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洁净人生
洁净的东西,自有一种灵魂的清香。
初夏,院中栀子花盛开,翠绿的枝丫开满素洁的花朵。她的香气馥郁而饱满,痴痴缠绕,让人无处可逃。白色的花朵有一种贞静之美,比如白色的荷花、茉莉、铃兰、白百合、梨花、白玉兰。
我自幼就喜欢白色的花朵,这也许是精神世界追求洁癖的表现。花之素洁者,多香气袭人。一如这淡雅的栀子花。白色的栀子花不娇艳,不华贵,仿佛是江南采莲的女子,眉眼盈盈,穿一件素色布裙。
洁净有一种清凉的质地,好像天上盈盈的月光。
读朱天文的散文集《淡江记》,还没有来得及细细阅读,却被封面上的一张照片深深吸引了。雪白的梨花盛开,朱天文梳着一对乌黑的麻花辫,与妹妹朱天心站在梨花树下,满树花枝摇曳,她们笑意盈盈,洋溢着青春的美与纯洁。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翻阅民国老课本,看见一幅画,一位母亲低着头,正在给幼小的孩子修剪手指甲,孩子伸出小手,安静乖巧地站在母亲身旁。文中写道:“手有五指,指端有甲,过长则做事不便,又易藏垢,故宜剪之。”母亲教育年幼的我们,要勤洗浴,勤剪指甲。人要爱洁净,由外而内,不仅身体洁净,灵魂更要如此,这些浅显的道理,其实够我们受用一生。
洁净的东西分外有风骨。
在中国美术馆看吴冠中先生画展,站在那幅《残荷》前,久久不能离去。霜严雪寒的时节,满塘的荷花都凋零了,水面上枯枝交错,只留下枯萎的残叶和莲蓬在寒风中静静站立,一派清气凛然。雪中残荷,仿佛一个人的暮年,夏天远去了,枝头的繁花皆已落尽,留下来的,是一个人的铁骨铮铮,不妥协,不退让,他从容安静,气定神闲,风骨清奇。
心灵洁净的人,周身散发着淡然的芬芳。他超凡脱俗,淡泊天真,比如杨绛先生。
有一次,媒体邀请她参加作品研讨会,她没有去。幽默地说:“稿子交出去了,卖书就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听她的话,令人忍不住笑了。她说得多好!她就是一滴清水,作品和内心一样干净清澈。她一生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一活就是百余岁。
她最喜欢的一首诗是英国诗人兰德的,“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字字句句,仿佛都是她的心声,灵魂无比高贵。她还写过,“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因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锺书生命里的杨绛”。漫漫人生,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缺一不可,她与钱锺书比翼齐飞,患难与共。钱先生曾称赞她,“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盛夏,收到老师从景德镇带回的一件礼物,一枚白瓷的挂件,菱形的白瓷,画着几片淡红的花瓣,是一朵写意的荷花。握在手中,素洁如玉,我穿素色棉质的旗袍就戴着它,仿佛一朵荷花静静开在心里。
我和老师相识许多年,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时常给一家报纸副刊投稿,他任报纸副刊编辑。光阴似水,他始终保有西北汉子的血气方刚,饱有一颗少年般干净的心灵,豪爽刚烈,才思敏捷,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不喜欢的人与物,决不苟同。他和我谈文学、艺术、绘画、音乐,妙语连珠,海阔天空,三言两语,如万马奔腾。我从没听他说过尘世的苦恼和琐碎,他六十岁了,依然眼神纯洁,胸怀磊落,笑容干净,卓尔不群。他常常和妻子自驾去雪域高原,大漠戈壁,天涯海角,将万水千山走遍。他说,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旅行,美好的风景永远在路上。
真正的好文字,洁净饱满,一清如水。
读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不少人谈起她的这本遗作,颇有微词,说读不懂。可是,我依然喜欢。小说在比喻和细节之处彰显了语言的魅力和张力,宛如水晶一样纯净透明。她直面自己内心的苍凉,一支笔映照出人性最幽微处的悲欣。她说:“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翻阅我少年时候的文字,仿佛是繁花盛开的春天。渐渐年长,文字开始做减法,删繁就简,舍弃了雕琢和浮华,像一棵秋天的大树,枝头的繁华慢慢落去,将枝丫伸向明澈的天空,有了静气和沉稳,也有了纯净和安然。
洁净,大概是每个人一生最难的修炼,无论文字,还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