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10-15 10:58:17
我总是思来想去,千方百计拖延早该迈出的告白那一步。因此,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她的故事。这是她威风凛凛地穿越京都奇妙之夜的游记,也是我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只得充当路边石子的苦涩记录。请读者诸贤细细玩味她的可爱和我的愚蠢,用心感受有如杏仁豆腐滋味的人生妙趣。还请多多支持。
品牌:磨铁数盟
译者:陈晶
上架时间:2020-10-23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磨铁数盟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她的故事。
在满是演员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为当上主角机关算尽、四处奔走,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那个夜晚的主角。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恐怕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这是她威风凛凛地穿越酒精之夜的游记,也是我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只得充当路边石子的苦涩记录。请读者诸贤细细玩味她的可爱和我的愚蠢,用心感受有如杏仁豆腐滋味的人生妙趣。
还请多多支持。
你知道“朋友之拳”吗?
当不得不对身边之人的脸蛋挥拳的时候,人们会紧紧握住拳头。请仔细看这只拳头。大拇指如铜墙铁壁般从外面紧紧包住另外四根手指,正是它成就了这只“铁拳”,将对方的脸颊和自尊击个粉碎。一“暴”还一“暴”,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必然之事。以拇指为基础产生的憎恨如燎原之火般向世界扩散,在即将到来的混乱和悲惨中,我们会把本应守护的美好事物一股脑儿冲进马桶。
然而现在,把拳头松开,试着将大拇指裹在其他四根手指中握拳吧。这样一来,充满力量的坚硬拳头一下就会变得缺乏自信,像招财猫的爪子一样充满爱意了。这种拳头可笑至极,自然无法将满腔怒火注入其中。只有像这样将一连串暴力防患于未然,才能给世界带来和平,我们才能为保护美好事物尽绵薄之力。
她是这样说的:
“将大拇指偷偷藏在拳头里,想紧紧握拳也握不住。那根偷偷藏起来的大拇指才叫爱。”
小时候,她的姐姐将朋友之拳传授给她。姐姐说:“你听好了,身为女子,不能一味挥舞拳头。虽说如此,但这广阔的世界里正人君子仍为少数,剩下的人不是浑蛋就是白痴,要不就是浑蛋加白痴。因此会有不想挥拳却又迫不得已的时候。到时就用我教给你的朋友之拳吧。紧握之拳中没有爱,但朋友之拳中有。用朋友之拳,才能优雅地活在世上,才能开拓美丽和谐的人生。”
美丽和谐的人生。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因此,她掌握了“朋友之拳”这个绝招。
这是新绿鼎盛之际已过的五月末。
大学社团里的前辈赤川学长要结婚了,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婚礼。我和他几乎从未交流过,但同在一个师门下,便要露个脸。社团里还有几个人也来了,她的身影也在其中,因为赤川学长在其他关系网中和她有同门之谊。
从四条木屋町的十字路口沿高濑川进入黑暗的街道,可以看见一座木造三层楼、古色古香的西餐厅,它温暖的灯光照在高濑川一侧成排的树上。
单是这光景已经十分温馨,里面则更加温暖,不如说是一派火热。
发誓白头偕老的新郎新娘可谓珠联璧合,就算新郎横抱新娘接吻被人拍下来两人也若无其事,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热模样将与会者瞬间烧成了焦炭。
新郎是在乌丸御池分行工作的银行职员,新娘是伏见一家酿酒公司的研究员。两人都是无视家长想法的豪杰,据说双方父母至今还未谋面。两人相识是在大学一年级云云,经过大风大浪翻山越岭云云,现在模样才如此惨不忍睹云云。
这般场景本已无趣,我与新郎新娘又不相识,觉得有趣才真是变态。于是,我便靠着打扫盘中之物和眺望餐桌一角的她打发时间。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躺在大盘子一角的一只小巧蜗牛壳。我无法推断她从蜗牛的残骸中能看出何种趣味,但至少看着她我就觉得很愉快。
她是我大学社团里的学妹,我对她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但还没有和她说过熟络的话。本以为今晚就是传说中的大好时机,却因为没能坐在她旁边这一战略性失败,希望眼看就要落空。
主持人忽然站了起来,宣布:
“下面,由新郎赤川康夫和新娘东堂奈绪子致辞。有请两位。”
原来新娘叫东堂奈绪子啊。我才知道。
西餐厅的庆祝活动告一段落,宾客们纷纷来到马路上。
在一团和气、准备续摊的人群中,我虎视眈眈地寻觅着,看连接着我和她的红线是否掉在了街上。
不料她向大家低头告辞,一人独自离去。我好不失望。她似乎要踏上归途了。若是如此,随波逐流地参加接下来的活动便没有意义了。我溜出前往续摊地点的队伍,追赶走在前方的她。我说不出“别那么着急走嘛,这位小姐,今晚和我喝杯酒吧”这样的话,脑海中也想不出有名的台词,总之先走走看吧。
四条木屋町,阪急河原町车站的地下道出口旁,有一位弹吉他的年轻人和听得入迷的人们。紧紧缠着过路女子的黑西装男人四处走动,无数醺红脸庞的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热闹地寻找下一家酒馆的高脚凳。
我以为她要拐到四条大桥,她却略微一想,径直向北走去。高濑川旁的树木郁郁葱葱,老字号咖啡店“缪斯”在树丛深处散发着橙色光芒。我看见她在店门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迈出酷肖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挺胸抬头拐进了小巷。
就是在这里,我跟丢了她。
眼前满是商住房林立的奇怪小巷,还有散发出桃色灯光的店铺,她却了无踪迹。我不断被桃色店铺的男人搭讪,只好从小巷出来。本以为已抓住的良机瞬间荡然无存。
如是这般,我早早就退出了舞台。而她开始探寻夜之旅途。
接下来便由她讲述。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从木屋町走到先斗町一带时发生的故事。
追根究底,起因其实是在木屋町的西餐厅举办的婚礼上在盘子一角滚来滚去的蜗牛壳。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蜗牛壳上的旋儿,一边涌起想喝酒的渴望。遗憾的是,这种难以抑制的欲望与蜗牛之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
然而那晚来的都是前辈,我没办法喝得尽兴。万一在值得庆祝的婚礼上失了态,给老师脸上抹黑,那就罪该万死了。我在那里忍耐着没有多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酒瘾,决定不去续摊了。
那个夜晚,我想独自跻身魅惑的成人世界,总之就是想毫不在意前辈的眼光,随心所欲地喝酒。
恰巧路过四条木屋町附近,沉迷于夜间享乐的男男女女往来其间,那醉人的成人气氛引诱着他们。在这一带,“酒”和令人目眩的成人世界一定都在等待我。就是这么回事!我热血沸腾,在老字号咖啡店“缪斯”前迈出了双足步行机器人式的步伐。
我受熟人指点,决定去木屋町一家叫“月球漫步”的酒吧。据说这家店的鸡尾酒一律三百日元,对我这种囊中羞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神赐。
如果太平洋的海水是朗姆酒就好了,我就是这样爱着朗姆酒。
当然,像早上喝牛奶那样叉着腰将一瓶朗姆酒一饮而尽也不错,但将这样微小的梦想放进心灵的珠宝盒才叫“节制”。众所周知,美好和谐的人生如果漏掉了这种自然而然的节制,就无法成立。
因此,我爱喝鸡尾酒。阿卡普尔科、自由古巴、椰林飘香……品鸡尾酒就像是挑选一颗颗宝石,感觉十分奢侈。当然,我对朗姆酒以外的酒调制的鸡尾酒也颇有兴趣,积极地与它们订下喝与被喝的山盟海誓。顺便说一句,不仅是鸡尾酒,只要是“酒”,我都想积极地接触。
就这样,我来到“月球漫步”,以自己的方式品酒,不料却被吧台角落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搭讪。
“哎,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有吧?”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我并没有烦恼。
我沉默不语,那个男人接着说:“如果有烦恼,和me说来听听。”这种说法真是既诙谐又巧妙啊,我不禁佩服。
这个人叫东堂。身形瘦弱纤细,长脸上蓄着邋遢的胡子,像是在黄瓜的尾端涂满了铁砂。他把身子凑过来,我敏锐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味道,应该是男用香水的气味。东堂先生身上的野性气息也猛烈地溢了出来,与浓烈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酿造出噩梦般的幽深之感。我想,莫非这多重气味形成的深邃之味便是“成熟男人的香味”?难道这个人就是街头巷尾众人口中的“魅力熟男”?
东堂先生像被揉成一团的草纸般笑了。
“我请你喝点什么吧?”
“不用了。”
“不用客气。”
虽然再三拒绝,但无视东堂先生的好意反而失礼。而且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比免费更便宜的东西了。
东堂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喝酒。可是看我倒不如看电饭煲更能快乐充实地打发时间,因为我是比电饭煲更无趣的不解风情之人。莫非我的脸上有什么好笑的东西?我偷偷擦了擦脸。
“你一个人?同伴呢?”
“我一个人来的。”我说。
东堂先生是养锦鲤出售的生意人。
“泡沫经济那时候,水池里游的仿佛是一捆捆钞票。”
东堂先生说着望向远方。
“可现在想来真是荒谬。”
他盯着吧台后面色彩缤纷的酒瓶的间隙,或许是在心里描绘着那些闪亮夺目的锦鲤一条条跃出饲养池变身钞票的日子。他慢慢品着威士忌。
从中书岛乘京阪电车宇治线可以到达六地藏,那里有东堂先生斥巨资打造的东堂锦鲤中心。泡沫经济这一热闹非凡的大戏隆重地拉开帷幕后,东堂先生果断地与锦鲤牵手一同乘上了经济盛衰的浪潮。可到了今年,却接连不断地遭遇麻烦。大规模锦鲤盗窃团伙令人困扰,准备用来维修设备的资金被盗,心爱的鲤鱼还得了神秘的传染病,变得虚胖不已,活像圆滚滚的外星生物。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灾难。”
“这还不算完。我本以为不会再有别的事发生,谁知道就来了那件事。按理说拜它所赐,生意没了出路,可我一想起来却不禁觉得好笑。”
前几天傍晚,宇治市刮起了龙卷风。
从伏见桃山城到六地藏,风势猛烈,一路向前。可怕的是,它迅速朝东堂先生的锦鲤中心逼近。
得到消息后,东堂先生慌忙从京都信用金库折回。冲天的黑色巨柱踏过锦鲤中心的栅栏,闯了进去!东堂先生甩开劝阻他的打工青年,直奔龙卷风而去。
小屋被吹跑,蓄水池里的水翻腾着,隆隆作响。
夕阳从西面射过来,照耀着附近一带,东堂先生挚爱的锦鲤鳞片金光闪闪,仿佛说着“我们会变成美丽的龙回来哟”,飞向黄昏的天空。
东堂先生一边被暴风吹打,一边像哼哈二将般叉腿站立,呼喊着每一条锦鲤的名字:“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然而龙卷风没有理会他的哀号,将可爱的锦鲤一条不剩地卷走了。
由于这场灾难,东堂先生最终丧失了偿还借款的希望,落入在夜晚的街道徜徉、暗中摸索人生下一步棋的惨境。
“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
东堂先生用秋风般悲切的声音喊了好几次。太令人悲伤了,我也难过起来。
“你是个好孩子啊。”他看着我的脸说,“我也算长寿了,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你看来或许我只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可我有看人的眼光。不是说漂亮话,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的父母还真是幸福。”
“过奖了。”
就这样,我们干了一杯。
“话说回来,你挺能喝呀。喝得这么急没问题?”
“慢慢喝就没感觉了。”
“是吗?那我告诉你一家酒更美味的店吧。”东堂站起来,“我们换家店怎么样?”
我们两人沿着高濑川向北前进。东堂先生小心地抱着一个淡绿色的包袱。大学生、回家路上的上班族和喝得酩酊大醉身份不明的人让这条街热闹起来。
东堂先生一边眺望四周,一边给我讲了神秘之酒的故事。
它叫“伪电气白兰”。真是奇怪的名字。
“伪电气白兰原本是大正时代东京浅草的老字号酒馆推出的鸡尾酒,新京极附近也有店在卖。”
“伪电气白兰和电气白兰不同吗?”
“据说电气白兰的制作方法绝不外传。曾有京都中央电话局的职员试图重现它的味道,在不断摸索后,于穷途末路之际,有如奇迹般地发明出了伪电气白兰。因为是偶然得来之物,所以味道和香气与电气白兰截然不同。”
“是用电造出来的吗?”
“有可能,毕竟名字都叫电气白兰了。”说着,东堂先生小声笑了,“就是现在,也有地方在悄悄地生产,再运送到夜晚的街巷。”
我脑海中浮现出明治时代的红砖小工厂。工厂里电线纵横交错,金色火花四处飞溅。与其说是酿酒的地方,不如说是化学实验室和变电站的综合体。愁眉不展的手艺人按照秘方谨慎地调节电压,因为电压稍有不同,伪电气白兰的味道就会改变,也难怪他们会皱眉头。终于,散发神秘香气的液体流入一个个透明的长颈瓶中。用电造酒,这么有趣的事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呀?
我的身体被好奇心充得鼓鼓的,仿佛要在木屋町的路上“啪”地一下爆开了。
“哎呀,好想品尝一下啊。”
东堂先生是从一位叫李白的老先生那里得知伪电气白兰的。为了维持锦鲤中心,东堂先生去找李白老先生借钱,两人因此相识。
李白老先生是木屋町和先斗町一带的名人,是酒量深不可测、有专车接送的有钱人。他一边请人们喝伪电气白兰,一边尽情玩乐。
夜晚的街道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东堂先生带我去了耸立在木屋町东侧的一栋商住房的顶层。满是破烂的旧公寓让人觉得像是踏进了废墟。
东堂先生推开厚重的大门,微弱的光亮倾泻出来,还能听见人们的牢骚声。吧台很脏,脏兮兮的沙发和椅子像是捡来的。墙上贴着手写的菜单,靠墙的书柜里塞满褪色的旧杂志。客人们随意地在椅子或沙发上占个座位聊天。
我在东堂先生的劝诱下喝了一杯烧酒。
“为你的幸福干杯吧。干杯!”
东堂先生品着烧酒,讲起了他女儿的事。他的千金比我要年长一些。五年前同妻子离婚后,东堂先生就没怎么见过女儿了,她似乎也不太想见东堂先生。多么悲伤的故事啊。东堂先生慢慢讲着,还用手背使劲儿擦了擦眼角。
“父母只求孩子幸福就够了。你的父母一定也这样想。我也是为人父母,明白的。”
“可是得到幸福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是当然。父母也无法让孩子幸福,孩子必须亲自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但要是女儿能找到幸福,要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真是了不起,我颇为感慨,他的心灵是多么高尚啊。
“对自己来说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年轻人啊,要这样问自己,这才是正面的烦恼。只要不忘经常自问这个问题,人生就有意义。”东堂先生断言道。他握着我的手,说:“像这样与路过的人相识,共度快乐时光,可能就是我的幸福。”
他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色小木雕,放在我的手心。“送给你做护身符吧。”
是吊坠吗?这神奇的东西像是朝向斜上方的大炮。我拿在手上把玩一番,仔细观察,觉得它很像湿滑而黏腻的深海生物,又像是将鲤鱼滑稽可笑地夸张之后制成的东西。
“你要好好保存哟。”
“鲤鱼跃过瀑布后就会变成龙,是出人头地的象征。鲤鱼旗就是一个例子。自古以来鲤鱼就是代表吉祥的鱼。祇园祭[1]的祭神彩车中有鲤鱼山,还装饰着跃龙门的大鲤鱼。跃龙门的说法你知道吧,这个啊,是……”
说着深奥知识的间歇,东堂先生看着我的手叹息道“好手啊”“真是可爱的手啊”。我的手完全没有有趣之处。相比之下,红叶馒头一定有趣得多。
“啊,我醉了。你也喝了不少吧?”
“没事吧?您不会宿醉吗?”
“说什么呢?只要是高兴的时候喝就没事。现在我很幸福。”说着,东堂先生用手臂揽过我的身体,摇晃着说,“拿出干劲儿来!”
“嗯,我很有干劲儿。”我回应道。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东堂先生的手滑向了我的胸部一带。他在摇晃我的同时,也在摇晃我的胸。东堂先生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无耻的行为,应该是试图鼓励我,搂住我的时候酒劲儿发作所致吧。可我还是觉得难为情。
“不好意思,东堂先生,您的手。”
“嗯?手怎么了?”
“您的手碰到我的胸了。”
“啊,不好意思,失礼了。”
东堂先生说着立即放下了手,可不一会儿,手又绕过来碰我的胸。我实在难为情,最后只好一把推开他。
正在我和他摸来摸去,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我被摸来摸去,正在推来挡去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喂,东堂!”
回头一看,是一位个子高挑、眉宇间透出英气的女子。
“色老头,又干这种事!”
“啊,是你!你来了!”
东堂先生的威严瞬间荡然无存,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使劲儿挺了挺胸,逼近东堂先生。
“那么想摸胸的话,就摸我的好了。摸给我看看!”
“不,我才不想摸言行不稳重之人的。”
“你这个浑蛋,给我滚出去!”
东堂先生慌忙站起身,想拿上他的包袱,不料包袱一下子松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滚落在地。是许多古画。画中的男女像九连环那样缠绕在一起,怪兽般的东西盘踞在两人交缠之处。我帮他捡起来,盯着画问道:“这是什么啊?”东堂先生慌忙把画从我手中夺走。
“是春宫图。”东堂先生没好气地说,“今天要卖掉。”
这一幕太悲凉了,我不禁想叫住东堂先生,他却以不容分说之势将春宫图包好,风一样奔了出去。
我又看了一下他送的护身符。原来那既不是大炮也不是鲤鱼,没错,是刚才画上出现的怪兽,恕我直言,也就是所谓男性的象征。
我叹了一口气。
轰走东堂先生的女子在我身旁坐下,温柔地问:“你没事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搭话的这张脸,这确实是一张眉宇间都透着英气的面孔。她无视看呆了的我,用极有气场的声音点了啤酒,然后一回头叫道:“樋口,你也来这儿了啊。”
一位身着褪色浴衣的男子悠然地站在那儿。
“哎呀,你好呀。”男子来到吧台,可爱地微微一笑,“在夜晚的大街上遇见的可疑人士,绝不能掉以轻心。不用说,也不能给我们这样的人可乘之机。”
就这样,我结识了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
羽贯小姐喝酒如同饮水。“鲸饮”这个词应该就是形容她的,是一位美人腹中能存有一头鲸鱼的意思。我像欣赏高超的武艺一样,在一旁看着她将啤酒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
她的同伴樋口先生似乎对酒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只是拿着酒杯小心地摇晃,饶有兴致地看羽贯小姐痛饮。
羽贯小姐是牙医助理,樋口先生则职业不详。
“我的职业是天狗[2]。”他的话出人意料。
“嗯,倒是挺像的。”
羽贯小姐没有否认。
“话说回来,你遇到我们真是太好了,东堂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比我更加气愤。
其实我挺可怜东堂先生的。不管怎么说,他给我讲了深奥的知识和了不起的人生哲理,还请我喝了酒。而且,他赌上人生的锦鲤中心被毁,正面临重大危机,而今晚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的一晚。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不过是一两个乳房嘛,哎呀,乳房倒是只有两个,话说回来,我为什么如此没有胸怀,不能平静地当作没这回事呢?
“东堂先生一定很痛苦,我对他太无情了。”
“没关系。应该对他更无情才是!”
“可我也算受到东堂先生的照顾了。”
“你不是刚刚才认识他吗?”
“可他给我讲了很棒的人生哲理,我觉得他一定不是坏人。”
“好了好了,你冷静点。先喝酒,我请客。”
羽贯小姐为我点了瓶啤酒。
“人生哲理那种东西,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会讲。”她说道,“樋口不也能说嘛。”
“是吗?不知道啊,我也不想说。”樋口先生闪烁其词。
当我谈起锦鲤中心破产的事,羽贯小姐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真是可叹啊。”
“没准儿会去跳鸭川哦。”樋口先生说。
“你真多嘴,他怎么会是那种纤细敏感的人!”
“可生意破产了不都这样吗?装出平常那副快活的模样,实际上却准备把今晚当作最后的美好时光。”
“樋口,你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羽贯小姐一口喝光了啤酒。
“啊,心情不好。我想去别的地方,樋口你带钱了吗?”
“这几年我都不带钱了。”
“那找个地方混进去吧。”
“明白。我们换地方吧。”
“我们要换个店,你也一起来怎么样?”羽贯小姐俯视着我的脸说,“和我们一起比较安心吧。”
“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可不能相信我们啊,我们是来路不明的人。”樋口先生一脸正经地给我忠告。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羽贯小姐麻利地拢了一下头发,站起身来。
穿过小铁门,从紧贴在大楼背面的逃生梯出去,只见一片陌生而复杂的景象。
南北绵延的低矮商住房形成凹凸不平的影子,霓虹灯和街灯的光亮点缀其间。公寓的屋顶闪烁着烤肉店巨大的灯饰,电线像网一样将家家户户笼罩其下。正觉得是灯红酒绿之地,就看到百姓家里有如孤岛般的晾衣台,看起来简直像秘密基地。而近在咫尺、状似长带般散发出朦胧光芒的,就是南北向的先斗町。眼前的小小街道像是强行塞在木屋町和先斗町之间的迷宫。
我们从逃生梯走下去,下面是个狭小的停车场,自行车的残骸堆积成山。
樋口先生蹲在一辆自行车旁边,举起一个像海带妖怪一样软乎乎的黑东西,摇晃给我们看。
“这不是裤子吗?”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脱的吧。肯定有什么缘由,别管啦。”
羽贯小姐轻松地将自行车咣咣摞起来,开始向上攀爬。樋口先生从我身旁经过,悠然地学着她的样子往上爬。他攀爬时,浴衣的下摆大大掀起,眼看就要春光乍泄了,再一看,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严严实实地套上了那条来路不明的裤子。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嘘——”羽贯小姐把手指放在嘴上,“越过这道围墙。”
越过围墙后,气氛变得像日式酒家般安稳,雅致的灯笼照着花草丛。在一群生硬的水泥公寓之中,居然有如此寂静之处,真的很可爱。
“你准备当偷酒贼吗?”
“别说这种话!别把我和樋口相提并论。”
“我只是捡了别人丢掉的东西,”樋口先生理直气壮地反驳,“懒得拿去警察局,才穿上罢了!”
“我的天啊,樋口,你把刚才的裤子穿上了?饶了我吧,真受不了。”
读者诸贤,你们还好吗?现在由我来畅述离别之苦。
我这时忽然跑来,是怕诸位把寂寞地伫立在木屋町的我忘得一干二净。请不忘给我满满的爱吧。
在她被可恶的东堂揉来捏去遭遇灾难之时,无须赘言,我应该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然而,那时我正在木屋町通向先斗町的黑暗小巷里裸露着下半身,因为寒冷和愤怒全身颤抖。那些破口咒骂我“变态!”的读者朋友,我持有同感,但这样责备我似乎失之轻率。
我亲眼见到她与东堂一起沿高濑川进入木屋町对面的大楼,于是准备稍等片刻就进店打探虚实。我不清楚两人是何种关系,但如果她被陌生男人搭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就准备勉为其难地拔刀相助。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啊。
但接下来出乎意料,我竟被来路不明的歹徒袭击,被拖到小巷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裤子和内裤被抢走了。夜晚的街道危机四伏。黑暗中,对方的行动是如此迅速,我连那可恶罪犯的脸也没看清,只记得对方身上散发出浓郁而神秘的花香。竟然被满身花香的歹徒弄得裸体示人,世界真是千奇百怪。很明显,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抵抗也是徒劳,我被迫向全天下展示自己。不,为了尽量避免这种情况,我抱着身旁的啤酒箱,潜藏到了小巷的角落里。本来我摩拳擦掌,期待掌握今晚的霸权,准备与她浪漫地相逢,谁知居然落到在黑暗小巷里抱着啤酒箱遮丑的境地。不仅没有当上今晚的主角,若是在这种地方被警察发现,还会不由分说地被打上有伤风化的烙印。我那宝贵的青云之志也将化作木屋町的露水消失无踪。
无计可施。我一边遥望着她愉快地进行夜之旅,一边想,难道我的命运要终结于成为路边的小石子吗?
男男女女混乱地挤在宽敞的客厅里,宴会正进行到最高潮。
他们是大学文化社团“诡辩部”的成员。为了给去英国留学的前辈送行,频频举起最适宜庆祝光荣迈向新生活的香槟酒。
“都说香槟可口,容易贪杯,不过你应该就不必担心了。”樋口先生说。
“虽然我也不知道谁是谁,但让我们为前往英国的朋友的光辉未来,干杯。”
就这样,我们尽情享用免费美酒。羽贯小姐像遇到百年知己般融入人群,把宴会搅得天翻地覆。她抓住身旁东逃西窜的人,舔他们的脸,不论男女照舔不误。这是她喝醉时的习惯。
“不会难受的,再近些。”
“哇,快别这样。哎——”
“这边有位姑娘在作壁上观啊。”
“呀!耳朵不行,耳朵不行!”
我望着把周围搅得一团糟的羽贯小姐,不禁佩服至极。出没于木屋町的“鲸美人”一旦囊中羞涩,就敢潜入陌生人的宴会,轻松地将免费酒水收入胃中,再慢慢舔过别人的脸。这只能用“无比痛快”来形容了。
起初,她佯装喝醉,在走廊上埋伏从洗手间归来的大学生,然后将对方紧紧抱住,半强迫式地套近乎,大声吵嚷着进入宴会。在这种场合就得脸皮厚!混进陌生人的宴会就是生死攸关的较量,一瞬间的犹豫就可能是致命伤。一口气打入宴会内部后,要不由分说开始活跃场上气氛,把那些“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儿”的疑问粉碎得干干净净。
我们只能踏着豪杰羽贯小姐开拓的道路默默前进。
“这样在夜晚的街道里徘徊,就会想起那个人来。”
樋口先生被香槟酒弄得脸色通红,忽然扑哧一下笑了。
“有一位叫李白的奇怪老先生。最近没怎么见着,但我以前经常缠着他,蹭饭吃,混酒喝。李白是他的外号。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白天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可一到晚上却十分豪爽。多亏了他,我才能不时品尝到美食。”
樋口先生说着,露出快乐的神情。
“李白老先生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带着我这样的帮手去袭击走夜路的男人,抢他们的裤子;另一个是用伪电气白兰比酒量。”
“啊,伪电气白兰。我早有耳闻,很想尝尝。”
“那就难了。伪电气白兰不是普通的鸡尾酒,附近的店都没有卖的。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秘密酿造的酒。但无论是金钱还是伪电气白兰,李白老先生都有很多。”
樋口先生从浴衣里取出雪茄烟,叼在唇间。
“李白先生为什么那么有钱啊?”
“他是放高利贷的。”说着,樋口先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我也向他借了一点钱,所以近期不准备见他。”
一名男子逃出羽贯小姐掌控的野蛮地带,爬了过来。
“你是谁啊?”那人问道。
“我也不认识你。”樋口先生答道。
两人呆呆地对视。终于,那男人表现出大度的一面:“算了,是谁都无所谓。”他已经烂醉如泥了,所以口齿不清地打开了话匣子:“喂,我说,比起和喜欢的男人结婚,还是和不喜欢的男人结婚比较好,对吧?”他忽然说出奇怪的话来。
“这个说法真新鲜啊。”
“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就会失去理智,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因此,比起自己喜欢的男人,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才是更理性的选择。要找的是今后共度漫长人生的伴侣,因此应该慎之又慎地合理判断。可是恋爱这种感情无法进行合理的说明,与结婚这个问题原本就不合拍。另外,与喜欢的男人结婚,就得品尝热情逐渐冷却的可悲滋味,与不喜欢的男人结婚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根本就没什么热情。更有利的是,如果自己不喜欢这个男人,那么他花心自己也不会痛苦,因为根本不嫉妒,于是就能从毫无益处的烦恼中解脱,得到自由。从逻辑上考虑就能明白,女人应该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与喜欢的男人结婚呢?!难道大家都看不清真相吗?!”
说完这番言论,男人酩酊大醉,口水直流。我用小手帕帮他擦了擦。他连声呼唤一位叫奈绪子的女人的名字。
“我本不该参加这个送别会的。奈绪子的婚礼正在举行,我更应该去那边。”
“那你赶快去不就行了?”
“不行,这可是我的送别会。”
“哦,原来去英国留学的是你啊。”
“事到如今,和奈绪子见面的话,你让我说什么?你让我和那种与喜欢的男人结婚的不通情理的女人说什么?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难道不是吗?”
说着他上前要揪住樋口先生,樋口先生“嘭”的一声将他撞到一边,他咕噜咕噜地滚到客厅的角落里,哼了一声便不再动弹。就像海狮在闹别扭一样,留给我们悲伤的后背。用诡辩进行爱的告白是没有用的。
“下面,为了鼓励高坂学长,我们开始跳诡辩舞吧。”负责人模样的女子站起来说。
“高坂学长在哪儿?”
“居然在那种地方赌气睡着了,难道他打算只让我们跳吗?”
“话又说回来了,是哪个白痴想出的舞?真是千古之耻!”
“先把学长叫起来再说吧。”
“哇,学长,你的口水流得像牛一样。”
一动不动的高坂先生忽然口水四溅,像狮子一样怒吼:“唔噢!奈绪子!”
一时间,围在他身边的部员们都跳开去。
“奈绪子小姐不在哦,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啦。”
“好了,跳了诡辩舞,痛下决心去国外吧!”
就这样,在众人的安慰和搀扶下,高坂先生摇摇晃晃地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与其说他是被学弟学妹簇拥着打气,不如说是被大家随意地推来搡去。
“学长,振作起来!”
“谢谢大家。你们来给我送别,我很高兴。”
“振作起来!索性别回来了。”
“学长不在我们也能做得很好,放心吧。”
“不会再重逢了,好高兴啊,再见。”
在喜悦之声中,高坂学长被学弟学妹推搡着前行。人们终于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开始在客厅里扭着腰缓步前进。这就是诡辩舞。
这个舞蹈着实有趣,我和樋口先生也高兴地加入队伍。大家正倾心为光荣踏入新生活的高坂先生祝福时,羽贯小姐现身了,她把扭着身子狂舞的我们拉到走廊上。
趁着宴会结束前的混乱脱身——她喝免费酒的伎俩到此完全得逞。
走出日式酒家,我们沿着石板路向北行进,前往先斗町。
抬头仰望,夜空被两旁的屋檐占据了领地,显得十分狭小,许多电线在头顶纵横驰骋。日式酒家的二楼垂着竹帘,缝隙间露出酒席的光亮。
狭窄的街道两侧,红灯笼、电子招牌、门灯、自动售货机和橱窗的光亮,宛若夜市的灯光般连成一片。人们三三两两愉快地漫步而过。
我还看到主顾们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槛高如万里长城的店面。应该说这就是先斗町的格调吧。穿过大门,那石板小巷深处,无疑是我辈无法想象的极尽风流之处,是大人为大人打造出的玩乐之地。一定是的,太有意思了。
“哎呀,接下来怎么办呢?”羽贯小姐嘟囔道。
“已经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吗?”
“那倒不是。不然还是从哪儿穿回木屋町去吧。”
一只猫从脚下跑过。我回头望着它敏捷的身影,看见了在石板路上行走的舞伎。她穿过灯笼发出的光亮,悄悄溜进向西延伸的小巷中。
待我回过头来,已经不见羽贯小姐他们的踪影了。
是不是拐进小巷了?我张望了一下,没有人。要是没了这两位,我在先斗町便没了值得依赖的人,也不知怎样才能继续夜之旅。真是烦恼啊。
“哎,你一个人?”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喊我。“在夜晚的大街上遇见的可疑人士,绝不能掉以轻心。”我想起樋口先生的忠告,低头行了个礼,继续走路。
忽然,一颗大苹果落了下来,在我面前的石板路上滚动。
我不觉找起苹果树来,先斗町居然还长着苹果树,真是奇怪。但那不是苹果。我瞪着那个绷着脸的胖鼓鼓的不倒翁,它也瞪着我。
哎呀,读者诸贤,好久不见。在昏暗的小巷里,因下半身不同寻常的开放之感而惊慌失措的我又来了。加个塞儿,抱歉。
正当我面临被控告公然猥亵罪的紧要关头,从店里被踢出来的东堂拯救了我。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巷,对求救的我说了句“等一会儿”,很快便拿来一条旧裤子。听说是从位于先斗町与木屋町之间的相熟的旧书店借来的旧衣服。
东堂脸色阴沉,让人感觉像是随时要去上吊一样。但这些都无所谓,能在这里相遇也算有缘,他还说要请我喝酒,话语中飘浮着自暴自弃的悲凉,有点恐怖。但最后我还是被他说服,与这个捏她胸部的可憎男人同桌共饮,当然,此时我还不知道他做过的事。
穿过小巷,我被领到先斗町一家面朝鸭川的酒吧里。小公寓的二层,在那个只有吧台、如同洞穴一般的店里,不知为何处处可以见到猫和不倒翁。
当着我和酒的面,东堂忽然放声大哭,叹道:“浑蛋!没意思!没意思!”之后嘟囔道:“啊,怎么办?”立即又回应自己说:“也不能怎么办。”
接着,东堂又眼含热泪地重复了一遍对她讲述过的不幸遭遇。他似乎难抑愤怒,频频咒骂一位叫李白的老人,因为李白催他偿还借款。他痛骂一声“那个浑蛋”,又左顾右盼,看是不是有谁听到了。
与她相逢成了痴心妄想,只能与素不相识的大叔独处,我也想哭了,两人各自为各自的理由流泪,呈现出“男人与男人把酒洒泪”的惨状。喝醉了的东堂自暴自弃地劝酒:“别和我客气!喝啊!”我喝了本来喝不了的酒,酩酊大醉。
整个酒馆就像漂浮在鸭川上一样摇摇晃晃。
然后,东堂那个开旧书店的朋友登场了,陌生的大叔又增加了一位。
“哎呀,不好意思迟到了。烧洗澡水的锅炉坏了。我去樱汤浴场洗了澡来的。”
他津津有味地将地麦酒喝干,探出身来问:
“那个,你真想卖?”
东堂点点头,解开包袱,将春宫图摆出来。他说,自己的珍藏要在今晚“闺房调查团”的拍卖会上全部卖掉。这是走投无路之际做出的痛苦决定,他要拿着卖得的钱从李白身边逃开。
“闺房调查团是什么?”我问。
“闺房调查团是个俱乐部,里面全是喜爱收集情色物品的人。比如说情色玩具、古董,情色胶片,还有这家伙攒下的春宫图之类的,团员们会拿着这些东西来参加聚会。”旧书店老板解释道。
“这是哪门子调查团啊……不就是一群色狼嘛。”我小声说。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这些可都是文化遗产。”
“也是我生存的价值。”东堂说。
悉听尊便吧。
我想打开面向马路的窗户,让风吹进来,变得清醒一点,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开窗户,望着下面先斗町的石板路。
我将下巴放在冰凉的窗框上呼呼地喘气,忽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娇小身影正走在眼前的石板路上。认出是她,我想叫住她,却出不了声,慌忙之中一把抓住了吧台一角的不倒翁。店主喝道:“你要干什么?!”我置若罔闻,身子探出窗户,将不倒翁扔了下去。
她停下脚步,拾起落在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端详。
我想转身去她的身边,但醉得脚都不听使唤了。天旋地转,地板在起伏,胸口也随即像从悬崖坠落般难受起来。
“我说,这家伙是谁?”
旧书店老板指着我问。
这点醉算得了什么?!她就在那里,要是不去她的身边,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呻吟着,然而却朝猫咪四处逃窜的肮脏地板倒了下去。
我不得不第二次退场。
我将不倒翁抱在怀里,一摇一摆地走着。樋口先生从通往木屋町的小巷里探出脑袋,向我招手:“喂,在这里,这里。”我开心地跑过去。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呢。”
“这个不倒翁是哪儿来的?”
“捡的。”
“很Good的不倒翁。”
我跟着樋口先生走进狭窄的小巷。脚边,类似方形纸罩台灯的电灯散发着光芒。木板墙前摆设的大盆栽里种着枫树,两只猫挤在绿葱葱的树叶下。
用红砖装饰的墙上镶嵌着潜水艇上的那种圆形玻璃窗,从那里透出光亮来。樋口先生打开门。吧台后摆放的酒瓶像奢华的枝形吊灯一样闪亮,店里满是威士忌琥珀色的光芒。长吧台边坐了一排绅士淑女,盯着忽然闯进来的我。
好恐怖!我惶恐地从吧台前的人群中挤过,发现里面有个像是隐匿之处的微暗空间,羽贯小姐正混在四位魅力熟男中高谈阔论。
坐在红色布沙发上的大叔们都系着红领带。无忧无虑、相见之缘无不化作杯酒之欢的羽贯小姐,似乎早已与红领带大叔们意气相投。
“令郎结婚了?哎呀,那可真是恭喜了。”
干杯。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吗?混账。”
“算是吧。”
干杯。
“我把他养大,他却摆出一副是我自愿养他的德行。”
“没有父母,孩子也一样长大。”
“难道有没有我都一样吗?”
“那怎么会一样呢,社长先生。”
干杯。
我小声问樋口先生:
“为什么大家都系红领带啊?”
“今天是他们六十大寿的庆祝会。”
他们都是大学同学,听说是特意抽出时间来京都聚会的。
上京区的医生内田先生说:“酒很多,不用客气,使劲儿喝。”说完给我倒了一杯赤玉红酒。
“为了庆祝花甲之年,还特意准备了赤玉红酒,可惜准备得太多了,喝不完,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过啊,人生真是无趣。”“别说了别说了,心情会变沉重的。”“这家伙以前就没什么政治头脑,倒是哲学得很。”“现在说那些年轻人的话也没用,还能回到婴儿时代吗?”“怎么说也是花甲之年了。”“是嘛,花甲说的就是这个啊。”“换句话说,我们再次回到了青春时代。[3]”“永世轮回。”“没了青春,只剩烦恼,那不是地狱吗?”“因为是夜晚啦。”“什么?”“因为是夜晚,我才考虑这些。”“就算不是夜晚,我也考虑这些。”“糟了,这是危险的征兆。”“你不是把孩子都培养得很出色吗?那就万事大吉了嘛。”“他们的人生是他们的,和我没关系。”“真是过分的家长。”“别灰心!”“就算到了花甲之年,也想不通!人生究竟是什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多多滋生,大大兴旺。”“真白痴。”“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就死了。”“死亡真可怕啊。”“我以前还以为上了年纪就不怕死了,结果却越来越害怕了。”“是吗?我可不是。”“你以前就那个德行。”“仔细想想不是很神奇吗?出生在这个世上之前,我们都是尘埃,死后又变回尘埃。比起做人,身为尘埃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么说来,死就是稀松平常之事,而活着只不过是罕见的例外。这样的话,还怕什么死啊。”
我们所处的酒馆一角安静下来,像是豪华客轮沉入了海底。“哎呀,喝吧。”内田医生说。大叔们啜饮着赤玉红酒,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羽贯小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破了沉寂。
“怎么感觉说得怪辛酸的。对了,樋口,你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从沙发上起身,像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立。他从浴衣里取出雪茄,一脸严肃地喷云吐雾。像泰晤士河的雾一般的浓烟瞬间飘浮起来,从我们所在的一角流出,蔓延到了笼罩着琥珀色光亮的吧台。几位在吧台边静静地喝酒的顾客惊讶地回过头来。
“好了,在座诸君,若没有要紧事,请您仔细看好了。虽说本人在席上一角献丑,但请勿投掷钱币。不过若是诸位能对鄙人的表演予以首肯,愿意免费提供酒水饭菜,那鄙人也没有拒绝之理。总之,您看好了。”
接着,在缭绕的烟雾中,樋口先生仿佛双手拿着看不见的空气泵,做出拼命挤压的动作,似乎在把自己脚下的气球吹起来。
这时,老爷爷们竟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樋口先生的身体开始轻飘飘地往上升,在离地面三十厘米高的地方摇晃。不管怎么看,都感觉他是真的飘起来了。
我们全都一脸呆相地向上望去,樋口先生一踢墙,居然飘到了天花板上。他抱住我们抛给他的不倒翁,缩成球状,围着巨型电灯咕噜噜地转圈,将嘴里的烟吐向电灯。
然后,樋口先生摆出卧佛一般的惬意之姿,轻快地飘向吧台。在一旁静静喝酒的其他顾客也惊呆了,仰望着身披浴衣、从头顶飘过的男人。
羽贯小姐开始噼里啪啦地鼓掌,我们也跟着拍手,最终掌声雷动。
樋口先生在对面的墙角处快速转身,像游泳选手那样漂亮地折返,再次回到这里,降落后行了一礼。
“哎呀呀,你很了不起。”
儿子刚结婚的赤川先生赞叹道。他是染织公司的社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演。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难道是魔术师吗?”
“我是天狗。”
“什么?天狗?那很了不起啊。”社长哈哈大笑,“下次一定要到我们举办的宴会上表演。”
“喝一杯吧。”
内田医生拿起一瓶赤玉红酒,是空的。他又伸手去拿旁边的酒瓶,还是空的。我的脸像火烧一般,不是醉了,而是觉得丢脸。莫大的羞耻啊,莫大的羞耻!
“你把这些都喝了?”内田惊呆了,“你没事吗?”
“哎呀,我们这里也有一只天狗。”
宴会再次活跃起来。像气球一样变得心情大好的社长和内田医生双手合十,高高举起,扭动着跳起舞来。没错,这是如假包换的“诡辩舞”。
他们以前正是诡辩部的部员,诡辩舞就是他们设计的。
在那些令人怀念的青春时光里,他们无所事事,卖弄诡辩,欺骗他人,在谩骂他们的各种言语中,有一句是“这群鳗鱼混账”。他们对这句话很满意,于是向全天下宣告“我们要像滑溜溜的鳗鱼那样玩弄诡辩”,并将每次聚会时都要跳模仿鳗鱼的诡辩舞列为部训,强制对此反感不已的后辈接受。诡辩舞不间断地传承了三十余年,却被现任部员嫌弃:“是哪个白痴想出来的啊!”
据说,当年他们也是在机场用诡辩舞给要去国外留学的同学送行的。
“那家伙死在留学的地方了吧?”社长说,“真令人怀念啊!”
意气相投的我们一边跳诡辩舞,一边撤离酒馆,如夜袭般走遍了先斗町。
社长见多识广,无论到何处都有相识之人,无论到何方都有相熟之士,马上就能和他们一同大笑,连啤酒的泡泡都要被笑声震跑了。现在,深夜笼罩下的先斗町逐渐安静下来,唯有我们热闹地穿梭在寂静的间隙中。
我表达了想喝伪电气白兰的愿望,社长一边念叨“李白先生哪儿去了……”这样诡异的台词,一边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上四处寻找李白。
我们去了满是猫和不倒翁的酒吧、双胞胎兄弟掌管的咖啡馆、冷艳的爵士酒吧、地下监狱般的酒馆……接连出现的不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就是一扇又一扇的门。然后又是一扇又一扇的门,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虽然行程令人眼花缭乱,但只要能喝上美酒,就算是水深火热,我也幸福无比。
“话说回来,你可真能喝,深不见底啊。”社长如此评价我的酒量,“你究竟能喝多少?”
我挺直腰板,说:“有多少就能喝多少。”
“很有气魄。你应该和李白先生比比看。那样的话,伪电气白兰你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社长说道,“我赌你赢。”
社长先生每到一处都会询问李白先生的去向,可无人知晓他在何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不是窝在私家车里研读古书,就是还沉浸在抢夺醉酒之人裤子的游戏中。
“要比酒?赤川先生还没吃够苦头?你赢不了那个人的。”
“不是我,是这个孩子要挑战。我发现了百年一遇的人才。”
“哎哟,别说胡话了。”
“你可不能以貌取人。”
虽然我一直无缘与李白先生相见,但与现任诡辩部成员相遇令人高兴。他们在像地下监狱一样的酒馆角落里跳着奇异的诡辩舞呢,绝对不可能认错!时隔三十年的前辈和后辈感慨万千。狂跳诡辩舞之后,他们意气相投,抱着彼此的肩膀唱起荒唐的《诡辩歌》。
准备前往英国的高坂先生沐浴在红领带大叔鼓励的炮火中:“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给我好好学习!”“四当五落[4]!”“别死了!”
高坂先生翻着白眼嘟囔道:“我会加油的!”他似乎还没死心,一得空便“奈绪子、奈绪子”地低叫。如此这般,他们也成了我们的同伴。
樋口先生背着大醉得坠入沉默深渊的羽贯小姐,她被大家奉为“沉睡的狮子”。然而,她却忽然睁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说着“你的就是我的”,抢过别人的啤酒大喝特喝起来,还大叫着“先斗町最棒”,向我的脸颊舔来。狮子睡醒了,众人无计可施。
而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会展示天狗的绝技,或是从嘴里吐出鲤鱼旗放飞到夜空中,或是从耳朵里取出恶俗的金色招财猫之类,享受着大家的赞美。
鲤鱼旗就这样飘浮在先斗町的大街上,夜游的人们应该会很惊讶吧。金色招财猫像俄罗斯套娃那般生出一只又一只小招财猫,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店主愤怒不已。樋口先生却飘往天花板的角落逃开,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偷笑。
与其说他像天狗,不如说他就是天狗。
我只顾在快乐宴席的一角饮酒,祈祷能与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相逢。
我们将一家又一家店变得热闹非凡,像是行走在夜之街道上离奇古怪的马戏团,又像是擅自举办了一场小型祇园祭。
快要看到先斗町最北面的歌舞练习场了,我们与从打烊的咖啡馆中陆续走出的人们相遇了。
不知是今晚婚礼后的第几次活动了。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的,正是不畏神明向我们大秀恩爱的新郎新娘。热闹的一群人向他们那边走去,不知为何,他们都紧张起来。
“奈绪子!”
高坂先生停下脚步,诡辩部的成员们开始起哄。
“呀,康夫!”
社长亲热地叫道。前诡辩部成员一阵喧哗。
准备出洋留学的男人和爱慕已久却成他人之妻的女人,迎来花甲之年的父亲和刚刚新婚的儿子。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之感笼罩四周。众人都在用烂醉的脑袋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打破这种古怪的沉默,此时,天空中飘下了几张破旧的纸片。
羽贯小姐拾起来,低声说道:“哎呀,这是……”花甲之年的大叔和诡辩部成员们也捡起来兴致勃勃地盯着看。我也捡了一张,发现是我见过的男女以奇怪至极之姿态交缠在一起的春宫图的碎片。与春宫图残骸一起飘落的还有痛彻心扉的叫喊。
“已经结束了!”
我们抬头仰望。
道路西侧是咖啡馆,东侧是漂亮的日式酒家。
东堂先生将脚挂在酒家三层的栏杆上,宛若歌舞伎演员般将身子探到大街上。他夸张地做出亮相的姿态,像石川五右卫门[5]一样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一边愤怒地撕毁秘藏的春宫图,手臂尽力向空中伸展,撒豆驱鬼般撒着纸片。
东堂先生每次向空中松开手掌,都会痛切地大叫一声“混账”。被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下,无数交缠的男女一个接一个跳到石板路上,在狭小的巷子里舞蹈,最终被吹散到四方,不知所踪。
我觉得这仿佛是撕碎了灵魂,让它随风而去。
“真是绝佳的景色啊。”
樋口先生愕然地说道。
酒家三层似乎也有很多人,能听到有人在安抚东堂先生难以平静的情绪,可他却扬言“再靠近就一头扎下去,死给你们看”。
东堂先生哭了。
“东堂先生!”我喊道。
接着,新娘小声叫道:“爸爸!”
读者诸贤,你们好。
时过丑时三刻,我在京料理“千岁屋”大宴会厅的角落里,如同烤过头的年糕一般沮丧。我没有见到她。东堂叫出来的旧书店老板是个酒后只知道胡说八道的家伙,我落到脱身已是妄想,只能与他们共命运的悲惨境地。
历经数场杀气腾腾的宴会,我们颇费周章才找到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处。时已深夜,日式酒家的年轻老板是闺房调查团的一员,他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这些喜爱风流韵事之徒还真是胡来。
东堂盯着面前摆放的各种春宫图,嘴角一撇。
隔扇大敞着,宽敞的房间显得十分空旷,到处摆放着盛有热水壶、小茶壶和茶碗的托盘与紫色馒头般的坐垫。从临河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可以窥见暗淡的鸭川和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光亮。
终于,商店老板、银行职员等男女团员都一脸困意地走进房间,其中还有从京都大学附近骑自行车来的理发店老板。他们三三两两地坐下,或是吸烟或是饮茶,并没有相互闲聊。
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闺房调查团集会开始,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在爱好风流韵事之徒的怀中之际,坐成一排的人们的手机响了。接着,一则传闻被兴奋地传递开来。
“喂,李白老先生要比酒了!”
理发店老板大声说。
根据传闻,要与李白老先生进行世纪大决战的怪人正在附近徘徊。此人身高两米,体形巨大,身着破旧浴衣,是被称为“沉睡之狮”的花和尚,也是能从嘴中吐出无数鲤鱼旗的怪才。他为了打败李白老先生,不远万里从奥州[6]来到京都。与其说是怪才,不如说是妖怪更合适。
团员们开始谈论。
“李白先生很久没有比酒了啊。”
“可今天晚上没看见李白先生啊。”
“在哪儿举行呢?”
“有点想去看热闹了。”
偌大的房间里,举座哗然,东堂的收藏品被撇在了一边。
啊,太可恶了!居然要把自己珍贵的收藏轻易就交给这帮家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一直静静坐着忍耐的东堂眼见场内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些许,自制力之线忽然一下断裂。与妻女的分离、欠李白先生的钱、消失的鲤鱼、即将四散的收藏,所有这些一并涌上心头。他无疑已经厌倦了耍手腕,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与其体味心爱的藏品被人杀价的屈辱,不如索性亲自动手毁掉,再了断自己!他怕是这样想的。
东堂忽然抱着春宫图跑向临街的窗户,将腿挂在栏杆上,探出身子。
“我谁也不卖!”
他大叫着,开始撕春宫图。
全场愕然。深更半夜把人召集起来,这个白痴想干什么?
调查团的团员们站起身,想阻止东堂,却因为他一句“再靠近就一头扎下去”不敢妄自出手。谁也无法阻止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屑。
我悠然地躺着喝茶,观看这场骚动,不料却听到不断飘落春宫图的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声音。我一跃而起。
“东堂先生!”她叫道。
“东堂先生,您不是在摸索人生的下一个方向吗?”我仰望着栏杆叫道,“别放弃啊!”
“你是发自真心地这样说吗?”
东堂先生锐利的目光望向这边。
“我可是撒着春宫图,还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您给我讲了很棒的人生哲理。”
“谈论人生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东堂先生拼命咬牙忍耐着,又撕掉一摞春宫图。
“谈论人生就能让我逃离这一筹莫展的境地吗?!”
“您女儿在这儿呢。”我把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的新娘推上前去,“您不是说为了女儿的幸福,什么都愿意做吗?”
“爸爸,冷静点!”
“啊?你在这儿做什么?”
东堂先生终于发现女儿的存在了。
“混账,混账!”他继续怒气冲冲地撕毁春宫图,“真是奇耻大辱,居然在女儿面前……”
“爸爸,我不在意的。色老头也好,什么都好,都无所谓。”
“不行,我已经受够了。”
这种微妙而紧张的交谈正在进行时,一直作壁上观的樋口先生忽然回头望去,说:
“李白老先生来了。”
我向南看了一眼,屏住了呼吸。
一辆像高层电车般的庞然大物灿然炫目地从黑暗狭窄的先斗町南面驶来。这奇特的交通工具共有三层,像是叡山电车堆叠而成的,车顶长着茂盛的小竹丛。
车上处处悬挂着灯,深红色车身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色彩缤纷的飘带、小鲤鱼旗和大大的浴场门帘之类的东西,都在边角处如万国旗般随风飘动。
几扇车窗中透出起居室般舒适的光亮,小而奢华的枝形吊灯随着电车的行进摇曳。从一楼的窗户中可以看见被书本满满占据的书架和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浮世绘。
一时之间,我忘记了东堂先生的存在,痴痴地望着这骤然驾临、一把将黑夜推开的魔法箱。
在人气不再、逐渐变得黑暗的先斗町,这辆电车途经之处像祭典般明亮。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令人恐惧的寂静。
电车无声地接近,可以看见车前方钉的搪瓷标牌,上面用寄席体[7]写着“李白”二字。
路上的人们念叨着“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来啦”。“什么?李白?”从千岁屋的栏杆探出身子的东堂先生伸出头叫着。见此机会,聚集在三楼的人一齐猛扑上去,将他摁住。
东堂先生一边疯狂反抗,试图从人们手中挣脱,一边将剩下的春宫图撒出去。
“已经没有钱还给那家伙了,我会被李白大卸八块的。”东堂先生叫道,“让我一狠心,死在这儿吧。”
我在半空中抓住了东堂先生从栏杆飘落的幸福。三层电车朝春宫图碎片上那满头珠饰的妖艳美女投下橙色光芒。今晚能与他相逢,真是有缘。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悄然逼近、满是装饰的三层电车,回击般地挺直腰板。
我用力地抬头望向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我马上要与李白先生比酒,赌注是你欠的钱。”我喊道,“我一定会赢。”
我们上了京料理“千岁屋”的三楼。
三楼的大宴会厅里,还在反抗的东堂先生想凑过来,却被众人摁住。
这时,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已悄然停在“千岁屋”门前。大宴会厅栏杆外一片光明,因为电车车顶有盏路灯在闪闪发光。
房间里重新恢复平静,没有人想坐到李白先生的电车里去。
然而,我必须见到李白先生。于是我横下心,率先越过栏杆上了他的车,其他人都默默地追随我。
三层电车的车顶上,草儿随风飘动。漂浮着水藻的古池蓄满了水,岸边是葱郁的竹林。
“啊,萤火虫。”
顺着不知是谁指的方向望去,水面上垂下的细竹的阴影中,小小的萤火虫散发着可爱的光芒。
竹林中垂着灯笼,仿佛在邀请我们一般。其间耸立着熏黑的砖砌烟筒,旁边有一处向下的旋转楼梯。
从那里下去,来到一块狭小的水泥地。
打开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拉门,蒸汽便扑面而来。拉门后有个箭台般的收银台,带有黄铜锁的木质橱柜镶嵌在墙壁内,铺有泄水板的地板上并排放着脱衣筐。
“里面是浴场。”樋口先生告诉我,“下一层是宴会厅。”
大家一个接一个从旋转楼梯下去,来到一个长长的房间里。
房间内铺着柔软的红地毯,四处放着黑亮的圆桌和沙发。圆桌上早已备好酒肴和酒器。
房间正中最深处,大挂钟摆动着银色钟摆,旁边的留声机中流泻出嘶哑的音乐。
窗边有大得能将我套入其中的青瓷壶、抱着葫芦的狸猫、大到能用在运动会滚球比赛中的大地球仪。贴着木板的墙上,般若、狐狸、乌天狗的面具,绘有鲤鱼跳龙门的浮世绘版画,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虾的油画等,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
在照着这些奇特收藏品的枝形吊灯正下方,有位一脸福相的老爷爷,他陷在棉花糖般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微笑着吸水烟袋,发出扑扑声。
“大家好啊。”李白先生从嘴边移开烟袋,发出爽朗的声音,“是那边的小姐想与我一决胜负吗?”
婚庆会、免费品酒会、欢送会和花甲庆祝会四合一的宴会悄悄开始了。我和李白先生隔着酒杯相对而坐。
圆桌上,放着大大的银色酒瓶和两个银色杯子。
决出胜负的方法非常简单:我和李白先生各饮一杯,饮完后将酒杯倒扣在对方面前,证明已经喝光,接着再倒下一杯。当一方宣布不能再喝,或是醉得握不住杯子,又或者被内田医生判断身体状态很危险时,胜负就揭晓了。
倒入杯中的伪电气白兰像水一样清澈,隐隐现出橙色。我握杯入手,轻轻闻了一下气味,一瞬间误以为眼前出现了好大一朵花。
社长先生、东堂先生和樋口先生走到我身边。
“那么,将你们的借款加起来下赌注怎么样?要是这位小姐输了,借款就加一倍,我绝不手软。”
听了李白先生的话,三人重重地点头。
这时,宴会场里的大挂钟宣告已经凌晨三点了。
“那么,开始吧。”
受命担任见证人的内田医生宣布。
怎样表达伪电气白兰第一次入口时的感动呢?它既不甜也不辣,也没有想象中那种闪电划过舌尖的感觉。应该说,它是有芳醇香气的无味饮料。我原本以为味道和香气是同源之物,但唯独这酒不同。每次将它含入口中,都仿佛有花朵在绽放,不留丝毫多余的味道就落入腹中,化为一点温热。那种感觉真是相当美妙,就像肚中有片花海。喝着喝着,便让人从肚皮里幸福起来。虽说是在比酒,但我和李白先生喝的时候都在微笑,原因就在这里。
啊,真好啊,真想一直这样喝下去。
我就这样快乐地喝到了伪电气白兰。终于,我达到了远离周围的嘈杂、仿佛只有我和李白先生两人在寂静的屋子里推杯换盏的奇妙心境。若是允许我说大话,伪电气白兰的味道就是从根源处温暖我人生的味道。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沉醉于饮酒,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和李白先生并没有交流,他却像是祖父一般,让我涌出一种安心感。即便不曾开口,也觉得李白先生像在和我无声对话。
“活着就足够了。”李白先生这样说,“能喝到好喝的酒就可以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您幸福吗?”
“当然。”
“那真是太好了。”
李白先生莞尔一笑,低声说道: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伪电气白兰入肚,我快乐得不得了。真好喝啊,喝多少杯都没问题。
接着,我开始希望这次比酒永远都不要决出胜负,不料回过神来,眼前的李白先生已经不动了,满是皱纹的手覆在杯子上。
“我已经喝不动了。”李白先生说道,“我说,就喝到这儿吧。”
现实的嘈杂声忽然回到我周围。
宴会圈一下缩小了,将我和李白老先生围在里面。社长拍着我的肩膀,樋口先生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笑着,而关键人物东堂先生坐在地毯上,脸像被揉成一团的草纸。
和李白先生比酒结束后,神奇的宴会还在继续。
免费喝了伪电气白兰,所有人身上都透出好闻的味道。气氛安详又令人害羞,让周围的一切柔和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东堂先生和社长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红领带大叔们和高坂先生向新郎新娘致以祝福。
人们聚在墙上的画作和奇怪的物品前,讨论它们的价格,也有人去了楼上的浴场洗澡。
羽贯小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和李白先生一同喝咖啡。樋口先生转动着巨大的地球仪,抓住近旁的人高声演说。
“话说回来,我们今天晚上为什么要聚会?”不知是谁问道。
我平生第一次摇晃着走路,于是模仿着双足步行机器人,在宴会场上转来转去寻开心。我觉得微醉的自己很有意思,想去车顶上看看,摇摇晃晃地踏上旋转楼梯。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太危险,东堂先生追上来,说要一起去。
“你要到车顶捉萤火虫吗?”他问。
我们走上旋转楼梯,来到车顶的古池边。
我们在竹丛中找萤火虫玩。凉爽的风吹拂着水面,涟漪阵阵。脑中不肯散去的伪电气白兰的酒气也随着凉风飘散而去。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奇妙的竹林之夜。”东堂先生说。
“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要是那些鲤鱼能回来就好了。不,那可真是奢望。”
接着,东堂先生呼唤起他深爱的每一条鲤鱼的名字。
“优子——次郎吉——贞治郎——”
就在这时——
像是要回应东堂先生的呼唤,古池里“咚”的一声溅起水花。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池子里了。我们惊讶地向后退。
“是陨石?”东堂先生说。
无视我们的惊讶,陨石般的神奇物体一个接一个落下,池中水花四溅。从黑暗的夜空落下的陨石在池畔街灯的照耀下,瞬间闪现或红,或白,或黑,或金的美丽光芒,接着溅起一片水花。
我和东堂先生呆呆地望着天空。
深蓝的夜空飘浮着棉絮一样的淡淡云朵。一把金粒撒在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这边靠近。我们起初以为那是飞上天空的鸟群,可结果——
是一群鲤鱼!
鲤鱼在空中活泼地扭动身子,在灯光下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我甚至可以看清每条鱼的鱼鳍和鱼鳞。
东堂先生为了保护我,压在了我身上。那一瞬间,锦鲤一齐落入水池。仿佛一阵疾风吹过,古池四周的竹丛发出沙沙声,水花剧烈四溅,腾起一股烟雾。锦鲤落下之际,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就像在铁路上奔驰一般,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当水花不再飞溅,东堂先生向池里窥望。
“哎呀,竟然有这种事?不可能!”他像是生气一样向空中挥起拳头,“别耍我!”
“怎么了?”
“这是我的鲤鱼啊!我的鲤鱼回来了!”说着他抱住我,居然想亲我!真是厚颜无耻!
我觉得,应该忠实地遵守我敬爱的姐姐说过的话。
因此,我挥舞着充满爱意的朋友之拳,将东堂先生也一并送入池中。
恋恋不舍的我又出现了。
虽然我为了追随她钻进李白老先生的电车,却没有一鼓作气去她身旁,反而被酒品恶俗的旧书店老板纠缠,被灌了酒。在心情烦闷地大醉之际,我得知是李白老先生抢了我的裤子,也知道是叫樋口的男人厚脸皮地穿上了它,却连追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亲眼见证了她的胜利,试图去和她搭讪,可忽然醉得一阵恶心,于是慌忙逃到车顶。我藏在竹丛的阴暗处,眺望着水边的萤火虫,想把堵在胸口之物都吐出来。
那时,她和东堂也来到屋顶,开始在水池对岸扑萤。
东堂向她滔滔不绝地倾诉对飞走的锦鲤的爱。锦鲤乘着龙卷风飞走,鬼才相信这种话!只有她才会眼泪汪汪地听他的鬼话吧,东堂那家伙,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她就在眼前。要是此时不出手,怕是再无良机。我用池水漱好口,准备来到心仪已久的她面前。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竹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黑暗的夜空。
当我发觉天上似乎落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时,一切为时已晚。在街灯的照耀下,那奇怪之物如撒落的金粉般闪闪发光。因为忽然之间,我的头部遭受重重一击,摔倒在地。
天旋地转。我一边呻吟着“请勿倒置”,一边爬进矮竹丛,应该有人表扬表扬我才是。
终于,闪闪发光的锦鲤一齐降入古池,溅起层层水花,将可怜的我浇成了落汤鸡。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
看到东堂大叫着“我的鲤鱼回来了”抱住她,我不禁怒从心起,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经历了漫长而徒然的路途,终于有好运降临。只要将她从东堂的魔掌中解救出来,显示我的有用之处,就能和她亲热地说上几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平日不知何时积攒的善行终于奏效了。
我握紧拳头,但那铁拳瞬间变成了无用之物。
因为她冷静地挥舞着拳头,将东堂打入池中。
看透神明诡计的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在古池边仰起头试图向老天吐口水。忽然,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短而整齐的黑发微湿,在街灯下发着光。不知是不是喝了伪电气白兰的缘故,她美丽的双眼微微湿润,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你没事吧?”她问道。
我呻吟着说没事。
“下面有医生,我去叫。千万别勉强啊。”
我发觉她握拳的方式很奇怪,便模仿了一下,她轻轻地笑了。那是夜晚之神与伪电气白兰赋予的、具备了真善美的微笑。
“这个啊,是朋友之拳。”
我看着那只像豆馅团子一样的拳头,不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终究没能登上主角宝座,只落得充当路边石子的结局。苦涩的记录在这里就结束了。我把眼泪咽了下去。别了,读者诸贤。
学长被空中落下的鲤鱼砸中头部,被送到李白先生的书斋,接受内田医生的治疗。
虽然和学长在同一个社团,却记不住他的名字,实在惭愧。今晚我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但我准备在下次见面时叫出他的名字,一起聊聊这个热闹的夜晚。
确认学长没事后,我蹑手蹑脚地走下电车,站在先斗町冷冰冰的石板路上。天空依然昏暗,但已近天明。作为有礼貌懂规矩的少女,我必须在天亮之前钻进被窝。
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像魔法箱一样盖过了先斗町的黑暗,闪闪发光。
其他人应该在宴会结束前继续喧哗作乐吧。东堂先生应该正在车顶的古池那里,身边围绕着他心爱的鲤鱼,喜不自禁吧。
忽然,我意识到李白先生正透过电车二层的玻璃窗向这边看。我向他点头致意,他像是在说“干杯”,向空中举起银色杯子。
这动作就像暗号,三层电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
喧闹明亮的光芒消失在先斗町南面,我目送它远去。
终于,周围暗淡下来,只剩我一人。
我在黑暗的先斗町的石板路上迈开步子。
为什么要踏上这样的夜之旅呢?那时我也不清楚。是因为在这个有趣的夜晚获益良多,还是我自以为获益良多呢?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像鹰嘴豆一样渺小的我要面向前方,迈向美好和谐的人生之路。
我骄傲地望向清冷的天空,回忆起和李白先生推杯换盏时他说的话,忽然心情大好,想把那句护身符般的话吟诵出来。
于是,我喃喃低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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