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7-18 13:31:28
《退步集》是陈丹青归国五年来部分文字的结集,三十余篇文章,话题兼及绘画、影像、城市、教育诸方面,也可理解为对百年中国人文艺术领域种种“进步观”的省思和追问。也许归功于长年的绘画训练,陈丹青的文字观察敏锐,细节刻画尤其生动,时有连珠妙语。书评人黄集伟说:“陈丹青虽是个画家,但很多散文家写不出他那样的文字。另外,读者们虽不是他本人,但这个海龟派笔下文化与语境的‘隔膜’与‘无助’,乃至‘欲拒还迎’的心态每个人都不难感同身受。”在《退步集》中,有相当多的篇幅是陈丹青对当今城市建设的痛陈,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将城市原有的文化生态和历史记忆无情地摧毁引起艺术家陈丹青肝肠寸断地“叫嚣”:“江南水乡已经没有了。”
上架时间:2005-01-01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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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山东画报出版社拿去我《多余的素材》印成书,责编刘瑞琳对我说,回国后的文字也来编一册吧,我当即承应了。不久,刘老师调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周面见,便商定将这件事办起来。
近日电脑里搜索旧稿,编排校阅,发现这几十篇文字实在是不成体例,哪像一本“书”。
其中,除了关于影像文化与城市建设的几篇专稿写得还周正,其余的稿约、发言、访谈、评论……话题之杂,议论之碎,真令我几分诧异、几分难堪:这就是我回国五年的光阴与作为?
我的前几册书虽也不过杂碎,现在想来,毕竟躲在纽约,清闲自在慢慢写。回国后,情形可就大不同:当了一份学校的差,时间切碎,本业荒疏,倒也随它去,不料媒体报刊隔三差五寻过来,推了这端就那端,而所见所言,事事逼得太近前。这几日编排之际弃除廿余篇,总数还嫌多——我知道,我从此掉进了中国的人堆里。
掉进人堆,支应不暇,所言既多,谤议相随,这都不足怪。早年的虚誉有人记得,近时的出书竟不亏本,我该幸乐才是,而好事者可就趁兴撩我说闲话——见识浅薄,我倒不在怀,因从未自认学者与专家,可是看自己这几年说东道西,热讽冷嘲,文字面目忒难看,说及城市与教育两件事,则简直当众在骂街。
文章的火气,文章家十二分忌讳的。我虽票友,下笔克制的规矩也曾信守过。当初接了《纽约琐记》的稿约,拼凑关于音乐的旧作,均属初涉书写,心思专静,而况无非谈艺术,即便离题千里,多少有点风雅的意思在。是要到《多余的素材》开始不安分,借怀旧而发议论,存心不把自己扮成艺术家,然而再怎样心里起波澜,也不过素材只当它素材写,味道不太咸。
人于自己的面目,其实看不清楚的,白纸黑字留下来,这才好比照镜子。这一照,看见什么呢?要来强辩,我只能说:我于国中的情形确实久违了。譬如城市运动的如火如荼,亲眼目睹,原来给弄成这模样;又譬如教育的改革早也听人吹,一旦打起精神当教师,哪想到今时的院校无非是重重叠叠的教条与产业——这是何其伟大的成就呀,同志,你偏要出言不逊么,好,你的面目就会很难看。
我现在是怎样一种角色呢,我已说不像。人称是画家,讲来讲去那几枚过时的小油画;忽指为作家评论家,可见如今成“家”真好办;“海龟”身份抵赖不了了,我只好当它是恶名;“知识分子”总算美称吧,我可不领情:做人而成一“分子”,岂非小道;我宁愿做回“老知青”,只是“知青”老来不好当:身为教师好几年,我至今讲堂上失口说粗话,忍不住要抽烟……
然而人在家国,真是好。只要出太阳,望见京郊的香山与燕山,不由心生感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去岁带学生怀柔山村画写生,又画到满面苦相的老农夫。那些天,晴午远眺,群山纠纷,中宵起夜,月如钩:这都是远在纽约朝思暮想的景象与时刻呀!总算回来了。我知道,这是给自己放长假,或竟如以赛亚·伯林所称引,属于“明显的自我浪费”。是的,我并不将自己的光阴看得多珍贵。人劝我管自画画,少开口,我真心假意漫应着,不认真,倒也不嫌烦。我心想,除此而外还有令我耳热心虚的忠告吗,终于,两年前一次与年青人的座谈中,有张小小的字条几经转手递过来:
陈老师,你这样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会退步的!
我似乎有所触动了。是谁呢,念了字条,询问四座,没有人答腔。这是几年来唯一替我着想的话,真心谢谢这匿名的年青人。我虽不曾怎样进步过——广义而言,“进步”之说原本即可疑——但我因此记住了“退步”两个字,顺便移来作题目,送给这本书。
2004年12月8日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