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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日)中岛敦

小说 / 作品集 · 12万字

更新时间:2021-11-23 14:5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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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精选日本作家中岛敦的《山月记》《弟子》《李陵》等11篇经典短篇,故事皆取材自中国古代典籍。作者重新演绎李征、子路、李陵、苏武、悟净等人物的故事,将现代人的思想注入历史人物中,典籍中冰冷的人物突然复活,成了有血有肉、能引人共鸣的充满戏剧感的角色。本书内容别出心裁,文辞优美,作者在文中擅长对人心与人性进行刻画,既是对生命的追问,又是对自我的探索。

译者:梁玥

上架时间:2021-10-01

出版社: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已经获得合法授权,并进行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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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月记

本篇取材于中国唐代李景亮的传奇小说《人虎传》,为中岛敦的成名作,在战后作为课文收录于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中。

居于陇西的李征有着颇高的学问,且富有文采。天宝末年,他正逢弱冠,又于虎榜[1]有名,随即被任命去填补江南尉的空缺。到任后,因其性格孤僻高傲,自视甚高,不肯与稗官贱吏之辈同流合污,上任不久便辞官离去。回了家乡虢略之后,李征闭门不出,甚少社交,耽于诗作。

李征不愿屈服于卑劣恶俗的官员,想到自己若要成为官员脚下的一名小吏,还不如在诗篇上有所成就,或可流芳百世。但以诗扬名不是一件易事。还未在诗作上稍有起色,他的生活就开始拮据起来。他成日焦急烦躁,心神不定,逐渐瘦削了下去。他容颜峭刻[2],骨瘦嶙峋,只余下双目尚且炯炯有神,早已没有了当年进士及第时意气风发的风姿。

这样过了数年,他日渐对诗作之志绝望,为妻儿生计所迫,不得已选择去了东边的一个小地方做官。此时,距他往日赴任已过去多年,不少同僚均已加官晋爵,反观自身却还要屈居于自己曾经不屑的一班愚人之下,不难想象昔日的才俊李征,自尊心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于是他愈发压抑不住自己桀骜不恭的本性。终于,一年之后的某夜,他在差旅途中于汝水河畔彻底发了疯。

那日夜里,他不知何故脸色突变,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大叫着常人难以辨清的话语,一边冲出门去,随即消失在夜幕之中。众人寻他未果。此后,李征此人便再无音信。

又过了一年,陈郡有一位名叫袁傪的监察御史,奉命去往岭南任职,途中路过商於之地。某日凌晨,袁傪正打算连夜赶路,驿站内的一名小吏劝道:前方路上常有吃人的猛虎出没,行人往往在白日才能通行,现下正值夜色,何不待天明后再上路。袁傪拒绝了小吏的提议,仗着自己随从多,声势浩大地离开了驿站继续上路。

一行人在微弱的月光下前行,行至林中一片草地时,果不其然,一只猛虎自草丛中跃了出来。袁傪险些就要被那只猛虎扑倒,但稀奇的是,那只猛虎突然一个翻身,又跳回了原先的草丛中藏了起来。紧接着草丛中传出了人类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

“好险,好险。”

袁傪忽觉这声音甚是熟悉。虽然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但他立刻想到了这声音的主人,大声说道:

“啊,听这声音,莫不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袁傪正是李征当年进士及第时为数不多的亲密好友之一。当时,桀骜不驯的李征甚少与人交际,却唯独与袁傪交好,想来也是因为袁傪性情温和,不易与他人产生矛盾的原因。

尽管如此,草丛那边却久未回应,只是偶尔传出微弱的抽泣声,几不可闻。半晌,草丛中才有喑哑的低声传来:

“在下,正是陇西李征。”

听闻此话,袁傪忘却了恐惧,即刻下马走到草丛附近,与阔别多年的李征叙起了同窗之情,他问道:

“你为何不从草丛出来相见呢?”

那声音答道:

“我现在已是一个异类,怎么能不知羞耻地在故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丑态?即便我出来见你,也会让你感到害怕和厌恶。然而,能在今日与故人相遇,我感到甚是亲切,于是方才那一霎便忘了心中的羞愧。故友啊,你可否不嫌恶我丑恶的外表,与我叙说片刻呢?”

即使眼前这一切看起来如天方夜谭一般,但袁傪当时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而且没有半分犹豫。他让同行的随从全部停在原地,自身则立于草丛旁,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旧友交谈了起来:城里的传闻、昔日友人的情况、袁傪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李征送上的祝词……

交谈中,两人坦诚而亲昵地畅所欲言,仿佛依旧是往日那对年轻好友。随后,袁傪开口询问李征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于是,便有声音从草丛之中细细道来:

“大约在一年前,我因公事出差,夜晚居于汝水河畔。半夜醒来时,听闻屋外有人呼唤,我便循着那声音出了门,却并未寻到人影。而那黑暗中的声音一直不绝,我不自觉地被那声音吸引着,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渐入山林。不知何时起,我竟以双手着地的姿势奔跑了起来,同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稍稍一跃便能跃过沟壑巨石。等我稍微清醒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和肘部都长出了长毛。天色微亮,我在山中的一条小溪中看到,自己已化作了虎身。初时我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感到好似坠入了梦境。而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身在梦境之时,只觉得惶恐不安、极度茫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能理解。可实际上,我们对这个世界本就知之甚少,毫无理由地逆来顺受,进而浑浑噩噩走过一生,这便是众生的宿命了。”

“我想要寻死。但那时,正巧有一只兔子从我面前跑过。见到它的那一刻,我体内的人性忽然就消失殆尽了。待理性再回到我身上之时,我的口中都是兔子的鲜血,我的身旁散落着兔子的绒毛。这是我第一次变成老虎时的情形。从那之后,我的行径实在难以开口叙说。但一天之中我都会有数个小时恢复人性。在这数个小时中,我还像从前那样,能够说人类的语言,能够进行深刻的思考,甚至还能够诵经咏诗。而当我用人的角度去审视自己作为老虎时的种种残忍作为,同时回顾自己仍为人时的遭遇时,便会感到悲愤交加,惊恐不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恢复人性的时间愈来愈少。以前,我是对自己化形成了老虎而感到惊讶,最近却是对自己曾经为人而感到烦闷。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也许再过不久,我心中残存的人性会被兽性彻底吞没,就像古代的宫殿那样,渐渐被泥土和沙石埋没。这样下去,我会彻底忘记自己的过去,作为一只老虎狂啸来回,再像今天这样遇见自己的故人也会认不出来,把你咬得四分五裂、吞吃入腹也不会觉得后悔了。说到底,动物也好,人类也好,原本应该都是别的什么物种,一开始还能想起自己是什么,之后便会渐渐遗忘,觉得:我一开始不就是现在的模样吗?唉,这些事怎样都无所谓了。等到我作为人的心完全消失的时候,也许我反而会觉得心安理得。尽管如此,我作为人的这颗心仍旧对此感到无比恐惧。啊,我终要忘记自己曾经为人的记忆,我对此是多么害怕、悲切和哀伤啊!这样的心情是谁都无法明白的,谁都无法明白。如果不是跟我有相同遭遇的,是绝不能明白的。说起来,对了,在我还未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托付于你。”

袁傪一行人全都屏住呼吸,听着草丛中不可思议的话语。那声音接着说道:

“所托非他事。我原想作为诗人积下美名,到了现在,事业尚未达成,厄运却接二连三。我曾经写下的数百首诗,自然也就没能被世人所知。那些遗稿现在在哪恐怕也很难知道了。但我至今还能记得数十篇,希望你能帮我用笔记录下来。我倒不是想凭借这些成为出人头地的诗人,也不论这些诗是精巧还是拙劣,只是这些诗作让我执着了一生,甚至到了家途破碎、心智迷狂的地步。即使是一部分也好,我也想让它们流传后世。否则,我至死也无法放下这一切。”

袁傪立刻命令随从拿起笔根据草丛中的声音加以记录。李征朗声诵读的声音从草丛中传来。长短不同的诗作有三十余首,每一首都是格调高雅、志趣卓绝之作,一读便知作者才华非凡。然而,袁傪在感叹的同时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些诗作稍有欠缺。诚然,作者的资质无疑是一流的水平,但是,要说这些作品是一流作品的话,却还在某个地方(某个微妙之处)稍微欠缺了一些东西。

将旧诗一口气背完之后,李征突然变了一个语调,这般自嘲道:

“抛却羞耻地说,尽管我如今已变成了这副丑陋的样子,但我还是会梦到自己的诗集被摆放在长安风流人士书桌上的样子。那是我躺在洞穴时梦见的。你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不但没成为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悲男人。(听闻此言,袁傪想起青年时代的李征就有这样自嘲的毛病。)好吧,既已见笑,我便在此即兴作一首诗,以抒发我此刻的心怀。也作为曾经的李征依旧在老虎的身体里活着的证据。”

袁傪又命随从将其记录下来。诗曰:

偶因狂疾成殊类,

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

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

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

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时,残月发出冷淡的光,白露洒满大地,树林间时有冷风吹过,仿佛在告诉人们破晓之时已来临。人们忘却了眼前之事的奇异,皆表情肃然,哀叹起诗人的不幸。李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方才我说,不知为何此种厄运会降临到我身上,但是,细细想来,却也不是毫无头绪的。当我还是人类时,我尽力回避着与他人的交际,人们也说我桀骜不驯,狂妄自大。实际上,这都是我心里类似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曾被誉为乡党鬼才的我,当然不是没有自尊心的。然而,这无疑是一种病态且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自己的诗作成名,却又不为追求进步而拜师求学,不与诗友讨教或是相互切磋琢磨。非但如此,我还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一切,都是我那怯懦的自尊心和狂妄自大的羞耻心造成的。我因为惧怕自己并非美玉,于是不敢刻苦琢磨,却又因为将信将疑地认为自己是一块美玉,而不肯碌碌无为,与瓦砾为伍。于是我逐渐从凡世中脱离出来,疏远他人,结果让愤怒、烦闷以及羞恨这些情绪日益将我内在怯懦的自尊心滋养得越来越大。其实,每一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猛兽,不过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对我来说,猛兽就是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它损害了我自己,让我的妻儿痛苦,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像这样,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仿的样子。如今想来,我有的、仅有的一点才华也全都白白浪费了。我搬弄那些‘碌碌无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的警句,事实上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不过是害怕暴露自己对才能不足这种卑劣之事的恐惧,还害怕暴露自己对刻苦用功的怠惰而已。那些才能远不及我,却专心磨砺自己继而成为诗词名家的人,不知凡几。可惜的是,此刻变成了老虎的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每念及此,我的心便像被灼烧一般,感到无比后悔。如今我已无法再回到最初那样作为人生活了。即使我在脑中创作出多么优美的诗作,也无法发表于世了。更何况,如今我的思绪每天都接近于猛虎。如何是好?我那被生生荒废了的光阴!每想到这,便只能向着山巅狂奔而去,面对着空谷大吼而出。我心中这种仿若被烈火灼烧的悲哀该找谁诉说。昨天夜里,我还在那里对着月亮咆哮,希望有人能理解我心中的苦闷。但是,野兽听闻我的声音,便只会惊恐,伏地求饶而已。山川也好,树木也好,皓月也好,白露也好,它们都以为这仅仅是一只老虎在震怒之下的狂哮。纵然我上天入地地悲叹,也根本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内心。正如我还是人类时,也没人懂我那极易受伤的心一样。浸湿我这身皮毛的,并非只是这夜晚的露水啊。”

四周的暗色渐渐稀薄。不知在何处,清晨的号角悲伤地响起,顺着树木之间的缝隙传来。

“已经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了。我迷失人性的时刻(变回老虎的时刻)正在逼近。”李征的声音说道,“但在分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妻儿之事。他们此时还在虢略,并不知晓我的遭遇。你从南方回来时,请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绝不要把今日你与我相遇之事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厚颜无耻的请求,但你若可怜他们孤苦弱小,施以援手,能让他们今后不至于因寒冷或饥饿死于街头,对我来说便是至高无上的恩情了。”

一番话说完,草丛中传出了恸哭的声音。袁傪也眼含泪光,欣然答应了李征的请求。忽然,李征的声音又恢复了方才那般自嘲的语调,说道:

“如果我是个人的话,其实应该先向你托付照顾我妻儿之事。可比起饥饿、寒冷之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关心自己为之精疲力竭的诗作。唉,或许正由于我是这样的男人,才会堕落成野兽的模样吧。”

随后,他又补充道:

“袁傪,你从岭南回来时,绝不可再走这条路了。因为那个时候我或许已迷失本性,无法分辨出故友而袭击你,甚至将你吃掉。此外,这一别之后,请你登上前方百步远的小山丘,再回头看看这个地方,再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样。这绝非我想夸耀自己的勇猛,相反,我想通过展示我这丑陋的野兽模样,让你不再兴起来这里见我的念头。”

袁傪面向草丛恳切地话别之后,便上了马。草丛中又传出难以抑制的悲泣之声。袁傪也几度回首,携着泪眼出发了。

一行人登上小山丘时,他们按照约定,转身回望来时的那片林间草地。忽然,一只猛虎从茂盛的草丛中跃出,跳上大道,与他们对视。那头猛虎,仰头向着散去了银光的残月,咆哮了两三声后,又再次跃回原先的草丛,再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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