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原创版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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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花禅

叶弥

叶弥,本名周洁。苏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男人要把每一个地方都变成战场,连社交界都不例外。但是真的战争来了,何文涧却要逃到西安。

世道这么乱,他要去西安的消息一传,还是有数不清的人冒着被日本飞机轰炸的危险前来告别。吴郭人对他的尊敬,就在告别中。昨天,忙乱中,不知谁把一个条幅挂在他书房外面,写着:你走了,城就空了。

何文涧见此条幅,流了泪。他知道这句话的凶狠。吴郭在上海边上,上海昨天沦陷,吴郭也快了。他现在要逃命。

这几天,说不尽的依依惜别,把何文涧搞得心力交瘁。何文涧不喜欢死亡,不喜欢告别,喜欢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快乐、风花雪月。

所以,你看:何家的马厩里,养着两匹高头大马,时不时地喷出威武鼻息。院子里的喷水池边,停着吴郭第一辆小轿车,车夫是从上海雇来的。两辆自行车,时常亮闪闪地倚靠在假山边上。何家的大门口,永远停着一辆黄包车,拉车的小江,也是何家的花工。后院子里,放着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子,何文涧的父亲用过的。除了骑马,有时候,何文涧也会坐上小轿子出游,轿边走着几个盛装丫鬟,有时都穿旗袍,有时全穿洋装。全吴郭,只有他喜欢这样玩。何宅后门口的私人码头上,停着他的画船。为了这画船,他用了两位厨师,一位点心师傅,一位烧菜师傅。明月皎皎的夜晚,叫上三五好友,摇着橹,师傅做菜,丫头上酒,他们吃着绿豆糕,沿着碧清的小河悄悄滑行。沿河人家的后院子里,常有桂花、玉兰花、栀子花、金银花、玫瑰花。花香徐来,晚风轻拂,赏天上的月亮和沿河的灯。

他会玩的还不止这些。家里两间大屋子,一间放他的行头和琴、筝、鼓、弦、琵琶各色乐器,他演唱京戏、昆剧、越剧时,用得着。他也自编自演时尚的话剧。另一间大房子放他喜欢的古董、书籍和纸砚笔墨,供他在这里写字绘画,研究金石。宣纸旁边,放着名贵的莱卡照相机,柯达的镜头。全吴郭城找不到第二架这种相机。他拍下他的妻女和丫鬟的姿容。

去西安前夕,光景撩人,满院子的蜡梅一朝开放,走在浓重的香气里,像穿了一件香气的外套。

现在,他要与这些风趣甜美的生活告别了。他要做的事,是逃命。昨夜,他是哭泣着入睡的。

清早起身,焚香,香是藏香。洗脸,擦脸的丝巾上滴了自制的玫瑰露。然后,喝了半小碗厨房里做的桃胶蜂浆桂花水。早点是茯苓粥、虾干拌香芹菜、桂花腌茄干。这些东西都拿到书房里吃着,仆人阿进来报告,门口来了一些学生,他们要求何先生与吴郭城共存亡。

何文涧听了,半晌才说:“存是可以的,亡?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即使我思想做好了准备,我的肉体怕也不答应。”

阿进说:“我怎么回他们?”

何文涧说:“你去告诉他们,人有生存的权利,只要不妨碍他人。人也是自由的,只要不犯法,不当汉奸,做什么,他人不得干涉。”

阿进说:“老爷说的话,学问太高。恐怕我还没到门口就忘记了。”

他到大门口,对门口的人说:“都回吧,我们老爷说了,树倒猢狲散,大家逃命去吧。”

刚说完,他额头上吃了一块石头,回过神来,学生们早跑了,面前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是何文涧最喜爱的学生潘新北的叔叔,便叫了一声:“潘叔叔有什么事?”

潘叔叔说:“让你见笑了,我知道何先生要走,来要些他不要的东西。”

阿进说:“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家里没有不要的东西。我早就说你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个好人,也不会不养新北,把他从小抛在花神庙里。等到我家老爷资助你们新北读书成才,你倒上门来拉拉扯扯的,好意思吗?”

潘叔叔说:“不是我不养他,我养不起他。只怪他自己命苦,六岁就失了父母。我自己也有四个小人要养。”

他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大石卵,说:“最近时局太乱,我出门总带一样东西防身用,你快进去和老爷说,不然我也请你吃一块石头。”

阿进进去对何文涧说:“潘叔叔来了,他知道我家要走,来要点东西。”

何文涧听后笑了一声,说:“他好久不上门来了,一定不是光要东西。你让他进来吧。”

潘叔叔走进书房,看见何文涧吃剩的桂花腌茄干,说:“口水都流下来了,何先生赏给我吃吧。”一手抓了就吃。

何文涧不喜欢他的吃相,转脸看墙上挂的一幅唐伯虎字画,问他:“你要什么?”

潘叔叔说:“先生把那带不走的吃饭桌子赏我一张,我一家老小每天要在吃饭的桌子上聚拢两次,我想有一张好桌子。”

何文涧吃饭用的桌子都是讲究的,他正踌躇间,潘叔叔又说:“先生要是舍不得,那就把后花园里那棵大梓树给了我吧,我自己做一个吃饭桌子。先生这回不要推三阻四的,兵荒马乱的,你园子里的树迟早都要砍了做枪把子。”

何文涧笑起来,说:“我才没有推三阻四的。这棵梓树你拿去吧,但是你要告诉我,人人都在慌忙,为什么你倒不慌不忙地要添新桌子?”

潘叔叔跪下叩个头,不起来,说:“何先生真是一个聪明人。我就把话都说了吧。阿进,你出去,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阿进出去了。潘叔叔站起来说:“何老爷,我临街的两间房子卖给日本人竹下四郎开了太久产业公司——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今年春上他关了门,撤回日本了。前几天又悄悄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日本男青年。和我说了好多话,主要就是人要识时务。他叫我和你说,不要走,留下与日本人一起建立大东亚王道乐土。”

何文涧说:“哦,你做汉奸了。这么说,这城里现在就有好多日本人的眼线了?难道我离开吴郭,日本人就会杀了我?”

潘叔叔说:“四郎给我透过一个消息,说住在吴门桥的杨荫榆,也是留学过日本的,但现在对日本的大东亚理念没有一点理解,还在报纸上一直乱说话。这种人恐怕没有好下场。你是个有趣谦和的人,我家新北又受了你那么大的恩,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怎样。你要走就悄悄地走吧,哈哈,你要不走,我怎么拿到梓树呢?”

何文涧说:“章太炎以前对我说过一句话,小城市的人,反而自大。”

潘叔叔说:“自大总比自小好。自小了,没人看得上。”

何文涧问:“日本人答应给你什么好处?”

潘叔叔说:“一开始不能谈好处,要走着瞧的。我是这么想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现在强势,英国老强盗都拿他没办法,美国人有《中立协议》,也是怕他的意思。我们就得倚靠他。何先生,你和我们草民不一样,日本人说了,你要合作,有大大的好处。”

何文涧低下头冷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说:“日本人,只会打仗杀人而已。给我好处?配吗?”

潘叔叔说:“反正我把话带到了。唉,我也是没办法,被四郎这鬼东西逼得苦了。我走啦,要去镶个金牙,早就想镶了。哈,祝你一路顺风。”

何文涧坐着发呆,想哭,又哭不出,心里十分难受。忽然听得门外一片喧嚣,阿进跑进来,惨白着小尖脸说:“潘叔叔刚出大门就被人捅死在街上了……有人看见是潘新北叫住潘叔叔说话,然后边上就窜出一个人,朝他后脖子、后腰、后背,扎了十几刀……梓树拿不走了。”

何文涧问:“那潘新北呢?”

阿进说:“潘叔叔一倒地,他就走了。”

书房门口,汉白玉台阶下,有人说:“何先生,我来了。”

正是潘新北。

何文涧最好的学生潘新北,六岁时父母双亡,一个月里轮流去亲戚家里乞饭,寄住在花神庙里,给庙里做些事情。八岁时碰到了去花神庙祭花神的何文涧,见他聪明伶俐,就资助他读了书,上了大学。他长得貌不惊人,瘦小干枯,阳光下,却是一身凛冽,寒气逼人。何文涧看见这许久不见的人,忽然丝丝胆怯漫遍全身。他对阿进说,不要让他进来,他身上有冷气,我正头疼呢。你让他去隔壁待着,给他上茶。有话你替我们来回传吧。

以下是阿进来回穿梭,传送的语言:

潘新北说:“请阿进告诉我老师,不要走,留下来,为家乡父老做个表率。”

何文涧说:“阿进,你去问问他,我听说上海、北平都有了锄奸队,他是不是锄奸队的?”

潘新北说:“我们有一些人,是自己组织起来的队伍。日本人已经在吴郭暗杀了,所以我们也开始暗杀。”

何文涧说:“阿进,你去问问他,杀自己的叔叔,怎样下手?”

潘新北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裤腿上擦擦血。”

何文涧说:“裤腿上擦擦?乡下人的习惯,不可想象。”

阿进去告诉潘新北:“裤腿上擦擦,不卫生,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都不可以这样。”

几个来回过后,阿进告诉何文涧:“姓潘的忍不住,嘴里不干不净的,什么文天祥、辛弃疾……”

何文涧挥挥手说:“随他骂去,不要管他,只管给他茶杯里续水。他爹娘死得早,在世上六亲无靠,平时除了学习,没有什么爱好兴趣。对于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留恋,不怕死,要做英雄。”

阿进去了隔壁好一阵子才出来,回来说:“他把茶杯推在地上砸破了,还把牙咬伤了,故意吐出一口血在白墙上……”

何文涧说:“城未沦陷,血已满地。”

阿进说:“哟,我忘记说了,他还说起以前住在艺圃的文震亨老爷。”

何文涧说:“文震亨是我学不来的,那么风花雪月的一个人,竟然为了‘忠义’二字投河自杀。但是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有死的自由,我有活的自由。”

珠帘一动,潘新北走了进来,说:“老师怎么这样没骨气?别人打上门来,屁都不放一个,还说什么自由?”

何文涧说:“我现在,活着比死难,谁都要我死啊。”

潘新北说:“只要老师带头抗日,就是我们的大英雄。虽死犹荣。”

何文涧站起来拍了桌子,吼道:“书生不是用来打仗的!”

潘新北却也执拗,走上来也拍了桌子问道:“那书生是用来干什么的?难道等着以后每天向日本天皇的画像三鞠躬?”

何文涧说:“书生是用来传道授业和风花雪月的,外邦皇帝想让我鞠躬,也不是那么容易。”

潘新北说:“说来说去一句话,你就是贪生怕死。”

何文涧骂道:“小猢狲,我贪生,干你屁事!”

潘新北几步跳到院子里,转过身回骂道:“我骂你一声他妈的。姓何的,你走着瞧!”

何文涧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与死亡有关的一件事,风花雪月的日子一路过来,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他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与丫鬟们淘气,奔出大门外。十分安静的冬夜,仿佛听得见树上鸟儿的梦语。大门外,隔着一条石板路,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绕城河水,上弦月剪纸一般缀在高空。就在河里,突然有一处明亮起来,明亮的地方,下着鹅毛大雪,从天上接到河面,就如万花筒里转着的花朵一般。这一处孤零零的飘雪分外吸引着他,他张开双手,慢慢地走过去,越走越近,手几乎要摸到雪花了。阿进的父亲,何家的忠心老仆人,第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看见何文涧穿着棉袄漂在河里,风车一样打转,双手在天空里抓着什么。他脱下鞋子就朝河里扔去,喝道:“哪个恶鬼在这里撒野?走开!”

以后,每年的第一场落雪,何文涧的奶奶就要带着他去大穹山的念念寺,祖孙两代坐在雪地里念经文,祈福消灾,还要施饭施衣,为菩萨重塑金身。

何文涧十岁时,奶奶去世。他那时已经显露出自由快乐的心性,说什么也不去念念寺了。后来,他又去了。因为他听说,念念寺里有一样与众不同的洗浴,大穹山上长满野蜡梅,每年蜡梅花开放,寺里都要收集花瓣,加上没见阳光的山泉水,压紧了,一起封存在陶器里,埋在山洞里,隔年天寒时拿出来,舀一勺子放在浴桶里洗浴。皮肤干燥的、无光的,洗了以后就变得光滑细柔,更有香喷喷的味道,几日不散。所以,每年冬天一到,何文涧三天两头都要去寺里洗蜡梅花浴,给寺里的供养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今天想起念念寺,不是洗浴,是要去祈福求生。

他看看天,太阳不见了,阴云满布,风也慢慢地起来了。看来吴郭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关照了阿进,让家里人按他的布置继续收拾东西,他一个人开了汽车去找娜拉,明天要走,天各一方,也许就是永别了。他要与娜拉一同去念念寺。

潘新北是何文涧最好的学生,娜拉是他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总是不在身边的那个,是想见才见的那个。何文涧二十五岁那年收留了娜拉,把她安置在三状元弄里一处名叫冷香苑的小院子里。娜拉那时不叫娜拉,叫王小兰,和母亲在街上乞讨,六岁,现在她十六岁。

娜拉在冷香苑里长大,何文涧让她听古筝,从早听到晚,据说古筝的声音有让人高贵的力量,使人沉稳安静。娜拉听了五年,听得像块冷冷的木头,不言不语,几天也没有一句话。何文涧只得换了周璇的歌让她听。周璇这年十二岁,发行了她的首张唱片《特别快车》,何等天真,又何等风情。娜拉与她差不多年纪,一听就领悟了,从此也是既天真又风情。又有一件怪事,她身在深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来一口脏话,因为不以为脏,一高兴,就挂在嘴边上说,譬如说:“何文涧,你来了?你妈妈的,多少天不来了?”

娜拉的妈妈解释说,她是从后窗走过的卖鱼娘娘那里学来的。

何文涧倒是不以为怪,非但不怪,心里还暗暗叫好。美人不会骂人,就像玫瑰没有刺,终究缺乏真味。

街上反战的传单四处飘,却没有人,一片凄凉。

今天他去,娜拉说:“你好久不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个杀千刀的。”

何文涧说:“你看现在天上还有什么太阳,乌沉沉的,怕要下雪了。你陪我去念念寺做个雪花禅,好不好?”

窗外有几个女人的头一探而没,他起了疑心,走出去一看,一群女人,一个也不认识,见了他,四散躲藏。

他正想问娜拉,娜拉却一把扯起他的袖子,一路拉着他,把他朝大门外面推,说:“我明天一早也要走。跟的是吴郭电影制片厂的老板老刘,他死了老婆,他要娶我的。这些人是他上海、宁波赶过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

何文涧着急说:“我没法带你走,不是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娜拉说:“说什么废话?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人人都有生活的自由。我就是为生活当了婊子,你也怪不得我的。他娘的。”

何文涧扶着大门,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叹气说:“你把我的一套全学上了。我要是不显得大方,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大门被娜拉用力地关上,她在里面,叽叽呱呱地说着一连串没法记述的脏话,表达她展翅高飞的心情。

何文涧站在门外,脑子里涌起一笔笔旧账,什么时候整修冷香苑花了多少,什么时候添置大量家具花了多少,养了她十年,请了多少先生,教古琴的、教古筝的、教字画笔墨的、教女红的……很快他就明白,他不是心疼钱,最主要的问题是,娜拉是个处女,他还没来得及享用她。

日本人破坏了无数风花雪月的事。

他想,算了,只要留得命在,风花雪月,后会有期。易卜生的娜拉,留不住。我的娜拉,凭什么留住她?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说了一句:“别了,我的小娜拉!”

走过一队游行队伍,凄冷的街道有点热闹起来。群众是要聚在一起做点什么的,以便发散多余能量,造反、战争、舞会、看热闹……都是发散能量的形式。枪杆子面前的游行示威,终究是一个高发散能量等级,从队伍里的每一张涨红的脸都能看出这一点。

游行队伍从他面前走过,有人交头接耳说:“看,这是何文涧……他当逃兵……”立刻,队伍里嗡嗡地冒出一些词:民族、危亡、命运、战斗、宁死不屈……一个声音突然刺耳地从嗡嗡声里响起来:“兄弟姐妹们,上前打死他,防止他去做了汉奸。”

何文涧抖着手,急忙发动汽车,逃离这条街道,他浑身汗津津的,愈加想念念念寺的蜡梅花浴。拐弯时回头一看,身后的街道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禁如此想,历史的长河中,他,何文涧,不过是一只偷生蝼蚁,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大动干戈取他性命?他怀疑刚才那一幕是不是错觉。

念念寺前,两位在湖边挑水的小和尚正在玩耍,一个叫寂欢,一个叫寂行,窃窃地笑着,拿手里的茅草逗地上的蚂蚁。

看见何文涧走过来,寂欢说:“何老爷来得巧了,前天刚收的蜡梅花,晒了一天太阳,昨晚上用泉水浸了一夜,花油已经渗出来,还没存进洞里,正好趁着新鲜花油洗一洗身子。”

何文涧说:“两位小师父好兴致,兵火快烧到鼻子上了,还在玩蚂蚁?”

寂行说:“你不是也好心情吗?兵火烧到屁股上了,还上山洗花浴。”

寂欢推了寂行一把,扔下手里的茅草说:“我们大前天听说,日本人不毁寺庙,所以才放下心来,大家玩玩。何先生要洗花浴,我们两个就多挑些水吧。”

念念寺的住持背月和尚与灵岩山的印光法师来往得多,印光法师写了一个“死”字,贴在自己的卧房里,也给背月和尚写了一个“死”,背月把这个字贴在卧房边上的书屋里。

念念寺香火很盛,吴郭人都说背月通神,是半仙。

两人见了,便去书房磨墨写字,一边写,一边重温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何文涧那时才五岁,穿的戴的,说的什么话,背月记得清清楚楚。何文涧写了一个大大的“生”,换下印光写的“死”字。背月也不反对,只是微笑。两人的关系很是奇特,何文涧父亲死得早,他是把背月当父亲的,却不尊重背月,在这里,他想发火就发火,想骂人就骂人,有一次在山下受了气,上了山,冲着背月发脾气,把经书砸到背月的秃头上,砸了一个包。背月还是笑微微的。何文涧上课的时候,对学生说过,只有在背月的身边,他才感到彻底的自由,他希望老死的时候,是在念念寺。

何文涧说:“想活,都那么难。”

他扔下毛笔,跪在背月脚下说:“我心里害怕,这些天,总是心闷,出气多,进气少,走路脚飘,像踩着棉花一样。”

背月也不扶他,只安静地写字,嘴里说:“世上一切全是幻境,生与死,全是造化弄人。其实世上无生无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参不透‘生死’二字,一生苦恼。”

何文涧气愤地站起来指着他说:“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空话?让你现在就死,你舍得吗?”

背月笑起来。

寂欢走进来问道:“何先生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何文涧说:“先洗澡吧,给我多放些蜡梅花油。”

他抬头一看,见外面的天空上飘起了零星雪花,今天的雪花飘落得分外缓慢,就似无比留恋天空、不忍与天分离的模样。何文涧只看了一眼,眼角就有泪花涌出,说:“我先去雪地里坐一会儿,诵一诵大悲咒。诵完了再洗澡。我想起中午饭也没吃,到现在也不饿,游魂一样。人要是不知饥饿,生活乐趣起码少了一半。”

窗外走过一位女子,何文涧想也不想地叫她:“娜拉,快进来,外面有些冷。”

寂欢说:“外面没有人。”

何文涧推开窗一看,果然没人走过。他笑了一声说:“这两天,当真累坏了。”

背月还在写字,头也不抬地说:“你就念心经吧。不停地念,就有放下之念。人一想放下,就舒服了。”

寂欢一手拿着蒲团,一手把何文涧扶到寺庙东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说:“何先生,要是雪大,就回屋来吧。”

这雪一直没有下大,但也一直不停,稀稀拉拉地,慵懒颓废地飘荡,何文涧闭上眼睛,带着眼角边的一滴泪花,开始诵心经。梅香扑鼻,天寂静,地空远,他在诵经声里颤抖,知道自己对死的恐惧有多深。

枪声在山下响起,难民携儿扶老,从山下拥入寺庙,寺庙里所有的屋子都亮起了蜡烛光。上山的一条道,密密地行走出一条人龙,这条手无寸铁的龙寻求看不见的佛法庇佑。

何文涧在巨石上就如入定,纹丝不动,气息孱弱,对枪声和人声充耳不闻,口中的诵经也不知不觉换成他平时酷爱的风月诗句,柳永和杜牧,他们的诗句才是他的心头之爱,才能在此时与他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寺里的蜡烛光一个一个地熄了大半,上山来的小石道空无一人,雪也在地上积了起来。寂静中有一支蜡烛微光踏雪而来,是寂欢和寂行。他俩走过来,把何文涧推倒在地,把他抬到洗浴的地方。

何文涧坐了许久,身体已经僵硬,不能言语,他的头歪在一边,眼睛看着地上,烛光一路照着地上的杂物,有小孩子的一只布鞋、女人的发带、扁担、绑腿、破碎的碗、一本小学课本……说不尽的狼狈。他叹了一口气,他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他的眼睛专为美丽的东西而生。

洗浴处热气腾腾,烛光通明。两个人抬起何文涧,扑通一声把他扔到浴桶里。何文涧在香喷喷的热水里很快就暖和了,身体也柔软下来,只是还不能说话。这时,背月和尚走了进来,笑着说:“你为了求生,差点把自己冻死。既然你这么执着,我把你的三魂七魄封存可好?封到岁月太平,你自然会醒过来。”

何文涧想,人都说这和尚有大神通,果然是的。于是在木桶里面露欣喜,连连点头。

背月和尚面色突变,神情冷凝,朝何文涧一指,他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一睡,睡过了山河破碎,日月无光。不觉时光如梭,斗转星移,正如背月设想的一样,他醒来时,是八年以后,岁月太平了,太阳重新灿烂。这时,寺里空无一人,墙壁坍塌,浴室外面长满杂草,他睡的木桶也长成了一棵松树。山下锣鼓喧天,他听了一会儿,知道抗战胜利了,山下的百姓正在庆祝。

何文涧又惊又喜,他逃过了劫难,从此后,他又能在这片可爱的土地上受用无边的风花雪月。他嚅动着嘴唇练习说话:“我,我,爱,生活!”

门外出现一个瘦削汉子,一脸胡须,身上背着枪,手里提着大刀,大步走进来,站在木桶边,朝何文涧瞪着眼,又是愤怒,又是惊诧,说:“我找得你好苦,原来躲在这里?”

何文涧认出来了,是潘新北。

潘新北更不搭话,抡起大刀就砍。何文涧在凛厉刀风下喊出最后一句话:“我要活,何其难?”

苍穹之中,黑暗无光。一根火柴划亮,半根残烛光明。寂欢说:“山里风穿过门缝,把蜡烛弄熄了。何先生,你醒了?起来用饭吧。寂行,你去厨房里把饭热一热。”

何文涧睁眼一看,没有背月,没有山下锣鼓,更没有提着大刀的潘新北。

寂欢体贴地说:“何先生,泡了一泡花澡,你现在能说话了吧?你说句话吧。”

何文涧说:“我要活,何其难?”

《小说月报·原创版》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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