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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故事(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日)三岛由纪夫

小说 / 作品集 · 13.6万字

更新时间:2021-01-14 15: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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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与悬疑的空间里构筑起透彻的人性,日本当代文坛大师三岛由纪夫少年至中年二十余年间的十三篇短篇秀作,篇幅小巧精悍,主旨迂回丰富,感受三岛丰富且饱满的表现形式。《天涯故事》是三岛由纪夫的短篇小说。基于自己十一岁时与家人在房总半岛鹭浦海岸度假时的往事,以第一人称循着回忆描写而出。因为拒绝父亲要求的游泳练习,“我”在海角偶遇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我”蒙住眼睛数数的时候,从海角那里传来类似高贵的鸟叫声。待“我”去寻找他们,已毫无踪影。虽然年幼,但“我”也知道他们以殉情的方式了结了一生。此后,“我”因为没有学会游泳被父亲责骂,但却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因为“我”记住了一个真实的不惜生命的事件。书中另外十二篇短篇小说,横跨不同时期,主题各异。

品牌:上海译文

译者:陈德文

上架时间:2018-07-01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上海译文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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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苎菟与玛耶

我的良人哪!

求你快来!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旧约·雅歌》

苎菟看见了玛耶。从那天起,他爱上了玛耶。

宛若互相围绕对方的灵魂一边低语一边交飞的小鸟,它们多半看见了,抑或那正如一个异常明亮而宁静的季节,迟疑地缠络着到来了……

——不见一个行人的道路,当命运和命运邂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呢?那天,家家鲜亮的旗帜,它们活泼地飘扬着。城镇一整天都在过节。有光纸一般的蓝天,浮现着众多光明耀眼的祥云,就像中世圣人们的绘画描绘的一般。道路上方弥漫着尚未流散净尽的薄明。命运们就相逢在这样的道路上。

命运们互相发现对方之前,更早地听说了。那低微的震响,跨越波涛奔涌的灵魂的大海,好似凋枯的树林对面的小小泉流,飞洒,跌落,涌流,飞洒,犹如木锛的震颤。没有爱的心,决然听不到那种鸣响。

苎菟从玛耶身上转过脸,不仅如此,他还双手捂住脸,坐在布满美丽的青苔的槲树根上。玛耶坐到他的身旁,沉静地仰望着天空。她透过一排老树的梢头,窥视到青螺似的天空……

她的容貌犹如晴天丽日下,布满薄冰的湖面掠过的云彩,不带一丝忧戚的颜色。或许,即使这世上最浩大的苦恼,都无法用来装点她的脸庞。看起来,她生着一副中世公主们那样的面影。如何将漫长的哀怨的一生保留在画面上,画家们也只有一种办法。说不定那种笨拙的错误的方法,就是保留下来的唯一的真实的方法。她们那种古拙、典雅而绝不可哀的安详的面貌,我们今天再也无法看到了。

“玛耶!”苎菟喊叫了一声。他依旧转过脸,就那么用两手捂着。

“玛耶!”

“什么事?苎菟。”

“——你真的在那里吗?我似乎觉得你并不在那里呀。”

玛耶沉默了。仿佛沉默就是她竭尽全力的确信。苎菟猛然向她调过头去。

此时,他旋即看到了痛苦袭来的真实的姿影。他仰头望着玛耶,双眼储满迷雾般的泪水。然而,渐渐地,玛耶所确信无疑的那种危险而茫然的沉默,将苎菟融化了。

“喂,苎菟,你必须更加了解你所相信的东西。”

玛耶那副高贵的小鹿似的聪慧的眼神,犹如渺远的天窗射向大厅地面的光线,朦胧而又恰到好处地传达给他。

苎菟的心里如今满布着惆怅,犹如冬枯的树荫下飞散翻卷的落叶,飘忽不定。

他整日里忧思满怀。他为此而颤栗不安的那些所谓“毫无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果真可以存于现世之中吗?弄不好或许只不过是“不在”的另一种形式吧?“不在”是天使,而“实在”是自天而降、失去羽翼的天使。最堪哀怜的,就是没有了翅膀。他的身子囿于逼仄的囚笼一动也不能动。他不能唱歌,他没有语言。一切可以触摸到的可怜的塑像啊,你们根本不知道展翅高飞是怎么回事,那飞翔之物就像松树向着金箔般明丽的蓝天撒播花粉。一颗缺少理解搏击长空的心,是绝不会产生爱的。

那里光明耀眼,宛如夤夜。蜜蜂们在午夜间飞翔。它们闪耀着印度兽般金色的毛皮,仿佛众多的夜光虫。

苎菟走动了。他走动了。他在白沫飞洒的海水般闪光的鲜花丛中抬起脚步……

他泛起一阵水蓝色火焰般的眩晕。他的酩酊,又使他感受到自己就是一根颤颤巍巍、左右摇晃的帆樯。

他的目光停驻于园子对面一座小祠堂般的凉亭,那里的野玫瑰绿叶簇簇,恣意生长的枝蔓上很少再着花儿。这时,不知怎的,苎菟的心不由惶恐起来。

他久久伫立于银白花朵的中央。

“玛耶!”他猝然朝着凉亭叫喊。

“玛耶!”他又两次三番不住对着凉亭叫喊。随着每一次寻索般的呼叫,苎菟的脸上渐渐罩上安堵和喜悦的颜色,宛似午后的森林投向小池水面上的浓丽的暗影。然而,一种虚幻正从影像的某个部分掠过,犹如两道流云交错而去的天空。

苎菟在想,那凉亭内没有玛耶——那优美而高贵的“不在”,是较之一切“实在”更能证明玛耶存在的最美丽的手段。能够给他喜悦的东西,便是最好的明证。

玛耶果然不在。她时而落座、时而站立,一直等待苎菟的凉亭这一固定的场所,荡漾着比熏香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对于苎菟来说,那里如同真的有个玛耶存在,令他不敢靠近,凛乎难犯。一直闪耀在园内的亮光,此时也变作一条光线射进凉亭里。亮光中的凉亭深处,野玫瑰花团锦簇,一朵朵似火焰般灼灼耀眼。

不知为何,苎菟,我感到我胸中开满了硕大的雪白的玫瑰花。身子稍微动一下,就能听到花朵相互摩戛的窸窣之声。苎菟,我近来所有的梦境,无不飘溢着玫瑰的馨香。

……眼看着这种香气越来越浓,定是玫瑰花开始腐烂了吧?

苎菟聆听玛耶这番诉说的时候,他坚信这正是玛耶心中的死神在向自己心中的死神发话。由青石板蔓延到土墙的常春藤,在无人的午后广阔地伸展着枝叶,痛苦同样也在苎菟的心里到处蔓延,他聆听着这一切,犹如聆听远方鸣奏的哀婉的音乐。突然,苎菟仿佛喘不出气来了。

“玛耶!那花没有腐烂。……或许,它绝不会有腐烂的时候。要问为什么……”

他嗫嚅了。(此时在他心中,太阳周围的云彩散放出美丽的扇形)

“要问为什么……

——因为那或许就是振翅飞翔吧。”——不过,这话苎菟并未说出口来。苎菟紧紧盯着玛耶。他用目光向她示意,仿佛要使她信服。

“走向大海。”这话犹如谁也无法弄明白的符牒,从他们两人口中说出来。马车从城镇出发了。

森林里生满嫩叶。马车驶入森林,小鸟吃惊地飞散了,它们欢叫着,一同唱起歌来。森林各处落满阳光,如水池般闪亮。马车穿过光明的帷幕,所有的一切尽皆发出共鸣的响声:树木的梢头,缀满无数花朵的野草,泛着软木香味的槲树干枯的树干……

走出森林奔向海岸,一条银白的道路穿过广袤的原野。马车通过时扇起的旋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雏菊,一齐朝着前方耸立的黑黝黝的森林披拂。

苎菟傻乎乎地被一种撼动他的莫名的希望俘获了,他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玛耶那双安详的眼眸。于是,她的眸子里出现了森林、树木、小小村庄,还有盛开着白粉花朵的草丛,以及满布着泉水和小河的原野。所有这些都以迅疾的速度,比起幻影更加短暂地飞逝而去。其间,那眼眸似乎突然迟疑了一下。那双眼睛完全变成了澄澈的蓝色了。

马车停止了。苎菟和玛耶下了马车。苎菟对着吹过来的丰醇的海风猛吸了一口。于是,他的胸中染上银白,所有的肋骨都带上金属性的灰白……

他们走进自己的家。白色的土房子,庭院面向大海倾斜。面朝大海的白土的窗户,简直就像一座水族馆,大海和仅有的一隅天空,满储着所有的虚幻。

翌日早晨,玛耶梳理她的头发。那头发被健美的左手高高举起,像擎着一束沉甸甸的花儿。发梢如篝火的红焰熊熊燃烧。因此,她裸露的玉臂眼看着正要消融在光雨里。梳齿残酷地划过她的头发,好似众多跨越激流前进的船桨。每一次梳头,头发总是交合缠绕,似流水倾泻;有的则尽情而痛楚地被拉向后方。此刻,她的面孔朝着阳光灿烂的高渺的蓝天,宛若古代圣贤的肖像画,她的下巴也朝向同样的晴空。犹如一张绷紧的小弓,无比银白,无比伶俐……

——苎菟进来了。他的鞋沾着少许濡湿的沙子,斑斑点点,缠绕着一瓣可爱的泛红的海藻花。眼下,他向大海走来。玛耶面对着他。——转瞬之间,苎菟的心充满了空前而剧烈的青春的喜悦。抑或,这瞬间的感动,会使得苎菟过急地道出颇为愚痴的轻佻的话语。

“玛耶,快看,船失火了!”

说完这句话之前,恐怕痛苦尚未到达他的心里。他是在海边的小路上看到的吧?他弄不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在未告诉玛耶之前,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使他噤若寒蝉。……要是自己预先说出来,他一定会感到事情的可怕。

玛耶默默听他叙述。她停下梳头的手,凭窗而立,出神地遥望着海面。苎菟站在她身后,感到一种莫名的苦恼的前兆。这种预感,就像耸峙于原野尽头的云朵,眼看着扩展开来,涌向头顶,却又无可奈何。

玛耶看见海港尽头稍稍接近洋面的地方,一艘轮船将锚抛向水中,急不可耐地腾起一股蒙蒙烟雾。轮船自身,似乎发出一声狂吼。烟雾中间欣然闪烁着杏黄的火焰。有时,那火焰窒息般地缠络着青烟,升上高高的天宇。

突然,玛耶带着疑惑的神色仰望着苎菟。但是,苎菟始终默默凝视着那股火焰。令人觉得他似乎有点儿魂不守舍了。……这时,轮船宛若一位优雅的善于坚忍的人士,摆好一副悲悯的姿态,以便迎接最后的瞬间。就这样,轮船一边做梦,一边微妙地倾斜下去。就在这时,轮船仿佛受到巨大的冲击,顺势而急剧地改换了位置,眼前的船体好像正要显现出一种奇迹。那火焰随之也像酒宴上的礼花,闪耀着白昼般华丽的光辉,含蕴着特有的白色的幻影,严严地包裹着船舷……

苎菟连手指都变得惨白了,他不由紧紧抱住玛耶。苎菟在自身的激动中,痛切地感受到玛耶鸽子般的颤抖。

两人共同置身于一幅不祥的画面中,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呢?苎菟从那火焰中发现一种类似因果报应的东西。刚才强使苎菟噤若寒蝉的那只手臂,就是一种报应。他感到,当天早晨似乎是死神司掌的早晨。——轮船燃烧了。焚毁殆尽,似乎也是一种可诅咒的祈念。其丧失则预示着不久将别开一扇从来未有的门扉……

蓦然间,苎菟察觉到玛耶的死,迅疾摆脱他自身内心的死远远离去。(所谓真正的生,或许正是由两人紧密的结合之中诞生的吧。)

苎菟回来了,只他一个人。

他的城镇冷淡地迎接了他。

当晚,雾霭迷蒙,包裹着街道。人们每当转过小小的横街,都要遭遇四处奔涌而来的浓雾的浸染,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夜色开始吞噬所有的树林,小河也不再辉映着灯火。灯光如同夜海中众多诀别的手臂,一个个丧失了各自的灿烂。城镇的灯光,当夜不会全部消泯。深夜的树丛之间,只有一扇窗户依旧灯火辉煌。透过夜间香气馥郁的丛林,可以窥见那盏恰如失却所有旅伴、游荡于夜海中的遇难船上的灯光。

那就是苎菟邸宅的一间房。正如尚未被普赛克[1]所窥见面容的丘比特[2],将没有丝毫苦恼阴影的睡相宁静地凭倚于枕畔。

苎菟醒了,在明朗的早晨的灯影里醒了。早晨,遥远的地方传来各种各样的响声。窗帷的皱褶里,黑夜退去的音响,轧轧地从他身旁流过。他起床了。正如船上的人,一觉醒来,立即就能望见大海,他一起来就随之沉沦于夜间将他铸入其中的哀痛里。这些多半都是无法侵入他的夜梦的东西……

这些哀痛很快就能给他慰藉。苎菟拿起枕边的小盒子,顺手打开饰有东方之国繁杂花纹的盖子。

打开盒盖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解放。在人们眼里,盒子本来是为储藏东西的,而不是为取出东西的。不过,就盖子来说,揭开以后还应该是原来的样子。盖子的希望被打开时就破灭了。乍一看,那些柔弱的无生物的意志,凭借一种奇妙的均衡和协调一致的紧张气氛,笼罩着一切场合,只是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而且,这种均衡稍微被打破,平衡一旦稍微失掉,这种搞不清究竟是盒子,是廊柱,还是门扉的东西,就会脱离平常不自然的静谧,变得生气勃勃,具有令人畏葸的叛逆精神。它们恢复了无可替代的瞬间的意志。(小时候,我们中间肯定有人看见过家具自动行走,跌跌撞撞,左右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孩子睡在床上,半夜里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望着月光下这场莫名其妙的演出……)

——苎菟打开盖子。此时,就像打开香水瓶子同时散出一小团儿香雾,那小盒子仿佛刹那间也溢出了香气般易于挥发的声音。因为他太累了,并没有久久被这类东西所吸引。

他站起身来,环视着整夜包裹着他的这间屋子的摆设。他的房间犹如一艘倾覆的轮船,正要使他堕入深渊。苎菟站在窗边,他试图放眼遥望一下始终宁静地呼吸着的城镇。然而,他的气息早已将玻璃染上了乳白色。远方的大街,眼见着茫茫一片了。

苎菟不由涌起一阵愤怒。他猛然抓住把手将窗户左右推开。一瞬间,笼罩于室内的东西,犹如烈性炸药,一同飞向天空,旋即传来一声无法听闻的话语:

“——玛耶死啦!”

不知为何,一种连自己都弄不清的苦恼的狂暴,驱使苎菟将其他窗户也都次第打开了。于是,所有的窗户撞钟似的一齐高声呼叫:

“——玛耶死啦!”

可是,这些挥发度很高的喊声,立即飞散到空中去了。这些喊声所占据的场所,依然保留着十分浓厚的、不会为寻常声音稀释的静谧。这些声音迅即逼近苎菟。苎菟酩酊之极,宛如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呆呆地兀立不动。他在寻找护身符。不过,他立即找到了。他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喜色,就像庭院里满眼的阳光。苎菟走近鸟笼,想把鸟儿放生。久已等待的鸟儿展翅飞走了。那金色的羽翼,会使不祥的房间重新变为安静的屋子。鸟儿将以嘹亮的歌喉,融化随处屏立的屏风般的静谧……

他打开鸟笼子的门。鸟儿很不高兴地掉过头去。这回,好不容易终于将刚睡醒的双眼,朝向了苎菟。同时,那干枯而龟裂的黑漆一般的嘴,悠然地大声唱起歌来:

“——玛耶,她死啦!”

他逃回他的街道,宛若被死追击的人逃回死之中。苎菟感到背后的整个天空涨满了威胁他的一只手掌。他奔跑着,从一条路奔向另一条路。

即便到旅行结束的那天,他恐怕还是不明白。

众多天使的合唱、埃及的古代故事、圣贤们怀抱的无限美好的希望,以及遥远的异端的说教,还有那些沉睡于尘土重压之下的厚重的槲木大门,晃动着发出震耳的响声,向内打开了。

苎菟踏了进去。他踏入紫檀木盒子内部一般的滑腻的黑暗。内部尽头,耸立着一座祭坛。所有的东西都以幽深的雕琢的姿态,悄悄地安然沉睡。内部的地板上,由巨大的烙画玻璃窗射进的光线,看上去轻雾般不停地摇荡着。苎菟看到了,在那光雨下泻的圆环中,跪着个女人,她正在祈祷。

不过,那些大都是模糊的影像。虹光散射,使他无法看清楚。彩绘玻璃窗闪亮的、天使小睡般悒郁的光海中,充满了尘埃崩落的小小翅膀,光明耀眼。苎菟猛然气闷地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一只庞大的飞翔之物。各种各样的回忆一起包围了他。苎菟啊,你曾经活在怎样的歌声的回忆之中呢?围绕你身边的事物中,今天会有怎样的祈祷?

此时,苎菟发现,那个女人朝这边回头一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的面貌千真万确,依然是那至纯而高贵的玛耶的面庞。

苎菟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祭典一样拉开序幕。

一度邂逅的灵魂,为了在遥远的地方再次相逢,真不知需要经过多么大痛苦的折磨。灵魂的路途上满布着荆棘。

他们两人之间,一种莫名的意志在发挥作用,那是这个社会所无法具有的重大作用。曾有过的两种死去的珊瑚树虫一般强固的结合,造就了他的生。只是,其中一种死已经遁向遥远的彼方。曾经的生,超过数倍地鲜明地存留于回忆之中。而且,这种不实在的生,在苎菟心中,正如死对濒临死亡的人一样,时常施行辉煌的暴力。这种生,不久也将为苎菟心中的死重新染上生的颜色。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因此被处理掉吗?苎菟心中那种颓废、可怜而又贫乏的死,开始热切地恋上了玛耶的死。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死依然没有抛却那种无比美好的虚幻的虹彩,但已开始衰微,不能发挥全部作用了。不过,那种妖艳的、绝不会枯朽的、类似萤火的、孤寂的魅力的影子并未失去。苎菟倦于生的暴力之日,或许就是他迷恋此种魅力之时。而且,说实在的,那些粗落的回忆中的生,较之那种被死诱入彼方的死,并与之结合而产生的至高无上的生,或许只不过是迂腐而虚饰的姿影。为什么呢?因为,来世比起此世,生可以更加强固地与死结合在一起。

苎菟写信了。他把信放进平素不大使用的抽屉的深处。因为有些本不该丢失的东西,还是丢失了。——那种神佛玩弄的所谓“神藏”的奇妙的游戏,无疑是要将这些东西送到最需要的某个死者那里去。苎菟自幼就迷信这种看法。他具有这个唯一的发信方法。——他在信中丝毫没有谈及恋爱和悲苦。腾云驾雾翔于光辉云天的神的信使,是不喜欢这些的。信,充满了他的梦想。

玛耶:

我做了个梦。我把这梦讲给你听。你也许忘记了地面上这种有趣的智力游戏吧?……玛耶啊,那里是广阔的青绿的原野,有繁茂的野玫瑰。成群的小鸟从榆树和槲树的树林飞向别的树林,它们唱着歌,拍击着翅膀,如彩云流动。啊,玛耶,那是五月,是个多梦的季节,就像菜花田里多如繁星的蜂蝶。——我身着红色的袈裟,穿过那片原野。路不知何时进入山里,地面湿漉漉的,羊肠小径上辉映着叶隙漏泄的阳光,沿着左侧高高的中世风格的围墙,蜿蜒而去。我来到一片稍显宽阔的铺着石板的地方。那里也有围墙。越过石板路、沿着围墙继续向前走去,来到拐弯的地方,我听到一声轻金属般尖锐、高亢而忧郁的号音。我拐过方角,只见围墙上左右敞开着一扇绘有蔓草图案的铜门,高大而壮观。

我来到门前。玛耶啊,门内记得是一座印度风格的宽敞的正四方形中庭。院子里没有花草树木,繁茂得令人气闷的浓绿的草地铺满庭院。三面紧紧包围着阴郁的围墙。眼前的绿色和对面粉白的墙壁的上头,连接浮现着中世云层的天空,看起来像是一面鲜亮的彩旗。

我仔细朝那里一瞧,发现那绿色在微微蠕动。这样一想,就看到远方野鹿般明丽的绿色,忽地时而高扬,时而低伏。随之,远近草丛中,出现了各种温驯的透明的鹿。然而,它们眼见着倒在了草的表面上,没有在那片浓绿的草地上留下足印……

不过,玛耶啊,我为何没有忘记呢?那些陆续从草丛中站起来,而后又消融的鹿的幻想,犹如遥远而高贵的女人们的群像。尤其难忘的是那些眼眸。啊,我在哪里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呢?我感到,瞬间里,那金箔的瞬间里,一直凝神注视某一处所的眼神,真正知晓其意义的只有我一个人。玛耶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这方面你对我的信任,对于我来说,就会变成一种信仰。关于这,我可以告诉你吗?

苎菟整日徘徊于玛耶留在已逝人们之间的唯一的房间里。那里保存着她生前外出时留下的浓郁的芳香。这种香气充溢整个房子,令人刻骨铭心。没有任何一件失去或添加的东西。所不同的是,以往丧服般缠绕在玛耶周围的死神,如今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嵌镶于晦暗一隅的镜子,仿佛一张被弃置的脸面,灰黄而苍白的表层上,所有的影像可怜地歪斜着,向深处滑落……

苎菟蓦然发现桌子上有一只带盖的圆形手镜。不过,他由于害怕,不敢打开手镜的盖子。为什么呢?因为他想到,一旦打开盖子,刹那间这只手镜就会映照出往日这间屋子的种种情景。

苎菟抚摸着屋内各种家具,他看到每件东西都很漂亮。然而,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痛心般的喜悦。不仅如此,他对这间宝贝屋子很快起了反感。他心中微微存留的一丝坚毅的死影,开始排拒这间屋子各个角落完全不存在的玛耶的死。他的死,突然碰撞到意想不到的东西。这间屋子看来正在孕育什么。这种东西以难以理解的速度,如美丽的霉菌一般生长着,并向所有东西的表面,花斑似的扩大、蔓延。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具,在苎菟眼里之所以显得那么陌生和冷淡,或许原因就在这里。那里孕育着的是对玛耶的回忆,这回忆犹如鼓胀的花蕾渐次绽放了。对于苎菟来说,回忆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在屋子里发育成长,他被无数的回忆包围了,像弃儿一般傻傻地站立在房子正中央。

朋友们记挂着他们这位共同的朋友:

“苎菟啊,我们打猎去吧?

朋友啊,我们多么想给你安慰啊!

朋友啊,你不想想以往同我们骑马走过那片碧绿的森林的日子吗?你不记得那嘹亮的号音和震荡着森林的狩猎的歌声吗?

苎菟啊,去打猎吧,我们疼爱你,一心想给你些安慰哩。”

助猎者[3]奔走于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丛中,大声地呼叫着。猎犬狂吠,声音在林梢回荡,马鸣萧萧,骑手们心惊肉跳。

阳光照耀下的锦绣原野,野兽跃过红土绚丽的山崖,此时,它们的皮毛光亮如银,闪闪灼目。

骏马奔驰起来。汗体淋漓,血目怒张。火焰般的鬣鬃随风飘拂,鞭声阵阵,似冰霜般炸响。骑手帽子下边黧黑的面颊,不时在倾斜的阳光里闪现。他的瞳孔却着迷地盯着前方,不管在多么炫目的阳光下,那双眼睛都不闪亮。

“苎菟!”

那位骑手从他遥远的后方清晰地喊叫了一声……

号角响彻四方,报告着这场狩猎的结束。

夕阳自野外渐次照进森林的深处,狩猎的队伍穿过花团锦簇的林木间隙,朝着森林对面的城镇走去。苎菟骑马走在队列后面,稍稍拉开些距离。来到森林尽头,站在草木葳蕤的高台之上,他一时挽住马的笼头。

眼前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灰黄的旷野,一到这里,就连那些高贵的树木也显得暗淡无光了。旷野尽头一派沉郁,只有似有若无的云层赋予些亮色。其中,可以看到那阴郁的沉沉落日,于绚丽夺目的光彩中,渐渐变成一滴血红的朱砂。

苎菟低声惊叫起来。

那特别扩大了的明丽的太阳内,在那煌煌耀眼的花冠中,出现了玛耶巨大的安详的笑颜,神一般向这里遥望。口唇边的笑靥娇媚无比。苎菟蓦地想起印着古典蔓草花纹的纸牌中女王们的丽姿,想起她们槲树般的面颊和三角形的下巴。玛耶不是也同她们一样,如今依旧活在刑具、古拙的圆舞、广场、瞭望台,以及午夜的钟声之中吗……

苎菟宛如一个心情恍惚、丧失理智的人,注视着那幻影渐渐柔美地渗入他的心中。渗入的痛楚,带给他奇妙而近似麻木的快感。那么,苎菟贮存着两轮夕阳的眼眸会是怎样的呢?他的一颗对玛耶完全能够失而复得的心灵,极力不放过任何一种幻象。人们面对可怕的美丽的奇迹时,除了以平常心待之,还能如何呢?他丝毫没有冒犯她的欲望。对于从来未有的幻象,苎菟的灵魂竟然如此柔顺地接受下来了。于是,这幻象立即化作他的灵魂的一部分。尽管如此,这件事果真能够若无其事地对付过去吗……

——当从眼前的昏暗之中回过神来,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了。苎菟自身也不知如何抑制住感动,他浑身颤抖,随即跃马扬鞭,追赶队伍去了。

苎菟平日的生活,犹如失去水气的干渴的蓝宝石。又像宝石的热病,浑似冰块,但却不再寒冷。这实在无法可想了。宝石不会干渴致死,热病到头来也不会死。然而,宝石长期干渴,会因为发热而喘息。苎菟胸中这种无法到达自己心灵的不绝的斗争,遮蔽了他的全部生活。苎菟就像难于到达玛耶一样,无法将这些占领。这就好比一间杂乱无章的、令人窒息的屋子,连一片废纸都动弹不得。

为此,有一天,他把自身想象为即将诞生某物的巢穴,过了一天,又只能想象为寻常丧失某物的墓场。苎菟坐在一张木椅子上,低着头度过漫长的午后。风,从门到窗,哗啦哗啦拖曳着裙裳,他的前额,他的厚重的手臂,光明闪耀地负载着这样的裙裳。几缕风丝,偶尔留在他的面颊上。每当此时,他便感到一股使得自己的臂膀蓦然飞升的气流。他感到自己的嘴巴好似快乐的小池塘低声絮语。于是,他觉察到一种非他之物猝然向他袭来。奇怪的是,他却以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迎接来犯之敌。

……

这种类似无为的、令人不解的生活,他却像对待某种盛典一样,怀着庄严而尊贵的心情度过。苎菟像珊瑚刻上华丽的年轮,渐渐远离了从前的他。苎菟那颗失掉玛耶只知消极被动的心灵,仿佛正在孕育着什么。苎菟的脸上恢复了光亮炫目的常青树般的活力。但,那是他内心里“生”的前兆,还是渐次衰败的“死”的要因?这绝非可以弄明白的。

苎菟再次来到玛耶住屋门前的时候,他内心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坚毅的欢欣。苎菟觉得,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的空气,较之广阔牧场的空气更加清新怡人。他近乎像个疯子,一边对屋内所有家具企图寻找出痛切而新鲜的记忆;一边急匆匆在这座空房里徘徊不定。如今,他面向这座房子的姿势,一定是满心呼救的姿势。他心中的任何东西都不想映照这座房子,任何东西都不会承担起镜子的功能。那里只有类似祈念的呼唤。苎菟突然想起,啊,不知何时,那种精致的花纹般的霉菌早已发育生长,犹如白骨和鲜花,布满他的体内!曾经在这座屋子里找到的他所畏惧的东西,那种美丽的植物眼下已经充满他的内部。这些曾经向空虚的他呼救的东西,现在被占有的他又反过来呼唤它们。整个房子的全部呼声震响着,互相倾轧、竞争,一齐向他自己的内心祈祷。可能是苎菟心中再度复苏的坚强有力的死,将玛耶的死唤回了这座房子。

……对于苎菟来说,失去玛耶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曾经傻乎乎映照万象的他,还有拼命呼唤的他,早已不同于现在的他了。祈祷不是模仿,已经变成不可分离的本性。苎菟知道,应该不借助任何救赎,完善自己心目中的玛耶。塑造玛耶,不仅仅是他心灵的作动。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些细碎的小事,都开始带有神圣的意味。为了潜入自己的内心,苎菟如今再不需要任何力量。为什么呢?因为眼下一切超自然的东西,皆可以彻底而美丽地淡定对待之。苎菟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尾声 关于星星

观看星星的时候,人们心中会骤然吹过一股馨香的夜风。静静飘扬的一片夜云,朝着森林、湖泊和城镇的上空流动。这时,星星正如洒向万物的露水,一滴滴降落下来。从那目不可视的神的绳索所连结的画图之间,一个个星座,适时而优雅地次第崩落了。从那天起,星星将停驻于所有人们的心胸。人们曾经拥有的神仙般美好而愉快的日子,将再度回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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