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简耀
这天是简耀十八岁的生日。
按照父亲的说法,他生于午时,也就是说,过了中午十二点,他就正式成年了。成年对简耀来说意味着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底气摆脱这个家庭,可以独立自主了。
他恨这个家,恨那两个把他带到世界上的人。
事实上,八岁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活在幸福之中。在那模糊的记忆深处,童年是被各种美妙声音包围着的。匠人悠扬的吆喝声、自行车由远及近的叮当声以及逢年过节热热闹闹的鞭炮声,这些声响让他对有着沧桑的历史感和闲适生活气息的旧日北京胡同,始终心怀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厚感情。
那时的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但脸上总挂着温暖的笑。他手扶着自行车后座让简耀放心踩,为捡一只断线的风筝爬上树梢,饭桌上悄悄往简耀嘴里灌辣嘴的牛栏山二锅头。他从不打骂责罚,让孩子直呼自己的名字“京生”。简耀觉得,他不像个父亲,而是朋友。这是爱的表现。
可这份爱随着妈妈的离去而彻底扭转成了恨。那天,妈妈站在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前,茫然地望着眼前这片灰色、破败的平房喃喃自语:“终于可以逃离这座坟墓了。”
是的,妈妈把这片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胡同称为坟墓。在她看来,这里肮脏的公共厕所、风烛残年的老人、残旧的砖墙瓦砾、阴森的里弄,无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住在这里如同死人一般,与其说她是逃离这个家,不如说她是为了逃离这个环境,以求获得新生。
于是,妈妈那个冷酷的表情像一幅寓意深刻的装饰画被死死钉在了简耀的记忆幕墙上。八岁的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懂事了。简耀开始理解,父亲的沉默寡言是因为无能,脸上带笑是为了掩饰——掩饰他根深蒂固的懦弱。他不求上进,守着祖父传下来的小小古玩店,得过且过;他吊儿郎当,无法给自己的家人一个稳定、富足的生活;他遇事逃避,没有担当,否则妈妈离开时他为什么毫不阻拦,而是躲在后院的角落里喝得烂醉?
不过,当时的他还对父亲存有一些念想。因为父亲的温柔和爱对他而言太深厚了,即便母亲不懂不珍惜,但他能感受得到。再说,妈妈走后,他现在只能依赖父亲了。
可从那以后,父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变成了油滑、贪婪、自私的混世魔王。他靠贩卖假古董忽悠外地游客为生;因长期抽烟,满嘴黄牙,整日蓬头垢面,邋里邋遢;视财如命,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会转化成金钱来衡量;说话做事冷漠又刻薄。总之,用简耀自己的话说,“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对外人如此,对自己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自从发现简耀记忆力超群,父亲就开始逼着他背诵唐诗宋词,把儿子当神童培养,参加各种电视节目,四处登台炫耀。后来简耀才意识到,这是父亲生财的一种手段,于是对他的恨意也越发加深了。就在三个月前,简耀还被逼着参加了一档名为《华夏诗词大会》的节目。在总决赛中,简耀不仅获得了全国冠军,还赢得了十万元的现金大奖。当然,这十万元最后也全部进了父亲的腰包。
这样的人是不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他不配当个父亲。简耀发誓要以他为戒,长大后一定不能成为像他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随着对父亲怨恨的加深,简耀也越来越讨厌那些与之息息相关的旧物。他讨厌古玩店里那些充满欺骗性质的假古董,讨厌胡同、四合院和古城门楼子,讨厌一切带着陈腐气息的事物与文化。什么孝道、中医、孔孟、女德,等等,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沉浸在那些陈旧而腐朽的东西里不能自拔。
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这些死气沉沉、没有生机、充满逃避意味的老东西与自己那不争气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相反,他热爱现代,活在当下。他喜欢摩天大楼、苹果手机和欧美流行音乐,喜欢色彩明亮的美国科幻电影,喜欢如今繁杂、高速、炫目的网络世界。他坚信是科技改变了人类,从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也是他对去美国上学充满积极向往的一个重要因素。他最理想的生活是,住在那种有一整面落地玻璃、造型充满未来感的后现代风格别墅里,用声音指令操控着全自动的家电,出门开着无须驾驶的电动汽车,跟随音响里节奏明快的嘻哈音乐摇头晃脑。
他坚持认为,喜新厌旧是人类的本能。
因此,他渴望成年,渴望建立自己的生活,这样就能离开父亲,离开这个烂透了的家。这种理想一度看起来遥不可及。
但,机会陡然来了。
一年前,消失十年之久的妈妈莫名其妙出现了。她表示愿意帮他在美国找学校,出钱供他留学。应该是出于愧疚吧,简耀想。当着父亲的面,简耀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他希望用这种无情的方式刺激一下父亲。他暗下决心,到了美国,先利用妈妈三四年,等大学毕业后,自己要想尽办法在当地找到工作留下来,最好永远都不回来了。到时候,他将会与这两位所谓的父母断绝来往,以一种彻底决裂的方式去过自己的人生。
他的小心思成功了。父亲果然有些措手不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陷入了沉默。这一来简耀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心想这样对待独自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父亲会不会有些过分。但没过多久,“石像”抬起了头,咧嘴一笑,露出了那一排又黄又烂的牙齿。
“三十万。”
这个数字一出口,简耀就知道父亲在他心里已经死了。他想就此走开,让父亲母亲私下去谈他们的“生意”——难道不是吗?他能想象出父亲会说什么话,“养一个孩子十年难道不需要成本吗”“我的精神补偿呢”,诸如此类。他没兴趣听,而且,似乎眼泪已经快涌到眼眶了。不能让他们看见。
“你先别走。”
父亲喊住了简耀,他只能背对着他们,站定。忍住,忍住,千万别哭啊简耀。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在这两个无耻之徒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完全不值得。
“我还有个条件。在离开之前,耀耀得陪我去……”
浑蛋!简耀终于克制不住,跑了出去。他跑啊跑,跑出胡同,跑到二环,跑上过街天桥。他坐在天桥上,对着二环主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放声大哭,全然不顾身后来往行人的好奇目光。
就这样哭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挣脱了内心的羁绊。理智提示他,现在没有什么比离开更重要的事情了,因此什么条件他都愿意答应。回到家,父母的谈判似乎已经结束了。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露出了任何人看见都会觉得很假的笑容。
一切都办理妥当了,再过几天他就能登上前往洛杉矶的国际航班。本以为马上就可以熬出头了。没想到父亲突然提出要来苏州一趟。
“这就是我之前提出的条件。”
简耀只能答应——委屈求全是他在这段畸形的家庭关系中学到的最重要的技能。就再忍一忍吧。
然而,却忍来了眼前这个看上去无法收拾的局面。
“这是在他身边找到的。”
保安捧出一小块太湖石,上面有明显的血迹。
“你疯啦,不戴手套就乱拿凶器!”保安队长高声呵斥。被训斥的保安一脸慌张,手上捧着那太湖石,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别动!”
保安队长显然经验十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张开,然后示意手下把太湖石扔进去。后者战战兢兢地把太湖石放进了塑料袋,那紧张的表情和动作,仿佛他是一名拆弹专家,手上拿着的不是石头,而是手榴弹,要是不小心掉在地上,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会被炸得灰飞烟灭。
现场围观的群众同样十分紧张。他们屏住呼吸,望着这一切,就像在格调高雅的大剧院观看一幕舞台剧的高潮部分。终于,凶器处理完毕,所有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而简耀终于回过神来。他拨开众人,高喊着“爸爸”,冲到了父亲的面前。保安和围观的人群一下都蒙了。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
简耀使劲摇晃着父亲的双臂,就像试图晃醒一场可怕的噩梦。然而,父亲就像丢了魂似的,低着头,一脸木然,对面前的一切无动于衷。简耀感觉手中握着的肌肉软绵绵的,如同一只玩具布偶,没有丝毫活力。
“爸爸!爸爸!”
“你既然是嫌疑人的儿子,也留下来一起接受调查吧。警察马上就到了……”
“肯定是弄错了,我爸爸他没有……不,他不会杀人的……”
“你亲眼见到了?”
简耀一阵语塞,他的确没有亲眼见到杀人现场。回想起来,从父亲决定来苏州到现在,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不合情理、充满疑点。
“好啦,你先跟我们待在一块儿,等警察来了,他们自然会搞清楚真相的。”
简耀麻木地点点头,垂下肩膀,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此刻他脑子里一团糨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应该打电话向谁求助,可是父亲那边的亲戚很少来往,没有联系方式;母亲呢,在美国,平时都是邮件交流,一年也写不了一封信;同学,那就更不靠谱了,总不能跟他们说,我父亲杀了人,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简耀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紧张得想小便。
“叔叔,我想上厕所。”
“上厕所啊?”保安队长回头看了看,警察还没来。
“快憋不住了……”
“那……行吧,我带你去。你们几个,保护好现场,别让人靠近。其他人都散了吧。”
保安队长说着,领着简耀往一条小路走去。很快,他们来到公共卫生间的门口,他刚想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手机,朝满脸憋得通红的简耀挥挥手。简耀立即冲进了厕所。
随着小便被排出体内,简耀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他拉好拉链,走到水池边洗手,透过镜子,他猛然看见了一样东西。
身上属于父亲的背包。他想起之前曾在里面看到一本不合时宜的旧书,它就像突然成为杀人凶手的父亲一样突兀。
厕所外,保安队长打电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简耀迅速找了个隔间,用门闩把门闩好。他打开背包,伸手把里面的旧书掏了出来。
他翻开《园冶》,发现这本书出版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纸张发黄,内文是竖排的,空白处被人用蓝色墨水做了一些字迹潇洒的笔记。突然,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简耀捡起一看,目瞪口呆。
照片是彩色的,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了,但保存得很好。上面有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座假山前,笑容可掬,看上去关系十分亲密。这两个人正是年轻时的父亲和那个……死者。照片下角的水印时间显示是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年?那时候自己还没出生,为什么父亲和死者在二十年前会认识……难道真是父亲杀的人?不,绝不可能,自己虽然不喜欢父亲,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他会杀人……
外面的人电话似乎快打完了。
必须得做出决定了,简耀告诉自己,要是现在跟保安去,这张照片将会成为父亲杀人的重要证据。不,我不能那么做。不知道为什么,他顿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弄清真相,无论父亲是不是凶手。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必须……逃!
简耀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厕所的上方有一个水泥镂空的窗口,大小正好够他爬出去。他踩上水箱,斜着身子,弓着脚,用力蹬了过去。“哗啦!”镂空的部分一下就被他蹬掉了。他将背包先扔了出去。
厕所的门已经开了。
他鼓起勇气,奋力跳了出去。
“喂,站住……”
保安的声音消失在身后。窗外的墙边正好停着一辆轿车,轿车全身被银色防尘罩罩住,简耀落在车顶,踩在顺滑的防尘罩上,脚下一滑,直接从车上摔到了地上。没有犹豫,他捡起书包,爬起来就开始狂奔。他是学校短跑队的队员,相信即便保安跟着跳下来,也未必能追上自己。
还好,保安并没有追上来。面前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简耀疯狂地跑着。
这时,一辆警车迎面而来。快接近的时候,简耀突然放慢脚步,强作镇静。他感觉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而警车内的中年警察透过车窗玻璃,只是看了一眼他,并没有让车停下来。他们擦肩而过。拐了个弯,简耀又没命地跑起来。
跑到一条小河边,他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不远处围了很多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朝后看了看,确定没有警察,便拖着沉重的双脚走上前去。
只听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很快,他看见了之前在马路边揽客的那个女导游。
那女孩浑身湿透,头发蓬松,坐在地上,蜷缩着,瑟瑟发抖。她背对着简耀,湿透的粉色T恤近乎透明,隐隐露出里面胸罩带子的形状,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而旁边一个老奶奶正在跟她不断道谢。
简耀绕到女孩的正面,这才看清她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一只湿漉漉的、瘦小无比的黑猫。
老奶奶接过黑猫,再次道了谢,就离开了。而那女孩却依然坐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接着她抬头看见了简耀。
简耀担心警察会追上来,想走,可刚一转身,却被叫住了。而这一声竟让他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怎么会……虽然声音是女声,但这腔调,分明是……
简耀像个生锈的机器人般缓缓回头,却见那女孩瞪大眼睛、惊恐万分地望着自己。他真希望一切都是在做梦。
“耀耀……”女孩犹犹豫豫,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我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