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8-03 16:53:09
因手术顺序不同而彻底改变命运的两位军人……身患癌症的艺术家的终极抉择……捍卫尊严还是贪图苟活的“典型性”病人……因爱生恨的堕落与复仇……不容错过的渡边淳一知名短篇小说集,收录渡边淳一早期作品《光与影》《宣判死期》《猴子的反抗》《蔷薇的联想》。
品牌:青岛出版社
译者:杜勤
上架时间:2018-05-01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青岛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一
船只好像进入了玄海海域,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今天早晨七点离开长崎,已经航行了四个多小时了,太阳大致迫近了中天。
陆军大尉小武敬介十五分钟前就来到甲板上,眺望着在春霭中跌宕起伏的北九州的岛影。视野里只有遥远的陆地和天空,这是一条司空见惯的海路。在这里,士兵们的怒吼声、炮弹的呼啸声都恍如子虚乌有的假象,战场上那一幕幕不忍目睹的惨状让人觉得是须臾间的虚妄。
然而一旦走进船舱,这种虚妄的感觉顿时化为活生生的现实。船舱里的榻榻米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伤病员,其数目不下五百人。有人闭上眼睛在强忍着伤痛,有人在神志恍惚中呻吟。小武也不例外,他的右臂从肩膀一直到手腕被绷带包裹着,一根吊带把它吊在脖子下面,被夹板固定住弯曲得几乎成直角的肘部周围从白色的绷带里渗出血迹。
小武用他那健全的左手抓住扶手,略微张开双脚抵御着船只的摇晃,尽管如此,上半身还是随着船只的颠簸而颤动,每次颤动他的肘部就发出一阵轻微的疼痛。船舱里有一方不足一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供他休息,可是他却不愿回到里面去。在狭窄的空间里的伤病员挤作一团发出温热的气息,和腐烂的伤口化脓后发出的酸溜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船舱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恶臭。
“我胳膊受伤了,可是脚还灵便,站得住。我去甲板溜达溜达,趁这段工夫你把手脚伸直好好休息。”
小武对躺在身边的同一个大队的一个少尉嘱咐完了就走出了船舱。这个少尉腹部侧面被子弹击穿,无聊地踡缩着脚躺在地上。他的伤口开始化脓,高烧烧得脸上都泛起了红润。小武也从昨夜开始浑身发冷,今天早晨乘船前换药的时候,夹杂着脓血的液体随纱布从肘部的伤口黏糊糊地流淌了出来。把脓汁拭去,从肌肉已经腐烂掉的伤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白乎乎的骨头。军医把小镊子塞进伤口,碰得骨头嘎吱嘎吱作响,可奇怪的是,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破损的骨头已经坏死了。
至少让他把脚伸直睡上十五分钟。
小武发着低烧,站在船舷旁边,北九州的岛影连成一片紫色彩带一直延伸到海的尽头。据说这艘载着伤病员的船只要经过门司,穿过濑户内海,后天下午才能抵达大阪的临时医院。
他能挺到那个时候吗?
小武又想起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尉,军医说他的肠子都开始腐烂了。
他死了真可惜。
我自己会怎样呢?小武看了看被绷带包裹着的右臂,这只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丢掉一只胳膊,命能保住吗?
以后的事情到了大阪以后才能见分晓,小武朝着蔚蓝的大海吐了口吐沫。
“小武,是小武吗?”
这时他觉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发现站着一个留着淡淡的八字胡的长脸男子。奇妙的是,这个男子的右臂也绑着夹板,用绷带包裹着从脖子上吊下来。袖章和小武一样是大尉军衔。
“喂,这不是寺内吗?”
“果然是你,看背影觉得像你。”
这个男子是陆军大尉,名叫寺内寿三郎。他眯缝着小眼睛问:“你也挂彩了?”
“彼此彼此。”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用绷带包裹着的胳膊。
“你在哪儿受的伤?”
寺内回答:“田原坡。”
“我是在植木坡。”
“什么时候?”
“三月十二号。你呢?”
“十一号。”
“你资格比我老一天。”
“这倒霉的老资格。”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
寺内和小武参加的西南战争源于以西乡隆盛为首领的鹿儿岛旧士族发起的叛乱。战争发生在明治十年[1],萨摩国军队在熊本城对政府军发起攻击,从而揭开了战争的序幕。
被包围的守卫军不得不在城楼里死守了两个月,城楼只差一口气就被攻陷了,多亏政府军的增援部队及时赶到才死里逃生。这回轮到萨摩国军队节节败退,经过人吉、都城之战,直到九月鹿儿岛失守,这场战争最终以政府军的胜利宣告结束。
这一系列的战争中,初期的熊本城攻防战最为激烈,尤其是急速赶往熊本城的政府军和强大的萨摩军在田原坡口遭遇,从三月十一日开始整整六天不分昼夜,展开了腥风血雨的大决战,萨摩军的智多星将军、闻名遐迩的筱原国干也战死在这里。
前往植木坡的乃木希典少佐率领的步兵第十四联队同样遇到萨摩军的顽强抵抗,经过几番恶战,最终败退下来,一时间阵脚大乱,连军旗都丢掉了。
正是在这时,担任近卫兵第一大队第一中队长的寺内大尉奉命向田原坡开拔,乃木联队的第一大队第二中队长小武敬介奉命前往植木坡。
“我发出冲锋的命令,右手挥舞着军刀朝坡道猛冲过去,突然间胳膊肘被子弹击穿了。惊恐之余朝上一看,只有胳膊还抬着,军刀已经不在手上了。”寺内用左手比划了一下给他看,“我慌忙用左手捡了起来,掉落军刀真是出大洋相了。”
“那是不得已的事情。”
寺内大尉发起冲锋的田原坡是从高濑经由植木通向熊本城大道的第一关口。前方流淌着木叶川的溪流,狭窄的坡道九曲十八弯,山崖上有好几处三十多米高的悬崖峭壁逶迤延伸,参天的古树浓荫密布,称得上是一座天然要塞。萨摩军占据这个要塞给从下面发动攻击的政府军以沉重的打击。
“你也是右肘啊?”
“不错,是被施耐德枪击中的。”
“怎么连伤口都一样啊。”
“我们一直攻到植木坡防垒的边缘了,偏偏这个时候挨了一枪,否则早已经攻进去了。”
“那样一来说不定小命都没了。”
“也许还不如干脆死掉,反正到了大阪右臂也是保不住的。”
“嗯。”
寺内突然朝大海看了一眼,海面被船体切划成阵阵均匀规整的波涛。
“自己的胳膊,却这么不听使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干脆早点剁掉算了。”寺内抬起脸焦虑地说。
“还要忍耐两三天。”
“我从田原坡撤退到木叶的临时卫生站是十三号的晚上,然后被护送到高濑的军团医院,乘上平底船顺着筑后川漂流而下,在长崎医院被搁置了三天以后,今天早上这才乘上了这艘伤员船。掐指一算,在大阪接受正儿八经的治疗要等上十多天呢。”
“你说的不错,本来能治好的也被耽搁了。”
“明明在九州打战,为什么却把临时医院设在大阪?”
“也考虑过设在下关,可是那是乡下,土地和备用品不好调配。那么多伤员要源源不断地运送过去。”
“嗯。”
寺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这时小武又想起躺在船舱里的少尉。“这么一来,我的胳膊还能多存活四五天。”
船体一晃动上半身就像被拽着往下沉。
“妈的,又开始疼了。”
“我俩真不是一般的缘分,连受伤的部位都一样。”
“谁让咱俩是同届生呢。”
他们俩是东京教导团的同届生。这所学校是明治三年为培育陆军下级军官而设立的,地点在现在的警视厅一带。西南战争的时候,团长高岛鞆之助少将作为第一别动旅司令官出征,出自这个学校的人几乎都参加了这场战争。后来学校迁移至千叶县国府台,从这个学校考入军官学校的人当中有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总理大臣田中义一、朝鲜总督山梨半造、关东军司令武藤信义、参谋总长河合操,等等,不胜枚举。
他们俩毕业的明治三年届教导团的毕业生一共有五十多人,其中小武素有秀才的美誉,无论是学业还是军事本领都是出类拔萃的。
“伤养好了,就我们几个人组成一个独臂队吧。”
“暂且你来当队长,我来当副队长。”寺内一本正经地说。
“反正是些不要命的残缺人聚集在一起,一定很厉害。”
两个人朝着海风挺起胸膛,故意大笑一声,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二
第三天下午船只安全抵达了大阪。伤病员被抬到一张张门板上,由农夫挑着走陆路运送到大阪城内的临时医院。
这所大阪陆军临时医院的前身是大阪镇台旁边的陆军医院,在此基础上又在周围赶盖了十二幢病房,据说鼎盛时期可以收容八千五百个伤病员。临时医院的院长石黑忠惠后来晋升为军医总监,外科部主任是佐藤进。
佐藤进这个人是因佐仓顺天堂而闻名的顺天堂医院的接班人。他在日本人中第一个留学德国,潜心钻研德国医学。据说他的外科医术当时无人可以匹敌。他是一个热血男子,起先在顺天堂医院工作,西南战争爆发后,听说大阪临时医院缺少娴熟的外科医生,于是就离开原来的医院主动要求到大阪临时医院来工作。陆军省认为他的义勇奉公的精神可嘉,不久就让他担任陆军医监,并任命他为临时医院副院长。
寺内和小武住进了临时医院,他们的病房在东二号。同室的病友一共六人,都是从少尉到大尉的军官。房间比部队的大间略显整洁。
他们两人都是贯通枪伤导致的右肘关节上部的粉碎性骨折,伤口都化脓了,周围红肿,从伤口中流出像清鼻涕一样的脓水。下掉夹板后,胳膊便从肩膀上无力地垂挂下来。用另一只手往上一提,发现右臂已经奇形怪状了,不仅肘部弯曲,而且四五公分上方的骨折部位也弯曲了。
到达大阪第三天的下午,两个人前后接受手术。军医们认为两例病情都要从上臂的当中开始截肢,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先给谁做呢?”
主治医生川村军医当天午休时间在医疗部问佐藤:“两人情况一样,谁先谁后无所谓吧?”
佐藤一边咳嗽,一边突然间看了看放在面前的病历,病历是按照小武、寺内的顺序叠放着的。
“那么就小武大尉在先,寺内大尉在后吧。”
“遵命。”
川村军医应答了一声就走出医疗部去准备手术器具了。
即使是贯穿枪伤引起的右肘关节上部的粉碎性骨折,现在也不至于截肢。除非是像癌症、肉瘤这类放任不管就会危及生命的疾病以及血管、肌肉大面积七零八碎的情况下才会进行切除手术。这是因为切除是最后的手段,随时都可以做,不必急于走这一步。
然而毕竟是现在才能说这样的话。当时既没有抗生素,也没有放入体内也不会锈蚀的接骨金属,手术器具也很幼稚,所以从上部截断伤口化脓的粉碎性骨折的胳膊是理所当然的医学常识。如果磨磨蹭蹭的,错过了截肢的时机,化脓菌就会扩散,引起败血症和坏疽,更有甚者会危及生命。
那天中午,小武和寺内没有进食,从内衣裤到病衣都换成干净的。手术从下午开始,因为要打麻药,午饭被禁止了。
“写封遗书什么的吧。”
“好的。”
虽然只是截断一只手臂,可是当时的吸乙醚麻醉法和截肢手术多少还是伴随一定风险的。
小武端坐在病床上,在一个小木箱上摆好了纸墨,可是认真一想,又没有什么内容可写。妈妈阿静还在周防的防府活着,屈指一算今年是五十二岁。自己都活到二十七岁了,可是却没有尽到孝道。想到这里,小武心中萌生出几分愧意。
不过我对国家是尽了绵薄之力了。
他觉得这一点妈妈是明白的。他草草地用左手写上几句请求妈妈原谅自己不孝的话语就装进信封里封好了。
“出去散会儿步吧。”
“一点钟之前得回来。”
“就到院子里走走没关系吧?”
可能是写了遗书的缘故,他们的脸色略显苍白。他俩穿过通往中庭的走廊来到院子里。
“再过半个月樱花就要开了。”
小武盘腿坐在草坪上,看着嫩芽初绽的枝头。
“樱花开之前可不可以出院呢?”
“谁知道呢?”
“没有右手可真是不方便啊。就这么五六行烂字,比平时多花了一倍多的时间。”
“没有就没有了。左手用多了很快就会适应的。”
“你,老婆呢?”
“老婆?我哪儿来的老婆?”
小武凝视着远处回答说。
“那就好。”
“你呢?”
“我一年前娶的。”
“在东京吗?”
“不错。”
“你还没有告诉她吧?”
寺内手中攥着一根草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还是告诉她一声比较好。”
小武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本庄睦子的容貌。本庄睦子是日本桥和服商人本庄弥八郎的女儿,现年十八岁。原本定好西南战争结束回去后由小武叔叔做媒两人结为伉俪的。
寺内狠狠地说:“军人本来就不该结婚。”
“那未必吧。”
小武和睦子只是订了婚,即便自己伤残了,心里的负担相应地会轻一些。然而这种感受本身也就印证了彼此之间感情的羁绊弱如游丝。小武感到几分凄凉,这与他的身份是不相称的。走廊上护理兵们依旧在川流不息地走动。这时一副门板抬了进来,上面躺着一个穿军装的男子。
“又有船到了。”
“这么多伤病员,医生也招架不住啊。”
“我们好像是佐藤医监为我们主刀。”
“他亲自做就不必担心了。”
“回去吧。”
小武心里牵挂着手术,如果手术时间提前,派人来叫自己就尴尬了。
“还是先做的好啊。”
“是吗?”
“早晚都要截断的,还是趁早做掉爽快。并且……”
寺内走在草坪上,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并且什么?”
“前一个手术医生岂不也体力充沛,手术就顺当一点吗?”
“哪儿有这样的事情?头一个和第二个没有区别,轮到第二个医生熟门熟路了,或许反倒是好事。”
“该不会发生器械不够的情况吧?”
“放心吧,这么大一个医院。”
“可是为什么你在前我在后呢?”
“这么做当然是军医经过深思熟虑的。其实头一个和第二个充其量不过相差一小时。”
“在战场上另当别论,我可不愿意死在这样的医院里。”
听着寺内这些与他的性格不相称的泄气话,小武的心头也蒙上一层不祥之兆。
“到明天我们俩可就都单臂吃饭了。”
小武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奇怪的是这时他感觉不到胳膊的疼痛,还有七八分钟他就要被推上手术台,强烈的紧张感让他把疼痛抛在脑后了。
下午一点半,小武在护理兵的陪同下被送进了手术室。隔着走廊的窗户望去,下午的天空一片晴朗,看不见一丝云彩。小武心想外面空气很干燥。这是小武当天在神志清楚的状态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户外的情景。
下午两点整,由佐藤医监执刀,川村和两名年轻的军医做助手,小武大尉胳膊的截肢手术开始了。小武吸入了麻醉用的乙醚后,精神上亢奋起来,随之痛苦地闹腾了一阵子。不久麻药开始起作用,于是大尉安详地昏睡过去了。
首先切开皮肤,使断面呈圆筒形,然后转移到上面切开肌肉,最后好像切圆片似的一口气切到骨头。佐藤医监把那把长达一尺五寸的手术刀垂直地竖在脸部的正面,对着手术刀默默地祷告,其他两个按着手臂扒开创口的军医也模仿着垂下了眼睛。这是执刀医生做截肢手术时的礼节。
“动手了。”
这一声叫喊把军医们从短暂的默祷中唤醒了过来。
“止血袋准备好了吗?”
“是!”
肩膀口用一个粗大的橡皮筋紧紧扎住,连皮肤都绑得皱巴巴的。
“开始了。”
细长的手术刀在下午的手术室中熠熠闪光。刀刃斜着从上往下运行,又转过去把背面的肉切断下来,刹那间小武大尉的上半身翘动了一下,被守候在左右的军医摁住了。他的手臂就这样在一瞬间只剩下当中的直径两寸的骨头,所有的肌肉、血管和神经都被剥离开了。
“锯子!”
切口部的肉被往上一捋,露出白乎乎的骨头,一把锯子架在骨头上。
“抓紧了!”
锯子在骨头上不停地来回滑动,细碎的骨粉纷纷掉落下来。
“要断开了,接住了。”
刹那间,小武大尉的手臂悄然无声地掉落在等候着的年轻军医的手中。
“用布匹包上!”
“是!”
被切断的手臂轻飘飘空荡荡的,这难道就是那只迄今为止用来敬礼、拔刀和按倒敌人的手臂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名军医在手术室的角落又庄重地鞠了一躬,用一块布匹把那只孤零零的手臂包裹好放在地板上。
封闭上切口的血管,捆扎好神经,然后盖好肌肉,把皮肤捋平整,手术就结束了。虽然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截肢本身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这和对付损坏的建筑的某个部位如出一辙,拆除比复原要容易。
小武大尉的手术持续了一刻钟,手术结束被送回了病房,他依然没有从麻醉中苏醒过来。
约莫在一小时之后,寺内大尉被抬上了手术台。他吸入乙醚不久就昏厥过去,结果便只穿着一条兜裆裤不省人事地躺在手术台上。
参加小武大尉的手术的三名年轻军医重新洗了一遍手,换上干净的手术衣再一次聚集在手术台的周围。寺内大尉静静地躺在上面。
寺内全身覆盖着消毒布,聚光灯照射着他那条将要切除的胳膊。佐藤徐徐地走近手术台,军医们悉心等待着佐藤拿起手术刀插入皮肤。
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佐藤却没有拿起手术刀,困惑不解的川村抬眼看看佐藤。这时佐藤说话了:
“川村君,我们做个试验怎么样?”
“啊?”
“野战外科的试验。”
“您是说……”
川村不明白佐藤想说的意思。
“切除这样年轻的人的胳膊,实在是不忍心啊。”
这一点上川村也有同感。尽管比不上佐藤,可是川村来到这里已经做了十多例截肢手术了。手术姑且不论,把一个人定格为残疾人的心情让他于心不忍。
“彭湃[2]的医学书上介绍过一种把粉碎的骨片完全剔除的方法,这样可以保住胳膊。”
“这个我不敢苟同,因为这个病例化脓太严重了。”
川村军医也读过彭湃的书,其中提到的方法是把破碎的骨片清理干净,然后把胳膊固定在好的肢位上等新的骨头长出来。但是其先决条件是骨头没有化脓。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
“并且这个病人和前一例一样,骨头碎片很多。如果全部剔除,仅仅在没有骨头的部位上就会产生一个一寸多大的空洞。我认为新生的骨头要填满这个窟窿相当困难。”
川村的话是正确的,佐藤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观点在医学理论上是正确的。不过这话只不过是没错而已,却没有什么新意。
“截肢的病例实在太多了。”
这才是佐藤的真心话。不过即便是佐藤本人,对于彭湃的方法真的可以保全寺内的胳膊也觉得没有根据和信心。原本这个病例的先决条件就不大一样。
“化脓了就不行了呀。”
“几年过后脓也许就会止住,哪怕再不听使唤,恐怕到底还是有自己的胳膊好吧。”
“可是已经告诉寺内大尉……”
“那对不住寺内君了,就拿他做一次实验怎么样?”
“是!”
川村没有异议,可能的话,他也想尝试一下截肢手术以外的方法。
“野战外科每打一场仗就前进一步,这些在下一场战争中可以派上用场。”佐藤这话不知是说给某个特定的谁听的。
佐藤手中拿着手术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突发奇想要做这样的尝试。
三
第二天早上小武才从麻醉中完全清醒过来。昨夜嗓子渴得要命醒来过一次,看护兵给他喝了点儿水后又睡着了。一恢复知觉,他就看到病房里洒满明媚耀眼的晨光,还听到同房的病友一阵轻微的笑声。
“这是哪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小武的右臂传来。
“哎哟……”
“大尉!”一名在窗户边换冰袋的看护兵惊叫着跑过来,“你苏醒了?”
疼痛让小武想起来自己昨天接受了胳膊的截肢手术。
他缓慢地用健全的左手掀掉被子,寻找盖在下面的右臂。
“没了……”
右臂用绷带包裹着,可是的确从当中断开了,他心惊胆战地看看旁边,发现寺内在睡觉。
“喂,寺内!”
他呼唤了一声,可是没有应答。寺内脸色苍白得和手术前判若两人,轻柔的春晖斜照在上面,鼻子的影子淡淡地映在上面。
他的胳膊也截断了吗?
当他把视线移过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被子的边角露出了寺内的手臂,外面打着夹板,一层又一层地裹着的绷带的前面露出一只带血色的手。手臂还在!
小武定睛又看了一遍,确确实实那是寺内的右手。
“喂!他没有做手术吗?”
“不,他是在您后面做的。”
“手臂还在呢?”
“这个……得问军医才知道。”
“你没在听我说话吗?”
“是!”
“我的手臂是不是也还在?”小武再一次把视线移到自己的右臂检査了一下,可是看来看去,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手臂。
从第二天开始按照小武在先寺内在后的顺序进行手术后的换纱布。小武的伤口大致上已经干了,只是开口的缝合部有些轻微的出血。可是寺内的伤口出现了脓水,像是从肘部上方的里外两面的创口中流出来的。
“哎哟哟!”每当医生把旧的纱布取出镶入新纱布时,寺内都强忍着痛,脸色憋得刷白。小武背过脸去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声。纱布一换完,他就像是耗尽所有的气力似的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为什么没有给我截断?”
第三天换完纱布后,他低声问负责巡诊他的川村军医。
“因为骨头的碎片比较小。”
“和小武大尉不一样吗?”
“你化脓的状态比较轻,所以和佐藤医监商量了,结果决定暂时不做截肢。”
“那么,弄得不好到头来还是要截肢吗?”
“这个说不准。不过把腐烂的骨片全部清理掉,或许就停止化脓了。这样的话手臂就保住了。”
“骨头都没有了也能成吗?”
“这个要到化脓停止了再考虑吧。”
川村简要地说完,在巡诊小推车上面的水盆里洗了手就离开病房了。寺内目送着军医远去的身影,又转身瞅了瞅小武说:“听不明白。”
小武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把脸扭了过去。
三天过后,小武原本红肿的伤口的肿胀减退了,局部的发炎也止住了。川村告诉他说,照这样下去,到了第十天就可以拆掉一半的线,到了第十四天就可以全部拆除了。缝合部的前端还开着一个手指般大小的创口,然而创口的愈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然而寺内的手臂还在不断地流脓。这脓水是打哪儿冒出,又怎么会产生的?看着有点不可思议。手术后的第三天,热度曾经一度降到三十八度。可是好景不长,从第四天又开始上升,第五天猛窜到四十度。发高烧的同时食欲明显不振。寺内原本就长着一张长脸,别人奉送给他一个“马”的绰号。手术后寺内日渐消瘦,脸颊就拉得更长了。苍白的脸配上一头长发,看上去活脱像个幽灵。
每天由川村军医负责巡诊,可是佐藤医监每周来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
“你是寺内大尉吧。”
佐藤站在寺内前面,亲自给他换纱布。
“还有热度啊。”
“近来一直发烧。”
川村出示了体度观察记录,体温随着时间点的不同上下起伏很大。这种体温状况符合局部化脓向败血症转移的症状。佐藤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记录。
“肩膀以下的整个手臂都给他冷敷,一刻也不能停歇,旁边不能离开人。”
川村回答:“是!”
“有食欲吗?”
“至多是平时的三分之一。”
听了看护兵的话,佐藤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好像改变主意似的离开了病房。
三天以后的三月三十一日,天皇陛下莅临大阪临时陆军医院视察。天皇陛下在内阁顾问木户孝允的陪同下从京都驾到。
当时这所医院一共收容了两千四百名伤病员,为此对他们发布了一个通告:不能起床的可以躺着迎接,其他人必须起床迎接。按照规定,小武起床,寺内卧床。
“只要扶我起来,我就能坐得住。求求你扶我一把。”
那天早上寺内悄悄地央求小武。
“不行!你在发烧,你这么做不要命了。”
“没有关系,能够端正姿势迎接陛下,那就死而无憾了。”
“镇静!别逞能做一个短命鬼。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妈的,不要以为自己身体好就自以为是地跟我说话。”
“你说什么呀?我这是为你好,真不知好歹。”
脾气真犟!
小武真是受不了。
“哎呀,早知今天,还不如当初把这只手臂剁掉算了。”
寺内在被窝里蹬脚,小武不理不睬地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寺内苦苦哀求地说:“小武,扶我起来吧,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小武还是没有搭理他,他背朝着对方,心想自己的一片好心寺内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遵照医院的规定,小武和寺内一个端坐在床上,一个卧在床上迎接天皇陛下驾到。伤员中有挣扎着要起身向天皇敬礼,结果却因扯到伤口疼得趴了下来。明治天皇在视察第一病房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说:“朕来看望各位,苟有患者为了正坐平卧以示敬礼而增加伤处疼痛,则非朕之本意。你让患者体味此意。”
石黑院长立即退下,事先向其他病房的伤病员传达此通告,禁止不必要的正坐。
小武知道陛下走过寺内身边的时候他哭了。
到了四月,樱花盛开了。小武手臂上切口的炎症已经完全止住了,肿胀也消失了,手臂比当初细多了。他在浴缸里把肌肉泡暖之后,以肩膀为轴不停地转动手臂,用手臂切口击打脚垫以增加皮肤的强度。小武进入了所谓后疗法的阶段。
可是寺内的病情却不见好转,高烧一直不退,曾一度担心会发展到败血症了。在军医和看护兵彻夜不眠的护理下,高烧总算被控制住了,可是低烧却一直缠绕着他,脓汁也不见减少的迹象。每次换纱布一碰到创口深处的神经,寺内就不停地呻吟,苍白的额头上直冒虚汗。
看着在发烧和疼痛中苦苦挣扎的寺内,小武心里不是个滋味。动手术前寺内是一个性情那么活泼、无话不说的人,可现在变得沉默寡言了。低烧一直不退,身体不适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是不光是这样。两人的病情相差甚远而导致他们的心中产生了隔阂。
他与寺内情同手足,从教导团时代开始就是同期,他们总是互相勉励,当然也曾互相竞争过。如果听到对方哪怕比自己早晋级了一天,心中就不爽快。可是两人几乎都是同时晋级,或许小武略早一些。小武不仅勇猛过人,而且在学识上也绝不比寺内逊色。
可问题是现在两人的病情有天壤之别。
小武心里在琢磨这件事。一方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而另一方则是卧床不起。正因为手术前伤情半斤八两,差距就更加凸现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小武不认为佐藤医监和川村军医处置有误,自己被截肢,而寺内的手臂被保住了,无疑有相应的道理。作为一个对医学一知半解的军人是没有资格再往下深究这个问题的。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失去了手臂,可哪怕是个摆设,好歹他还有手臂啊。
小武意识到这一点不禁苦笑了起来。一个失去了手臂的男人和具有一个废手臂的男人可谓半斤八两,就这个问题患得患失纯属无稽之谈。身体上有了残疾,考虑问题都小家子气。小武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惊讶。
四月过半,落英缤纷。这时小武接到转院的命令。虽然还需要进行肩膀的活动练习和按摩,可是并不需要特意留在陆军临时医院。
转院命令上写着:“在东京陆海军医院接受门诊治疗。”小武把它装进包里整理好了行装。
“你要走了?”
寺内躺在床上问道。他脸上有了点血色,胃口多少好了一些,可是大部分的营养都化作浓汁排泄掉了。
“我没有明确的着落,暂且在东京接受治疗。”
想到伤愈后的日子,小武心中忐忑不安。
从今往后自己不过是一个独臂残疾人了。
寺内一反常态怪里怪气地说:“谢谢你的照顾。”
“别说傻话,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我也是。”
小武一边说心里一边想:寺内病情的恶化对自己来说也许是一种补偿吧。
“我也想离开这里。”
“不用到夏天就能出去了。”
“不,照这样下去怕是出不去了。”寺内在病床上凄然地说,“这个治不好的。”
“没有这回事。”
“不,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寺内又重复了一遍,于是小武就无话可说了,因为小武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小武最后一次接受了佐藤医监的巡诊。佐藤轻轻地击打那只像研磨杵一样的残肢,让小武舞动几下后,说:“好,没问题了。”
“谢谢。”
“战争不久就结束的话,我也会回到顺天堂,所以我们或许在东京也能见面。”
“到时候请多关照。”
佐藤点点头,趋步到寺内跟前。看护兵解开了绷带,连续几天淤积的脓汁把创口的四周泡得软绵绵白乎乎的。佐藤默默地清理伤口,又重新塞进纱布。当看护兵再次给他卷上绷带的时候,寺内霍然用左手支起身体。
“佐藤医监,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请把我的手臂截断!”
“……”
“拜托您了。我想和小武大尉一样早日康复重新为国家效劳。”佐藤木然地望着窗户,随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医监,医监!”
寺内大声叫喊,可是佐藤没有回到病房来。寺内又大喊了一声后,用拳头捂着眼睛趴倒在床上。
当年即明治十年五月初,小武敬介回到了东京。从去年开始,神风连之乱、秋月之乱、荻之乱接踵而来,全国各地叛乱四起,社会形势动荡不安,可是东京到底是首都,化解了这些叛乱,显示出它不可撼动的强大。小武暂且寄宿在本所小梅的叔叔家,每隔一天去一次位于下谷的陆海军医院接受按摩。
他刚一回到东京就收到陆军省发来的一封任免证书,上面写着“编入预备役”的字样,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这比残废军人要强。
任免证书的字样简明扼要,透露出几分冷淡。所谓预备役即是库存人员,一旦发生紧急情况随时会被征用。
虽然没有右手,可还有左手和双脚。对了,还有脑袋。
小武面对在这一带独霸一方、官运亨通的军官,心里是不服输的。
伤病员可以得到伤残军人补贴的赏赐,靠这个一个男人足以衣食无忧。可是伤病治愈了,两天跑一趟医院的生活让他闲得不知如何打发剩余的时间。起初他还温习温习兵书,用左手握着木刀比划几下,可是坚持不到一刻钟就提不起精神来了。一做这些,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感就会向他袭来。
注意力集中!
尽管他反复告诫自己,可是却无济于事。
反正是个预备役,为了不知猴年马月的事瞎起劲也是白搭。
正因为小武是个秀才,马上就能明白事情的曲直是非,一眼就能看到今后的走势。这方面他与寺内那样的单纯的血性男子有所不同。舍命也要正襟危坐迎接陛下,切断手臂尽早地报效国家,寺内的这种心情他能够理解,却不能苟同。
尽说些有勇无谋的话。
小武觉得寺内的说法鲁莽有余。
开头的一个月里,由于从大阪返途的劳顿和独臂所带来的不便,小武并不感觉到无聊,可是随着适应了新的生活,小武愈加无所事事了。
军旅生活从起床到就寝,一切都有时间上的限制,几乎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虽然军纪严明,可是他没觉得怎么不自在。非但如此,他还主动地约束自己。
这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做一个好军人。
一旦目标变得模糊,失去了束缚,他顿时感到自己苍老了,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这可如何是好?
在百无聊赖中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可是他除了增加自己的焦虑之外,却无力改变这种生活。
难道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地过一辈子吗?
去医院的那天还算好,打一个来回加上治疗可以消磨掉不少时间,可是不去医院的那天就闲得没有事情可做。在旁人眼里,能白吃白喝不干活有派头,可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
不知道寺内怎么样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寺内。
还是在受伤痛的折磨吧。
唯独这么想的时候小武才感到一丝解脱。
六月的一天,小武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兵书,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书桌四脚朝天地躺了下来。初夏的阳光透过隔扇照进他的房间。这间房子位于一条小路的尽头,很少有人光顾,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脚步声。
“你在吗?”这是叔叔的声音。
“请进。”
听到叔叔的声音小武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叔叔曾经是一名叫作“代官手代”的下等士族,后来在新政府找门路,于内务省谋到一职,算是一名政府官员,可是是作为见习判任官,身份十分低下。
“伤口怎么样?”
“谢谢叔叔,到这个月底就不用再去医院了。”
“那太好了。”
叔叔环视了房间一圈。这是一个献身于军队的独身男子的陋室,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靠在小桌子旁边的军刀让人感到有些不同。
“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的。”
“什么事啊?”
“我说的是本庄睦子那个女孩子。”
“嗯?”
小武装腔作势地支吾着,其实他岂止没有忘记这个女人,甚至几次想跟叔叔打听她的近况,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回到东京还没有见过一面。
“我心里牵挂着这件事,前几天去了一趟本庄家。”
“是吗?”
“你喜欢那女孩吗?”
“哎,这怎么说呢……”
一提到女人,勇猛果敢的青年大尉顿时像是换了一个人,臊得脖子都红了,腼腆地垂下了眼睛。这副模样与他宽厚的肩膀极不相称。
“想必是喜欢吧?”叔叔叹了一口粗气,把双手叉在胸前。
“那么她身体好吗?”
“嗯,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最近她身体一直很虚弱,说是去盐原疗养了。”
“生病了吗?”
“听说是什么抑郁症,好像是一种棘手的病。”
“那么她一直在治病吗?”
“不,最近才去医院看的,好像不是一年半载能治好的。”
睦子细挑的个子,长得小巧玲珑,黑黝黝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她性情开朗,凡事都很恬淡无欲,非常符合商家小姐的个性。她患上抑郁症,小武有点想不通。
“抑郁症可是很难治愈的病啊。”
“叔叔!”
小武突然坐正,重新看了叔叔心神不定的脸一眼。
“就是说要解除婚约,对吗?”
小武察言观色的能力比别人要强一倍。
“不,还没有到这一步……”
“明白了,没有关系。这件事我也正想主动向她提出,就这么办吧。”
小武瘦骨嶙峋的脸庞眨眼之间变得铁青。
“我磨破了嘴皮也见不到她本人,她父母一口咬定她病了,所以我也是莫名其妙。”
“那是在讥讽我成了残疾人吧?”
“可是当时是板上钉钉的事啊。”
“小市民的女儿哪有什么承诺可言。”
小武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泛起一阵酸痛。他感到头晕目眩,有点端坐不住了。
“这件事我明白了,请回吧。”
“你不要生气。”
小武孑然一人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金灿灿的阳光依旧从窗外照射进来,晃得人神志恍惚。这时传来一阵小孩子们踢石子的声音。
爱咋地就咋地。
五尺六寸高、六十多公斤的身材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个彪形大汉。虽然他没有留胡须,可是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是一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也许正是小武堂堂正正的相貌打动了睦子的芳心,可是堂堂正正的相貌是建立在五体齐全的基础之上的。
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最后一次见到睦子是出征熊本的前一天,蝴蝶形的发髻下闪烁着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是父母在暗中操作还是她本人的意愿呢?越是想忘掉她,她那可爱的脸蛋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连小丫头片子都捉弄我吗?”
小武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一心想摆脱掉映在眼帘中的睦子的脸蛋,眼睛转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四
留在大阪临时医院的寺内,伤病如小武预料的那样,或好或坏,一直不稳定。
五月中旬,周围隆起了肉,创口也收缩成拇指般大小,看样子似乎马上要愈合了,然而到了月底创口的四周又泛起红润,变得软绵绵的了。
“开个小口子吧?”
佐藤医监拿起手术刀消完毒走了过来。
“还是要切开吗?”
“脓汁淤积在里面了。必须打通一条宽敞的通道把脓汁排出来,否则好不了。”
明明眼看着快要愈合了,又要把它切开,寺内心中愤愤不平。佐藤用手术刀上下轻轻一划,脓汁就猛地了溢出来,就像是挣扎着要从里面出来而又堵住了出不来似的。伤口又回到以前的状态了。
“恶化了吗?”
“不,这伤就像座火山一样,细菌在底层蠢蠢欲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并不是恶化了。”
寺内张口结舌地看着从自己的手臂中流出的脓汁。
在寺内这种性格单纯而不易起疑心的男人身上进行实验性的手术,剔除手臂里的碎骨,佐藤认为是一种妥当的处置方法。如果换成一个谨小慎微、疑神疑鬼的男人,说不定就不相信医生,或者在极度的绝望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过,最近寺内的想法渐渐产生了一些变化。当初他是觉得做完截肢手术早日出院为好,可是当他得知小武被编入预备役的消息,开始觉得截肢未必是上策了。伤痛和不时的发烧的确困扰着他,可是他还是想遵照医嘱再坚持一段时间。
小武一有空闲就外出,几乎每天都沿着隅田川河岸走到浅草,有时甚至溜达到上野。虽然漫无目标却也乐此不疲。如果一直关在家里,那么这一天就太漫长了。
叔叔实在看不过去,于是给他找了两三份工作,可都是类似官员的下人、官邸的门卫之类的工作。即便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小武对自己的才能还是充满信心的,这些工作对他来说是不屑一顾的。
大家都欺负我是残疾人。
小武沮丧得难以入眠,于是悄悄地拔出了军刀。单手拔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用双脚夹住刀鞘用左手拔刀。
简直像头畜生。
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小武感到很气愤。在烛光的照耀下,军刀闪烁着一如既往锐利而漂亮的寒光。
它和我都怀才不遇啊。
这天晚上小武梦见自己的手臂回来了。
虽然不是就诊的那一天,小武有时也会去陆海军医院的候诊室中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外面的行人都是五体齐全的人,可是一到医院,身体健全的人就屈指可数了,满目都是自己的同类。缺胳膊少腿的人有之,失明的人有之,卧床不起的人有之……少一条胳膊的人还算程度轻的。每个人都是为国家挂的彩,因此是一种荣誉,在这里每一个残疾人都是神气活现的。
寺内这家伙到底怎么样了?
小武每当看见手臂上打着夹板的人就想起寺内。既然没有他出院的消息,那么伤口肯定还在化脓。
这家伙真够背的。
这样耽误下去,失去了截肢的机会,弄得不好恐怕会从肩膀开始把整个手臂卸掉吧。小武回想起寺内那张苍白的长脸。
坐了十五分钟,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患者在视野中消失后,小武站立起来,在街头游荡时的孤独感已经烟消云散了。
走出医院正门右拐的时候,一辆人力车停下来,上面走下一个男子。他从车篷里缓慢地伸出右脚,同时放下拐杖,看准了右脚着地后左脚才着地。他穿着西服,戴着一顶圆顶硬礼帽,可是小武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是陆军少佐中山武亲。
“中山少佐!”
小武呼喊的时候,袖兜里木棒状的右臂摆动了一下,他是想用右手敬礼。接着他慌忙放下抬起的断臂用左手重新敬了个礼。
“是小武大尉吧。”
中山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把小武看了个遍。
“你胳膊没有了啊?”
“是。”
中山武亲是小武离开教导团后第一次分配到近卫步兵联队时的中队长。当时中山是大尉,小武是下士。打那以后中山调到旅团司令部,在一次军事演习中不慎落马摔折了右腿就退役了。
“少佐您好吗?”
“右脚还是伸不直,可是好歹能走路。今天是半年一度的定期体检日。”
中山微微踮起脚站着。
“真奇怪,我们竟然在这儿见面了。”
他在中山手下的时候最有干劲,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热情。“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
“没有做什么,只是……”
“是预备役吗?”
“是!”
中山一眼就察觉出了一切。他觉得这么优秀的男人真是太可惜了。
“你想不想在我手下干?”
“嗯?”
小武在纳闷,在一个退役军官的手下能做什么呢?
“这回我们组建了一个叫偕行社的团体,你愿意在那儿工作吗?”
“偕行社?”
“检查完了我跟你详细解释,你在这儿等我。”
“是!”
小武不知所云地回答道。看见中山,这唤起了他当时在近卫步兵联队时的亲切感,并且还感受到一种同病相怜的命运。
明治十年一月三十日,东伏见宫嘉彰亲王及十六名军官集结在陆军少将曾我祐准官邸,商议结社事宜,这就是偕行社的起步。
在陆军省发表的声明中,有一段文字简明扼要地阐明了偕行社成立的宗旨,其中反映了当时结社的目的,其内容可以概括如下:
加强帝国陆军军官的团结,增进和睦,培养军人精神,刻苦钻研学术。与此同时谋求社员间道义上的援助,为军人、军属提供方便。
海军军官之间也有一个类似于此的友好团体叫“水交社”,这个团体成立于明治九年,比“偕行社”早一年,是在芝山内真乘院宣布成立的。
“偕行社”一词源于《诗经·无衣》中的一句话:“与子偕行。”当时筹备工作的负责人是陆军大佐小泽武雄、中佐滋野清彦、少佐斋藤正言三人,他们着手编写社规,进行成立的各种准备工作。他们既不是退役军官,也不是伤残军人,而是堂堂的现役军官。
也就是说,所谓社员是偕行社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中山是在这儿工作的职员的头领,即担任秘书长一职。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偕行社规模极其庞大,业务的范围涉及军人告谕、军人名册、兵术书的出版、军需品的销售及宾馆客房的租赁等,可在当初还只是一个陆军军官集会的场所兼学堂。
“虽然不是军队,可是精神是一致的。”
正如中山所言,它是军队的一种外围团体。
“请务必接纳我!”
这对小武来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工作岗位。在这里工作,作为一个伤残的帝国军人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当天他一回到家就写了一份简历。
五
偕行社位于九段的坡道上,那是一幢蛋黄色的二层洋楼。在西式建筑还属于稀罕物的当时,这幢楼显得很时髦。
参与偕行社成立的人为数不少,可是实际上在这里工作的旧日军官包括小武在内还不满十个人。他们都是在戊辰、函馆、西南等战役中负伤的人员,其中小武年纪最轻。就退役时的军衔而言,比他低的中尉和少尉各有两名,可是由于他们退役得早,如果没有在战场上负伤,军衔自然要在小武之上。因此在这里退役时的军衔几乎没有意义,而是根据授衔的年月日决定上下级排序。
他的工作是图书员,军官们来这里读书的时候由他办理借书手续,这相当于现在的图书管理员的角色。虽说是图书,但大都是西方军事学的书籍,其他是国史略、日本外史、政记,夹杂着一些外国的军事学杂志。这些书籍虽然市面上也能看到,但如凤毛麟角,并且价格不菲。
社员,也就是说是俱乐部会员的军官们,军务之余抽空来这里读读书,在会所聊聊天,打打桌球,下下围棋、象棋。所谓俱乐部,本来是由于一些西方绅士在家庭生活中对女眷有所顾忌,而为清一色的男人聚集在一起可以随心所欲地消遣而设立的娱乐场所。不仅是会员,甚至这里的工作人员原则上都不能是女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的男性是无需设立“俱乐部”的。总之,偕行社是当时新式军官们耳闻目睹了西欧式的俱乐部而创建的。
随着来偕行社上班,小武便搬出了叔叔家,在上野谷中一带租了一套独门独户的房子。这套房子不大,只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和厨房及洗碗池。一个男人居家过日子很费事,所以他找邻居点心店的女子帮忙做家务。
回东京以后,小武的生活曾一度杂乱无章,来偕行社上班以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和当时的官员一样留着胡须,身穿立领的制服。这件制服衣袖长得晃荡,明显地让人看出没有手臂,所以回东京一直没有穿过。进了偕行社以后没有必要藏着掖着,来这儿的军官看见他袖子里短缺的右臂,一定会向他行注目礼以示对战场上挂彩的伤员的尊敬。
小武来偕行社三个月过去了。九月二十四日西南战争以城山之战降下了帷幕。士族们发起的这场最后的反叛中,西乡军纠集了三万兵力,征讨军出动了五万八千兵力。随着这场战争的偃旗息鼓,明治政府确立了统治地位。凯旋的部队纷纷返回东京,于是加入偕行社的会员增多了,会所也随之热闹了起来。
聚集在这里的军官中有些是小武的熟人,大都是时隔半年或一年邂逅相逢,他们一门心思地谈论在西南战争中立下了什么战功或者得到了什么赏赐。
“你在哪儿挂的彩?”
“植木坡。”
“是吗?那里也打得很激烈啊。”
听见小武的答话,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作为熊本城救援最大的激战地,这个名字无人不知。亮出自己负伤的地点就能得知这个男人的勇猛程度,小武充分地感受到了中山所说的那种不是军队胜似军队的热烈氛围。
秋天到了,晴空万里。早晚凉意袭人的时候小武的残肢就隐隐作痛,不过创口并没有什么异常。为了御寒他在残肢上缠上棉花,外面又用绷带紧紧包裹住,采取了保温措施后手臂就不再疼痛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卫兵来告诉他有一个叫寺内的男子来见他。
“寺内?”
叫这个名字的只有那个临时医院的病友。“那人缺了一条手臂吧?”
“手臂?齐全的呀。”
“什么?齐全的?穿的是便服吧?”
“不,是肋骨服。”
所谓肋骨服,是当时的军人穿的黑底横条的军装。小武狐疑满腹,心里直纳闷儿。随即他径直朝大门走去。
一个人站在门口前面的石阶上,他正是寺内寿三郎,并且穿着陆军大尉的军装,从衣袖口里确实露出了手掌。
“好久不见。”
寺内那张有特色的长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你回来了?”
“十月底出的院。”
小武重新看了看他的右手,确实是人的手。
“治好了吗?”
“不,没治了。”
“怎么回事?”
“装了个支架。”
“行,进去再说吧。”
时隔半年了,寺内脸蛋也晒得黑黝黝的,嘴边留着浓浓的八字胡。这在以前,他是没有底气留的。
“看看吗?”
一进会客室,寺内就单凭一只胳膊利索地脱下了衣服。右臂从袖口露出,内衣的袖子在肩胛的位置被裁剪下来,绷带从肩胛一直包裹到上臂的当中。并且肘部的上下覆盖着厚实的皮革,内外两侧架着粗大的金属支架。
“是用这个夹住下臂的。”
寺内开始解开带着金属配件的皮带。
寺内笑吟吟地说:“用这个把肘部固定在稍微弯曲一点的部位,看上去就像普通的手了。可以说是一种小戏法。”
“不过把支架一解开,就成这样了。”
支架解开后手臂顿时晃悠悠地垂了下来,寺内“嗨哟”一声把它提起,放在桌子上。
“那么伤口好了吗?”
“好不了,还在流脓,不过比以前少多了,一天换一次纱布就够了。”
“手指呢?”
在小武的询问下,在桌子上轻轻攥着的手指隐隐约约地张开又合上了。
“哎,有和没有一样。”
“这玩意儿真够绝妙的。”
小武对这个用皮革和金属配件制作的装置赞不绝口。
“这是佐藤医监设计的。国外做得还要精致呢。”
这就是现在常见的骨伤固定支架的前身。现在的支架金属配件也变得轻巧多了,性能也有所改良,稍微用力关节就能够弯曲到必要的位置。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跑跑医院,休整一段时间。战争刚结束,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打了吧?”
寺内一边说一边把拆开的装置重新装上。
“有香烟吗?我忘带了。”
“嗯,有。”
小武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把桌子边上的火柴拿了过来。
“是卷烟啊,这可是稀罕物啊。”
在当时卷烟很少能见到,小武也是因为在偕行社这种时髦的地方工作才能弄得到。
“这玩意儿比吸烟丝方便啊。”
小武划着火柴,可是火柴盒没被摁住,只见火柴盒在桌子上滑来滑去,点不着火。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我来吧。”
寺内用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播住火柴盒,用左手划了一下火柴就点着了。
“嗯,好香啊。”
寺内张开嘴巴,吐出一大口烟。小武盯着寺内那只拿着火柴盒的略微发青的右手。
确实是一只活手。
在他看来寺内的右手简直有魔力。已经死掉的手复活了。虽然肘部不能动弹,手指的力量也很虚弱,可那真真切切是寺内自己的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自己不可挽回地丢了一次脸。
“我退役了,这里能不能雇佣我?”
寺内问道,他对小武的心思浑然不知。
“待在这里可不像是在军队里啊。”
“我不及你那么乖巧,除了当兵别的可做不了。”
“你可不能老这么说啊。”
“学会换衣服、用左手敬礼就够我受的了,其他的就免谈了。”
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不过光靠这一点是行不通的。
小武观察寺内笨手笨脚穿衣服的样子,刚才那种丢脸的心情得到一些释放。
明治十一年来临了。这年二月小武娶了个媳妇。妻子是神田木挽町河濑小十郎的女儿佳毓,今年二十一岁,和小武相差八岁。河濑小十郎是长州人,出身卑微。长洲之战中在小濑川口遭到幕府军的枪击,失去了右腿。照顾这样的岳父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也不会有一般人对残疾人的那种嫌弃。
“脸蛋虽然不怎么漂亮,可是女人就要心地善良。那个姑娘准没错。”
撮合这桩婚事的偕行社秘书长中山武亲用这样的话鼓励小武。小武因为睦子而吃了苦头,兴致不高。可是拗不过中山的热心撮合,也心动了。
残疾人家的姑娘嫁给残疾人,冥冥中有种不解的姻缘。可是佳毓丝毫没有阴郁的表情,知道是残疾人却无所畏惧地以身相许,姑娘的这种举动打动了小武的心。而且,虽说有左邻右舍,可是找外人帮助做家务总有不便之处。
“咱们去银座的砖楼街看看怎么样?”
虽然是新婚燕尔,可两人都是大龄青年,看上去像一对常年相濡以沫的老夫妻。
银座盖起了砖瓦结构的洋楼,街头的景象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尽管是一块不足四丁的弹丸之地,牛肉火锅、煤气灯、马车……文明开化的浪潮正在朝这里涌来。他们两人从银座朝着新桥漫步而行。一走近新桥,又回到净是木头结构的住家。这时小武突然想起来这前面往右一拐就是练兵场了。
“过去看看。”
妻子默默地跟着过去了。从大马路一拐弯,一排排的住家突然矮了一截,人影也稀疏起来。旧房的残垣断壁和沟渠的遗迹一直向前延伸,穿过一排石头砌成的围墙拐过弯去,日比谷原的练兵场就一览无余地出现在道路的前方。教导团所在的士兵宿舍楼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小武疾步朝练兵场走去,传来一阵阵士兵们的吆喝声和马嘶声。四周不再有民房了。
在一片杂乱的草丛的前方,豆粒般大小的士兵在奔跑,西边的一角尘土飞扬,好像骑兵队在操练,前方夕阳正在西沉。这就是小武从教导团时代到熊本出征度过了八年时光的地方。小武看得出神了,心里掠过一阵躁动,恨不得拿起剑奔跑起来。
我不可能再到他们当中去了。
小武茫然地望着练兵场前方那一片冬日的天空。
“别感冒了,回去吧。”
“嗯。”
佳毓似乎察觉出丈夫的心思,轻柔地招呼他。小武还是披着风衣系着围巾,纹丝不动地兀立在那儿。
当年的五月三十一日,寺内就任户山军官学校学生司令副官。
小武是十天以后在偕行社从中山秘书长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真的吗?”
“假不了,这里登出来了。”
中山递给他一份公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寺内寿三郎的名字。反复看了几遍,同样如此。尽管这样,小武还是难以置信。
“他胳膊应该是不好使的。”
“不好使是不好使,可是还在啊。”
还在……
小武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胳膊确实还在,那不是其他人的,而是寺内本人的。
“还在就另当别论了。在和不在完全是两码事。”
“可是那只胳膊……”
“这岂不是件好事吗?他就不至于退役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
“现役也好,退役也好,同样都是为国家效力嘛。”
寺内攥着火柴的那只有魔力的手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开始强劲地蠕动,小武觉得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把自己和寺内扯开。
六
偕行社的会员与日俱增,热闹非凡。于是军官们希望能在会所举办宴会,提供餐饮服务。偕行社就这个问题研究认为,为了军官们更好地休养生息,提高将来重新奔赴战场的士气,提供饮食是顺应时局的事情。
如果要提供餐饮,必须在现有人员的基础上增加厨师、勤杂工、清洁工等。因此又从社会上招聘了十多个人,小武被推选为这个部门的主管。这项工作不同于单纯的会所事务,包括财务、接待、烹饪在内等一系列生疏而棘手的内容,中山秘书长对小武无所不能的才智大加赞赏,才特意对小武委以重任的。
在当时除了日本酒以外,西洋酒也开始博得一部分人的青睐。继大阪的啤酒厂之后,在札幌也正在建造一家新的啤酒厂。食品方面同样如此,随着牛肉的普及,洋点心、面包、水果等也开始趋于大众化。
“统统都给我拿上来,越多越好。”
军官们个个趾高气扬,而且出手阔绰。他们大吃大喝自然不在话下,讨论问题也是激情四溢,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虽说是餐饮部门的主管,可小武自然不必在现场事必躬亲,但是作为主管,对宴会申请单、采购费必须要一一过目。
我终于堕落成一个商人了吗?
会场的喧嚣声传到了他的房间里来,小武看着账本,不知不觉中感到孑然一人的孤独。
寺内怎么样了?
他本想把寺内遗忘掉,可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他仍旧驰骋在习志野练兵场吗?这时骑兵队卷起的滚滚尘土、士兵的吼叫声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自己又不是军人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小武定睛看着账本,似乎要拂去刚才一刹那的思绪。上面写着“牛肉十贯”“啤酒两打”等字样以及一排排细小的数字。脑子再走神,现实的工作是要把账本查完。别小看这个偕行社,如果只是炫耀自己过去的荣光,而不具备处理事情的能力和对外打交道的能力,这样的军官就逐渐地沦为一个窝囊废。
新开设的西式餐厅得到相应的好评。以前每逢聚会,军官们都是坐着,所以对他们来说,站着一边吃喝一边交谈的形式很受欢迎。
偕行社本身是陆军省包办、社长由陆军大臣兼任的组织,自然无需像民间的公司那样考虑经营得如何、利润多少,所以说容易也容易。可是在当时对西方了解甚少,所以要把五花八门的西式菜肴搬到餐桌上并不是现在想象得那么简单。
小武偷闲找来一些关于晚宴的西洋书籍埋头苦读。当时西式的宾馆只有位于筑地舟板町的筑地宾馆一家,帝国宾馆还在建造。小武是凡事都一板一眼的性格,在西洋的知识方面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对偕行社来说,他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明治十四年的春天,小武家第二个孩子诞生了。老大是女孩儿,这回是个男孩儿。随着新生儿的问世,家中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可是小武却无心享受天伦之乐。
我要回军队去。
他还没有完全割舍这个梦。
那家伙回得去,我为什么回不去?
想到这里,小武顿时懊恼得难以自拔。
前不久寺内于明治十二年二月晋升为陆军少佐,同年二月被授予准六位的位阶,并且于明治十四年末升为军官学校学生司令。
自从在偕行社重逢以来,小武和寺内再没照过面。上次是寺内主动找上门来的,按道理小武也应该回访他一次,论工作寺内不知比自己要繁忙多少倍。
然而小武却没有勇气造访,寺内的身边聚集着不少与他同一个时代的军官,小武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悬殊太大了。
不过小武的这种想法有牵强附会之嫌。因为小武已经退役了,不可能晋级了,可寺内他们是现役军人,晋级是情理之中的事。静态的东西和动态的东西原本是不能放在一个平台上进行比较的。应该把军衔级别忘在脑后,作为为国效忠的勇士相处就可以了。不论小武现在怎么样,寺内他们并没有歧视或冷落他,更何况寺内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可是小武脑子却转不过弯来。
以前他不如我的。
小武心里很自负,从下士到尉官时代自己比寺内出色得多。兵术上也好学业上也好,寺内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心想绝对不能输给这个男人。从表面上看他们是好友,可是在心底小武根本不把寺内放在眼里。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驱使着他不能作为偕行社的一个办事人员腆着脸皮地去找他。
总之,有了胳膊就成。有没有胳膊的代用品?
以前他在社里不经意读过一本西洋书籍,他在苦思冥想之余,从书中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十六世纪的德国骑士盖茨战场上失去了手臂,可是他自己动手制作了一只假手,用它拿起长枪重新奔赴战场立下了卓越的功勋。
去找佐藤大夫,或许他会帮我出个主意的。
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坐立不安了。西南战争已经结束,佐藤进回到了东京的顺天堂医院。
第二天下午,小武请假去汤岛的顺天堂医院拜访了佐藤进。
“我叫小武敬介,在大阪临时医院佐藤大夫给我做的右臂截肢手术。”
他向前台报上自己的姓名。佐藤进当然记得他,小武颇感诧异。佐藤在陆军医院每天要接触几百号病人,居然还记得自己。
“你是和寺内大尉在一起的吧?”佐藤院长似乎是通过寺内回想起来的。
“他来过您这儿吗?”
“你和寺内君打那以后没有见过面吗?”
“是的。”小武撒了个谎。
“他装上个手臂支架出院了。听说他前一阵当上少佐了。”
“那么他的伤口……”
“恢复得很好,有一阵子还以为不行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啊?”
“两年前,明治十四年,他来跟我说起要担任军官学校学生司令的那会儿。”
小武心中对寺内燃起一股莫名之火。
“打那以后都两年了。伤口没有绽开的迹象。”
“这么说,已经……”
“没问题了,觉得他没问题了才准许他去法国的。”
“他要去法国?”
“你不知道吗?他被提拔为闲院宫载仁亲王留学巴黎的副官,应该是下个月出发。”
小武哑口无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事情都让他一个人摊上了?小武现在还在勤学苦读,偕行社里的所有的图书他几乎都读了个遍。他自信学问上也好,见识上也好,没有人可以与自己匹敌。他通过自学可以读懂洋书,难以想象寺内比自己更能读懂洋书,更何况他不可能会说一口流利的法文,居然陪伴皇族出洋?
这太岂有此理了。
小武想大声吼叫。齿轮似乎同时朝着光和影两个方向徐徐地却是稳当地开始转动了。
“你有什么事?”
佐藤总算把话锋转到小武身上来。
“说真的,我来是想配一个手臂的代用品。”小武一边露出皱巴巴干瘪瘪的手臂断面,一边讲述西洋骑士的故事。
“这在欧洲确实做得到。不过在日本假脚可以做,假手还不行。”
“假脚可以做,为什么偏偏假手不行呢?”
“这是因为脚的功能比较单纯,只是支撑身体站立和行走。简单说来,在截断的脚上只要绑上一根竹棍多多少少就能派上点用场。可是手的功能有攥住、放开、扭转、抬起、甩掉,等等,比脚要复杂、高级得多,并且不能像脚那样分量上重一些也无所谓。如果用铁等材料制作,吊着手臂的脖子和肩膀就会弯曲,久而久之脖子和肩膀也会发生病变。”佐藤说的确实在理,可是小武不能就这样打退堂鼓,佐藤是他唯一的寄托。
“能不能请您再想想办法?”
“太难了。”
佐藤歪着脑袋在思索。从侧面看去,那张富有学者气质的端庄的脸部边上的白发开始明显增多了。
“分量重点也没关系。”
“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做一个摆设的假肢。它不能代替手的功能,只能让人看着感觉到它存在。”
“用什么材料做?”
“用木头或者竹子削成,一根根手指都这么做。”
“可是不能活动吧。”
“当然……可是把手放在上面,可以压住纸张之类的东西。”
“只是纸张吗?”
“上面贴上皮革,再戴上手套,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
光凭能压住一张纸是不可能重返现役军人的行列中的,并且这样的手是不通血液的木头手。
那家伙的手确实活动了。
小武回想起寺内拿起火柴的那只手,怎么看也不像是纯粹的摆设。
“那就没有办法了。”
“总有一天日本也能配上假手的,到时候我跟你联系吧。”
“拜托您了。”
小武一边鞠躬一边告诉自己,两三年之内配不上的话就没戏了。
寺内在法国逗留期间晋升为陆军中佐,明治十九年他一回国就当上了陆军大臣秘书官,并且在第二年的十一月晋升为陆军大佐,同时被任命为陆军军官学校校长。
小武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得知寺内的消息的。他把右边的短臂伸进风衣里愣愣地站在那里。
那家伙把我越甩越远了。
小武知道自己确实是落伍了,随即又像从梦中恍然醒来似的穿好风衣,默默地走出房间。
“您回去吗?我和你做个伴吧。”
在出口处有人和他打招呼,这人是去年新来偕行社工作的伊藤诚吾。伊藤毕业于军官学校,第二年在习志野演习的时候失足掉进一个坑洼里,折了右脚的膑骨。从此脚短了一寸五分,变成了一个踮脚男人。他和小武相差十五岁。
十一月份的下午五点钟,暮色已经笼罩着四周。离开单位,右边可以看到九段上的灯台。在云彩急速飘动的天幕中,灯台的火焰泛着红晕。
“小武先生,听说您在教导团和寺内大佐是同一届吧?”
快上坡的时候伊藤问小武,伊藤也得知了寺内当上军官学校校长的消息。
“你是寺内君教的吗?”
“是,我做学生的时候他还兼任舍监,他很严厉。”
“是吗?”
小武很难想象寺内调教年轻军官的样子。
“寺内大佐和小武先生一样被击中了右臂对吗?听说他是田原坡之战的幸存者。”
坡路陡峭。伊藤腿脚不便,下坡的时候他佝偻着腰,身体几乎与地面成平行线了。小武不时地停下脚步,等伊藤追上来。
“骨头粉碎了,可是听说只有他拼命请求医生不要给他截肢。”
“你说什么?”
“哦,对不起。我也是从学长那里听到的。”
伊藤意识到小武只剩一只手臂了,连忙改口说。
“听说陛下光临大阪临时医院的时候,寺内强忍着高烧,起身端坐迎接陛下。”
“……”
这些话不可能是寺内亲口说的,他不是这样的男人。当时在医院的某个人说给了其他人,一定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变成了现在这样。世道真是说变就变啊,小武觉得这种变化太滑稽了。
“他右手不能动弹,但是他改用左手敬礼,那副样子好酷啊。”
“左手?”
“可不是吗?大家都用右手敬礼,只有他用左手。从那举手的样子能看到他昔日勇士的风采。”
“是吗?”
“大家都这么说呢。”
小武心想,走运的男人不论做什么,在别人的眼里都不同凡响。
“他从教导团时代开始就一直很出色是吗?”
“是啊。”
“了不起的人从小就与众不同。”
听着伊藤的话,小武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错觉,说不定伊藤描述的寺内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自己了解的寺内只不过是一种幻象。
“总之他是个非常讲规矩的人,我们哪怕归宿晚了十分钟也会被关禁闭,衣冠稍有不整也会罚你不许外出。凡事都得循规蹈矩,否则他就会生气。他几乎每天都逼着我们在练兵场拔草或者在校园里铺碎石子。发现题着‘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匾生锈了,于是特意到财务部领了钱,把牌匾涂得锃亮,从四谷见附一带大老远看过去都闪闪发光的,也是他呐。”
“是吗?”
小武心想他这个人真够细心的,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别看他平时一副让人怕的样子,可一离开军务,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件事也是从学长那儿听说的。有一次请来个说书先生,为军官们的小聚会讲述《赤穗义士铭铭传》中赤垣源藏的事迹,其中讲到哥哥汐山伊左卫门费尽心机保护弟弟一段时,听见他说了声‘受不了了’,就用手蒙住眼睛站立起来。”
两个人总算走到坡下了,一位老妇人在坡道前双手插在腰间,人力车也停在这里,雇用壮汉从后面推着上坡。
“我崴了脚的时候他还特意来医院探望我,说了激励我的话。当时我真是打心底感激他。”
小武突然想说句话讥讽他一下。
“结果你怎么样了呢?”
“啊?”
“那么你的退役就得以幸免了吗?”
“这个,可是……”
“得了吧。”
话一出口,小武就为自己找茬儿泄愤而感到羞愧,伊藤默默无语地走着。右边壕沟的石头围墙上方的白墙面在夜幕中依稀可辨。
“从严整治、探望病情的故事不用再说了,在治学方面严厉不严厉?”
小武憎恨扎根在伊藤心里深处的寺内。
“学习上倒不怎么严格。他总是说有学问再好不过了,可是在军队里,和睦比学问更重要。”这种说法符合学问一般的寺内。小武一边听一边冷笑。
“他还说自己的信条是不违背天命。”
“不违背天命?”
这句话小武在口中重复了两遍,他觉得这句话隐约吐露出寺内现在的心态。
可我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不是我违背了天命,而是天命违背了我。
对自己来说,天命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天命可以由得它不合理吗?明明不合理却还要人服从吗?寺内,世上的人不都像你小子一样总是受天命保佑的。你小子向着光,我倒成了你的影子。想到这里,小武心里再一次涌上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
伊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是从教官那儿听说您的事情,来这儿之前就知道您了。”
“寺内跟你说起我吗?”
“是,下课后或者是茶后饭余的时候他常常说他的同僚中有一个叫小武敬介的优秀男子,这个男子在西南战争中不幸失去了右臂,后来进了偕行社。无论是学业还是武艺都远远在他之上。如果他身体健全,已经是将官了。还说这个人才埋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吗?”
“是的,所以这位教官教过的军官都知道小武先生,出入偕行社的军官中寺内先生教过的人都……”
“住嘴!”
小武想把耳朵捂住。这家伙同情我,我可不需要什么同情。小武直视正前方,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默。
“我说错什么惹您生气了吗?”
伊藤诧异地问。
小武一边合上风衣的领子,一边想伊藤所谓的寺内的诚实厚道的友情,对自己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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