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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郎

(日)夏目漱石

小说 / 情感 · 13.2万字

更新时间:2020-11-13 17: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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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郎》《从此以后》《门》为夏目漱石的经典爱情三部曲,小说故事分别对应了一个男孩人生中的三个阶段:青春的恋爱,爱情的抉择,婚后的厮守。《三四郎》是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爱情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序曲,被称为漱石文学中最出色的青春小说。小说描写了主人公三四郎从一个乡下毕业的高中生成长为一名东京大学生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他的心路历程。作品通俗易懂,充满知识性与趣味性,从更深层次展开了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以及对人生真义等的探求。

品牌:上海贝贝特

译者:陈德文

上架时间:2020-08-01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上海贝贝特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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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从意识朦胧之中醒来的时候,那女子早已和身旁的老爷子攀谈开了。老爷子正是那个从前两站上车的乡下人。三四郎还记得,火车刚要开动时,他嚷嚷着快步跑进来,蓦地脱光了膀子,脊梁上布满了灸过的痕迹。三四郎一直注视着他,直到那老爷子擦干了汗,穿上衣服,挨着女子坐下来。

这女子是从京都上车的。她一上来就引起三四郎的注意。她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皮肤黝黑。三四郎从九州转乘山阳线火车,渐渐接近京都、大阪的当儿,他看到女子的肤色次第变得白皙起来,自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远离故乡的哀愁。因此,这个女子一走进车厢,他心里就想到,这回有了一位异性的同伴了。就其肤色来看,这女子属于九州人。

她和三轮田家的阿光姑娘肤色一样。离开故乡之前,只觉得阿光是个讨人嫌的女人,身旁没了她,实在叫人庆幸。可是现在想来,像阿光这样的人并不可厌。

单从脸型上看,眼前这女子标致多了。紧紧抿着的嘴唇,水灵灵的眼眸,前额也不像阿光那般宽大,看上去让人很舒服。因此,三四郎每隔五分钟就要抬眼瞧瞧这个女子,有时候,他俩的目光会不期而遇。老爷子在这女子身边落座的当儿,他更是久久地凝神注视着女子的神态。当时,她嫣然一笑,“好的,请坐吧。”说罢就给老爷子让座。过一会儿,三四郎有些困倦,便睡了。……

看样子,在他睡觉的时候,女子和老爷子就聊开了。三四郎睁开眼,默默地倾听两个人的谈话。女子说到这样一些事——

论起小孩玩具,还是京都的比广岛的又好又便宜。她到京都办点事儿,下车后顺便到蛸药师[1]买了一些玩具。好久没有回乡了,这次回去见见孩子,真叫人高兴。不过,她是因为丈夫中断了汇款,不得已才回娘家的。所以心里老是不踏实。丈夫从前长期在吴市[2]的海军里供职,战时[3]到旅顺去了。打完仗曾一度回来过,听说那边能挣钱,不久又到大连谋生。起先常有信来,月月都汇钱,所以日子还算好。谁知这半年信和钱都见不到了。他不是个浪荡人,倒也能叫人放心,可自己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因此,在未打听到丈夫的确切消息之前,她出于无奈,只好回乡间等候。

老爷子看来不知道什么蛸药师,对玩具也没有兴趣,开始时只是哼哼哈哈地应和,等到那女人谈到丈夫去旅顺之后,他立即产生了同情,说那太可怜了。他还提到自己的儿子在战争中也被拉去当兵,终于死在那边了。他不懂为啥要打仗,打完仗日子能好过些倒也罢了,可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死了,物价也涨了。还有比这更蠢的事情吗?世道太平,谁还会出外谋生呢?这都是战争造成的!不管怎样,要有信心,这很要紧。他肯定活着,在干事哪。耐着性儿等些时候,他保准会回来。——老爷子说着,不停地安慰那女人。不一会儿,火车靠站了,老爷子向那女人打了声招呼,要她多多保重,就腿脚麻利地下车了。

随着老爷子一起下车的有四个人,可是只上来了一个。车厢里本来就不挤,这回更冷清了。也许天快黑了,站上的职工踏着车厢顶篷点亮了油灯。三四郎想起了什么,他拿出前一站买的盒饭吃起来。

火车开出后约莫两分钟,那女子飘然站起身,打三四郎身旁穿过,向车厢外面走去。此时,女子腰带的颜色方才映入三四郎的眼帘。三四郎嘴里衔着烤香鱼头,目送着女子的背影。他一边不停地吃饭,一边想,她或许是上厕所的吧。

不多会儿,女子回来了。这下子可以从正面观望了。三四郎的盒饭已经快要吃完,他低着头用筷子使劲扒拉了两三口,可那女子似乎还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说不定……”三四郎思忖着,猛地抬起头一看,女子果然站在对面。正当三四郎抬眼张望的时候,那女子又迈动了脚步。她从三四郎身边走过去,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继续向前走了两步,侧过身子,将头伸出车窗,静静地向外面眺望。风猛烈地吹着,她那鬓角上乱蓬蓬的头发引起了三四郎的注意。这时,三四郎把吃剩的空盒子用力向窗外抛去。女子所在的窗口同三四郎旁边的窗口相邻,中间只隔着一列座席。三四郎看到那个迎风抛出去的白色饭盒盖又随风飘了回来,心想,这下子可糟了。他不由得望了望女子的脸,那张脸正好伸向窗外。女子默默地缩了回来,用印花手帕仔细地擦擦额头。三四郎想,还是主动道一下歉更保险。

“对不起。”

“没关系。”女子回答。

她依然在擦脸。三四郎只好闷声不响,女子也不吱声,她又把头伸出窗外。三四个乘客在昏暗的油灯下露出困倦的神色。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向前行驶。三四郎阖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子,三四郎听女子问道:“快到名古屋了吧?”一看,她早已转过身子对着他,探着腰,把脸凑到三四郎旁边来了。三四郎吃了一惊。

“这个……”三四郎应了一声。他第一次去东京,什么也不知道。

“照这样看,火车会误点吧?”

“可能要误点的。”

“你也在名古屋下车吗?……”

“嗯,下车。”

这趟列车只开到名古屋,所以这样的会话也很自然。女子一直坐在三四郎的斜对面,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到火车的轰鸣。

列车停靠下一站时,女子终于又开口了。她想麻烦三四郎一件事,说到达名古屋以后,一个人怪害怕的,想请他帮忙找个旅馆。女子执意相托,三四郎也觉得这是应当的,但他不愿一口应承下来。因为他和这女子毕竟是素昧平生,这使他颇费踌躇。然而他又没有勇气断然拒绝,所以只好支支吾吾地应付了一阵子。说着说着,火车到达名古屋了。

大件行李都已办好托运到新桥的手续,尽可以放心。三四郎只拎着一个不太大的帆布提包和一把阳伞出了检票口。他头上戴着高中学生的夏帽,只是把帽徽摘掉了,作为毕业的标志,白天看上去,那地方还留有新鲜的印记。女子跟在后面,三四郎戴着这顶帽子总有些不大自在,然而他也无法可想。不用说,在女子眼里,这帽子只是一顶普普通通的脏污的帽子。

火车本应九点半到站,结果晚了四十分钟,现在已经过了十点了。因为是夏季,大街上还像天刚黑时一般热闹。眼前有两三家旅馆,只是在三四郎看来,太阔绰了,只好不动声色地打这些灯火通明的三层楼房前通过,然后信步前行。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哪里去呢?他当然无从知晓,只是一味奔着暗处瞎闯。女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不一会儿,走到一个比较僻静的横街口上,看到第二家门口挂着“旅馆”的招牌。这是一块龌龊的招牌,看来这里对三四郎和那女子都很合适。三四郎稍稍回过头去,向女子问了一声:“这里行吗?”女子回答:“挺好的。”便打定主意直往里走。他们刚来到房门口,还没有来得及声明一下“两人不是一起的”,就听到一连串的招呼:“欢迎……请进……带路……梅花轩四号……”两人不得已,只好默默跟着那人一起走进梅花轩四号。

女侍去端茶的时候,他们只是茫然地相向而坐。等女侍端茶进来,请客人入浴时,三四郎已经没有勇气声明这女子不是和他一起的了。他拎着手巾,说了声“我先洗”,就向浴室走去。浴室在走廊尽头厕所旁边,那里黑乎乎的,看样子很不干净。三四郎脱去衣服,跳进澡桶,寻思了一会儿,心想,这女子真成了累赘了。他哗啦哗啦正在洗澡的当儿,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好像有人上厕所,不一会儿又出来。接着就是洗手。等一切都完了,忽然,浴室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半。那女子在门口问道:“要搓背吗?”“不,用不着。”他拒绝了。女子没有离开,反而走进来了。她宽衣解带,看起来是想和三四郎一同入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三四郎猝然跳出澡桶,草草地擦了擦身子,回房去了。他坐在座垫上,惊魂未定,女侍拿着住宿登记簿进来了。

三四郎接过登记簿,规规矩矩地写上:“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轮到那女子了,他不知所措,心想等她出浴回来再说,可那女侍一直在旁等候。三四郎迫不得已,只好胡乱写上:“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子,二十三岁。”然后交差了事。接着频频地摇着团扇。

不久,女子回来了。

“实在有些失礼啦。”她说。

“没什么。”三四郎回答。

三四郎从提包里掏出本子记日记,可又没啥好写的。看他那表情,要是这女子不在身旁,或许可以大书特书一气。于是,女子说要出去一下,便离开了房间。三四郎越发无心记日记了,他猜想,这女子到哪儿去了呢?

女侍来铺床,只抱来一条宽大的被子。三四郎告诉她一定要铺两张床才行。她说,屋子太窄,蚊帐又小。总也听不进去,看来她是嫌麻烦。最后她说,老板眼下出门去了,等他回来问一声再拿来吧。说完硬是把一条被子填满整个蚊帐,走开了。

此后,又过了半刻,女子回来了,说了声:“太晚啦。”然后隔着蚊帐在摆弄着什么,不时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看来肯定是给孩子买的玩具发出的声音。不久,她大概又把包裹照原样包好了,隔着蚊帐说道:“我先睡啦。”三四郎回答:“好吧。”他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一面摇着团扇,心想,干脆就这样熬到天亮吧,可是蚊子嗡嗡地飞来,外面实在受不了。三四郎霍地站起来,从提包里掏出薄棉衬衫和衬裤,贴身套上,外头束上蓝色腰带,然后拿着两条毛巾,钻进了蚊帐。女子还在被子另一头的角落上摇着团扇。

“对不起,我生来讨厌盖别人的被子……还得设法避避跳蚤,请原谅。”

三四郎说罢,把事先特意空下来的另一半被子向女子这边卷过来,床铺正中形成一道又白又长的隔挡。女子翻身朝里睡了,三四郎将两条毛巾接在一块儿,在自己的领地上铺个长条儿,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这天晚上,三四郎把手和脚都收拢在这条狭窄的毛巾上,未曾向外越出一寸。他和女子没有搭一句话,女子面向着墙壁,也是一动不动。

天总算亮了。女子洗完脸坐下吃饭的时候,微微一笑,问:

“昨夜里没有跳蚤吧?”

“嗯,谢谢你,托你的福。”三四郎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低着头,只顾从小碟里捡腌咸豆吃。

结完账,走出旅馆,来到火车站时,女子才告诉三四郎,她打算乘关西线火车到四日市去。不一会儿,三四郎乘的这班车进站了,女子还要再等些时候,她送他到检票口。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一路顺风。”她客客气气地行了礼。三四郎一手拎着提包和阳伞,一手摘下那顶旧帽子,只说了一句:“再见。”

“你呀,真是个没胆量的人啊。”她的口气十分平静,说罢微微一笑。

三四郎觉得好像被什么人推上月台一般。他走进车厢,两只耳朵一阵燥热,好大一会儿,缩成一团,没有动弹。不久,乘务员吹响了哨子,那响声从长长的列车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列车启动了,三四郎悄悄地从车窗探出头去,女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唯有站上的大钟十分显眼。三四郎又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车上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三四郎的举动,只是坐在斜对面的一个男子,在三四郎回到自己位子上的时候,瞥了他一眼。

三四郎经这男的一瞧,似乎有些不大自在。他想看书,以便调节一下心绪,打开提包一看,上面被昨夜用过的毛巾塞得满满的。他用手扒开一道缝儿,从底层随便抽出一本,原来是看也看不懂的培根[4]著的论文集。培根的这本书装帧粗糙,三四郎本不打算把这书带到火车上阅读,因大件行李实在装不下,索性同其他两三本书一同放在提包最底层了,不巧一手摸到了它。三四郎打开培根这本书的第二十三页。他对别的书都不感兴趣,当然更无心阅读培根的书了。然而,三四郎还是恭恭敬敬地翻到了第二十三页,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瞧个没完。三四郎一边装作看书,一边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世上有这样的女人吗?大凡女人,都是这样沉着冷静、心安理得的吗?这是出于没有教养,还是胆大妄为,或者是天真无邪呢?总之,自己未能深入进去亲身体味,就不敢妄自断言。还是应该下决心体验一番啊,不过那也够怕人的。临别时,女人笑他没有胆量,倒使他大吃一惊。他感到两三年来的弱点一下子暴露出来了,连生身父母都没有一语道破过哩……

想到这里,三四郎更加颓唐了,仿佛遭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一顿愚弄,羞惭得抬不起头来。即使面对着培根这本书的第二十三页,也觉得惶愧不安。

现在想来,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可不必,哪里还谈得上读大学、搞学问呢?可是这是关乎人格的大问题,总得有个对付的办法才好。不过,对方老是那样亲热,自己是受过教育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他感到今后不能随便接近女人,他没有那样的勇气,非常困窘,简直就像一个先天不足的废人。然而……

三四郎立即改换了心情,想起另外一些事情——这次到东京去上大学,接触名流,和品学兼优的学生交往,在图书馆钻研学问,从事著述,受到社会的赞扬,母亲欢天喜地……他漫无边际地想象着未来的情景,大大地振奋了精神。他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将脸孔继续埋在第二十三页书里了。他轻松地抬起头来,这时,坐在斜对面的那个男子又看了看三四郎。三四郎也回望着他。

那男子长着浓密的胡须,瘦长面孔,看起来像个神官[5]。然而那副直直的鼻梁倒像是西洋人。在学校读书的三四郎一见到这样的人,肯定把他当成教师。这人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衣服,里边配着整齐的汗衫,脚上套着蓝色的布袜。从服饰上推测,三四郎断定他是中学教员。三四郎前程似锦,在他眼里,总觉得这男子没有什么出息。此人四十上下,看来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了。

男子频频吸着香烟,鼻孔里冒出长长的烟雾,抱着膀子,显得十分悠闲自得。可他不时地站起来,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去别的地方。他每次站起来,总要使劲伸伸懒腰,看来太无聊了。邻座那个乘客把看过的报纸搁在一边,男子也无心借来看看。三四郎未免有些奇怪,他合上了培根的论文集。他本想掏出一本别的小说来正儿八经地读一读,因为太麻烦,只好作罢。他想向前面那个乘客借来报纸看看,不巧那人正呼呼大睡。三四郎一边伸手拿报纸,一边对着那个长着胡子的男子明知故问:

“这报纸没人看吗?”

“想是没人看了,你拿去看吧。”男子显出无所谓的样子。三四郎手里拿着报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打开报纸,上面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内容。他用一两分钟很快浏览了一遍,然后叠好,又放回原处。他向那男子稍微点点头,对方也轻轻地还了礼。

“你是高中生吗?”那人问。

三四郎知道那男子是注意到自己旧帽子上的徽章的痕迹了,心中感到非常高兴。

“嗯。”他回答。

“东京的?”

“不,是熊本。……不过……”说罢,他沉默了。

三四郎本想说明自己马上就要读大学,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于是克制住了。

“哦,是吗?”对方应了一声,又吸起烟来。他没有再继续问,熊本的学生为啥要到东京去。他似乎对熊本的学生不感兴趣。

这时,三四郎前面那个正在睡觉的乘客冒出一句:“怪不得。”不过那人确实睡着了,并非是自言自语。长着胡子的男子望着三四郎嘿嘿地笑了。三四郎趁机问道:

“您到哪里?”

“东京。”

他只是慢悠悠地说出了两个字。不知怎的,他越来越不像中学教员了。然而有一点是明确的,凡是乘三等车的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三四郎不再同他交谈了。长着胡子的男子抱着膀子,用木屐的前齿时时敲打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响声。看来他是那样无聊,不过,他的这种无聊只是因为不愿开口罢了。

火车抵达丰桥时,那个睡觉的乘客腾地站起来,他一边揉搓着眼睛,一边下车了。他醒得不早不晚,看起来是那样准时。三四郎担心他睡迷糊了,下错了站。从窗口向外一望,绝非如此,那人太太平平地通过了检票口,完全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三四郎这才放心地把座位调到对面去,这回和长着胡子的男子坐在一处了。那人换了一下位置,把头探出窗外去买水蜜桃。

不一会儿,他把水果放在两人之间。

“你不吃一个吗?”他问。

三四郎说声“谢谢”,吃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男子看来很喜欢,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并劝三四郎也多吃些。三四郎又吃了一个。两人吃水蜜桃的当儿,变得分外亲密起来,山南海北地谈开了。

那男子说,桃子在水果中最富有仙人气质,它带有不寻常的味道。首先,桃核的样子显得很笨拙,而且到处是坑洼,长得滑稽可爱。三四郎第一次听人说起这种事儿,他感到这简直是信口雌黄。

那男子还谈起这样一件事,他说子规[6]很爱吃水果,而且有多少能吃多少。有一回吃了十六个漤过的大柿子,吃完没一点事。他说自己到底比不过子规。三四郎笑呵呵地听着,看来他对子规的故事倒是挺感兴趣。三四郎真希望他能再多谈点子规的事儿呢。

“大凡看到爱吃的东西,总要伸手去拿,这有什么办法呢?像猪什么的,虽然没有手,却长了个鼻子。假如把猪捆起来不让它动弹,在鼻子前面摆着好吃的食物,据说正因为它的身子动弹不得,所以鼻子能够越伸越长,一直伸到可以够到食物为止。看来,没有比专心致志更了不起的啦。”他说罢嘿嘿地笑了。他的话叫人很难判定是正经话还是开玩笑。

“幸好咱俩都不是猪,否则见到好东西一个劲儿伸长鼻子,那连火车都无法乘了。喏,多伤脑筋。”

三四郎扑哧笑出声来,可对方依然十分沉静。

“说起来也真够危险,有个叫作列昂那多·达·芬奇[7]的人,曾经做过这样的试验,他把砒霜注射到桃树的树干里,看毒素是否渗进果实里了。结果有人吃下桃子中毒死了。[8]真危险,一不注意就要发生危险啊!”

他一边说,一边把随处丢弃的桃核、果皮一起包在报纸里,揉作一团儿扔到窗外。

这时三四郎再也没有心思发笑了。他听到列昂那多·达·芬奇这个名字心里有几分敬畏,而且一想起昨晚那个女子,更有好大的不快,于是审慎地沉默不响了。然而对方丝毫没有注意这些。过一会儿,他问三四郎:

“你到东京什么地方?”

“我初次来,情况不太熟悉……眼下想先到学校的集体宿舍去。”

“这么说,熊本那边……”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

“哦,是这样。”那男子既不表示祝贺也不表示赞赏,“马上就要上大学啰?”

“是的。”三四郎有些不悦,只是随口应和了一下。

“什么专业?”那人又问。

“一部。”

“是法律吗?”

“不,文学。”

“哦,是这样。”

三四郎每听到“哦,是这样”这句话时,总有些不解。他想,对方可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然,那就是个和大学完全无关、毫无感情的人。由于三四郎很难判定他究竟属于哪种类型,所以对这个男子的态度也显得极不明确。

两个人在滨松车站不约而同地吃完了饭,这时火车还没有开。从车窗向外一看,四五个洋人在列车前面走来走去。有一对像是夫妇,大热天里还那么手挽着手。女的浑身穿着洁白的衣服,煞是漂亮。三四郎有生以来只见过五六个洋人,有两个是熊本高中学校的教员,其中一人命运不济,得了佝偻病。他还认识一个女洋人,是传教士,尖嘴猴腮,活像条柳叶鱼或梭子鱼。眼前这些打扮得时髦而华美的西洋人,不仅很少见,而且显得颇为高贵。三四郎简直看得出了神。他想,他们那样趾高气扬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要是到了西洋,夹在这帮人中间,那该有多寒酸啊!有两个洋人打窗前通过,三四郎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一句也不懂,他们的发音和熊本的教员全然不同。

这时,那个男子从三四郎的背后探出头来。

“怎么还不开车呢?”他说罢,朝刚走过的洋人夫妇瞥了一眼。

“嗬,真漂亮!”

他小声嘀咕着,立即打了个呵欠。三四郎觉得自己实在太土气了,赶紧缩回脖子,坐到座位上。那男子也跟着坐下了。

“洋人就是好看嘛!”他说。

三四郎没有说什么,只是顺便“嗯”了一声,笑了笑。

长着胡子的男子接着说:“你我都很可怜啊。凭着我们这副长相,这样软弱,即使日俄战争打赢了,成为一等强国,也还是无用。不过,一切建筑、庭园都和这副长相颇为相称。——你第一次去东京,恐怕没见过富士山吧?眼看就到了,你可得好好看看,那是日本最壮丽的山哪,再没有比富士山更可骄傲的了。但是,这富士山是天地造化,自古就有了的,不是我们凭本事造出来的,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嘿嘿地笑了。三四郎没有想到,在日俄战争以后还会碰见这号人。他不像是一个日本人。

“不过,日本也在逐渐发展啊。”三四郎辩解道。

“终归要亡国。”那男子平静地说。

在熊本要是有人说这种话,准得挨揍,弄不好还会被当成卖国贼。三四郎是在单纯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头脑里容不得一点这样的思想。因此他想,对方也许看到自己年幼,故意愚弄人吧。那男子依旧嘻嘻地笑着,说话时的语调是那般悠闲自得,真叫人捉摸不透。三四郎只好不再理他,默默地坐着。谁知那男子又开口了。

“熊本没有东京大,东京没有日本大,日本没有……”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三四郎的面孔,侧起耳朵等了一会儿,接着说,“日本没有人的脑袋大啊!”他还说,“作茧自缚,终将一事无成;偏爱和护短,反而会使日本裹足不前。”

听到这些话,三四郎觉得自己确实已经离开熊本了。他这时才领悟到自己待在熊本的时候是多么胆小怕事。

当晚,三四郎到了东京。长着胡子的男子直到分手也没有通报自己的姓名。三四郎相信,只要一到东京,这种人一定随处可见,所以他也没有主动打听对方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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