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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神:城陵矶题材系列小说集

李望生

小说 / 作品集 · 16万字

更新时间:2020-08-19 14:4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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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共计十二篇,全都取材于作者的生长之地——城陵矶。第一部分是七个短篇小说,写的是城陵矶镇的历史故事;第二部分是五个短篇小说,写的是建国后城陵矶港的当代人物。作者曾主编过《城陵矶港史》,对城陵矶的历史、地理、经济、民俗多有研究,下笔有据:《金钩胡子》《象牙笏板》等来自传说故事;《箩神》《祸起佳人》等出自历史演义;《涟漪》《水手女人和船》等取自生活观察;其他篇章无一不是来自作者对历史与现实的切身感受与深沉思考。

品牌:百花洲文艺

上架时间:2018-07-01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百花洲文艺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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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城陵矶镇》:金钩胡子

从我懂事开始,母亲就一直不停地对我说,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当年,金钩胡子对我父亲主动提出充当他的行刑人是心存感激的。

我那杀了上百人的“侦察英雄”父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似乎对杀人这个行当有了几分的厌倦。“我真的不愿再杀人了。每杀一个人,我梦里就会多一张脸。”这是父亲在接手那桩案子,进城陵矶的当天中午,同苗秀文喝酒时说的话。苗秀文听完父亲的这句话后,端起酒杯对父亲说:“我们喝这最后一杯吧。”以后一段日子,这两个嗜酒如命的生死朋友,再也没在一起喝过一口酒。

在走向那棵柳树边的土坑时,金钩胡子头也不回地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真好。”父亲说着紧走一步,这样,他与走在前面的金钩胡子只有了半步的距离。

“你老婆有喜了吧?”

“不知道。”

本来就走得很慢的金钩胡子立住了脚,我那正闷着头走的父亲差点就超过了他。

“你老婆是个好女人。”金钩胡子在父亲与他并肩时,说。

“这我知道。”

“劳烦你亲自为我送行。”

“我们是朋友。”父亲停了一下,说:“等下我数一二三,数到三时,你张口。”

“谢了。”说完,金钩胡子快步向前走去。

父亲从枪套里抽出那把他心爱的长苗子快慢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颗子弹。那颗子弹黄灿灿的,在太阳下闪着金黄色的光。父亲将那颗子弹摊在掌心里看了好一阵,这才压进枪膛。父亲右手把枪藏在身后,跟了上去。步子十分缓慢。

已在那棵柳树下土坑边站好的金钩胡子抬头看了看天。他看到的是一缕缕柳条挂在太阳上。“原来太阳也长胡子。”这句话他没说出来。这句话他是想说给父亲听的,可父亲没有跟上来。于是,他回过头去看父亲。看到父亲时,他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却冲父亲笑了一下。

父亲回没回应金钩胡子的那一笑,父亲没说过,他只是说,看到金钩胡子的那一笑后,他的心一下子轻松多了。

轻松起来了的父亲快步走到金钩胡子身边。

金钩胡子又把眼睛望向了挂着柳条的太阳。

“我可是从不跪的。”金钩胡子说。

“我跪过我的父母。”父亲说。

“还跪过你的领袖吧。”

“还有老婆。”

金钩胡子把头低了一下,又抬了起来。

父亲也抬头看了一下天,他看见了什么,他没说过。

父亲向金钩胡子又靠拢了半步,这样,他俩就肩并着肩站在那里了。

父亲伸出左手扶住金钩胡子的左肩,握着手枪的右手从屁股后面移到右腿侧,停了一下,举起来,枪口对准了金钩胡子的后脑勺,说:“一,二,三。”

“三”字几乎是同枪声同时响起的。一颗红色的子弹从父亲的枪口射出,从金钩胡子刚好张开的嘴中飞向了太阳。太阳很快就吞下了那颗子弹,却溅出了一道血弧,血弧的一头牵进了太阳,一头挂在了父亲的胸口。父亲低头去看金钩胡子,发现子弹崩掉了金钩胡子的一颗上门牙,父亲仰起头冲太阳喊:

“怎么就会崩掉一颗牙齿呢?怎么就会崩掉一颗牙齿呢!”

金钩胡子的身子本能地向前倾了一下,没有倒下,被父亲的左手扶住了。金钩胡子固执地把脸转向右边,(城陵矶人有一句恨人恨到极至的话:我到死也要看着你。)头靠在父亲的肩头死去了。

父亲把手枪插进枪套,拔下金钩胡子背上的刑签,细心解下捆着金钩胡子的麻绳,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为金钩胡子擦干嘴唇上的几粒血珠,然后盖在金钩胡子的脸上,这才把金钩胡子平放在了地上。

父亲再次掏出手枪,朝天放了两枪,打断的几根柳条落在金钩胡子的身上,横了两根,直了两根。

父亲平抱起金钩胡子,轻轻放进昨晚他亲手挖好的那个坑里,然后掏出他从不离身的那个小酒壶,放在了金钩胡子的头右侧……

我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一生最喜爱的东西就两样:一样是用的,一样是吃的。用的是那把德国造长苗子快慢机;吃的是城陵矶李家糟房酿的烈性谷酒。

我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把快慢机其实是苗秀文送给父亲的;城陵矶李家糟坊的酒,父亲也是在苗秀文那里喝过后喜欢上的。

当时,父亲在八路军南下支队当侦察排长。

说到那次“偶遇”,父亲是一脸的不屑:“一个七尺男儿,堂堂八路军排长,手中有枪,看到鬼子汉奸奸淫妇女而不出手相救,那就是个球!”可我母亲却告诉我:“如果那次没有长苗子,你爸早就没命了。”事实是:父亲虽救出了那对母女,自己却被鬼子逼到了绝境。待到枪中只剩下一颗子弹后,他把枪管伸进了自己的嘴里……

“狗日的,那枪管打烫了,一碰到舌头,他妈的,比吃枪子难受多了,我又把枪管拔出来了,拔得太猛,准星崩掉了我的一颗门牙。”说这话时,父亲肯定在喝酒。

我母亲说:“其实我知道,是长苗子打掉了他的枪,把他背出来的。”

调查核实后的事实是:父亲把枪管塞进嘴里,不等他扣动枪机,苗秀文及时赶到,一掌将父亲打昏了。

那颗上门牙确实是枪管的准星崩掉的。

父亲是在一个神秘的山洞里醒来的。醒来了的父亲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和两片“比女人的嘴还鲜亮”的嘴唇。

“是你救了我?”

“英雄救英雄。”

“叫我如何谢你?”

“你谢我一颗门牙了。”那人一笑。父亲后来说:他妈的,那一笑,比他妈的女人还媚。

“我一看你往矶头上跑,就知你是个外地人。”说这话时,那人正把一副演戏用的老生掩口挂到洞壁的一颗钉子上。

“这么说,你当时在场?”

“是的。”

“如何不出手?”

“人多,我有些不便,”那人又笑了一下:“再说,你比我出手快呀。”

“你是那边的?”

“我哪边的都不是。”

“你是抗日志士?”

“我谁也不抗,我只杀坏人!”

“胡子。你是胡子,还是唱戏的?”父亲指着洞壁上挂着的那副演戏用的长须说。

“我是教书的。”那人看了一眼长须,又说:“闲来也唱唱戏。那不叫胡子,叫掩口。”

“哦,掩口。不过,看你这样子就象唱戏的。”父亲把双手一拍,说:“我分明记得我枪里还有一颗子弹的。”

那人说:“是有一颗,在我这里。”

父亲说:“这是我的命。这条命,你就留着吧。”

那人说:“你把话说重了。”

父亲说:“那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就这样,父亲同苗秀文认识了。分别时,苗秀文给了父亲一个城陵矶镇上的地址,并嘱父亲,有空了,去他家看看。可他却是把父亲的眼睛蒙上后,才带他走出那个山洞的。

父亲第二次见到苗秀文,那可是组织的派遣。组织通过他们的关系,知道了苗秀文的背景复杂,但组织没有把这种复杂告诉父亲。于是,父亲就懵懵懂懂地进了苗秀文的家。见到苗秀文时,父亲后来告诉我母亲,他差点去拔枪——他看到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苗秀文自然是看出了父亲的惊骇,但他没作任何的解释。我母亲说,他是热情地招待了父亲的,要不,父亲不会一提到城陵矶李家糟坊的酒,就会说起长苗子了。临别时,苗秀文对父亲说:如果你下次还来看我,那我们就是过命兄弟了。

关于苗秀文,我写地方志时,看过他的资料。资料不多,大至是:苗秀文是城陵矶镇教会中学的老师。苗秀文的父亲在上世纪初是日本日清公司驻城陵矶的买办。中日开战前夕,日清公司撤出城陵矶,苗秀文父亲的一个日本朋友因种种原因来不及撤走,就留在了苗家。后来,那个日本人死了,留下一女,嫁给了苗秀文。日军占领城陵矶后,苗秀文媳妇的叔父找到了他们。而苗秀文的这个叔岳父就是当时驻城陵矶日军的最高长官,那可不得了,日军少将呀!

父亲后来知不知道这些,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三天后,父亲又喝上了城陵矶李家糟坊的谷酒。

第二次走进苗家,父亲是受命去向苗秀文打听一个叫金钩胡子的人。

那时,在湘北一带,没有不知道金钩胡子的。但是,除了在杀人现场,再也没有人见过金钩胡子。综合县国民政府、维持会以及日军宪兵队通缉令的描述,金钩胡子是一个身长,脸黑,长须的男人,最具个性特征的是,耳边常挂一对金钩。

细分缕析所有能找到的文史资料,我得出的结论是:金钩胡子第一次在城陵矶出现,是一九三九年仲秋的一个下午,地点是镇教会中学。那天,教会中学出现了一条“打倒日本鬼子!”的标语,有汉奸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日军宪兵队。宪兵队把所有在校的六十多个学生和老师关进了一间教室,门窗钉死,浇上汽油,声称:太阳落水前,如不交出写标语的人,则通通“死啦死啦的”。然后,留下三个宪兵看守,其余人撤进了海关(日军的大本营)。

当时,第一次湘北大战正酣,驻城陵矶日军差不多是全部投入了前线,只留下宪兵队维持后方。在这个当口,日本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城陵矶镇一下就炸锅了。为阻止日本人放火,几十个学生家长齐跪苗秀文门前。苗秀文慨然允诺:“拼死也要救出学生们!”便携日本妻子去了海关。

时间过得真快,西沉的夕阳已将三江口染得血红,秋风也带着杀气逼人而来,就在这时,金钩胡子出现了!

平端着一条四脚板凳的金钩胡子,如从天而降。

金钩胡子从天而降的地方是在三个日本兵的身后,是个下手的好位置。可是,金钩胡子在动手前,却无端的大吼了一声,似乎在提醒那三个敌人:我来了!

三个日本兵成品字形散开,离金钩胡子最近的那个日本兵转过身来,刺刀刚刺出一半,脑袋就在金钩胡子的板凳下开了花;另一个日本兵刚想扣动枪机,金钩胡子左手一挥,一支飞标在那个日本兵的喉咙上就只看得见了一个圆圈,恰如一个句号;最后那个日本兵似乎还有点武士道,端着刺刀就向金钩胡子冲来,金钩胡子纹丝不动,待刺刀离胸口不到半寸时,金钩胡子轻巧地一转身,刺刀横在了他的胸前,他右手一揽,揽住了枪身,左手一伸,就如捏一只小鸡似的,只听“啪嚓”一响,日本兵的喉咙就冒出了白森森的一节。

收拾完三个日本兵,金钩胡子从容地拍了拍手,弯腰捡起地上的三支大枪背上。砍开教室门后,他朝看呆了的学生们挥了一下手,转身便向校门外走去。

学校的斜对面就是镇维持会。金钩胡子径直走进了维持会的大门。

刚涌出教室的学生们一看就知道了救星的目的,于是大喊:

“杀死告密的狗汉奸!”

走进维持会大门的金钩胡子只将手中的刺刀晃动了两下,两个身背盒子炮的便衣便如割断了脖子的鸡在院子里打起了圆圈,其他人见状早作了鸟兽散。

最后冲出来的是维持会长。冲出来的维持会长边冲边向金钩胡子开枪,子弹打在金钩胡子的刺刀上“乒乓”作响,火星飞溅。跟在金钩胡子身后的学生们都看得十分清楚,其实金钩胡子手都没动一下,维持会长的枪就不响了。打不响枪了的维持会长倒在了地上。金钩胡子过去看时,维持会长已断了气,嘴角流出的是一股黄水……

人们都说,城陵矶那地方不出土匪才是怪事,那里的地理为拦路抢劫的土匪出没创造了十分便利的条件。地方既为湘鄂,湘川水路要道,来往商船自然不少。下水的运去了三湘四水土产,上行的带来日用百货趸来品。商船的往来使商人得了利,且方便了百姓的生活,却于土匪似乎没带来什么好处。土匪是什么?那可是一帮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汉子。什么绿林、白林,他们才不管这么多。他们知道的就是我们也要过日子,我们的日子过不好,你们的日子也就别想好过。于是就去抢,又不能谁的都抢,那样做就背道了,要抢就抢有钱人,且抢了又好走,这就需要地理来作掩护了。恰好,城陵矶不但提供了可抢之人(往来商船),又提供了方便下手且抢了好走的地理条件:长江与洞庭湖在城陵矶下汇流,大江西来,洞庭南注,一个横截,一个斜冲,自然造就了这里的复杂水情。又两水相汇,势已浩淼,再来一点城陵矶的锁迫,那水势就汹汹,流速就湍湍了。上行船就是有好风借力,行至城陵矶下,也是不借纤绳就寸步难行;下水船本有水力可借,却因了那横冲过来的江水截道,也只得小心翼翼,放慢船速,绕矶头出湖。船速一慢,土匪自然就好下手。且,城陵矶三面环水,一面靠山,那山势虽不险峻,却杂木森森,山峰连绵至太阳升起处。对岸又是一望无际的芦荡,直铺到太阳落水处,不说一二个人进去,就是成千上万人隐入其中,不熟悉芦荡地理的人也难寻出一个,这就为土匪们抢了好走创造了条件。

城陵矶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有关湖南的战争,在这里莫不引发了或急或缓的枪声。杀人在这里的居民那是司空见惯,打仗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战争的发生不仅锻炼了这里的人们,也为这里带来了崇义尚武之风。小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没有不习武的。又喜欢为了那么一个朦朦胧胧的义字而拉帮结义拜把子,其父辈不仅不反对,反而为其开香堂且日后以亲家相称。那个义字结拜时既为朦胧,长大了便用自己的经历来阐释这个字,或仗义疏财,或变义为利,可不管如何变化,一旦朋友有事,那是个个都能将一切抛在脑后,挺了胸可以去为朋友挡子弹刀子的。这些人虽抱团成伙,在江湖行走,被人称之为匪,却从不扰当地居民。且在平时同百姓杂居,丝毫看不出半点匪气。一旦有了较大生意要做,只看街上有人拖竹而行,便自入自的伙,带上家伙,去干那点为匪的营生。

城陵矶镇街面不大,随了地势的变化分成上、下、横、堤四街。横、堤两街傍洞庭,下街依长江,上街则伴一条小溪进了山区。也就是随了这点街面的划分,为匪者也就有了一个规矩:傍洞庭的专收下水船的保护费;依长江的则收上水船的“行水”。分工明确,泾渭分明,湖水不犯江水。

当时洞庭湖、长江中游一带,对城陵矶的土匪有个这样的点评,道是:“一河浑水,两砣烂毒;柴氏三雄,四大天王;五王六侯,七星高照;八大金钢,九醉春芳园,十到分钱。”待到日本人占领城陵矶后,这有名有姓的三十五个惯匪,或隐于市,或隐于山,或隐于湖,不是怕日本人,是因为商旅断绝,没有生意可做了。

金钩胡子出现时,仍留在镇上且为匪首的是两砣烂毒之一的陈月高。陈月高,镇上人称笑面虎,平时里满脸笑容,杀人时笑得更甜,且以手快利索出名。光天化日之下,半个时辰之内,连杀三个日本兵,两个便衣,吓死一个维持会长,不说日本人,就是城陵矶镇上人也怀疑上了他。出事的第二天,正在家中睡觉的陈月高被日本兵抓进了军营。

被日本人抓进军营的陈月高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打。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打的陈月高边挨打边稀里糊涂地骂了一通娘。可当他知道挨打的原因后,再不骂娘而是甜甜地笑了。

“狗日的,在城陵矶做这种事还有比我漂亮的,老子服了。”陈月高在心里说,吐出来的话却成了:“这顿打,老子认了,在城陵矶出了这样的事,你们不找我,我还不服气呢。但是,这件事确实不是我做的。我也确实想不到在城陵矶还有这样的高人。”

日本人没有相信陈月高的话,决定明天一早把陈月高杀了算了。可就在这天晚上,陈月高却被人救走了。据被打昏的中国看守说,救陈月高的人黑脸长须,手持两把快慢机。

这回日本人真的生气了,从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单枪匹马抢走一个明天就要处决的要犯,杀死五人,而且都是日本人呀!打残一个留下的目的就是让他报告(日本人是这么看的),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向大日本皇军挑战吗?!日本人动怒了,能一枪不发就占领中国东北三省的大日本皇军如何能忍受如此的奇耻大辱?报复的展开是全镇大搜捕,随便乱杀人。可大搜捕的结果是:整个城陵矶镇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黑脸长须的人。聪明的日本人冷静了下来,把目标锁定在了那些见过黑脸长须人的人身上。细问,细访,一个细节也不放过,一根胡须也不放过,推理画像,多方认证,黑脸长须人终是那么神秘,不肯露出真面目。

人们也在细想,从黑脸长须人出现,见过他的就只有中国人,凡见过他的日本人都死了。这下镇上人有底了,骨头似乎也比以前硬了些。有关黑脸长须人的传说也就越来越神奇。说是黑脸长须人双耳边各有一个金钩,那金钩的作用是在吃饭时将长须挂向两边,好露出嘴巴让黑脸长须人吃饭。正好黑脸长须人无名无姓,且在清朝末年湘北一带出现过一个叫金钩李胡子的大侠,人们便依了传说,据了他的这一特征,给他取了个有趣的名字:金钩胡子。胡子是城陵矶人对有身份的人的尊称。

大搜捕时,金钩胡子如水蒸气消失了。

大搜捕时,日本兵和一些不怀好心的便衣队、皇协军趁势打劫了不少的城陵矶人和过往客商。有人被杀了,有人被劫了财,有人被劫了色,有人被打成了残疾。这些在当时看来是十分平常的事了,日本兵嘛,皇军嘛,随皇军做事的人嘛,他们想干点什么,那还不是小事一桩?!谁叫你无用?谁叫你中国人无用呢?!可这次却出怪事了。先是大搜捕杀了人的被人杀了,他是如何杀人的,他也就如何被人杀了,一点也不走样;再是劫了色的,这些劫了色的人受的惩处更有趣,他们的那个劫色用的工具全都被人割了,只有一个的没割,可屁眼被人缝起来了。后来听人说,那家伙又要劫色,但那工具又不顶事,看起来阳刚,稍一动就蔫了,人们说,金钩胡子在惩处他时,说了一句话:

“无用的东西留着也无用!”

至于那些把人打残了的,自己也被人打残了,还有那些劫了财的,却又把财花去了的,则算得清清楚楚,一条胳膊多少钱,一片耳朵多少钱,开价明确,分毫不差。

说是有这么一个故事:某天,一个日本小队长带一翻译去买东西。东西拿了不给钱就走,店铺老板说:“这东西值一只耳朵。”小队长听了一楞,翻译指指那包东西,又指指小队长的耳朵,说:“胡子的价格。”小队长问:“胡子的哪里?”老板指指天空,说:“天上。”小队长把耳朵摸了摸,放下东西走了。

大搜捕时,金钩胡子化成水蒸气了,水蒸气变成空气了,空气无处不在,比神还灵。

我那绝顶聪明的父亲肯定是在酒过三巡后开始履行他的使命的。当他把话题扯到金钩胡子身上时,苗秀文斜了他一眼,说:“国民党在找他,日本人在找他,你们也要找他?”

父亲说:“我们找他同他们找他不一样。”

苗秀文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要他的命。”

父亲说:“日本人找他是因为他杀了日本人;国民党找他是因为他也杀过国民党的人;我们找他是同他做朋友,他又没有杀过我们的人。”

苗秀文说:“他只杀坏人!”

父亲说:“我们都是好人。”

苗秀文说:“只能说你是好人。你们大了去了,就个个都是好人了?”

父亲说:“你说得也是。可我们绝大多数是好人。”

苗秀文说:“世上当然好人多。”

父亲说:“你是好人。”

苗秀文说:“如果我杀了你们的人,你就会说我是坏人了。”

父亲说:“你不会的。我们永远是朋友。”

苗秀文说:“如果金钩胡子杀了你们的人,你也会杀了他吧?”

父亲说:“杀不杀我作不了主,这要听组织的。不过,我不会放过他。”

苗秀文说:“就不管他杀的是你们中的好人坏人了?”

父亲说:“只要是我们的人,我都看成是好人。”

苗秀文说:“你喝多了。”

父亲说:“我没喝多。我是组织的人,组织说谁是坏人,我就说谁是坏人。”

那晚父亲肯定没有完成使命。

那晚父亲肯定喝醉了。

那晚父亲就睡在了苗秀文的家里。

在苗秀文家里舒舒服服睡了一晚的父亲,天刚蒙蒙亮就被苗秀文推醒了。

父亲一翻身枪就到手了。这时,父亲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吴会长一家都被人杀了!”

“是镇上维持会的吴会长吧?”父亲看着苗秀文问。

“是你们的人干的吧?!”苗秀文盯着父亲问。

“不会吧。”父亲说。

“如果是你们的人干的,”苗秀文说:“金钩胡子就要杀你们的人了!”

父亲有些茫然地望着苗秀文。苗秀文一把拉起父亲就去了吴会长的家。

后来父亲对我母亲说:“奶奶的!太惨了!一家五口,全都一刀毙命,家中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看完现场,父亲甩开苗秀文的手,一跺脚就跑回了部队。

第二天,父亲又找到了苗秀文。这次父亲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奔主题。父亲告诉苗秀文,吴会长一家很有可能是为了保护组织寄放在他家的贵重药材而被害的。父亲还明确地告诉苗秀文,据组织了解分析,这宗血案,那边没有参与,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干的。苗秀文完全可以听出,父亲的言下之意是:这宗血案,要么是金钩胡子干的,要么就是……

苗秀文耐心地听着父亲的讲述与分析,直到父亲把目光定在他的脸上不动了,这才冷冷地说:“你知道是谁干的了又如何?”

“杀了他!”父亲说:“夺回药材!”

“就凭你?”

“还有我们的组织。”

“你们的组织?”苗秀文说:“破这宗血案,你们的组织没有用。有用的是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和胆子。”

“此话怎讲?”

“杀人的是陈月高,现在他就躲在对面的芦苇荡里。”苗秀文说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父亲一下就明白了苗秀文的话意。

“你能肯定是陈月高?!”

“一看现场我就怀疑是他了。”

“你知道陈月高躲在哪里?”

“知道。”

“你能带我去找到他?!”

“能。”

“你帮我?”

“我帮你。”

“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晚上去。”

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风暖暖地吹过,江南水暖了。父亲一只脚已踏上了船头,又抽了回来。他定睛看了好一阵对岸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回过头,把目光定在了跟在他身后的苗秀文脸上。

一身黑色紧靠的苗秀文看上去是那么的修长斯文。

苗秀文看着父亲,坏坏地笑了一下,说:“你站稳了。”

父亲点点头。父亲后来说:就连我也没搞清楚,我腰中的枪怎么一下就跑到他的手里去了。

苗秀文把父亲的枪细看了一会,说:“是把老枪,可惜膛口豁了,走音。”说着,一扬手,父亲的枪在空中优美地划出一道弧线,很轻地响了一声,就没入了江中。

“用这把吧。”不等父亲反应过来,苗秀文已将一把蓝光铮亮的德国造快慢机递到了他的手里。

“长苗子。”父亲后来说,他们部队上都把这种枪爱称为长苗子。

“这枪是一对,你用一把,我用一把。”

那天晚上收获最大的应该是我母亲。就在那天晚上,我母亲收获了父亲,知道了“什么叫男人”。于是有了我,于是有了这篇小说。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在我耳边似乎又想起了我母亲的声音:别忘了去给你长苗子伯伯和你父亲上坟。

我母亲是汉口一家富商的女儿,姓陆,名若男。三天前,被陈月高当肉票绑进了芦荡,陈月高让我母亲给家里写信带五千光洋赎人,要不就把我母亲卖到妓院去。我母亲提笔就给她父亲写了一封要一万赎金的信。陈月高大喜,就再也不为难我母亲。我母亲也就在这匪窝里住了下来。那日子是很难捱的,捱到第三个晚上,我母亲竟然把一个姑娘与生俱来的警惕性放下,在这个狼窝里睡着了。

摇醒我母亲的是苗秀文。苗秀文的脸上蒙了一块黑布。我母亲一睁开眼睛,就伸手去扯那块黑布,被苗秀文挡开了。于是我母亲跟着苗秀文走出了关她的那间窝棚。她一眼就看中了身穿八路军军服的父亲。当时父亲正在清点那些被陈月高抢来的药材,他的身边躺着的是陈月高的尸体,神情肯定是既兴奋又专注。后来我母亲对我说:那晚上的你父亲真是太好看了,我一看见他,就知道我的今生有依靠了。

我母亲坚决拒绝了父亲递到她手中的路费,毫无商量余地地要求同父亲走,原因很简单:“我出来就是找八路军的。”面对这个清秀执拗的江南女子,陕西大汉是一脸皮的无可奈何,可他又绝对不可能在没有经过组织同意的这个时候把一个女孩子带去部队。

苗秀文看穿了父亲的心思,一句话就为父亲解了难:“要么你就把她寄放在我这里吧,时机成熟你就来带她走。”

父亲看了好一阵我母亲,说:“好,待时机成熟,我一定来接你!”

可他没想到,这一寄放就寄放了四年。

父亲再次敲响苗秀文家的门,是在四年后一个深秋的凌晨。当时,天还没亮,城陵矶镇一片寂静,父亲的喊叫声和敲门声半个城陵矶镇都听得到。他的那匹枣红马浑身上下没一根干毛,却仍在快活地敲击着前蹄。

给父亲开门的是一个老头。

老头正要发脾气,父亲的马一个快乐的响鼻就把他的脾气吓回去了。

父亲敞着怀,不停地用军帽扇风,脸上的神情是快乐中透着威严。

看见老头,父亲身后的警卫员上前一步,说:“快去请苗先生出来。”

“苗先生?”老头一脸的迷茫。

“苗秀文。长苗子。”父亲喊。

“首长,这里没有姓苗的。这里是派出所。”

“派出所!”警卫员看了一眼父亲,说:“快去叫你们所长出来!”

不待老头回头,所长边趿鞋边跑地冲出门来。

不待所长站稳,父亲就冲他说:“你是所长?马上找到苗秀文。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苗秀文是被派出所长请进他的故居的。一听说有首长要见他,他就知道了是谁,因此,不顾所长的反对,他还是叫上了我母亲。

见到父亲时,苗秀文后退了半步。

见到父亲时,我母亲冲上去给了他一拳。

父亲抓住我母亲的手,仰天大笑:“打得好!打得好!奶奶的,那天一回去,部队就接到命令,继续南下,这么一走,就走了四年。”

我母亲说:“我的手,你可不能乱拉。”

父亲说:“金手呀。”

我母亲说:“前年镇上一个痞子拉了一下我的手,被人把手剁了。”

父亲说:“谁?是你吧?”父亲转向苗秀文问。

苗秀文说:“怕是金钩胡子吧。”

父亲的警卫员热情地上前搀扶苗秀文,被苗秀文推开了。

“人,我完好无损地交给你了。对不起,我得回去,上午我有课。”苗秀文说。

“回去?回哪里去?这里是你的家呀。”父亲说。

“四年前,我就被扫地出门了。”

“那是国民党的事,我们共产党讲政策,何况你对革命有贡献。”

“别说这些了,你还记得我,我就知足了。再说,我在学校住得很好。”

“那好。”父亲知道苗秀文的脾气,回头喊:“警卫员,牵我的马,送苗先生。”

“不用!”说完,苗秀文转身走了。

中午,父亲拒绝了任何接见,吩咐警卫员牵他的马去接来了苗秀文,叫我母亲做了几个好菜,去李家糟坊打来了谷酒,他要在他下榻的派出所请苗秀文喝酒。

苗秀文当然记得,这就是那晚他同父亲喝酒的房间,而且房间的一切布置同前一样,只是,主人成了父亲,而他成了客人。

“我是暂时住一下,到时,这里的一切,还是你的。”父亲说。

苗秀文端起酒杯,问父亲:“听说,你们要收缴所有民间枪支?”

父亲说:“国都建了,不打仗了,民间枪支是要缴了。”

苗秀文一口干了杯中酒,掏出他的那把长苗子放在桌上,说:“你缴去吧。”

父亲拿起那把枪,看了看,说:“你的这把还像新的一样,我的这把。”说着,父亲掏出了他的那把长苗子,说:“又快豁口了。”

苗秀文说:“你的打敌人,我的打坏人。”

父亲说:“用途一样呀。”

“一样吗?”苗秀文笑了一下,说:“等了完一桩心事,我也要走了。”

父亲说:“你要走?你去哪里?”

苗秀文说:“去日本呀,当年,我老婆带着孩子随她叔父去了日本,现在,我该去找她们了。”

父亲说:“当年没去,现在如何去?”

苗秀文说:“当年没去是因为你,现在可以说去,也是因为有你呀。”

父亲说:“没听明白。”

苗秀文说:“当年你把陆老师托给我,我如何能走?现在你当大官了,我要走,你还不帮我呀?!”

父亲说:“老兄,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你要走,我不留你。等我把事情办完了,我一定送你走。”

苗秀文说:“我也要看你们办完婚事后再走。”

父亲说:“我已让警卫员去送我的结婚报告了,我想,很快组织就会批下来的。”

酒喝得差不多了,父亲拿起桌上的两把长苗子又看了好久,最后双枪一并,发出一声脆响,说:“这枪本来就是一对,就暂时由我保管吧。”说着,他把双枪叠着放在桌上,苗秀文的那把被压在了下面。“我真的再不想杀人了,每杀一个人,我的梦里就会多一张脸,搅得我难以入睡。”

苗秀文端起桌上的酒杯,对父亲说:“那我们就喝这最后一杯吧。”

第二天,父亲召集有关人员,听取了“十·六”血案的情况汇报。所有与会者都知道父亲重返城陵矶的使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六个晚上,湘北大盗金钩胡子潜入城陵矶镇派出所,杀害了两名解放军战士,并残忍地割下战士的生殖器。被发现后,金钩胡子开枪拒捕,又打死四名公安战士后逃走。更为严重的是,第二天傍晚,有人在城陵矶镇拖竹聚众,纵火烧镇,扬言要杀光共产党,幸亏发现得早,才没酿成大乱。

父亲挥手打断派出所所长的话头,问:“你能肯定杀人的是金钩胡子?”

所长说:“我们都看到他了。黑脸长须耳朵上挂一对金钩。”

父亲问:“拖竹聚众,纵火烧镇的也是金钩胡子?”

所长说:“抓获的几个家伙都说是金钩胡子的指使。”

一个当地干部说:“金钩胡子绝对不会同那些国民党特务搞到一起。”

父亲看了好一阵那位干部,然后要所长带他去看现场。

所长带父亲去看杀人现场。现场父亲记得原先是一个猪栏。

父亲回头问所长:“战士住在这里?”

所长说:“不是,这里是禁闭室。”

父亲说:“是两个该杀的家伙!”

翻过猪栏边的一堵围墙,行不到百米就是长江。当年,父亲同苗秀文就是从这里过江去杀陈月高的。父亲欲往江边走,被所长栏住了。所长说:“金钩胡子没往江边跑,而是从这里逃向了矶头。”

“胡说!”父亲说:“金钩胡子,他逃向了矶头!”

“是的。”所长说:“我们当时也觉得奇怪。”

“是你们逼的吧?”父亲又问。

“不是。”所长说:“跳过围墙后,他就直奔矶头去了。”

“他跑到矶头,就一头跳下去了。”那位干部说。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假象。”所长说。

城陵矶如鹰头浮于长江与洞庭湖的交汇处;矶头如鹰嘴俯瞰脚下的三江口;三面绝壁,矶脚波涛汹涌,乱石穿空;矶顶八面来风,杂木众生。有执信仰者欲在矶顶建庙造塔,却不知为何,屡建屡废,终不见成功,只留下几道残垣,几堆古的旧的砖头瓦砾。父亲在那道为他挡过日本人子弹的残壁后坐了下来。后来,父亲对我母亲说,他看到所长们在矶顶到处搜寻什么,他突发奇想,如果能找到他的那半颗牙齿就好了。就这样,他找到了那束“胡子”。父亲把那束“胡子”卷好,藏进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所长们昏头昏脑的跟在父亲的身后。

父亲还是跳围墙进派出所的。父亲的双脚刚落地,就听见他的马在快乐地嘶叫。一听这叫声,父亲就知道,他的警卫员回来了。父亲将左手的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吹出一声长啸。不一会,父亲的马就带着警卫员和警卫员的马跑到了父亲的面前。父亲拍拍他的马的屁股,把眼睛转向了一脸快乐的警卫员。

“首长说,组织上已批准你结婚了。”警卫员把一封信递给父亲,“首长说,这次没时间来喝你的喜酒,但要你把酒给他留着。要不,他饶不过你。”

父亲用信在警卫员的脸上打了一下,说:“你他妈的是只喜鹊。”

父亲认真地看了首长的来信,首长告诉他,“十·六”血案已惊动了中央,影响极坏,叫他一定要尽快破案,严厉打击一切敌对势力的进攻,严惩一切首恶分子。并告诉他,组织为照顾他刚刚新婚,破案后,就让他留在地方工作,担任这个地区的副专员。

父亲抬头看了一阵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后,将信放进上衣口袋,掏出那束胡子交给警卫员,“好好给我梳理下。”说完,跳上他的马,跃过围墙,就不见了。

父亲再次从矶头回来,显然已是成竹在胸。父亲的警卫员后来对我说,那天父亲是骑在马上接过他刚梳理好的那束胡子的。父亲接过警卫员递过来的胡子,看也没看,就挂在了双耳上。父亲挂上那副掩口很有些戏中诸葛孔明的样子,可不等警卫员赞上两句,他早已打马而去。

父亲打马而去的目的地是镇中学。也就是说,父亲那天要打马经过城陵矶镇的上街和横街,这已是大半个城陵矶镇了。我能想像,我那骑着高头大马,穿一身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挂着齐胸掩口胡须的父亲在那本来就很窄的石板路上跑马是十分抢眼的。可父亲的马却在镇中学的校门口差点把他掀下马来。

父亲的马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逼停的。

我深思熟虑的父亲轻松地跳下马来。他将马拴在校门口的一颗柳树下,迎着那股杀气走进了校门。

走进校门的父亲看到苗秀文正领着一群学生在练板凳拳。三十多人在并不宽敞的操场上练功,听不到一点声响,可我那久经沙场的父亲却分明感觉得到一股森严的杀气卷地而来。

父亲只停了片刻,便绕过操场,走进了我母亲的房间。

我母亲正在画一幅画。画面上黑脸男子的头发,眼睛,鼻子已形神具备。

父亲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我母亲。

我母亲手中饱蘸浓墨的毛笔,直直掉在了那幅画上。笔落的地方正是画嘴的部位。笔直直地立了一会,然后向右边倒下,在画面上留下了半张好看的嘴。

“组织已同意我娶你了。”父亲伏在我母亲耳边说。

我母亲把头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停了一会,然后用手在父亲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父亲的手就自动放开了。我母亲转过身子看父亲,看着看着,就柳眉倒竖了。我母亲一把扯下父亲的胡子,用力摔在地上,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了?!”

“四年前,你不是哭着闹着要跟我走吗?”父亲一脸的迷茫。

“我要跟你走,是要参加八路军。”我母亲用力踩住了地上的胡子。

“可是……”

“可是你没带我走,是苗先生留下了我。”

父亲直直地看了好久我母亲,再也没有说话。

我母亲开始哭了。

父亲弯了一下腰,却没有去检我母亲脚下的胡子,转身走了。

后来我母亲对我说,如果不是苗秀文扎扎实实劝了她两天,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嫁给父亲的。

第三天傍晚,苗秀文把我母亲送进了父亲那间稍加布置了一下的房间。

“你们结婚吧。”苗秀文说。

“今天?”父亲看了一眼盛装的我母亲。

“就是今天。”苗秀文说。

“是不是太快了点?”父亲说。

“不快。”苗秀文说:“我都等四年了。”

“你真的要走?”父亲问。

“该了的事了了,我就得走。”苗秀文说:“不过,你不放我走,我也走不了。”

“放心,我会帮你的。”父亲说。

苗秀文点点头,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我母亲。

“不过,今天结婚,我认为还是太快了点。”父亲说。

“我都准备好了。”我母亲说。

“可喜酒……”

“喜酒到时候一起办吧。”苗秀文打断父亲的话说。

“什么时候?”父亲说。

“你心中有数。”苗秀文说:“我心中也有数。”

“那今晚我俩喝一杯吧。”

“不了。”苗秀文盯着父亲说:“我戒酒了。”

父亲的警卫员曾告诉我,那几个晚上,他发现父亲一到天黑就悄悄地出去了。他说,他曾跟踪过父亲,发现父亲去的地方总是矶头。开始他还有些纳闷,后来,他想通了,他对我说:“你父亲是在等你母亲呀。”

可是,结婚后的第二个晚上,父亲又一个人摸上了矶头。

那晚的天气很好,没有月亮,没有风,天上繁星闪烁,江面渔火点点。父亲的心情也很好。他又在那堵为他挡过子弹的残壁后坐了下来。父亲不抽烟,这时,他想到的一定是酒,一定是城陵矶李家糟坊的好谷酒。我甚至可以想像,父亲一定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带瓶酒上来。正想着,他觉得有股清凉的风从他的腰上扫过,他笑了一下,说:“会老朋友,我咋会带枪。”

“我可是没枪了。”苗秀文说。

“你要枪还不容易,街上带枪的人多了去了。”父亲说。

“无辜人的枪我不会要。”苗秀文说。

“你是个好人。”父亲说:“你是个侠客。”

父亲站起身来,转过头看苗秀文。夜幕下的苗秀文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两只眼睛,一颗像天上的星星,一颗像江面的渔火。

“让你久等了。”苗秀文转过身去。他站在矶头鹰嘴的边沿,父亲这时看他,他就像一棵树。

“你等了我四年。”父亲说。

“我是等朋友。”苗秀文说。

“我也是。”

“你一直把我当朋友?”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

苗秀文转过身来,盯着父亲看了好久,说:“我让你见一个你一直想见的人吧。”

“随你的便。”

“那就照规矩。”苗秀文从腰里扯出了一块黑布。

父亲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父亲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又进到了那个神秘的山洞,他面前站着的那个金钩胡子,同他梦中多次见到的金钩胡子一模一样。

“惊奇吧。”金钩胡子说。

“如果那天杀陈月高你这样装束就好了。”父亲说。

“那就没有你老婆啰。”金钩胡子说。

“要是有点酒就好了。”父亲说。

“我这里以前是有酒的,后来被我全扔了。”金钩胡子说。

“那就喝茶吧。”父亲说。

“茶也没有,只有水。”

“那就喝水吧。”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苗秀文把自己装扮成金钩胡子完全是出自偶然。

苗秀文第一次杀人时根本就没想到过怕,甚至连如何战胜门外那三个武装到牙齿了的日本兵的战术也没想。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和近三十年的参师学艺,使他有了充足的自信,那就是,只要他冲出去,不要说三个日本兵,就是再多,三十个,三百个,他也一样可以杀他个片甲不留。使他踌躇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老子的这副长相实在太不争气了点!”确实,镜子里的那张脸实在是女气了些:白白净净的不说,还秀眉朗目的,特别是那两片嘴唇,简直可以说是娇艳若滴。就这副尊容,莫说应敌,就是孩子们也没有一个怕他。长有这么一副漂亮脸蛋的人,照说只能在女人堆里滚爬,在红脸将军身边做个副官什么的。可苗秀文却出生于一个武术世家,且从三岁起便练起了童子功,后又在其父的悉心教授下,不但掌握了十八般武艺,而且练就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金钢身躯。也就是这么一个武艺精湛的汉子,却在镇上学堂里当了一名先生。为人师表的他,平日里言谈举止无一不合儒家规范,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又有谁看得出他的山高水深。

今天看来,他要是再不出手,莫说教室里他的几十个学生要命丧火海,就是自己也会觉得这三十来年的功夫只能说是白练了。求人不如求已,他叔岳父的态度使他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民族对抗战争。别说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就冲着刚才对那些家长拍下的胸脯,他也要把这事管下来。手是肯定要出的,关键是,你既然是去杀人,那就得有一个杀人的样子,要有威猛,要有杀气,不然,就是被杀者也会觉得窝囊。但是,威猛,杀气如何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改变容貌。用墨汁涂脸显然最易,但那墨汁涂出的脸虽威猛了,却把杀气减去了;用锅底灰!那锅底灰又黑又燥,抹在脸上不但可以黑脸,而且,那干柴烈火的余温尚在,漆黑中就透出了一股子杀气。没有比锅底灰更好的东西了。可是,就在他用锅底灰把自己的脸变得既威猛又有杀气后,却让那二片女性味太浓的嘴唇呛住了。那漆黑的锅底灰抹在他那好看的两片嘴唇上,漆黑变成了艳黑,莫说杀气,就连娇气都没了,剩下的只有了媚气。再不能犹豫了,门外的气氛已近白热,太阳已近水面,情急之中,他一伸手从墙上取下平日里演戏用的长掩口挂上,连镜子也没再看一眼,脱下长衫换了一身短靠,顺手操起一条平时坐的四脚长板凳,便冲了出去。

“猪栏里的那两只猪,你是帮我们杀的。”父亲说:“可杀后面那四名战士就是犯罪了。”

“他们先向我开的枪。”金钩胡子说。

“可你下手也太狠了,个个一枪毙命。”

“一要学,二要练,三要打人心不善。你也是练武之人。”

“你什么时候跟那些国民党特务搞到一起了?”

“呸!如果你也这么想,我算是瞎眼了!”

“那几个家伙一口咬定是你指使的。”

“我同国民党不共戴天!”金钩胡子说:“他们夺我房屋,霸我产业,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前几年,我是见一个杀一个,我怎么会同那些猪狗不如的家伙搞到一起?!”

“如何才能让我相信你?”父亲说。

“现在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到底打没打起来,我母亲没对我说,可我母亲十分肯定的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讲硬打,他俩是对手;讲巧打,你父亲不是对手。”

回到矶头后,父亲对苗秀文说:“物是人非呀,当年在这里,是你救了我;今天,还是在这里,我一定要救你。”

“可我当年却让你崩了一颗门牙。”苗秀文说。

“一颗门牙与一条命无法比。”

“我不这么看。”苗秀文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弃。当年夏候渊尚且能啖睛杀敌,何况你我。”

“你是真英雄。”

“金钩胡子而已。”苗秀文说:“那天我真想从这里跳下去,可一想到要暴尸荒野,葬身鱼腹,我就又犹豫了。”

“从这里跳下去?”父亲说:“那天金钩胡子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了的!”

“跳下去了?”

“是的,跳下去了!不是有那么多人看见了吗!”

“看来,我可以开戒了。”苗秀文说。

“你呀,戒什么酒……谁!”

父亲和苗秀文同时看到一条黑影闪过。

后来,父亲问遍了城陵矶镇上的人,他们没有一个能说出那天是在什么时间发现的金钩胡子,也不知道金钩胡子最先出现在哪条街上。

那天早上的城陵矶镇失声了。

街上的行人依然拥挤;做生意的仍然在做着生意;过路的步履仍然那么匆忙;可整个城陵矶镇却听不到一丝声响,就连平日里辟辟叭叭总响个不停的算盘声,行人嘈嘈杂杂的脚步声,鸡鸣声狗吠声也一下子消失了。

打破这种沉闷的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的声音其实也很小,我可以想像出,当时那个小孩子肯定是拉了拉他母亲的衣角才吐出的那四个字:“金钩胡子!”这很轻的四个字,全镇人都听到了,就连正在家守着酣睡的父亲的我母亲也听到了。显然,小孩子的嘴马上就被他母亲堵住了:“哪来的金钩胡子!那是唱戏的。”

那天早上,金钩胡子是在镇中心的丁字路中心被人堵住的。

从天而降的金钩胡子刚出现在丁字路中心,就发现南(下街),西(横街),北(上街)三面都被人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领头的是三位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三位老人笑嘻嘻地向他围上来。

一位老人向他拱拱手,说:“苗先生,唱戏呀。”

金钩胡子说:“唱戏?我这是唱独角戏呀。”

老人说:“一个人唱不好,走,走,进庙里去商量一下再说。”

三位老人不由金钩胡子多说什么,就把他往敞着大门的五同庙里推。金钩胡子当然知道,五同庙是镇上出大事了才开门议事的地方。金钩胡子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他看到一身正气的关云长正直视着他。

他回过身来,对老人们拱拱手,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就不劳三老了。”

金钩胡子的话音刚落,城陵矶镇一下又沸腾起来了。所长带着一队人在横街出现了。所长手里提着枪,快步向丁字路口跑,嘴里还在喊着什么。很快,所长的队伍就被分解了。所有的城陵矶镇人这时似乎全都涌上了横街,拥挤的人流裹着所长和他的队伍寸步难行。恼怒的所长朝天连开两枪,那枪声就像老人咳了两声,一下就消失在了嘈杂之中……

待父亲和母亲跑出来时,金钩胡子已被所长的队伍押进了派出所。

父亲对母亲说:“刚认为可以睡个好觉了,他又给我唱了这么一出。”

我母亲说:“你是后悔没有亲手抓住他吧。”

父亲瞥了一眼我母亲,冲金钩胡子喊:“你不是死了么!”

金钩胡子冲父亲一笑,说:“金钩胡子死了,苗秀文还活着。”

金钩胡子被抓的第二天,父亲接到了组织的电话。首长在电话里充分肯定父亲在较短的时间里破获“十·六”大案,抓获“残忍杀害我人民解放军战士,狂言要赶走我中国共产党”的美蒋特务后,命令父亲把善后工作交给地方公安,马上去专区报到,“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首长最后说:“你小子是双喜临门呀,又娶媳妇又升官。我命令你,到任后,摆好酒席,我一要看你媳妇,二要为你庆功。”

我母亲说,那天,是父亲强行把她抱出门,按进来接他的小车里的。

父亲强行带走了我母亲,却把他的警卫员留下了。父亲命令他的警卫员:“一步也不能离开金钩胡子,不准任何人伤害金钩胡子,不准任何人提审金钩胡子,一切待我回来再说。”父亲又叫来所长,对他说:“我会为你请功的,但苗秀文对革命有过贡献,如何处理他,上级会有指示的。”

那天的酒席可以说是不欢而散的。父亲显然是喝多了,他反复感谢组织同意了他同我母亲的婚事,使他有了个家;他又反复为苗秀文辩护,说苗秀文对他有救命之恩,对我母亲有看护之德,对革命有过贡献;说苗秀文杀鬼子有功,在城陵矶民众中有口皆碑;说那两个败类是死有余辜;说他有自首情节等等。我母亲那天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首长,先是紧张,后是哭泣,搞得本应喜庆的场面有些尴尬。首长们先都忍着,后来,一位首长实在忍不住了,问父亲:“你认为该如何处理金钩胡子呢?”

父亲脱口而出:“放了苗秀文!”

“胡说!”坐在首位的那位首长发怒了:“他救过你不假,他帮我们夺回了药品不假,那两个败类该死不假,可他要推翻我们的红色政权,要赶走我们这也假不了!”说完,首长甩手而去。

第二天,组织找父亲谈话,一开口,组织就要父亲交出他的那把长苗子。

父亲一听就火了,喊:“凭什么要我交枪?就因为我说了苗秀文的好?就因为我说了几句真话?”

组织说:“你都当副专员了,还要那盒子炮干吗。”

父亲说:“当专员就不要枪了?就不革命了?”

组织说:“给你配一把小的,行吧。”

父亲说:“不行!”说完,他就跑了。

他跑去找首长,首长一脸怒气地看了父亲好久,说:“枪你先用着。明天你回城陵矶,我们商量了,金钩胡子一案还是由你了结。要记住,组织是相信你的,你是组织的人,你的立场只能站在组织的一边!”

父亲再次回到了城陵矶。

再次回到城陵矶的父亲心中十分清楚,这是组织对他的一次考验,他只能接受这个考验,他不想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把他心中想的什么告诉我母亲,可我母亲从他那歪歪斜斜的脚步中还是看出了他的心虚。

父亲和母亲那天是坐船回到城陵矶的。混杂在人群中上岸的父亲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警卫员。他以为他的警卫员是来接他的,可连叫了两声,警卫员看也没看他一眼。走近了,父亲这才发现警卫员是在哭。那个湘北小伙子哭得十分伤心。父亲问他怎么不陪着苗秀文?警卫员冲父亲喊:“我的枪被人下了!”父亲回头看了一眼我母亲,拖着警卫员回到了派出所。所长告诉父亲,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省里派人来接管了“十·六”案子的全部案卷。现在,苗秀文已经移交他们,关进了海关的驻军军营。

省里来的人只是个处长,父亲的警卫员说:“我们首长在专区管着好几个处呢。”

处长说:“副专员是领导,可在这个案子上,副专员只能协助我工作。”

父亲说:“我会协助你的。可是,也请你尊重地方上的同志。”

处长说:“我们相互尊重。”

父亲说:“你们审了几天,审出什么了吗?”

“已基本审清楚了。”处长说着打开了手中的案卷:“现已查明,惯匪金钩胡子,真名苗秀文,买办资本家出身,42岁,男性。该匪长期以教师为掩护,干着杀人夺枪的勾当。该匪私藏枪支,图谋不轨。经对其秘密藏身山洞搜查,共查获长短枪48支,子弹数千发;该匪虽在抗战期间,帮助过我们,可其阶级本性决定了他对新生红色政权的仇视……”

父亲摆摆手,说:“你们的工作很仔细,可枪支你们统计错了,应该是50支,我这里还有2支。”说完,父亲走了。

很快,枪毙金钩胡子的命令下来了。处长决定,第二天午时三刻对金钩胡子实行枪决。

当天晚上,父亲提着从镇上李家糟坊打来的好酒,和我母亲做的下酒菜去了海关。

苗秀文被关在海关的一个地下室里。

“他们怕我跑,把我的手和脚都锁住了。”见到父亲,苗秀文抖着铁链说。

“要跑你早就跑了。”父亲说。

“还要请我喝酒?”苗秀文说。

“不是说好了的么。”父亲说。

“是呀。”苗秀文说:“不过,你的喜酒怕还要等两天再摆吧。”

“都一样。”父亲说。

“不一样。”苗秀文说:“你今天给我摆的是壮行酒吧。”

“都一样。”父亲说。

“不一样。”苗秀文说:“不就是俯仰间的事么,还用得着壮行?”

“我救不了你了。”父亲说。

“我本来就没指望你救我。”苗秀文说。

“那个该死的黑影!”父亲说。

“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苗秀文说。

“我们还是喝一杯吧。”父亲说。

“不,这个戒,我还是不想开。”苗秀文说。

父亲独自灌进了一杯酒。

“就是明天的事了吧。”苗秀文说。

父亲又独自灌进了一杯酒。

“听说你们毙人都用开花子弹。”苗秀文说:“而且专打脑袋。”

父亲再次独自灌进了一杯酒。

“叭,一枪,我的脑袋就炸没了。”苗秀文说。

父亲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沉默。

沉默了好一阵。

苗秀文说:“你倒一杯酒吧。”

父亲倒好一杯酒,双手递给苗秀文。

苗秀文摇摇头,说:“算我敬你的,好吗。”

父亲看了好一阵苗秀文,平端着酒杯,慢慢地喝下了那杯酒,一滴也没剩。

苗秀文说:“还记得那颗子弹吗?”

父亲说:“那是我的一条命!”

苗秀文说:“就在我的内衣口袋里,你拿去吧。”

父亲从苗秀文内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颗黄灿灿的子弹,子弹还带着苗秀文的体温。

“给我一个全尸吧。”苗秀文说。

父亲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那天晚上,父亲整夜都没有睡。他对着镜子,用苗秀文那把枪,在后脑勺上比划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父亲向处长提出请求:“我要亲手毙了金钩胡子。”

处长电话请示后,满脸喜悦地向父亲表示祝贺,并当场退还了父亲警卫员的枪。

那天,父亲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从里到外全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临出门时,他拿起苗秀文的那把枪看了一阵,又平放在了桌子上。他是挎着自己的那把枪出门的。他刚跨出门,被我母亲叫住了。父亲回过头看我母亲,我母亲一脸的沉静,她走到门口,把手中的一块洁白的丝质手帕递给父亲,什么也没说,就反手把门关上了。我父亲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在门上加了一把锁,他叫来警卫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放我母亲出门。

我母亲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有。她知道她出不去,警卫员守在门口。她也没有想过要出去,她害怕听到那声枪响。她也知道,苗秀文也不愿她去,她记得苗秀文送他妻子儿女走时说过的那句话:

“只要有男人在,女人就不应该看到残忍。”

她记得苗秀文的妻子也是不想去日本的,可苗秀文要她走,要她带好儿女,她不得不走。我母亲也知道,当时苗秀文也是可以走的,可他没有走,不只是因为有她,更重要的是他对父亲的那个承诺。她和苗秀文朝夕相处四年多,四年多时间里,苗秀文对她一直是相敬如宾,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让她永难忘怀。自打知道苗秀文必死无疑后,她就开始认真地为苗秀文画像,那张画像后来一直挂在我家的神龛上。画像上的苗秀文清秀俊朗,眼中没有半点杂质。

待父亲出门后,我母亲小心地挂上了苗秀文的画像。经过一番布置后,她那间不大的房间变成了一座素雅的灵堂。我母亲静静地跪在苗秀文的画像前,眼睛盯着苗秀文的眼睛,她嘴里在喃喃自语,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在心里为苗秀文招魂,可她却不知道如何行动;她听见门窗在“乒乒”作响,可她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她就那么跪着,跪着,直到父亲回来。

父亲是用脚把门踢开的。踢开门进来的父亲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说,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接着就“呼噜呼噜”地打起了长鼾。父亲这一觉睡得很沉,那鼾声震得梁上的老鼠也不敢有所行动。

父亲就这么睡着。

我母亲就这么跪着。

苗秀文就这么看着。

直到父亲一声狂呼:“怎么就会崩掉一颗牙齿!怎么就会崩掉一颗牙齿!”那呼喊声凄厉,尖啸,将一间屋子塞得满满的。其时已是子夜时分。

父亲是在呼喊声中坐起来的。父亲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他没有看见我母亲,却一眼就看到了苗秀文。他与苗秀文四目相对,我母亲后来说,父亲的眼中没有半滴泪水,有的只是声音。

父亲下床后,认真地系好了鞋带,认真地整理了军容,还认真地擦了把脸。父亲是十分平静地走到桌前的。走到桌前的父亲又看了一眼苗秀文,再看了一眼还跪在那里的母亲。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平静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提起了上午出门时就放在桌上的苗秀文的那把枪,轻轻地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轻轻地走了出去。随着他的出门,满屋子的“怎么就会崩掉了一颗牙齿!怎么就会崩掉了一颗牙齿!”也涌出了房门,回荡在静寂的城陵矶镇上空,回荡在空阔的洞庭湖上空。

第二天,专区派车来接父亲。警卫员发现,我母亲已昏迷在了苗秀文的画像前。她昏迷了,可还是那么直直地跪着。警卫员推开父亲办公室的门,发现父亲仰躺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他左手握着他的那把枪,右手握着苗秀文的那把枪。警卫员过去看时,发现父亲已死了多时了。子弹是从后脑勺打进去,从嘴里穿出来的。他满嘴的牙齿完好,那颗残缺的牙齿,是早年枪的准星崩掉的。

尾声

我母亲在装殓父亲时,从他的上衣口袋发现了一颗门牙。她请来镇上最好的牙医,却怎么也装不到父亲的嘴里去。

牙医说:“这不是首长的牙齿。”

我母亲仰天长叹一声,说:“我们这个年代的男人死了!”

首发《芙蓉》2009年第五期、《中篇小说选刊》2009年年末增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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