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建邦一怒堵路 寻生机论天道地
豫州市的老城区不算大,建于明末清初,方方正正一周夯土城墙卫护,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在城区中心交会。正在街口执勤的杨继昌,瞥见无精打采的张建邦,连忙低头整理了一下臂上的红袖章。
南大街口正中矗着一块牌子,上书硕大红字:除应急和私家车辆,其他车辆一律绕行,违者罚款。
这是张建邦一气之下做的决定。
前天上午,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烈日当空,才等来负责创建卫生城市工作的一群官员。带队的是区长助理、区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比张建邦大不了几岁。他盛气凌人,瞧见什么都不顺眼,而且说话带把儿。
“大小不一,高低不齐,你瞧瞧,他妈的乱成什么样子了。”齐主任指着临街店铺的招牌,怒气冲冲地说道,“全部拆掉。三天之内,全部换成蓝底黄字的招牌,字体、字号要一样。”
张建邦十分不满。这是商业街,既不是军事禁区也不是监狱牢房,把银行、肉食店、麦当劳、肯德基的招牌,换成同一颜色同一字体的,你—他妈的真能想得出来。
“你瞧瞧,路面破成啥样了。”齐主任使劲跺着一块塌陷的路面,又怒气冲冲地说道,“他妈的,这哪儿是人走的路。给你十天时间,最多二十天,全部修补好。”
“齐主任,你可能不了解情况。南大街属于公共道路,归市政部门管。”张建邦不耐烦地说道,“凭什么让我们村修?”
“谁修不一样?”齐主任大声斥责道,“路在你们村,走路最多的是你们,你不修,让谁修?他妈的……”
“你他妈的不讲理嘛。”脏话听多了传染,张建邦脱口而出。
“你骂我?”齐主任大声吼道,“你骂谁他妈的?我活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骂我。”
张建邦年轻气盛,哪里吃这一套,高声叫道:“骂的就是你!”接着又狠狠地跺了一脚路面。
张建邦突然发威,齐主任被惊呆了。
“兔孙儿,骂的就是你。”围观多时的杨继昌,第一个跳出来助威,“你他妈的算个什么玩意!”
“从哪儿蹦出来的蚂蚱,敢在南大街撒野?!”村民们都看不下去,一拥而上,围着齐主任痛骂,“骂你是轻的,惹急了打你一个他妈的!”
随行人员见势不妙,护着齐主任灰溜溜地走了。
下午,区创建办的人送来一面黄旗。张建邦恼羞成怒,当即派人在南北路口设卡,不准公车通行。这一来苦了区委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不得不绕行。
“继昌叔,你好像对封路有意见?”
“张书记,咋能呢?乡亲们都说你的招儿解气,都说早该教训一下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兔孙子了。”
“不对吧,你好像躲着我?”
“哪儿能呢,我没瞧见你。”
近两个月,村里人都知道张建邦内外交困,怒火攻心,没有人愿意当出气筒,人人避而远之。
“吵架了吗?”张建邦没好气地追问道。
“吵啦,按你的意思,扯着喉咙叫唤。”杨继昌顿时兴奋起来,“昨天吵了四场,瞧热闹的人越多,俺们的嗓门越高。这单子上的车,今儿没胆儿再来碰钉子。”
执勤桌旁边插着一面黄旗,上书:创建卫生城市警示旗。
张建邦打量一番,咬咬嘴唇,皱皱眉头。
“张书记,都是按你的意思办的。”杨继昌赶紧说道,“俺们照原样做了一面,挂在南面路口。”
这时,瞧见肖百合远远地向他招手,张建邦急忙赶过去。原来,昨晚肖玫瑰指桑骂槐,大发牢骚。为了解决盖房子的问题,她不得不来找张建邦。
回到办公室,张建邦想了一会儿,拨通利群宾馆的电话。在电话中,他告诉了肖百合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咚,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
“俺,俺能进来吗?”杨继昌唯唯诺诺,“俺来替儿子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中不中?”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杨继昌随父母逃荒来到豫州老城,后来就在这里落了户。儿子杨帆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现在是食品厂杀菌工段的代班长。
杨帆喜欢上本厂一个姑娘,叫童玲。童玲是产品计量装袋工段的质检组长,工作勤奋,敢做敢当。童玲也喜欢他,说是喜欢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童玲的父母也相中了杨帆,但提出一个条件:他们不计较彩礼多少,只要求杨帆办理城市户口。
杨继昌夫妇在豫州老城生活了几十年,但同城不同命,因为是农村户口,处处低人一等。国家政策规定,儿女户口随父母,因此儿子杨帆也是农村户口。
恋爱的时钟走得飞快,眨眼间,就指向男婚女嫁的时间,钟声惊醒了被幸福包围着的两人,也惊醒了童玲的父母。
大年初一的餐桌上,童玲和家人达成协议:五一劳动节前,杨帆如果解决不了城市户口,他们就分手。
杨帆已二十六岁,属大龄青年,婚事不能再拖了。半年来,杨继昌成了最忙碌的人,能找的关系跑遍了,客没少请,钱没少花,可户口问题至今没能解决。
今天,童玲的哥哥打电话提醒杨帆,五一快到了,如果再解决不了城市户口,希望他不要再纠缠童玲。杨帆一听急了,扔下工作,找父亲商量对策。
“俺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找的人找遍了,不是眼瞅着弄不成嘛。”杨继昌满腹委屈,“孩儿,咱就是土里刨食的命,想变凤凰也长不出翅膀,你想开一点吧。”
父亲说的是实话,杨帆无以言对。
“认命吧,孩儿。”杨继昌无奈地叹口气,“要怨,只能怨你自己的命不好,不该来俺杨家。咱杨家祖祖辈辈都是扒拉土坷垃的。”
这是实情,杨帆垂头丧气。
“孩儿,听俺一句劝吧。”杨继昌悲愤地说,“童玲是个好闺女,可惜命里不是咱杨家的媳妇。孩儿,咱不缺胳膊不缺腿,俺就不信,你找不到媳妇!”
“我不。”杨帆倔强地跺了一下脚。
“不?又能咋办。”杨继昌不耐烦了,生气道,“劝了你半天,咋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不,我就不。”杨帆转身走了,“我就是不死心!”
兔子急了会踹鹰,脾气倔强又爱面子的人,最容易办傻事惹大事。杨继昌越想越不对劲,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来恳求张建邦帮忙。
杨继昌那渴盼哀求的眼神,那无助绝望的神情,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不断地折磨着张建邦的神经。
张建邦深知城市户口难办,但又不敢断然拒绝。张建邦十分清楚,这个外表看似坚强的汉子,现在内心已经脆弱到极致,不要说是拒绝的话,就是模棱两可的话,都可能击倒他。
“继昌叔,你放心,我来办。”张建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郑重,“你耐心地等一等,行吗?”
张建邦把希望寄托在石顺诚身上。
两天后的傍晚,石顺诚拉着行李箱进来了。
“哟,你怎么没先回家?”张建邦起身相迎。石顺诚随区第三产业考察团去外地考察,一下车就听说了南大街路口设置路障的事,便急急忙忙来找他。
石顺诚详述了这次考察的见闻,张建邦也述说了近期南大街村的情况。两人决定召开两委会,商讨食品厂的解决办法。关于杨帆的城市户口,既然张建邦开了口,石顺诚也不好回绝,答应帮忙解决。
“顺诚哥,还有一件事,你看可行不?”张建邦提了提精神,“我打算辞去村支书的职务。”
“什么?”石顺诚惊得瞪大眼睛,“胡闹。”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张建邦神色诚恳认真,“过去我一直分管党团和工会工作,与企业接触少,缺乏群众工作经验,不符合当村支书的条件。”
“建邦啊,老书记非常器重你。”石顺诚耐着性子劝说,“我非常相信老书记看人的眼光。他认为你有远见,有魄力,有抱负,磨炼几年一定能成大事。”
“他老人家只知表儿不知里儿呀。”张建邦叹口气,沉闷地说道,“我连干好基本工作的能力都没有,哪儿来的远见和魄力。自从当上村支书,我夜夜睡不好觉,总担心干不好,毁了南大街村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产业。”
“建邦,万事开头难……”
“顺诚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张建邦打断石顺诚的话,毅然道,“你再劝也没有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话不投机,两个人闷着头抽烟。
“好吧。”石顺诚道,“那你准备交给谁?”
“我想来想去,斟酌再三,认为全村只有一个人合适。”张建邦抬起头,认真地说,“只有你最适合。”
“我?”石顺诚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猛地站起身来,扔掉手中的烟头,愤然道:“张建邦,我告诉你:你如果现在辞职,一是对不起九泉之下的老书记,二是对不起南大街村的二十三名党员,三是对不起对你寄予厚望的南大街村村民,四是对不起生你养你的父母。”
石顺诚生气的架势,惊得张建邦目瞪口呆。
“你现在辞职,有何颜面活在南大街村的土地上。”石顺诚越说越激动,点着手指,怒吼道,“老书记尸骨未寒,你竟敢撂挑子不干?你,你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石顺诚便摔门走了。
今天村两委会,张建邦、石顺诚二人不像往常那样肩并肩坐在一起。农村开会不讲究座次,这一反常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南大街村两委干部一共九人,村支书张建邦,副支书李佩珍,村主任石顺诚,副主任杨素娥,委员李文康、张良弼、许承志、马景福、陈广明。
会上,许承志和陈广明分别作了汇报。食品厂实施重罚制度后,不仅没有解决产品的质量问题,反而使产品的不合格率升高了,退货率也不降反升。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是技术还是工艺?是管理还是制度?二人实在是搞不明白。
石顺诚没搞过食品生产,不懂生产技术,因此他从管理的角度发表了两点看法:一是产品既然是人生产出来的,人的积极性必须调动起来,群策群力解决问题。二是食品厂到了关键时期,解决产品质量问题要争分夺秒。他建议请专家来查找原因。
张建邦先是批评许承志、陈广明管理不善,接着让大家围绕三个方面各抒己见:一是产品质量问题的根源在哪儿,如何解决;二是生产管理混乱,如何整顿;三是如何改革创新,重塑企业形象。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茂盛的槐叶,沙沙作响。会议室内寂静异常,大家的心神都被大雨勾走了。
“我是个门外汉。”如此沉默下去不是办法,石顺诚以恭敬的口气点将道,“文康叔,您是食品厂的老厂长,经验丰富,请您老谈谈看法。”
“中,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李文康六十有三,高个子,身体硬朗,嗓门响亮,“建邦,顺诚,我当初为什么辞去厂长的职务?唉,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我今天为什么来参加会议?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我该退出村委会了。”
“文康老哥说得对,人老了,应该有自知之明。麦子一黄,我也六十了。这两年体衰多病,干的没有歇的多,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呀。”瘦弱的张良弼,一阵咳嗽过后,慢声细语地说道,“我转业回来后,跟着老书记打了三十多年的江山,今后是扛不动枪了。想当年,我在西藏……”
张良弼参加过对印作战,退伍后正逢国家经济困难,毅然响应组织号召回乡务农。他说话向来啰唆,但大家敬重他,不忍打断他。
“我也辞职,这活儿不能再干啦。”陈广明突然发难,瞅着张建邦气冲冲地说,“拉磨挨磨杠的活儿,谁有能耐,谁上。”
“你年纪轻轻的,撂什么挑子,凑什么热闹?”李文康急了。陈广明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一手培养的干部。“臭小子,厂里正缺人,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你不干,乡亲们就是不打你,骂也会骂死你……”
“骂死也比受窝囊气强。”陈广明脖颈一硬,眼睛一瞪,“不干就是不干,您老要是愿意,您老接着干。”
产品一再出问题本来就让人窝火,张建邦的批评则是火上浇油。当领导的不懂不要紧,难道不会鼓鼓劲儿?知情不报,报给你有什么用?管理不善,你懂什么是企业管理?今天一张嘴就是批评,除了推卸责任还会干什么?陈广明憋了一肚子的气,要不是李文康在,他早就和张建邦吵起来了。
“臭小子,住嘴!”李文康猛然起身,举起拐棍,“你再敢多说一句,我今儿就替你爹敲断你的腿!”
陈广明不敢再吱声,气哼哼地垂下头。
“好啦,文康叔,您老坐下消消气。”石顺诚劝说道,“今天开的是研讨会,不是辞职会,辞职的事以后再说嘛。”
“你们想辞职,还有地方说,我—”满腹委屈的张建邦刚说了半句,立刻被石顺诚的凌厉眼神盯了回去,只好转言道,“大家还是接着说工作吧。”
这时,杨素娥把一张纸轻推给张建邦,原来是她的辞职申请。
回家的路上,张建邦听说杨帆和童玲私奔了。两人分别留给各自父母一封信,内容一样。
敬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火车上了。我们彼此相爱,生死相依,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我们珍爱父母,珍爱生命,珍爱生活,不会做出任何傻事,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明年新春佳节来临之际,我们一定回家,与你们团聚。
前天傍晚,公园的一棵松树下,两人相对而坐,愁容满面。童玲平静地说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咱们走吧。”
杨帆迷惑地问道:“刚来这儿,又去哪儿?”
童玲平稳地答道:“咱们去温州打工,我三叔那儿。”
杨帆惊讶地问道:“打工?”
童玲平淡地说道:“明天上午,你带上户口本,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等我。”
杨帆惶然道:“偷户口本?私奔?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童玲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的腿断了,明天就不用去了。”
“这……”
“腿断了,你还能接上;情断了,你接得上吗?”
童玲凄然一瞥,走了。
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晚上,张建邦接到石顺诚的电话后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原来,收到两批欠款后,杜瑞生非常敬佩石顺诚的为人,非常感谢南大街村领导的体贴,在得知南大街村的困难后,就一心想帮点忙。两个多月来,他四处奔波,终于找到了饲料生产设备的买家。
买家是山东东源县大自然家禽发展有限责任公司,老板姓郭。由于杜瑞生的从中斡旋,况且郭老板也是个内行人,在了解了设备的使用时间和总产量后,没有过多纠缠价格,双方拍板成交,郭老板还热情邀请张建邦、石顺诚、杜瑞生参观他的养殖场。
“郭老板,您经验丰富,办事果断,一瞧就是行家里手。”张建邦既敬佩又好奇,“您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
“你猜?”郭老板幽默一问,随后爽朗答道,“农民。”
张建邦一愣。
“我当过三年兵,在部队里入了党,转业回来后继续种地,干过五六年的村主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寻思干点副业,于是就干起了养殖业。后来,我干脆辞了村里工作,专心搞养殖。”
石顺诚赞道:“郭老板不仅有魄力,而且有眼力。”
“当初,政府要求党员立足本地,率先脱贫,带动村民致富,我是先走一步试试。挣了点钱后,就想干点大的,可是当着村干部干着私活,于理于情都不合,我和妻子一合计,认为还是辞了的好。”
如此高的思想境界,让张建邦连连点头。
“我先建孵化场卖雏鸡,为了保证种蛋质量就又建鸡场,后来又建饲料厂。现在,我还为村里的养殖户提供养殖技术和防疫服务,周边村民喂养的鸡、鸡蛋都由我负责购销。嘿嘿,当不当村干部都一样,有钱大家赚嘛。”
石顺诚又赞道:“好一个有钱大家赚,实在令人佩服。”
“郭老板,你们村的棒劳力真多呀,处处都能见到年轻人。”
“哦,大多不是我们村的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打工了,为了解决技术工人不足的问题,我同省农业大学联合开办了一个培训基地。”
“呃?”
“这些年轻人,大多是省农业大学畜牧专业的学生,半年轮训一次,他们劳动,我发工资。那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是省农业大学的退休教授,一个负责饲料配方和质量,一个负责家禽防疫和养殖技术服务。”
张建邦关切地询问:“你是老高中生吧,现在是什么文凭?”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小时候家里穷,读了三年书就回家放羊啦,后来自学了一些东西,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应付不了大事。”
“瞧你这管理井井有条,瞧你这公司生机勃勃,你不可能没有文化,更不可能不懂管理。”
“你高看我了。”郭老板扯着西装衣角晃悠几下,大笑道,“要不是你们来,我现在和他们一样四处忙活呢。”
听郭老板这么一说,张建邦、石顺诚、杜瑞生都哈哈大笑起来。
“至于企业管理,我真是一窍不通。”郭老板说道,“没本事又想干成事,只能‘借脑’和‘借力’呗。”
“借脑”“借力”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直叩人心,张建邦和石顺诚四目相交。
“呃,我只顾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啦。”郭老板问道,“听说你们村开办有食品加工厂,产量还不小,销路还不错,需要鸡肉和鸡蛋吗?”
“我们主要生产牛肉和……”张建邦话说了一半就被石顺诚接了过去:“下一步需要大量的鸡肉和鸡蛋。”
“太好啦,那咱们可以合作嘛。”郭老板高兴地拍着胸脯,“鸡肉和鸡蛋的质量你们尽管放心,价格更不必担心,保证物美价廉。”
“今天合同一签,咱们就是好朋友了。”石顺诚也高兴地拍着胸脯,“作为好朋友,我们一定优先考虑‘大自然’的鸡蛋和鸡肉。”
张建邦瞬间明白了。郭老板邀请他们参观他的养殖场,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开拓销售渠道。而石顺诚的大包大揽,是为了保证饲料生产设备转让顺利进行。张建邦暗自长叹:自己的社会经验真的是太少了。
“杜老板,”石顺诚转身问紧跟在身后的杜瑞生,“你们厂生产的彩袋,听说质量还不错,价格如何?”
“我们是小厂,人少,成本低,应该比你们用的包装袋便宜。”杜瑞生回答道。石顺诚一听,高兴地说道:“杜老板,麻烦你回去后发点样品过来。如果质量好,今后我们利群食品厂全部用你的彩袋。”
“真的?”杜瑞生大喜过望。
“好朋友之间只有真的没有假的。”石顺诚诚挚地说道,“普通的朋友图利多,真正的朋友互惠多,我们最喜欢结交像郭总和你这样的好朋友。”
“对。”郭老板赞同道,“好朋友之间就应该互惠互利嘛。”
赶往泰安市的路上,张建邦与石顺诚聊起郭老板赞不绝口。
“郭老板对鸡肉和鸡蛋销售的事,好像很当一回事呀。”
“他来运设备的时候,买些烧鸡卤鸡,撕掉外面的包装,就说是咱们的新产品,让他尝尝。”
“这,这合适吗?”
“这次来山东,才知道如今养殖业发展这么快。我想试试生产卤鸡肉和卤鸡蛋。如果能行,倒是解决了产品单一的问题。”
“对呀……”张建邦立刻来了精神。正想和石顺诚好好聊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百合,你好好劝劝她。对,就按我说的办法。”
半个多月前,接到张建邦的电话后,肖百合就去找了肖玫瑰,说自己有个好主意,可以解决盖房子的问题。肖玫瑰可不傻,一听就知道张建邦不同意签字,大骂了一场。
盖房手续办不下来,肖玫瑰就趁五一假期抢建房屋,然后再去村委会补办手续。可是,被人举报了,城建管理执法队随即赶来,要强行拉走她的建筑材料并罚款。肖玫瑰一边守住建筑材料,一边打电话找熟识的区领导干部。但是,领导之间不可能为一点小事闹矛盾,纷纷一推了事。
肖玫瑰冷静下来后,细想之下发觉肖百合的建议确有一定道理:翻修公婆的房屋,总的建筑面积远超自己加盖的面积,拆迁时得到的补偿更多。更主要的是,肖百合答应找张建邦签字,自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傍晚时分,杜瑞生先行返回,张建邦、石顺诚则留宿泰安,准备次日爬泰山。吃罢晚饭,张建邦、石顺诚二人便驱车去了泰山南麓的岱庙。
岱庙始建于汉代,城堞高筑,殿阁巍峨,宫阙重叠,气象万千。夕阳灿烂的光辉,把气势宏伟的岱庙古建筑群装点得金碧辉煌。
仰望耸立云霄的泰山,张建邦默不作声。其实,石顺诚完全可以自己决定饲料加工设备转让的事宜,而他一再提议游览泰山,肯定是有事相商。
果然,石顺诚情绪激昂,话语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滔滔不绝:
“泰山,虽是地孕的峰峦,实是天育的灵山。试想,如果不是上天的恩赐和眷顾,哪来的万木葱茏、奇花异草、溪水潺潺。再试想,如果没有上天的恩赐和眷顾,岂不是巉岩孤峰、恶涧枯潭、虫鸟难觅。世间万物,哪个不是上天的恩赐和眷顾?
“南大街村同样需要上天的恩赐和眷顾。那么,谁是咱们的天呢?怎样才能获得上天的恩赐和眷顾呢?”
张建邦闻之一震,心情不觉沉重了几分。
自从上次与石顺诚闹翻之后,张建邦的情绪一落千丈,睡难眠,食难咽。今日,石顺诚放下身段,如此煞费苦心地与他谈心,令张建邦十分感动。
石顺诚望了一眼色彩斑斓的天空,接着说道:
“什么是天呢?我认为天是由光、风、雨、水和云、雾、雷、电八个要素组成,每一个人头上都有一片天。只是人所处的地位、层次、环境不同,对天的理解也不相同。
“咱们南大街村,说好听点,它是一块待开垦的处女地;说不好听点,它就是城市中的一片蛮荒之地。城市建设夺走了咱们赖以生存的光、风、雨、水,留给咱们的是云、雾、雷、电。现在的南大街村已成为上天无暇顾及的角落。
“就拿征兵指标来说,咱们老城区有十五个村,去年仅分配了十个指标,而新城区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就分配了二十个指标。再看企业环保标准,郊区村办企业的环保要求很是宽松,而咱们却要执行与国有企业相同的标准。但国企有专项补助,咱们只能自己解决。再看银行贷款,国企私企都能贷到款,但咱们却不行,因为村委会不具备贷款资格,享受不到国家的优惠政策,只能自己缓慢发展。
“天的八个要素指的是什么呢?我的体会是:光指的是国家政策,雨指的是党委政府,风指的是行政部门,水指的是挚友真朋。以上四个要素是咱们南大街村要极力争取的,是生存之本。云指的是内外矛盾,雾指的是刁难,雷指的是歧视,电指的是自生自灭。以上四个要素是咱们南大街村要竭力避免的,是毁灭之源。
“谁是咱们的天呢?没有政策的帮扶,没有政府的支持,没有管理部门的理解,没有朋友的提携,南大街村的上空就难有一片天,南大街村的经济就不会搞上去,南大街村的百姓就不会过上小康生活。所以,作为南大街村的村干部,我们要会争阳光、呼顺风、唤春雨、广积水,给百姓们撑出一片蓝天。
“怎样才能获得上天的恩赐和眷顾呢?等,是等不来的;求,是没有用的。要靠咱们自己主动争取,要从别人嘴里抢!这好比过独木桥,左晃要往城市的优惠政策上靠,右摆要向农村的优惠政策上靠。咱们既然是城中村,就要在‘城’字和‘村’字上多动脑筋。”
听了石顺诚的一番话,张建邦思路顿开。天色渐晚,明日还要早起登泰山,二人便结束了谈话,回去休息了。
月夜,泰山之巅,二人凭栏而立。
“举目望去,透过层恋叠嶂,我仿佛看到泰山脚下灯火璀璨的泰安城,我又仿佛看到南大街村的星火点点。”石顺诚心情激动地说道。
“老支书当了四十多年的村干部。为了撑起南大街村的天,他没日没夜地操劳、奔波。无论大事小事,他都尽心尽力地去办。”
说起老支记,张建邦热血沸腾。
“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再苦,南大街村的村民没有饿死一人;再穷,南大街村的村民没有一人衣不遮体;再难,两百多名逃荒的灾民相继落户南大街村。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开宾馆、办工厂、搞运输,南大街村不断发展壮大,村民收入甚至超过城里人,南大街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外村的大姑娘争着往咱们南大街村嫁。因此,在村民的眼里,老支书就是他们的天。”
石顺诚轻声问道:“建邦,我这样评价老支书,不过头吧?”
“你说得很对。”张建邦深有体会,“八四年我回村工作,每月工资六十多元,比政府职员的工资都高,许多人都羡慕咱们呢。”
“如今,老支书走啦,南大街村的天塌啦。放眼整个南大街村,谁有老支书的威望?谁有老支书的能力?你和我都没有!”
张建邦长长地叹了口气。
“咱们一个人不行,两个人不行。”石顺诚话锋一转,语气坚定地说道,“但只要咱们南大街村的人团结起来,准行。凝真心,集智慧,合力量,咱们一定能像老支书那样撑起南大街村的这片蓝天,耕耘好这块土地。”
“对,人心齐,泰山移,总会有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激情荡漾的张建邦再也憋不住了,一拍栏杆,“顺诚哥,直说吧,怎么办!”
“狭路相逢勇者胜。”石顺诚一拳砸在栏杆上,“横竖都是死,只有杀出一条血路,南大街村才有生的希望。”
“说得好。”张建邦热血沸腾,“顺诚哥,你就说怎么干吧。”
“砸烂坛坛罐罐。”石顺诚咬着牙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从村两委动手,凡是请求辞职的全部批准。把有闯劲、有想法的年轻人招进班子,重组村委会。”
“我同意。”张建邦早就对此不满了。
“人人头上顶‘孝帽’。”石顺诚信心十足地说道,“大方向由你来定,我具体落实。村两委只留一人负责党政事务,其余人员一律到企业任职,办事机构只保留财务室,其余统统裁撤。咱们要从根本上改变人浮于事的现状。”
张建邦心头一亮,他终于找到了工作效率低下的症结。
“只要结果,不问过程。”石顺诚斩钉截铁地说道,“除投资决策权和利润分配权,其余如人事任免权、经营管理权、奖励惩罚权等全部下放给企业。咱们只盯着利润,让他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能完成指标,谁就是神仙。咱俩要从繁杂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跑政府,要优惠,给南大街村创造一个阳光普照、风调雨顺的好环境。”
责权利相结合,才能调动干部的积极性。张建邦连连点头。
夜已深了,泰山上的风湿冷刺骨,一会儿工夫两人便被冻得手脚冰凉。“顺诚哥,我带了瓶酒,咱俩边喝边聊。”
“如今,村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不是一门心思地跑户口,就是想着混日子,形势严峻啊。”石顺成说。
“是呀,现在村里剩下的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村企业的效益不好,留不住人。”张建邦肯定地说道,“不过,我相信这些问题一定能够逐一解决。”
“建邦,要想早日摆脱困境,单靠村里人肯定不行。咱们应该借鉴郭老板的经验,借脑,借力,拜师,学艺。”
“行。”张建邦挥舞着拳头,大声道。
二人围绕着班子人选、体制改革、建章立制、经营管理、利润指标等一系列问题,畅所欲言,斟酌规划。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眨眼间就到了观日出的美好时刻,彻夜长谈的两人,一齐登上玉皇顶。
观赏完日出,二人便乘坐索道下山,而后驱车直奔济南。这次旅程,石顺诚考虑周密,泰山上谈天论地,大明湖畔评说鱼水之情……他深信,经过这次畅谈,张建邦将会有质的变化,今后一定能成为南大街村的顶梁柱。
中午时分,路上车很少。在距离济南不到十公里的地方,一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路过的车都避让而过。凭着多年跑车的经验,石顺诚意识到出了车祸,随即减速停车。
车祸现场惨不忍睹。一辆黑色奥迪车侧翻在路旁的排水沟里,两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躺在路边昏迷不醒。原来,他们也是豫州市人,是去青岛参加产品展销会,路上出了事故,汽车冲出了道路。
年轻司机带的钱不够缴纳医疗费,张建邦他们拿出了全部路费。看着重伤者被推进手术室,石顺诚决定立刻起程,返会豫州市。
突发的情况,打乱了石顺诚的计划。在以后的工作中,二人也没有结伴而行过,这也成了石顺诚终生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