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城历险记
○这是发生在火石寨的故事。
○群山之中,怪怪儿矗立着一座石城,堪称天险。
○摄影机、摄像机不翼而飞,到底是外星人作祟,还是蛤蟆精施怪?
○土达满俊巧使飞刀,老羊倌道破天机;和尚寻花问柳,鬼影扰乱视线;案情扑朔迷离,意境错综复杂。
○原来,巨蟒施淫威,和尚本无辜;警察不幸牺牲,蚂蚁出奇制胜……
最感兴趣的差事
天宇文化传媒公司要拍摄一部反映明朝中叶蒙元后裔土达满俊举义石城、反抗明庭的武打片,某电影制片厂知名导演达观的助理导演陈峰前来联系选外景事宜。他们一行五人到了县上,县委宣传部派了我和干事小马当向导。这次给知名导演、摄影和编剧当向导,对于我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业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为了熟悉情况,体验生活,积累资料,我偷偷地通过广播电视器材门市部的负责人古勇,借了一架1/4型进口索尼摄像机,准备摄取几组珍贵的镜头。我到县政府宾馆给他们订了房子。达观导演一行到来后,就投入了工作。
陈峰导演看上去三十上下,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语言幽默,表情滑稽,时不时总要提到“我们的达导”。他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满口陕西关中腔,逗得人不得不笑。同来的摄影师老周五十来岁,不大多说话,他的目光总是给人一种琢磨人和事的感觉,不是环视整个空间,就是凝视某个角落,就像他所操纵的镜头一样:推、拉、跟、摇,化入化出,特写定格,使人琢磨不透。编剧之一的谢灵,有点像老周。从他们的言谈中可以得知,他们掌握的材料还算丰富,大到当时明廷的历史背景、社会状况,小到有关满俊的传说、家庭生活、爱好习俗,甚至一句话,一个物件,都会令他惊喜不已、如获至宝。我搜集的这一点资料和谢灵所掌握的情况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尽管如此,他对我提供的资料还是很感兴趣。司机胖刘可不管他们的事,他刚停好车,就进洗澡间洗澡去了。冲完澡,他不管有女士在场,裹着睡衣斜躺在床上看电视。场记李虹不像他们几位男士,她总是见缝插针,恰到好处地把自己的话插到别人说的话的空隙里。我们总是因为一件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而陈导演、周摄影师和谢编剧都会巧妙地把话题引到石城上来。
神奇的地貌
大家共进晚餐的时候,陈导演说:“我们达导对拍摄这部片子信心很足,要在武打片走下坡路的今天,另辟蹊径,闯出一条新路子,拍摄出当代的《少林寺》来,创造武打片最高的上座率。”吃过晚饭,大家都看电视新闻,唯独谢编剧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翻阅资料。《明史》《平凉府志》《固原州志》《西吉县志》,他都不放过,甚至连我的小文《火石寨览胜》也感兴趣。当他翻到《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一中我用红笔画了标记的几段话时,眼睛突然一亮,便十分专心地阅读起来:
“石城在众山中,去平凉府卅千里(实际上只有一百多公里),四面峭壁,数十仞,无径,非引绳不可登。西山顶平,可容数千人。山罅皆墙,高二三丈。城中有数十池可汲,池外设栈道,而栈道则筑小城护之。前有山高数仞,如拱璧状,山后筑墙,高二丈五、六尺,各留小门,仅容单骑。城外皆乱山。盖昔人之避乱者,不知所始。满四等往猎射,故熟知其险可据。而先掘地得前代行帅印,心动,遂叛,入居。”“(满四)自叛逆以来,前后大小三百余战,杀(明军)一伯三指挥,官军死者数千人。”“据说,明成化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满四要出战,其妻观宝镜有凶兆,力劝勿战。偏将杨虎力用言语激满四,并说愿随满四出城助战。于是满四骑马前往,虎力随后,激战中,满四不防,被虎力砍断马腿,满四跌下坐骑,被明军生擒。明军乘胜追击,踏平石城。”
谢编剧专注的神情影响了陈导演,他看了看打了标记的资料,又看了看我,说:“没看出,你还是个有心的人。好好干吧,年轻人,但愿你能成为我们最理想的协拍人员。”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带上摄像机去了宾馆。我们一同用过早餐,乘坐他们的面包工作车上路了。车子驶过早晨行人稀少的柏油马路,便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
干涸的沙石河床被淘沙石的人掘得坑坑洼洼的,极不平整。小车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沙石河床行驶将近一个小时,因道路狭窄,再也无法行驶了,就停在一块地势较高的河床上。然后,我们带着摄像机、电源器、照相机、绳子、爬崖器和升降梯等什物,向石城走去。经过曲径通幽地几转弯,一座形似卧牛的大石山包便矗立在我们眼前。我指给他们看:那就是号称天险的石城!
记得我上中学时,曾几次与同学们来过石城,但因四面陡峭,东南的石阶被人凿断而未能登城观光。近几年来,县上也曾有过修复石城开辟旅游景点的打算,但终因经费无着而未能实施,所以慕名而来的游人只好望城兴叹。这一回,我们借助剧组同志带来的升降梯和爬崖器,一定要登上石城顶端,一睹风采。
通过一段乱石滩和瓦砾场,来到石城下。嗬,面前石壁耸立,遮天蔽日,真有“冈峦峻巍入云标”的意境。
陈导演发挥了他的职能,指挥大家做好登城的准备工作。“出门三步,小人受苦。”何况我和小马又是此地向导。由我们二人各绑上一副爬崖器械,带着绳子,扛着梯子,艰难地爬那隐约可辨的人凿石阶。起初还能站住脚,爬到中间就不行了。石阶越来越窄越来越陡,中间一大段还被人凿断,无法通过。我们按照陈导演的指挥,极小心地搭了升降梯,形成了“天桥”。我和小马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地过了“天桥”,登上石城。我们找了一块突起的大石头,把粗壮的绳子的一头拴在大石头上,另一头抛下石城去,让他们五人攀着绳索,踩着石阶和“天桥”上城。我和小马下了石阶,小马帮老周背上电源器,我护理李虹——怕她吓晕掉下城去。
“胆放正,别怕。”我紧跟在小李身后,一边轻轻地扶着她的后腰,一边不住地为她正胆。这可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的事情。小李一改平时的活泼,双手拽着绳子,一步接一步地慢慢移动。经过了足有半个小时,才攀上了石城顶端。
“哎呀,我的妈呀,吓死人了!”小李一屁股蹲在城上的草地上擦汗,大家也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石城顶部呈椭圆形,从西到东有七口四方形的水窖,窖口或大或小不等。窖内都积蓄着水,积水表层漂着一层薄薄的绿盖,发出腥污味儿。在石城东北角上,有一间比较宽敞的石房子,墙壁还凿有窗口,屋内墙壁被烟熏得黑魆魆的。据说那是当年满四义军的哨所。石城南边怪石裸露,堆满了瓦砾,还能捡到散落的铜钱、刀尖和箭头之类的东西。北边地势比较平坦,杂草丛生,不知名的野花犹如繁星点缀其中,使石城于荒凉之中透出一点生机。站在石城上,环视四周,怪石林立,气象万千。脚下的石城犹如大海中的一座荒岛。这就是“西吉八景”之一的“石城天险”吗?触景生情,抚旧怀昔,我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描写石城天险的一首诗来:
冈峦峻巍入云标,朝日苍茫夜寂寥。
飒飒风声沉万壑,森森剑气透重霄。
石级有路凭谁凿,荒城无烟待人烧。
残垒徒资斜阳照,牧马悲嘶已非遥。
“哎呀,真不愧是个天才诗人,触景生情作起诗来了。”小李又恢复了常态,施展起她逗人取乐的本领来了。我说:“这是‘西吉八景’中描写‘石城天险’的一首七律。”
小李有点感到意外,她说:“你们这儿也有‘八景’?”
“我们这儿不但有八景十景,而且不比你们关中的八景逊色多少。这石城,你们关中有吗?”我说。
小李说:“人家关中的‘华嵛仙掌’‘太白积雪’‘骊山晚照’……还有什么‘咸阳古渡’,比你们这石城名气大多了……”
我说:“它有它的名气,石城有石城的特色,不能一概而论。”
“你们都别嚷了!”我、小李与小马嚷得正起劲,周摄影师突然打断了我们的争执,“这石城上有许多怪现象,你们发现了吗?”
“什么怪现象?”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这石城只有花香,怎么不见鸟语?”
经周摄影师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是啊,这座天然石城从荒凉程度看,至少有近百年没有人上来过,它犹如海上的一块绿岛。海岛上鸟类成群,鸟蛋遍地,可这石城上不但见不到鸟类、鸟蛋,甚至连鸟粪、鸟毛也没有。
“还有。”周摄影师又说,“这石城上好像有一股什么味儿,你们嗅到了没有?”
我们几个的感觉不一样,有的说好像有,有的说好像没有。小李说是石窖里面的污水散发出来的臭味儿,老周连连摇头否认。小马指着那一堆堆蚂蚁窝说:“恐怕是蚂蚁窝里发出的气味。”
我们都附和着说:“大概是的。”
可老周还是摇了摇头说:“不像。”
石城上确实有点怪:没有鸟类,却成了蚂蚁的王国。黑的、黄的,大者如蜜蜂,小的像蚊子。我们把黑蚂蚁叫土蚂蚁,把黄的叫洋蚂蚁。一群群黑蚂蚁把石头表层的黑土“建设”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圆土丘,就像一坨坨发起的面包;黄蚂蚁则用草秸结成一座座小小的洋楼。它们都在各自的安乐窝里忙碌着。看见这么多这么大的蚂蚁,不由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腿也神经质地痛痒起来。
小时候,我同伙伴玩蚂蚁,用削尖的小棍子掘蚂蚁窝,掏蚂蚁蛋。把积在一起的蚂蚁卵子放在火柴盒里,然后掏上还没有长毛的麻雀儿子,放在蚂蚁卵子上,让它当鸡妈妈孵小鸡。结果,就招来一群群蚂蚁,把红几几的麻雀儿子咬死,然后当作美餐吃掉。有一次,我们照样玩蚂蚁,有大一点的孩子就捉弄我们,把蚂蚁放在我们的小鸡鸡上,结果,让蚂蚁们狠狠地咬了一顿,肿了起来——真是十八岁的丫头害奶疮——疼得挨不住,又羞着说不出。我最知道蚂蚁的厉害,但我当然不能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事,只有变脸失色地提醒大家:小心蚂蚁!
大家都进入自己的角色,选择不同的角度,取镜头的取镜头,做记录的做记录,观景致的观景致。
费解的疑团
我拍摄了几组照片,顺便取了几个镜头之后,突然觉得肚子胀,才想起因早上事务匆忙而忘了解手。我把小型摄像机和照相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大石头背后的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上,就转过去在大石头后面去解手。蹲下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有一阵风“呼”地刮来,我身不由己地向前一倾斜,差点儿爬倒。我只当是旋风刮来,也没有在意,就系好裤子站了起来。走过去一看,咦,两架机子哪里去了?我以为又是那个淘气的小李拿着去玩了,就走近他们几个人。他们六个人都在极认真地各干各的工作,身边并没有我的机子。我就问他们:“你们谁把我的机子藏起来了?”
听了这话,除了周摄像师专注地拍摄镜头外,其他几人都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小马说:“两个机子你不是都带过去了吗,我们怎么会藏起来?”
是啊,除了司机胖刘外,他们五人每人都操着一件器材,身边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再说,我蹲下解手时,他们谁也没有过去。那么,两架机子到底哪里去了呢?
我又急忙返回放机子的地方,在四周寻找了几圈儿,还是不见机子的影子。我心中茫茫然,又赶紧跑到他们几个工作的地方,说:“机子确实没有了。”
周摄影师似乎才感觉到事情有点怪,他停止拍摄,一挥手说:“大家都过去找找看。”
他们六个人随我来到放过机子和我解过手的地方,大家极其仔细地在周围寻找,翻遍了能翻动的大小石头和每一丛茂密的杂草,除了那一堆堆一摞摞难以下脚的蚂蚁窝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里恐慌极了。这架进口摄像机是门市部里的商品,赔款事小,弄不好还会受罚受通报批评。怎么办?我一屁股蹲在脚下的石头上,不知所措。这时,远处天边上一阵接一阵响起闷雷声,棉团似的白云朵迅速向天空扩散。
“发雷雨了,咋办?”小马难为情地问我。
地上的蚂蚁集结成长长的队伍,日急慌忙地搬运着土块和草秸。看样子要下大暴雨了。如果不及时离开这里,留在这石城上过夜,挨饿受罪事小,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卷走干河床上的摄影面包车可就事大了。
胖刘这下着急了,说:“要想办法赶快离开这里,发了洪水可就麻烦了。”
“我看是这样。”陈导演开始安排了,“今天咱们先回县城,明天再来帮助小钟寻找机子。反正除了咱们,别人是上不了石城的。”
老周说:“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回去得给县上有关部门汇报一下。”
雷声一阵比一阵响了,雪白的云彩也变成灰黑色的了。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暂时离开石城,先回县城。我和小马照例帮助他们五人攀着绳索,踩着“天梯”下了石城,然后取掉梯架。这时浓云已经布满了天空,电闪雷鸣,大雨将至。我们迅速赶到停车的地方,收拾停当,小车就带着一股黄土沿着河床奔跑起来。
另生的枝节
沙石河道本来就路难行。车子跑了一会儿,前面又遇见一群羊塞住了河道,一位干瘦的老头儿穿着一件旧毡袄,挥动着羊鞭连喝带赶,羊群还是让不开道:这只刚挪开,那只又填补进去。车子没办法越过羊群,只好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打喇叭。胖刘司机一边打喇叭试图冲过去,一边口里骂着:“这鬼地方,这鬼天气。”
一阵阵狂风过后,铜钱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打得车窗玻璃“叭叭”直响。羊群跑起来了,小车也加快了速度。一声炸雷一道电光过后,大雨就倾盆而下。如果再顺河床走,车子就有陷进沙石河里被洪水冲走的危险。我和小马当机立断:车子离开河道,到放羊老汉家里避雨。司机他们几个人虽然不大同意,但面对现实,别无良方,只好听任安排。当车子停到老羊倌的独庄门台上的时候,地上已经起水了。当老羊倌发现我们一行不速之客冲进他们的院子的时候,显出极不情愿的神态。他说:“我家不宽便,没地方避雨。”
已经到了这步境地,谁还管他愿意不愿意?我和小马带着小谢和陈导,不容分说,冲进屋内。老周、小李和司机胖刘仍坐在车上没下来。
这是一座靠着崖面圈起来的小院落。院子不大,靠崖挖着三孔窑洞,有两孔窑安了门窗,其中一孔窑顶上烟囱里还冒着青烟。没有安门的一孔圈着羊。我们所在的屋子是一间面向西的房子,虽然砌着砖码头,但水泥活儿很是粗糙,墙壁镘得极不平整。靠窗户盘着一铺土炕,炕上铺着一领已经破了边的茅草席子,炕旮旯里立着一卷羊毛毡。炕是热的,散发着淡淡的牛羊粪便的炕烟味。屋子正面靠墙的地方泥着一个土台,土台正中摆着一尊泥塑的观音像,下面压着一只嘴张得老大的绿瓷蛤蟆,蛤蟆的大嘴里填着沙子,当插香炉使用。观音菩萨的面前台子上摆着香表和蜡烛。
雨越下越大。放羊老汉换了一件棉布裹肚,踢踏着两只泥脚片,一屁股蹲在门槛上,一脸的阴云,一言不发,好像是我们掘了他家的祖坟。还是陈导演有办法,他掏出牛肉罐头和易拉罐等食品和饮料,又掏出包装精致的香烟,一边往台上放,一边操着陕西话同老羊倌套近乎:“这是外国进口货,先敬菩萨老人家尝尝鲜。老人家,您也尝一尝,美得蘸蒜呢。咋,不吃?您甭客气。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了。来咱们大伙都吃。”他把一盒烧牛肉罐头推在我面前,又专门打开一盒罐头,双手送到老羊倌的手中。他见老头推辞,就说:“咋,不敢吃?嗨,菩萨老人家都吃了,你还不吃?吃。”
我们几个人折腾了一天,此时确实饿了,就都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老羊倌见推不过,也慢腾腾地吃了起来。吃完了罐头,陈导演又把一支555牌烟递给了老羊倌:“给,带把的,一根几毛钱呢,过瘾哩。”老头就着陈导演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的“犁沟”也舒展了许多,话自然就多起来了。
老汉问:“客官到我们深山老林弄啥来了?”
陈导说:“上石城,旅游来了……就是说,游浪……”
“石城,你们上去来?”老羊倌的神情马上紧张起来,脸上的“犁沟”又深了。
小马说:“我们上去游了多半日,难上得很。”
老汉一听越发紧张了,他说:“你们都好着,没出事?”
我叹息了一声说:“人都好着,只是……”
陈导演怕我说出丢失机子的事,就赶紧截住了我的话头:“我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神仙不怕鬼不怕,还能出什么事?”
不料,老羊倌一听这话,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忙磕头,并且一声接一声地说:“原来你们都是神仙、喇嘛。我老汉眼睛没水,不识神尊贵体,望众位神仙、喇嘛不要见怪!”
大家都被老羊倌的举动搞懵了。我和小马一边一个,连忙搀扶起了他。
老汉激动地说:“早晓得你们是神仙是喇嘛,我不该怠慢。你们来得正好,看来苍天有眼。”
老汉絮叨了一番后,点燃了几支香,虔诚地插在观音菩萨座下的蛤蟆口里。然后,他跪上炕,一把扯下炕角的毛毡,铺在破了边的炕席上。又说:“你们坐着,我让老婆子做饭去。”说完,拖着一双泥脚片子哧沓哧沓地消失在院子的雨幕中了。不一会儿,门外车上除了司机胖刘坚决不肯进来外,其余两个人——老周和小李被老羊倌请了进来。我们从老羊倌的话中听出了端倪,想进一步从他口中得知机子丢失的线索,就故意把话往石城上引:“石城好凶险哩。”
老羊倌说:“谁说不是哩?”
老汉被我和小马扶上炕,陈导演又给他一支烟,他就讲开石城的故事来了:
“这石城是我们这达的一景。早些年满四在城上插旗造反,好不气派。朝廷也奈何不了他。据说满四他大也是个羊倌,跟我一样。有一天,他在山上放羊,乏了就躺在山坡上睡着了。忽然一阵清风吹过,来了两个白胡子老汉,一个对一个说,这个人睡在一块风水宝地上,若是把他先人埋葬在这达,坟头上就会长出一根芦子草。芦子草长到一百个节后,就能变成一把飞刀,用这把飞刀打仗,天下无敌,可得天下。满四大听得心动,就在心里打开了主意。他一骨碌爬起来,却不见了两个白胡子老汉。满四大就赶紧把羊吆回家,把梦见的事一五一十给满四说了。满四本来就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他听了这话,就在心里打开他大的主意。为了赶紧得天下,当皇上,等不及他大百年,就把他大捆住活埋了。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他大的坟头上果然长出了一根壮壮的芦子草。满四高兴极了,天天跑到坟头看。那芦子长得真快,一天一个节。可是长到九十九个节就不再长了。你们当这是啥缘故呢?这就是满四做了短事,把他大活埋了。满四见芦子长不出节,急得没办法,就只好往芦子根上刨,他费了好大劲,才露出了一个小节节。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芦子连根砍了。他拿了那根滴血的芦子草赶紧往家里跑,刚进家门,就看见一群鸡儿吃他妈晒在院子里的粮食哩,他就用拿芦子草的手顺手一扬,‘呕食’了一声。这一‘呕食’不要紧,却见鸡头滚了半院子。他妈见了,就骂满四:你这冷虫,用啥法把鸡头剁了?满四也觉得奇怪,就对他妈比画着说:我见鸡儿害粮食哩,就用这芦子草‘呕食’了一下,鸡儿的头就……他还没说完,只见他妈的头也滚了下来。满四才知道这是飞刀的作用,就高兴得跳蹦子:我的飞刀成功了,我的飞刀成功了,我要当皇上了!于是,他趁老百姓闹饥荒,一呼百应,插旗造反,在石城上当了土皇上。当了几天,他嫌不过瘾,就想着要当全国的皇上。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就召集他的手下人商量事,说着说着,他就把手里的芦子草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指。只见‘唰’地一道电光向东飞去。据说,当时皇上正在金殿上商议着朝廷的大事,忽见一把飞刀‘嗖’地射来,端端儿刺在明柱上,明柱就裂开了一道缝子。如今的明柱上都有缝子,就是满四飞刀刺着落下的印子。你们知道,飞刀为啥没有刺着皇上?就是那芦子没有长够一百个节。皇上见有刺客,就派能掐会算的人明察暗访。查来查去,才知道咱这达的满四造反,就派了朝里的大将前来征剿。满四有飞刀,他老婆子有宝镜,能预兆吉凶,好生厉害。真是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骨堆山,血流成河呀。可惜满四是个草龙,没有星宿,终究打不过朝廷的真龙天子。满四的队伍让朝廷给降服了。满四被朝廷杀斩后,石城就冷落了好些年。后来……唉,又出了麻达……”
“什么麻达?”大家急切地问。
“离这石城不远,大概一百多里,有个西海子。西海子里有一个蛤蟆……”
老羊倌下意识地看了看土台上当香炉使的绿瓷蛤蟆,吸了口烟,又压低嗓门说:“西海子有一个蛤蟆精,专门抟冷子蛋打庄稼。每年到了粮食发黄的时节,就下冰雹冷子蛋,打得粮食颗粒不收,百姓叫苦连天。话说有一年,从西天来了两个喇嘛,念动真言,驾起祥云,砍断了那妖怪的一条后腿,那妖怪自觉不是对手,就驾云逃到咱们这石城上。那妖孽顽性不改,还干那吐雾作云,下冷子打庄稼的勾当,还吃人哩,连骨头都不吐。早些年,有好事的放羊娃或者不晓得底细的外地人,只要上了石城,就没有一个囫囵回来的。为了不再让人遭受祸害,县里面的人叫了两个有功夫的石匠,把石阶凿断了。打那以后,再没有人上石城去了。哎,你们是咋上去的,驾云?怪不得。唉,这几年,又不安生了。只要到石城方圆放羊,总要丢失羊羔。这还不算,每年庄稼一熟下颗粒就发过雨下冷子,乒零乓啷打个干净。唉,百姓苦啊。一些人穷日子过不前去了,就只好搬到别处去。看着没法子,我们剩下的几户人一商量,干脆把那怪物当神敬。每年五月端阳节,由村子里强壮的小伙子抬着猪羊,敲锣打鼓到石城下,烧香还愿。你们甭说,这个办法还顶事哩,冷子下得少了。青年人硬是不信邪,说那是打过雨的炮弹打的结果。依我说,是讨那……神仙的喜欢。迷信,迷信,不可不信。”
老羊倌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白沫,接过了陈导递过来的烟,狠狠地吸了一气,接着说,“唉,这些年苦了我一家,害了我女儿……你们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老两口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取名麝香。我们一家三口靠养羊种几亩薄地为生。女儿麝香长大了,不晓得咋让石城上的妖……神圣看见了。有一天晚夕,风刮得猛,人睡定了,只听见院子里‘腾’的一声,我只当是狼抓羊羔,就披衣起床,开门一看,妈哟!一个黑麻大汉,瞪着明晃晃的两个大眼睛站在当院,我当时就吓晕了。朦胧之中听见有人慢声怪气地说:我是石城上的蛤蟆大仙,我看上了你的女儿,我要她当压寨夫人。他说着就瞪着两个勺头大的眼睛进我女儿的房里。从那些以后,我一家人就没有安宁过。它隔三岔五就来,半夜里来,鸡叫上头遍走,无影无踪……”
“那你女儿怕不怕呢?”谢编剧问老羊倌。
“怕呢么,咋不怕?头几回把娃吓了个半死,后来,慢慢儿的就怕得慢了。有时节我贴着墙根听,人家两个还叽叽咕咕说话哩,和人一模一样……麝香养下的那个儿子娃娃,白白胖胖,怪心疼的,哪里有一点儿妖气呢?”
老汉喋喋不休地说着,神情有点儿激动。陈导演问:“那您女儿到底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老汉说:“女娃么,羞脸大得很,她总是羞羞答答地不肯说,问急了就说和人一模一样。当娘老子的,再咋问哩?听麝香说,那怪物还怪有人情味的。有几回来,还给麝香给了些钱。我常纳闷:它哪里来的钱呢?”
老羊倌提供的情况很重要。老周进一步刨根问底:“这个怪物常来吗?”
老汉说:“哎,好像有一些日子没有来了。噢,今晚夕它说不定要来的。它总是乘风冒雨来,趁黑来,摸黑去,驾着一团黑云彩。今日下大雨了,担心它晚夕要来,心里好不泼烦,就对你们没有给好脸势。对了,今晚夕它只要来,求众仙家把它收拾了,也好让我一家人过一个安稳日子。呜呜……”
老羊倌说到伤心处,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见今晚石城上的妖怪要来,李虹紧张得直往炕旮旯里钻。我们似乎都从老羊倌口中听出了端倪,但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也都显得有些紧张。今晚它果真来了怎么办?丢失的机子是否与它有关?
雨还在下着,但小得多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老羊倌下炕点着了油灯,又燃起了三炷香,点了几张表,磕了几个头,然后摆上炕桌,准备吃饭。
“快来人哪,有鬼!快、快来人哪……”门外司机胖刘突然惊叫起来,在深山旷野的雨夜中十分刺耳,大家一涌而出。陈导演连忙打开车门,用手电筒一照,只见胖刘在车内大口喘着粗气,颤抖得很厉害。
“小刘,小刘,刘师傅!”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小刘抬进屋子里,忙问他怎么回事。他指着门外说:“有、有、鬼,有鬼。好大好大,好吓人……”
大伙儿问:“哪里去了?”他支支吾吾地说:“跑了,驾云上天了……”
原来,小刘正在车里面打盹,忽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他打开车门一看,只见一个又黑又大的怪物停在车前,他就吓得大叫起来。
经小刘一说,大家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饭端上来了,是烙饼、面茶,一色的素食。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想着今晚如何对待很可能再度出现的“鬼影”,如何度过这难挨的夜。老周准备好了摄像机,他要把“鬼”的形象摄入镜头;谢编剧在考虑怎么样在剧本中增加惊险镜头;李虹场记大概在向上帝祈祷,后悔自己不该来这贫穷落后怪事多的鬼地方。我的心里当然比谁都糟糕: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丢失的摄像机、照相机还没有着落,又遇上了这麻烦事儿。不过,细分析起来,这两码事儿可能互有联系,只要查清“鬼”的下落,机子也就不难找到。
风又刮起来了,雨又大起来了。大家的心随着一阵一阵的风雨声越提越紧。一声炸雷,一道电光,都会使人毛骨悚然、惊骇不已。
老汉坐在靠门的炕沿上,把其他人堵在炕上。他不时续上燃尽的香,于是,浓郁的馨香便驱走了呛人的烟味。
“鬼影”终于没有再度出现。
“喔——”第一声雄鸡打鸣声划破了寂静,也稳定了大家提着的心。难挨的夜终于过去了。雄鸡的打鸣声划开了阴阳界限,黎明属于正义的阳世人,一切魑魅魍魉都将退避到阴暗的角落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收起了各自操持的器械工具。不一会儿,炕上就陆续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天亮了,雨停了。
当我翻身起床后,明媚的阳光已经把山头的影子投在院子里了,昨晚那种恐惧、胆怯心理减轻了许多。我惦记着机子的事,心中的焦急自然还没有消除,就走出院子。
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坐落着这家独门独院的住户,阳光射穿了庄前院后茂密的树林,给门前投下了一坨坨一条条光亮。门前的水沟里,还在缓缓地流淌着昨晚的雨水。不远处的石城方向,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一个个山包。青山是那样苍翠,石崖是那样突兀——灿烂的阳光把暴风骤雨冲洗过的世界照得色彩分明,历历在目。我真希望我的机子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想到机子,就很自然地想到蛤蟆精及其化身黑大汉。它为什么要偷我的机子?它是怎么偷去的呢?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前的摄影车。瞧,车旁分明有人驻足过,那脚印老大哩。顺着离去的脚印一看,在下坡处一坨有屁股压过的痕迹,显然,有人滑倒过——这哪里是鬼?分明是人!
步入尽头的迷谷
回到县上,我们没有来得及休息,就找县委和公安局把这一天一夜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全部做了汇报。听了汇报,县委领导很是惊奇,指示公安局成立专案组,火速侦破。对于石城附近不时丢失羊只幼畜的事,公安局的同志早有所闻,但因要案俱多,并没有认真对待。现在,不光在石城上丢失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还发现了鬼当女婿的事和夜晚黑影,他们不得不把两桩事放在一起考虑。经过反复讨论,公检法共同做出了几种设想。
一、石城上有一暗洞,那是一伙好吃懒做、打家劫舍的流氓团伙的老巢。
二、石城上有一暗洞,洞中有一特务机关,设有电台等通信设备,与世界的恐怖组织联系。盗窃摄像机是他们行动的需要,掠夺牛羊是生活的需要。
三、石城上有一种特殊物质,能与空间的信息发生作用,从而成为外星人研究地球的一个据点。
四、石城上果真有诸如蛤蟆精之类的怪物……
以上四种设想,无论哪一种都离不开“鬼”女婿!所以,以抓获“鬼”女婿为突破口就显得十分关键。大家一致同意,先抓鬼女婿!
我又当了向导。我们与老羊倌沟通了思想,在他家“守株待兔”。我和公安局刑侦科的杨科长在房里守候,观察动静,坐镇指挥,公安干警小王和小李荫蔽在厨房里面等待时机——厨房已经与麝香的睡窑挖通。还有几位干警埋伏在庄院四周,布下天罗地网。这事是在极其秘密地进行。
糟糕,一连等了几个晚上,不见动静,大家都有点疲劳。突然,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鬼影又出现了。只见它在大门外踌躇了一会儿,就带起一股风,“呼”的一声越墙进院,直奔麝香的睡屋。
“喂,010,来了,准备行动!”
“明白,101。”小房里和厨窑里的对讲机发出轻轻的联系信号。
“喂,010,已经上炕了。”
“立即行动!”
小王小李立即钻过厨窑,“不许动,举起手来!”两束雪亮的手电光同时照在两颗耳鬓厮磨的脑袋上,同时,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上面的那一颗脑袋。我和杨科长迅速赶到,把一双冰冷的手铐戴在披着被子发抖的“鬼影”手腕上。
在审讯室里,我做了旁听。天哪,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来无影,去无踪”会腾云驾雾的蛤蟆精“鬼女婿”,竟是一位端正英俊的年轻和尚。案上堆放着用青的确良做的魔鬼衣。那明晃晃的大眼睛原来是特制的电灯。
“你叫什么名字?”
“智远。”
“真实姓名?”
“马小聪。”
“哪里居住?”
“须弥山圆光寺。”
“原籍?”
“固原县鸦儿沟。”
“文化程度?”
“高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怕暴露身份,师父不要。”
“你的同伙还有谁?”
“干那事还要同伙?没有。我一个独来独往。”
“你还干了哪些坏事?”
“撬过学校的门市部,拿过几千元。”
“你要谈谈详细情况。”
“能行。”
下面是马小聪的口供。
我在县城上中学,高中毕业连考三年大学,都落了榜。最后一年,自己觉得蛮有把握,可考分反而不如前几次,低得很。平时学习成绩很差的校长的儿子却考得了好成绩,上了大学。他的儿子名字叫马少聪,跟我的名字一字之差,实际上只有一笔之差。我怀疑弄错了,找了几次招生办,他们硬是不给查。我找了区上的招生办,还是没有人管。我又给有关纪检、监察部门写了信,石沉大海。我气得一病不起。我看透了如今的世情,病好了就上了崆峒山,后来又到了须弥山当了和尚。我接待烧香的施主时,发现麝香长得漂亮,也好像对我有意思。我怕师父知道了怪罪,把我赶出寺院,就变着法儿干那事。日子长了,有了孩子。我觉得很对不住她们一家,几次想对麝香说明这事,干脆回到她家种地放羊,可我剃度时当着长老发过誓。再说社会风气总是这个样子,还是打定主意旋走旋看。我想周济她们一家,可身无分文,就产生了偷的念头。这事儿既然暴露了,合该我倒霉,你们判我几年刑,刑满了我就回麝香家去。
“你是有文化的人,就应该懂得党的政策。”
“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干的事就这些。”
“是不是就这些,那石城上蛤蟆精显灵是咋回事?”
“没有的事。我见那一带的老百姓很迷信,就编造谎言吓唬他们。”马小聪稍停了一下又说,“如果我真是蛤蟆精,咋能让你们抓住呢?”马小聪说着笑了。
审判员严肃地说:“既然是编造的谎言,那么石城上丢失羊只丢失东西怎么解释?”
马小聪听了露出一脸的诧异:“不会吧?”
审判员说:“不会?你知道,我们是从不说谎的。”
马小聪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其实,石城我根本没有上去过。”
惊心动魄的场面
为了慎重,县公安局向地区、省公安机关和国家公安部做了汇报,兰州军区还派了一架直升机,载着五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协助侦破。县中队也派来了一个加强班,在石城下面的四周埋伏,准备将石城之谜搞个水落石出。
按照专案组的秘密部署,由刑侦科杨科长带领小王小李两位干警,监视着马小聪,让他引蛇出洞,一举而歼之。我和小马为他们结绳子搭梯子。陈导和周摄影师坚持要历一次险。为了不暴露目标,其余的大队人马都隐蔽在石城的周围,若有不测,由杨科长鸣枪报警。直升机可随时飞来,居高临下射击。
马小聪穿着他的“鬼衣”,活脱脱一个大黑汉,他头上打着英雄结,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肩上腰上系的披风迎风飞舞,给人一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为防不测,给他戴了脚镣。我们七个人先后上了石城。杨科长指挥我们在暗处隐蔽,让马小聪独自一人“亮相”。
马小聪脸上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他知道,他是被当作什么看待的。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和十分矛盾的心理,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没想到,蒙蔽吓唬麝香一家人的一派谎言,竟和子虚乌有的蛤蟆精联系在一起,反而把自己推入迷津。他不知道石城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只是丢一件什么东西就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大惊小怪吗?如果说真有什么蛤蟆精,他倒要见识见识。凭着一身功夫,与它较量较量,也不枉学艺当“鬼”一场。也好,肚子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自己犯的事儿就那么些,瓦沟里倒核桃,倒了个干净,大不了判几年刑,坐几年牢,刑满了就能和妻子还有儿子在一起,放一群羊,种几亩地,安居乐业。想到麝香,他深情地望了一眼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独庄独院的方向。
他漫无边际、毫无目标地在石城上徘徊,那一匹匹随风飘动的黑纱,把他装扮成一只大大的黑蝴蝶,也像动画片里的怪物。他为自己的这身打扮欣慰过、自豪过。然而,现在又觉得极其别扭、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头顶上的直升机就像一只讨厌的老鸹,旋来旋去,发出刺耳的轰鸣声。有时降低了,螺旋桨扇得石城上的枯叶衰草飞舞。
马小聪戴着脚镣,迈不开步子,只好在石城上一步一挪地走动,脚镣撞击着碎石,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走到崖边,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冰片味直冲鼻孔。他仔细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他又迎着冰片味儿飘来的方向走去。突然,他发现在靠崖方向的一片茂密的冰草丛中的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下面,隐约张着一个黑洞洞的洞口。他打了下寒噤——这莫不是蛤蟆精的洞穴?!
马小聪一个人不敢久留,赶紧返回,给隐蔽在石屋子里的杨科长他们汇报了这一发现。杨科长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一亮,说:“大家都过去看看。”
大家来到洞口,杨科长让干警小王拨开了洞口长长的冰草,一股浓烈的冰片味儿刺激得人们头晕目眩。洞口足有缸口粗,“牛吃水”般直下,洞口光滑得像磨光的炕沿一样,发着青油油的光。我想起了关于《白蛇传》的传说,据说大蟒会生冰片,就说:“这好像是一个蛇洞……”
话音未落,只见身子探在最前面的干警小王像被人拉了一把,“忽”地滑进洞里去了。吓得大家赶紧后退,都做好了格斗的准备。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大家都把握不准。怎么办?小王进洞,凶多吉少,大家急得一时没了主意。杨科长用对讲机与直升飞机和埋伏在石城周围的部队和警察联系,通知他们做好战斗准备。我想起了小时候放羊时,看见大人们点燃柴火用烟熏野狐和獾猪的事,就建议说:“不管是什么,都怕烟熏,干脆用烟熏。”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抱来了柴火,点燃后又把香烟一支一支地抽出扔进火里,用帽扇往洞里扇火。因为洞口是朝下的,所以烟火很难扇进去。马小聪见帽子扇火不得劲,就拨开众人,舞动他的“鬼衣”披风,把一股股浓烟扇进洞里。正扇得起劲,突然“忽”的一声,从洞里蹿出来一条庞然大物,还没容大家反应过来,马小聪就被那怪物扑倒在地。大家顾不得马小聪,一下子呼啦散开。我们回头一看,我的妈呀,才看清那是一只足有小铁桶粗的大蟒。
“啊呀!”大伙儿都惊慌失措地乱叫起来。我想起昨天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解手、寻找机子的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家伙摇头晃脑,口喷火焰,发出“忽、忽”的声响。干警小李刚举起手枪准备射击,只听“忽”的一声,手枪不翼而飞,落入大蟒的血盆大口。接着一阵旋风,飞沙走石,腐枝败叶一齐飞向空中。大家哪里经过这阵势?都没命似的逃跑。我想起了不知从哪本书看到的“蛇中骏马慢于人”的说法,就喊:“往乱石堆里跑,往乱石堆里跑……”
大家听到喊声,就一个劲儿地往南山坡上跑,可脚却一点儿也不听使唤,软得像没了筋骨一样,只是连爬带滚地乱窜,扭伤了脚,碰破了手,也顾不得疼。只有周摄像师显得胆大、沉着,他躲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开启了摄像机……
只见那丑类摇头摆尾,扭动着腰,或盘成一盘,或打起弓背,“忽”地蹿向空中,于是就带起一阵风,卷起一股灰尘和柴草。
马小聪戴着脚镣,无法逃跑,他被大蟒扑倒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运了运气,就跟那怪物展开了搏斗。“唰!唰!唰!”马小聪舞动他的“鬼衣”,披风像一把巨大的风扇,在空中画着一个接一个的黑弧,扇起一阵接一阵风浪,抵御着大蟒的袭击。大蟒摇头晃脑、张口吐信、左冲右撞,试图一口吞掉他。马小聪左右躲闪,一会儿凌空袭击,一会儿就地打滚,好几次躲过了大蟒的重撞。这两个真假怪物一来一往,搅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大家好像不是在亲临险境,而是在观看一场武打影片。
“啊呀不好!”有人大喊。只见马小聪跌倒了,大蟒压了上去。戴着脚镣的马小聪无论功力再好,也无能为力与那咄咄逼人的庞然大物匹敌。他在向后撤步时,因迈不开步子,就被一块石头挡倒。杨科长想开枪,但又怕伤着马小聪,只好紧握手中枪,等待时机点射。
大蟒摆动长尾,迅速把马小聪缠住,就像农人缠草绳,老人缠毛线一样,在地上打滚。那孽畜用力缠、用劲箍,一层又一层,越缠越紧。马小聪尽管憋足了气,涨红了脸,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来反攻那强大的压力,但终因压力太重,渐渐支撑不住了,脸色变得铁青。
看来马小聪是无法脱身了。杨科长和大家都急得团团转。只见杨科长咬紧了牙关,“砰、砰”连放了几枪,那孽畜受了惊吓,一个凌空“搅柱”,“呼啦”一声,把马小聪甩出了老远。不好,马小聪无法自控,在甩出去的惯性中一骨碌滚下石城去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杨科长手中的枪也不翼而飞——被大蟒吞进口中。大家吓得乱喊乱窜,杨科长在慌乱的后退中一脚踩空,一跤跌入水窑中,溅起了一片腥臭的污水。
“完了!”我们几个退在一旁胆战心惊的人都为杨科长捏了一把汗,他掉进水窖,无法脱险,葬身蛇口无疑。然而,奇怪的是,那孽畜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回过头咬自己的尾部。它一会儿在地上打滚,露出雪白的肚皮。一会儿蹿到空中又摔下来,显得焦躁不安。它的大头扭动着,簸箕似的大口里喷着火苗,像闪电一样。我们顾不得杨科长,只好逃得远远的。然而,隔了好大一会儿,那家伙还是没有追过来,而是继续在原地抟弹弹、转磨磨、打弓、摔绊……陈导演连忙拿出望远镜,对准了那不可一世、神秘莫测的庞然大物。
“瞧,蚂蚁!”陈导演惊叫起来。我们都凑近望远镜,轮换着看。只见那大蟒的尾部、腰部、脖子上,都爬满了蚂蚁——大的、小的、黑的、黄的。看到这个情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都把制约大蟒进攻的希望寄托在那些可爱的小精灵身上。
我们趁这空儿放下绳子,用抖抖索索的手从水窖里把杨科长救了上来。他湿成了落汤鸡,头也碰破了,流着血。我和小马给他做了简单的护理,就集中精力防范那大蟒的袭击。
不好,只见那孽畜一次又一次把一团团蚂蚁吞进血盆大口。然而,蚂蚁太多,它也显得无能为力。当它要把紧紧叮在身上的蚂蚁摔掉、压死、吞噬的努力都失败后,便孤注一掷,用尽全身力气蹿向空中,画了一道长弧,柴草、蚂蚁被带到空中,像雪片一样迎风飞舞。一刹那间,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上几处被尖刻的石头撞破,渗出殷红的鲜血来。这时,蚂蚁们好像待命的将士一样,迅速向那庞然大物集结,转眼工夫,大蟒身上爬满了蚂蚁,变成了又粗又长的一条黑龙。它起初还在扭头摆尾、张口吐信地奋力挣扎,但经不住亿万馋蚁齐心协力、外攻内应的袭击,渐渐倒地,舒展了长长的身子,只是有气无力地抽搐、蠕动。眼看那家伙不行了,我们就放开了胆子,凑近观看这千载难逢的壮举奇观。周摄像师那紧张的脸此时绽成一朵梨花,他前后左右奔走,从不同角度将这一极其珍贵的场面摄入镜头。他说:“这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有价值的《动物世界》。”
直升机在头顶上盘旋。杨科长打开对讲机说:“千万别射击,城上有奇观!”
蚂蚁真是可爱的小精灵。只见全城的大小黑黄蚂蚁黑压压的一片,像赶庙会一样,从四面八方赶到大蟒躺倒的地方。蚂蚁越集越多,大蟒越来越粗,渐渐连成一片,堆起一座黑赭色的小山丘,像分了窝的蜂群一样翻腾。城下待命的干警和战士听到枪声,陆续爬上石城,争相观看这一景观。一会儿,那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就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了。大家惊叹不已。
“一物降一物,蚂蚁把蟒降。”
“蚂蚁搬泰山,威名不虚传。”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真是千真万确。”
大家观赏着,议论着。
当一群群摸着肚皮、衔着蛇肉凯旋归巢的蚂蚁离开这只丈把长的骨架时,我惊奇地发现了装在骨架之中的摄像机、照相机,还有两把手枪。只是它们没有了皮革外套。我差点儿惊叫起来:我的机子哟,你失而复得,而且经历了极不平凡的旅行!我把它们赶紧取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看到这只不可一世、神秘莫测的庞然大物的生命终结后,大家又想到了掉进洞里面的小王,还有那个和大蟒搏斗滚下石城的马小聪。当几名武警战士进洞把小王救出来时,小王浑身发紫,已经不能动弹了——然而,那支手枪还死死地握在他的手里。
马小聪摔断了腿,头也碰破了。当杨科长给他打开脚镣,大家把他抬上车时,他睁开了眼睛,只说了一句“请把我埋在麝香家的树林里”,就闭上了眼睛。
尾声
经历了这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后,石城更有名气了。县医药公司从蟒洞里挖掘出数百公斤冰片,从而使公司扭亏为盈。县文物局里多了一副完整的巨“龙”骨架,每天接待的参观者由原来的几百人猛增到上万人。天宇传媒公司后来在这里拍摄的武打片《石城飞刀》倒没有引起轰动效应,只是顺手抓拍的《动物世界·蚂蚁制胜》却获得几项国际大奖,使公司和众位参与拍摄的人都受益匪浅。然而,时常在我眼前晃动的却是那窒息而死但一直紧握手中枪的公安干警小王,还有那来无影、去无踪敢于和大蟒搏斗的“黑旋风”——英俊风流的小和尚马小聪……
(原载于《六盘山》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