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1-10-08 17:53:41
她把欲望带在身上,带着它起航。本书是《《杜拉斯全集》的第5卷,收入法国作家杜拉斯分别于1964、1965、1971年出版的小说《劳儿之劫》《副领事》和《爱》,是作家创作盛年风格彰显的作品。杜拉斯正逐步远离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她笔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缺少通常的情节支持和传统的叙述话语”。《劳儿之劫》结婚生子的劳儿回到故乡沙塔拉,旧日被未婚夫决然抛弃的阴影再次浮现,劳儿一步步走向疯狂;《副领事》那位未婚夫麦克·理查逊追随神秘女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来到印度,那是法国驻印度加尔各答大使夫人,一见钟情的爱情没有下文;《爱》劳儿与麦克·理查逊在沙塔拉重逢……三部作品人物、时空、脉络相关联,同属杜拉斯“印度系列”的小说部分,讲述着爱之劫前、劫后的故事,杜拉斯在探索“爱—创伤—理性之外的未知领域”。
品牌:上海译文
译者:王东亮
上架时间:2018-08-01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上海译文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致索尼娅
劳儿·瓦·施泰因生在此地,沙塔拉,在这里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她的父亲曾是大学老师。她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我从未见过他——据说住在巴黎。她的父母现已不在人世。
关于劳儿·瓦·施泰因的童年,即便从塔佳娜·卡尔那里,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什么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事情。塔佳娜是劳儿中学时最好的女友。
星期四的时候,她们俩在学校空寂的操场上跳舞。她们不愿意与其他人一起排队出去,她们宁愿留在学校里。塔佳娜说,学校也不管她们俩,她们长得可爱迷人,比别人更知道讨巧,学校就准了她们。跳舞吗,塔佳娜?邻近建筑物里传来过时的舞曲,那是电台里的恋旧歌曲节目,这对她们就足够了。女学监们没了踪影,这天的大操场上只有她们两个,舞曲的间歇传来街上的噪音。来,塔佳娜,来呀,我们跳舞,塔佳娜,来吧。我知道的是这些。
也知道下面这些:劳儿在十九岁那年遇到了麦克·理查逊,是学校放假的时候,一天早晨,在网球场。他二十五岁。他是T滨城附近大地产主的独生子。他无所事事。双方家长同意结婚。劳儿该是六个月前订的婚,婚礼要在秋季进行,劳儿刚刚辍学,她来到T滨城度假,正赶上市立娱乐场举办本季的盛大舞会。
塔佳娜不相信这著名的T滨城舞会对劳儿·瓦·施泰因的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塔佳娜将病因追溯得更早,甚至早于她们的友谊。它早就孵在那里,孵在劳儿·瓦·施泰因身上,因为一直有来自家庭、其后又来自学校的呵护关爱包围着她,才没有破壳而出。她说,在学校里,并且也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劳儿的心就已经有些不在——她说:那儿。她给人印象是勉为其难地要做出某种样子却又随时会忘记该这样去做,而面对这样的烦恼她又能泰然处之。温柔与冷漠兼而有之,人们很快便发现,她从来没有表现出痛苦或伤心,从来没有看到她流出过一滴少女的泪。塔佳娜还说劳儿·瓦·施泰因长相漂亮,在学校里很抢手,尽管她像水一样从你的手中滑落,你从她身上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也是值得做一番努力的。劳儿很风趣,爱开玩笑,也很细致,尽管她自己的一部分总是与你远离,与现在远离。远离到哪里呢?到少女之梦中吗?不是,塔佳娜说,不是,可以说还没有任何着落,正是这样,没有任何着落。是不是心不在焉呢?塔佳娜倒倾向于认为,也许实际上劳儿·瓦·施泰因的心就是不在——她说:那儿。心有所系,是大概要来到的,可是她,她没有经历到。是的,看来在劳儿身上,是感情的这个区域与别人不一样。
传言劳儿·瓦·施泰因订婚的时候,塔佳娜她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这个被劳儿发现又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人是谁呢?
当她认识了麦克·理查逊并且见证了劳儿对他的疯狂激情后,她动摇了但还是有所疑虑:劳儿不是在为她那颗不完全的心安排归宿吧?
我问她,后来劳儿的疯狂发作是否证明她自己弄错了。她重复说不,在她看来,她认为这一发作与劳儿从一开始就是合为一体的。
我不再相信塔佳娜所讲的任何东西,我对任何东西都不再确信。
以下,自始至终所述,混杂着塔佳娜·卡尔讲的虚实莫辨的故事以及我自己有关T滨城娱乐场之夜的虚构。在此基础上,我将讲述我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
这一夜之前的十九年,我不想知道得比我所说的更多,或差不多一样多,也不想以编年顺序以外的方式去了解,即便其中隐含着使我得以认识劳儿·瓦·施泰因的某个神奇时刻。我不愿这样,是因为劳儿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在这个故事中的出现,有可能在读者眼中会略微削弱这个女人在我的生活中沉重的现实存在。因此,我要去寻找她,抓获她,在我以为应该去这样做的地方,在她看起来开始移动向我走来的时候,在舞会最后的来客——两个女人——走进T滨城市立娱乐场舞厅大门的确切时刻。
乐队停止演奏。一曲终了。
人们缓缓退出舞池。舞池空无一人。
年长的那个女人迟行片刻,环顾大厅,然后转过身来朝陪同她的年轻姑娘微笑。毫无疑问,两人是母女。两人都是高个子,一样的身材。但如果说那年轻姑娘在适应自己的高挑身材和有些坚硬的骨架上还略显笨拙的话,这缺陷到了那母亲身上却成了对造物隐晦否定的标志。她那在举手投足一动一静中的优雅,据塔佳娜说,令人不安。
“她们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说。
他停下来,他看到了新的来客,然后他将劳儿拖向酒吧和大厅尽头的绿色植物那里。
她们穿过了舞池,也朝这同一个方向走来。
惊呆了的劳儿,和他一样,看到了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带着死鸟般从容散漫的优雅走过来。她很瘦。大概一直这样瘦。塔佳娜清楚地记得,她纤瘦的身上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配着同为黑色的绢纱紧身内衬,领口开得非常低。她自己愿意如此穿戴打扮如此以身示人,她如其所愿,不可更改。她身体与面部的奇妙轮廓令人想入非非。她就是这样出现,从今以后,也将这样死去,带着她那令人欲火中烧的身体。她是谁?人们后来才知道: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她美丽吗?她多大年龄?她有过什么经历,这个不为他人所知的女人?她是通过什么神秘途径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带着快乐且耀眼的悲观厌世,轻如一粒灰尘的、不易觉察的慵散微笑?看来,惟一使她挺身而立的,是一种发自身心的果敢。但这果敢也是优雅的,和她本人一样。二者信步而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再相分相离。哪里?任何东西都不再能够触动这个女人,塔佳娜想到,任何东西都不再能够,任何东西。除了她的末日,她想。
她是否行走时顺便看了麦克·理查逊一眼?她是否用抛在舞厅里的那种视而不见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不可能知道,因而也就不可能知道我讲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走到近处人们会明白原来这一缺陷源自她的瞳孔那几近繁重的脱色——驻落在眼睛的整个平面,很难接收到它。她的头发染成棕红色,燃烧的棕红色,似海上夏娃,光线反而会使她变丑。
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们互相认出来了吗?
麦克·理查逊向劳儿转过身来邀请她跳他们毕生在一起跳的最后一支舞的时候,塔佳娜·卡尔注意到他面孔苍白,布满了骤然而至的心事,于是她明白他也看到了这个刚进门的女人。
劳儿无疑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她好像是不由自主地来到他面前,没有对他的惧怕也从来没有惧怕过他,没有惊奇,这一变化的性质看来对她不是陌生的:它是麦克·理查逊这个人身上所固有的,它与劳儿到目前为止所了解的他有关。
他变得不同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看出来他不再是大家原以为的那个人。劳儿看着他,看着他在变。
麦克·理查逊的眼睛闪出光亮。他的面部在满溢的成熟中抽紧。上面流露着痛苦,古老的、属于初世的痛苦。
一看到他这样,人们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任何词、任何强力能阻止得了麦克·理查逊的变化。现在他要让这变化进行到底。麦克·理查逊的新故事,它已经开始发生了。
对此情此景的亲眼目睹和确信无疑看来并没有伴随着痛苦在劳儿身上出现。
塔佳娜发现劳儿也变了。她窥伺着这一事件,目测着它辽阔的边际,精确的时辰。如果她自己不仅是事件发生也是事件成功的动因,劳儿不会如此着迷。
她又和麦克·理查逊跳了一次舞。这是最后一次。
那女人现在一个人,与柜台稍有些距离,她的女儿与舞厅门口处的一群相识聚在了一起。麦克·理查逊向女人走去,情绪那样激动,人们都担心他会遭到拒绝。劳儿,悬在那儿,她也在等待。女人没有拒绝。
他们走进舞池。劳儿看着他们,像一个心无旁系的年老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她看上去爱着他们。
“我应该请这个女人跳舞。”
塔佳娜清楚地看到了他以新方式行动,前进,像受刑一样,鞠躬,等待。女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她是否也认出他来,因为上午在海滩上看见过他,仅仅为了这个原因?
塔佳娜待在劳儿身边。
劳儿本能地与麦克·理查逊同时朝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方向走了几步。塔佳娜跟着她。这时她们看到了:女人微微张开嘴唇,什么也没说,惊奇地看到上午见过一面的这个男人的新面孔。待她投入到他的臂弯中,看到她突然变得举止笨拙,因事件的促发而表情愚钝、凝滞,塔佳娜就明白他身上适才的慌张也传到了她身上。
劳儿回到了酒吧和绿色植物后面,塔佳娜跟着她。
他们跳了舞。又跳了舞。他,目光低垂到她脖颈后裸露的地方。她,比他矮些,只看着舞厅的远处。他们没有说话。
第一支舞跳完的时候,麦克·理查逊像往常一直做的那样走到劳儿身边。他眼中有种对援助、对默许的恳求。劳儿向他微笑。
随后,接着的一首曲子跳完时,他没有回来找劳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与麦克·理查逊再没有分开过。
夜深了,看起来,劳儿所拥有的痛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好像是痛苦没有在她身上找到滑入的地方,好像她忘记了爱之痛的古老代数。
晨曦即至,夜色退尽的时候,塔佳娜注意到他们都老了许多。尽管麦克·理查逊比这个女人年轻,但他也达到了她的年纪并且他们三个——还有劳儿——一起长了许多年纪,有几百岁,长到了沉眠在疯人身上的那种年纪。
在这同一个时辰,他们一边跳着舞,一边说了话,几句话。舞曲间歇,他们继续完全沉默,并排站着,与众人保持距离,一成不变的距离。除了他们的手在跳舞时交合在一起外,他们没有比初次相见时更接近。
劳儿一直待在事件发生、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进门时她所处的地方,在酒吧的绿色植物后面。
塔佳娜,她最好的女友,也一直在那儿,抚摸着她放在花下的小桌子上的那只手。是的,是塔佳娜在整整一个夜晚对她做着这一友好的动作。
黎明时分,麦克·理查逊用目光向大厅深处寻找某个人。他没有发现劳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女儿早就离开了。看上去,她的母亲既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也没有注意到她不在场内。
劳儿大概和塔佳娜一样,和他们一样,都还没有留意到事物的另外一面:随着白日到来,一切都将结束。
乐队停止了演奏。舞厅看上去差不多空了。只剩下几对舞伴,其中有他们一对。此外,在绿色植物后面,还有劳儿和这另一个年轻姑娘,塔佳娜·卡尔。他们没有注意到乐队停止了演奏:在乐队本该重新演奏的时刻,他们又自动地拥在一起,没有听到音乐已经没有了。正在这时候,乐师们一个一个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小提琴封闭在阴郁的琴盒中。他们做了个让乐师们停下来的手势,或许要说什么,无济于事。
麦克·理查逊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在舞厅中寻找某种永恒的标记。劳儿·瓦·施泰因的微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看到。
他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长久无语,不知该做什么,怎样走出这一夜。
这时候,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女人,劳儿的母亲,走进了舞厅。她一边谩骂着他们,一边质问他们对她的孩子做了些什么。
谁会把这一夜发生在T滨城娱乐场舞厅里的事情通知了劳儿的母亲呢?那不会是塔佳娜·卡尔,塔佳娜·卡尔没有离开过劳儿·瓦·施泰因。她是自己来的吗?
他们在自己的周围寻找被辱骂的人。他们没有回答。
当母亲在绿色植物后面发现她的孩子时,空寂的大厅里响起混杂着抱怨和关切的声音。
当母亲来到劳儿身旁碰到她时,劳儿终于松开了手中的桌子。此时此刻她只意识到一个结局显现出来,不过是模糊地意识到,还不能明确区分会是哪一种结局。母亲在他们和她之间的屏障是这个结局的前兆。她用手,非常有力地,将之掀翻在地。抱怨和关切混杂的声音停了下来。
劳儿第一次叫喊。这时,一些手重新落到了她肩膀周围。她当然辨识不出都是谁的手。她避免自己的脸被任何人触碰。
他们开始移动,向着墙走去,寻找着想象中的大门。黎明在厅里厅外都是一样的昏暗。他们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大门的方向,开始非常缓慢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劳儿不停地叫喊出一些合乎理性的东西:时间还早,夏令时弄错了。她恳求麦克·理查逊相信她。但是,因为他们继续往前走——人们试图阻止她跟去,可她还是挣脱了——她向门口跑去,一头撞到了门板上。大门,铆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低垂着眼睛从她面前走过。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开始往下走去,然后是他,麦克·理查逊。劳儿用目光追随着他们穿过花园。到她看不见他们时,她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施泰因太太讲,劳儿被领回沙塔拉,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个星期没有出门。
她的故事以及麦克·理查逊的故事已是尽人皆知。
人们说,劳儿的消沉那时带有痛苦的迹象。可是无名的痛苦又怎样可以言说呢?
她总是说同样的事情:夏令时弄错了,时间还早。
她愤怒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劳儿·瓦·施泰因——她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
然后,她开始抱怨,更明确地抱怨,抱怨自己对这样的等待感到疲惫不堪。她感到厌倦,要大喊大叫。她大喊大叫实际上是她没有什么可以思想,而同时她像孩子一样不耐烦地等待着,要求着给这一思想的缺乏一剂立即见效的药。然而,人们为她提供的任何消遣都不能使她摆脱这一状态。
然后,劳儿开始停止抱怨任何事情。她甚至逐渐停止说话。她的愤怒衰老了,泄气了。她说话的时候,只是想说难以表达出做劳儿·瓦·施泰因是多么令人厌倦,多么漫长无期,漫长无期。人们让她努把力。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寻找惟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再等待。
她是否想着某件事,她自己?人们问她。她听不懂这一问题。人们会说她自暴自弃了,说不能摆脱这一状态的无尽厌倦没有被思考过,说她变成了一个沙漠,在沙漠之中一种游牧的特性将她抛向了永无休止的追逐,追逐什么?不知道。她不回答。
人们说,劳儿的消沉,她的疲惫,她的巨痛,只有时间能够战胜。人们判定她的这一消沉没有最初的谵妄严重,它可能不会持续很久,不会给劳儿的精神生活带来重大变化。她的青春年少很快会将之扫荡一空。人们认为她的消沉是可以解释的:她因亲眼所见的一时自卑而不能释怀,因为她被T滨城的男人抛弃了。她现在所弥补的,这迟早会发生,是舞会期间对痛苦的奇怪疏忽。
然后,在继续保持沉默无语的同时,她重新开始要吃,要开窗,睡眠。并且很快,她就愿意人们在她周围说话。对人们在她面前所说、所讲、所断言的一切,她都表示赞同。所有这些话的重要性在她看来是一样的。她听得入迷。
关于他们,她从来没有问过什么消息。她没有问过任何问题。当人们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他们已经分手的消息时——他的离去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表现出来的平静被认为是个好兆头。她对麦克·理查逊的爱死了。随着部分理智的恢复,她已经以不可否认的方式接受了这件事情,接受了事物的公正回归,接受了她有权享用的公正报复。
她第一次出门是在夜里,一个人,没有打招呼。
若安·倍德福在人行道上走着。他距她有百来米远——她刚刚出门——她还在自己家门口。看见他的时候,她把自己藏到大门的一个门柱后面。
在我看来,若安·倍德福向劳儿所讲的那一夜的事情对她目前的故事产生了作用。这是最后的具有先见意义的事实。其后,有十年光景,它们几乎全部从这个故事中消失了。
若安·倍德福没有看到她出来,他以为是一个散步的女人,害怕他这个深夜独自出游的男人。林阴道上空荡荡的。
那身影年轻、灵活,走到大门口时他看了一下。
使他停下不走的,是微笑,当然是胆怯的但其中闪烁出欢快的喜悦,因为看到来了某个人,就是他,在这个晚上。
他停下来,也朝她微笑。她从藏身处出来并向他走来。
她的举止或穿戴中一点儿也显示不出她当时的状态,除了也许有些凌乱的头发,但她也许是跑来的并且这个夜晚起了点风。若安·倍德福想,很有可能她是从空寂的林阴道的另一头跑到这里来的,因为她害怕。
“如果您害怕,我可以陪您一下。”
她没有回答。他没有坚持。他开始走路,她也在他身边走,带着明显的快乐,像个闲逛的人。
走到林阴道的尽头,快到郊区的时候,若安·倍德福开始相信她并不是朝哪个明确的方向走。
这一行为让若安·倍德福感到惊讶。当然他想到了疯狂,但没有往心里去。也没有想这会是场艳遇。她大概在玩游戏。她非常年轻。
“您向哪边走?”
她做了番努力,看了看他们刚走过的林阴道的另一侧,但她没有指明。
“也就是说……”她说。
他开始笑,她也跟他笑,由衷地笑。
“来吧,从这儿走。”
她顺从着,和他一样从来路返回。
尽管如此,她的沉默还是越来越让他困惑。因为与之相伴的,是对他们所走过的地方的非同寻常的好奇,即便这些地方完全平淡无奇。这会让人以为她不仅是刚到这座城市,并且她来这里是为了找回或寻找某些东西,一座房子,一处花园,一条街,甚至是一个对她极其重要而她却只能晚上来寻找的物件。
“我住得离这儿非常近,”若安·倍德福说,“如果您要找什么东西,我可以告诉您。”
她明确地回答:
“什么也不找。”
如果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他觉得这样做很好玩。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一游戏。他继续这样做。有一次他停的时间有些长:她就等着他。若安·倍德福停止了这一游戏。他让她任意而为。他假装领她走,实际上他跟着她在走。
他注意到,如果非常留心,如果让她以为是在跟着走的话,到每一个拐弯处,她都继续前行,往前走去,但不多不少,就像风遇到田野才刮起一样。
他又让她这样走了一会儿,然后他想再走回到他发现她的那条林阴道会怎么样。他们经过某一处房子的时候,她干脆转弯走。他认出了那个大门,她就是在那里藏着的。房子很大。大门一直敞开着。
这时候他才想起她也许就是劳儿·瓦·施泰因。他不认识施泰因一家,但他知道他们一家住在这一街区。年轻姑娘的故事他知道,就像城里所有的中产人士一样,他们大多去T滨城度假。
他停下来,抓住她的手。她任他这样做。他吻了这只手,那上面有灰尘一样的平淡味道,无名指上有一枚非常漂亮的订婚戒指。报纸报道了富有的麦克·理查逊卖掉所有资产去了加尔各答的消息。戒指闪闪发光。劳儿也看着它,带着适才看其他东西时一样的好奇。
“您是施泰因小姐,对吧?”
她几次地点头,起初不太确信后来更加明确地点头。
“是的。”
顺从如初,她随他去了他的住处。
在那里,她任凭自己快乐地漫不经心。他对她说话。他对她说他在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他是音乐家,刚来到法国度假。她听着。他说很高兴认识她。
“您想要什么?”
尽管做了番明显的努力,她还是回答不上来。他没有打扰她。
她的头发和她的手有同样的味道,源自久弃不用之物的味道。她很美,但脸色因忧伤、因血液上行的缓慢而现出灰暗和苍白。她的面部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于这种灰白之中,重新陷入体肤的深处。她变得年轻了。让人以为只有十五岁。即便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病态般地年轻。
她挪开看着他的专注目光,在流泪中她语似恳求地说:
“我有时间,太长了。”
她朝向他站起身来,就像一个窒息的人要寻找空气一样,他抱住了她。这就是她想要的。她紧紧抓住他,也抱住了他,把他弄疼了,就好像她爱着他、爱着这个陌生人一样。他友善地对她说:
“也许在你们两个之间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他喜欢她。她诱发了他喜好没有完全长大、神情忧郁、无羞无愧、无声无息的小姑娘的欲望。他不情愿地告诉她这个消息。
“也许他会再回来。”
她寻找着词,慢慢地说出:
“谁走了?”
“您不知道吗?麦克·理查逊卖掉了他的家产。他去印度找斯特雷特夫人去了。”
她以有点习惯性的方式点了下头,神情忧郁。
“您知道,”他说,“我不像别人那样认为他们不对。”
他说声对不起,对她说他要给她母亲打电话。她没有反对。
接到若安·倍德福通知的母亲第二次来找她的孩子领她回家。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劳儿跟着母亲走,就像刚才她跟着若安·倍德福走一样。
若安·倍德福没有再见到她就向她求婚。
他们的故事迅速传开——沙塔拉不是一个大得可以听不到闲话吞得下奇闻的城市——人们怀疑若安·倍德福只爱心灵破碎的女人,人们还更严重地怀疑他对受人遗弃、被人弄疯的年轻姑娘有奇异的癖好。
劳儿的母亲将过路人这一独特的举动告诉了她。她还记得他吗?她记得。她接受。母亲对她说,若安·倍德福,因为工作的关系,要远离沙塔拉好几年,她也接受吗?她也接受。
十月的一天,劳儿·瓦·施泰因与若安·倍德福结婚了。
婚礼在相对私密的氛围下举行,因为,据说,劳儿好多了,她的父母要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使她忘掉第一次订婚的事。不过,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没有通知也没有邀请任何一位从前与劳儿要好的年轻姑娘,包括最好的女友塔佳娜·卡尔。这一措施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它证实了那些包括塔佳娜·卡尔在内的人们的看法,他们认为劳儿病得很重。
劳儿就这样并非情愿地结婚了,以适合她的方式,没有经过野蛮的选择,没有抄袭在某些人眼中视为罪行的东西,即找一个取代T滨城的出走者的心上人,尤其没有背叛他所留给她的堪称典范的抛弃。
劳儿离开了沙塔拉,她的故乡之城,有十年时间。她住到了U桥镇。
婚后这些年她有了三个孩子。
在这十年里,她周围的人认为,她对若安·倍德福忠贞不渝。这几个词对她是否有什么具体意义,人们大概从来也不知道。在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谈到过劳儿的过去和T滨城那著名的舞会之夜,从来没有。
即便在病愈之后,她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她婚前认识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母亲的死——婚后她最不想再见到她——也没让她流一滴泪。但是,劳儿的无动于衷没有受到周围人的质疑。人们说,她是因为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才变成这样的。从前那么温柔的她——人们谈到她那已成为马口铁的过去时通常这样说——自从与麦克·理查逊的故事发生后,就自然变得冷漠无情甚至有些不够公正了。人们寻找为她开脱的理由,尤其是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
她看上去对她生活的未来进程很有信心,不想改变什么。跟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人们说她很自在甚至是幸福的。有时她陪他去出公差。她还参加他的音乐会,鼓励他去做所有爱好的事情,据说还鼓励他与他厂里的年轻女工私通。
若安·倍德福说他爱他的妻子。爱本来的她,婚前婚后始终未变的她。他说他一直喜欢她,他不认为是自己改变了她,他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她。他爱这个女人,劳拉·瓦莱里,这个近在他身边的安静存在,这个站着的睡美人,这个使他在遗忘和重逢之间来来往往的经常的消隐,他时而遗忘时而重逢的是她的金黄色头发,是她睡醒后也从不见有所改变的丝质身体,是他称作柔情、他妻子的柔情的这种恒定且沉静的潜在性。
U桥镇劳儿的家中有着严格的秩序。它几乎是劳儿所希望的,几乎在空间与时间上都一样秩序井然。钟点被严格遵守。所有东西的位置也一样。劳儿周围的人都一致认为,再也不能比这更接近完美了。
有时,尤其是劳儿不在家的时候,这种不变的秩序会使若安·倍德福感到震惊。还有那种勉强的平淡格调。房间、客厅的布置是商场橱窗布置的忠实复制,劳儿照料的花园也是U桥镇其他花园的直接翻版。劳儿在模仿,但模仿谁呢?其他人,所有的其他人,最大可能多数的其他人。午后劳儿不在时的客厅,难道不是上演着其意义已飘飞的绝对激情的独角剧的空荡舞台?若安·倍德福有时害怕难道不是不可避免的吗?他难道该去窥伺冬日之冰的第一声破裂吗?谁知道?谁知道他是否有一天会听到?
但是,使若安·倍德福安下心来是容易的,当他妻子在家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是这样——当她居中而治的时候,这种秩序就失去了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较少地引发人们去提出问题。劳儿将她的秩序安排得几乎自然而然,这很适合她。
十年的婚姻过去了。
某日人们向若安·倍德福提供了处于不同城市的几个更好的升迁职位供其选择,其中就有沙塔拉。他一直有点留恋沙塔拉,他是应劳儿母亲的要求,在婚后离开的。
自麦克·理查逊最终离去也有十年光景了。劳儿不仅没再谈起过他,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发快乐。如此一来,即便若安·倍德福在接受提供给他的职位上有些犹豫,劳儿还是很容易地打消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只是说能收回一直出租着的父母的房子她将非常快乐。
若安·倍德福给了她这一快乐。
劳儿·瓦·施泰因以在U桥镇时同样严格的一丝不苟布置了沙塔拉的故居。她成功地引进了同样冰冷的秩序,使它以同样的时间节奏运行。家具没有换。她花很多时间料理被冷落遗弃的花园,前一个花园她已经是花很多时间料理了,但这回她犯了个错误,花园路线上的错误。她想要那种围绕着门厅有规则地扇形分布的小径。结果,这些互不相通的小径,不能使用。若安·倍德福觉得这一疏忽很有趣。人们又辟了一些侧径旁路将前面那些扇形小路切分开,逻辑上说可以在花园里散步了。
在丈夫的境况有了明显改善后,劳儿在沙塔拉雇了个女管家,这样她就摆脱了照顾孩子的事务。
她突然有了自由时间,大量的时间,她养成了在她童年的城市及其周围散步的习惯。
而在U桥镇的十年,劳儿外出那样少,少得使她丈夫出于健康的考虑,有时强迫她外出,在沙塔拉她自己养成了这一习惯。
首先,她时不时地外出,去购物。然后,她无缘由地外出,每天有规律地外出。
这些外出散步很快就成了她的必需,就像到目前为止她身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比如:准时,秩序,睡眠。
在我看来,既然要在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中虚拟出我所不知道的环节,更正确的做法是铲平地面、深挖下去、打开劳儿在里面装死的坟墓,而不是制作山峦、设置障碍、编造事端。因为对这个女人有所了解,我相信她也会宁愿我在这个方向上补足她的生平事件的缺乏。另外,我也总是依据某些假设才这样做的,这些假设并非毫无根据并且在我看来已初步得到证实。
因而,其后发生的故事,虽然劳儿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的女管家倒是有点儿记忆:她记得有一天街道上很安静,一对情侣从房前经过,劳儿向后撤身——她来倍德福家的时间不长,还从未见过劳儿有这样的举动。因此,同我一样,从我这里,我相信自己也回忆起某些事情来,我继续叙述:
她的家安置好以后——只剩下给三楼的一个房间布置家具了——某个阴天的午后,一个女人从劳儿的房子前走过,她注意到了她。这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的男人转过头来,看到了新漆的房子、园丁们在工作的小花园。劳儿一看到这一对男女在街上出现,就躲到一处篱笆后面,他们没有看见她。那女人也看了看,但没有男人看得认真,像一个对这里已经有所了解的人。他们说了几句话,尽管街上很静,劳儿也没有听到,除了那女人说的单独几个词:
“她也许死了。”
走过花园,他们停了下来。他把女人揽在怀里,悄悄地用力吻她。一辆汽车的声音使他放开了她。他们分手了。他顺原路折回,脚步更快地走着,再经过那座房子时他没有去看。
劳儿,在花园里,不太确信认出了那女人。某些相似的东西围绕着那张脸漂浮。围绕着那一步态,也围绕着那一目光漂浮。但是劳儿所看到的他们分手时那罪过、美妙的一吻,难道它也没有对她的记忆产生一点儿影响?
她并没有往下去寻思她看没看到谁。她在等待。
不久以后她开始编造——她从前看上去是什么也不编造的——外出上街的借口。
这些外出与这对男女经过的关系,我没有从劳儿瞥见的那女人的似曾相识上看出来,也没有从她不经意说出而劳儿可能听到的那句话中看出来。
劳儿动作起来,她回到了她的睡眠中。劳儿外出上街,她学会了随意行走。
一旦她走出家门,一旦她来到街上,一旦她开始行走,散步就将她完全俘获了,使她摆脱了比到目前为止的耽于梦想更有作为的意愿。街道载着散步中的劳儿,我知道。
我数次跟踪她,而她从来没有突然看到我,从来没有回头,她被她前面的、径直的东西攫住了。
某种微不足道的偶然,她甚至都不会留意的偶然,决定着她在何处转弯:一条街的空寂,另一条街的曲线,一家时装店,一条笔直的林阴道的忧郁,花园的角落里、门厅下相拥的男女。她在一种宗教的静穆下走过。有时,被她突然撞见、一直都没有看见她走过来的情侣们,会被吓一跳。她该是表达了歉意但声音如此之低,从来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她的道歉。
沙塔拉的市中心是伸展的,现代的,有垂直的街道。居民区坐落在市中心的西部,宽阔,舒展,布满了蜿蜒曲折的街道,意料不到的死胡同。居民区之外有森林,田野,大道。在沙塔拉的这一侧,劳儿从来没有去过远至森林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侧,她到处走,那里有她的家,被包围在大工业区内。
沙塔拉城市较大,人口也较为稠密,这会使劳儿散步的时候比较放心,觉得自己的散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更何况她没有偏爱的街区,她到处走,很少到同一个地方去。
另外,在劳儿的穿着、举止上没有任何东西会引起更明确的注意。惟一可能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她这个人物本身,劳拉·施泰因,在沙塔拉出生并长大,在T滨城的娱乐场被抛弃的年轻姑娘。但是,即便有人在她身上认出了这个年轻姑娘,麦克·理查逊残酷的不端行为的牺牲品,谁又会不怀好意、缺乏教养地使她想起这些呢?谁又会说:
“也许我弄错了,但您不是劳拉·施泰因吗?”
正相反。
即便倍德福一家回到了沙塔拉已经风传开来并且有人因看到年轻女人走过而得到了证实,但还是没有任何人向她走过来。人们大概判定她能回来是做出巨大努力的,她应该得到安宁。
既然劳儿自己也不走向任何人,似乎以此显示自己忘却的愿望,我不相信劳儿想到过人们避免认出她是为了不致落入尴尬境地,以免让她想起旧日的一个痛苦、过去生活中一段艰难的经历。
不,劳儿大概将在沙塔拉的隐姓埋名归功于她自己,将之视作每天要接受而每天都可凯旋的一种考验。在她散步之后,她会一直越来越安心:如果她愿意,别人几乎很少能看到她。她相信自己熔入到一个性质不定的身份之中,可以有无限不同的名称来命名,但这身份的可见性取决于她自己。
这对夫妇的定居,安家,他们的漂亮房子,宽裕的生活,孩子,劳儿安安静静的有规律的散步,她那件庄重的灰色披风,那些适合白天穿的深色连衣裙,不都证明她已经摆脱了痛苦的危机?我不知道,但事实摆在那儿:在穿越全城的数星期幸福漫游中,没有人走近过她,没有人。
她呢,她是否在沙塔拉认出过某个人?除了那个阴天在她家门口她没有看清的那个女人?我不相信。
在跟着她走的时候——我躲在她的对面——我看到她有时冲某些面孔微笑,或者至少让人以为是这样。但是,劳儿那拘谨的微笑,她的微笑中一成不变的自满,使得人们不能比自己对自己微笑走得更远。她看上去在嘲笑自己和他人,有些局促但又很开心地来到宽宽的河流的另一侧,河流把她和沙塔拉的人们分开,她来到他们不在的一侧。
这样,劳儿就回到了沙塔拉,她的故乡之城,这个城市她了如指掌,却不拥有任何东西,任何在她眼里表明认识这个城市的标志。她认出了沙塔拉,不断地认出它,或者因为她很久以前认识,或者因为她前一天认识,却没有从沙塔拉发回的可资证明的证据,每一次子弹打过去弹孔总是一成不变,她孤单,她开始更少地认出,然后是别样地认出,她开始日复一日、一步一步地回归她对沙塔拉的无知之中。
世界上的这个地方,人们以为她经历过逝去的痛苦、这一所谓的痛苦的地方,渐渐地从她的记忆里物质地消失了。为什么是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无论劳儿去哪一地点,她都像是第一次去。与记忆的不变距离她不再具有:她在那儿。她的出现使城市变得纯粹,辨识不出。她开始行走在沙塔拉豪华的遗忘宫殿中。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若安·倍德福向塔佳娜·卡尔证实了这一点,当她重新在她所安排的秩序中就位的时候,她是快活的,同她起床时一样一点儿也不累,她更能接受孩子们,更多地迁就她们的意愿,甚至在仆人们面前自己把责任承担下来,以确保她们在她面前的独立,庇护她们做的蠢事;她们对她的无礼言行,她一如既往地原谅;甚至那些她要是早晨注意到不可能不难过的小小迟到,在时间上的小小不规律,在她的秩序的建构上的小小错误,散步回来后她也几乎注意不到。另外,她已经开始和丈夫谈起这一秩序了。
有一天她对他说也许他是对的,这一秩序也许不该是这样的——她没有说为什么,她可能要改变一下,过些时候。什么时候?以后。劳儿没有明确。
就好像是第一次一样,她每天都说她散步到哪里哪里,在哪一个街区,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她可能看到的任何一个事件。若安·倍德福认为妻子对自己的散步有所保留是自然而然的,既然这一保留涵盖着劳儿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活动。她的意见很少,她的叙事是不存在的。劳儿越来越大的满足,难道不证明着她在自己青年时期的城市里感觉不到任何苦涩与忧伤?这才是最主要的,若安·倍德福大概这样想。
劳儿从来不谈她本该进行的购物。她在沙塔拉散步的时候从来不去。也不谈天气。
下雨的时候,周围的人知道劳儿在她房间的窗户后面窥探着晴天。我相信她会在那儿,在单调的雨声中,找到这一别处,整齐、无味且高尚的别处,在她的灵魂中比她现在生活中的任何其他时刻都令人倾慕的别处,这一别处是她回到沙塔拉以来在寻找的。
她的整个上午都奉献给她的家,奉献给她的孩子们,奉献给只有她才有力量和见识支配的如此严格的秩序的庆典。但是当雨下得大不能外出时,她什么也不做。家务事上的这种狂热,她尽量不过多地表现出来,在她出门的时候,或者上午天气不好而她本该出门的时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此前十年这样的时候她做了些什么?我问过她,她不知道回答我什么。在同样的时候她在U桥镇是否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还有呢?她不知道怎么说,什么都不。在窗玻璃后面?也许,也是,是。也是。
我相信的是:
在劳儿·瓦·施泰因行走的时候,来到她脑中的是一些思想,一片思绪,在散步一结束一概遭遇贫瘠,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思想走进过她的家门。就好像是她身体的机械移动使这些思想在一个无序、含混、丰富的运动中一起醒来。劳儿带着愉悦、在同等的惊讶中接收它们。家中刮起风,干扰着她,她被驱逐。思想就来到了。
初生的和再生的思想,单调平常,一成不变地蜂拥而至,在一个边际空阔的可支配空间里形成生命和气息,而其中的一个,惟一的一个,随着时间到来,终于比其他思想更可读、可视一些,比其他思想更催促劳儿最终抓住它一些。
舞会,古老的舞会,在远处颤抖,雨中的沙塔拉现已平静的海洋上惟一的漂浮物。塔佳娜,后来,当我这样告诉她时,同意我的看法。
“这样说来她是为了这个才去散步,为了更好地去想舞会。”
舞会重新获得了一些生命,战栗着,紧抓着劳儿。她为它暖身,保护它,喂养它,它长大,脱离褶皱,伸展四肢,有一天它准备好了。
她进去了。
她每天都进去。
这年夏日午后的日光劳儿没有看到。她深入到T滨城舞会那人工的、奇异的光线中,置身于向她的惟一目光大大开放的围场中,她重新开始了过去,她安排它,她的真正居所,她对它进行布置。
坏家伙,塔佳娜说,她大概一直在想着同一件事。我的想法和塔佳娜一样。
我认识劳儿·瓦·施泰因是通过我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爱。基于这一认识,我才得以相信这一点:在T滨城舞会的众多方面中,抓住劳儿的是它的终结。是它终结的确切时刻,当黎明以前所未闻的粗暴降临,将她与麦克·理查逊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组成的一对永远、永远地分开的时刻。劳儿在这一时刻的重建中每天都有所进步。她甚至成功地截取了一点它闪电般的迅疾,将它展露出来,将其中的瞬间安上铁栅栏,固定在极度脆弱但对她来说是无限恩惠的静止之中。
她还在散步。对她想看的东西她看得越来越确切、清晰。她要重建的是世界的末日。
她看到自己,这才是她真正的思想,自己在这一末日中,总是处在同一个位置,在一个三角测量的中心,而黎明和他们两个是永恒的界标:她刚刚瞥见这一黎明而他们还没有注意到。她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她无力阻止他们知道。她重新开始想:
在这一确切的时刻一个东西,哪一个?本该试一试却没有试。在这一确切的时刻劳儿待在那里,四分五裂,没有声音喊救助,没有论据,无法证明面对这一夜晚的白日是不重要的,在她整个生命经常且徒劳的恐慌中任黎明将她从他们那一对那里抓获,掳走。她不是上帝,她谁也不是。
她笑了,当然,是对着她生命中这一被思考的时刻笑。源自某种可能的痛苦甚或任何一种忧伤的天真随风飘落了。这一时刻只剩下它纯粹的时间,尸骨的白色。
又重新开始想:关闭的、封固的窗,夜色下被筑上围墙的舞会,将他们三个人,只有他们三个人存留住。劳儿对此深信不疑:在一起,他们会被另一个白日、至少另一个白日的到来所拯救。
会发生什么呢?劳儿没有在这个时刻所敞开的未知中走得更远。对这一未知,她不拥有哪怕是想象的任何记忆,她一无所知。但是她相信,她应该深入进去,这是她应该做的,一劳永逸地做,为了她的头脑和她的身体,为了它们那混为一体的因为缺少一个词而无以言状的惟一的大悲和大喜。因为我爱着她,我愿意相信如果劳儿在生活中沉默不语,那是因为在一个闪电的瞬间她相信这个词可能存在。由于它现在不存在,她就沉默着。这会是一个缺词,一个空词,在这个词中间掘了一个窟窿,在这个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词会被埋葬。也许不会说出它来,但却可以使它充满声响。这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锣也许可以留住那些要离开的词,使它们相信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词震聋,一次性地为它们、将来和此刻命名。这个词,因为缺失,把所有其他的糟蹋了、玷污了,这个肉体的窟窿,也是中午海滩上的一条死狗。其他的词是怎么被找到的?通过那些与劳儿的故事平行的、窒息在卵巢中、充溢着践踏和屠杀的随处可见的故事。而在这些尸骨堆积到天际、血腥永无止境的故事中,这个词,这个并不存在而又确实在那儿的词,在语言的转弯处等着你,向你挑战,它从来没有被用来从它那千疮百孔的王国中提起、显露出来,在这一王国中消逝着劳儿·瓦·施泰因电影里的大海、沙子、永恒的舞会。
他们看着小提琴走过,惊讶不已。
应该给舞会筑上围墙,使它变成这艘光之航船——每天下午劳儿都要登上它而它却待在那里,待在不可能的港口里,永久地停泊又准备载着它的三个乘客出发——变成劳儿目前置身其中的这一全部未来。有的时候,在劳儿眼中它有着与泰初之日一样的奔放,一样神奇的力量。
但劳儿还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人。
他会缓慢地脱下她的黑色连衣裙,而这段时间内会穿越很长一段旅程。
我看到被脱了衣服的劳儿,还是无法安慰的,无法安慰的。
劳儿要是不在这一动作发生的地方是不可思议的。这一动作没有她不会发生:她与它肉贴着肉,身贴着身,眼睛封固在它的尸首上。她生下来就是为了看它。其他人生下来是为了死。若没有她来看,这个动作会饥渴而死,会化为碎屑,会跌落在地,劳儿成为灰烬。
另一个女人细长纤瘦的身体将逐渐出现。在一个严格平行且反向的进程中,T滨城男人身边的劳儿会被她代替。被这个女人代替,瞬息之间。劳儿屏住呼吸:随着女人的身体在这个男人面前出现,她的身体从这个世界消隐,消隐,快意无限。
“你,就你一个。”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衣裙非常缓慢地被脱掉,她本人的柔软的消陨,劳儿从来没有能够把它进行到底。
舞会以后劳儿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相信劳儿从来没想过。如果她想到他们分手以后,不管她怎么样他永远地离去了,这还是一个有利于她的好兆头,证实了她对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也就是说他真正的幸福只有在义无反顾的短暂爱情之中,仅此而已。麦克·理查逊此前给倾情地爱着,仅此而已。
劳儿不再想这一爱。永远不。它已经带着死亡之爱的气味死了。
T滨城的男人只有一个任务要完成,在劳儿的世界中这任务总是一成不变的:麦克·理查逊,每天下午,都开始为不是劳儿的另一个女人脱衣服,当另一个女人洁白的乳房在黑色的紧身衣下出现的时候,他待在那里;头晕目眩,像对脱光衣服、他的惟一任务感到疲倦的上帝一样,劳儿徒劳地等待他再次开始,从另一个人虚弱的身体中她发出叫喊,她徒劳地等待,她徒劳地叫喊。
然后有一天这虚弱的身体在上帝的腹中翻动起来。
劳儿一看到他,就认出他来。他是几个星期前从她家门口走过的那个人。
这天他是一个人。
他从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出来。大家拥挤在过道上的时候,他却不紧不慢。到人行道上以后,他在日光下眨了眨眼,在他周围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劳儿·瓦·施泰因,他的外衣是用一只手搭在肩上的,他用手臂的一个动作将它朝自己拉了拉,轻轻地向空中一甩,然后径直走去,依旧是不紧不慢。
他像她的T滨城未婚夫吗?不,他一点儿也不像。他是否在举止风度上有某些那个消失了的情人身上的东西呢?大概,是的,在看女人的目光上。这个人,他大概也是惯于追逐女性的,只接受她们那苛求的身体,而那身体每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表示更进一步的需要。是的,劳儿断定,在他身上,从他那里发出的,是麦克·理查逊最早的目光,舞会之前劳儿所了解的目光。
他没有劳儿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年轻。不过也许是她弄错了。她大概觉得他会性情急躁,也许会轻易变得残忍起来。
他察看着林阴道,电影院周围。劳儿绕到他身后。
在他身后,穿着灰色披风的劳儿停下来,等着他做出走的决定。
我看到的是:
她直到这一天为止一直漫不经心地承受着的夏日的炎热迸发、蔓延开来。劳儿淹没在其中。一切都被炎热淹没,街道、城市、这个陌生人。哪儿来的炎热、哪儿来的这一疲惫?不是第一次。几个星期以来,她有时就想在那儿,像在一张床上一样,平放上这个滞重的、灌铅的、难以移动的身体,平放上这份几乎跌倒在喑哑且饕餮的大地上的负义且温柔的成熟。唉!这突然之间她感到拥有的身体是哪儿来的呢?在此之前一直伴随着她的如不倦的云雀般的身体哪儿去了呢?
他决定了:他朝林阴道的高处走。他犹豫了吗?是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劳儿已经知道怎样称呼他就要遇到的那个女人了吗?还不完全知道。她不知道通过这个沙塔拉的男人她追踪的是她。而那个女人已经不仅仅是在她的花园前被瞥见的那位了,我相信对劳儿来说她是更多的东西。
如果说他在某个确定的时间要去某个明确的地方的话,在那个时刻与目前此刻之间他还有一些时间。因而,他这样使用这段时间,朝着那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走去,带着茫茫的希望,劳儿相信他从未放弃过这一希望,就是又遇到另一个女人,跟着她,忘掉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这段时间,劳儿认为他支配得出神入化。
他不慌不忙地走,走到橱窗旁。几个星期以来,他不是第一个这样走的男人。看到独身一人的漂亮女人,他就转过身,有时停下来,庸俗。劳儿每次都要跳起来,就好像他看的是她。
她青春年少的时候,在海滩上,她已经看到沙塔拉的许多男人都有相似的举止。她忆起她曾经突然感到痛苦吗?她为此发出微笑了吗?很可能这些青春萌动从此进入了劳儿温馨幸福的记忆。现在她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人偷窥她的目光。她看不到自己,人们这样看到她,从别人的目光中。这就是她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不属于哪个特定的船籍港。
他们走在海滩上,为了她。他们不知道。她不费力地跟着他。他的步子很大,上半身几乎完全不动,矜持。他不知道。
这一天不是周末。人很少。度假的高峰期接近了。
我看到的是:
谨慎、有成算的她,在他身后远远地走着。当他用眼睛跟踪另一个女人时,她低下头或轻轻转过身去。他也许能看到灰披风、黑贝雷帽,仅此而已,这并不危险。当他停在一个橱窗或其他东西前时,她就暂缓脚步以避免和他同时停下来。要是他们、沙塔拉的男人们看到她,劳儿就会逃开。
她要跟踪。跟踪,然后突然出现,出其不意地威胁。已经有段时间了。即使她也愿被人突然撞见,她也不想这样的事在她自己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发生。
林阴道缓缓地上升至一个广场,他们一起到达。从那儿再分出三条通往郊区的林阴道。森林就在这一边。孩子们的叫声。
他走上了离森林最远的那条道:一条新开辟的笔直的林阴道,人流车流比其他道更多些,是出城最快的通道。他加紧了脚步。时间过去了。他在约会之前所拥有的空余时间,他们两个,劳儿和他所拥有的时间,在逐渐减少。
在劳儿眼里,他以能找到的近乎完美的方式支配着时间。他消磨掉它,他走,走。他的每一个脚步在劳儿身上累加,都击中、准确地击中同一个地方,血肉之钉。几天以来,几个星期以来,沙塔拉男人们的脚步都同样地击中她。
我在虚构,我看到:
只有当他在行走之余做了一个额外的动作,当他把手放到头发上,当他点燃一支香烟,尤其是当他看着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夏日的令人窒息。这时候,劳儿以为她不再有力气跟踪,但她还是继续跟着,跟踪沙塔拉男人们中的这一个。
劳儿知道这条林阴道通向哪里,在此之前要经过广场的几处别墅,还有一个与城区脱离的居民点,那里有一家电影院,几间酒吧。
我在虚构:
这样的距离他甚至听不到她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
她穿的是散步用的走起来没有声响的平底鞋。不过,她还是采取了另外的预防措施,将贝雷帽摘下来。
当他在林阴道尽头的广场停下时,她将她的灰披风也脱了下来。她穿的是海军蓝衣服,他一直没有看见这个女人。
他在一个汽车站旁停了下来。人很多,比城里还多。
劳儿就在广场上绕了一圈,站在对面的汽车站旁边。
太阳已经消失了,掠过房顶。
他点燃一支香烟,在站牌附近前后走了几步。他看了下手表,注意到还没有完全到时间,等待,劳儿发现他往周围到处张望。
女人们在那里,零零落落,有的在等车,有的在穿越广场,有的在走过。没有任何一个逃得出他的眼睛,劳儿自编自想,任何一个可能对他合适或严格说来对他之外的另一个男人合适的女人,为什么不呢?劳儿相信,他在裙中搜寻,呼吸顺畅,在那里,在人群中,约会到来之前他已经掌握了想象中的滋味,把女人们抓在手里,想象着占有几秒钟,然后扔掉,放弃所有女人,任何一个女人,惟一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不存在,但她可以使他在最后一分钟思念那个在千人之中将要到来的女人,为劳儿·瓦·施泰因而降临的女人,劳儿·瓦·施泰因与他一起在等着她。
她真的来了,她从一个挤满了晚上回家的人的汽车上走下来。
当她向他走来的时候,她那非常舒缓、非常温柔且循环不断的腰肢扭动使她行走的每一刻都像是对自己轻柔的、隐秘的、无尽的谄媚,那雾蒙蒙干巴巴的一头黑色浓发,那非常小的白色三角脸上占据着一双巨大的、非常明亮的眼睛,眼中因拖着私通之躯的不可言喻的愧疚而凝集着某种沉重的忧戚,一看到这些劳儿就承认自己认出了塔佳娜·卡尔。只是,劳儿认为,这个名字几个星期来就在什么地方远远地漂浮,现在它在那儿了:塔佳娜·卡尔。
她不引人注目地穿着一身黑色运动套装。但她的头发是精心修饰过的,插着一朵灰色的花,用金质梳子别起,她用了全部的细心来固定住易散的发式,又长又厚的黑色头带遮住她的前额,贴着她的明亮眼睛,使它们看上去更大、更忧戚,它本该只被惟一的目光触摸,不可能在飘飞的风中不受损坏,她大概——劳儿猜想——将自己的目光囚禁在暗色的短面纱中,为了在时机到来之刻惟有他才可以触动并毁坏其奇妙的随和,只一个动作她就沉浸在她披落的密发之中,劳儿突然回忆起来,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明亮的眼睛与浓密的黑发的并置。那时候,人们说她迟早有一天不得不把头发剪掉,这头发让她感觉疲惫,它的重量会把肩膀压弯,它的浓密凝重也会使脸部变形,眼睛会变得更大,面孔会更小,缺肤少骨。塔佳娜·卡尔没有剪掉头发,她赌定了让自己成为多发者。
那一天,就是这个塔佳娜吗?或者有一点儿像她,或者根本不是她?她也有将头发披散到背上、穿浅色连衣裙的时候。我不再清楚。
他们彼此说了几句话,从这同一个林阴道走去,走过了镇子。
他们前后错开一步走。他们几乎没有说话。
我相信看到了劳儿·瓦·施泰因大概会看到的东西:
他们之间有一种惊人的默契,它并非来自互相了解,而是正好相反,来自对了解的轻蔑。他们对无言的沮丧、对恐慌、对深度的冷淡有着同样的表达。他们靠近着,走得更快。劳儿·瓦·施泰因窥伺着,她孕育、制作着这对情侣。他们的步态骗不了她。他们彼此没有爱。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别人至少会这么说。她,却有不同的说法,但她不说。使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感情的作用,也不是幸福的作用,是其他的无悲无喜的东西。他们既不幸福也没有不幸福。他们的结合建立在无动于衷之上,以一种一般的他们随时体会到的方式,任何的偏好都被排除了。他们在一起,就像彼此擦身而过的火车,周围肉体的景色与植物的景色别无二致,他们看到了,他们并不孤单。可以与他们和平相处。通过相反的途径他们得到了与劳儿·瓦·施泰因同样的结论,他们,是通过做、说、尝试、出错、来往、说谎、失去、赢得、前进、再返回,而她,劳儿,却没费吹灰之力。
有一个位置要去获得,十年前在T滨城她没有成功地得到。哪儿?她不配有T滨城的显要位置。哪一个?应该先满足于此然后再去开辟通道,朝向他们、其他的人居住的遥远的彼岸前进一点儿。朝向什么地方?彼岸在哪儿?
长长的、窄窄的建筑物从前大概是个营房,或者是某个行政大楼。一部分用来作车库。另一部分,就是森林旅馆,口碑不佳但却是城里的情侣们惟一的安全去处。林阴道叫森林大道,旅馆是森林大道上的最后一个门牌号。建筑物前面有一排很老的桤木,其中缺了几棵。后面延伸着一大片黑麦田,平滑,没有树木。
在这一马平川的乡间,在这片田野上,太阳还没有离去。
劳儿知道这家旅馆,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与麦克·理查逊来过。散步的时候,有时,她大概一直走到这里。是在这里,麦克·理查逊向她发出了爱的誓言。冬日午后的回忆也淹没在无知无识之中,淹没在她脚下的沙塔拉缓慢的、日复一日的冰结之中。
沙塔拉的一个青春少女,就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打扮——大概持续了几个月——为参加T滨城的舞会。她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参加舞会的。
在森林大道上,劳儿失去了一点儿时间。既然她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就没有必要紧跟着他们。冒着被塔佳娜·卡尔认出的危险是令人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情。
她来到旅馆时他们已经在上面了。
劳儿,在大路上,等待。日落了。暮色降临,红霞一片,大概伴着忧伤。劳儿在等待。
劳儿·瓦·施泰因在森林旅馆后面,待在建筑物的拐角处。时间过去了。她不知道现在出租的还是不是窗子开向黑麦田的那些房间。麦田,离她有几米远,隐没,越来越隐没在绿色与乳白色的阴影里。
森林旅馆三楼一个房间的灯亮了。是的。房间还和从前一样。
我看见她是怎么做的。很快,她走进黑麦田里,自己溜进去,坐下,躺下。她的前方是亮灯的那扇窗。但劳儿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她在做什么她的脑中没有想过。我还是认为第一次她在那里时,她对此没有意识,如果有人问起她会说在休息。一直走到那儿时走累了。下面要走的路也很累。还要重新出发。精神焕发,精疲力竭,她深深地呼吸,这晚的空气似蜜,甜得令人困乏不堪。她没有去想哪儿来的妙不可言的虚弱,使她躺在了田里。她任其所为,使其充盈到窒息的程度,粗暴地、无情地摇动她,直到劳儿·瓦·施泰因睡去。
黑麦在她的身下吱嘎作响。初夏的青麦。眼睛盯牢那扇亮灯的窗户,一个女人在聆听着虚无——饱餐、狂食着这不存在、看不见的演出,有其他人在那里的一个房间的灯光。
某些记忆,经仙女的手指,从远处掠过。劳儿刚躺在田里不久它就轻轻地触碰她,它向她展示着,在夜色渐深的时刻,在黑麦田里,这个女人看着一扇长方形的小窗,一个狭窄的舞台,像块石头一样局促,上面还没有任何人物出场。劳儿她也许害怕了,不过只是一点点,她害怕可能与其他人有更大的分离。但她知道有些人会抗争——她昨天还这样——他们在剩下的一点儿理性使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麦田里时会跑着回家。但这是劳儿学到的最后的惧怕,别人今晚在她的位置上会有的惧怕。他们,会充满勇气地将它囚禁在自己的心房。而她,恰恰相反,她珍爱它,驯服它,用她的手在黑麦田上爱抚它。
地平线,在旅馆的另一侧,失去了一切色彩。夜降临了。
男人的影子在长方形的光线中穿过。第一次,然后是第二次,方向相反。
光线有了变化,它更强了。它不再来自房间深处,窗户的左侧,而是来自天花板。
塔佳娜·卡尔,披着黑发裸露着身体,也穿过了光线的舞台,缓慢地。也许是在劳儿的长方形视线内,她停下来。她将身体转向男人应该在的房间深处。
窗户很小,劳儿应该只能看到两个情人腹部以上的上身。所以她没有看到塔佳娜头发的末梢。
以这样的距离,他们说话时,她听不见。她只能看到他们的面部运动,这面部运动与他们一部分身体的运动一样,无精打采。他们很少说话。并且,只有在他们经过窗户后面的房间深处时,她才看得到他们。他们面部的沉默表情更相像,劳儿发现。
他又在光线中走过,但这次,穿着衣服。过后不久,塔佳娜·卡尔也出现了,还是裸着:她停下来,挺了挺胸,头轻轻地抬起,然后上身做了个旋转的动作,手臂伸向空中,双手达到头部,她把她的头发揽到胸前,卷一卷,撩起来。与她的清秀苗条相比,她的乳房是沉重的,已经相当松塌,是塔佳娜全部身体上惟一处于这种状态的部位。劳儿应该记得从前它们是多么挺拔高耸。塔佳娜·卡尔与劳儿·瓦·施泰因年龄一样大。
我想起来了:当她摆弄自己头发的时候,男人走过来,他俯下身,将他的头搭在她柔软、浓密的黑发上,亲吻她,她,继续撩起她的头发,任他亲抚,她继续撩头发又放下来。
他们从窗户范围内消失了很长一会儿。
塔佳娜又一个人回来,她的头发重新散落着。她走向窗前,嘴里衔着一支烟,曲臂而倚。
劳儿,我看见她:她没有动。她知道如果人们没有被告知她在麦田里没有人会发现她。塔佳娜·卡尔没有看到黑麦田里的暗点。
塔佳娜·卡尔离开了窗前,再出现时穿着衣服,重新穿上了那身黑套装。他也经过窗前,最后一次,外衣搭在肩上。
房间的灯不一会儿就灭了。
大概是电话叫的一辆出租车在旅馆前面停了下来。
劳儿站了起来。夜色一片。她手脚麻木,开始几步走得趔趄但很快,一走到小广场,她就找到一辆出租车。晚饭的时间到了。她迟到很久。
她丈夫在街上,他在等她,惊慌失措。
她撒了谎,大家相信了她。她说她为了买一样东西而不得不去了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这东西她只能到市郊的苗圃去买,是一些苗木,她想用来在花园与街道之间建一道篱笆。
大家对她在阴暗无人的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温柔地表示同情。
劳儿对麦克·理查逊的爱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妻子操守的最安全保障。她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与T滨城的那位一模一样的男人,要不她就得编造出这样的男人来,而她什么都不编造,若安·倍德福认为。
其后的日子里,劳儿寻找着塔佳娜·卡尔的地址。
她没有停止她的散步。
但舞会的光线突然破碎了。她不再看得清。灰色的霉气将情侣的脸、身体一律包裹起来。
卡尔一家从未在沙塔拉居住过。劳儿和塔佳娜是在中学里相识的,她们去T滨城度假。他们的父母可以说是互不相识。劳儿忘记了卡尔一家的地址。她给校友联谊会写信:父亲退休后,卡尔一家搬了家,他们住在海边,离T滨城不远。关于塔佳娜,自这次搬家以后就没有消息了。劳儿坚持着,她向卡尔太太写了一封尴尬的长信,告诉她说她非常想找到塔佳娜,她惟一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女友。卡尔太太亲热地给劳儿回信,告诉她女儿的地址,说她八年前嫁给了沙塔拉的柏涅大夫。
塔佳娜住在一幢很大的别墅里,在沙塔拉城南,森林附近。
有好几次劳儿都散步到这幢别墅周围,就像城里所有的别墅一样,这别墅她已经看见过。
她来到一个缓坡上。一个很大的林木葱郁的花园让人看不清别墅的正面,但是从后面,通过一个宽阔小径的蜿蜒通道,看得更清楚些。有带小阳台的楼层,还有一个大阳台,那是塔佳娜夏天常去的地方。别墅的栅栏门开在这一边。
急匆匆去塔佳娜家大概不是劳儿的计划,但首先要绕房子走一圈,在它周围的街巷里转一转。谁知道?塔佳娜或许会出来,她们就这样重逢,她们就这样再见,表面上看是不期邂逅。
这并没有发生。
第一次,劳儿大概看到塔佳娜·卡尔在大阳台上,躺在一条长椅上,穿着泳衣,晒着太阳,闭着眼睛。第二次也是这样。有一次,塔佳娜·卡尔大概不在。有她的长椅,一张矮桌还有一些彩图杂志。这一天是个阴天。劳儿耽搁了一会儿。塔佳娜没有出现。
于是劳儿决定造访塔佳娜。她对丈夫说她想再见过去中学时的女友,塔佳娜·卡尔,她收拾东西时偶然又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以前和他说过吗?她不记得了。没有。若安·倍德福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一无所知。
因为劳儿从来没有表达过去看谁或再见谁的愿望,这一破天荒之举令若安·倍德福感到惊讶。他询问劳儿。她抓住给他的惟一理由不放:她想知道一些过去中学里的女友尤其是这位塔佳娜的消息,记忆里,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她是怎么知道她在沙塔拉的地址的?她看到她从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里出来。她给她们的校友联谊会写了信。
若安·倍德福在这么些年里习惯于看到妻子满意知足,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多要求些什么。劳儿与人闲谈的形象是无法想象的,甚至在认识她的人看来有些令人生厌。不过,看起来若安·倍德福没有做什么来阻止劳儿终于像其他女人一样行为处事。证明她这些年来大大好转的日子,应该迟早会到来,若安·倍德福大概记得他这样希望过,要么就是他宁愿她停留在U桥镇那十年之中,继续处在那无可指责的潜在性之中?我想象若安·倍德福产生了一种恐惧:他不信任的应该是他自己。对劳儿的主动他大概假装高兴。他对她说,所有使她摆脱日常琐事的事情,都让他高兴。她难道不知道吗?那她的散步呢?他可以认识塔佳娜·卡尔吗?劳儿答应过些天就可以。
劳儿为自己买一件连衣裙。她将对塔佳娜·卡尔的探访推迟了两天,好有时间买这件不易买到的裙子。她决定买下这件盛夏穿的、白色的连衣裙。家里所有人都认为,这裙子非常适合她。
这一天,她背着她的丈夫、孩子、仆人们,准备了好几个小时。不只是她丈夫,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去看一个中学时非常要好的女友。大家为此惊讶,但都默不作声。出门的时候,大家对她赞赏不已,她认为有义务与大家说清楚:她选择这件白色连衣裙是为了塔佳娜·卡尔能更好地、更容易地认出她来;她想起来了,那是在海边,在T滨城,她最后一次见到塔佳娜·卡尔,十年以前,并且在那个假期里,应一个男朋友的要求,她一直穿白色衣服。
长椅还在那个位置上,桌子也是,杂志也是。塔佳娜·卡尔也许在家。是星期六下午四点钟左右。天气晴朗。
我是这样认为的:
劳儿,再一次,围着别墅转了一圈,不是希望与塔佳娜不期而遇而是试图使这种让她激动、奔忙的烦躁平静一下:对于那些还不知道自己的安宁生活从此将永远被打破的人,任何东西也不要显露出来。塔佳娜·卡尔在几天之内就变得对她如此珍贵,如果她的尝试失败了,如果她要是看不到她,城市就会变得令人无法呼吸,枯燥乏味。应该成功。对这些人来说,这些日子将比一个更遥远的未来更明确,它们将是她的所作所为,将出自她之手,她,劳儿·瓦·施泰因。她将制造必要的条件,然后她将打开应该打开的大门:他们将进去。
围着房子转,稍有些超过她预定的探访时间,心情愉快。
劳儿·瓦·施泰因是在哪个失落的空间学会了粗暴的意志和方法?
晚上到塔佳娜家对她来说本来也许更合适。但她判定她应该显示出周到审慎,她遵循了中产阶级之间惯常的走访时间,塔佳娜和她都属于这个阶级。
她敲响了栅栏门。她可以说看到自己粉红色的血升到了脸颊上。今天,她应该美丽得引人注目。今天,根据她的意愿,人们应该对劳儿·瓦·施泰因注目。
一个女仆在大阳台上出现,看了她一会儿,消失在内室中。几秒钟以后轮到塔佳娜·卡尔,穿着蓝色连衣裙,来到阳台上看。
大阳台离栅栏门有百来米远。塔佳娜努力想认出不期而至的来人。她没有认出,命令开门。女仆重新消失。随着一声电动开关响,劳儿吓了一跳,栅栏门打开了。
她进了花园。栅栏门又关上了。
她在花园的小径上往前走。当两个男人走到塔佳娜身边时,她距她还有一半的路程。其中的一个男人就是她要找的。他是第一次看见她。
她向前面几个人微笑着,继续缓缓地向大阳台走去。小径两侧的草坪上有一些花坛,绣球花在树阴下枯萎着。它们已经变味儿的汁液大概是她惟一的思想。绣球花,塔佳娜的绣球花,与现在的塔佳娜同享此时,她片刻之间就要叫出我的名字。
“是劳拉吗,我没有弄错吧?”
他看着她。她发现他的目光同在街上一样饶有兴致。正是塔佳娜,这是她的声音,温柔,忽然变得温柔,具有古老的色彩,她那孩童似的忧郁声音。
“可不,这不是劳儿吗?我没有弄错吧?”
“是我,”劳儿说。
塔佳娜跑着走下台阶,来迎接劳儿,就要到她面前时停下来,惊喜莫名却又略带惊慌地看着她,神情从快乐到不快,从恐惧到放心,劳儿这个擅入者,学校操场上的小丫头,T滨城的劳儿,那个舞会、舞会,疯女人,她一直爱着她吗?是的。
劳儿落到她怀中。
大阳台上的男人们看着她们拥抱。他们听塔佳娜·卡尔讲过她。
她们离大阳台很近。分秒之间阳台与她们相分的距离就会永远地被越过。
在距离消失之前,劳儿所找的男人忽然落到了她的目光正中。脑袋放在塔佳娜肩上的劳儿,看着他:他有些轻轻摇晃,他转过眼去。她没有弄错。
塔佳娜身上不再有学生宿舍里新衣物的味道了,在宿舍里她的笑声随着她逐个找人讲明天有何好去处而在夜晚响个不停。明天在那儿了。此时披金戴银的塔佳娜散发着琥珀的香气,现在,惟一的现在,在旋转,在灰尘中旋转,最后落在了叫喊之上,羽翼被折的轻柔叫喊,那折痕只有劳儿·瓦·施泰因能觉察得到。
“天啊!十年我都没有看到你了,劳拉。”
“十年,确实,塔佳娜。”
她们拥抱着走上台阶。塔佳娜向劳儿介绍皮埃尔·柏涅,她的丈夫,还有雅克·霍德,他们的一个朋友,也就是我,距离被越过了。
我三十六岁,从事医生职业。我来到沙塔拉只有一年。我在省医院皮埃尔·柏涅主管的部门工作。我是塔佳娜·卡尔的情人。
劳儿一进到房里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她马上跟塔佳娜谈起最近收拾顶楼一个房间时偶然找到的一张照片:她们两个都在上边,手拉着手,在学校的院子里,穿着制服,十五岁。塔佳娜想不起这张照片来了。我自己相信它的存在。塔佳娜要求看一下这张照片。劳儿答应了她。
“塔佳娜和我们谈起过您,”皮埃尔·柏涅说。
塔佳娜不善言谈,而这一天她比往日更甚。劳儿·瓦·施泰因说什么她都听着,她诱导她谈最近的生活。她既想让我们了解她,她自己也总想知道得更多,关于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房子,她的时间安排,她的过去。劳儿言词不多但讲得清楚、明晰,足以让任何关心她现状的人放下心来,但不是她,塔佳娜。塔佳娜,她对劳儿的担心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她这样完好地恢复了理智让她悲伤。爱情应该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治愈的。并且,劳儿的爱情又是不可言喻的,她一直承认这一点,尽管她对它在劳儿的发疯中所起的作用还是持保留态度。
“你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像本书,”塔佳娜说。
“年复一年,”劳儿说——她带着含混的微笑——“我看不出我的周围有什么不同。”
“给我讲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塔佳娜恳求着。
劳儿竭尽全力地试图猜想出青年时期的什么东西、哪一个细节会让塔佳娜找回一点她在中学时对她怀有的热烈友谊。她没有找到。她说:
“如果你想知道,我觉得是人们弄错了。”
塔佳娜没有回答。
谈话流于一般,放慢下来,陷入迟钝,因为塔佳娜窥伺着劳儿,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个动作,并且只顾这些。皮埃尔·柏涅和劳儿谈到了沙塔拉,谈起自两个女人的青年时期以来它所发生的变化。劳儿对沙塔拉的扩大、新街的开辟、城郊的建设规划了如指掌,她用沉稳的声音谈起这些就像谈到她自己的生活一样。然后,沉默重新降临。大家谈起了U桥镇,大家谈着。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哪怕是稍纵即逝地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出麦克·理查逊给劳儿·瓦·施泰因所带来的奇异哀伤。
有关她的疯狂,被毁灭、夷平的疯狂,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存留下来,没有任何遗迹,除却这天下午她在塔佳娜·卡尔家中的出现。这一出现的原因为平直单调的地平线装点上色彩,不过有些勉强,因为完全有可能是她感到烦闷,便来到了塔佳娜家。塔佳娜还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她就在这儿了。不可避免的:她什么也没跟塔佳娜说,什么也没讲,她们的中学回忆,她看上去有着非常受损的、遗失的记忆,在U桥镇度过的十年,她几分钟就说完了。
我是惟一知情的,由于她在拥抱塔佳娜时看我的那无边的、饥饿的目光,我知道她在这里的出现有一个明确的原因。这怎么可能?我怀疑。为了在寻求这一目光的确切意义上找到更多乐趣,我更加怀疑。它与她目前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一点儿也没留下来。但她现在对我所表示的毫无兴趣,过分得已经不自然了。她避免看我。我没有和她说话。
“怎么弄错了?”塔佳娜终于问。
她神情紧张,不喜欢人这样问她,但还是做了回答,为使塔佳娜失望而难过:
“在原因上。在原因上人们弄错了。”
“这我知道,”塔佳娜说,“也就是说……我说呢……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皮埃尔·柏涅,又一次,改变了话题,他显然是我们三个之中在劳儿谈起她的青年时期时惟一一个难以接受她的面部表情的人,他重新说话,和她说话,说什么?说她的花园很美,他曾路过那里,在房子和人来车往的街之间建一道篱笆真是一个好主意。
她看上去嗅到了什么,怀疑在塔佳娜与我之间有友谊之外的关系。当塔佳娜稍微放下劳儿,停止追问她时,这一点看上去更明显:塔佳娜在她的情人们面前总是因对最近森林旅馆之约的回忆而激动不已。不论是走动、起身、整理头发还是坐下来,她的动作都是肉感的。少女的身体,它的创伤,它令人快乐的劫难,在喊叫,在呼唤失去的合为一体时的乐园,在不停地呼唤,呼唤着让人来安慰它,这身体只有在旅馆的床上才是完整的。
塔佳娜递上茶。劳儿用眼睛跟着她。我们看着她,劳儿·瓦·施泰因和我。塔佳娜的任何其他方面都变成次要的了:在劳儿和我的眼中,她只是雅克·霍德的情妇。我依稀听见她们两个现在用轻缓的语调说起她们的青春,说起塔佳娜的头发。劳儿说:
“啊!你披散的头发,晚上,全宿舍的人都来看,大家都帮助你。”
从来没有说到劳儿的金发,也没有说到她的眼睛,从来没有。
我会知道为什么,知道我该怎样做,为什么,我。
这事发生了。当塔佳娜再次整理她的头发时我想起了昨天——劳儿看着她——我想起来,昨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间。我不知道当时劳儿看到了,可是她看塔佳娜的眼神让我想起来了。当塔佳娜在森林旅馆的房间里赤裸着梳理头发时,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觉得已经不那么一无所知了。
从如此伟大、如此强烈、据说使她失去理智的爱情中平静地还魂归来,这后面隐藏着什么呢?我严阵以待。她温情脉脉,面带微笑,她谈着塔佳娜·卡尔。
塔佳娜,她不相信舞会是导致劳儿·瓦·施泰因疯狂的惟一效力,她追溯得更早,她生命中更早的时候,比青年时期更早的时候,她在别处看到它。她说,在中学里,劳儿就缺少某些东西,她已经奇怪地有些心智不全,她以要求自己做什么样的人却没有能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方式度过了她的青春期。在学校里她是温柔与冷漠的奇迹,她变换着女友,她从不与烦恼抗争,从来没有流过一滴少女的泪。当传闻说她与麦克·理查逊订婚时,塔佳娜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谁会发现劳儿,谁会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者吸引她至少足够一部分的注意力使她投入到婚姻中去?谁会征服她那颗欠缺的心?塔佳娜还认为自己弄错了吗?
我觉得塔佳娜也跟我讲了一些传言,很多传言,也包括劳儿·瓦·施泰因结婚时在沙塔拉的流言。说她当时已经怀了她的第一个女儿?我记不清了,此时在远处流传的谣言,我不再能将之与塔佳娜的叙述区分开来。此时,在这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之间,只有我,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有关劳儿的第一个发现:对她一无所知就是已经了解她了。依我看,对劳儿·瓦·施泰因还可以知道得更少,知道得越来越少。
时间过去了。劳儿待在那儿,一直很快乐,不用说这是因为重新见到塔佳娜。
“你有时路过我家门口吗?”塔佳娜问。
劳儿说有这么回事儿,她下午散步,每天,今天她是有意来的,找到那张照片后,她给学校写了好几封信,然后又给她父母写了信。
她为什么还要待着不走?
已经是晚上了。
晚上,塔佳娜总是忧伤。她永远不能忘记。今晚上也是,她看了会儿外面:情人们初次出门旅行的白旗一直飘扬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上空。失败不再是塔佳娜的命运,它四处散播,流在宇宙之间。塔佳娜说她很想旅行一次。她问劳儿是否她也有这样的愿望。劳儿说还没有想过。
“也许吧,可是去哪儿呢?”
“你会找到的,”塔佳娜说。
她们很吃惊彼此从来没有在沙塔拉城里碰到过。不过确实,塔佳娜说,她自己出门很少,这个季节她常去父母家。错了。塔佳娜有空余时间。我占用了她所有的空余时间。
劳儿背书似的讲起她的生活,从结婚开始:她的生育,她的假期。她详细地——她也许以为这是人们想知道的——讲述她在U桥镇最后住过的房子有多大,一间一间地讲着,讲了相当长时间,使得塔佳娜·卡尔和皮埃尔·柏涅重新感到局促不安。我没有丢掉一个字。她实际上讲的是一个住所随她的到来而变得空寂。
“客厅大得可以跳舞。我一点也没有办法,怎么布置家具都不够。”
她还在描述。她谈到U桥镇。突然,她不再为了让我们高兴而乖乖地讲了,就像她本来打算的那样。她讲得更快,声音更高,目光也放开了我们:她说大海离她在U桥镇住的别墅不远。塔佳娜吓了一跳:大海离U桥镇要两个小时。但劳儿什么也没注意到。
“也就是说要是没有那些新盖的大楼本来可以从我的房间看到海滩。”
她描述这个房间,中途留下了错误。她又回到T滨城,她没有把它和任何其他东西混淆,她重新出现了,把握着自己。
“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没有理由。”
我想再看到她的眼睛看着我,我说:
“为什么不这个夏天回去?”
她看了我,如我所愿。她没有控制住的目光改变了她思想的方向。她胡乱地回答:
“也许今年。我很喜欢海滩——”转向塔佳娜——“你记得吗?”
她的眼睛天鹅绒一般柔和,只有深色眼睛才这样,不过它们又混杂着死水与淤泥,此刻波澜不兴,只流过一丝睡意蒙眬的柔情。
“你的脸总是那样温柔,”塔佳娜说。
笑了,笑容里,是开心的嘲弄,在我看来,来得不是时候。塔佳娜忽然意识到什么。
“啊!”她说,“有人当时对你这么说的时候,你也这样嘲笑。”
她也许刚刚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有嘲笑。是你这样认为的。你那么美,塔佳娜,噢!我记得太清楚了。”
塔佳娜起身拥抱劳儿。另一个女人让位于后者,无法预料的,被移动的,难以辨认的。如果她嘲笑会嘲笑谁呢?
我应该认识她,因为她希望这事情发生。她对我来说如玫瑰,她微笑,嘲笑,为了我。天气热,在塔佳娜的客厅里突然喘不过气来。我说:
“您也很美呀。”
一个猝不及防的头部动作,就像我打了她一个耳光一样,她转向我。
“您觉得?”
“是的,”皮埃尔·柏涅说。
她又笑了。
“怎么可能!”
塔佳娜神情变得沉重。她热切地打量她的女友。我明白她差不多确信劳儿没有完全康复。她大大地放下心来,我知道;劳儿残存的疯狂,即便光彩尽失,也打败了事物可怕的转瞬即逝,稍许减缓了那些逝去的夏日荒谬的逃遁。
“你的声音变了,”塔佳娜说,“但你的笑声我就是在铁门后面也能听出来。”
劳儿说:
“不要担心,你不该担心,塔佳娜。”
她垂下眼等着。没有人回答她。她是在和我说话。
她向塔佳娜俯过身去,神情好奇,饶有兴致。
“她从前什么样?我记不清了。”
“烈性子,有点。你那时说话快。让人听不大清。”
劳儿开心地笑了。
“我耳聋,”她说,“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像聋子一样说话。”
星期四,塔佳娜讲,她们俩拒绝和学校一起列队出去,她们在空旷的操扬上跳舞——跳舞吗,塔佳娜?邻近楼房,总是那一幢楼房的电唱机放着老舞曲——她们等待的电台恋旧歌曲节目,女学监们没了踪影,学校的大操场上只有她们俩,这一天,听得到街上的噪音。来,塔佳娜,来,我们跳舞吧,有时更激烈,她们在一起玩闹,喊叫,玩互相恐吓的游戏。
我们看着她听塔佳娜说话,她看上去是让我作为这段过去的见证。是这样吧?她是这么说的吧?
“塔佳娜和我们说起过那些星期四,”皮埃尔·柏涅说。
塔佳娜就像每天一样任黄昏的微曦落入,我可以长时间地看着劳儿·瓦·施泰因,相当长时间地看着她,在她走之前,为了永远不再忘记她。
塔佳娜点亮灯时,劳儿不情愿地起身。她要回到什么样的虚幻住处去呢?我还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时,她终于说出了她要说的:她要再见到塔佳娜。
“我要再见到你,塔佳娜。”
这样一来,本来应该显得自然的事倒显得虚假了。我低下眼睛。正寻找我目光的塔佳娜落了空,像硬币落地一样。为什么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的劳儿要再见到我,我,塔佳娜?我走到台阶上。夜还没有完全降临,我发觉了,远没有降临。我听塔佳娜问:
“你为什么要再见到我?那张照片那么让你产生再见到我的愿望吗?我不太明白。”
我转过头来:劳儿·瓦·施泰因失态了,她的眼睛在寻找我,她从谎言到真诚,勇敢地停在了谎言上。
“有那张照片的原因,”她补充说——“也因为这些日子我该认识些人。”
塔佳娜笑了:
“这可不像你,劳拉。”
我见识了劳儿在说谎时自然得无与伦比的笑。她说:
“走着看吧,看我们会怎么样,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真好。”
“走着看吧,”塔佳娜开心地说。
“你知道人们可以停止去看我,我理解。”
“我知道,”塔佳娜说。
这个星期沙塔拉有剧团巡回演出。难道不是见面的一个机会吗?她们然后去她家,塔佳娜终于可以结识若安·倍德福。皮埃尔·柏涅与雅克·霍德不是也可以一起来吗?
塔佳娜犹豫着,然后她说她会来,说不去海边了。皮埃尔·柏涅有空。我试试看,我说,取消晚上的一个饭局。这天晚上我们和塔佳娜应该去森林旅馆。
塔佳娜成了我在沙塔拉的女人,成了供我糟蹋的绝妙美人,我再也离不开塔佳娜。
第二天我给塔佳娜打电话,我对她说我们不去倍德福家。她相信了我的诚意。她对我说,她不可能不接受劳儿这第一次邀请。
若安·倍德福回到他的房间去了。他明天有场音乐会。他要练习小提琴。
在夜晚的这一时刻,在十一点半钟左右,我们在孩子们的游戏室。房间很大,没什么家具。有一张台球桌。孩子们的玩具在一个角落,排放在箱子里。台球桌很旧,大概在劳儿出生以前施泰因一家就有了它。
皮埃尔·柏涅在击球算分。我看着他。走出剧场的时候,他对我说应该让塔佳娜和劳儿·瓦·施泰因两个单独待一会儿,然后再和她们在一起。他补充说,很有可能劳儿有一些重要的贴心话要和塔佳娜说,看她表示要再见到她时的迫切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绕着台球桌转。窗户向花园开着。一扇通向草坪的大门也开着。游戏室连着若安·倍德福的房间。劳儿和塔佳娜会像我们一样听到小提琴声,但没有我们这儿听到的声音大。一个门厅将她们两个与男人们所处的两个房间隔开。她们也应该能听到台球桌上的球沉闷的互相撞击声。若安·倍德福在双弦上拉着很高的音。它们那单调的投入传出狂乱的乐音,正是这一乐器本身的吟唱。
天气很好。不过劳儿还是有悖惯例地关上了客厅的窗洞。当我们来到这座阴暗的、窗户敞开的房子面前时,她对表示惊讶的塔佳娜说,这个季节她都是这样做的。今天晚上,不。为什么?大概塔佳娜问了她。是塔佳娜要向劳儿敞开她的心扉,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谈过的心里话,不是劳儿,这我知道。
劳儿领塔佳娜看了她三个在熟睡的孩子。听得到她们克制的笑声在楼层间回响。然后她们又下楼回到客厅。我们已经在台球房了。我不知道劳儿没有看到我们是否惊讶。我们听到关三个窗洞的声音。
她,在门厅的另一侧,而我在这儿,在我漫步着的游戏室,我们等着彼此再见。
戏很有趣。她们笑过。有三次,只有劳儿和我笑。幕间,我走过正在匆匆交谈的塔佳娜与若安·倍德福身边,我明白他们在谈劳儿。
我走出台球房。皮埃尔·柏涅没有注意到。通常,因为塔佳娜的缘故,我们不愿意长时间面对面相处。我不相信皮埃尔像塔佳娜以为的那样还蒙在鼓里。我绕着房子走了几步,来到客厅的一个侧窗洞后面。
劳儿坐在这个窗洞对面。她还没有看到我。客厅比台球房要小,布置了几把不甚协调的椅子,还有一个很大的黑木玻璃橱,里面放着一些书和一套蝴蝶标本。墙上空无一物,白色。一切都一尘不染,直线排列,大多数椅子都靠墙放着,不足的光线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
劳儿站起来,递给塔佳娜一杯樱桃酒。她,还没有喝。塔佳娜大概正要跟劳儿吐露一个隐情。她说着什么,停歇下来,垂下眼睛,又说了句什么,还不是要说的事。劳儿走动着,试图避开这一击。她不要听塔佳娜的隐情,无需去听,就好像这会让她尴尬。我们在她的手中?为什么?怎么样?我一无所知。
两天以后,后天,我才能在森林旅馆见到塔佳娜。我愿意是今天晚上从劳儿家出来以后。我相信今天晚上我对塔佳娜的欲望将得到永远的满足,无论这任务执行起来多么艰巨、多么困难、多么长久、多么令人疲惫,而我将面临着某种确信。
哪种确信?它与劳儿有关,但我不知道它怎么与她有关,不知道它的意义所在,不知道在我对塔佳娜的熊熊欲火中劳儿的哪一个身体空间或精神空间会被照亮,我不想去知道。
这会儿塔佳娜站了起来,激烈地说了什么。劳儿先是走开了,然后又回来,走近塔佳娜,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戏散场后,一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努力要将塔佳娜带到森林旅馆去,而我应该见的却是劳儿。我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女友,塔佳娜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她有着那样的过去,现在又是这样脆弱,你没注意到吗?我不能不去。塔佳娜相信了我的诚意。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不到两天我就将占有整个的塔佳娜·卡尔,完完全全,自始至终。
劳儿一直抚摸着塔佳娜的头发。先是她专注地看着她,然后她的眼睛开始走神,她像一个要认出什么的盲人一样抚摸着。这时是塔佳娜后退了。劳儿抬起眼睛,我看到她的嘴唇在说着塔佳娜·卡尔。她的目光蒙眬、温柔。看着塔佳娜的这一目光落到我身上:她瞥见了窗洞后的我。她没有表示出一点儿激动。塔佳娜什么都没有觉察。她向塔佳娜走了几步,她走过来,她轻轻地拥抱她,并且不易觉察地将她引到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她打开落地窗。我明白了。我顺着墙往前走。到了。我待在房子拐角上。这样,我就能听到她们说话。突然,她们交错的声音,轻柔和缓,在夜色的稀释下,女性味儿十足地向我袭来。我听见了。如劳儿所愿,她在说:
“看所有这些树,我们的这些树,多么温馨怡人!”
“最难的,对你来说是什么,劳拉?”
“固定的时间。孩子、吃饭、睡觉。”
塔佳娜抱怨着,长长地叹息一声,倦倦地说:
“我家更是乱得一团糟。我丈夫很富有,可我没有孩子,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劳儿,用和刚才一样的动作,将塔佳娜带回到客厅中央。我又回到我刚才看见她们的那个窗洞。我听得见她们,也看得见她们。她递给她一把椅子,这样她就背朝花园。她坐在她对面。整排窗洞都处在她的目光之下。如果她想看是可以看的。她一次也没这样做。
“你希望改变吗,塔佳娜?”
塔佳娜耸了耸肩,没有回答,至少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错了。不要改变,塔佳娜,噢,不,不要。”
塔佳娜在说:
“最初我可以选择:像我们年轻时一样生活,一般的对生活的看法,你记得,或者过一种非常具体的生活,像你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不起,不过你明白的。”
劳儿听着。她没有忘记我的存在,但她确实为兼顾我们两个而为难。她说:
“我没能选择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据说这样更好,我又会怎样做呢,我?但是现在我想象不出我还能有任何一种其他的生活来代替它。塔佳娜我今晚非常幸福。”
这次是塔佳娜站起来拥抱劳儿。我看得很清楚。劳儿显示出轻微的抗拒,但塔佳娜以为那是因为劳儿的羞怯。她没有为此感到不快。劳儿逃脱掉,站到房间中央。我躲在墙后面。当我再一次去看时,她们又回到了各自的椅子上。
“听若安拉琴。有时他一直拉到早晨四点钟。他完全将我们忘记了。”
“你一直听吗?”
“差不多一直听,尤其当我……”
塔佳娜在等。后面的话再没说出来。塔佳娜又说:
“将来呢,劳儿?你什么也没有设想?没有一点儿不同的考虑吗?”——塔佳娜说得多么温柔。
劳儿拿起一杯樱桃酒,轻啜着。她在思考。
“我还不知道,”她终于说了,“我想得更多的是第二天的事而没想那么远的事。房子这么大。我总是又有点什么事情要去做。这是很难避免的。噢,我说的是家务事,你知道,买一些东西,要买的东西。”
塔佳娜笑了。
“你装傻,”她说。
她又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有点失去耐心的样子。劳儿没有动。我藏了起来。我不再看得见。她大概现在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
“买什么东西?”塔佳娜突然问道。
劳儿抬起头,慌乱?我大概要冲到客厅里,让塔佳娜住口。劳儿马上用负疚的语调说:
“噢!再也配不成套的一些盘子,比如。是的,还是希望在郊区的一家商店能找到。”
“若安·倍德福跟我谈起你上个星期去郊外买了一次东西,那么远,那么晚了……真是非同寻常!有这么回事儿吧,劳拉,告诉我?”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跟你说了?”
我从一个窗洞到另一个窗洞,为了看得更清楚或听得更清楚。劳儿的声音里不再有不安。她身体稍稍转向塔佳娜。她要说的话她不感兴趣。她看上去在听,听塔佳娜听不到的某些东西:我顺着墙根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事情是自然而然说起来的。我们谈起了你,你的生活,你的秩序,他看上去为此有一丝苦恼。你知道吗?”
“在这方面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劳儿补充说——“依我看我出去的时候他很高兴,”劳儿还补充说,“你听这音乐,还有他们玩台球的声音。他们也把我们忘记了。我们很少接待客人,尤其是这么晚的时候。我喜欢这样,你看。”
“你想要买一些小灌木,是吧?做篱笆用的苗木?”塔佳娜这次过于自然地问道。
“若安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这个地区有时可以种些石榴树。这样我就开始寻找。”
“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找到,劳儿。”
“不,”劳儿神情严重地说,“没有任何机会。”
这一谎言并没有让塔佳娜为难,正相反。劳儿·瓦·施泰因在说谎。这一次,塔佳娜谨慎有加,有所预防地变换了一下方式,冒险进入另一个区域,更远的区域。
“在中学时我们是那么要好吗?那张照片上我们俩怎么样?”
劳儿带着遗憾的语调说:
“我又把它弄丢了。”
塔佳娜现在清楚了:劳儿·瓦·施泰因对塔佳娜·卡尔也说谎。谎言来得粗暴,不可理喻,具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幽晦。劳儿向塔佳娜微笑。看上去塔佳娜在卷起行装,她要放弃了。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非常要好,”劳儿说。
“在中学的时候,”塔佳娜说,“中学,你不记得了吗?”
塔佳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劳儿:她要将她一劳永逸地抛弃,还是相反要再见到她,满怀激情再见到她?劳儿一直在向她微笑,神情漠然。她是否和我在一起,在窗洞后面?或在其他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有任何友谊,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好像明白了应该加以注意,她好像有些担心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寻找我的眼睛。塔佳娜还什么也没看见。她说,她也开始说谎了,她试着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像你看上去希望的那样经常再见到你。”
劳儿变得恳切起来。
“啊,”她说,“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塔佳娜,你会习惯我的。”
“我有情人,”塔佳娜说,“我的情人们完全占据了我空余的时间。我愿意这样。”
劳儿坐下来。一种失落的忧郁映在她的目光里。
“这些词,”她低声说,“我原来不知道你会用,塔佳娜。”
她站起来。她踮着脚尖离开了塔佳娜,就好像不要把身边熟睡的孩子吵醒一样。塔佳娜跟着她,面对她自以为使劳儿更加忧伤的局面,她有些懊悔。她们来到窗边,离我很近。
“你觉得我们的朋友雅克·霍德怎么样?”
劳儿向花园方向转过身去。提高了声音,语气呆板、背诵似的说道:
“所有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对我来说死去了。我没有看法。”
她们沉默了。我从她们背后看着她们,两人被围在落地窗的窗帘内。塔佳娜喃喃地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问你是否……”
我没有听到塔佳娜这句话余下的内容,因为我正往台阶上走,那里站着劳儿,背朝着花园。劳儿的声音总是清楚、响亮。她要避免窃窃私语,她愿为人所知。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想着他。”
她转过身来,微笑着,几乎不加停顿地说:
“雅克·霍德先生在这儿,您没有在台球房?”
“我从那儿来。”
我走到光线里。对塔佳娜来说一切看上去都自然而然。
“您好像有点儿冷吧,”她对我说。
劳儿让我们进屋。她为我倒了樱桃酒,我喝了。塔佳娜若有所思。她是否觉得被打扰,有那么一点儿被打扰,因为我过来得太早?不,她是因为太专注地想着劳儿。劳儿呢,她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弓着,以很亲热的姿态对着她。
“爱,”她说,“我记得。”
塔佳娜目视着虚空。
“那个舞会!噢!劳儿,那个舞会!”
劳儿没有改变姿势,眼盯着塔佳娜眼前的同一块虚空。
“怎么?”她问,“你怎么知道?”
塔佳娜有所怀疑。她终于喊了起来。
“可是劳儿,我整整一夜都在那儿,在你身边。”
劳儿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努力去回忆,无济于事。
“啊,是你,”她说,“我都忘了。”
塔佳娜她相信吗?她犹豫着,窥伺着劳儿,喘不过气来,出乎意料地得到肯定。而劳儿带着恍若青春岁月已迁徙百年的破碎的好奇问:
“我痛苦了吗?告诉我,塔佳娜,我从来也不知道。”
塔佳娜说:
“没有。”
她长时间地摇头。
“没有。我是你惟一的证人。我可以说:没有。你向他们微笑。你没有痛苦。”
劳儿将她的手指插入脸颊深处。两个人沉浸在那次舞会中,把我忘记了。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大概微笑过。”
我在房间里围着她们转。她们沉默下来。
我出去了。我要找在台球房的皮埃尔·柏涅。
“她们在等我们。”
“我找您来着。”
“我在花园里。现在过来吧。”
“有把握吗?”
“我觉得她们谈话时有没有我们在场她们无所谓。也许她们还更喜欢这样。”
我们走进了客厅。她们还在沉默。
“您不去叫若安·倍德福?”
劳儿站起来,走进门厅,关上一扇门——小提琴的声音顿时减弱。
“他愿意今晚离我们远一些。”
她为我们倒上樱桃酒,自己也喝了一口。皮埃尔·柏涅一口气喝干,沉默使他害怕,他难以忍受。
“如果塔佳娜想走,”他说,“我随时听从她的吩咐。”
“噢!不要,”劳儿请求着。
我站着,在房间里徘徊,眼睛看着她。事情应该是明显的。但塔佳娜完全陷入到T滨城的舞会之中去了。她没有要走的愿望,她没有回答她丈夫的话。那个舞会也是塔佳娜的舞会。她又看,她在她的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存在。
“若安越来越喜欢音乐了,”劳儿说,“有时他一直拉到早晨。这越来越常见。”
“是一个大家都在谈的人物,大家谈他的音乐会,”皮埃尔·柏涅说,“很少在晚餐、晚会上他不是个话题。”
“差不多是这样,”我说。
劳儿说话是为了把他们留下来,把我留下来,寻找着如何让我更便于行事。塔佳娜没有听。
“您,塔佳娜,您谈过他,”皮埃尔·柏涅说,“因为他娶了劳儿。”
劳儿坐在椅子边上,如果有人发出离开的信号,她随时准备起身。她说:
“若安是在有趣的情形下结的婚。大概也是为这个人们才谈他,他们记得我们结婚的事。”
这时候,我向塔佳娜问道:
“麦克·理查逊那时是怎么样的?”
她们没有吃惊,她们永无穷尽地互相看着,永无穷尽,共同确定着那不可能性,不可能讲述、描述那些时刻、那一夜,而那一夜只有她们才了解其真正的浓厚,她们看到了它的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滴落,一直到最后的时辰,直待爱情换了手,换了名字,换了错误。
“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从来没有,”塔佳娜说,“那是怎样的一夜!”
“回来?”
“他在T滨城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父母去世了。他也卖掉了自己的财产,一直没有回来。”
“我知道,”劳儿说。
她们自顾自地说着。小提琴在继续演奏。大概若安·倍德福也是为了今晚不和我们在一起才去拉小提琴的。
“他也许死了?”
“也许。你那时爱他如命。”
劳儿轻轻地撇嘴,表示疑惑。
“警察,他们为什么要来?”
塔佳娜看着我们,有点儿出乎意料,惊慌失措:这,她是不知道的。
“不,你母亲说起过但他们没有来。”
她思考。这时,幽暗回来了。但它只回到舞会,还没有到其他任何地方。
“可是我觉得是这样。他应该离开的?”
“什么时候?”
“早晨?”
劳儿是在沙塔拉度过的整个青年时期,在这里,她父亲原籍德国,是大学里的历史老师,她母亲是沙塔拉人,劳儿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他在巴黎生活,她从来不谈这惟一的一个亲属,劳儿是在学校放暑假时遇到T滨城的男人的,某个上午,在网球场,他二十五岁,是附近大地产主的独生子,无业,有教养,出色,非常出色。性情阴郁,劳儿一看见麦克·理查逊就爱上了他。
“既然他变了,他就该离开。”
“那女人,”塔佳娜说,“她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个法国女人,法国驻加尔各答领事的妻子。”
“她死了?”
“不。她老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夏天有时看到她,她来T滨城待几天。结束了。她从来没有离开她的丈夫。他们之间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几个月。”
“几个月,”劳儿重复着。
塔佳娜抓起她的手,放低了声音。
“听着,劳儿,听我说。你为什么要说假话。你是故意这样做吗?”
“在我周围,”劳儿又开始说,“人们在原因上弄错了。”
“回答我。”
“我说谎了。”
我问:
“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在你喊叫的时候?”
劳儿没有企图后退,她把自己交给了塔佳娜。我们没有动,一个动作也没做,她们忘记了我们。
“不,不是那个时候。”
“你当时愿意他们留下来?”
“也就是说?”劳儿说。
“您当时想做什么?”
劳儿沉默了。没有人坚持。然后她回答我。
“看他们。”
我走到台阶上。我等她。自从第一刻起,当她们在大阳台前拥抱的时候,我就在等劳儿·瓦·施泰因。她要这样。今天晚上,将我们留下来,她是在玩火,以这一等待为戏,将之不停地向后推移,好像她还在T滨城等待要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弄错了。我们这是和她去什么地方?人们可以不停地弄错但这次不,我停下来:她要看到明日的黑暗,和我一起到来,向我们前行,将我们吞没,那将是T滨城之夜的黑暗。她就是T滨城之夜。过一会儿,当我亲她的嘴的时候,门户将打开,我将进去。皮埃尔·柏涅在听,他不再说走了,他的窘迫消失了。
“他比她年轻,”塔佳娜说,“但夜尽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年龄一般大。我们都有了很大的、数不过来的年龄。你是最老的。”
每次她们中有一个说话,一道闸门就打开了。我知道最后一道闸门永远也不会到来。
“你注意到了吗,塔佳娜,跳舞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最后?”
“我注意到了但我没听到。”
“我听到了:也许她要死去。”
“不。你一直待在那儿,待在我身边,绿色植物后面,舞厅深处,你不可能听到。”
劳儿醒过来。现在,她忽然变得无动于衷,漫不经心。
“这么说,抚摸我手的那个女人,原来是你,塔佳娜。”
“是我。”
“啊!没有人,没有人想到这个!”
我进来了。她们两个人都想起来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听。
“天开始亮的时候他用眼睛找你但没有找到。你知道吗?”
劳儿什么也不知道。
对劳儿的接近是不存在的。人们无法接近她或远离她。应该等待她过来找你,等待她要。她要,这我明白,她要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布置好的某个空间被我遇到,被我看见。哪个空间?它是否住满T滨城的鬼魂,还有塔佳娜这惟一的幸存者,是否布满虚幌的陷阱,还有二十个以劳儿为名的女人?它是别样的吗?过一会儿就将发生由劳儿操纵的我向劳儿的自我介绍。她将怎样将我带到她身边?
“十年以来我相信只剩下三个人,他们和我。”
我又问:
“您想要什么?”
带着不折不扣的同样的犹豫、同样的沉默间歇,她回答:
“看他们。”
我看到了一切。我看到了爱本身。劳儿的眼睛被光亮刺透:周围,一个黑圈。我同时看到了光亮和包围它的黑圈。她向我走来,一直是同样的脚步。她既不能走得更快也不能放慢脚步。她动作中的任何一点改变在我看来都是一场灾难,是我们的故事的最后失败:没有人会去赴约。
可是我对自己无知到这一程度而她又催促我知道的是什么呢?那一时刻在她身边的将是谁呢?
她走过来。继续走过来,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没有人看见她往前走。
她又说起麦克·理查逊,他们终于明白了,他们试图离开舞会,他们走错了,朝着想象中的门走去。
当她说话的时候,当她有所动作、看着或者漫不经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目睹了一种说谎的个人方式,决定性方式,一片广阔的但是有着铜墙铁壁般边界的领域,谎言的领域。为了我们,这个女人就T滨城、沙塔拉、那个夜晚说谎,为了我、为了我们,她过一会儿将就我们的相遇说谎,我预感到了,她也就她自己说谎,为了我们她说谎是因为她和我们处在相离相异的状态,这一离异是她一个人宣读的——但在无语中宣读——在一个离她而去而她又不知自己做过的如此强烈的梦中。
我如饥似渴地想饮啜劳儿·瓦·施泰因口中流出的混浊无味的言语之乳,成为她谎称之物的一部分。无论是她掠我而去,历险从此变得不同,还是她将我同其余之物一起捣碎,我都将卑躬屈膝,但愿同其余之物一起被捣碎,变得卑躬屈膝。
一段久久的沉默降临。我们对自己所保持的不断增强的注意力是沉默的原因。没有人意识到,还没有人,没有人?我肯定吗?
劳儿走向台阶,缓慢地走,同样折回。
看着她,我想这对我也许就足够了,看着她,任事情这样进行,没有必要在动作、在我们将要说的话上更往前行。我的手成了陷阱,在陷阱中将她固定,将她留住,不让她总是来来往往于时间的尽头。
“太晚了,皮埃尔起得又太早,”塔佳娜终于说。
她以为劳儿出门是要请他们离开。
“噢,不,”劳儿说,“我去关若安书房的门时他都没有注意到,不,求你了塔佳娜。”
“你替我们向他致歉,”塔佳娜说,“没有关系。”
坏了,我没有留心事情的进程,我看着劳儿:塔佳娜的目光现在是严峻的。事情没有按照她希望的方式发展。她刚刚发现:劳儿没有说出一切。在房间里,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是否有一种潜流,有一种她比任何其他人更生担心的毒药的味道,有一种在她面前形成而她又被排除在外的默契存在?
“这房里发生着某些事情,劳儿,”她边说边努力试图微笑,“或许只是个印象?你是否在等让你担心的某个人,在夜间的这个时辰?你为什么要这样留我们?”
“某个只为您一个人而来的人,”皮埃尔·柏涅说。他笑。
“噢,我不这么认为,”劳儿说。
她这种嘲笑的方式塔佳娜不再喜欢。不。我也弄错了。塔佳娜什么都不知道。
“实际上,如果你们想回去,你们可以这样做。我本想我们今晚一起再多待会儿。”
“你向我们藏着什么东西,劳拉,”塔佳娜说。
“即便劳儿说出这个秘密,”皮埃尔·柏涅说,“它也许也不是劳儿以为的那一个,她言不由衷,这秘密有所不同,它与……”
我听见说:
“够了!”
塔佳娜保持着平静,我又弄错了。塔佳娜说:
“太晚了,让人犯迷糊。原谅他。给我们说点儿什么,劳儿。”
劳儿·瓦·施泰因看上去在休息,有点儿厌倦了太容易到来的一场胜利。我以明确的方式知道的,是这一胜利的关键所在:光亮的退却。在我们之外的其他人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是过于快乐的。
她没有面对任何人,说:
“这是幸福。”
她脸红了。她笑了。这词让她觉得好笑。
“不过,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她补充道。
“你不能说为什么吗?”塔佳娜问。
“说不清楚,没有必要。”
塔佳娜跺脚。
“不管怎样,”塔佳娜说,“一句话,劳儿,关于这种幸福。”
“这几天我遇到了一个人,”劳儿说,“幸福来自这一相遇。”
塔佳娜站起身。皮埃尔·柏涅也站起身。他们走近劳儿。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塔佳娜说。
她刚刚与惊骇擦肩而过,我不知是哪种惊骇,她有了一个病愈者的微笑。她几乎在喊。
“你可要注意喽,劳儿,噢!劳拉。”
劳儿也起身了。在她面前,在塔佳娜身后,是雅克·霍德,我。他想自己刚才弄错了。劳儿·瓦·施泰因寻找的不是他。涉及到的是另一个人。劳儿说:
“我青年时期的故事对我没什么妨碍。即使事情重新开始,对我一点也没有妨碍。”
“注意喽,注意,劳儿。”
塔佳娜向雅克·霍德转过身来。
“一起走?”
雅克·霍德说:
“不。”
塔佳娜看着他们俩,一个挨一个地看。
“噢,是这样,”塔佳娜说,“您要与劳儿·瓦·施泰因的幸福相伴了?”
她送走柏涅夫妇回来。她缓缓地到达,背靠在落地窗上。她低着头,身后的手紧紧抓住窗帘,待在那儿。我要倒了。某种虚弱从我体内升起,某个层面被越过,血被淹没,心像淤泥一样,柔腻,生垢,要睡去。谁代替我给她遇到了?
“那么,那场相遇?”
女人弓着背,瘦瘦的,穿着她的黑衣裙。她抬起手,叫我。
“噢!雅克·霍德,我确信您猜到了。”
她剧烈呼救。马戏。
“还是说出来,说吧。”
“什么?”
“那人是谁。”
“是您,您,雅克·霍德。我七天前遇到您,先是一个人,然后有一个女人相伴。我跟你们一直跟到森林旅馆。”
我害怕了。我想回到塔佳娜那边,在街上。
“为什么?”
她的手放开了窗帘,直起身,过来了。
“我选择了您。”
她过来,看着,我们还从来没有接近过。她的皮肤是赤裸透明的一种白色。她亲我的嘴。我什么也没给她。我太害怕了,我还不能够。她觉得这种不能够是预料中的。我在T滨城之夜里。完了。在那里,人们什么都不给劳儿·瓦·施泰因。她来拿。我又想逃之夭夭。
“您要什么?”
她不知道。
“我要,”她说。
她不言语了,看着我的嘴。然后就这样,我们四目相对。专制,不可抗拒,她要。
“为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不,她说我的名字。
“雅克·霍德。”
贞洁的劳儿说出了这个名字!谁会注意到以名指人的不可靠性,除了她,劳儿·瓦·施泰因,所谓的劳儿·瓦·施泰因?迅如闪电的发现,来自那个被其他人遗弃,不被他们所识,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人,沙塔拉所有男人共有的虚幻既定义着我自己也定义着我血液的流淌。她采摘了我,把我在巢中擒获。我的名字头一次说出来没有指称。
“劳拉·瓦莱里·施泰因。”
“是的。”
透过她被烧毁的存在,被破坏的天性,她以微笑迎接我。她的选择不带任何偏好。我是她决定跟踪的沙塔拉男人。我们现在拴在了一起。我们的荒芜在扩大。我们重复着我们的名字。
我再次接近这个身体。我要触摸它。首先用我的手然后用我的唇。
我变得笨手笨脚起来。在我的手放到劳儿的身体上那一刻,一个陌生死者的回忆来到我的脑际:他将为永恒的麦克·理查逊、T滨城的男人尽责,与他相混,彼此不分地搅在一起合二为一,不再能认出谁是谁,在前、在后还是在过程中,将在一起失去踪迹,失去名字,将这样一起死去,因为忘记了死亡,一块一块地忘记,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从一个名字到另一个名字。道路打开了。她的嘴向我的嘴张开。她放在我臂上的张开的手预示着一个多形状的、惟一的未来,这手光彩夺目,联结着弯曲、折曲的指骨,似羽毛一样轻飘,在我眼里似鲜艳的花朵。
她身材修长、优美、挺拔,因遵循着某种持续的内敛以及童年形成的某种立姿而变得僵直,长大了的寄宿女生的身材。但在她的脸上以及手指的姿态上显示的,则是完完全全的柔顺谦恭,尤其是当她的手指在触摸一个东西或我的手的时候。
“您的眼睛有时那样明亮,您的头发又是那样金黄。”
劳儿的头发上有她手上的那种花粒。她神采飞扬,说我没有弄错。
“是这样。”
她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熠熠生辉。应该习惯这些蓝色小行星周围的空气稀薄,她那目光就沉落、悬挂在上面,怅然若失。
“您从一家电影院出来。那是上个星期四。那天天气很热,您想起来了吗?您把外衣拿在手上。”
我听着。在语词之间小提琴声不断浸进来,在某些音群中激昂不已,又趋和缓。
“您甚至都没有想过,您当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您从那个黑色过道、从那家电影院出来,您一个人去看电影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一天,您有时间。一到大街上,您就看您周围走过的女人。”
“不是这样的!”
“啊!也许,”劳儿嚷道。
她的声音又重新放低了,大概就像她青年时期一样,但还保持着细微的缓慢。她自己投到我的怀中,眼睛闭着,等待着应该到来的另外的东西到来,而她的身体已经在叙说着即将到来的庆典了。这就是,她低声说:
“后来,来到汽车站那个广场的女人,她是塔佳娜·卡尔。”
我没有回答她。
“是她。您是一个迟早要向她走去的男人。我知道。”
她的眼睑带着细小的汗珠重新阖上了。我吻着闭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隐藏的眼睛就在我的唇下。我放开她。我离开她,我来到客厅的另一头。她待在她所在的地方。我打听情况。
“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麦克·理查逊吧?”
“不,不是这个,”劳儿说,“您不像他。不——”她拖长着词句——“我不知道是什么。”
小提琴声停下来。我们沉默了。琴声重新响起。
“您的房间亮着灯,我看到了塔佳娜在灯光下走。她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
她没有动,眼睛看着花园,她在等待。她刚刚说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这句话还是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我听到:“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赤身裸体,赤身裸体,黑发。”最后两个词尤其带着一种均等、奇异的密度在回响。塔佳娜确实像劳儿刚刚描述的那样,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她就是这样在封闭的房间里,为了她的情人。句子的密度突然增大,空气在它的周围劈啪作响,句子爆炸了,它炸裂了意义。我听到它带着震耳欲聋的力量,我不理解它,我甚至都不再理解它没有任何意义。
劳儿一直在我的远处,原地不动,一直面朝花园,眼睛都不眨一下。
已经赤身裸体的塔佳娜的赤裸被过度曝光放大,被它变本加厉地剥夺微乎其微的可能的意义。虚无是雕塑。底座在那里:句子。虚无就是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这个事实。它在变形、挥霍,事实不再包含事实,塔佳娜走出她自己,通过打开的窗户蔓延,在城市里,大路上,污泥,液体,赤裸的潮汐。它来了,塔佳娜·卡尔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突然,来到劳儿·瓦·施泰因和我之间。那句话刚刚死去,我再听不到什么,一片沉寂,它死在劳儿的脚下,塔佳娜在它的位置上。像盲人一样,我触摸,我辨识不出任何我已经触摸过的东西。劳儿期待我的,不是在她的目光中认出某种调和,而是我不再害怕塔佳娜。我不再害怕。现在,我们是两个人,看着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我盲目地说:
“美妙可人的婊子,塔佳娜。”
头动了动。劳儿有一种我还不了解的口音,哀怨且尖利。离开了森林的野兽在睡,它梦见出生的赤道,一阵战栗之中,它的太阳之梦在哭泣。
“最好的,所有的婊子中最好的是吧?”
我说:
“最好的。”
我走向劳儿·瓦·施泰因。我拥抱她,我舔她,我嗅她,我吻她的牙。她没动。她变得美丽了。她说:
“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
我没有回答。我又把她丢在那儿,离开她,她一个人在客厅中央。她看上去没有觉察到我离开了。我又说:
“我要离开塔佳娜·卡尔。”
她任凭自己滑落到地上,沉默无语,她做出一个无限恳求的姿势。
“我恳求您,我祈求您:不要这样做。”
我向她冲过去,扶起她。别人可能会弄错。她脸上没有现出一丝痛苦,而是表达着信任。
“什么?”
“我恳求您。”
“说为什么?”
她说:
“我不愿意。”
我们被封闭在什么地方。所有回音都死寂了。我开始看得清楚,一点一点,非常非常少。我看到一些墙,平滑,没有任何可以抓握之处,刚才它们没在那儿,现在刚刚围绕着我们升起来。好像有人向我表示愿意搭救我,我不理解。我的无知本身也被封闭了。劳儿站在我前面,她又恳求我,我突然对翻译她感到厌倦。
“我不会离开塔佳娜·卡尔。”
“对。您应该再见她。”
“星期二。”
小提琴不响了。它退出了,留在它后面的是最近回忆中迸发的火山口。我被劳儿以外的其他人所惊吓。
作者还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