纽约的来程少一些颠簸,那就再好不过了。

布莱克成了一个职业高手,从此,在行动中,他始终都不会有尿急的感觉了。

*

2021年六月27日星期日,11点43分

巴黎,拉丁区

问一下布莱克吧,正是在塞纳街拐角的这家酒吧中,人们能喝到圣日耳曼街区最好的咖啡。一杯好咖啡,布莱克想说,一杯真正的好咖啡,就是诞生于那样一种亲密合作的一个奇迹,一方是卓越的咖啡豆,在此则为一种新鲜焙炒的尼加拉瓜咖啡,精细过磨;另一方是某种过滤之后的纯净水,以及一台咖啡机,而在此店,则为一台金佰利,每天都经过清洗的。

自从布莱克在奥德翁附近的布西街上开了他的第一家素食餐馆,他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即便是万般绝望,他也要留在巴黎街道的露天座上。在街区中,他就是约,也可以是约拿丹,或者约瑟夫,再或者约书亚。甚至连他的雇员们也管他叫约,而他的姓则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显露,当然,除了在控股公司的资本中,毕竟,它登记在商业注册表中。布莱克始终不渝地崇拜秘密,或者不如说保守机密,而每一天,一切都在向他证明,他那样做是有道理的。

在这里,布莱克放松了警惕。他去购物,去学校接他的两个孩子,甚至,自从他们为自家开的四家餐馆分别聘了经理之后,芙洛拉和他还能不时地出去看戏看电影。好一种平庸的生活,在其中,照样还是会伤到自己的,但那仅仅是因为,在陪同玛蒂尔德骑小马时,由于不注意,撞在了马厩的门上,碰伤了眉弓。

他的两种身份之间的密不透风性是完全彻底的。约和芙洛拉还清了购买一套漂亮公寓时的贷款,公寓离卢森堡公园只有几步远。布莱克还在十二年前用现款购买了火车北站附近的一套两居室,就在拉法耶特街的一栋漂亮大楼中,门和窗都加固了,结实得如同保险箱一般。一个正式的房客会支付其房租,他的名字则每年都会换。由于他并不存在,这一点也更显容易。谨慎一点总归不是坏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布莱克就这样喝着他的咖啡,不加糖,不焦虑。他读着芙洛拉建议读的书;他并没有向妻子承认,他在三月份那次从巴黎到纽约的飞机航班上认出了该书的作者。时值正午,芙洛拉把冈丹和玛蒂尔德带去了她的父母家。他省去了午餐,因为就在今天早上,他定了十四点钟的一个约会:一份合同,是头一天晚上收到的。一桩很简单的买卖,出价很高,顾客显然很急。他只是得再去一趟拉法耶特街,改装一下,就像以往一直做的那样。而就在他三十米之外,一个戴着风帽捂住了脸的男人观察着他。

(法)艾尔维·勒泰利耶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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