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远志考上大学那一天，我正在呱啦鸡岭上挖家里那块手片大的陡坡地。

寂静的山坡上只有白花花的阳光，有一条虫被我从土里挖了出来。它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很不适应痛苦地扭动着身躯。我停住手里的活，许久地看着百般扭动的虫子，好像有了什么问题需要想一想。我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问题，山下边的大村子，也就是山西台村架在大春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大喇叭里先是放了一段秦腔戏，接着就传出了村长赵光头的声音。

他在大喇叭里使劲吹了两下，又狠劲地咳嗽了一声，随后用那种走调的声音激动地说：各位社员、各位村民注意了，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山西台村今年也出大学生了，山上边的二亩台台村有线家的娃王远志考上大学了，通知书已经寄到咱村里的办公室！

这个好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响。

我全身发麻，痉挛得像刚才的那只虫子，手里的镢头像死狗一样躺在了地上。

大喇叭里又放起了一段花脸戏，它粗犷暴烈，带着一股野气，我感觉山上的野草都根根竖立起来。我像一根树桩直直地坐在自己刚挖过的地上，眼瞪得像牛眼，望着大喇叭的方向心里骂：不停唱球呢，我以为是你娃考上了！

花脸戏唱完后，赵光头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在大喇叭里重复着前边说过的话。我垂头丧气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太阳快要接住远处的山头，山坡上有一大群呱啦鸡“呱呱”地叫着向山梁那边飞去。

我说不明白，自己就突然眼圈发红，静静地躺在陡坡地里，呼吸着随风飘来的青柿子的味道以及浓烈的青草味，傻傻地望着天空。有一群鸟从我头顶上飞过，不知道是哪一只鸟好像在故意看我的笑话，拉下一滩鸟屎，不偏不斜地落到我的脸上。我不知道那是鸟屎，生着气使劲用手一拍，结果糊了一手。我愤怒地坐起身，望着飞去的鸟骂道：你就不是个好鸟，鸟眼看人低，也学会“落井下石”了，你明天一定会变成鹰窝里的一道鸟菜。

我忧郁地望着即将落山的太阳，望着生长在山坡边与地坎上一排又一排上百年的柿子树，以及绵延起伏的黄土山地下方甘河水库里那一片蓝汪汪的水面，眼泪就哗哗地落了下来。三叔和远志脚底下像带着火，从二亩台台以前生产队的碾麦场里走了过去，转眼，就被地坎上的一排柿子树遮挡住。在柿子树的那边，是一条几里长的陡坡路，一直通向山下边的大村子山西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