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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5-12-07 14:42:55
《爸爸爸》为韩少功中短篇小说精读,也是他创作三十余年的名篇汇粹。其小说中鲜活的人物、奇幻的情节、历史真相的揭示、直指人心的追问。多种元素构成了他作品凌厉而温厚的风格。韩少功以强烈的忧患意识,以寓言、象征等艺术手段,重新复活了神秘瑰奇的楚文化,使文本涂抹上浪漫谲异的色彩,重新展开了神境与人间的对话。
上架时间:2012-06-01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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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
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妈妈”。后一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吗吗”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饱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开心。要是你生气,冲他瞪一眼,他也深谙其意,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吗吗”,掉头颠颠地跑开去。
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运上一口长气,才能翻上一个白眼。掉头也是很费力的,软软的颈脖上,脑袋像个胡椒碾锤摇来晃去,须甩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才能稳稳地旋到位。他跑起路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整个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靠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赛跑冲线的动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正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么个孽障,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了,有人说他还在岳州开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沾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某某曾亲眼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头人或泥巴人磕头,还是没有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她在灶房里码柴,曾打死一只蜘蛛。那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气味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了些,胖得像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像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屋在雨打日晒之下微微发黑,木柱木梁都毫无必要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反正不值钱。门前有引水竹管,有猪屎狗粪,有经常晾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以及被褥,上面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抓泥巴,玩腻了,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就是去打野猪,他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来,骂几句粗话,对他晃一晃拳头。要不,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开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旁人的开心大笑,照例会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头上。如果他愤怒地回敬一句“×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赶过来,横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骂。如果骂一句,在胯里抹一下,据说就更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视”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宝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和费解。但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阵,散开去。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抱怨边过下去。后生们在门前来来往往,一个个冒出胡桩和皱纹,背也慢慢弯了,直到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门长树大的后生。只有丙崽凝固不动,长来长去还是只有背篓高,永远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脸相明显见老,额上叠着不少抬头纹。
夜晚,母亲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像其他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呵?你不听话,你教不变,吃饭吃得多,穿衣最费布,又不学好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还可以杀肉呢。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
丙崽望着这个颇像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觉得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舔舔嘴唇,兴冲冲地顶撞:“×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把竹椅摇得吱呀呀地响。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吗吗。”
“你当了官发了财,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对话,是一种谁也无权夺去的亲情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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