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0-10 17:11:10
海洋纪事、人工智能、世界末日、实验都市……融合科幻、奇幻与惊悚的六个故事,经典集结。
译者:阿凯
上架时间:2023-04-01
出版社: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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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回大海吧。”
第一次看到兽舟,是在七岁的时候。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空气热到令人窒息,烈日如毒棘般直射着湛蓝的海面——当时我在上层甲板晒衣服,突然发现了右舷后方慢慢接近的黑影。
黑影很快追上了我们的船,用它的侧鳍拍打着海面,发出了爆炸般的水声。当这个巨型黑色物体猛然跃出水面时,我立马发现,它不是鱼舟,而是兽舟。
我丢下手上的衣物,跑到船边。只见在布满积雨云的天空下,兽舟纵身跃起,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又落入海中。
兽舟激起的横浪令船摇晃不已,刚晒的衣物全都缠到了晾衣竿上。我脚底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但立马蹦了起来紧紧抓住栏杆,在海上搜寻起兽舟的身影。
兽舟体长十五米有余。和鲸鱼、海豚不同,它有着扁平的脑袋和身躯。与其说它神圣庄严,我倒觉得这外形有些滑稽。从近处看,它的外皮如钢铁般坚硬。海水如瀑布般从它光艳的背脊上顺流而下。它的脊背上没有居住壳,果然是没有“掌舵者”的兽舟。
父亲也从居住壳赶到上层甲板来。我告诉他我没有受伤,并指着海面上隐约可见的兽舟身影。父亲把手搭在额前,眺望着远处的海面,最后嘀咕说能看到它身上星形的伤疤。他回头看看我,开心地对我说:“让你看到稀罕东西了。那是你姑妈。看那体形,应该差不多要准备上陆地了。”
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这话的含义。直到几年后即将步入第二性征发育阶段,我才明白这之中的意思。
一轮满月爬上天空。从临时帐篷中望去,海面如破碎的熏银般摇曳闪烁着,伴着不绝于耳的海潮声,好似要将我拉入沉沉的睡梦之中。
我从皮套子里取出水壶,扯开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苦茶,好打消睡意。我从海上聚落移居到陆地上已经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虽然拼命,却没什么成就,着实让人愤懑。尽管现在这份工作无聊透顶,我也只能干着。
临时帐篷边上有三台移动式火炮。每一台移动式火炮上都配有一名操作员监视海上的动向。夜视装置也在一刻不停地监测着海岸。浅滩上都是些长满海草和藤壶的礁石,这会儿已退了潮,一块块礁石都露了出来。这些礁石并非海里的岩石,而是过去大都市高层建筑的一角。
繁殖期的夜鹭,时不时发出响彻夜空的鸣叫。其间还混杂着奇妙的声音,娓娓动听,如同老练的歌剧演唱家在高歌。但很明显,这不是人类的歌声。那歌声的音域在男中音和男高音之间飘忽不定,时而又毫无预兆地升至女高音的音域——这是登上陆地的兽舟呼唤同伴的声音。白天,它们鲜少鸣叫,但到了夜晚,便开始用响亮的声音疯狂高歌。在这歌声的召唤下,今晚又会有新的兽舟往岸上爬。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并射杀它们。
晚班从深夜开始,一直持续到破晓。日出后,我就解脱了。我听从上面所谓的临时安排来干这份差事,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一个班的人会被派去不同的地方,我所在的地方是最闲的。从我被派来这儿,上陆的兽舟不过两头,但上面并没有调动我的意思。看来是上司看我不爽,把我贬来了这儿啊。
我又喝了一口苦茶,这时耳朵里的接收器传来报告,说禁区内发现入侵者。由于对方嚷嚷着要见负责人,我读取了植入手背的数据资料,发现入侵者是太平洋区域的海上住民,叫Mio。
手中的水壶差点掉地上,我只觉得脖子根一阵燥热。这个Mio,该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Mio吧?
我叫手下在本部等我,随后便飞奔回了临时帐篷。当我呼吸急促地冲进帐篷时,只见一个双手被铐起来的女人,正在朝我的手下号叫。
这响亮有力的声音,这颀长匀称的身体里迸发出的激情——是长大成人的美绪[1],她和小时候相比,真是一点没变。我入神地看着她成熟圆润的身躯,可她一看到我,都没句问好,就将双手伸到我面前:“给我解开。”
“等我确定你不会伤害无辜了再说。”说着,我把手下都打发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我俩时,我问美绪:“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居然来妨碍我工作,是想干吗?”
美绪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希望你停止捕杀兽舟。”
“不可能,这是我的工作。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就不能擅离职守。”
“那你大可以跟上面汇报说它们逃走了啊。”
“被上头发现的话,要受罚的人可是我。我可不想惹祸上身。”
“从这里上陆的兽舟,是我的‘朋’。”
美绪似乎看出了我的动摇,紧接着继续说道:“你还记得的吧?那时候我们一起玩弄虐待的鱼舟,它回来了。变成兽舟回来了。”
“那又怎样?你的‘朋’连鱼舟都不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用!”
美绪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时说要拿火药耍耍它的人可是你!”
“你不也兴高采烈地同意了吗?”我刁难道。
是的,那时,我们确实玩得很开心。
明明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可不知怎么的,至今还会梦到那时的生活。梦到数千艘大型机械船整齐列队,扬起绚丽的旗子,在湛蓝的大洋上前行的庄严光景。梦到被形似畸形树木的结构体笼罩起来的巨型人工浮岛,以及生活在那上面的政治家。我的家人属于下层阶级,不能登上浮岛,他们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自己那艘被称为“鱼舟”的船上度过的。
海上住民是一辈子都生活在海上、不能上陆的民族。只有在需要购买海上没有的物资时,他们才会和陆地住民交易。海上住民以家庭为单位拥有船,有时也会和其他船上的家庭进行交流,形成名叫“聚落”的团体大规模移动。这些将整片大海当作自家庭院的海上住民,其繁荣程度已远超陆地住民。在这个大半陆地都被海水淹没的世界上,舍弃陆地上的生活反倒叫人更轻松。
青春期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海上住民聚落里,青春期之后,我舍弃了聚落。
那时候发生的事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当时正值比起家人更为重视朋友的年龄,包括我和美绪在内的很多孩子都成群结党,寻求着刺激的游戏。我们竞争从更高的地方往海里跳,比较谁潜水潜得更深,甚至还尝试徒手抓那些有毒刺的鱼,看能坚持几秒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有一天,我们发现有一个小小的鱼影,慢慢接近了美绪家住的船。这条鱼特别亲近人,还追上了船尾——因此我们便想好下一个游戏是什么了。那个年纪的我们,并不觉得这些小生命可爱,反倒想去虐待它们。
我们先是扔些小鱼小虾米给它,消除了它的戒心,然后便突然开始攻击它——我们拿棍子戳它,拿海胆砸它,还从居住壳里取来热水泼它。
当时说要用火药的确实是我。我拆了打鲨鱼用的弹丸将炸药装进瓶子里,然后把做成的“烟花”扔向了这条鱼。我原本只打算吓一吓它,但我搞错了炸药的分量,放多了。
听到爆炸声的大人纷纷赶来,顿时一阵骚动。那条鱼的背脊受了重伤,血流不止,鲜血把附近的海水染得一片乌黑,最后鱼游离了美绪家的船。那时,我头一回听到了鱼的鸣叫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人类小孩的叫声,格外瘆人。要是晚上听到,说不定会错听成溺水的小孩的求救声,简直有如剜心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但我还在虚张声势,只当是把鱼弄哭了而已。
我们被狠狠地斥责了,大人们责备我们不该做炸药,也不该虐待鱼。但大家只是表面上低头认错,等挨完了训后还是一如既往。
大人们自然察觉了这一点。
几天后,聚落的孩子们被召集到一族长老居住的船上。我们不明就里地来到居住壳的最下层。大人让我们在走廊稍微等一会儿,于是我们背倚着墙,有说有笑,聊着天打发时间。
终于,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抱着大水盆的老人。他仿佛在举行仪式一般,将水盆放在我们脚边,让我们往里头看。
我们凑到水盆边缘,只见装满透明液体的水盆底部,有一条扁平的黑鱼扭曲着身体。与其说它是鱼,倒不如说更像小鲵。它有着大大的腹鳍和胸鳍,看起来就像没连着手臂的两对手掌。比起怜爱和稀奇,它更让人觉得奇怪。
老人说:“你们很快就要到结婚生子的年龄了,所以要好好记住这一点:我们一族的女子在产子时定会产下双胞胎,其中一个会和我们一样是人形,而另一个生来就是鱼形,就和水盆里的鱼一样。”
大家都呆住了。我们这个年纪,对生子这件事还没什么概念,对于女人们会生下一人一鱼这件事,我们也难以置信。
“一个生来就是鱼形?是早产儿还是什么?”我问道,“长大之后会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吗?”
“不,它会一直是这副样子。”老人回答道,“人形的婴儿会作为人类被抚养长大,而它会被放回大海。”
“这样它不会死吗?”
“生命力弱、运气差的是会死。不过,它要是能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并长大的话,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出生的船上。那时,如果船上还有它的另一半,也就是你们这些人形的兄弟姐妹的话,人类和鱼就会缔结‘掌舵者’与‘舟’的关系。那时,就请大人们教你们掌舵的方法吧。”
体长三十余米的巨型鱼背脊上会形成外骨骼——其间的中空处就是海上住民居住的地方。而上层甲板,则是人类为了利用光照而增设的建筑。说白了,海上住民不过是寄生在自己产下的鱼身体中的生物罢了。“掌舵者”会通过特定波频的组合,即声音,来操纵“舟”。这之中的部分波频处于人类听觉范围之内,所以我们族人将这些操纵鱼舟的声音称为“掌舵之歌”。
孩子们听了老者的话,都兴奋极了。因为拥有一艘自己的船对海上住民而言是无上的光荣。这并不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旧船,而是一艘属于自己的新鱼舟!
大家纷纷开口询问自己的鱼什么时候会回来。老者回答说:“差不多就在你们进入第二性征发育阶段的时候吧。但也不是所有的鱼都会在这个阶段回来,有的会稍微早些,有的会晚不少。所以你们每天都要仔细观察海面。这样才能知道自己的鱼,也就是你们的‘朋’什么时候回来。一旦发现它,就要立即驯服它。”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来这儿了。我们之前残忍虐待的那条鱼,应该是某个人的鱼舟——“朋”。我偷偷看了一眼美绪,不出所料,她果然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哆嗦着,仿佛已经听不见旁人说话了。回自己船上时,我告诉她事情都过去了,叫她不要在意,可不论我怎么安慰她,她都依旧失魂落魄:“我虐待的鱼就是我自己的‘朋’,我干了那么残忍的事,它肯定不会回来了……”
自那以后,美绪的脸上就多了道怎么也抹不去的阴影。说好听点,这是懊悔自己犯下的恶行,增加了人生的深度。不过,我完全无法理解,所以经常安慰美绪:“不管它是人类的兄弟姐妹还是什么的,它说到底就是条鱼。你没必要这么自责。再说了,那条鱼也未必就是你的‘朋’啊。”
美绪没有反驳。但是,她深信自己永远地失去了拥有鱼舟的机会,很是消沉。更糟糕的是,分析了那条鱼的血样之后,可以肯定它就是美绪的“朋”。
大人们都说这是对恶行的惩罚,但我实在难以认同这一价值观。这都是我们族人自说自话决定的。对于那些不会产下鱼舟的陆地住民而言,鱼舟就是鱼类。要是鱼舟上面没有居住壳、没有人类栖息在上面的话,肯定就被他们当作自然资源给吃了。不,若是他们饥饿难耐的话,说不定还会从海上住民手里抢鱼舟去吃。
此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我虽然是个海上住民,但无法作为海上住民生存下去,所以我决定舍弃海上的生活。我把这个决定告诉父母之后,就办理了移居陆地的手续。这一行为相当于是舍弃了和未曾相见的鱼舟之间的那份契约。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美绪都失去了鱼舟,我怎么可能有资格拥有……
对我的这一选择,美绪笑了:“你这是出于同情,还是友情?或者说是爱情?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你太傻了。”面对美绪的挖苦,我一言不发。离开海上住民聚落的时候碰巧下起雨来,我至今都记得,美绪一直站在从天而降的银线的另一头,目送我离开。大雨就像是一堵高墙,隔开了我和美绪。其实,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打破这高墙了。但我们都太过胆怯,太过冷淡,终究没能迈出这一步。
我没有解开美绪手上的镣铐,而是让她坐下,把放在帐篷角落里的水瓶塞在她手里。
一靠近她,就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果香味。我从来没闻过这个香水味。应该很贵吧。是谁教她用的,又是谁送给她的?我没敢开口问。我怕自己知道的那一刻,自尊心会被碾得粉碎。
我对她说:“跑这儿来吃了不少苦吧。”可美绪一言不发,褐色的喉咙向后一仰,只管自己抬头喝水。不过她许是平静一些了吧,表情和缓不少。
我问美绪有没有证据能证明那兽舟就是她的“朋”,她回答说当然有。“有一个专门追踪调查兽舟的非营利组织。他们采取的样本所制成的数据库中,有一个和我基因组相同的个体……”
“所以他们就多管闲事地告诉了你,是吧?”
“是我自己要求的。如果发现的话,让他们联系我。要是我早点知道鱼舟的事,也就不会失去自己的‘朋’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是这个问题。”美绪说着,把空瓶扔到一边,“你这份工作做多久了?”
“一年左右吧。”
“开心吗?”
“又不是我自己选的,我是被上面贬到这儿来的。”
兽舟是指那些因为某些原因最终没能拥有“掌舵者”,在完全长大之后,试图登上陆地的鱼舟。和某些类似两栖动物的鱼舟不同,它们的外观更像是爬行动物。约三十年前,陆地住民偶然间在内陆的峡谷里发现了兽舟,那之后,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虽然数量不多,但为了生存下去,兽舟们会大肆掠食陆地上的资源。兽舟和鱼舟一样,不具备繁衍能力,就算环境适宜,它们的个体数量也不会暴增。但即便如此,近年来的主流意见仍然偏向于消灭它们。毕竟这对于栖息在有限的土地上的民族而言,是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于是,国家出资建立了一支讨伐兽舟的队伍。我就是作为讨伐队的一员,被派到这儿来的。
美绪问我:“你到现在为止猎杀几头兽舟了?”
“两头吧。”我回答道,“这就是个闲职。当值的只有我一个人类,其他包括射击手在内全是人工智能体。那些人工智能体一直和中央司令部保持着联系……”
美绪打断了我的话,说她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变成兽舟爬上陆地?你等于是要杀死自己的同胞兄弟啊。”
“我不是没想过,但我已经不是海上住民了。就算是我自己的‘朋’,上面一声令下,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射杀它。”
“你还是这么薄情寡义。”
“是你太重感情了。”
美绪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兽舟为什么要上陆吗?”
“不知道。”
“是因为它们发现了陆地上有它们的生态位[2]。它们发现不光是海洋,陆地也能赖以生存。”
“为了什么?那么大的生物,跑到不能利用浮力的陆地上来反倒不方便吧?”
“我觉得它们不是为了移居而上陆的,它们是在朝‘能在陆地上生存’的方向转变。”
“它们不担心找不到食物吗?”
“它们也在改变食性。正因为陆地资源被它们大肆掠食,所以人类才成立了讨伐队吧?但是,这事儿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的。”
我调侃美绪:“难不成它们还会开始吃人?”
“还是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一遍比较好。毕竟是人类孕育了这种生物。”美绪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你知道生物的复杂性和基因总数的关系吗?”
“不太清楚,但我倒是听说过。”
“比方说线虫只有上千个细胞,人类则有六十兆个。但是,前者的基因总数是两万,后者则是两万三千。也就是说,基因的数量不变,生物复杂性的差异是由基因的组合次数以及组合方式决定的。”
“就好比玩具积木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能搭出房子或者车子吗?”
“这个比喻不错。二〇〇三年,当人类所有的基因组都得到破译时,人们发现,编码蛋白质中,基因领域和负责基因调控的部分,仅占整体的百分之二左右,剩余的用途不明。仅两年后,人类就发现,决定生物外观以及生物机能复杂性的,很有可能是曾被称为‘垃圾DNA’领域转录[3]而来的非编码RNA。人们这才知道,以前一直被认为用途甚少的RNA,实际上与生物的形态表现和进化大有关联。也就是说,形态迥异的生物,它们的基因是相同的。只要活用这个原理,哪怕是用和人类一样的基因组,也能创造出与人类形态完全不同的生物。运用这项技术创造出来的生物就是鱼舟,我们的‘朋’。”
“你现在在做这方面相关的工作吗?”
“就算不是专家,也能查到这些。”
我猜不到美绪真正的工作是什么。我唯一确信的就是,她比以前更加执着于自己失去的“朋”了。
美绪继续说:“有数据显示,博德基因调控领域[4]基因突变发生率高,生物就会产生急速的进化。所以,就有人想到,人为对这一领域以及非编码RNA进行改动,将其变为易引发变异的性质。这样,是否就能创造出可以迅速对外界压力、环境变化做出反应,并频繁进行进化和退化的生物了呢?在这之后便是对我们身体的研究,让我们最终变成了这样,得以在大半陆地被海水淹没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兽舟呢?它们也是出于某种目的,从鱼舟变异过来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总觉得,它们变异成了和预计进化方向不同的生物。现在完全不知道它们会在怎样的状况下,对谁有帮助。”
“它们知道有监视,可还是毫不在乎地往岸上爬。它们甚至不懂得‘陆地住民会杀死自己,所以不能接近陆地’这个道理。”
“人类没有资格对生物的智慧妄下定论。你知道让步赛理论吗?”
“那是什么?”
“让步赛理论解释了为什么生物会有乍一看会降低其生存可能的行为和形态。比方说某种食草动物一发现敌人的身影,就会故意跳起来,让敌人看到自己的身姿。这种行为乍看之下虽然愚蠢,但实际上是在向对方展示自己很健康,鲜少会被追捕者追到。兽舟如果也是这么想的话……”
“你想太多了。比起这个,我们久别重逢,聊点儿别的吧。”
“那你说,现在还有什么是比兽舟更重要的?”
“你的脑袋里就只有兽舟和‘朋’的事吗?我们可都十二年没见了啊。”
美绪不情不愿地说:“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
“什么叫‘什么事’!说说你现在的生活,还有家人之类的……”
“白天帮忙做海洋观测。晚上去当歌手唱歌。”
“歌手?专业的吗?”
“虽然没什么人气,但我还是有几个粉丝的。不行吗?”
“不,我就是有些意外……”
“家人的话我没有。我现在生活在人工浮岛上,晚上会去酒吧唱一晚上的歌,赚些钱。那些工作了一天疲惫不堪的人,听到我的歌声就会如重生般两眼闪烁着光辉,那一刻的感觉真的很棒。有时候我还会在小音乐厅开演唱会呢。你呢?”
“和你相比,我的人生太不起眼了。不过好歹是个吃公家饭的。只是怎么也升不上去,就混成这样了。”
“成家了吗?”
“和陆地住民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这不挺好的嘛。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对我的人生有兴趣嘛。”
“你要不要来陆地上唱歌?”
美绪嘲讽似的翘了翘嘴角。我等着她的回答,可她却出神地看着远方:“能再听我说两句吗?”
“要说你尽管说,但是别提要求,我是不会答应的。”
“如果我的‘朋’出现了,希望你能等五分钟再开炮。我会好好引导它的。”
“你打算把它带回海里吗?”
“我倒是想把它带去荒岛,但就现在陆地的占比来看,根本没有兽舟的容身之所吧。所以我要引导它回海里生活。”
“你准备怎么去引导那么大的生物?”
“使用光和声音。你放心,我在其他地方试过的。”
“那你要是不能把它带回去呢?”
“那你就放心大胆开炮吧。如果它注定要命丧黄泉,那我希望自己能看着它死去。这样我的灵魂也就能彻底解放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美绪再次慢慢地伸出双手,摆在我面前:“给我解开。”
我摇了摇头:“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才不能相信你。你要么马上回海上,要么就在这里等报告吧。”
美绪乖乖地放下了双手。她低下了头,再也没说一句话。我问她是要回去还是再等等,但她并没有回答我。她的视线落在脚边,如顽石般定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用绳子把美绪绑在了椅子上。然后来到她面前,说:“下班之后我们再好好叙叙旧吧。我介绍一家早饭很好吃的店给你。”
美绪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嘀咕着:“即便在这儿杀死兽舟,也不能改变它们是我们的‘朋’这一事实。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走出临时帐篷,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月亮升高了一些。我派了一个手下监视美绪,之后又独自走在海边。
我反复回想着美绪嘀咕的样子,觉得那已经不是激情,而是疯狂了。或许我不该把她留在海上,一个人来陆地上的。如果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说不定她就不会变得这么疯狂了吧——不过或许这种想法纯属自作多情。
走到移动式火炮那头,只见一名射击手坐在操作台上。人类将人工智能体的皮肤设定得比自己更苍白。这是为了让人工智能体在自然地融入人类社会时,能让周围的人意识到它们并非真正的人类。
我望着它们端正的侧脸,心想:它们身上完全没有人类的基因,不过是用人工蛋白质和无机质做成的自动人偶。然而对我来说,它们才更像是人。比起拥有和人类相同基因组的鱼舟、兽舟,我反倒觉得它们更为亲近。这是为什么?
对人类而言,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是形态,还是基因?还是说,连这个认知都会因人的价值观而有所不同呢?
我询问射击手是否有异常,它用柔和的声音回答我说没有异常。
我又想问它: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但人工智能体的设定就是不会回答类似的问题,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我在火炮边上站了一会儿。射击手丝毫没有要问我任何问题的意思,因为它们就是被这么设定好的。真要好好感谢这个不会多说话的设定,和美绪完全相反。
突然,射击手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一百二十度方向发现有生命体征的物体。距离为五十。”
“是兽舟吗?”
“正在核实。等它上陆就开火吗?”
“嗯,就交给你了。击毙之后再联系我。”
“了解。”
我提高了连线等级,连接到所有射击手的情报网。移动式火炮的部署都掌握在我脑中,全部锁定了海边的某一处。
那地方满是那些被永不停息的海浪毫不留情地打碎的礁石。在这些礁石中间,确实能看到一个蠕动的身影。它为了回应内陆传来的同伴的叫声,突然扭动身躯,跳出浅滩,整个儿出现在了岸边。
完全变异后的兽舟,长相独特,就像鱼和鳄鱼的混合体。体长将近十七米。生活在海里时,那所谓的胸鳍已经变异成了大大的手掌,掌上有五根长爪。从向前突出的嘴巴的缝隙里能看到锋利的牙齿。尾鳍也改变了样子,变成了能轻松爬上岩壁悬崖的形状。
兽舟扭动着它那钢铁般光润的身躯,向沙地前进着。它时不时会停下来,抬起头,转动着脑袋,搜寻同伴的声音。射击手已瞄准兽舟的信息传输到了我脑内。
就在这时,有个小小的身影笔直冲向了兽舟。我看到她右手上闪烁着匕首的光芒。估计是把匕首藏在身上什么地方,然后割开了镣铐吧。看到她那被大量人工血液染红的衣服,我立马就明白她干了什么。
“住手!快回来!”我朝她喊道。
美绪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当我看到她双眼的那一瞬间,立刻被她坚定的意志所震撼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根本阻止不了她。她如黑暗中的明星一般,闪闪发光。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切实触到她那熊熊燃烧的灵魂之后,我便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阻止她的力量。若硬要如此,可能还会死在她手里,就像那个监视她的人工智能体一样。
美绪用响亮的声音喊道:“再给我点时间!一点就好!”
美绪高举左手,放出了强烈的光芒。兽舟对光亮有了反应,朝美绪的方向移动起来。美绪确定兽舟被自己吸引住了之后,就开始慢慢向海边移动了。与此同时,她按下了播放机的按钮,开始播放她以前录下的其他兽舟的叫声。我分辨不出那叫声的含义,大概是兽舟还生活在海里时的叫声吧。那是同伴之间嬉笑打闹的愉快的叫声。
但兽舟不再移动了。
我发现是声音的关系,但不是美绪播放的声音。兽舟——美绪的“朋”——被从内陆传来的兽舟同伴的叫声吸引住了。
正当我担心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时,美绪突然高歌起来。她唱的不是流行歌曲,更不是古典歌曲,而是连接人和鱼舟——大概也是连接人和兽舟的唯一语言:掌舵之歌。
这是一首美绪绝不能在海上唱的歌,作为那时的惩罚,她被剥夺了唱这首歌的权利。我从未听过如此完美的掌舵之歌。老手们由于每天需要用歌声操纵鱼舟,所以他们唱的掌舵之歌不光能打动鱼舟,更能打动人心。像美绪这样没能拥有鱼舟的人,竟能唱得如此动听,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吧。明明无人教导,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记住曲调——被剥夺歌唱权利的女子成为歌手,日复一日练习着歌唱。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和“朋”再会的这一刻。
兽舟们的叫声就像要将夜晚撕裂一般,响彻天地。它们在呼唤同伴赶紧登陆。但美绪的声音比这洪亮得多。
“一起回大海吧。”美绪这安抚“朋”的旋律,更为温柔,更有力量。
兽舟的脑袋不动了,它直勾勾地盯着美绪。成功了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兽舟用胸鳍攻击了美绪,把她拍倒在地。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朝美绪飞奔了过去。可能是我下意识地下了开炮命令吧,在我跑到美绪身边前,移动式火炮的炮弹就击中了兽舟的脑袋和胸部。
如成熟的果实迸裂一般,兽舟的脑袋和身体里喷射出了漆黑的液体。兽舟如醉汉般东倒西歪,瘫倒在沙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从兽舟身体下面把美绪拉了出来。她身上被兽舟腥臭的血弄得黏糊糊的,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正当我要做急救措施时,美绪睁开了双眼,用手抓住我的衣服。我靠近她的脸之后,她喘着气,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说:“谢谢你……让我最后任性了一次……”
“别说话了!”我吼了她。其实比起生她的气,我更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就不能早点飞奔过来?为什么不能像她这么充满血性?这样她可能就不会出事了啊!
其中一台人工智能体冲过来救我们。我抬起头正要发出指示,一幅怪异的景象映入眼帘,让我不寒而栗。
兽舟的尸体乱哄哄地蠕动着。就像是被遗弃在路边的动物尸体,内部孵化的蛆虫如浪潮般涌动。
最终,兽舟的侧腹整个裂开来,从内部掉落出大量黑色的小动物。它们的身体矮矮胖胖圆滚滚的,长着带关节的六条腿,既像野兽又像蜘蛛。其中几只仅用双腿站立起来,剩余的四条腿,仿若手臂一般摇摇晃晃地抬起。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和嘴巴长在哪儿。它们发出了“啾啾啾”如鸟叫般的声音。在我听来,那似乎是在笑。
我从美绪右手里夺过匕首,几乎是同时,它们已经近到身前。我单膝跪地,朝它们乱挥一通。匕首划中了它们几次,但不确定有没有给它们造成致命伤。面对无数朝我袭来的黑色物体,我不停地挥动手臂。这些黑色的生物也毫不留情地撕裂并咬碎挡在我前面的人工智能体。然而,或许是意识到不可能继续这样周旋下去,它们突然如退潮般一下子全部离开了。大概是发现我们不可能成为它们的食物了吧。它们成群结队地往移动式火炮方向跑,飞快地爬上了临时帐篷后面广阔的斜坡,乱哄哄地冲开喇叭花叶子,消失在了前往内陆地区的路上。
我握着匕首,当场就累倒了。伤痕累累的人工智能体为了保护我们,依旧维持高度警戒,继续亮着感应器。
被美绪说中了。那巨大的身躯不利于它们上陆,所以不可能一直维持兽舟的样子。它们在海洋里慢慢改变了自己身体的构造。花上十年时间,应该也够它们改变了吧。起初上陆的只是一个皮囊,是用来搬运身体里那些生物的工具。它们肯定从一开始就没听进去掌舵之歌。是我们自作多情地对它们产生了感情。这就是报应。
躺在地上的美绪彻底闭上了双眼。不管我怎么摇晃她、拍打呼唤她,她都没再醒来。就算人工智能体对她实施救生措施,她也没有任何活体反应。
突然,耳朵里的无线电接收器传来上司要求汇报现场状况的声音。他似乎从其他人工智能体那里收到了汇报,已经察觉到了异常。我大致汇报了一下受损状况、牺牲者数量和临时帐篷的惨状之后,就切断了通信。
我下令让身边的人工智能体回帐篷,然后在沙滩上躺了很久。
我没有流下一滴泪。
唯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紧紧揪着我的心。
以后上陆的兽舟,肯定也和今天的一样吧,被攻击之后马上就会倒下,放出身体里的分身来。
让步赛理论——美绪确实是这么说的。兽舟知道一上陆就会遭遇炮击,所以它们记住了这一点,并考虑要利用这一点。它们开始朝能将分身分散出去的方向进化了。这其实也不奇怪。我们本想消灭它们,可对它们而言,等于是教会了它们单性生殖的手段。它们一定会将分裂时遇到的生物当作最初的饵食吃掉吧。
那些六条腿的生物,终有一天会遵照它们既定的进化程序,在内陆演化成和人类差不多的样子吧。这是朝着应有的方向进行的进化吗?还是说,对创造它们的人来说,这反而是一种退化?
它们是人类吗?应该被称为人类吗?它们会变回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吗?
还是说会在与人类拥有同样基因组的基础上变为其他生物?会一直这么变异下去?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从地上起来。
我又看了一次身旁的美绪。但不管我怎么看,她也没能再起来。虽然我心里很明白这点,但我握着美绪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我作为监视班的负责人,本该将美绪的死讯告诉她家人,联系家人来认领遗体。只要查询从她手背上读取的个人数据,就能知道她现在属于哪个聚落,和谁一起生活。没能从美绪嘴里听到的她这十二年来的生活,数据都能告诉我吧。
但是……
我走向了兽舟的残骸。费了好大劲切下部分鱼鳍,放到美绪的怀里,再用留在她手上的镣铐,将鱼鳍和她的身体紧紧固定在一起。
我抱起美绪的遗体,来到水边。海边会产生一股向外海流去的强劲水流,这被称为离岸流。我把水壶扔了出去,找到离岸流的源头后,就抱着美绪的遗体下了海。我在海里放下遗体,用力把遗体朝海流方向推了出去。
仿佛被看不见的神明之手抓住一般,美绪的遗体不一会儿就被卷入大海。她被闪烁着熏银般光辉的波浪吞噬,立刻远去了。不知为何,虽然我看不到她,但能切实感受到她离岸边越来越远。
我觉得这样更适合她。与“朋”一起回到海里,才是美绪的心愿。只要能和心中的信念一起离开就好。再也没有人会因你的罪行而责备你了。你所认识的“朋”,今晚已同你一道离去了。
离岸流最终会和曾被称为黑潮的激流汇合,远离陆地。前方正是有着成千上万鱼舟和兽舟洄游的壮阔外海,更是生物依旧不断发展变化的乐园。
我再也不会回去了。这辈子大概都要在陆地上度过。此生,我应该会痛恨兽舟、猎杀兽舟,至死方休吧。
还能听到兽舟的歌声从内陆传来。
这歌声,如同是给全人类的挽歌一般,延绵不绝。
注释
[1]美绪,日语发音为Mio。
[2]指一个物种的食物、习性、栖息地等生活要素的集合。
[3]遗传信息由DNA转换到RNA的过程。
[4]这是近年发现的一种新型基因调节机构,可加速甚至改变基因的进化,被科学界称为“生命设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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