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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形状

二湘

小说 / 作品集 · 14.7万字

更新时间:2024-01-29 17: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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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心的形状》可谓一部海外生活浮世绘。小说聚焦海外移民的多重生活样态和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世界经济一体化和文化全球化的宽广视域下,书写曲折的留学生活,艰辛的异国求职与职场风云,两代人之间的碰撞摩擦,中西文化的交融与隔阂,新老移民的爱恨情仇,生动展现穿梭于世界各地的海外华人的身心悸动与情感世界,也是在探讨全球化语境下现代人的欲望沉浮与心灵安放问题。

上架时间:2024-01-01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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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母亲节的礼物

1

母亲节那日,周瑗琦看到朋友圈那些粗制滥造的手绘妈咪卡和鲜花巧克力,心里勾起一丝淡淡的失落。珍妮什么礼物都没有给她。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俗是俗,却是踏踏实实、岁月安好的一个表征。

自己连一张廉价的卡片都没有得到,她心里的酸涩如德国汽水里的泡泡一样冒出来。去年的母亲节也没有。那一次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珍妮脸上有些不安,搪塞了一句,就回了自己房间。她和女儿的关系不能算糟。事实上,她们看起来像是一对相安无事的母女。女儿的学业很好,她上的高中竞争激烈,可她这三年都是拿A,她还是学校科学竞赛队的成员和校报的副主编。瑗琦是一个尽职的母亲,孩子的各项活动接送从不含糊,哪怕是要提前下班,哪怕是要改会议的时间,好在她的工作比较自由,做财会的,大多数时候一台电脑就能干活。

珍妮是在母亲节一个星期后告诉周瑗琦她怀孕的消息的,是周五吃过晚饭后瑗琦在收拾碗筷的时候说的。瑗琦心里一震,手里的碗又滑腻,掉在水槽里,还好没有摔破。她回过头,看见珍妮坐在沙发上,两手有些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瑗琦马上转过身,不敢和女儿对视,像是那样的对视会泄露她的心思。有一种熟悉的慌乱很快地充满了她的身体,她得好好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她得思索一下,说什么呢?孩子是谁的?已经怀孕多久了?打算怎么办?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是吗?”她把自己的千言万语压缩成一个问句,这个问句里带着点不甘心和要进一步求证的意味。

“嗯。”珍妮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她不得不逼了回去:“你知道多久了?”

“上个周末我买了个早早孕测试的。”珍妮说。

上个周末?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上个周日就是母亲节呢。细想一下,珍妮没有那天告诉她实在是仁慈,不然,那将是多么特殊的一个母亲节礼物。她镇静地把碗一个个冲刷好,放进洗碗机,塞了一块洗碗机专用清洁剂,打开按钮,又拿纸巾擦干净了手,坐到了女儿对面的沙发上。她凝视着对面那张和自己很相似的脸。在这个五月的凝视里,她感觉自己正坐在高高的云霄飞车上,阳光晃荡,脸庞灼热。

“我周一给我的妇产科医生打个电话,我们先约医生做个检查。”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她有些惊诧自己的这种本事。平日里没一点主意的人,真的碰上事倒能很快稳住阵脚了。

“嗯,好的。”珍妮说。

“那个医生不错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换过妇产科医生。你就是她接生的呢。”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蜇了一下,然后眼泪都要涌了出来,她用了气力把刚刚抵达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按了下去。

“那好的啊。”珍妮说,“我上楼了啊。”珍妮匆匆上了楼,像是要逃避接下来的尴尬场景。

瑗琦看着她白色小开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雾霭一般。她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也变得雾霭一般飘离?现在,女儿对她是疏离的、防范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在约会,不然今天也不会如此惊诧。她原本安慰自己只要女儿学业好也就罢了,哪知道会出这样的大娄子?

周一她打电话给妇产科医生约好了时间。当她把时间告诉珍妮时,珍妮犹豫了一下,我再问问迪伦,看看这个时间他可不可以去。

迪伦?她在脑子里努力搜索这个名字对应的面庞。但是指针却没能把后面的内容调出来,她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他是谁?”她只好无力地问。

“孩子的爸爸。”珍妮轻声说。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瑗琦有些没好气。

“嗯,他是校报主编,和我一个年级。”珍妮说。

瑗琦想,原来是办公室恋情,经常在一起做事,有了感情,可是居然能搞出孩子,他们自己还是孩子!马上又要申请大学了,这对申请影响多不好!申请大学可不是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她心里烦闷,嘴里却说:“好吧,那你赶紧告诉我,医生时间很紧,都排到了两周以后。”

“好,还有,你最好约下午三点以后的时间,我不想耽误上课。”珍妮说。

瑗琦一时说不出话,这是个认真的好学生,怎么就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瑗琦又一次走进那家妇产科医生的诊所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久不来这里了。她现在不大去看妇产科医生,年检也是在家庭医生那儿做。小小的等候室布置得依然温馨,几张浅蓝色布艺的沙发,墙角是几盆高高的巴西铁树,青绿的叶子中间是浅绿的一道。茶几上是一大簇的银后万年青,叶子上有灰绿色的条状斑痕。只是台灯的光线有些暗淡,房子里又有了丝晦涩。她记得十多年前这里的沙发似乎是深蓝的,似乎那深蓝在时光的洗涤下渐渐褪色,褪成了如今的浅蓝。似乎,只能是似乎,记忆是非常善于欺骗人的。她签了到,和珍妮坐在相邻的沙发上。

没等多久,门推开了,一个高高的白人男孩走了进来,后面是一个白人女子,那么相似的两张脸,连头发都是一样的棕色。珍妮看到他们便站了起来,瑗琦也站了起来。白人女子走过来对她们微微笑了一下:“我是迪伦的妈妈,我叫爱玛。”她穿着得体的休闲黑色西装,尖头的高跟鞋,跟很细。她说话的时候就差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了。瑗琦感觉到她有些高冷的目光,心里一凛,便也做出了同样的微笑:“我叫瑗琦。”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再陈述她和珍妮的关系。

大家都坐了下来。迪伦坐在了珍妮的一旁,他们相视一笑,然后都低下头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的样子倒是般配呢。瑗琦暗想,这个男生看起来不错,倘再过几年,珍妮把这样的男孩带回家,她是不会反对的。只可惜他母亲太强势。瑗琦没有觉得珍妮一定要找亚裔男孩,她自己单身这么多年,约会的对象从亚裔到墨裔到纯种的白人。她知道白男是特别懂得女人的心思,如若不是考量太多,也是不错的交往对象。她惊异自己居然会这样想,难道她不该痛恨这个男孩把珍妮的生活全部打乱吗?难道她不该怪罪他不负责任吗?难道她不该问问孩子该怎么处置吗?她不由看了一眼爱玛,她坐在那儿,凝视着眼前的这对小恋人,似乎也是愁眉暗恼。

“珍妮周是哪位?”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护士服的亚裔女人眼睛迅速扫过等候室的每一个人,然后把眼睛锁定在珍妮身上。

“在呢。”珍妮应着,站了起来。瑗琦和迪伦都站了起来。爱玛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

“或者,我就在外面等你们吧。”爱玛说。瑗琦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愿意自己女儿的肚子被一个外族的女人看来看去。她甚至都不愿意迪伦进去,但是她知道珍妮会觉得这个想法太中国,太匪夷所思,她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做B超的亚裔技师让珍妮换上一件后背开的短衫,然后在她的肚皮上涂了一点润滑胶。

“是热的。”珍妮对着迪伦笑了一下,瑗琦有些不自在,眼睛转向了桌子上那个黑白的屏幕,技师也看着那个屏幕,“看,这是婴儿的头。”瑗琦看着那个黑黑的有些像史前异物的小东西,心里有些颤。珍妮的脑袋和迪伦的脑袋凑在一起,他原本棕色的头发在黑黑的屋子里也成了黑色。瑗琦像是泅越了十七年的时光之水,看到自己和辛鸣一起看屏幕的情景。瑗琦有些恍然,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相似,连这些设备也是十七年前一般的模样——那也是一次计划外的怀孕,命运总是无耻地重复,瑗琦想到这儿,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要听听小婴儿的心跳吗?”那个越南裔的技师问。房间里响起了咚咚的声音,屋子里乌漆一团,这声音便愈发响亮。技师并未说自己是越南人,这是瑗琦自己的推测,在这里,每一个第一代移民都带着烙印一般的口音,清晰无误地透露出每一个人迁徙的路径。

“真是奇妙!”迪伦说了一句。越南裔技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珍妮和瑗琦,没有说什么。

他们又回到等候室等妇产科医生来解读这份B超图。珍妮和迪伦头又凑在一起看着那份B超图,嘴里还在评点着,像是在看一份他们正在编辑的校报。两个沉默如海的母亲看着对面的两个孩子不言不语,像是看着两尾鱼在时光之水里没有方向地游弋。

妇产科医生汉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身子还是和原来无异,只是脸上多出了许多皱纹,她的神情是和她的身架并不相称的清淡。瑗琦当初也是觉得她不够有亲和力,她的家庭医生总是笑容可掬,但是这个却是不太笑的。她那时怀珍妮的情形有些急,没有太多选择,就选了她。相处下来,发现她还是不错的,那份清淡就成了淡定。

“瑗琦,你好,好多年不见了。”汉娜还是那个浅浅的笑容。“这是女儿吗?”汉娜显然不记得珍妮的名字,就用一个泛指的the daughter滑过去了。她又看看迪伦和爱玛。“哇,你们整个部队都来了。”她打趣地说,她用的英文是“the whole troop”。瑗琦想,没呢,爷爷辈的都没来。

汉娜看了看超声波造影,又问了一些基本情况,然后说我现在要做一个手检,她说着戴上了手套。爱玛说,那我先出去,迪伦没动,瑗琦说,你也出去吧。她想,他看到珍妮的肚皮尚可忍受,怎么可以再看珍妮那么私密的地方。她知道这非常可笑,但是她不想让步。迪伦看了一眼珍妮。

“出去,你们都出去。”珍妮突然有些生气。瑗琦知道她大概是冲着自己生气,她没有作声,看着迪伦出了房间才出去。

十分钟后,汉娜把他们三个又都喊了进来。

“小婴儿现在七个星期了,一切都挺好。”汉娜平静地说。

珍妮开了口:“如果要堕胎的话,是多少周之前?”爱玛看着珍妮,脸色有些难看。迪伦神色也暗淡了下来。

“加州的规定是二十周。”汉娜还是那种超然物外的微笑。别说一个少女妈妈,她什么没见过。

“那我还有一点时间。”珍妮皱了眉头。

四个人走出诊所,进了电梯,电梯里就他们四个人,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到了楼下,爱玛说:“现在也五点多了,我们一起找个餐馆吃个饭?”瑗琦心里是不大想去的,这一天可够长的了,但是想想总要把事情说清楚,就答应了;珍妮和迪伦看了看彼此,也点头答应了。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连锁店坐定。进去以后,瑗琦暗忖,爱玛真是会选地方。这家餐馆灯光暗淡,地方大,桌子隔得远,正适合他们来讨论这样比较私密的家事。

服务生殷勤地端上来一大盘新烤的面包和两盘橄榄油,又用一个长长的竹式转筒在装橄榄油的盘子里加了点黑胡椒。面包是现烤的,麦香四溢。

“好好享受吧,菜单在这儿,你们先慢慢看。”他留下四份菜单。

“你们打算怎么办?”爱玛开口了。瑗琦想,她倒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然而她不喜欢爱玛语气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做派。

“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这个孩子。”珍妮并不看爱玛,伸出手撕了一块面包,蘸了一下橄榄油,塞到嘴里。瑗琦几乎要给她鼓掌了,不卑不亢,对付爱玛这种有种族优越感的西方人就得这样。瑗琦想,这孩子其实是个挺有主见的人,看得出在她和迪伦的关系中,她是占强势的一方,至少是势均力敌,不然也不会说“我”,而不是“我们”。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决定?我们家信天主教,孩子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无论如何要留下的。”爱玛又发话了,语气倒是缓和了些,意思却是武断的。

“应该很快,这是个意外,我可不想让这个孩子耽误我正常的生活。”珍妮说。

这之前,瑗琦只知道珍妮是个好好学习的乖孩子,现在,她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强硬的一面。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皮实刚硬了?小时候,她是个小甜心,甚至是有些讨好型的性格呢。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瑗琦打开了雨刷,雨刷打在玻璃上,有些涩。瑗琦问珍妮:“你需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吗?”

“哦,不必了。”珍妮回答得很干脆。

瑗琦正在开车,忍不住看了一眼珍妮的侧影,她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自己,她的方向盘抖了一下。车子里放的是一首中文歌曲,外面雨雾蒙蒙,车内似乎也沾染了潮气。瑗琦说,外面的雨好大。是啊,好大,珍妮应着,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又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瑗琦叹了口气,为什么她们现在都说不上话了?以前那个一上车就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去哪儿了?她继续开车,继续听着那首歌,车子里氤氲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和一抹凄凄的凉意。

2

一个星期后的晚餐之后,珍妮跟瑗琦说她决定了,孩子要生下来,爱玛有个有钱的朋友,单亲妈妈,准备做一个公开领养(open adoption)。

“我想清楚了。孩子是一个搅局的东西,很多女人就是怕年纪大了,生不出孩子,所以匆匆结婚。我不想因为这个结婚,不如先把孩子生了。”珍妮还是选择在饭后说出她的决定,瑗琦想她是担心自己吃不下饭吧。

“你确定?怀着孩子你这学期的课怎么上?会影响你大学申请的。”瑗琦说,“是不是爱玛给你加压了?”

“和她有什么关系?孩子正好是明年年初生,我在那之前把大学申请的事情都搞定。”珍妮说。

“你就忍心把孩子生下来就送出去?”瑗琦还是没有缓过劲来。

“我会常去看这个孩子。这个妈妈住在新港,离我们也不远。不然怎么办?我也想过堕胎,可是迪伦很难过,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虔诚?天主教不是谴责婚前性生活吗?他这叫虔诚?”瑗琦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

“又来了,最受不了你这副冷嘲热讽的态度!”珍妮有些生气。

“我就知道是爱玛一家鼓动你生下来,那让她来带好了!”瑗琦也有些生气。

“怎么可能?迪伦还有两个妹妹,一个高中,一个小学。”

瑗琦暗想就算迪伦没有妹妹,爱玛也不会给你带孩子的,老美可不都这样,她想说,那我来养好了,却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这么多年做单亲母亲,已经辛苦得够够的了。愣了半晌,她问:“这个领养家庭是单亲家庭,你放心?”

“单亲家庭怎么了?我不就是单亲家庭出来的?”珍妮挑衅地看着她。

瑗琦想,或者就是因为单亲,她才会这样早恋早孕,但那不是给自己一耳光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望向了窗外的山峦。淡淡的草黄的山头,样子柔顺得像日本女人头上高高的发髻,颜色却黄得有些刺目。

没过几天,她接到了辛鸣的电话,说是要和她商量珍妮申请大学的事情。他们约在一家韩国餐馆见面。这些年,他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城市。辛鸣周末过来带珍妮出去玩,有时候也帮忙接送。瑗琦有时候出差,珍妮就住到辛鸣那边。瑗琦原来还担心辛鸣现在的老婆王思萌对珍妮不好,结果珍妮说王阿姨对她还不错,专门留了间房给她,房间里还挂着珍妮的画。瑗琦就不说话了。辛鸣有几个外地的工作机会也都拒绝了,为的就是和孩子同城。他算是个负责任的父亲,至少每个月的抚养费一直没有断过。

两个人坐定,点好了菜,辛鸣说他的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大学申请咨询师,非常厉害,朋友家儿子GPA(平均成绩绩点)非常差,只有3.2,居然进了纽约大学。“咱们珍妮一直很优秀,找个大学申请咨询师可以锦上添花如虎添翼。”辛鸣说。

瑗琦说:“你难道不知道珍妮,她现在压根不听我的了,我都劝了好多次,她说她自己能搞定,不想听人指手画脚。”

“我知道。这个不太一样,你那个是跟四年的计划,这个就是最后一年,帮忙改申请大学的文书,帮你挖掘闪光点。咱们临时抱佛脚也要抱的。”

“唉!还大学申请,她现在怀孕了,眼下哪有心思考虑大学申请的事情。”

“啊?你说什么?”辛鸣非常吃惊,“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也太不懂事了!是哪个浑小子干的?”

瑗琦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你们?珍妮会听我的?她已经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瑗琦有些委屈,珍妮初中的时候还乖顺得很,到了高中简直换了个人。

“啊?”他再度惊诧,“这么小就生孩子!她以后怎么办?!”他把水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

瑗琦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这个男人,还是这样孩子气,脾性都写在脸上。那么多的事物在堆积的时光里慢慢扭曲,衰老或是变质,唯独脾性,却是时间之风里的一根牛皮筋。

“你们两个真是一模一样,性子都这么刚愎自用。”辛鸣气呼呼地说。

辛鸣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几句,然后转向瑗琦:“我就不吃了,得先走了,王思萌说凯文在学校发烧了,我得立即去把他接回家,回头我同你电话上说。”他说着起身就走了。

服务生推着小车过来了,把七八个饭前小菜摆了上去,再加上一个砂锅豆腐汤和一大盘烤牛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瑗琦看着这一满桌的菜,心里发恨,这个男人,总是留下一大堆残局等她一个人收拾。

吃过饭,她一个人走出餐厅。一阵寒意瑟瑟而来,瑗琦像猫一样抖了抖身子。加州今年的天气怪异,往年春天去得快,几场雨几阵风就打发了。今年却是抽风似的忽冷忽热,谁能信这是快到六月的天?

她们约好去那个准备领养孩子的家庭看看。新港在尔湾的南面。车子一路向南。向南,便是奔着大海的方向。很快便开上了通往新港图书馆的那条大路。那是条下坡路,海就在脚下,这个时刻的太平洋平静如绸,像一个浅蓝色的梦。她向着大海而去,像是一踩油门,车子就会开进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梦里。

她想起珍妮小时候,她们几乎每周都要去新港图书馆。每次开到这条路,眼前便顿然开阔。海是那么辽远浩瀚却又近在咫尺。时光是怎样把那个扎着小翘辫子的丫头一下子变成这个一意孤行的少女妈妈的呢?她觉得似乎命运把所有的起伏不定、莫测幽远都深藏海底,而她看到的却只是梦幻寂静的海面。

爱玛和迪伦已经先到了。女主人叫瑞秋,灰绿色的眼睛,留着一头精干的短发,酒红色,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染的。她热情地把瑗琦和珍妮引到客厅。她们的房子就在新港图书馆对面一条街的小区里。

“你知道,新港图书馆扩建之前,我这个房子还能看到一点点海,现在是一点都看不见了。还好,政府赔了我们一笔钱。我们也知道,图书馆对于孩子有多重要。”瑞秋可真是能说啊。瑗琦想,这也好,是个活泼外向的性格,对孩子也好。

四个人坐定,瑞秋很快就说到正题:“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领养手续稍微有些麻烦,但是还好啦,跟拥有一个孩子比起来,这些麻烦简直微乎其微。”

“哦,珍妮说你的工作是咨询,会不会经常要出差?”瑗琦以前最怕公司派她出差,还好辛鸣在附近,能把珍妮暂且放到那儿。

“哦……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有办法的。”瑞秋一时有些支吾,瑗琦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啊,瑞秋特别能干。我们以前在杜克上学的时候,她就是全校闻名的活动家,女权运动的领袖呢。”

“哦。”瑗琦不好再说什么。

“我们……哦……我一直想要个孩子。”瑞秋说,“你放心,我的经济条件不错,新港的学区又好。你瞧,图书馆就在对面,我可以经常带孩子去那里看书。”

“啊,我小时候也常去那儿的。”珍妮说,“我最喜欢他们的讲故事时间了。”

“那太好了,我们会保持这个家庭传统的。”瑞秋脸上露出笑。

回去的路上,瑗琦问珍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怎么,你不喜欢她?”珍妮反问。

“也没有,就是有些不大对劲。”瑗琦说。

“找起来很费劲,这个人正好是迪伦妈妈的老同学,知根知底。她看起来不是挺好的吗?”珍妮看着瑗琦。

瑗琦没有说什么,看起来,可是真实的生活是看不见的,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看见的都是体体面面的人,规规矩矩地办着事,那些男盗女娼,或者说刺激苟且的事情怎么能摆到台面上说呢?人人都在演戏,正儿八经放到台面上这戏就演不下去了。

珍妮这几天早上一起来就吐。瑗琦听到她在洗手间一阵阵呕吐。珍妮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脸色比墙还白。瑗琦心里有些发疼,这孩子受苦了。她把做好的面条放到珍妮面前,可是珍妮一点也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你待会儿要上学,不吃没有力气啊。”瑗琦劝她。

“吃了还是要吐出来,为什么要吃?”珍妮说。

“唉,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真的想清楚了?会耽误你的学习和大学申请的。”瑗琦还想说耽误一辈子的前途,想想有些夸张,就没说了。

“你就是这样,什么都要管着我!”珍妮皱了眉头,“我早说了,这件事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都是为你好,你现在太年轻,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瑗琦声音大了些。这一阵她心里一直有一种沉闷的情绪,乌云过境一样压过来,堵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想,不能再这样了,这件事太大,她不能再由着珍妮的性子了。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看着她,冷冷地用英文回了一句。她的中文其实还行,和瑗琦常用中文对话。

“你说什么?”瑗琦的火气顿时就升了起来。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撇撇嘴说。

“怎么说话的!”瑗琦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子升到嗓子眼,她平素最恨人不尊重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居然骂自己是控制狂,精神病!愤怒夹杂着一股无名之火,她一巴掌就甩在了珍妮的脸上。

珍妮惊呆了,捂着自己被打过的脸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瑗琦。瑗琦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想到自己会真的动手,她沮丧极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珍妮长这么大,她这是第一次打她。

珍妮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瑗琦听到她房间传来一声尖叫:“蚊子!”瑗琦依然坐在那儿,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之中。珍妮房间听不到一点动静了。瑗琦回过神,走了进去。珍妮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瑗琦心里一软,把手伸了过去,怎么了,她问。

别碰我!珍妮尖厉地叫了起来。瑗琦吓了一跳,还是把手伸了过去。珍妮手一抬,把她推开,不要碰我!她突然就大声地哭了起来。瑗琦又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触碰她,但是她更强烈地反抗。“别碰我,我厌倦了这个家,厌倦了你,什么事情都管着!迪伦就不会,他什么都顺着我!”珍妮一边哭,一边嚷着,她说的是英文,I am so sick of you!瑗琦怔在了那里,心里又沮丧又懊恼,还夹杂着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墙上那只大得惊人的蚊子爬了过来,瑗琦一巴掌伸过去,把蚊子打了个稀烂。

再看看表,马上就到上学时间了,她忍住气说:“好了,我送你去上学。”珍妮是今年年初开始自己开车去学校的。她怀孕以后,常呕吐,精神又不好,瑗琦就主动要求重新做司机。

“不用你送!我已经给迪伦打电话了,他来接我。下午也不要你接!”珍妮冷冷地说。

珍妮侧坐在那儿,只露出半张脸给瑗琦,可这半张脸已经让瑗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瑗琦公司有个活动,她给珍妮发了个短信,珍妮没有回复。瑗琦回到家,珍妮的房间还亮着灯,瑗琦拧门想进去,才发现珍妮已经反锁了。瑗琦有些生气,也不好发作,便闷了气回到自己房间。快十二点,瑗琦看到她的房间灯还是亮的,忍不住去敲门,“这么晚了,还不睡?”房间里没有一点声响,瑗琦突然有些慌,“珍妮,你说话啊!”房间还是悄无声息,过了片刻,灯灭了。瑗琦放了心,只是心里更堵得慌,“这个孩子,是在惩罚我吗?居然学会了冷战。”她想起女儿还小的时候,会跟她说那么甜蜜的话:“妈妈,你放心,将来我生了孩子,还是最爱你。”那是九岁的女儿,穿着学校抵制毒品的T恤衫,在野餐会上说的话。“妈妈,你永远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确信。”那是十二岁的女儿,穿着绿色的运动衫,在去女童军旧金山之旅的路上说的。那时候,她也确信,女儿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上帝给她最好的礼物。她不知道那个甜蜜得像天使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离经叛道,这样一意孤行。她努力思索她成长轨迹上的蛛丝马迹,试图给现在的她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真的是女儿口中的控制狂吗?还是这不过是青春反叛期的必然?她无法找到答案,似乎答案已经藏匿在坚硬的地核深处。她脑子里氤氲着薄薄的白雾,她在那白里穿梭,辗转起伏,毫无倦意。

3

瑗琦第二天中午有个约会,约会对象是一个同事介绍的,是个东欧的移民,名字叫伊万诺维奇。两个人其实已经约会有一阵了,但是瑗琦一直没有在珍妮面前提起。珍妮很小就和瑗琦说不要继父。瑗琦那时觉得她耍孩子气,等到了珍妮十多岁的时候,她还是态度坚决不同意瑗琦再婚。瑗琦觉得不可理喻,实在不像是美国长大的孩子的做派。她断断续续也在约会,但是一直都没有再婚,一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二是珍妮的话多少起了作用。或许话语真的是有暗示作用。

伊万诺维奇是一家技术公司的中层经理,平素不太说话,一说起来又没个完。他老婆跟一个小伙子好了,要和他离婚。两个人折腾了几年,终于分了手,好在没孩子,没有太多财产纠葛,没有闹得太难看。

伊万诺维奇注意到瑗琦脸色不大好,便问:“亲爱的,怎么了?”瑗琦勉强笑笑:“没什么。”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中国人,明明不太好,为什么不说说,还是你不信任我?”伊万诺维奇说。

“说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瑗琦说。

“那可未必。不过你不说我肯定帮不上。”

瑗琦想想,便把珍妮的事情说了说,不过她没有说昨天打了珍妮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展露自我,是因为他是异族,还是自己天生如此?那个完完全全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其实你不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是不是?”伊万诺维奇手指头敲着桌子,眼睛却看着她。

她看到他的目光,心里一动,“是,她还那么小,已经犯下早孕的错误,不能一错再错了。”瑗琦说出这话时,心里松了口气,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这些年,她一个人带孩子的艰辛让她深谙“含辛茹苦”四个字的内蕴。她似乎被掏空了一切,又似乎被时刻充盈着,为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整装待发。多少个早晨,她手忙脚乱地忙上忙下。多少个夜晚,她坐在后院甜橙树下看自己孤寂的影子静默无声。她不想女儿再受这些苦。她却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坦白地和女儿说过——或者,也是因为珍妮关闭了和她沟通的渠道,她们已经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看医生,看领养人,这些过场她不得不走,她其实一直是在找理由引导(或者是珍妮口中的控制)女儿,然而女儿根本不听她的,她感到无力,感到愤怒,感到失落,感到一切都失控了——这或许是她打珍妮的深层原因。

“可是她已经是个自由人了,她有权决定自己的身体。”伊万诺维奇说。

“我就知道你们西方人会这么说,她还不到十八岁呢。”瑗琦撇嘴。她知道这些白人的相貌其实根据种族稍有差异,但在她眼里,都只有一个标签,西方人。这就好比不管是韩国的、日本的还是中国的,在他们眼里都是一个模子的。

“是早了点,可是孩子已经来了,能怎么办?”伊万诺维奇说。

“不是可以堕胎吗?”

“唉,堕胎,你不知道那些怀不上孩子的人的痛苦。像我和我前妻一直想要个孩子,却一直未能如愿。后来她怀上了她的小男友的孩子,我们才离婚的。”伊万诺维奇说。

瑗琦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吃惊他愿意分享这段故事,不过旋即心情便更沉郁,斑驳往事纷至沓来。她暗叹,又是孩子,这世界上多少关系因为一个孩子成了一团麻,一辈子绕不清解不开,多少关系又因为一个孩子而如绷断的琴弦,戛然断裂,原来这个准则东西方皆通的。珍妮这么坚持要这个孩子,大概还是喜欢那个迪伦吧。女人啊,总是过不了男人这一关,就像男人也总是过不了女人这一关……

伊万诺维奇本还想说什么,看瑗琦陷入沉思,一语不发,便不再说什么。

晚上瑗琦又失眠了,睡眠如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总是在她以为就要抓住的时候从指间溜走。夜晚的气息浑浊不安,她浸润其中却无法沉睡。珍妮的话还回响在她耳边,你什么都管着我,迪伦就不会!瑗琦眼前闪过那张笑起来有些腼腆的脸。

第二天还是迪伦来接送珍妮,下午瑗琦特意早点下班。三点多的时候,迪伦的车子停在了家门口,瑗琦乘珍妮上楼的间隙,问迪伦要了个电话。

她和迪伦约在高中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的咖啡店见面。是家星巴克,里面人满为患,他们在外面找了张桌子,闲聊了几句。瑗琦对迪伦还颇有些好感,和那些气盛的白人孩子比起来,迪伦是有些羞涩的。

“其实……我们两个一开始就是好朋友,有一次,她和我说起你……”迪伦停顿了一下,“我深有感触。两个人觉得特别能说到一块儿。”

瑗琦震了一下,她眼前闪过爱玛的样子,说什么都不容置疑的样子。他们在一起吐槽他们各自强势、喜欢管束的妈妈吧,瑗琦想到这儿,笑了,“一起说妈妈的坏话吧?”

迪伦有些不好意思,“嗯……不完全是,她压力很大,不敢和家里人说,就和我说。我曾经劝她去咨询,她不肯,说去那儿的学生都是精神上有问题的,她不好意思去。有一阵,我真的觉得她抑郁了……”

“什么时候?”瑗琦张大了嘴。

“就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她选了四门AP的课,有一门一开始总是B。”

“噢……”瑗琦陷入沉思。她想起去年秋天的时候珍妮的确抱怨功课太多,她没有太在意,只是鼓励她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不也熬过来了嘛。”瑗琦想起了那次对话。

“她那时候都睡不着觉,后来……嗯,她听说那个……对睡眠有促进。”迪伦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有一次,嗯……那天,她果然发现自己睡得特别好……”

瑗琦又一次张大了嘴,原来珍妮和迪伦好是有这个目的在里头,促进睡眠!她想笑,又想哭,却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心里一阵阵绞痛,又夹杂着一种身处局外的不甘和怨愤。为什么女儿这样不信任自己?当她陷入这样的困境时,为什么不是转向自己,而是用性这种最本能、最原始的办法?

车子开进小区,停在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她听到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你快点开啊,我要迟到了。”那是十三岁的珍妮的声音,接着,她又听到一个尖厉的带着愤怒的声音:“不会的,现在才八点!你不要老是催!”天哪,那不是自己的声音吗?十三岁的小丫头抽噎着说,我没有啊。她不再说话,为自己的无名火感到惭愧,但是她知道,下一次她大概还会如此,她的脾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暴躁,她暗想是不是和自己缺乏性生活有关,心里总是郁结,睡眠总是断断续续。

瑗琦的车子还停在路口,一个又一个往事的场景再现。那个总是看微信而对女儿爱理不理的她。那个厉声催促女儿弹琴的她。她一次又一次的暴躁和对女儿的严格管教终于把女儿越推越远,以至于女儿在困境深处转向了别人。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从心底升腾而来,那是一种因为愧疚而引发的悲哀。悲伤来得如此迅猛又汹涌,她坐在那儿,眼泪就那么没知没觉地流了下来。她听到了后面车子嘀她的声音,她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把车子往前开。

天色阴沉,雨是她回到家不久后下起来的,她一进门就听到珍妮呕吐的声音。瑗琦忙跑到她房间。“你没事吧?”这几天她们都在冷战,彼此都不言语。“没事。”珍妮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刚说完,又是一声干呕,她忙又跑到洗手间,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这不行,这好像不是一般的怀孕呕吐,我得带你去看急诊!”瑗琦看着窗外的雨,心里有些发蒙,雨已经很大了,汹涌而来的雨水水帘般地挂在屋檐前,落了地,鼓点一般。她开着车,带着珍妮,冲进了无边的雨的帐幔。上高速的时候,她看见前面匝道上的车从一片水洼冲过,溅起一片水花,很快,她的车也落入同一片水花。水的力量令她的方向盘都歪了,车子向一旁歪,她一凛,马上把方向盘打正,车子已经上了高速。

高速上更加令人心惧,她像是开进了好莱坞大片世界末日的片场,天地间都是雨,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迷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两旁的车一个个都在疲于奔命,向着未知的远方。有一阵,她几乎看不清路,而雨声却是越来越响。雨越来越大了,她心里开始害怕,她很想停下来,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转头看到珍妮在副驾驶座上有气无力地歪着,更是慌张。然而她只能一个人在暴雨里孤身作战。她突然想哭,害怕得想哭,世界变成了一头怪兽,一头随时会把她吞噬的怪兽。现在,她在孤独地和这头怪兽搏斗。但是她知道她没有时间哭泣,她没有资格哭泣,她得首先开出这雨的世界,冲出这雨的包围。当她终于把车子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时,她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妈妈……”珍妮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擦干了眼泪,扶着珍妮走出了车门。

珍妮是食物中毒,大概是在哪家餐馆吃坏了肚子。她在家休息了两天。

第三天,瑗琦开车送她去学校。她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一路上照样是堵得像个停车场,好在她们很快就下了高速,却是照样堵。有一个人见缝插针地在车流里窜来窜去,试图找到一条捷径,可是照样被一个红灯堵了下来,停在她们车子的前方。瑗琦心想,急什么呢,不照样停了吗?这个世界可曾对哪一个人永远大开绿灯?

到学校后,珍妮下了车,“谢谢!”她说了一句,声音不大,瑗琦却听得真切,心里有了一股暖意,就如喝了一杯热巧克力一般舒坦。她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是的,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她都经历了,这个没那么糟,尽管生活总是如此出其不意,尽管她总要和无形的命运之手掰腕子。

没过多久,她所在的一个高中父母群里有个华人母亲在倾诉她的烦恼,她的儿子认定自己是个女儿身,要做变性手术。那个华人母亲历数孩子这些年的成长痕迹,也是非常诧异,她从来没看出儿子有什么异样,怎么突然就要做变性手术了。群里的父母纷纷出来安慰她,有人让她接受事实,有人让她去找找事情根源,是不是有人挑唆,还有人抱怨现在美国中学的性教育太开放,据说孩子想堕胎或者是做变性手术都不需要父母同意。瑗琦在这样的微信群里从来都是潜水,她暗想这孩子要做变性手术,孩子的父母不知道要比自己烦恼多少倍。比起来,珍妮做少女妈妈倒是小得多的一个事情了。她想她得学会接受,不管命运赐给她什么,好的,坏的,酸的,涩的,苦的,甜的,她得学会张开双臂,她得学会放手。

4

珍妮已经过了二十周了,那天瑗琦陪她去做了一个检查。做B超的还是那个越南技师,“你确定你不想知道婴儿的性别吗?”“确定,我想要一个惊奇。”珍妮坚定地说。走出医生办公楼的时候,有风飒飒而来,吹起了珍妮的长发。

“再也没法回头了。”瑗琦轻叹。珍妮没有说什么,只是挽住了她的手臂。瑗琦有些慌张,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走得这样近了。珍妮小时候,是必要拉着她的手的。她觉得有一种温暖人心的东西在她们之间生长,她觉得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冰雪在缓缓消融,她似乎又找回了珍妮小时候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瑞秋那边的手续办得如何?”她问了一句。

“好像还好。”珍妮回答。

她不再问什么,她们眼前出现了一排山脉,轻雾萦绕其中,青黛色的山就有了隐隐若若的迷蒙。车子在山峦脚下的道路之上,在黄昏的迷雾之中穿梭。

一个周日的下午,秋阳正好,瑗琦去新港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里逛荡,想给孩子买些衣物。她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接受这个安排了。这个购物中心最近扩修了,苹果搬到了一个更大的角落,四周都是落地的玻璃窗,敞亮极了。又添了几个高档的餐厅,窗明几净。她不去想珍妮,不去想那个即将降临的孩子,她只觉得,这一刻,阳光是和暖的、仁慈的。她买了些不分性别都可以穿的连襟衣,有些累,便坐在橘红色的椅子上,看着喷水池发呆,看着稀落的几个人从她面前走过。她看到不远处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留着利索的酒红色短发,另一个却是笔直的长发。留短发的是瑞秋,她正想站起来和瑞秋打个招呼,却看到她旁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张来自记忆深处的脸,略微有些方的脸盘,细细的眼睛。瑗琦心里猛地一跳,赶紧转过身。那两个女人从她身边走过。瑗琦停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她盯着那个不高的背影看了一小会儿,忙又转过头,似乎生怕那个人回头看她。

那个人叫马凌,一个她这一辈子也没有办法绕过的人。

可是马凌怎么会和瑞秋在一起呢?而且,看起来还相当熟悉。

瑗琦给辛鸣打了个电话。

“你看到马凌了?还有瑞秋,哪个瑞秋?”辛鸣在电话那头问。

“就是要领养珍妮孩子的人。”

“马凌不是搬到凤凰城了吗,你没看错?”辛鸣又问。

瑗琦说不出话来了,这么多年了,多少往事纷扰,从往事里走出来的人也面目模糊了,没准真搞错了。再说,这两个人就算是认识,是朋友,那又怎样?“好吧,那不管它了。”瑗琦挂了电话。

第二天,她接到了辛鸣的一个微信:瑞秋家的地址你给一下。

瑗琦把地址发了过去。

辛鸣没多久就回了一个信息:“他妈的,原来马凌是个同性恋!”

什么?!瑗琦脑子里还在处理这条信息,辛鸣的微信语音过来了,她接了他的微信电话。

“马凌是个同性恋。瑞秋也是。”辛鸣说,“她们两个地址一模一样!”

瑗琦心里又是一个趔趄,最近这几个月她面对的讯息实在有些纷繁。“你是说,她们是partner?”瑗琦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中文来替代这个partner。伴侣?伙伴?中文还没有来得及制造一个和这个英文内涵相当的词。

“是,partner。”辛鸣说。

“你怎么查出来的?”瑗琦问。

“网上那个叫什么fast people search(快速搜索某人)的网站。我查了一下自己,好家伙,我的岁数,老婆是谁,连同我在北卡买的几个投资房的地址都找了出来。这年头压根没有个人隐私了……”

“或许,她们只是普通朋友合租一个房子?”瑗琦打断了他。

“不可能,我查了,她们几年前在凤凰城的地址就一样了。现在又同时搬到这个新地址。”

“那时候,我跟你说她性冷淡,原来他妈的只是对男人冷淡。”辛鸣还在不忿。瑗琦却突然有了种前生后世宿怨纠缠的感慨:“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爱玛不是说瑞秋是单亲妈妈吗?难道瑞秋撒了谎?还是她们两个人合伙骗了我?”瑗琦突然意识到珍妮的孩子将被瑞秋和马凌共同抚养大,她被这个事实吓着了,“不行,这不行的,我得去和珍妮谈谈!”

她回到家,几乎是直奔珍妮的房间,珍妮在电脑上敲着什么,瑗琦扫了一下屏幕,注意到她是在写作业,心里舒坦了点,她在床沿坐了下来:“珍妮,我得和你谈谈。我刚发现瑞秋是个同性恋。”她把最后一句“你不能让她来领养孩子”硬生生憋了回去。这个孩子,最喜欢唱反调。

“噢,真的?”珍妮显然也有些吃惊,瑗琦松了口气,哪想珍妮很快又加上一句:“只要她们有爱,可能比单亲家庭更好呢。”

真不愧是个白心黄皮的香蕉人啊,瑗琦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嘴里却说:“话是这么说,你不介意你的孩子被女同养大,耳濡目染也成了同性恋?”

“什么叫耳濡目染,这个是基因好不好!”珍妮撇了撇嘴。

“其实和环境也有关,不然军队里同性恋为什么比例那么高。”瑗琦也不退缩。

“那能怎么办?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珍妮很快把头转向了电脑,“我得赶一个报告。”

瑗琦坐在那儿,看着珍妮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不行,你绝对不能让瑞秋来领养你的孩子。”

珍妮回过头:“妈,你又来了,我说了不要你管我的事!小时候,我每次牙刷头朝下放,你都要说我,我真的受够了!”

瑗琦手有些发抖,她的心更在发抖,自己原来真的是女儿叛逆的一个根源,可是到底要不要跟珍妮说实话呢,那个她和辛鸣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秘密,现在,要不要全盘抖搂出来?

邻居家的灯光从窗户里透了过来,带着涟漪般的晕影,珍妮的脸在那昏黄迷离的光亮里若隐若现,那是张多么酷似年轻的自己的脸啊,瑗琦心里一颤。

那时候,她比现在的珍妮大不了多少。她是通过学生配偶的F2签证过来的。她和张战是在网上聊天室认识的,张战喜欢上她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张战。他笑起来会露出一嘴需要从头到尾矫正的牙齿,他的个子不高,人也不够聪明,但他是个好人。是的,现在说一个人是好人几乎等于骂人。但这真的是他最准确的标签。瑗琦的父母喜欢张战,尤其是她母亲,“傻囡囡,结了婚你就知道了,男人对你好比什么都强。”瑗琦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的耳朵没那么软。她高考失手,考得不好,只上了个普通大学的会计专业。她心气儿高,一心想出国,出人头地,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初,她上的大学和专业要拿奖学金出国,比登天不会简单多少。她知道自己动机不纯,张战多少也知道。但那时候的张战已经被无法冲释的荷尔蒙弄得神魂颠倒。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填补他寂寥的留学生涯,尤其是瑗琦这样模样俊俏的南方女孩,他准备赌一把,最差的就是当个搬运工了,那也认了,至少能解决当下的饥渴。

瑗琦就是这样来到美国的。她和张战住在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给有家庭的学生安排的住处。半年以后,她拿到了加州大学的财务专业研究生录取书。她没有奖学金,靠着张战那一份奖学金,两个人日子过得挺紧巴。

瑗琦和张战楼下也住了一对中国留学生夫妇,他们的名字,是的,他们的名字叫辛鸣和马凌。

他们两家经常在一起玩。周末总是两家聚餐,先吃饭,再一起打牌,打双升。有一次,打牌休息的时候,张战端了一碗葡萄上来,那之后就少了张牌,大家怎么也找不到。辛鸣说,咱们按刚才同样程序重演一遍,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大家照做,发现是张战端葡萄的时候手肘碰了牌,掉到了靠桌脚不起眼的地方。大家都夸辛鸣聪明。接着打牌的时候,瑗琦就向她旁边的辛鸣撒起了娇:“你不许老是压我嘛!”她说完,心里有些慌乱,不由抬头看看辛鸣,他看了她一眼,马上收回目光,她对面的马凌眯起眼睛看着她,张战最木头,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嘴里还在唠叨牌好差。那之后,她觉得和辛鸣之间就有了种莫名其妙的化学反应,有几次在牌桌上,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瑗琦心里有一种柔软的刺痛感,那是多么奇妙的感觉。那时候,她有多么渴望周末,渴望坐在那个高个子男人旁边,她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耻,却无法停步,反而越陷越深。春节的时候,张战开了个大party(聚会),请了好些中国留学生,他们那间小小的一居室挤得满满当当。瑗琦和辛鸣几个人在阳台上,一人一瓶啤酒,瑗琦紧挨着辛鸣,她闻到他的气息,她觉得有一股热流从心窝子里向外扩散。她使劲地喝酒,想把那股子热流压下去,却是越喝越high(兴奋)。晚上,客人都走了,她少有地主动要求和张战好,她知道,她把张战完全当成了辛鸣。她趴在他身上,心里充满了依然无法稀释的欲望和无与伦比的恐惧。

那个夏天,张战去外州实习。没过一个星期,马凌的母亲生病了,她匆匆回了国。楼上楼下的孤男寡女很快成了一张床上一上一下的干柴烈火。有一次完事后,辛鸣对瑗琦说,马凌和你比起来,简直就是性冷淡。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瑗琦告诉辛鸣她怀孕了,辛鸣非常慌张,他觉得她应该把孩子打掉。她于是也慌乱起来,她想到过他会如此,只是真实面对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和心寒。但她却一直在犹豫,一直没有勇气去打胎。比起来,生下来似乎只需要被动地什么也不做,放弃是比坚持更需要勇气的。在某个满天星辰的夜晚,她看着星空,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电影《鲁冰花》里的一句歌词:“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那样的星光让她有一种身处纯净之地的幻觉。她内心爱意满盈,那一刻,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她心里也残存着一丝希冀,或许,这个孩子能帮她赢得辛鸣。

多年后,瑗琦在网上看到两对留学生夫妇,其中一家的丈夫和另外一家的妻子出轨的狗血帖子时,惊诧得目瞪口呆。多么相似的场景,多么相似的情节。原来历史真的总是无耻地重复。唯一不同的是,她怀孕了,怀上的是辛鸣的孩子,而不是像那个帖子里那样,出轨丈夫的妻子怀孕了,她一气之下把丈夫和邻人之妻出轨的事情全数搬到了网上。瑗琦暗自庆幸她那时候网络没那么发达,四个当事人也都足够冷静。当然,当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当她和张战分居,当辛鸣,而不是张战陪着她一次次往诊所跑的时候,他们的事情还是传遍了整个校园。

后来,她和张战离了婚。辛鸣过了一阵也离了婚。再后来,她在尔湾找到了工作。辛鸣也在本地找到了工作,马凌搬到了外州。瑗琦和辛鸣曾经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却发现很难过下去。陡然地从对爱情的幻想落在生活的实地上,又是这样的尿片奶粉、洗衣擦地,他们自己工作忙,婴儿事情多,各种最切实的琐碎事情凑在一起,磨人心肺,磨人脾气,把他们都磨得难受,又难受又失望。她因为是拼了婚姻和名声把孩子生下来,这样的失望便更戳心。她决定一个人带孩子,她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是个有韧劲的人。她只是低估了一个单亲母亲的辛劳,她没有想到那些琐碎和疼痛会伴随她的一生。她被一点点磨蚀,一点点风干,变得和秋阳一样绵软而沉闷。可是,她已然走上这条少有人走的路,退无可退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完完全全放下这些过往,尤其这么多年她和辛鸣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她总怕碰到那些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她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自闭了。她唯一学会的是迅速遗忘那些疼痛的记忆,似乎只要遗忘,那些疼痛就从来不曾存在过。

现在,她不知道把那个孩子生下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然而这样的错误是多么有生命力,多么强大,强大到自己无法改变它,而这么强大的东西应该是有另外一个名字的,那个名字就是所谓的命运。就像现在,这个非婚生的孩子执意要生下另一个非婚生的孩子。像是一个怪圈,命运引领着母女俩先后走上了如此相似的道路。

这些年,她和辛鸣都不约而同地向珍妮说着同一个版本,他们是生了珍妮以后离婚的。所以,珍妮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女,是婚姻之外的产物。瑗琦从来不曾和这个孩子说起这些过往,一些并不那么明亮,甚至有些混乱的过往。或许现在是时候了。

屋子一角的电脑上放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像是一幅带声响的电子画,闪闪烁烁。她艰难地开了口:“珍妮,我想和你说一些事情。”

“什么事?”珍妮头也不回,“妈妈,我今天这个报告要得急,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显然下了逐客令。瑗琦心里有些冷,这一阵,她们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一些,可却是过山车,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她起身走出了珍妮房间,又有些庆幸没有说出口。她想,自己那段尴尬的过往,还是让它沉睡在时光的尘埃里吧。

她想到了马凌。

5

她通过辛鸣联系上了马凌。她们约在一家Panera Bread(餐厅名字)见面。瑗琦早到了几分钟。她觉得Panera Bread真是个包容又古怪的地方,就像十年前的美国。她左边坐了一桌子的韩国妇女,像是在开读书会,大家讨论得很积极,有一个像是整过容的女人还带了个娃娃。右边一桌是几个日本女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还有一桌是美国女人,年纪偏大,脸上的皱纹特别显眼。她们小声喝着汤,咀嚼着健康的菠菜培根肉和罂粟籽沙拉,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有一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那样一个场景里。周围的人都是演员,都是为了配合她而出场的。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荒谬,多么自我。有谁会真正在乎你呢?你的十多岁的女儿怀孕了,要生孩子了,so what(那又怎么样)?who cares(谁在乎)?那些明星的八卦从来就是二十四小时热度,更何况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直担心外人说长道短?

马凌走了进来,瑗琦慌忙地站起身。上次隔得远,她只注意到马凌还算窈窕的身影,今日近看,瑗琦抽了口冷气。岁月兢兢业业地把痕迹刻在她的脸上,她注意到马凌深深的法令纹和她脖子上的皱痕。自己也一定如此吧,她暗自叹息。

“好多年不见了。”马凌打量着她。像是问候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她的目光依然犀利——依然是牌桌对面那双眼睛。

“是啊,好多年不见,我都不知道你又搬回南加州了。”瑗琦说。

“嗯,没想到我刚过来就和你见面了。”马凌的回答有些冷淡。

瑗琦心有尴尬,暗想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她抬起了头,说:“你知道瑞秋要收养的孩子是什么人吗?”

“嗯?瑞秋……哪个瑞秋?”马凌面有惑色。

“你知不知道她要领养一个孩子,是个少女妈妈生的孩子?”瑗琦绕过了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面,为的就是商讨一个孩子的去处。

马凌脸上的诧异没有逃过瑗琦的眼睛。瑗琦读出了那后面的信息:“你知道得太多了。”

“你是说在安德森咨询公司上班的瑞秋吗?她是我的朋友,我的确有听说她想领养一个孩子。”马凌说。

“朋友?”瑗琦笑了,“只是朋友吗?”

“你什么意思?”马凌显然有些不悦,“你这个人也够可以的,一次又一次扰乱我的生活。”

瑗琦有些心虚,当年,她的角色并不光彩,她原本想把她们两个地址一模一样的事实说出来,看她这样,就没有点破,而是直接把她此番目的说了出来:“好吧,你既然是她朋友,我不妨告诉你,那个少女妈妈是我的女儿,是我和……辛鸣的女儿。”她低头喝咖啡,并不敢抬头看马凌。

马凌的脸突然变得有些白,她小声嘟囔着:“天哪,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怎么可能这样,当年那些狗血的事情一下子又水流汹涌,翻滚而来。

“你说的是真的?”

“嗯,真的,孩子跟我姓,但是出生证上有辛鸣的名字。”她其实包里有一份珍妮出生证明的复印件,她想了想,没有拿出来。

“这是瑞秋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马凌突然又恢复了镇静,脸上的慌张没了踪迹。瑗琦倒是慌了神,这和她原先预想的全然不同。马凌的反应如此淡漠,或许她和瑞秋并不是part-ner?或者她根本无法左右瑞秋的决定?又或者,马凌准备到时候来折磨那个可怜的孩子?

“你今天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吗?”马凌打断了瑗琦的思绪。

“当年,我的确做得不好,请你手下留情。”瑗琦声音放得很低,姿态也放得很低。她意识到,为了女儿,自己身段可以放得这么低,她原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马凌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惊诧,接着是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深邃。她没有说什么,而是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祝你好运,我走了。”

瑗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呆呆地又坐了良久才走出了这家咖啡店。咖啡店附近是家西联银行,取款机前有个保安,五十几岁的样子,穿着黑色的夹克制服,坐在一个高高的圆木凳上,也没有靠背,他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踩在凳子的脚架子上,一动不动,像个木偶。她从他面前过,他也不看她,就那样看着前方的空气和虚无。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更深厚又更虚无的空气里。

那天和伊万诺维奇中午吃饭时,她忍不住又说起这个孩子。

“我刚发现瑞秋是同性恋。”她注意地看着伊万诺维奇,没有说她、马凌和瑞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瑞秋,哪个瑞秋?”他居然问得和马凌一模一样。

“就是要领养珍妮孩子的那个,原先她说是单亲母亲。”瑗琦没好气地说。

“同性恋和单亲母亲哪个更糟,还真难说。”伊万诺维奇说。

“总之我不喜欢,你觉得还有什么好办法吗?”瑗琦说。

“其实……”伊万诺维奇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一直特别喜欢孩子,或者我们两个一起领养这个孩子?”

瑗琦触电似的抬头看他,她以前也认真考虑过自己来带这个孩子,等珍妮大些了再把孩子还给她,但她一想到自己还要一个人辛辛苦苦养孩子就头疼,现在有一个人愿意和她一起做这件事情,她突然有些兴奋了。

“这个主意不错的。”她笑了,她觉得她已经颇有些日子没有笑了。

“其实我上一次就想说。但是你好像有些心思不定,我就没说了。”伊万诺维奇说,“不过,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要结婚了,这样才可以正式领养这个孩子。”

“要那么正式吗?”瑗琦有些困惑。

“当然,这个孩子就正正式式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了。”伊万诺维奇说。

瑗琦突然发现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首先,她得和这个她并没有非常喜欢的男人结婚,然后填一大堆的文书,走繁杂的手续来领养这个孩子。而且,这样的话,这个本来是她外孙的孩子就成了她的孩子……她突然就觉得头大。又是为了孩子,上一次,她执意生下那个孩子是为了和一个男人结婚,现在她需要和一个男人结婚来领养一个孩子。她叹了口气,生活总能甩出一些因果倒置的悖论让人无所适从。

“我先和珍妮说说,看看她的意思。”瑗琦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瑗琦说起了伊万诺维奇的建议,珍妮有些吃惊:“哦,妈妈,我都不知道你在约会。”瑗琦心里苦笑,你在约会我也不知道啊。珍妮又说:“当然,这个主意不错的,你带孩子我肯定放心。不过,首先,我已经答应了瑞秋,在她没有主动退出之前,我也不好改主意,另外,我真的不希望你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瑗琦愣了一下,她想女儿说得委婉,其实是不想自己再干涉她的生活吧,她原本也在为自己领养这个孩子发怵,这回倒是铆上劲了。她想,是时候说出来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新情旧怨了,虽然她极不情愿触碰那些前尘往事。她艰难地开了口:“珍妮,有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说,很重要。”

珍妮低头吃饭,并没有抬头:“说吧。”瑗琦深吸了口气,她说得简短而扼要,多少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珍妮停止了吃饭,抬起了头,呆了半晌:“这是真的?”

瑗琦默默点头:“你是不是觉得妈妈特别糟糕?”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会觉得很糟糕,的确很糟糕。可是……唉……妈妈,或许你不该告诉我。”珍妮断断续续说着。

瑗琦默然片刻,说:“如果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我是断断不会说的……”她突然有些被自己感动了,最后,是对孩子的爱战胜了羞耻心。

“妈妈……”珍妮皱着眉头,“很多事情也许并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所以,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这个是没有办法接受的,我怕瑞秋和马凌对孩子不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有韧劲的人,总是憋着劲,让对方接受自己的主意,天哪,这是珍妮口中的控制狂吗?

“或许她们没有那么糟糕,你让我再想想,我的脑子都乱了。”珍妮把手放在饭桌上,眉头紧锁。

“好吧。”瑗琦有些无力地说。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她已经把所有能说的都说了出来。她突然觉得命运远比她想象的要诡异,它站在那儿,带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带着薄润如烟的神秘气息,她和它迎头撞上,好像是撞清醒了些,又好像全无长进。

过了几天,珍妮回家说:“我和瑞秋说了,孩子不给她抚养了,这个孩子还是让你和你的男朋友来抚养吧。”

瑗琦笑了,笑得有些僵硬,内心涌出一种古怪而沉郁的感觉,自己真的要再辛苦一番,折腾十几年吗?还要和伊万诺维奇结婚!这眼看着就要熬出头,可以空巢,可以放轻松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私。她想起了美国那句俗套的俚语:“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you may just get it.(小心你祈祷得到的东西,你可能就会得到它。)”她嗫喏着说:“这个好啊,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家……”她最后一句说得很轻,珍妮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瑗琦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

第二天晚上,瑗琦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马凌。

“我得和你说一件事。”电话里,马凌的声音有几分缥缈和不真实,“其实,当初的一切都是我设的局……自从我发现你喜欢辛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张战那个夏天去外地实习,我谎称母亲生病,也马上回国了,就是给你们机会……”

瑗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她想用语言表述一下她的震惊,又或者是她的怨愤,却发现她什么都说不出来。马凌的话像是颗炸弹,她感到了一股来自时光深处的冲击波,她的手在发抖,她知道,如果她现在开口,声音也是抖的。

“我不喜欢异性……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我自己是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我根本没有勇气和父母说。我的父母和辛鸣的父母是朋友,我的父母逼着我和辛鸣谈朋友,说这样的好金龟婿哪里找,还是留洋的。我那时只想出国,我也想逃出他们的控制,于是就答应了,我结婚的时候就没打算长久。”

瑗琦半天说了一个词:“天哪!”

“是的,我利用了你,不过,你也是真心爱辛鸣……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也没能在一起。我说这些是为了瑞秋,我知道她多想要这个孩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你的外孙的,毕竟,那也是我前夫的外孙。”

瑗琦依然脑子发晕,“对不起,我得好好想想这些……”她挂了电话。

难道是因为她昨天晚上暗自祈祷事情会有转机,她不需要亲自抚养这个孩子?瑗琦嘴角露出一丝苦笑:“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她把马凌的话如实告诉了珍妮。珍妮和她一样惊诧:“不过,妈妈,幸好你把那些陈年旧事和我说了,不然,马凌也不会告诉你这个真相。天哪,这简直太不真实了。”

“是啊,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我知道,在中国,很多同性恋根本没有勇气和亲朋好友说这个事情……”

“噢,其实这边也不容易的。不过你以后不用内疚了,你原来无意中还做了一件好事。”珍妮说着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我现在该把孩子给谁呢?”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申请大学的事情抓好。这个孩子,老天让他来这个世界,必定是有它的安排的。我们还有时间考虑。”瑗琦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你最后怎么打算我都支持。”她说完这句话,心里有一丝颤。她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珍妮诧异地看看她,沉默了片刻,说:“嗯,我先不想那么多。现在,我得先把哥伦比亚大学的申请信交上去。”她说着,上了楼。瑗琦看着她慢慢地像个企鹅一样走上楼,心里软软地发疼,不知道是为着马凌的话,还是为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以及这个孩子的孩子。瑗琦一直站在那儿。珍妮走到二楼拐角处,停了片刻,回转身,对她说:“谢谢你,妈妈。”

瑗琦什么也没有说,等珍妮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她轻轻地用颤抖的手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她在回味着珍妮那句谢谢,也在咀嚼着马凌的那些话。世间最具力量的是命运,连时间都打不过命运,时间,不过是命运的道具而已。现在,命运把这枚在时间深河里埋藏多年的炸弹引爆了。

那天瑗琦去西联银行取钱的时候又看到那个保安。这一次,那个木偶一样的保安居然对她笑了一下,早上好,他说。早上好,瑗琦回了一句。他的脸色平静闲适,大概不觉得会有人来打劫,那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瑗琦有些诧异他态度的转变,她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像是先对他笑了,是的,应该是这样,是她自己先对这个世界微笑的。她在学着卸下对这个世界的警戒和防备,学着打开自己的心扉,虽然是被拉着扯着不得不如此。这个时刻的世界是可以和解的,这个时刻的自己是张开双臂的。她这么想着,又轻轻地笑了。

冬天到了,南加州的冬天是不冷的,不过是几丝并不透彻的寒意。

圣诞节前夕的一天,瑗琦送珍妮去参加一个活动。“明天就是哥伦比亚大学提前录取发榜的日子了。”珍妮说,像是说给她自己,又像是说给瑗琦。瑗琦知道这是珍妮最想去的大学,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一眼车窗外半明半暗的山峦。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和她都会努力去接受它,接纳它,用足了气力去拥抱它,就像拥抱那个即将诞生,不知性别、也不知道会被谁来抚养的孩子。

浅灰色的凌志行驶在山路上,此时夕阳西沉,车子转了一个大弯,太阳陡然明亮起来,青翠的山峦被薄薄地涂上了一层金黄,天地间顿时变得流光溢彩,光影斑驳交错,万物生长呼吸,眼前的一切都被这瞬间的光亮注入了一种灵动和神奇。“看看这颗美丽的星球!”珍妮眼睛发亮,她用的是英文,Look at this beautiful planet。瑗琦心想,planet,这个词好,星球,宇宙,眼前的一切都放置到了一个更辽阔、更深远、更恒久的大宇宙的背景里,比起来,人心是多么渺小、多么莫测、多么善变。瑗琦不由看了看珍妮那已经圆滚得像一个小星球一般的肚子,那里正在孕育着这个浩瀚无垠的宇宙里又一个小小的生命,那是神灵赐给每一个母亲最奇妙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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