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帕缘

一场叛乱兴也匆匆，灭也匆匆。

眼见颓势难挽，盖九翱、司马画生、毛二六、仝万率残部一路败逃向密丽国方向而去。后来，煊赫一时的“铁手遮西天”盖九翱连气带病竟一命呜呼，客死异乡。

挫败逆党，肃清叛乱，论功行赏，易弱水被封为大将军。盖九翱一应逆产一律籍没，二百家姬一律遣散，仅留二十余仆从使唤，相府官邸一换牌子成了大将军府邸。易弱水这回赚得钵满盆溢，风光无限。

小竹林。易弱水如约而至。两相见面，水蝴蝶嫣然一笑道：“想不到数日不见，状元公平步青云荣登大将军宝座，可真是满园的花儿数你红啊！”

“这消息……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眼下你红满芊芷国半边天，你力神擂夺魁、假扮女王深入虎穴、戳穿奸相弥天大谎那些事儿叫草根百姓添油加醋渲染，神气活现，说什么‘雕弓射天狼’，你身上有六颗雕弓痣，本事大得没边，堪比赵子龙重生。你初出茅庐居然斗败老谋深算的‘铁手遮西天’，扶摇直上，位极人臣，天仙公主又主动献媚示好，好不叫人羡煞！”

“用不着把我夸成花儿，坊间传闻岂可当真？”

“当真也罢，不当真也罢，反正别人夸你，我也有面子。真没想到中了淬毒无形针还有如此神通，我太小瞧你了！”

“蝴蝶姑娘，你太相信感觉了！有时候，眼见未必真，耳听未必实，感觉也靠不住。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小把戏对我不管用。”

“……是么？我不信。”水蝴蝶惊愕之色毕现。

“区区几枚小针，美其名曰‘熬关公’，关老爷神灵有知，不知作何感想！……”易弱水拈针在手，略作品鉴道，“这物件八成淬有异毒，毒发生痛，以痛相挟，害人不浅哪！亏我练就金刚不败之身，又有九龙护体，要不然，这跟头栽定了！”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实则故弄玄虚，对这个“惹不起”，还是耍点花招，装得高深莫测为好！

列位看官毋躁，“熬关公”失灵之迷留待后文详解。

“嘻，真能穷白话！吹牛不脸红——瞧，天都（叫你吹）阴了。”

“这才叫惊天动地呢。”

“嘻，能的不轻！……算了，既然你爱当闷葫芦，就把小秘密放到香皮囊里，留着孤芳自赏吧。这样也好，省得给你解药了。”

“难为蝴蝶姑娘心里想着我，真该道声谢才对。”

“咱俩谁跟谁呢，道谢就免了吧。”

“看来蝴蝶姑娘没把我当外人？”

“是啊！”

“既是如此，我很想知道麻脸老丐的消息，不知蝴蝶姑娘肯否帮忙？”

“一个两条腿的大活人，没拿链子拴，没拿绳子捆，谁知道他能游逛到啥地方。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

“喔，为什么？”

“我看你面憨心不仑忒，有点儿不厚道、不地道。”

“是么？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俩彼此彼此。”

“去去去，谁跟你进一家门，谁跟你彼此彼此？你们男人花心柳性，见色三迷，天仙公主风华绝代，柔情似水，你在香巢艳窟之中快活逍遥，八成把我忘了吧？”想不到话题一绕，水蝴蝶竟醋意满满。

“净瞎说。弱水一介寒士，见识浅陋，不懂礼数，何能赢得公主芳心？你想多了。”话虽如此，易弱水脸上犹现红晕。

“哼，还说呢，你要是心里没鬼，咋会脸红呢？”水蝴蝶眼尖，竟捕捉些许细节，“你跟那妮子玩玩可以，别太过火了！我问你，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叫你在我和云箩当中挑一个，你挑谁呢？”

如此热辣表达，还是绕开为好，易弱水含笑置之道：“一个大姑娘家，说这话也不害臊，脸皮真厚！”

“我就脸皮厚，咋着啦？——你必须回答我。”水蝴蝶不依不饶，并无女儿忸怩之态。

“蝴蝶姑娘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当然挑你了。”易弱水狡黠奉迎道。——这个水蝴蝶不是飞来飞去的“花蝴蝶”，而是一只飘来飘去的“火蝴蝶”。虽貌美如花，可性情乖张，浑身是刺，既不同于云箩公主清纯娴静，易小叛率直任性，也不同于吴秀鲤柔情似水，晴若媳妇痴情热辣，恰似一团跳跃的火苗，远之无以取其暖，近之则易受其伤，还是把握分寸不即不离为好。

水蝴蝶莞尔一笑道：“真会说话！要是云箩这样问，估计也是这套词吧？啥时候学会看客下碟、逢场作戏了？”

易弱水一愣：何以作答呢？辩驳乎，认可乎？一时两难，狡猾一笑道：“蝴蝶姑娘才智过人，冰雪聪明，难道连自己的判断也怀疑么？”

水蝴蝶似有飘飘然道：“嗯，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本姑娘貌比西施，武赛木兰，云箩那妮子除了公主名头之外，哪一点比我好？本姑娘看上的，谁也休想夺走。”

易弱水心想，水蝴蝶招惹不得，叫她黏上了不是好事，遂道：“多谢蝴蝶姑娘错爱，只是咱俩车船不同路，牛马不同槽，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

“是么？这话从何说起？”

“你是三合香会金牌香君，与易门形同水火、不共戴天，师父那一关也过不去啊！再说，我……人傻嘴笨，百无一能，怎么配得上蝴蝶姑娘呢？”

“啥时候学会耍贫卖乖啦？我要是三合香会纯粹的金牌香君，你能活到今天吗？”

“嗯！……？”易弱水一时狐疑起来。

“其一：三合香会的人胸脯上都有骷髅双剑刺青，你觉得我愿意叫别人在身上动手动脚吗？其二：那晚，你大闹畋苑，我要是纯粹的金牌香君，会吃里扒外暗中施救吗？荷塘被围之时，你可曾想过——就在水面之下，遍插竹签，你和小叛姑娘只要一落水，立马就会串了糖葫芦……”

看情势，其言非虚。三合香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回想过往，真叫人不寒而栗！

狼狈记忆焉能磨灭！那日潜入畋苑惊心一幕霎时浮现眼前——

……群贼鼓噪杀来，白刃粼粼，追逼甚急。易弱水、易小叛慌不择路，施展蹬萍渡水功夫，欲掠过荷塘飞离。恰这时，四外火光起，一支伏兵死死围定。二人绕塘数匝，无从登岸，眼看内力耗尽……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荷塘西北角倏忽一道怪影闪过，五六条金甲汉子似乎身中暗器，“啊呀”惨叫，纷纷倒地。火把骤熄，闪出缺口……

二人乘间逃离，端的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

观情势，眼前人跟三合香会并不一心！既是如此，她与匪为伍究竟意欲何为？

水蝴蝶似有所察，淡淡道：“知道我为啥潜入三合香会吗？因为我要查访一个没良心的人。”

……查访一个没良心的人？有意思！

“方便透漏一二吗？”

“说也无妨——那人是我的生身父亲！”

生身父亲——一个没良心的人！这事离奇！

水蝴蝶遂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凄惋悲酸往事——

原来，水蝴蝶由母亲水红杏一手养大，时至今日也未见过生父一面。

当年的水红杏人如其名，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姑娘。十七岁那年，一次美丽的邂逅，情窦初开的水红杏遇到了知心爱人。

……那是一个薄雾溟濛的清早，洗漱已毕的水红杏端着铜盆当街泼水，不巧正有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后生路过，泼出去的水溅了对方一身。

那后生正欲动怒，乍一抬头，见是一明眉皓齿、巧笑嫣然丽人，疑为仙子，不觉一愣。水红杏面露歉色，盈盈一笑，顺手抛来一方女儿体香盈溢的精致绢帕，连连致歉……

打那儿以后，清静的小院门前，常有一个俊朗后生手捧一方绣有并蒂莲鸳鸯戏水图案的绢帕，独自依依踯躅，时而翘首以盼，时而怅然若失……

如是非止一日。数日后，一对青年男女欣喜晤面。可真是因缘际会，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一个钟情一个怀春，一来二去，便有了一段割舍不断的恋情。

然而“有情人难成眷属”，这段情缘终归凋零。原来，水红杏是独生女，其父常年卧病在床，母亲月婆婆希望招赘一个上门女婿当帮手，坚决反对女儿远嫁他乡。为此，水红杏多次苦求，月婆婆均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二人在后山柳条湖再次相会。谈及入赘之事，那后生甚是为难——入赘事大，须回去同父亲商量。就在那晚，一对有情人黏糊过了头，在湖畔草地上忘情地滚了一夜……。事后，水红杏谎称去了姑姑家，因天晚未归瞒过母亲。

后来，那后生走了。说是两月后回来，叫水红杏等他。谁知一去杳无音讯。水红杏天天在村头的银杏树下苦等，真真望眼欲穿。可那熟悉的身影只在梦中，再未出现眼前……

数月后，心细如针、精明于事的月婆婆吃惊地发现女儿的身子不大对劲，一再追问之下，水红杏不得不道出了实情。——一夕激情，无心插柳，水红杏竟有了身孕。

月婆婆气恼交加，恨不能一刀劈了这个活冤家。然而盛怒止于理智，“家丑不可外扬”，月婆婆自作主张，很快招了一个姓仪名羊三、模样还凑合的“倒闩门”女婿，硬逼着女儿入了洞房。

那羊三刚开始颇为勤快恭顺，四口之家云淡风轻，倒也安生。只是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那羊三原为破落子弟，生性好喝懒做、乖张偏狭、狠辣暴戾，不久抛开隐忍，旧态复萌，顽习渐露。当得知新婚之妻是“别人弄过的破货”，而且肚子里怀着没主儿的野种时，愈发变本加厉，动辄非打即骂，摔盆子打碗，搅闹得小家庭口角不断，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月婆婆再没想到招上门一匹狼。一次龃龉相恶，母婿大打出手，月婆婆忍受不过，忧病交加，竟抱怨离世。没过多久，其父亦咽气西归。于是乎，水红叶腹中的婴儿呱呱坠地之日，便是苦日子开始。——这个苦命的婴儿，即是当下的“一抹红”水蝴蝶！

欲知水蝴蝶命中有何坎坷，且看下回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