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3-31 13:12:18
本书精选了中国当代作家近两年内发表的优秀小小说,全书紧紧围绕当下的主旋律,以文学的笔法来歌颂祖国咏叹亲情追思过往,主题突出,思想健康。大家们的这些小说,从发表就一直被公认为名篇,我们结集出版是为了更好地从总体上来领悟这些优美的文字和字里行间的美感。
上架时间:2022-07-01
出版社:华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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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春
代号918
作为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他的迟钝是可以原谅的。他迟钝得忘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当我们在他耳边大声喊出“代号918”时,坐在轮椅上的他会忽地挺直身子,试图举起右手,敬一个军礼。我们面对他代做这一动作后,他的右手就落下来,滑到右腿上,轻轻拍抚,嘴里喃喃出声:“这里,这里!”
老人所说的“这里”,有数道疤,还有一个小坑儿,就在他的右腿上……
七十多年前,老人还年轻,很年轻,是一个地下交通员,负责传递秘密情报。在此之前,他入了党——中国共产党,是在一个晚上,在荒野上的一间小房子里,他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党给他的任务是传递秘密情报。条件是不能看,不能说,严守秘密,送到需要送到的地方,交给应该交给的人,或者悄悄地放到一块岩石下、一个树洞中。
他多次完成任务,干得很漂亮。他不知道他的任务的意义,他只知道每完成一次任务后,上级领导就会给予表扬,然后他就可以好好地睡一大觉。
那年冬天,风狂雪猛。他带着一份密令出发了,要通过敌占区的四道封锁线,并且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临行时,他依然举手敬礼:“是,坚决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像以往一样,他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只是收好文件,记准了领导交代的口令:代号918。
装作乞丐、扮成拾粪的,他把文件藏在打狗棍的底端,藏在粪筐里,一天之内,连续过了两道封锁线。他有些高兴和开心,他觉得能够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可是在通过第三道封锁线的岗楼时,他发现了不对劲儿:敌人盘查得特别严密,不惜把人剥光,在风雪里,把所有的行李检查一个遍。
没有退缩也没法退缩,他继续往前。突然,一个人退回来,低声对他说:“快回去,有人叛变,正等着你……”
他就往回走,而那个人又掉头冲向岗楼,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把敌人引了过去。敌人发现端倪,就向远远走开的他开了枪。“啪——啪——”声声尖厉!他就顺着一道土沟跑了起来。不过,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大腿,右大腿,贯通伤,血流如注。好在,他逃离了。
他只好绕了个大圈子,从另一处岗楼通过,拐着伤腿。面对盘问,他装哑巴,呜呜哇哇,好像特别怕枪的样子。两个哨兵浑身上下对他搜索了一遍,在胸口处发现了两张请柬,邀请远方亲戚喝喜酒的请柬——当然,这也是他事先做好的。一个哨兵还不放心,狠狠地捣了一下他右腿的伤口,血就流出来了,他疼得哇哇啦啦地叫!哨兵就放了他。他差点儿走不动了,爬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蹒跚着走向了远处的风雪……
饿了,啃口雪;困了,啃口雪。风雪交加,腿脚发硬了,他就往前爬。伤口发炎了,他发起了高烧,有些神思恍惚,但是他记得前行的方向,记着上级交代的口令:代号918。
第三天的上午,他晃进了大别山中的一个小村——新四军五师师部所在地。风雪中,当一身灰军服的哨兵向他跑来时,他勉强抬手挥动了一下,扑倒在了雪中。他扑倒时,把右腿压在了身下……一个多时辰后,人们喊醒了他,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们,其中一位是师政委。
师政委见他醒了,赶紧说了一句:“同志,918!”
他笑了,努力举起右手:“918!”接着,手滑向了右腿。在枪眼里,藏着那份绝密情报——蜜蜡纸卷紧,塞得深深的!正是这份情报的及时送达,使师部得以及时出兵,完成了对敌军驻地的一次合围,炸毁了火车站和飞机场。
由于高烧,由于冻饿,他的神经出了问题。报请上级批准后,他就留下了,留在了这个小山村,喂马,做饭。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包括他的老家,他还有什么亲人,他都记不清了。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一笑,嘿嘿,嘿嘿,憨厚得叫人心疼。
不过,只要在他耳边大声喊出“918”,坐在轮椅上的他就会忽地挺直身子,试图举起右手,敬一个军礼;然后,右手落下来,滑到右腿上,轻轻拍抚,嘴里喃喃出声:“这里,这里!”
杨连苫和他的羊
色蓝,窑货好品质的标准之一。形容天空颜色的“瓦蓝”一词,就来自于此。若是一窑货出来,瓦不蓝,疙疙瘩瘩,一窑货就算完了。
所以,潢河上下的窑头最忌讳“红”字,包括对炭火的颜色也不要说“红”,就说“这火烧得好”。“火”与“货”,同音,吉利。很讲究。
可是,杨连苫对“红窑”一直好奇:咋叫“红窑”呢?
“红窑”远离村子,依着潢河,掩蔽在又高又深的树林子后,荒得瘆人!
杨连苫不怕,总往那里去,从小。
他去“红窑”是因为喜欢放羊。小学刚毕业,杨连苫就放羊了。羊啃完近处的草,就往树林深处去。“红窑”那里,草繁密肥实。起初,杨连苫站在远处。后来,他随羊群靠近了“红窑”。窑顶口如井,窑内坍塌着堆堆砖瓦,一棵从窑顶上长出的树,粗根沿着窑壁伸下来,紧抠着窑底的砖瓦。一阵风来,杨连苫头顶和背部生出一阵凉意,他就赶紧离开!
咋叫“红窑”呢?谁都想烧出瓦呀!
那年夏天,暴雨,杨连苫跟着躲雨的羊们进了窑洞。羊们把前蹄搭在窑壁上,努力去吃树根上长出的嫩叶,蹬塌了窑壁,冲起一股尘气……看看围拢在身边的羊群,杨连苫壮着胆,开始翻腾窑底的碎砖烂瓦。几天后,他发现了一个皮包,包的正中有颗五星,褐色。包内有个牛皮袋,包裹着几张纸。杨连苫小心地揭开,竟是烈士证,由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签发于1951年。
杨连苫数了数,九份!
杨连苫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村。他抑制不住兴奋地给老校长看:“这些老物件是在‘红窑’里发现的,一定值钱。比毛主席像章值钱吧?”
老校长刚看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眼睛一亮,长寿眉一挑:“啊呀,我当年还组织过学生去‘红窑’扫墓……说是那里埋着当过红军的解放军战士,是个老党员,老家就是咱这里的。这战士回来执行啥任务,骑着马带着枪,天晚了住在窑里。谁知道早被土匪盯上了——图他的马和枪。土匪把他害了,推倒了窑,埋了人。那时刚解放……这都快六十年了!都快忘了!”
老校长很激动:“这是烈士证!两联连存,说明还没有被送到烈士的家,家人还不知道人是死是活呢!”
走在星光下的村路上,杨连苫突然想哭。——这些战士一二十岁参军走了,直到今天,还在“回家”的路上!赵明山、齐华针、方长如……我,送你们“回家”!
烈士都是另一个县境的,顺着潢河下去就能走到,沿河有的是草和水,也不耽误放羊。说走就走,杨连苫就出发了。
种麦时,杨连苫回来了,吓人一跳,黑瘦!杨连苫嘿嘿一笑:“没有瘦,我更结实了!羊也更肥实了!”果然,还多了四五只羊。可是,他没有送出一个烈士证。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现在,地名改了好多次,区、保、公社、乡镇、村、大队、小队,合并、拆分;另外,烈士们的同代人大多已不在,有的在家乡没用过大名,只有小名,还有一些重名的,实在不好找!
种罢麦,杨连苫和他的羊们又出发了。回来过年时,他随身的小本本上记着不少人名和地名。他想:“等开春了,草出来了,我还出去,一定能找到!”
麦子青青。河水泛波。杏花粉。李花白。桃花红。清明节,杨连苫找到了赵明山的家。他赶着羊进村时,全村人在村口迎接。有风吹来,细雨纷披。赵明山的侄子跪着接过了烈士证:“大伯,爷和奶等你了一辈子呀!”
过了一年,杨连苫“送回去”了两个烈士:单华荣、张文武。
又过了一年,杨连苫“送回去”了三个烈士:王清生、方长如、丁炳福……
就这样,杨连苫放着他的羊,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他按着节气来计算时间,半月一个节气半月一个节气,真快!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
清明又来了,大别山草木葳蕤。“红窑”前,杨连苫倒下一碗“潢河黄”酒:“您放心,您的任务我完成!我一定把烈士们都‘送回家’!”
杨连苫又倒了一碗酒:“可是,您又是谁?您的家在哪里?”
风掠过窑前的草和树,呼呼响。
杨连苫一挥鞭子,又出发了。一只又一只羊跟着他,走得很整齐。
一群少先队员,齐刷刷地举起了手,向着“红窑”,向着杨连苫,敬礼!
藏老木
五岁的萌子基本上还不会玩别的游戏,会玩的就是“藏了没”。
“藏了没”,在唐河的方言里,“没”读“木”,没有的意思;整体发出来的声音是“藏老木”。三字的音由低到高,有着启示的语气——奶奶按照萌子的要求,先捂上眼睛,等萌子藏好后,就说:“藏好木?我开始找了……”
“藏好了。”萌子在门后答应一声,奶声奶气。奶奶就开始找了。有时候,奶奶找得很慢,眼瞅着转到门后了,又往床下找,或者自言自语:“小萌子真能啊!我找不到你。哎,藏哪儿啦?”这时候,萌子就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奶……”跑出来,扑到奶奶的怀里。有时候,奶奶找得很快,一下子就把她从柴火堆后找出来了,惊飞了一只正在下蛋的鸡。
和奶奶玩“藏老木”,也有玩够的时候,萌子就坐在门槛儿上,和奶奶一样,看远处的山,看不远处的河。在她的眼里,山很高,河很大。妈妈就在山上,或者在河里的一条船上,就如奶奶说的,“说回来就回来了”。
奶奶不说爹“说回来就回来了”,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地方很远,得走好多好多天,才能见到他。好几次,奶奶这样说时,眼里流出了泪,把萌子吓了一跳。奶奶就赶紧抹一下脸:“风真凉啊!”
不凉啊,萌子觉得。
萌子特别想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藏老木”,可是,奶奶不叫。大人们都很忙,都把自己的孩子看得紧紧的。萌子就只好和奶奶一起玩“藏老木”。她也和妈妈玩过,是在晚上。萌子就要睡了,妈妈回来了,急慌慌地抱起萌子,亲,给她梳头,陪她玩“藏老木”,然后就吃奶奶留下的饭。吃完,妈妈带上一个篮子就要走,篮子里面有奶奶给她放好的东西。萌子不让妈妈走,妈妈说:“藏老木吧。”让萌子坐奶奶怀里,闭上眼睛……萌子说:“藏好木?我开始找了……”回答的是奶奶的微笑,或者奶奶的叹息,甚至是一两滴泪水。
“奶奶,妈不亲我。”
“她亲你。再等等,她天天陪你玩‘藏老木’,还有你……你爹……”
在奶奶的哼唱声中,萌子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梦中,爹、妈、奶奶陪她一起“藏老木”。
——可是,这个早晨,萌子醒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奶奶在身边。她溜下床,走到门口。当院里,几个人,围住了奶奶,恶狠狠地,手中的木棍上,刀亮闪闪的。奶奶面前,有个土坑,昨晚“藏老木”时还没有。
萌子哇地哭了!
奶奶抱起萌子,给她梳头。有人来夺梳子,奶奶眼一瞪:“总得让孩子漂漂亮亮的吧?!”
奶奶给萌子梳头,总是很轻,这一回,很重。
萌子觉得奶奶的手在哆嗦。
奶奶说:“萌子,我给你梳好头,咱去找你爹妈……”
“这就对了,老婆子!找回来,别再跟着赤匪闹事了,过平安无事的日子……”旁边一个人说。萌子以前没有见过那个人,就紧紧地搂住了奶奶。
“萌子,一会儿咱玩‘藏老木’,你要闭上眼睛不说话,妈妈就回来了,你爹也会回来,听见没有?”
“嗯。”
“可要听话啊!去见你爹你妈了,可不能哭……”
萌子就被奶奶抱了起来,抱得紧紧的:“奶的好孙女儿,闭上眼睛啊!”
萌子点着头,闭上了眼睛,头抵在奶奶的怀里。
“奶,我头上有土……”
“奶,我,憋得慌……”
“萌子!好孙女,别说话……咱一起去找你爹、你妈!”
院子里起了一个土堆,那些人还在上面踩了踩,走了。
几天后,妈妈回来了,带着一队人,还是晚上。妈妈在土堆前跪下,晕倒了……
两年后,妈妈又回来了,当了副县长,兼妇联主席。工作之余,妈妈最爱到幼儿园、到学校去,看孩子们,和孩子们一起玩“藏老木”。
妈妈还爱做一件事,就是周末的时候,到县陵园,将一个墓碑反复地擦拭。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叫“萌子”,生于公元1942年5月,牺牲于公元1948年8月。
人们说:“萌子是最小的烈士。”
妈妈说:“她就是我的小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