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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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山珍三部(《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

阿来

小说 / 作品集 · 21.1万字

更新时间:2017-09-07 10: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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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珍三部”既充满对自然、生态的深切关怀,也充满了温暖、动人的人情之美。“我相信,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变的尘世带给我们的强烈命运之感,在生命的坚韧与情感的深厚。”

品牌:中文在线数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上架时间:2016-08-01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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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河上柏影(1)

序 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

有十年没写过中篇了。十年前在日本访问时,泡那里的温泉,突然想起青藏高原上的温泉,写了一篇《遥远的温泉》。后来就再也没有写过了。

今年突然起意,要写几篇从青藏高原上出产的,被今天的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物产入手的小说。第一篇,《三只虫草》。第二篇,《蘑菇圈》。第三篇,《河上柏影》。

今天,中国人对于边疆地带,对于异质文化地带的态度,跟过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过去的中国人向往边疆是建功立业,“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而在今天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如果这样的地方不是具有旅游价值,基本上已被大部分人所遗忘。除此之外,如果这些地带还被人记挂,一定有些特别的物产。比如虫草,比如松茸。所以,我决定以这样特别的物产作为入口,来观察这些需求对于当地社会,对当地人群的影响。

写作中,我警惕自己不要写成奇异的乡土志,不要因为所涉之物是珍贵的食材写成舌尖上的什么,从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味觉发达,且找得到一组别致词汇来形容这些味觉的风雅吃货。我相信,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变的尘世带给我们的强烈命运之感,在生命的坚韧与情感的深厚。

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磨难、罪过、悲苦,但我更愿意写出经历过这一切后,人性的温暖。即便看起来,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护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

阿来

2015年5月

序篇一:岷江柏

先摘抄数种植物志描述:

“岷江柏,乔木,树高可达30米,胸径1米;枝叶浓密,生鳞叶的小枝斜展,但不下垂,不排成平面,末端鳞叶枝粗,直径1—1.5毫米,很少到2毫米,圆柱形。鳞叶斜方形,长约1毫米,交叉对生,排成整齐的四列,背部拱圆,无蜡粉,无明显的纵脊和条槽,或背部微有条槽,腺点位于中部,明显或不明显。二年生枝紫褐色、灰紫褐色或红褐色,三年生枝皮鳞状剥落。成熟的球果近球形或略长,径1.2—2厘米;种鳞4—5对,顶部平,不规则扁四边形或五边形,红褐色或褐色,无白粉;种子多数扁圆形或倒卵状圆形,长3—4毫米,宽4—5毫米,两侧种翅较宽。

“岷江柏木为中国特有,为长江上游水土保持的重要树种,和干旱河谷地带荒山造林的先锋树种。岷江柏树干通直,木材可供建筑、家具、农具等用材。枝叶可提炼柏木油;提炼柏木油后的碎木,经粉碎成粉后作为香料,出口东南亚等国。

“岷江柏(渐危种),常绿乔木,分布于四川和甘肃两省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和白龙江流域海拔890至2900米的峡谷两侧或干旱河谷地带。岷江柏木生长地区的气候特点是冬季较长而严寒,夏季温凉,冬干春旱,干湿季明显,年平均气温8—14℃,最冷月平均气温-20—6℃;年降水量500—750毫米,年蒸发量约为降水量的二倍;相对湿度50%—70%。土壤中性至碱性,多为花岗岩、石英岩及石灰岩发育而形成的坡积山坡棕褐土或山地褐土,或生于无结的母质碎块上或千枚岩、云母片岩、花岗结晶岩等母质风化的土壤上。岷江柏为喜光、深根、耐旱的树种,对坡向选择不严,多生于立地条件极差的悬崖陡壁,仅在少数峡谷地带有小片林地,常以纯林状态出现,林下的乔木树种有栾树、蒙桑;灌木以西南杭子梢、马鞍羊蹄甲、水木栒子等居多。

“现今的岷江柏分布于三个不连续地区。即岷江流域的四川省茂县、汶川、理县为一分布区;大渡河流域的四川省马尔康、金川、小金、丹巴为一分布区;白龙江流域的甘肃省舟曲、武都、文县和四川省九寨沟县为一分布区。三处水平分布范围共约18580平方公里。

“岷江柏在其分布地区内还有若干大树,单板或几株聚生。这些大树一般是生长在寺庙、学校、宅院以及交通不便的山上,被当做神树、风水树而保存下来。如地处甘南的迭部县腊子乡,在乡政府后康多寺,寺院内生着一棵高30米、胸围3.4米、冠幅86平方米、树龄约600年的岷江柏木。这棵柏木高耸云天,苍劲挺拔于村落之上;虬干曲枝、苍翠葱郁、古色古香,又生机勃勃,被当地群众奉为神树。”

序篇二:人。人家。柏树下的日常生活

岷江柏是植物。自己不动,风过时动。大动或小动,视乎风力的大小。那大动与小动,也视乎树龄的大小,幼树或年轻的树容易受外界刺激,呼应风的动作尺度就大些。当一株树过了百岁,甚至过了两三百岁,经见得多了:经见过风雨雷电,经见过山崩地裂,看见过周围村庄的兴盛与衰败,看见一代代人从父本与母本身上得一点隐约精血便生而为人,到长成,到死亡,化尘化烟。也看到自己伸枝展叶,遮断了那么多阳光,遮断了那么多淅沥而下的雨水,使得从自己枝上落在脚下的种子大多不得生长。还看见自己的根越来越强劲,深深扎入地下,使坚硬的花岗岩石碎裂。看见自己随着风月日渐苍凉。

人是动物,有风无风都可以自己行动。在有植物的地方行动,在没有植物的光秃秃的荒漠上行动。

现在,有一个人在动。

她拄着一根花楸木的杖,顺着一条小路来到了那几株高大的岷江柏跟前。柏树长在一个近乎于正方形的花岗石丘上。石丘足有一层半楼房的高度,若是年轻人攀住包裹着石丘的粗壮的柏树根,很轻易就能上去。但这个人老了,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子迅疾轻盈地行动。她的手杖上有一个漂亮的龙头,那是她木匠丈夫的手艺。木匠做了架木梯,放在花岗石丘跟前,以供他妻子每天去石丘顶上的五棵老柏树下收集柏树的香叶。后来,县里开发旅游,这几棵老柏树成了景点,在石丘上凿出了石阶,就不用这木梯了,那是后话。有时,木匠也从自己做的梯子上去,站在老柏树下,用劲从树身上撕下一长绺爆裂开的棕色树皮,凑近鼻子,嗅闻这树的芳香。那些隐约的香气,像是他身后那条小路上颗粒粗糙的泥土中那些云母碎片闪烁不定的亮光。风拂动这些碎片时,如果恰巧与阳光相撞,它们就无声地闪闪发光。就像是它们之间在断断续续,不明所以地窃窃私语。太阳被云遮去,它们集体噤声;太阳从云缝中露出半边脸,它们又一致地兴奋起来。

这是五株学名叫岷江柏的树,枝柯交错成一朵绿云,耸立在村前这座突兀的石丘上。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某位高僧念恶咒发大法力,把这石头从对面山顶上弄下来的,是一块飞来石。当然,那位大法力的高僧肯定不是为了让这五棵柏树有个生根之处,也不是为了使石丘旁边的村庄看起来有某种好风水,他是为了某种惩戒的目的,为了向人示威而把这石头从高高的,从村里仰着头都看不见的对岸山顶上弄下来的。这个且不去说它。倒是有地质学家认定,这块石头的历史,比旁边村庄古老许多。许多是多少呢,好多好多个一万年。也许是一万个一万年。至少有这块岩石在的时候,村子里的这些人的祖先还是在林中寻食的猴子。

到了后来,当这里成为一个旅游景点,为了文化内涵的挖掘,宣传材料上就只说那个传说,而不肯说地质学家的判断了。

那个木匠曾经被人安排,每天坐在石丘跟前,一边给游客讲飞来石的故事,一边向顾客收取停车费。景点是不收费的,但停车场占了村里的地面,所以,要收取每车五元的停车费。其实,他就只是一个木匠,一个性格隐忍软弱的中年人。

性格隐忍怯懦是因为在此之前的人生中,这个人还没有遇上过什么让他能够扬眉吐气的事情。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终于算是遇上了一件。他的儿子,在这个夏天,高考一举而中,成为这个僻远乡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他的儿子,也是个像他一样沉默不语的人,一个时常皱着眉头的人。

那个天天到老柏树下收集香柏叶的妇人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见自己儿子皱着眉头的样子,总是会心疼不已:孩子,人生来不是为了无故忧虑愁烦的呀!这孩子那时纯善,只是笑笑不说话。于是,这女人就埋怨她的丈夫,你这个死人,没什么可以传给儿子的,就把皱眉头的样子传给他了。

木匠这时候却舒展开眉头,笑了,这个村子里的男人有什么好东西传给后人呢?猎人把追踪麝香鹿的本事传给儿子吗?政府把禁猎的布告都贴到村里了。马帮首领把赶马的诀窍传给儿子吗?村里家家都有拖拉机,还有人都买了卡车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难道让驱雹喇嘛把对着天上乌云念出的咒语传给他?对喇嘛不敬,在这个村子肯定是不受欢迎的。而且,现在村里有接受过培训的防雹队用火箭弹驱雹,喇嘛的咒术怕也是要失传了。

女人说,那么木匠的手艺呢?

木匠说,手艺还有用,可是,我儿子要上大学了,不用当个没出息的木匠了。

他还说,善织氆氆的女人还手把手教会女儿吗?供销社的机织花布比这个漂亮多了。于是,女人停止了手中纺织羊毛线的陀螺,说,那我纺下这些线也没什么用处了?木匠说,差不多吧,你又不是没看到过商店柜台里那些各种色彩的机纺毛线,不过,你的手里没这个东西也没地方放着啊。

女人又拿起纺线陀螺,左手转动了坠在下方的转轮,右手越举越高,看着手指间漏下蓬松羊毛旋转扭结,变成交织紧密的毛线。这个女人像大多数妇人一样,对自己艰辛的生活不以为意,却不能见别人心灵与身体受到小小的折磨。她见了别人哪怕轻皱个眉头,都会以为别人内心有多么难当的煎熬,都要以手加额,说: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儿子,常常眉头深锁,来来去去都在她眼前。

当她和木匠的儿子已经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时,母亲再说天可怜见,儿子就说,妈妈,我不是忧愁,我只是喜欢想想事情。

天可怜见,你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嘴唇上刚长出了茸茸胡须的儿子就说,生命啊,世界啊,好多好多啊!这孩子说这话时,有些骄傲的味道,也有些为了皱眉而皱眉的味道。

这位大学生说这话的时候,刚回到乡下家里过他这一生中许多个假期中的又一个暑假。从到乡中心小学上三年级开始,他就离家越来越远。家隔乡政府所在的镇子十五公里。距上初中的县城五十公里。隔上高中的州府一百七十公里。离上大学的省城五百三十公里。这是他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

他和母亲说话的地方就在村前那座突兀而起的花岗石丘跟前。

石丘上长着五棵村人尊为神木的老柏树。

太阳升起来,驱散了峡谷中夏天早晨稠湿的雾气,晒干了玉米、土豆和核桃树上的露水。

母亲刚洗了头发,正对着镜子细细梳理。她对站在窗前的儿子说,王泽周,你说柏树上的露水也干了吧。

王泽周没有说话。

母亲又说:王泽周,你站开一点,你把光线都挡住了,我从镜子里看不清头发梳好没有。

王泽周把身子挪开一点,站在母亲身后从镜子里看她。母亲披散的长发闪闪发光,直垂到胸前,那面镜子太小,照不出那么长的头发。王泽周就笑起来,这面镜子照不出那么长的头发。

母亲不说话,她用梳子从头顶把头发一分两半,在镜中细细端详那被梳齿犁开的发线,是不是端正笔直。

当她开始编结辫子的时候,又对儿子说,王泽周,我让你看看柏树露水干了没有。

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王泽周先看到家里院子,院子中投下核桃树的阴凉,然后是院墙外正在扬花的玉米地,和同样正在放花的一垄垄土豆。越过这些庄稼地,视线尽头才是那座花岗石丘和石丘顶上的五棵柏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柏树细碎的枝叶失去了细节,像是一团深绿色的云,哪还能看到上面露水的情形呢?倒是能隐约听见石丘背后,湍急的河流发出轰轰的声响。

王泽周笑了,你这是没话找话。

母亲把编好的辫子盘在头顶,我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是要没话找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几乎都有些撒娇的意思了。她说,我要是不没话找话你会打开眉头笑起来吗?

母亲这样说话的时候,对着镜子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年轻女子娇羞的表情。

王泽周知道,现在该是母亲往柏树下去的时候了。三月,地里种下了玉米、土豆;四月,给它们间苗,追肥,锄草;五月,六月,玉米嗖嗖生长,土豆的须根四出窜动,又给它们培墒,除草,追肥。现在,它们在七月开花了,传粉了,珠胎暗结了。农家人才松弛下来,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夏天,获得一些闲暇的时间,消消停停地做一些美丽的事情。

只有王泽周的父亲,周围几个村子里唯一的木匠,永远不得空闲,忙完了地里的活计,远远近近的人家早捎了口信来。这时节,他就得了空应了口信去给那些需要新家具的人家做几案,做柜子,在那些几案和柜子上繁复地雕花。都是佛教的七宝:莲花、经幢、海螺、双鱼,等等。母亲就留在家里,把家里和自己收拾齐整,等儿子回家。

王泽周知道,母亲梳洗齐楚了,就该往老柏树那里去了。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篮子,随了母亲下楼。

他提着篮子,和母亲一起经过那些茂盛的玉米和土豆,往那座花岗石丘去,往石丘顶上的五棵老柏树跟前去。母亲刚梳洗过的,盘在头顶的发辫被太阳晒得更显乌黑,闪闪发光。王泽周觉得自己提着个篮子,亦步亦趋跟在刚把自己拾掇得容光焕发心情舒畅的母亲身后,自己在那种气氛中都变得有点像是个姑娘了。

于是,他就要把篮子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头也不回,你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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