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5-17 11:01:07
本套装集合了张恨水的二十四部作品,包括《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啼笑因缘续集》、《八十一梦》、《梁山伯与祝英台》、《秦淮世家》、《春明外史》、《巴山夜雨》、《北雁南飞》、《丹凤街》、《虎贲万岁》、《欢喜冤家》、《开门雪尚飘》、《落霞孤鹜》、《美人恩》、《偶像》、《热血之花》、《魍魉世界》、《五子登科》、《现代青年》、《夜深沉》、《纸醉金迷》、《张恨水散文》、《张恨水诗词》。
品牌:大吕文化
上架时间:2019-01-01
出版社:华语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大吕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人生的岁月,如流水的一般过去。记得满街小摊子上,摆着泥塑的兔儿爷,忙着过中秋,好像是昨日的事。可是一走上街去,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原来要过旧历年了。到了过年,由小孩子到老人家,都应得忙一忙。在我们这样一年忙到头的人,倒不算什么,除了焦着几笔柴米大账,没法交代而外,一律和平常一样。到了除夕前四五日,一部分的工作已停,反觉清闲些啦。这日是废历的二十六日,是西城白塔寺庙会的日子。下半天没有什么事情,便想到庙里去买点梅花水仙,也点缀点缀年景。一起这个念头,便不由得坐车上街去。到了西四牌楼,只见由西而来,往西而去的,比平常多了。有些人手上提着大包小件的东西,中间带上一个小孩玩的红纸灯笼,这就知道是办年货的。再往西走,卖历书的,卖月份牌的,卖杂拌年果子的,渐渐接触眼帘,给人要过年的印象,那就深了。快到白塔寺,街边的墙壁上,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挂在那里,红对联下面,大概总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一个大砚池,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四五支大小笔。桌子边,照例站一两个穿破旧衣服的男子。这种人叫做书春的。就是趁着新年,写几副春联,让人家买去贴,虽然不外乎卖字,买卖行名却不差,叫做书春。但是这种书春的,却不一定都是文人。有些不大读书的人,因为字写得还像样些,也做这行买卖。所以一班人对于书春的也只看他为算命看相之流,不十分注意。就是在下落拓京华,对于风尘中人物,每引为同病,而对于书春的,却也是不大注意。
这时我到了庙门口,下了车子,正要进庙,一眼看见东南角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推推拥拥。当时我的好奇心动,丢了庙不进去走过街,且向那边看看。我站在一群人的背后,由人家肩膀上伸着头,向里看去,只见一个三十附近的中年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在那里写春联。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却在那里收钱,向看的人说话。原来这个妇人书春,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写好了,挂在那里卖;她却是人家要买,她再写。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大门的口气的;人家说要贴在客堂里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客堂的口气的。我心里想,这也罢了,无非卖弄她能写字而已。至于联文,自然是对联书上抄下来的。但是也难为她记得。我这样想时,猛抬头,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行书一张广告。上面是:飘茵阁书春价目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钱费二角,中副三角,大副四角。命题每联一元,嵌字加倍。这时候我的好奇心动,心想,她真有这个能耐?再看看她,那广告上,直截了当,一字是一字,倒没有什么江湖话。也许她真是个读书种子,贫而出此。但是那“飘茵阁”三字,明明是飘茵坠溷的意思,难道她是浔阳江上的一流人物?我在一边这样想时,她已经给人写起一副小对联,笔姿很是秀逸。对联写完,她用两只手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微微嘘了一口气。我看她的脸色,虽然十分憔悴,但是手脸洗得干净,头发理得齐整,一望而知,她年轻时也是一个美妇人了。我一面张望,一面由人丛中挤了上前。那个桌子一边的老妇人,早对着我笑面相迎,问道:“先生要买对联吗?”我被她一问,却不好意思说并不要对联。只得说道:“要一副,但是要嵌字呢,立刻也就有吗?”那个写字的妇人,对我浑身上下看了一看,似乎知道我也是个识字的人。便带着笑容插嘴道:“这个可不敢说。因为字有容易嵌上的,有不容易嵌的,不能一概而论。若是眼面前的熟字眼儿,勉强总可以试一试。”我听她这话,虽然很谦逊,言外却是很有把握似的。我既有心当面试她一试,又不免有同是沦落之感,要周济周济她。于是我便顺手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这些围着在那里看的人,看见我将名片拿出来,都不由得把眼睛射到我身上。我拿着名片,递给那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看了一看,又转递给那书春的妇人。我便说道:“我倒不要什么春联,请你把我的职业,作上一副对联就行,用不着什么颂扬的口气。”那妇人一看我的名片,是个业新闻记者的,署名却是文丐。笑道:“这位先生如何太谦?我就把尊名和贵业做十四个字,行么?”我道:“那更好了。”她又笑道:“写得本来不像个东西,做得又不好,先生不要笑话。”我道:“很愿意请教,不必客气。”她在裁好了的一叠纸中,抽出两张来,用手指甲略微画了一点痕迹,大概分出七个格子。于是分了一张,铺在桌上,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然后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里去蘸墨。一面蘸墨,一面偏着头想。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她脸上微露一点笑容,于是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下去。七个字写完,原来是:文章直至饥臣朔。我一看,早吃了一大惊,不料她居然能此。这分明是切“文丐”两个字做的。用东方朔的典来咏文丐,那是再冠冕没有的了。而且“直至”两个字衬托得极好。“饥”字更是活用了。她将这一联写好,和那老妇人牵着,慢慢地铺在地下。从从容容,又来写下联。那七个字是:斧钺终难屈董狐。这下一联,虽然是个现成的典。但是她在“董狐”上面,加了“终难屈”三个字,用的是活对法,便觉生动而不呆板。这种的活对法,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绝不能措之裕如。到了这时,不由得我不十二分佩服。叫我当着众人递两块钱给她,我觉得过于唐突了。虽然这些买对联的人,拿出三毛五毛,拿一副对联就走。可是我认她也是读书识字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样藐视文人的事,我总是不肯做的。我便笑着和老妇人道:“这对联没有干,暂时我不能拿走。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到别处去,回头我的事情完了,再来拿。如是晏些,收了摊子,到你府上去拿,也可以吗?”那老妇人还犹豫未决,书春的妇人,一口便答应道:“可以可以!舍下就住在这庙后一个小胡同里。门口有两株槐树,白板门上有一张红纸,写‘冷宅’两个字,那就是舍下。”我见她说得这样详细,一定是欢迎我去的了,点了一下头,和她作别,便退出了人丛。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句遁词。我在西城两个朋友家里,各坐谈了一阵,日已西下,估计收了摊子了,便照着那妇人所说,去寻她家所在。果然,那个小胡同里,有两株大槐树,槐树下面,有两扇小白门。我正在敲门问时,只见那两个妇人提着篮子,背着零碎东西,由胡同那头走了过来。我正打算打招呼,那个老妇人早看见了我,便喊着道:“那位先生,这就是我们家里。”他们一面招呼,一面已走上前,便让我进里面去坐。我走进大门一看,是个极小的院子,仅仅只有北房两间,厢房一间。她让进了北屋,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子,在那里围着白泥炉子向火。见了我进来,起身让座。这屋子像是一间正屋,却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桌椅,又仿佛是个小小的私塾。那个老妇人,自去收拾拿回来的东西。那书春的妇人,却和那个老头子,来陪我说话。我便先问那老人姓名,他说他叫韩观久。我道:“这是不是府上一家住吗?”韩观久道:“也可以说是一家,也可以说是两家。”便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家姑奶奶,她姓冷,所以两家也是一家。”我听了这话不懂,越发摸不着头脑。那妇人知道我的意思,便道:“不瞒你先生说,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刚才那个老太太,我就是她喂大的,这是我妈妈爹呢。”我这才明白了,那老妇人是她乳母,这老人是乳母的丈夫呢。这时我可为难起来,要和这个妇人谈话了,我称她为太太呢,称她为女士呢?且先含糊着问道:“贵姓是冷?”对道:“姓金,姓冷是娘家的姓呢。”我这才敢断定她是一位妇人。便道:“金太太的才学,我实在佩服。蒙你写的一副对联,实在好。”金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实在也是不得已才去这样抛头露面。稍微有点学问有志气的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做这沿街鼓板一样的生活,哪里谈到好坏?本来呢,我自己可以不必出面,因为托我妈妈爹去卖了一天,连纸钱都没有卖出来;所以我想了一个下策,亲自出去。以为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好奇心动,必定能买一两副的。”
说着脸一红。又道:“这是多么惭愧的事!”我说:“现在潮流所趋,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自谋生活,这有什么做不得?”金太太道:“我也只是把这话来安慰自己,不过一个人什么事不能做,何必落到这步田地呢?”我道:“卖字也是读书人本色,这又何妨?我看这屋子里有许多小书桌,平常金太太也教几个学生吗?”金太太指着那个男孩子道:“一来为教他,二来借此混几个学费;其实也是有限得很,还靠着晚上做手工来补救。”我说:“这位是令郎吗?”金太太凄然道:“正是。不为他,我何必还受这种苦,早一闭眼睛去了。”便对那孩子道:“客来了,也不懂一点礼节,只躲到一边去,还不过来鞠躬。”那孩子听说,果然过来和我一鞠躬。我执着那孩子的手,一看他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手指甲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的蓝布棉袍,袖口却是干净,并没有墨迹和积垢。只看这种小小的习惯,就知道金太太是个贤淑的人,更可钦佩。但是学问如此,道德又如彼,何至于此呢?只是我和人家初交,这是人家的秘密,是不便于过问的,也只好放在心里。不过我替她惋惜的观念,就越发深了。我本来愁着要酬报她的两块钱,无法出手。这时我便在身上掏出皮夹来,看一看里面,只有三张五元的钞票。我一想,像我文丐,当这岁暮天寒的时候,决计没有三元五元接济别人的力量。但是退一步想,她的境遇,总不如我,便多送她三元,念在斯文一脉,也分所应当。一刹那间,我的恻隐心,战胜了我的悭吝心,便拿了一张五元钞票,放在那小孩子手里。说道:“快过年了,这个拿去逛厂甸买花爆放吧。”金太太看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拦那小孩。笑着说道:“这个断乎不敢受!”我说:“金太太你不必客气。我文丐朝不保夕,决不能像慷慨好施的人随便。我既然拿出来了,我自有十二分的诚意,我决计是不能收回的。”金太太见我执意如此,谅是辞不了的,便叫小孩子对我道谢,将款收了。那个老妇人,已用两只洋瓷杯子斟上两杯茶来。两只杯子虽然擦得甚是干净,可是外面一层珐琅瓷,十落五六,成了半只铁碗。杯子里的茶叶,也就带着半寸长的茶叶棍儿,浮在水面上。我由此推想他们平常的日子,都是最简陋的了。我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将她对联取了,自回家去,把这事也就扔下了。
过了几天,已是新年,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我的朋友来了,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便问是哪个写的?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只要人家一问,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对人说了,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也是事有凑巧,新正初七日,我预备了几样家乡菜,邀了七八个朋友,在家里尽一日之乐。大家正谈得高兴的时候,金太太那个儿子,忽然到我这里来拜年,并且送了我一部木版的《唐宋诗醇》。那小孩子说:“这是家里藏的旧书,还没有残破,请先生留下。”他说完,就去了。我送到大门口,只见他母亲的妈妈爹在门口等着呢。我回头和大家一讨论,大家都说:“这位金太太,虽然穷,很是介介,所以她多收你三四块钱,就送你一部书。而且她很懂礼,你看她叫妈妈爹送爱子来拜年,却不是以寻常人相待呢。”我就说:“既然大家都很钦佩金太太,何不帮她一个忙?”大家都说:“忙要怎样帮法?”我说:“若是送她钱,她是不要的,最好是给她找一个馆地。一面介绍她到书局里去,让她卖些稿子。”大家说:“也只有如此。”又过了几天,居然给她找到一所馆地。
我便亲自到金太太家里去,把话告诉她。她听了我这话,自然是感激,便问:“东家在哪里?”我说:“这家姓王,主人翁是一个大实业家,只教他家两位小姐。”金太太说:“是江苏人吗?”我道:“是江苏人。”金太太紧接着说:“他是住在东城太阳胡同吗?”我道:“是的。”金太太听说,脸色就变了。她顿了一顿,然后正色对我道:“多谢先生帮我的忙,但是这地方,我不能去。”我道:“他家虽是有钱,据一般人说,也是一个文明人家。据我说,不至于轻慢金太太的。”金太太道:“你先生有所不知,这是我一家熟人,我不好意思去。”她口里这样说,那难堪之色,已经现于脸上。我一想,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一定要追着向前问,有刺探人家秘密之嫌。便道:“既然如此,不去也好,慢慢再想法子吧。”金太太道:“这王家,你先生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不过我托敝友辗转介绍的。”金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你先生是个热心人,有话实说不妨。老实告诉先生,我一样的有个大家庭,和这王家就是亲戚啦。我落到这步田地……”说到这里,那头越发低下去了,半晌,不能抬起来。早有两点眼泪,落在她的衣襟上。这时,那个老妇人端了茶来。金太太搭讪着和那老妇人说话,背过脸去,抽出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我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又呷二口茶,心里却有一句话要问她,那么,你家庭里那些人,哪里去了呢?但是我总怕说了出来,冲犯了人家,如此话到了舌尖,又吞了下去。这时,她似乎知道我看破了她伤心,于是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先生不要见怪,我不是万分为难,先生给我介绍馆地,我决不会拒绝的。”我道:“这个我很明了,不必介意。”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无甚可说了,我也无甚可说了。屋子里沉寂寂的,倒是胡同外面卖水果糖食的小贩,敲着那铜碟儿声音,一阵阵送来,我又呷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约了过日再会。
我心里想,这样一个人,我猜她有些来历,果然不错。只是她所说的大家庭,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呢?后来我把她的话,告诉了给她找馆的那个朋友。那朋友很惊讶,说道:“难道是她吗?她怎样还在北平?”我问道:“你所说的她,指的是谁?”我那朋友摇摇头道:“这话太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若真是她,我一定要去见见。”我道:“她究竟是谁?你说给我听听看。”我的朋友道:“现在且不必告诉你,让我见了她以后,那一天晚上你扇一炉子大火,沏一壶好茶,我们联床夜话,我来慢慢地告诉你,可当一部鼓儿词听呢。”他这样说,我也不能勉强。但是我急于要打破这个哑谜,到了次日,我便带他到金太太家里去,作为三次拜访。不料到了那里,那冷宅的一张纸条,已经撕去了。门口另换了一张招租的帖子。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我的朋友道:“不用说,这一定是她无疑了。她所以搬家,正是怕我来找她呀。既然到此,看不见人,进去看看屋子,也许在里面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更可以证明是她。”我觉得这话有理,便和他向前敲门。里面看守房子的人,以为我们是赁房的,便打开门引我二人进去。我们一面和看守屋子的人说话,一面把眼睛四围逡巡,但是房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痕迹都没有。我的朋友望着我,我望着他,彼此微笑了一笑,只好走出来。走到院子里,我的朋友,看见墙的犄角边,堆着一堆字纸。便故意对着看屋子的人道:“你们把字纸堆在这里,不怕造孽吗?”说时,走上前便将脚拨那字纸。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于是两个人四道眼光,像四盏折光灯似的,射在字纸堆里。他用脚拨了几下,一弯腰便捡起一小卷字纸在手上。我看时,原来是一个纸抄小本子,烧了大半本,书面上也烧去了半截,只有“零草”两个字。这又用不着猜的,一定是诗词稿本之类了。我本想也在字纸堆里再寻一点东西,但是故意寻找,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也就算了。我的朋友得了那个破本子,似乎很满意的,便对我说道:“走吧。”
我两人到了家里,什么事也不问,且先把那本残破本子,摊在桌上,赶紧地翻着看。但是书页经火烧了,业已枯焦。又经人手一盘,打开更是粉碎。只有那两页书的夹缝,不曾被火熏着,零零碎碎,还看得出一些字迹,大概这里面,也有小诗,也有小词。但是无论发现几个字,都是极悲哀的。一首落真韵的诗,有一大半看得出,是:……莫当真,浪花风絮总无因。灯前闲理如来忏,两字伤心……我不禁大惊道:“难道这底下是押‘身’字?”我的朋友点点头道:“大概是吧?”我们轻轻翻了几页,居然翻到一首整诗,我的朋友道:“证据在这里了。你听,”他便念道:“铜沟流水出东墙,一叶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断,只从鸦背看斜阳。”我说道:“胎息浑成,自是老手。只是这里面的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我的朋友道:“你看这里有两句词,越发明了。”我看时,是:……说也解人难。几番向银灯背立,热泪偷弹。除是……这几句词之后,又有两句相同的,比这更好。是:……想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我道:“诗词差不多都是可供吟咏的,可惜烧了。”我的朋友道:“岂但她的著作如此,就是她半生的事,也就够人可歌可泣呢。”我道:“你证明这个金太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吗?”我的朋友道:“一点不错。”我说道:“这个她究竟是谁?你能够告诉我吗?”我的朋友道:“告是可以告诉你。只是这话太长了,好像一部二十四史,难道我还从三皇五帝说起,说到民国纪元为止吗?”我想他这话也是,便道:“好了,有了一个主意了。这回过年,过的我精穷,我正想作一两篇小说,卖几个钱来买米。既然这事可歌可泣,索性放长了日子干,你缓缓地告诉我,我缓缓地写出来,可以作一本小说。倘若其中有伤忠厚的,不妨将姓名地点一律隐去,也就不要紧了。”朋友道:“那倒不必,我怎样告诉你,你怎样写得了。须知我告诉你时,已是把姓名地点隐去了哩。再者我谈到人家的事,虽重繁华一方面,人家不是严东楼,我劝你也不要学王凤洲。”我微笑道:“你太高比,凭我也不会作出一部《金瓶梅》来,你只要把她现成的事迹告诉我,省我勾心斗角、布置局面,也就很乐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设若我造一篇谣言哩?”我笑道:“当然我也写上。作小说又不是编历史,只要能自圆其说,管他什么来历?你替我搜罗好了材料,不强似我自造自写吗?”我的朋友见我如此说,自然不便推辞。而且看我文丐穷得太厉害了,也乐得赞助我作一篇小说,免得我逢人借贷。自这天起,我们不会面则已,一见面就谈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谈,足够我十天半个月的投稿。有时我的朋友不来,我还去找他谈话。所幸我这朋友,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立意成就我这部小说,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供我铺张。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经一个年头,我这小说居然作完了。至于小说内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为事实虽是够那样的,但是我的笔笨写不出来,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面就是小说的正文,请看官慢慢去研究吧。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轘
却说北京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为逊清一代留下来的胜迹。相传那个园子的建筑费,原是办理海军的款项。用办海军的款子,来盖一个园子,自然显得伟大了。在前清的时候,只是供皇帝、皇太后一两个人在那里快乐。到了现在,不过是刘石故宫,所谓亡国莺花。不但是大家可以去游玩,而且去游览的人,夕阳芳草,还少不得有一番凭吊呢。北地春迟,榆杨晚叶,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那个时候,万寿山是重嶂叠翠,昆明湖是春水绿波,颐和园和邻近的西山,便都入了黄金时代。北京人从来是讲究老三点的,所谓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像这种地方,岂能不去游览?所以到了三四月间,每值风和日丽,那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真个车水马龙,说不尽的衣香鬓影。
这一年三月下旬,正值天气晴和,每日出西直门的游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但是有些阔公子,马车人力车当然是不爱坐。汽车又坐得腻了。驴子呢,嫌它瘦小。先有一项不愿受的,就是驴夫送来的那条鞭子太脏,教人不敢接着。有班公子哥儿,家里喂了几头好马,偶然高兴出城来跑上一趟马。在这种春光明媚的时候,轻衫侧帽,扬鞭花间柳下,目击马嘶芳草的景况,那是多么快活呢!在这班公子哥儿里头,有位姓金的少爷,却是极出风头。他单名一个华字,取号燕西,现在只有一十八岁。兄弟排行,他是老四,若是姐妹兄弟一齐论起来,他又排行是第七,因此他的仆从,都称呼他一声七爷。他的父亲,是现任国务总理,而且还是一家银行里的总董。家里的银钱,每天像流水般的进来出去。所以他除了读书而外,没有一桩事是不顺心的。这天他因天气很好,起了一个早,九点多钟就起来了。在家中吃了一些点心,叫了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个听差,备了五匹马,主仆五人,簇拥着出了西直门,向颐和园而来。燕西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脱下,扔给了听差,身上单穿一件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漆皮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往西驰去。后面的金荣,打着马赶了上来,口里嚷道:“我的小爷,别跑了。这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说时,那后面的三匹马,也都追了上来。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燕西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那四匹马已是抄过马头,回转身来,挡了去路。燕西在驼绒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金荣道:“今天路上人多,实在跑不得。摔了自己不好,碰了别人也不好,你看是不是?”燕西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前天你学着开汽车,差一点把巡警都碰了。”金荣笑道:“可不是!你骑马的本领,和我开车的本领差不多,还是小心点吧。高高兴兴出来玩一趟,若是惹了事,就是不怕,也扫兴得很啦。”燕西道:“这倒像句话。”李福道:“那么,我们在头里走。”说着,他们四匹马,掉转头,在前面走去。燕西松着马缰绳,慢慢在后面跟着。
这里正是两三丈宽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燕西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他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燕西在马背上目睹陌头春色,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燕西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像是到了野外,好像是进了人家梳头室里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第一阵香气,却越发地浓厚了。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列四辆胶皮车,坐着四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追了上来。燕西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在这一刹那间,四辆胶皮车已经有三辆跑过马头去。最后一辆,正与燕西的马并排走着。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上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刘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燕西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车子离得太远了。车子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燕西也忘记到了哪里。前面的车子,因为让汽车过去,忽然停住,后面跟的车子,也都停住了。燕西见人家车子停住,他的马也不知不觉地停住。那个漂亮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眼睛,又向这边瞧了一瞧。燕西一路之上,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手上拿的那条马鞭子,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已经落在地下了。大概人家之所以笑,就是为了这个。自己要下去拾起马鞭子来吧,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捡起来吧,那条马鞭子又是自己心爱之物,实在舍不得丢了。不免在马上踌躇起来。金荣一行四匹马,在他前面,哪里知道,只管走去。金荣一回头,不见了燕西,倒吓了一跳,勒转马头,脚踏着马镫,昂首一看,只见他勒住马,停在一棵柳树荫下。金荣加起一马鞭,连忙催着马跑回来。便问道:“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来了很好,我马鞭子掉在地下,你替我捡起来吧。”金荣当真跳下马去,将马鞭捡了起来交给燕西。他一接马鞭子,好像想起一桩事似的,也不等金荣上马,打了马当先就跑。金荣在后面追了上来,口里叫道:“我的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燕西的马,约摸跑了小半里路,便停住了,又慢慢地走起来。
金荣跟在后面,伸起手来搔着头发。心里想道:“这事有些怪,不知道他真是出了什么毛病了?”自己又不敢追问燕西一个究竟,只得糊里糊涂在后跟着。又走了一些路,只见后面几辆人力车追了上来,车上却是几个水葱儿似的女子。金荣恍然大悟,想道:“我这爷,又在打糊涂主意呢!怪不得前前后后,老离不开这几辆车子。我且看他,注意的是谁。”这样想时,眼睛也就向那几辆车子上看去。他看燕西的眼光不住地盯住那穿青衣的女子,就知道了。但是自己一群人有五匹马,老是苍蝇见血似的盯着人家几辆车子,这一种神情,未免难看。便故意赶上一鞭,和燕西的马并排走着,和燕西丢了一个眼色。只这一刹那的工夫,马已上了前。燕西会意,便追上来。金荣打着马,只管向前跑,燕西在后面喊道:“金荣,要我骂你吗?好好的,又耍什么滑头?”金荣回头一看,见离那人力车远了,便笑道:“七爷,你还骂我耍滑头吗?”金燕西笑道:“我怎样不能骂你耍滑头?”金荣道:“我的爷,你还要我说出来,上下盯着人家,也真不像个样子。”复又笑道:“真要看她,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以看得到,何必在这大路上追着人家?”燕西笑道:“我看谁?你信口胡说,仔细我拿鞭子抽你!”金荣道:“我倒是好意。七爷这样说,我就不说了。”燕西见他话里有话,把马往前一拍,两马紧紧地并排,笑道:“你说怎样是好意?”金荣道:“七爷要拿鞭子抽我呢,我还说什么,没事要找打挨吗?”金贵三人听见这话,大家都在马上笑起来。燕西道:“你本是冤我的,我还不知道?”金荣道:“我怎敢冤你?我天天上街,总碰见那个人儿,她住的地方,我都知道。”燕西笑道:“这就可见你是胡说了。你又不认识她,她又不认识你,凭空没事的,你怎样会注意人家的行动?”金荣笑道:“我问爷,你看人家,不是凭空无事,又是凭空有事吗?好看的人儿,人人爱看。那样一位鲜花般似的小姐在街上走着,狗看见,也要摆摆尾呢,何况我还是个人。”燕西笑道:“别嚼蛆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金荣道:“爷别忙,听我说。这一晌,七爷不是出了一个花样,要吃蟹壳黄烧饼吗?我总怕别人买的不合你意,总是自己去买。每日早上,一趟西单牌楼,是你挑剔金荣的一桩好差事。”燕西道:“说吧,别胡扯了。”金荣道:“在我天天去买烧饼的时候,总碰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差不多时刻都不移。有一天她回来早些,我在一个地方,看见她走进一个人家去,我猜那就是她的家了。”燕西道:“她进去了,不见得就是她的家,不许是她的亲戚朋友家里吗?”金荣道:“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以后我又碰到两次哩。”燕西道:“在什么地方?”金荣笑道:“反正离我们家里不远。”燕西道:“北京城里,离我们家都不远,你这话说得太靠不住了。”金荣道:“我决不敢冤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到她家门口去一趟,包你一定欢喜。先说出来,反没有趣了。”燕西道:“那倒也使得,那时你要不带我去,我再和你算账!”金荣笑道:“我也有个条件呢,可不能在大路上盯着人家,要是再盯着,我就不敢说了。”燕西看他说的一老一实,也就笑着答应了。
主仆一路说着,不觉已过了海淀。张顺道:“七爷,颐和园我们是前天去的,今天又去吗?”燕西在马上踌躇着,还没有说出来。李福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是不会看风色的,今天是非进去逛逛不可呢。”张顺笑道:“那么,我们全在外面等着,让七爷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逛吧。”燕西笑骂道:“你这一群混蛋,拿我开心。”金贵道:“七爷,你别整群地骂呀,我可没敢说什么哩。”主仆五人,谈笑风生地到了颐和园,将马在树下拴了,五人买票进门。燕西心里想着,那几个女学生,一定是来逛颐和园的。所以预先进来,在这里等着。不料等了大半天,一点影子也没有,恐怕是一直往香山去了。无精打采,带着四个仆人,一直回家。
刚一到大门口,只见停着一辆汽车,他的大嫂吴佩芳、三嫂王玉芬和着第三个姨妈翠姨,都从车子上下来。翠姨一见燕西下马,便笑道:“闲着没事,又到城外跑马去了吗?你瞧,把脸晒得这样红红的,又算什么?回头让你那白妹妹瞧见,又要抱怨半天。”燕西将马鞭子递给金荣,便和他们一路进去,问道:“一伙儿的,又在哪里来?”佩芳笑道:“翠姨昨晚上打扑克赢了钱,我们要她做东呢。”燕西道:“吃馆子吗?”佩芳道:“不!在春明舞台包了两个厢,听了两出戏呢。”燕西道:“统共不过三个人,倒包了两个厢。”翠姨道:“这是他们把我赢来的钱当瓦片儿使呢。我说包一个厢得了,他们说:有好多人要去呢。后来,厢包好了,东找也没有人,西找也没有人。”燕西一顿脚,正要说话,在他前面的王玉芬哎哟一声,回头红着脸要埋怨他。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说道:“老七,你瞧,我今天新上身的一件哔叽斗篷,你给人家踩脏了。”说时,两只手抄着她那件玫瑰紫斗篷的前方,扭转头只望脚后跟。燕西一看,在那一路水钻青丝辫滚边的地方,可不是踏了一个脚印,燕西看了,老大不过意,连忙蹲下身子去,要给他三嫂拍灰。王玉芬一扭身子,往前一闪,笑道:“不敢当!”大家笑着一路走进上房。各人房里的老妈子,早已迎上前来,替他们接过斗篷提囊去。
燕西正要回自己的书房,翠姨一把扯住,说道:“我有桩事和你商量。”燕西道:“什么事?”翠姨道:“听说大舞台义务戏的包厢票,你已经得了一张,出让给我,成不成?”燕西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为了这个?出什么让,我奉送得了。”翠姨道:“先放在你那里,我自己来拿,若是一转手,我又没份了。”
燕西答应着,自己出去了。一回书房,金荣正在给他清理书桌。金荣一看,并没有人在屋子里,笑道:“七爷,你不看书也罢,看了满处丢,设若有人到这里来看见了,大家都不好。”燕西道:“要什么紧?在外面摆的,不过是几本不相干的小说。那几份小报送来没有送来?我两天没瞧哩。”金荣道:“怎样没有送来,我都收着呢,回头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再拿出来瞧吧。”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说认得那个女孩子家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金荣道:“我不敢说。”燕西道:“为什么不敢说?”金荣笑道:“将来白小姐知道了,我担当不起。”燕西道:“我们做的事,怎样会让他们知道?你只管说,保没有什么事。”金荣笑了一笑,踌躇着说道:“对你不住。在路上说的那些话,全是瞎说的。”说着,对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十分不快,板着脸道:“你为什么冤我?”金荣道:“你不知道,在路上你瞧着人家车子的时候,人家已经生气了。我怕再跟下去,要闹出乱子来呢。”燕西道:“我不管,你非得把她的家找到不可。找不到,你别见我了。”说毕,在桌上抽了一本杂志自看,不理金荣。金荣见燕西真生了气,不敢说什么,做毕了事,自退出了。他和几个听差一商量,说道:“这岂不是一桩难事,北京这么大的地方,教我在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大家都说道:“谁叫你撒谎撒得那样圆,像真的一样。”金荣也觉差事交代不了,吓得两三天不敢见燕西的面。好在燕西玩的地方很多,两三天以后,也就把这事淡下来了。金荣见他把这事忘了,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偏是事有凑巧,这一天金荣到护国寺花厂子里去买花,顶头碰见那个女学生买了几盆花,在街上雇车,讲的地方,却是落花胡同西头。金荣这一番,比当学生的做出了几个难题目还要快活。让她车子走了,自己也雇了一辆车子跟了去。到了那地方,那女学生的车子停住,在一个小黑门外敲门。金荣的车子,一直拉过西口,他才付了车钱下来。假装着找人家似的,挨着门牌一路数来。数到那个小黑门那儿,门牌是十二号,只见门上有块白木板,写着“冷寓”两个字。那门恰好半掩着,在门外张望,看里面倒是一个小院子。只是那院子后面,一带树木森森,似乎是人家一个园子。金荣正在这里张望,又见那女学生在院子里一闪,这可以断定,她是住在这里了。
金荣看在眼里,回得家去,在上房找着燕西,给他丢了一个眼色。燕西会意,一路和他到书房里来。金荣笑道:“七爷,你要找的那个人,给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谁?”金荣笑道:“七爷很挂心的一个人。”燕西道:“我挂心的是谁?我越发不明白你这话了。”金荣道:“七爷就全忘了吗?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个人呢。”燕西笑道:“哦!我说你说的是谁,原来说的是她,你在哪里找到的?又是瞎说吧?”金荣道:“除非吃了豹子胆,还敢撒谎吗?”他就把在护国寺遇到那女学生的话说了一遍,又笑道:“不但打听得了人家的地方,还知道她姓冷呢。”金荣这一片话,兜动了燕西的心事。想到那天柳树荫下,车上那个素妆少女飘飘欲仙的样子,宛在目前,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然后对金荣道:“你这话真不真我还不敢信,让我调查证实了再说。”金荣笑道:“若是调查属实,也有赏吗?”金燕西道:“有赏,赏你一只火腿。”
金燕西口里虽这般说,心里自是欢喜。他也等不到次日,马上换了一套西装,配上一个大红的领结,又拣了一双乌亮的皮鞋穿了。手上拿着一根柔软藤条手杖,正要往外走,忽然记起来还没戴帽子。身上穿的是一套墨绿色的衣服,应该也戴一顶墨绿色的帽子。记得这顶帽子,前两天和他们看跑马回来,就丢在上房里了,也不知丢在哪个嫂子屋里呢。便先走到吴佩芳这边来。刚要到月亮门下,只见他大嫂子的丫头小怜搬了几盆兰花,在长廊外石阶上晒太阳,拿了条湿手巾,在擦瓷盆。她一抬头,见燕西探出半截身子,一伸一缩,不由得笑了。燕西和她点一点头,招一招手,叫她过来。小怜丢了手巾,跑了过来,反过一只手去,摸着辫子梢,笑道:“有话就说吧,这个样子做什么?”金燕西见她穿一身灰布衣服,外面紧紧地套上一件六成旧青缎子小坎肩,厚厚地梳着一层黑刘海,越发显得小脸儿白净,便笑道:“这件坎肩很漂亮呀。”小怜道:“漂亮什么?这是六小姐赏给我的,是两三年前时兴的东西,现在都成了老古董了。”金燕西道:“可是你穿了很合身。”小怜道:“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个话吗?”金燕西笑道:“大少奶奶说,让你伺候我,你听见说吗?”小怜对他微微地啐了一下,扭转身就跑了。燕西用手杖敲着月亮门,吟吟地笑。吴佩芳隔着玻璃窗子便叫道:“那不是老七吗?”燕西便走进月亮门说道:“大嫂,是我。”佩芳道:“你又什么事,鬼鬼祟祟的?”说时,佩芳已走了出来。小怜低着头在那里擦花盆,耳朵边都是红的。佩芳在长廊上,燕西站在长廊下,佩芳掩嘴笑了一笑,燕西也勉强笑了。便道:“我头回戴着的墨绿的呢帽子,丢在这里吗?”佩芳笑道:“趁早别这样说了。年轻轻儿的哥儿们,戴个什么绿帽子呀?”金燕西道:“现在戴绿帽子的,多着呢。”佩芳明知他把话说愣了,故意呕着他道:“因为戴绿帽子的多,你就也要戴上头顶吗?”燕西笑道:“你这是戴了眼镜锔碗没碴儿找碴儿啦。”佩芳笑道:“你听听,自己说话说错了,还说我找碴儿啦。”燕西道:“得了,你告诉我一声吧,帽子在这里不在这里?我等着要出去呢。”佩芳道:“你总是这样,东西乱丢,丢了十天半月也不问,到了要用的时候,就乱抓了。这个毛病,有个小媳妇儿管着,就好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看你待小怜很好,要不,我对母亲说一声,先让她去伺候你,给你收拾收拾衣服鞋袜吧?”小怜一撒手道:“大少奶奶也是的!”说着,一掉辫子就跑了。燕西道:“人家也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了,你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开玩笑,也不怕人害臊。”佩芳笑道:“害什么臊?她还不愿意吗?”燕西道:“到底帽子在这里不在这里?”佩芳道:“帽子没有,马褂倒是有一件扔在我这里,你别处找吧。”燕西想着,二嫂那里是没有的。不在翠姨那里,或者就在三嫂那里,因此由长廊下转到后重屋子里来。
一转弯,只见小怜拿了一根小棍子,挑那矮柏树上的蛛丝网。这柏树一列成行,栽着像篱笆似的。金燕西在这边,小怜在那边。小怜看见金燕西来了,说道:“你找什么帽子?”金燕西道:“刚才不是说了,你没听见吗?你又想我说一句找绿帽子吧?”小怜笑说:“我才不占你的便宜哩。”说时,用棍子指着金燕西衣服,问道:“是和这个颜色一样的吗?”金燕西道:“是的。你看见没有?”小怜道:“你的记性太不好了,不是那天你穿了衣服要走,白小姐留你打扑克,把帽子收起来了吗?”金燕西道:“哦!不错不错,是白小姐拿去了。她放在哪里,你知道吗?”小怜道:“她放在哪里呢?就扔在椅子上。我知道是你买的,而且听说是二十多块钱买的,我怕弄掉了,巴巴地捡起来,送到你屋子里去了。”燕西道:“是真的吗?”小怜道:“怎样不真?在你房背后,洗澡屋子里第二个帽架子上,你去看看。”金燕西笑道:“劳驾得很!”小怜将那手上的小棍子,对燕西身上戳了一下,笑道:“你这一张嘴,最不好,乱七八糟,喜欢瞎说。”燕西笑道:“我说你什么?”说着,燕西就往前走一步,要捉住她的手,抢她的棍子。小怜往后一缩,隔着一排小柏树,燕西就没有法子捉住她。小怜顿着脚,扬着眉,撅着嘴道:“别闹!人家看见了笑话。”燕西见捉她不到,沿着小柏树篱笆,就要走那小门跑过来,去扭小怜。小怜看见,掉转身子就跑,当燕西跑到柏树那边时,小怜已经跑过长廊,遥遥地对着金燕西点点头笑道:“你来你来!”金燕西笑着,就跑上前来。小怜身后,正是一个过堂门,她手扶着门,身子往后一缩,把门就关上了。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金燕西笑了一阵,走回书房,找了帽子戴上,自出大门来。他这个地方,叫来雀巷,到落花胡同,还不算远。他也不坐什么车,带游带去,自向那里走来。金荣已经告诉他,那冷家住在西头,他却绕了一个大弯,由东头进去。他挨着人家,数着脚步,慢慢地走去,越到西头越是注意。一条胡同,差不多快要走完了,在那路南,可不是有一家小黑门上钉了一块“冷宅”的门牌吗?燕西一想,一定是这里了。但是双扉紧闭,除了门口那块“冷宅”宅名牌子而外,也就别无所获。踌躇了一会子,只得依旧走过去。走过这条落花胡同,便是一条小街。他见转弯的地方,有一家小烟店,便在烟店里买了一盒烟。买了烟之后,又复身由西头走过来,可是看看那小黑门,依然是双扉紧闭。心里想道:“来来去去,我老看这两扇黑门,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时,那黑门外一片敞地上,有四五个十几岁的孩子,在那里打钱,吵吵闹闹,揪在一团。金燕西见机生意,背着手,拿了藤杖,站在一边,闲看他们哄闹。却不时地回过头,偷看那门。大概站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忽听得那门一阵铃铛响,已经开了。在这时,有很尖嫩的北京口音叫卖花的。金燕西不由心里一动,心想,这还不是那个人儿吗?他又怕猛然一回头,有些唐突。却故意打算要走的样子,转过身来,慢慢地偷眼斜着望去。这一看,不由得自己要笑起来,原来是个梳钻顶头的老妈子,年纪总在四十上下。但是自己既然转身要走,若是突然停住,心里又怕人家见疑,于是放开脚步,向胡同东头走来。”
刚走了三五家人家的门面,只见对面来了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对着这边一笑,这人正是在海淀遇着的那一位。燕西见她一笑,不由心里扑通一跳。心想,她认得我吗?手举起来,扶着帽子沿,正想和人家略略一回礼,回她一笑。但是她慢慢走近前来,看她的目光,眼睛望前看去,分明不是对着自己笑啦。接上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大姑娘,今天回来可晚了。”那女学生又点头略笑了一笑。燕西的笑意,都有十分之八自脸上呈现出来了。这时脸上一发热,马上把笑容全收起来了,人家越走近,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面地看人家,便略微低了头走了几步。及至自己一抬头,只见右手边一个蓝衣服的人影一闪,接上一阵微微的脂粉香,原来人家已走过去了。待要回头看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在这犹豫期间,又走过了两家人家了。只在一刻之间,他忽然停住了脚,手扶着衣领子,好像想起一桩什么问题似的,立刻回转身来,装着要急于回头的样子。及走到那门前,正见那个人走进门去,背影亭亭,一瞥即逝。燕西缓走了几步,不无留恋。却正好那些打钱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燕西想道:“他们是笑我吗?”立刻挺着胸脯,走了过去。走出那个落花胡同,金燕西停了一停,想道:“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住在这里,是完全证实了。但是证实了便证实了,我又能怎么样?我守着看人家不是有些呆吗?这就回得家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呆想,那人在胡同口上那微微一笑,焉知不是对我而发的?当时可惜我太老实了,我就回她一笑,又要什么紧?我面孔那样正正经经的,她不要说我太不知趣吗?说我不知趣呢,那还罢了;若是说我假装正经,那就辜负人家的意思了。”他这样想着,仿佛有一个珠圆玉润的面孔,一双明亮亮的眼珠一转,两颊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由红晕上,又略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燕西想到这里,目光微微下垂,不由得也微微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道:“七爷,你信了我的话吧?没有冤你吧?”燕西抬眼一看,却是金荣站在身边,也含着微笑呢。燕西道:“信你的什么话?”金荣道:“你还瞒着我呢,要不然,今天不是出去了一趟吗?这一趟,谁也没跟去,一定是到落花胡同去了。依我猜,一定还看见那个小姐呢,要不然,刚才为什么想着笑?”金燕西道:“胡说,难道我还不能笑?一笑就是为这个事。”金荣道:“我见你一回来,就有什么心事似的,这会子又笑了,我想总有些关系呢。”燕西道:“你都能猜到我的心事,那就好了。”金荣笑道:“猜不着吗?得了,以后这事就别提了。”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的话都是对了,我们又不认识人家,就是知道她姓名住址,又有什么用?”金荣笑道:“反正不忙,你一天打那儿过一趟,也许慢慢地会认识起来。前两天你还提了一段故事呢,不是一个男学生天天在路上碰见一个女学生,后来,就成了朋友吗?”燕西道:“那是小说上的事。是人家瞎诌的,哪里是真的呢?况且他们天天碰着,是出于无心。我若为了这个,每天巴巴地出去走一趟路,这算什么意思?”金荣笑道:“可惜那屋前屋后,没有咱们的熟人,要是有熟人,也许借着她的街坊介绍,慢慢地认识起来。”金荣这是一句无心的话,却凭空将他提醒,他手把桌子一拍,说道:“我有办法了!”金荣站在一边,听到桌子忽然拍了一下响,倒吓了一跳。说道:“办虽然可以那样办,但是那条胡同,可没有咱们的熟人呢。”金燕西也不理他,在抽屉里拿出一盒雪茄,取了一根,擦了火柴,燃着火起来。一歪身躺在一张天鹅绒沙发上,右腿架在左腿上,不住地发笑。金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问他,悄悄地走了。他躺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觉得计划很是不错。不过这一笔款子,倒要预先筹划一下才好。
这个星期日,他们的同乐会,一定是要赌钱的,我何不插上一脚,若是赢了,就有得花了。这样想着,觉得办法很对。当时在书房里休息了一会儿,按捺不住,脚又要望外走。于是戴了帽子,重行出来。走到大门口,只见粉墙两边,一路停着十几辆汽车,便问门房道:“又是些什么人来了,在我们这里开会吗?”门房道:“不是。今天是太太请客,七爷不知道吗?”燕西道:“刘二奶奶来了没有?”门房道:“来了,乌家两位外国小姐也来了。”燕西听说,要想去和刘二奶奶谈话,立刻转身就往里走。走到重门边,又一想,这时候她或许抽不开身,我还是去干我的吧。这样想着,又往外跑。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街上的电灯,已是雪亮。自己因为在路上走,不坐车,不骑马,碰见熟人,很不好意思的,因之只拣胡同里转。胡打胡撞,走进一条小胡同,那胡同既不到一丈宽,上不见天,两头又不见路。而且在僻静地方,并没有电灯,只是在人家墙上,横牵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悬着一盏玻璃灯罩。灯罩里面,放着小煤油灯在玻璃罩里,放出一种淡黄色的灯光,昏昏地略看见些人影子。那胡同里两边的房屋又矮,伸手可以摸到人家的屋檐。看见人家屋脊,黑黝黝的,已经有些害怕。自己心里一慌,不敢抬头,高一脚,低一脚,往前直撞。偏是心慌,偏是走不出那小胡同。只觉一个黑大一块的东西蹲在面前,抬头看时,原来是堵倒了的土墙。看明白了,自己心里才觉安慰些。偏是墙上又现出一团毛蓬蓬的黑影,里面射出两道黑光,不由得浑身毛骨悚然,一阵热汗涌了出来,一颗心直要跳到口里来。这时往前走不是,停住也不是,不知怎样是好。正在这时,那团毛蓬蓬的影子,忽然往上一耸,咪咪地叫了一声。金燕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只猫。自己拍了一拍胸口,又在裤子口袋里抽出手绢来,揩一揩头上的汗。赶快地便往前走,好容易走出胡同口,接上人家门楼下,又钻出一条大狮子野狗。头往上一伸,直蹿了过去,把他又吓了一跳。这时抬头一看,面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敞地。因为刚才那胡同小,在那里不啻坐井观天。这时走出来,满地雪白,一片月色。抬头一看,一轮将圆的月亮,已在当头。四围的人家,在月色之中,静悄悄的,惟有卖东西的小贩,远远地吆唤着,还可以听见。燕西对这种情形,真是见所未见。心想,这城市里面,原来也有这样冷静的地方。踏着水样的月色,绕过这一片敞地,找到一个岗警,才知正是落花胡同的西头。记着门牌,只走过几家人家,便是冷家了。燕西在人家门口,站了一会子,看那屋后的一片树影,在朦胧月色之中,和自己所逆料的一点不错。不觉自己一个人微笑起来,想道:“我这计划,准有一半成功了。”走到门楼边,忽然有块石头将自己的脚一绊,几乎跌倒。低头看时,原来是块界石,上面写着什么字,却也未曾留意。但是想道:“白天那人站在这里,和那个老妈子说话时,手上好像扶着一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块界石吗?”由此又想道:“她那素衣布裙,淡雅宜人的样子,绝不是向来所见脂粉队里那班人可比。自己现在站的地方,正是人家白天在此站的地方。若是这月亮之下和她并肩一处,喁喁情话,那是何等有趣!想到这里,简直不知此身何在。呆了半天,直待有一辆人力车,叮叮当当,一路响着脚铃过来,才把他惊醒。车子过去了,他趁着胡同里无人,仔细将屋旁那丛树看了一遍,见那树的枝丫,直伸过屋的东边。东边似乎是个院子,这大门边的一堵土墙,大概就是这院子后面了。这一查勘,越发觉得合了他的计划,高兴极了,出胡同雇了一辆车,直驰回家。”
到了家里,只见大门口一直到内室,走廊下、过堂下,电灯大亮,知道是来的女客未散。便慢慢走到里面,隔着一扇大理石屏风,向里张望。一看里面时,是他母亲和大嫂佩芳在那里招待客人。正中陈设一张大餐桌,上面花瓶果碟新红淡翠,陈设得花团锦簇。分席而坐的都是熟人。尤其是两个穿西装的女子,四只雪白的胳膊,自胁下便露出来,别有丰致。燕西想道:“门房说是外国小姐,我以为是密斯露斯和密斯马丽呢,原来是乌家姊妹两个。”正看得有趣,只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时,却是西餐的厨房下手厨子,捧着托盘,送菜上来。燕西连忙对他一招手,叫他停住;一面在身上抽出日记簿,撕了小半页,用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厨子道:“那席上第二个穿西装的小姐,你认识吗?”厨子道:“那是乌家二小姐。”燕西笑道:“对了。你上菜的时候,设法将这个字条交给她看。”厨子道:“七爷,那可不是耍的,弄出……”燕西随手在袋里一摸,掏出一卷钞票,拿了一张一元的,塞在厨子手里,轻轻地笑着骂道:“去你的吧,你就不会想法子吗?”厨子手端着托盘,蹲了一蹲,算请了一个安,笑着去了。燕西依旧在屏风边张望,看那厨子上了菜之后,却没有到乌二小姐身边去。心里恨道:“这个笨东西,真是无用。”一会儿厨子出来,燕西一直走到廊上,问道:“你这就算交了差了吗?”厨子笑道:“七爷,你别忙呀,反正给你办到得了。”燕西道:“怎样办到?你说。”厨子回头一望,并没有人,然后轻轻地对燕西说了。笑着问道:“七爷,这样办,好吗?”燕西也就笑着点了一点头。厨子又上两道菜,便上咖啡。等咖啡送到乌二小姐席上时,厨子把手上那个糖块罐子,伸到面前,那手腕几乎和二小姐的眼睛一般平。二小姐见他送东西直抵到面前来,有些不高兴。正要说不要糖时,眼光一闪,只见他手掌心朝里,上面却贴了一张字条。上面有几个字是:“我在外面等你,必来!燕西。”
乌二小姐眼皮望上一撩,脸上含着笑意,和厨子微微点了一下头。厨子会意,自走了。乌二小姐一面喝咖啡,一面对燕西的母亲金太太道:“伯母,听到你家五小姐说,你家七爷在学弹七弦琴,现在学会了吗?”金太太道:“咳!我家老七,不过是淘气而已,哪里会学什么?他什么东西也爱学,可是学不了三天,又烦腻了。”乌二小姐道:“这个古琴,还是在一个音乐会里听过的。记得那调子,叫什么沙州飞雁。”大少奶奶佩芳道:“是《平沙落雁》吧?”乌二小姐笑道:“对了。据他们弹琴的人说,怎样怎样的。”说着,一回头对乌大小姐道:“姐姐,那回音乐会,你不也去了吗?静悄悄地坐了三四个钟头,我真正是闷得厉害。”乌大小姐道:“可不是,那天是南苑跑马的日子,倒耽误了没去。”乌大小姐对面,坐的是刘二奶奶。她穿了一件杏黄印度缎白金细花的旗袍,是全座衣服中最漂亮的人。她把胳膊撑在桌上,用三个指头,捏着小花匙,挑了半茶匙咖啡,送到嘴唇边呷了一口。却把无名指和小指翘了起来,露出无名指光灿灿的一个钻石戒指。她肩膀一耸,身子一扭,笑了一笑,说道:“你两位是喜欢买跑马票的人,所以喜欢看跑马。可是我和你性情不同,什么运动会,我倒懒得去。”刘二奶奶邻座的邱惜珍小姐,也是个时髦女子,满头的头发全烫着卷了起来。用一条淡青的小丝辫,沿额绕了一匝,在髻下扭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儿。上身穿一件绒紧身儿,外面罩了一件海棠红色软葛单衫,细条条儿的一个身子,单衫挖着鸡心领圈,并没有领子,雪白的脖子,整个儿露在外面。胸前倒绕了一串珠子,竟是不中不西的服装。她听到刘二奶奶那样说,便道:“刘少奶奶像我一样,喜欢看电影,所以她浑身的姿势,不知不觉都成了电影明星的样子了。”刘二奶奶顺便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道:“你这个样子,就很像黛维斯呢!”惜珍道:“你像谁呢?”说时,口里含着一个指头,偏着头,斜着眼珠,望刘二奶奶的脸。刘二奶奶笑道:“瞧你这个样子,这不是演电影吗?”邱惜珍道:“我看你很像康丝钿,你自己承认不承认?”刘二奶奶道:“那我怎样配?”邱惜珍道:“明星不是人做的吗?可惜我不在美国,我要在美国,一定要到好莱坞去试试。”乌二小姐笑道:“密斯邱真不愧是个电影迷,说出话来,句句都是本行。”佩芳便接嘴道:“邱小姐那样爱电影,何不买一个机器,在自己家里映得玩?”邱惜珍道:“那是不成的,看电影不像听话匣子,一张片子,可以尽听。电影是顶多看两次,三次就没有意思的。若是买机器在家里演,买一套片子,只能看一两回,况且出卖的片子,哪里有好东西,零零碎碎的,只好让小孩子玩罢了。你想,好的片子,电影院租来演一演,有几千块钱的呢。如今七八上十块钱就可以买一套片子,那还看得上眼吗?若说租片子来自演,花钱多,还要等电影院映完了才能来,更不合算。所以买电影机在家里玩是不成的。”乌二小姐笑道:“真是个内行,说得头头是道。”便对佩芳道:“你家七爷喜欢看小说和杂志,这电影杂志也有吗?”佩芳道:“大概有。我们有时和他要一两本小说看看,这些杂志,倒没有看过。”邱惜珍连忙说道:“若是有英文的,我要借两本看看。”乌二小姐道:“密斯邱认识他家七爷吗?”邱惜珍道:“不认识。”乌二小姐道:“我可以介绍。我们过一阵到他书房里去,亲自和他借去。”惜珍心里想着,他们家燕西,女朋友里面很有个名儿,只是无缘接近。乌二小姐这话,正合心意。便道:“很好,就请你介绍介绍。”
这时,大家已散了席,各人随便说话。乌二小姐便引着邱惜珍同来访燕西。燕西已换了长衣服,套了小坎肩,头发理得光滑滑的。他听到窗子外面,的咯的咯的一阵高跟皮鞋的声音,就知道是乌二小姐来了。但是一面还有两个人的笑语声,似乎不是一个人。心里想着,难道姊妹二人都来了?马上就听见门外有人叫道:“七爷。”燕西连忙道:“啊哟,密斯乌,请进请进。”门帘一动,乌二小姐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早是含着笑容,远远地一鞠躬。燕西认得她是邱惜珍,而且见面多次,不过没有谈过话罢了。便笑嘻嘻地道:“这是密斯邱,一向没有请教过,难得来的,请坐请坐!”乌二小姐笑道:“你们认识呀?”燕西道:“原是不认识的,因为上次白府上的二爷结婚,女边是密斯邱的傧相。听见人说,那位就是邱小姐,所以我认识了。”乌二小姐笑道:“就是这样,二人也总算彼此认识,无须介绍了。”燕西将她两人让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自己对面相陪,眼睛却不由得对乌二小姐射了两眼。心里说:你何必带一位生客来?乌二小姐也会其意,眼皮一撩,不免露着微笑。燕西因为邱惜珍是生朋友,自然要先敷衍她。便说道:“密斯邱,近来到白府上去过吗?”惜珍道:“常去的。那个新娘子,是我的老同学,我们感情很好的。”燕西道:“是,他们新夫妇刚由南边度蜜月回来哩,听说又要到日本去了。”说着,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种风俗,中国学样的,也慢慢地多了。”邱惜珍没甚可说,只微微一笑。乌二小姐是个知趣的人,觉得燕西的话,邱惜珍有些难于接着说,便道:“你猜我们做什么来了?”燕西想:你知我知,还要猜什么呢?答道:“我是个笨人,哪里猜得着你们聪明人的心窍?”乌二小姐道:“听说七爷的杂志很多,我们要来借着看呢。”燕西道:“有有有!”顺手将身后一架穿衣镜的镜框子一摸,现出一扇门。门里是一间书房。屋的四周,全是书橱书架。燕西站起来用手向里一指,说道:“请到这里面去看。靠东边一带,三方书架,全是杂志。要什么,请二位随便拿。”乌二小姐和邱惜珍走到里面去,见里面除了一案一椅一榻之外,便全是书。看那些书,一大部分是中外小说,其次是中外杂志,也略微有些传奇和词章书。大概这个屋子,是燕西专为消遣而设的,并不是像旁人的书房,是用功之地。
邱惜珍翻一翻那外国杂志,名目很多,不但有电影杂志,就是什么建筑杂志,无线电杂志都有。邱惜珍道:“七爷很用功,还研究科学?”燕西笑道:“哪里,我因为那些杂志上有许多好看的图画,所以也订一份。好在外国的杂志,他们是以广告为后盾,定价都很廉的,并不值什么。”惜珍在那些杂志堆里,挑了一阵,拿了六七本电影杂志在手上,说道:“暂借我看几天,过日叫人送回来。”燕西笑道:“说什么送回来的话?”邱惜珍道:“我虽不是一个读书的人,但是读书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借他别的什么珍爱的东西,你不还他,他都不在乎。你若是借了书不还他,他很不愿意的。七爷,对不对?”燕西笑道:“从前我原是如此。后来书多了,东丢一本,西丢一本,又懒去整理,于是乎十本书倒有九本是残的,索性不问了,丢了就让它丢。”乌二小姐笑道:“这倒是七爷的实话哩。”邱惜珍道:“那我总是要还的,因为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呢。”乌二小姐笑道:“你这人看也惹不得,第一回刚到手,又预定着借第二次了。”燕西道:“不要紧,有的是,尽管来要。”邱惜珍一面说话,一面就走。乌二小姐跟着惜珍后面,也一路地走出来,燕西一再把眼睛对她望着,意思叫她多坐一会儿。乌二小姐含着微笑,只当不知道。燕西只得说道:“二位何不坐一会儿?”惜珍道:“今天不早了,急于要回去,过日再来谈吧。”燕西道:“密斯乌也是这样忙吗?”乌二小姐回头对燕西一笑,说道:“说忙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忙呢,可也没有坐着谈天的工夫。”燕西道:“不是留你闲谈,我有一桩事和你相商呢。”乌二小姐停住脚,便回转头问道:“什么事?”燕西被她这一问,倒说不出所以然来。笑着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暂且不说,明天再谈吧。”目视邱惜珍后影,姗姗而去。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这时,惜珍已走得远了,乌二小姐连忙也走开,燕西由走廊上一路跟了下来,说道:“我真有句话对你说。”一面说一面向前看,见惜珍已转过回廊去了。便道:“我那张字条,你看见吗?”乌二小姐笑道:“什么字条?我没有看见。”燕西道:“你不要装傻,不是看见字条,你怎么来着?”乌二小姐道:“我介绍密斯邱和你借书来了。”燕西道:“她何以知道我有电影杂志?”乌二小姐笑道:“那我怎样知道?”说毕,把两只雪白的胳膊竖将起来,抱着拳头,撑着左边的脸,格格地笑。燕西看见她这样子,笑道:“到我那里去坐坐,我有话和你说。”乌二小姐把手轻轻地对燕西一推,说道:“我对白小姐说去,说你喜欢交女朋友。”燕西将她两手捉住,说道:“交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乌二小姐将两手往怀里一夺,转身就走。她也不沿着回廊走,跨出小栏杆,便闪到一丛花架子后面去。这花架子上,正安有一盏大电灯,见她将右手三个指头,在嘴唇上一比,然后反过巴掌来对燕西一抛,就转身跑进里院门去了。
燕西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木柱,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呆呆地对里院望着。后面忽然有一个人喊道:“老七,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燕西回头看时,是他大哥金凤举。便道:“在屋子里坐着怪头晕的,出来吸一吸新鲜空气。”凤举道:“你出口就是谎。你要吸空气,你那屋门口,一个大院子,比这里就宽畅得多,何必还到这里来?我刚才看见一个女子的影子一闪,又是一阵皮鞋响,不是有人在这里和你谈话来了吗?”燕西道:“分明你看见了,还问我做什么?”凤举道:“我说句老实话,劝你不要和乌家两位来往。她两人的外号,不很好听。”燕西道:“她有什么外号,我没有听见说过。”凤举道:“我不必告诉你。我若告诉你,你一定说我造谣。”燕西道:“她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何必那样为着她,你只管说,她有什么外号?”凤举道:“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么?”燕西道:“自然是一点不知道,我要知道,何必问你。”凤举笑了一笑道:“她那个外号,可真不雅呢。叫她……”燕西道:“她叫什么?”凤举道:“咳!说起来真不好听,她叫咸水妹呀。”燕西听了这话,心里倒好像受了一种什么损失一样。说道:“你这话有些靠不住,我不敢信。”凤举道:“我知道说出来了,你不相信嘛,这也难怪,情人眼里出西施啦。其实呢,你仔细一调查密斯乌的家境,你才知道这话有来历。你想想看,她父亲只那一点小差事,姊妹两人每月给的汽车费,也就去一大半呀。能够让她姊妹俩昼夜奔走交际场中这样挥霍吗?由此类推,我们可想她俩用的钱,决不出自家中。钱既然不出自家中,下文也就不必说了。我看你和她,感情还不十分浓厚,所以老实说出来。不然,我还不说呢。”燕西虽然不服他这话,但是他所举的理由,却极为充足。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旁人哪会知道呢?再说,这话果然对的话,今天请客,是大嫂的东,为什么你不拦阻,还让她请呢?”凤举道:“事先我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拦阻的,因为她请过你大嫂好几回了。我主张赶快还了礼,以后少来往些。所以我常说:几个熟人听听戏打打小牌还不要紧,一卷入交际旋涡,花钱是小事,昏天黑地,不分昼夜,身体也吃不住。据我所闻,他们这些交际明星,不是适用乌氏姊妹这种办法,没有不亏空的。前没两天,何家大小姐,私私地拿了一些珠子,托你大嫂给她卖。看那东西要值三千上下,她说两千块钱就卖了。你想,何家那种人家是什么体面人家,那他的大小姐至于把首饰出卖,私债应该到了什么地步?女人尚且如此,男人更何消说!”燕西道:“这事是真的吗?”凤举说:“你如不信,你去问一问你大嫂。”燕西道:“不是我不信,因为前天我还看见她在西来饭店大厅大请客,大概那一餐饭,总在四五百元。既然手头很窘,何必还要这样花钱?”凤举说:“惟其如此,所以亏空越闹越大呀。”燕西听说,便去思忖他们所以如此的缘故。凤举见燕西低头不语,自向后面去了。燕西抬头,不见凤举,也各自回房。一回房,便想起落花胡同那个女孩子,心想,老大的话,果然不错。若说交女朋友,自然是交际场中新式的女子好。但是要结为百年的伴侣,主持家事,又是朴实些的好。若是我把那个女孩子娶了回来,我想她的爱情,一定是纯一的,人也是很温和的,绝不像交际场中的女子,不但不能干涉她的行动,她还要干涉你的行动啦。就以姿色论,那种的自然美,比交际场中脂粉堆里跳出来的人,还要好些呢。好,就是这样办。
主意想定,便按铃将金荣叫了进来,说道:“我挑剔你发一笔小财,你能不能办到?”金荣笑道:“发财的事,还有不干的吗?”燕西道:“干,我是知道你干。我是问你办得到办不到?”金荣道:“这就不敢胡答应,得先请请你的示。”燕西道:“我要圈子胡同十二号那所房子,你去找拉纤的,把那房子给我买来。”金荣道:“七爷说的是玩话吧?你要买那房做什么?”燕西道:“我和你说什么玩话,你和我买来得了,你看那房子要多少钱?”金荣道:“我又不知道那屋是朝东朝西,是大是小,知道要多少钱呢?”燕西也觉这话问得冒失了,便笑道:“我仿佛记得和你说过呢。好吧,你明天早上去看一看,再来回我的信。”金荣笑道:“七爷听见谁说,那房子出卖?”燕西道:“我没听见谁说。”金荣道:“那么,是在报上瞧见广告上出卖吧?”燕西道:“也没有。”金荣道:“这又不是,那又不是,你怎样会知道人家房屋出卖呢?”燕西道:“我并不知道,我想买就是了。”金荣道:“我的爷!你怎样把天下事情看得这样容易?这又不是什么店里铺里的零星东西,我们要什么,便买什么,人家并没有出卖的意思,我怎样去问人家的价钱?”燕西道:“我看那所房屋是空的,不出卖,也出租,你去问问,准没有错。”金荣低头想了一想,他为什么要置起产业来,这不是笑话吗?哦!是了。那里到落花胡同很近,大概就是为和那个人儿做街坊的意思。便笑道:“我这一猜,便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要在那里买房,预备办喜事呢。可是在那里到落花胡同,还隔着一条胡同呢。”燕西笑道:“你别管,给我办去就是了。”金荣凑近一步,笑问道:“这自然是你私下买,要守秘密的。但是你预备了这些现款吗?”燕西道:“我的事,我自然有办法,用不着你多虑。我叫你去买房子,你就去买房子得了,别的你不用管。”金荣不敢再多说话,免得找钉子碰,便答应着出去了。
到了次日,金荣便根据燕西的话,自向圈子胡同十二号来看房子。一到门口,见关着两扇大门,并没有贴招租的帖子。在门缝里向里张望,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悄悄地听了一会子,也没有什么声音,倒好像是一所空房。踌躇了一会子,不知道怎么好。心想,门既是由里朝外关的,一定里面有人,我且叫一声试试看,便将门敲了几下。接上听见门里面有一阵咳嗽声音,断断续续,由远而近,梯踏梯踏,一阵脚步响。到了门边,门闩剥落一声,又慢慢地开了一扇门。金荣看时,伸出一颗脑袋来,一张枯蜡似的面孔,糊满了鼻涕眼泪,毛蓬蓬的胡子里发出苍老的声音来,问道:“你找谁呀?”金荣赔着笑道:“我来看房的。”那个老头子道:“我这房子不出赁呀。”说毕,头望里一缩。金荣怕他关上门,连忙将脚望里一插,人也进去了。说道:“你这里不是空房吗?怎样不出赁?”那老头子道:“人家不愿出赁,就不愿出赁,你老问什么?”金荣见他是个倔老头子,不能和他硬上,便在身上掏出两根烟卷,将一根递给那老头子道:“你抽烟。”那老头子接了一根烟卷,便道:“你要取灯儿吗?”说着,伸手在袋里摸了一摸,摸出几根火柴,将一根擦着,和金荣燃烟。金荣道了一声劳驾,将烟就着火吸上了。然后那老头子也自己把烟吸上。金荣道:“你贵姓?”老头子道:“我叫老李,是看房的。”金荣道:“我猜就是。这种事,非年老忠厚的人,是办不来的。还有别人吗?”老李道:“没有别人,就是我一个。”金荣道:“你好有耐性,看得日子不少了吧?”老李道:“可不是!守着两个多月了。”金荣一面说话,一面往里走。一看时,是一重大院子,把粉壁来一隔为二。里外各有一株槐树,屋子带着走廊,也很大的。
就是油漆剥落,旧得不堪。走进这重院子,两边抄手游廊,中间一带假石山,抵住正面一幢上房,有两株小树,一方葡萄架,由这里左右两转,是两所厢房。厢房后面,十来株高低不齐的树,都郁郁青青,映得满院阴阴的。地上长的草,长得有三四尺长,人站在草里,草平人腹。草里秽土瓦砾,也是左一堆右一堆,到处都是。看一看,实在是一所废院。草堆里面,隐隐有股阴霉之气触鼻。这房子前前后后,没有一点兴旺的样子。金荣心里很奇怪,这屋子除了几株树而外,没有一件可合我七爷意思的,他为什么看中了一定要买过来?金荣将前后大致一看,逆料这房东是有钱人家,预备把房子来翻造的。不然,这一所破屋,还留着干什么?便问那老人道:“这房为什么不赁出去?”老人道:“人家要盖起来,自己住哩。”金荣道:“什么时候动手呢?”老人道:“那就说不上。”看他样子,有些烦腻似的。金荣在身上一摸,摸出两张毛钱票,递给老人道:“我吵你了,这一点钱,让你上小茶馆喝壶水吧。”老人道:“什么话!要你花钱。”说时,他搓着两只枯瘦的巴掌,眼睛望着毛钱票笑。金荣趁此,便塞在那老人手上了。老人将钱票收起,笑着说道:“我是这里收房钱的王爷叫来的,东家我也不认识。你要打听这里的事,找那王爷便知道。这几日他常来,来了就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待着。你到大酒缸那里去找他,准没有错。”金荣道:“我怎样认得他?”老人道:“他那个样子容易认,满脸的酒泡,一个大红鼻子,三十上下年纪,说话是山东口音。那大酒缸,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正说话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小锣响。听那响声,正在院墙外面,大概是小胡同里,铜匠担子过去了。金荣道:“这墙外面,是什么地方?”老人道:“是落花胡同。”金荣心里明白了,想道:“我们七爷对于这事,真也想得周到。看这一所房子,连前门到后墙,都看了一周呢。既打了这个傻主意,大概非将房子弄到手是不罢休的。”那老人道:“你要打听这事,是想赁这房子吗?”金荣便含糊答应道:“是的。但是房东既然要盖房,那是赁不成了。”老人道:“不要紧,你运动运动那王爷就成了。”说着,低了一低声音道:“咱们都是给人家办事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金荣笑着点了一点头,便走出大门来。那老头还说道:“你若是再来,只管敲门,我是一天到晚在这里待着的。”金荣知道是那几毛钱的力量,含笑答应去了。他想,既来一趟,索性把事情办个彻底,因此就先到大酒缸去喝酒,打听打听姓王的什么时候来。
也是事有凑巧,不到半个钟头,就有一位酒糟面孔的人,自外面来。金荣看他那样子,正和那老头说的一般无二。金荣见他一进门,连忙站起身来相让。那人看金荣样子,猜是同道朋友,也就点了一下头。金荣道:“尊驾贵姓王吗?”那人道:“对了,我叫王得胜。尊驾认得我?”金荣道:“倒好像哪里会过一面,只是记不起来。”说着,便让王得胜一处坐下,先就给他要了一壶白干。王得胜见人让他喝酒,他就一喜,觉得金荣是诚心来交朋友的。只谦让了一下,也就安之若素。金荣道:“我和你打听一件事,那圈子胡同十二号的房子,是贵东家的吗?”王得胜道:“是的。”金荣道:“现空在那儿呢,为什么不赁出去?”王得胜道:“东家要翻盖新的呢。”金荣道:“我也知道,不过那房子老空着,到什么时候才赁出去呢?反正盖好了赁出去,是得钱,不盖好了赁出去,也是得钱。若是现在有人要赁,我看赁出去也好。”王得胜知道他是要求赁房子的,便道:“这话也是。不过房东他要盖了新的再赁,他有他的盘算,我们哪里知道。”金荣道:“敝东是因有一桩事要在这圈子胡同办,一刻儿工夫,这里又没有房子出赁,没有办法。恰好你这里房子空出来了,所以很想赁过来。至于房钱要多少,那倒好商量。”王得胜想了一想,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赁这房子不可。便道:“敝东家房子有的是,他倒不在乎几个租钱。”金荣道:“这是咱们哥儿们自己说话,不必相瞒。我看王爷就能给贵东家做一大半主,只要你能凑付凑付,一定可以办成功的。再不然的话,这房子也很狼狈了。若是贵东家能出让,价钱一层,只要酌乎其中,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王得胜见他索性进一步,要买这房子,心里倒很诧异起来。心想,难道我这房子出宝贝吗?何以这个样子要得厉害?于是就丢了房子不谈,慢慢地探问金荣东家是谁,办什么喜事不办?从头到尾,盘问个不了。金荣一想,若是不把话说明,王得胜一定要当做一种的发财买卖做,一辈子也说不拢。便把这屋是少爷要住的话说明了。至于要住的目的呢,就是为着要娶这附近一个姑娘做外室。王得胜喝了几杯酒,未免有些醉意,笑着问道:“我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姑娘?”金荣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总离这房子不远。”王得胜想了一想,笑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落花胡同冷家的。这两条胡同,就要算她长得标致。她住着的屋子,也是我们的,难怪你们少爷要想住这房子了。既然是你金府上要买,有的是钱,只要你舍得价钱,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就劝敝东卖了。”金荣道:“那么,你看要多少钱?”王得胜道:“大概总要在一万以上吧?”金荣笑道:“这所房子,屋是没用了,就剩一块地皮,哪里值得许多?”王得胜道:“要以平常论,怕不是只值四五千块钱,现在你一个要买,一个不卖,不出大价钱哪行?再说,我还是白说一句,东家的意思,我还不知道呢。”金荣见有了一些眉目,越发钉着往下说。约了明天上午,再在此地相会。今日各人告诉东家,商量此事。
当时会了酒钱,走回家去,对燕西一头一尾说了。燕西大喜,马上就叫金荣吩咐开车,带着金荣坐了汽车,就到圈子胡同来看房子。燕西进去看了一遍,觉得屋子实在太旧。但是一到后院,他一看看隔壁,脸上忽露出笑意,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带着金荣,绕道走到落花胡同那屋后身来看了一会儿,果然前日晚上所看的那一排树,正是后院。那屋和冷家紧隔壁。冷家门那边,记得有一块界石,这时一看,正是在墙转角处。一看那界石上的字,和这边墙脚下界石上的字,恰是一样,同是“三槐堂界”四个字。燕西笑对金荣道:“那姓王的,不是说冷家住的房,也是他的吗?这一看,果然不错。你告诉他,我全买了。”金荣道:“那边一所破屋,他就要一万,这边屋虽然很小,却是好好的,怕不又要三四千吗?”燕西道:“哪要你和我心痛花钱,你只把事情弄得好好的也就得了。”燕西看了一遍,正是高兴。心里盘算着,就派他一万吧,反正总值个六七千,那吃亏也有限,只当一场大赌输了。我那存款折上记得还有六七千块钱,各处凑着借三四千,也不值什么,这事就妥了。看了一遍,计划一遍,甚是高兴。回得家去什么也不过问,一直就回卧室,去盘自己的账。可是在床底下那小保险箱子里,将存折拿出来一看,大为失望,只有两千多块钱了。自己好生疑惑,心想,我怎样就把钱花去许多?便从头至尾,将账看了一看,觉得也差不多。
这时,玻璃窗上,发出一种摩擦的声音。猛然一抬头,只见窗子外,一个花衣服的影子一闪。燕西问道:“谁?”窗子外有人笑着答道:“是我。”燕西笑道:“小怜,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小怜道:“我不进来。你有什么事?”燕西道:“真有事,你进来。”小怜道:“巧啦!我来了,你就有事。我不来呢,你这事叫谁做去?”燕西道:“你不信,我也没法,我自己做吧。”小怜道:“真有事吗?进来就进来,你反正不能吃我下去。”说时,笑着进来了。燕西见她穿了一件白底印蓝竹叶的印度布长衫,笑道:“骇我一跳,我怕是南海观世音出现了呢。”小怜笑道:“这是我新做的一件衣服,你看好不好?”燕西道:“好!好得很!我不是说了,像观音大士吗?”小怜道:“你是笑我,哪是说好哩?”燕西笑道:“你别动,让我仔细看看。”说着,站起身来,歪着头对小怜周身故意仔细地看。小怜道:“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事嘛。”说毕,掉转身子就要跑。燕西一把将她衣裳拖住,说道:“真有事,你别跑。”说着,就把扔在沙发椅上的存折,捡了起来,递给小怜道:“劳你驾,给我细细地算一算,账目没有错吗?”小怜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算?”燕西道:“我是个粗心人,几毛几分的,我就嫌它麻烦,懒得算。可是不算几毛几分,又合不起总数来。我知道你的心最细,所以请你算一算。”小怜笑着把一只左眼睛<目夹>了一下,又把嘴一努,说道:“别灌米汤了。”燕西道:“怪呀!这‘灌米汤’一句话,你又在哪里学来的?”说时,握着小怜一只手,笑道:“我为什么要灌你的米汤?”小怜的手一摔,说道:“别闹,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要我算不要我算?要我算,你就坐在一边不许动。不要我算,我就走了。”说完,身子一扭,脸朝着外,就有想走的样子。燕西连忙抢上前,挡住门,两手一伸开,说道:“别走!别走!就让你好好地算,我坐在一边不动,这还不行吗?”小怜道:“那就行。”便坐在桌子边,用笔算法一笔一笔地把那存折上的账算起来。她算账时,依旧不住地用眼瞟瞄着燕西,看他动不动。燕西只是微笑,身子刚一起,小怜扔笔就跑。跑到窗子外,然后说道:“我知道你要动手动脚呢。”燕西在屋子里说道:“叫你算账,你怎样不算完就跑了?”小怜道:“我都算完了,没有错。”燕西道:“总数是多少?”小怜道:“那存折上不写得清清楚楚吗?还问我做什么?”说时,人已走远了。燕西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喜欢撩人,撩了人,又要跑,矫情极了。哪一天我总要收拾收拾她!”猛一抬头,只见张顺站在面前,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进来做什么?”张顺道:“不是七爷叫我吗?”燕西道:“谁叫了你?”张顺笑道:“你还按着铃呢。”燕西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手按在电铃机上。笑道:“我是叫金荣。”张顺道:“七爷不是叫他出去了吗?”燕西道:“那就算了吧。”张顺摸不着头脑,自走了。燕西捡起存款折,把数目又看了一遍,心想,这个数目和预算差得太多了,怎样能够买房呢?现在只有两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到银行里去透支一笔,第二个法子是零碎借去。不过第一着,怕碰钉子,还是实行第二着吧。他主意已定,于是实行第二着起来。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燕西所想的第二个计划,不能到外边去,还是在家里开始筹划。家里向男子一方面去求款谁也闹饥荒,恐怕不容易,还是向女眷这一方面着手,较为妥当。女眷方面,大嫂三嫂翠姨,大概均可以借几个。母亲那里,或者也可以讨些钱。主意定了,也不加考虑,便先来找翠姨,走到院子里,故意把脚步放重些。一听翠姨一人在里面说话,大概是和人打电话。燕西便不进去,在院子里站着,听她说些什么。只听翠姨操着苏白说道:“触霉头,昨涅子输脱一千二百多洋钿。野勿曾痛痛快快打四圈。因为转来晏一点,老头子是勿答应格。”燕西一想,这不用去开口了。她昨晚输了一千多块钱,今天多少有些不快活的。这样想,便来找他三嫂王玉芬。这一排屋,三个院子,住的是他父亲一妻二妾,这排后面两个院子,是大兄弟夫妻两对所住。中间一个过厅,过厅后进,才是燕西三个姐姐和老三金鹏振夫妻分住两院。
燕西由翠姨那边来,顺着西首护墙回廊,转进月亮门,便是老二金鹤荪的屋子。一进门,只见二嫂程慧厂手上捧着一大叠小本子,走了出来。一见燕西,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老七,我正要找你。”说时,把手上那一叠小本子,放在假山石上。另外抽出一个本子来,交给燕西道:“你也写一笔吧。”燕西一看,却是一本慧明女子学校募捐的捐簿。便笑着说道:“二嫂,好事你不照顾兄弟,这样的事,你就找我了。我看你还是去找父亲吧。”程慧厂冷笑道:“找父亲,算了吧,别找钉子碰去!前次我把《妇女共进会章程》送上一本去,还没有开口呢,他就皱着眉毛说:这又是谁出风头?保不定要来写捐。我有钱不会救救穷人,拿给他们去出风头做什么。我第二句也不敢说,就退出来了。”燕西一面说话,一面翻那捐簿,上面有写五十块钱的,有写三十块钱的。五姐敏之六姐润之,都写了五十元。程慧厂自己独多,写了二百元。便笑着说道:“从大的写起,不应就找我,应该找大哥。从亲的写起,也不应先找我,应该找二哥。”慧厂道:“我本来是去找大哥的,碰见了你,所以就找你。”燕西道:“二哥呢?”慧厂道:“他有钱不能这样用,要送到胡同里去花呢。”这时,燕西二哥鹤荪,在里面追了出来,说道:“我没有写捐吗?我给你钱,你把它扔在地下了。”慧厂道:“谁要你那十块钱?写了出来,人家一问,叫我白丢人,倒不如你不写,还好些呢。”燕西本也想写十块钱的,现在听见二哥写十块钱碰了钉子,便笑道:“两个姐姐在前,都只写五十块。我写三十块吧。”慧厂笑道:“老七,你倒很懂礼。”燕西笑了一笑。慧厂道:“不是我嘴直,你们金家男女兄弟,应该倒转来才好。就是小姐变成少爷,少爷变成小姐。”鹤荪笑道:“这话是应该你说的,不是老五老六,多捐了几个钱吗?”慧厂道:“他们姊妹的胸襟,本来比你们宽阔得多。就是八妹妹年纪小,也比你们弟兄强。”鹤荪对燕西微笑了一笑,说道:“钱这个东西,实在是好,很能制造空气哩。”
燕西急于要去借钱,不愿和他们歪缠,便对慧厂道:“二嫂,你就替我写上吧。钱身上没有,回头我送来得了。”说毕,就往后走。走在后面,只见王玉芬穿了一件杏黄色的旗袍,背对着穿衣镜,尽管回过头去,看那后身的影子。他三哥金鹏振,在里面屋子里说道:“真麻烦死人!一点钟就说出门,等到两点钟了,你还没有打扮好,算了,我不等了。”玉芬道:“忙什么?我们怎能和你爷们一样,说走就走。”鹏振道:“为什么不能和爷们一样?”玉芬道:“你爱等不等,我出门就是这样的。”燕西见他哥嫂,又像吵嘴,又像调情,没有敢进去,便在门外咳嗽了一声。玉芬回头一看,笑道:“老七有工夫到我这里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所谓。”燕西笑道:“三嫂听戏的程度,越发进步了,开口就是一套戏词。”玉芬笑道:“这算什么!我明天票一出戏给你看看。”燕西道:“听说邓家太太们组织了一个缤纷社。三嫂也在内吗?”玉芬对屋里努一努嘴,又把手摆一摆,说道:“我和她们没有来往。我学几句唱,都是花月香教的。”燕西道:“难怪呢,我说少奶奶小姐们捧坤伶有什么意思,原来是拜人家做师傅。”玉芬道:“谁像……”鹏振接着说道:“得了得了,不用走了,你们就好好地坐着,慢慢谈戏吧。”玉芬道:“偏要谈,偏要谈!你管着吗?”燕西见他夫妻二人要出去,就笑着走了。
燕西一回自己屋里,自言自语地道:“倒霉!我打算去借钱,倒被人家捐了三十块钱去了。这个样子,房子是买不成了。”一人坐在屋子里发闷。过了几个钟头,金荣回来,说道:“已经又会到了那个王得胜。说了半天,价钱竟说不妥。”燕西道:“我并不一定要那所破房,我们就赁住几个月罢了。可是一层,不赁就不赁,那两幢相连的屋,我一齐要赁过来。”金荣道:“那幢房子,现有人住着,怎样赁得过来?”燕西道:“我不过是包租,又不要那房客搬走,什么不成呢?”金荣想了一想,明白了燕西的意思,说道:“成或者也许成,不过王得胜那人,非常刁滑,怕他要敲我们的竹杠。”燕西不耐烦道:“敲就让他敲去!能要多少钱呢,至多一千块一个月罢了。”金荣道:“哪要那些?”燕西道:“这不结了!限你两天之内把事办成,办不成,我不依你。”金荣还要说话,燕西道:“你别多说了,就是那样办。你要不办的话,我就叫别人去。”金荣不敢做声,只得出去了。
第二日,金荣又约着王得胜在大酒缸会面,特意出大大的价钱,开口就是一百五十元,赁两处房子。说来说去,出到二百元一月,另外送王得胜一百元的酒钱。王得胜为难了一会儿,说道:“房钱是够了。可是冷家那幢房子,我们不能赁。因为东家一问起来,你们为什么要包租,我怎样说呢?”金荣道:“你就说我们为便利起见。”王得胜道:“便利什么?一个大门对圈子胡同,一个大门对落花胡同,各不相投。现在人家赁得好好的,你要在我们手上赁过去,再赁给他,岂不是笑话?”金荣想着也对,没有说话。王得胜忽然想起一桩事,笑了一笑,对金荣道:“我有个法子,你不必赁那所房子,我包你家少爷也乐意。”如此如此,对金荣说了一遍。金荣笑道:“好极,就是这样办。”王得胜道:“房钱不要那许多,只要一百五十就行了。不过……”金荣道:“自然我许了你的,绝不缩回去。照你这样办,我们每月省五十,再补送你一百元茶钱得了。但是我们少爷性情很急,越快越好。”王得胜道:“我们屋子,摆在这里,有什么快慢。你交房钱来就算成功。”金荣见事已成,便回去报告。燕西听说也觉满意,便开一千块钱的支票,交给金荣去拾掇房子,购置家伙。限三日之内,都要齐备,第四日就要搬进去。金荣知道他的脾气,不分日夜和他布置,又雇了十几名裱糊匠,连夜去裱糊房子。那房子的东家,原是一个做古董生意的人,最会盘利,而今见有人肯出一百五十元一月,赁这个旧房,有什么不答应的。那王得胜胡说了一遍,他都信了。
到了第三日下午,燕西坐着汽车,便去看新房子。那边看守房子的王得胜,也在那里监督泥瓦匠,拾掇屋子。燕西一看各处,裱糊的雪亮。里里外外,又打扫个干净,就不像从前那样狼狈不堪了。王得胜看燕西那个丰度翩翩的样子,豪华逼人,是个阔绰的公子哥儿。便上前来对燕西屈了一屈腿,垂着一双手,请了一个安。金荣在一边道:“他就是这里看房子的。”燕西对他笑了一笑,在袋里一摸,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他道:“给你买双鞋穿吧。”王得胜喜出望外,给燕西又请了个安。回头对金荣笑道:“那个事我已经办好了,我们一路看去。”说着,便在前引导。
刚刚只走过一道走廊,只听哗啦哗啦一片响声。王得胜回头笑道:“你听,这不是那响声吗?大家赶快走一步。”走到后院,只见靠东的一方短墙,倒了一大半,那些零碎砖头,兀自往下滚着未歇。墙的那边,是人家一所院子的犄角。接上那边有人嚷着道:“哎呀!墙倒了。”就在这声音里面,走出来两个妇人,一个女子。内中一个中年妇人,扶着那女子,说道:“吓我一跳,好好的,怎样倒下来了?”那女子道:“很好,收房钱的在那边,请他去告诉房东吧。”说着,拿手向这边一指。王得胜早点了一下头,从那缺口地方,走了过去,说道:“碰巧!我正在这里,让我回去告诉房东。”那中年妇人道:“你隔壁这屋子,已经赁出去了吗?”王得胜道:“赁出去了。”那中年妇人道:“那就两家怪不方便的,要快些补上才好呢。”王得胜笑道:“都是我们的房,要什么紧?人家还有共住一个院子的呢。”他们在这里说话,燕西在一边听着,搭讪着,四围看院子里的树木,偷眼看那个女子,正是自己所心慕的那个人儿。这时,她穿一套窄小的黑衣裤,短短的衫袖,露出雪白的胳膊,短短的衣领,露出雪白的脖子,脚上穿一双窄小的黑绒薄底鞋,又配上白色的线袜,漆黑的头发梳着光光两个圆髻,配上她那白净的面孔,处处黑白分明,得着颜色的调和,越是淡素可爱。那女子因燕西站在墙的缺口处,相处很近,不免也看了一眼。见他穿了一件浅蓝色锦云葛的长袍,套着印花青缎的马褂,配上红色水钻纽扣,戴着灰绒的盆式帽,帽箍却三道颜色花绸的。心想,哪里来这样一个时髦少年?一时之间,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只是想不起来。燕西回转身来正要和王得胜说话,不觉无意之中,打了一个照面。那女子连忙掉转头,先走开了。王得胜对燕西道:“金少爷,这就是冷太太,她老人家非常和气的。”燕西含着笑容,便和冷太太拱了一拱手。王得胜又对冷太太道:“这是金七爷,不久就要搬来住。他老太爷,就是金总理。”冷太太见燕西穿得这样时髦,又听了是总理的儿子,未免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为王得胜从中介绍,便对燕西笑了一笑。燕西道:“以后我们就是街坊了。有不到的地方,都要请伯母指教。”冷太太见他开口就叫伯母,觉得这人和蔼可亲,笑道:“金少爷不要太客气了,我们不懂什么。”说时,又对王得胜道:“请你回去告诉房东一句,早一点拾掇这墙。”王得胜满口答应:“不费事,就可以修好的。”
冷太太这才自回屋里去。一进门,他的女儿冷清秋便先问道:“妈,你认识那边那个年轻的人吗?”冷太太道:“我哪里认得他?”清秋道:“不认识他,怎样和他说起话来了呢?”冷太太道:“也是那个收房钱的姓王的,要他多事,忙着介绍,那人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伯母,我怎能不理人家?据姓王的说,他老子是金总理。”清秋道:“看他那样一身穿,也像公子哥儿,这个人倒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冷太太笑道:“你哪里曾看见过他?这又是你常说的什么心理作用。因为你看见他穿得太时髦了,你觉得和往常见的时髦人物差不多,所以仿佛见过。”清秋一想,这话也许对了。说完,也就丢过去了。
下午无事,和家里的韩妈闲谈。韩妈道:“大姑娘,你没到隔壁这幢屋子里去过吗?原来是一所很大的屋子呢。”清秋道:“好,我们去看一看。我在这边,总看见隔壁那些树木,猜想那边一定是很好的。不过那边已在搬家,我们去不要碰到人才好。”韩妈道:“不要紧,人家明天才搬来呢。”清秋笑道:“我们就去。回头妈要问我,我就说是你要带我去的。”韩妈笑道:“是了,这又不是走出去十里八里,谁还把我娘儿俩抢走了不成?”说着,两个人便走那墙的缺口处到这边来。清秋一看这些屋子,里里外外,正忙着糊刷。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嫩叶子,正长得绿油油的。在树荫底下,新摆上许多玫瑰、牡丹、芍药盆景,很觉得十分热闹。往北紫藤花架子下,一排三间大屋,装饰得尤其华丽。外面的窗扇,一齐加上朱漆,油淋淋的还没有干。玻璃窗上,一色地加了镂雪纱。清秋道:“这种老屋,这样大,拾掇起来,有些不合算。要是有这拾掇的钱,不会赁新房子住吗?”韩妈道:“可不是,也许有别的缘故。”说时,推开门进去一看,只见墙壁上糊的全是外国漆皮印花纸,亮灿灿的。清秋道:“这越发花的钱多了。我们学校里的会客厅,糊的是这种纸,听说一间房,要花好几十块钱呢。这间房,大概是他们老爷住的。”韩妈道:“我听见说,这里就是一个少爷住,也没有少奶奶。”清秋道:“一个少爷,赁这一所大房子住干什么?”韩妈道:“谁知道呢?他们都是这样说哩。”两人说话时,只见一抬一抬的精致木器,古玩陈设,正往里面搬了进来。其中有一架紫檀架子的围屏,白绫子上面,绣着孔雀开屏,像活的一般。清秋看见,对韩妈道:“这一架屏风,是最好的湘绣,恐怕就要值一两百块钱呢。”韩妈听说,也就走过来仔细地看。只听见有人说道:“有人在那里看,你们就不要动呀。”清秋回头一看时,正是昨天看见的那个华服少年,现在换了一套西装,站在紫藤花架那一边。清秋羞得满脸通红,扯着韩妈,低低地说道:“有人来了,快走快走。”韩妈也慌了,一时分不出东西南北,走出一个回廊,只见乱哄哄的,塞了许多木器,并不像来时的路,又退回来。那少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都是街坊呢。那边是到大门去的,我引你走这里回去吧。”说着,就在前引导。到了墙的缺口处,他又道:“慢慢的,别忙,仔细摔了!”韩妈说了一声劳驾。清秋是一言不发,牵着韩妈的手,只是往前走,到了家里,心里兀自扑扑地乱跳。因埋怨韩妈道:“都是你说的,要过去玩玩,现在碰到人家,怪寒碜的。”韩妈道:“大家街坊,看看房子,也不要紧。”冷太太见他们说得唧唧咕咕,便过来问道:“你们说些什么?”清秋不敢隐瞒,就把刚才到隔壁去的话,说了一遍。冷太太道:“去看一下,倒不要紧。不过那一堵墙倒了,我们这里很是不方便,应该早些叫房东补起来。况且听到说,这个金少爷,只是在这里组织一个什么诗社,并不带家眷住,格外不方便了。”清秋道:“这话妈是听见谁说的?”冷太太道:“是你舅舅说的,你舅舅又是听见收房钱的人说的。”
一言未了,只见韩妈的丈夫韩观久,提着两个大红提盒进来,将大红提盒盖子掀开,一边是蒸的红白桂花糕和油酥和合饼,一边是几瓶酒和南货店里的点心。冷太太道:“呀!哪里来的这些东西?”韩观久道:“是隔壁听差送过来的,他说:他们的少爷说,都是南边人,这是照南边规矩送来的一点东西,请不要退回去。”冷太太道:“是的!我们家乡有这个规矩,搬到什么地方,就要送些东西到左邻右舍去,那意思说,甜甜人家的嘴,以后好和和气气的。但是送这样的礼,从来是一碟子糕,一碟子点心,或者几个粽子。哪里有送这些东西的哩?”
正说时,冷清秋的舅舅宋润卿从外面进来,便问是哪里来的礼物。韩观久告诉了他,又在提盒里捡起一张名片给他看,宋润卿不觉失声道:“果然是他呀!”大家听了,都不解所谓。冷太太道:“二哥认得这人吗?”宋润卿道:“我认得这人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你看了这张名片,为什么惊讶起来?”宋润卿道:“我先听王得胜说,隔壁住的是金总理的儿子,我还不相信。现在这张名片金华,号燕西,正合了金家鸟字辈分,不是金总理的儿子是谁?人家拿了名片,送这些东西来,面子不小,我们怎样办呢?”冷太太道:“照我们南方规矩,这东西是不能不收的。若是不收的话,就是瞧人家不起,不愿和人家做邻居。”宋润卿道:“那怎样使得?这样的人家,都不配和我们做邻居,要怎样的人家,才配和我们做邻居呢?收下收下!一刻儿工夫,我们也没有别的东西回礼,明日亲自去拜谢他吧。”冷太太道:“那倒不必。”宋润卿不等冷太太说完,便道:“大妹主持家政,这些事我是佩服你。若说到人情世故,外面应酬,做愚兄的自信有几分经验。人家拿着总理少爷身份送了我们的东西,我们白白收下了,连道谢一声都没有,那成什么话呢?”马上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张名片交给韩观久,说道:“你去对那送东西的人说,就说这边舅老爷,明日亲自过去拜访,现在拿名片道谢。”又对冷太太说道:“你应该多赏几个力钱给他们听差。”冷太太见宋润卿如此说,就照他的话,把礼收下了。
到了次日,宋润卿穿戴好了衣帽,便来拜谢燕西。他因为初次拜访,不肯由那墙洞过来,却绕了一个大弯,特意走圈子胡同到大门口,让门房进去通报。燕西一见是宋润卿的名片,想起昨日送东西的金荣来说,这是舅老爷,马上就请到客厅里相见。宋润卿在门外取下了帽子捧着,一路拱手进来。燕西见他五十上下年纪,养着两撇小胡子,一张雷公脸,配上一副铜钱大的小眼镜,活像戏台上的小花脸。身上的衣服,虽然也是绸的,都是七八年前的老货,衫袖像笔筒一般,缚在身上。心想,那样一个清秀人儿,怎样有这样一个舅舅?就是以冷太太而论,也是很温雅的一位妇人,何以有这样一个弟兄?但是看在爱人分上,决不愿意冷淡对他。便道:“请坐,请坐!兄弟还没有过去拜访,倒先要劳步,不敢当。”宋润卿道:“我听说金先生搬在这里来住,兄弟十分欢喜,就打算先过来拜访。昨天蒙金先生又那样费事,敝亲实在不过意。”燕西笑道:“小意思。我们都是南边人,这是照南边规矩哩。宋先生贵衙门在哪里?”宋润卿拱拱手,又皱着眉道:“可笑得很,是一个小穷衙门,毒品禁卖所。”燕西道:“令亲呢?”宋润卿道:“敝亲是孀居,舍妹婿三年前就去世了。”燕西道:“宋先生也住在这边?”宋润卿道:“是的。因为他们家里人少,兄弟住在这里,照应照应门户。”燕西笑道:“彼此既是街坊,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要多多指教。”宋润卿连忙拱手道:“那就不敢当。听说金先生由府上搬出来,是和几个朋友要在这里组织诗社,是真吗?”燕西笑道:“是有这个意思。但是兄弟不会作诗,不过做做东道,跟着朋友学作诗罢了。”宋润卿道:“谈起诗,大家兄倒是一个能手,兄弟也凑付能作几句。明天金先生的诗社成功了,一定要瞻仰瞻仰。”燕西听他说会作诗,很中心意,便道:“好极了。若不嫌弃的话,兄弟要多多请教。”宋润卿道:“金先生笑话了。像你这样世代诗书的人家,岂有不会作诗之理?”燕西正色道:“是真话。因为兄弟不会作诗,才想组织一个诗社。”宋润卿道:“兄弟虽然不懂什么,大家兄所留下来的书,诗集最多,都在舍亲这里。既然相处很近,我们可以常常在一处研究研究。”燕西道:“好极。宋先生每日什么时候在府上,以后这边布置停当了,兄弟就可以天天过去领教。”宋润卿道:“我那边窄狭得很,无处可坐,还是兄弟不时过来领教吧。”燕西笑道:“彼此一墙之隔,都可以随便来往的。”宋润卿不料初次见面,就得了这样永久订交的机会,十分欢喜。也谈得很高兴,一直谈了两个钟头,高高兴兴回家而去。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宋润卿拜访了燕西,这就犹如白丝上加了一道金黄的颜色一般,非常的好看。由外面一路拍手笑着进来道:“果然我的眼力不错,这位金七爷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和我一说气味非常的相投,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了这样一个朋友,找事是不成问题。”说着摆了几摆头。冷太太一见,便说道:“二哥到人家那里去,还是初次,何以坐这么久?”宋润卿道:“我何尝不知道呢,无奈他一再相留,我只得多坐一会儿。”说着,一摆头道:“他要跟着学诗呢。我要收了这样一个门生,我死也闭眼睛。除了他父亲不说,他大哥是在外交机关,他二哥在盐务机关,他三哥在交通机关,谁也是一条好出路。他在哪个机关,我还没有问,大概也总是好地方。他也实在和气,一点少爷脾气没有,是个往大路上走的青年。”冷太太见他哥哥这样欢喜,也不拦阻他。
到了次日上午,那边听差,就在墙缺口处打听,舅老爷在家没有,我们七爷要过来拜访。宋润卿正在开大门,要去上衙门,听到这样一说,连忙退回院子来。自己答应道:“不敢当,没有出去呢。”说着,便吩咐韩观久,快些收拾那个小客房,又吩咐韩妈烧开水买烟卷。自己便先坐在客房里去,等候客进来。燕西却不像他那样多礼,径直就从墙口跨过来,走到院子里,先咳嗽一声。宋润卿伸头一望,早走到院子里,对他深深一揖,算是恭迎。燕西笑道:“我可不恭敬得很,是越墙过来的。”宋润卿也笑道:“要这样才不拘形迹。”当时由他引着燕西到客厅里去,竭力地周旋了一阵,后来谈到作诗,又引燕西到书房里去,把家中藏的那些诗集,一部一部地搬了出来,让燕西过目。燕西只和他鬼混了一阵,就回去了。到了次日上午,燕西忽然送了一桌酒席过来。叫听差过来说:“本来要请宋先生、冷太太到那边去才恭敬的。不过新搬过来,尽是些粗手粗脚的听差,不会招待,所以把这桌席送过来,恕不能奉陪了。”宋润卿连忙一检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今年翻过年来,虽然吃过两回酒席,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当时就对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备的拜师酒呢。”冷太太觉得他这话也对,便道:“人家既然这样恭敬我们,二哥应该教人竭力作诗才是。”宋润卿道:“那自然,我还打算把他诗教好了,见一见他父亲呢。”清秋在一边听了,心里却是好笑,心想,我们二舅舅算什么诗人?那个姓金的真也有眼无珠,这样敬重他。宋润卿却高兴得了不得,以为燕西是崇拜他的学问,所以这样的竭力来联络,索性坦然受之。
倒是冷太太想着,两次受人家的重礼,心里有些过不去。一时要回礼,又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后来忽然想到,有些人送人家的搬家礼,多半是陈设品,像字画古玩,都可以送的。家里倒还有四方绣的花鸟,因为看着还好,没有舍得卖,何不就把这个送他。不过顷刻之间,又配不齐玻璃框子,不大像样。若待配到玻璃框子来,今天怕过去了。踌躇了一会子,决定就叫韩妈把这东西送去,就说是自家绣的,请金七爷胡乱补壁吧。主意决定,便把这话告诉韩妈。寻出一块花布包袱,将这四方绣花包好,叫韩妈送了去。那边的听差,听说送东西来了,连忙就送到燕西屋子里去。这时屋子都已收拾得清清楚楚,燕西架着脚躺在沙发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正在想心事。听说是冷家派个老妈子送着东西来了,马上站起来打开包袱一看,却是四幅湘绣。这一见,心里先有三分欢喜。便对听差道:“你把那个老妈子叫来,我有话和她说。”听差将韩妈叫进来,她见过燕西一面,自然认得,便和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道:“冷太太实在太多礼了,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呢。”韩妈人又老实,不会说话。她便照实说道:“这不算什么,是我们小姐自己绣的。你别嫌它糙就得了。”燕西听说是冷清秋的出品,更是喜出望外。马上就叫金荣过来,赏了韩妈四块现洋钱。这些做佣工的妇女,最是见不得人家赏小钱,一见了就要眉开眼笑。你若是赏她钞票,她还不过是快活而已,惟其是见了现洋钱,她以为是实实在在的银子,直由心眼儿里笑出来,一直笑到面上。如今韩妈办了一点小事,就接着雪白一把四块钱,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情。这一快活,朝代都忘了,连忙趴在地下,给燕西磕了一个头。起来之后,又接上请了一个安。燕西道:“你回去给我谢谢太太小姐,我过一两天,再来面谢。”韩妈道:“糙活儿,你别谢了。”燕西道:“这是我的意思,你务必给我说到。”韩妈道:“是,我一定说到的。”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燕西将那四方湘绣,看了又看,觉得实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会绣花的倒有,但是从春一直数到冬,谁是愿意拿针的?二嫂程慧厂满口是讲着女子生活独立。我看她衣服脱了一个纽襻,还要老妈子缝上。佩芳嚷着要绣花赛会,半年了,还不曾动针。冷家小姐,家里便随时拿得出来,我们家里人,谁赶得上她?他越想越高兴,便只往顺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话,为什么送我这种自己所绣的东西?马上就把纸剪了一个样子,吩咐张顺去配镜框子,又吩咐汽车夫开车上成美绸缎庄。这绸缎庄原是和金家做来往的,他们家里人,十成认得六七成。燕西一进门,早有三四个伙友,满脸堆下笑容来道:“七爷来了。怎样白小姐没来?”于是簇拥着上楼。有两个老做金家买卖的伙友,知道燕西喜欢热闹的,把那大红大绿的绸料,尽管搬来让燕西看。燕西道:“你们为什么老拿这样华丽的料子出来?我要素净一些的。”伙计听了说道:“是!现在素净的衣服也时兴。”于是又搬了许多素净的衣料,摆在燕西面前。燕西将藕色印度绸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绛色和葱绿的也挑了两件。伙友问道:“这都是做单女衣的了。现在素净衣服很时兴钉绣花辫,七爷要不要?”燕西道:“绣花辫罢了,你们那种东西,怎样能见人。”伙友还不知其所以然,笑着说道:“给七爷看,很好的。”燕西道:“不用看了。老实说,拿你们那种东西给人家看,准要笑破人家肚子呢。”绸缎庄里伙友,无故碰了一个钉子,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含着笑说:“是是。”燕西也没问一齐多少钱,只吩咐把账记在自己名下,便坐了汽车回家。
金荣见他买了许多绸缎回来,心里早就猜着了八成。搭讪着将绸料由桌子上要往衣橱里放,便问:“是叫杭州的老祥,还是叫苏州的阿吉来裁?”燕西道:“不用,我送人。”金荣道:“七爷买这样许多好绸料,一定是送哪家的小姐。就这样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到人家去,太不像样子。”燕西道:“是呀,你看怎样送呢?”金荣道:“我想,把这些包的纸全不要,将料子叠齐,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送去,又恭敬,又漂亮,那是多好?”燕西道:“这些绸料,要一个很大的匣子装,哪里找这个玻璃匣子去?”金荣道:“七爷忘了吗?上个月,三姨太太做了两个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荣拿回来的。当时七爷还问是做什么用的呢,我们何不借来用一用?”燕西道:“那个怕借不动。她放在梳头屋子里,装化妆品用的呢。”金荣道:“七爷若开一个字条去,我想准成。”燕西道:“她若问起来呢?”金荣笑道:“自然撒一个谎,说是要拿来做样子,照样做一个,难道说是送礼不成?”燕西道:“好,且试一试。”便立刻开了一张字条给金荣。那字条是:翠姨:前天所托买的东西,一时忘了没有办到,抱歉得很。因为这两天,办诗社办得很有趣,明天才回来呢。贵处那两个玻璃匣子,我要借着用一用,请金荣带来。
阿七手禀燕西又对金荣道:“你要快去快回,就开了我的汽车去吧。不然,又晚了。”金荣答应一声,马上开了燕西的汽车,便回公馆来。找着翠姨使唤的胡妈,叫她将字条递进去。这胡妈是苏州人,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不过脸孔黑一点,一双水眼睛,一口糯米牙齿,却是最风骚的。金家这些听差,当面叫她胡家里,背后叫她骚大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和她玩的。就是她骂起来,人家说她苏州话骂得好听,还乐意她骂呢。胡妈接了字条问道:“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们,上哪儿去了?”金荣笑道:“我不能告诉你。”胡妈道:“反正不是好地方。若是好地方,为什么不能告诉人?”金荣笑道:“自然不是好地方呀。但是你和我非亲非故,干涉不了我的私事。真是你愿意干涉的话,我倒真愿你来管呢。”说话时,旁边一个听差李德禄,正拿着一把勺子,在走廊下鹦鹉架边,向食罐子里上水。他听说,便道:“金大哥,你两人是单鞭换两锏,半斤对八两,要不,我喝你俩一碗冬瓜汤。”胡妈道:“你瞎嚼蛆,说些什么?什么叫喝冬瓜汤?”李德禄道:“喝冬瓜汤也不知道,这是北京一句土话,恭维和事佬的。要是打架打得厉害,要请和事佬讲理,那就是请人喝冬瓜汤了。”胡妈道:“那么,我和他总有请你喝冬瓜汤的一天。”金荣早禁不住笑,李德禄却做一个鬼脸,又把一只左眼(目夹)了一(目夹)。他们在这里和胡妈开玩笑,后面有个老些的听差,说道:“别挨骂了。这话老提着,叫上面听见,他说你们欺侮外省人。”胡妈看他们的样子,知道喝冬瓜汤,不会是好话。便问老听差道:“他们怎样骂我?”金荣笑道:“德禄他要和你做媒呢。”胡妈听说,抢了李德禄手上的勺子,一看里面还有半勺水,便对金荣身上泼来。金荣一闪,泼了那听差一身。胡妈叫了一声哎呀,丢了勺子,就跑进去了。她到翠姨房里,将那张字条送上。
翠姨一看,说道:“你叫金荣进来,我有话问他。”胡妈把金荣叫来了,他便站在走廊下玻璃窗子外边。翠姨问:“七爷现在外面做些什么?怎样两天也不回来。”金荣道:“是和一班朋友立什么诗社。”翠姨道:“都是些什么人?”答:“都是七爷的旧同学。”问:“光是作诗吗?还有别的事没有?”答:“没有别的事。”翠姨拿着字条,出了一会儿神,又问:“借玻璃匣子做什么?”答:“是要照样子打一个。”问:“打玻璃匣子装什么东西?”这一问,金荣可没有预备,随口答道:“也许是装纸笔墨砚。”翠姨道:“怎么也许是装纸笔墨砚?你又瞎说。大概是做这个东西送人吧?”翠姨原是胡猜一句,不料金荣听了脸色就变起来,却勉强笑道:“哪有送人家这样两个匣子的呢?”翠姨道:“拿是让你拿去,不过明后天就要送还我,这是我等着用的东西呢。”说着,便叫胡妈将玻璃匣子腾出来,让金荣拿了去。金荣慢慢地走出屏门,赶忙捧了玻璃匣子上汽车,一阵风似的,就到了圈子胡同。燕西见他将玻璃匣借来了,很是欢喜,马上将那些绸料打开,一叠一叠地放在玻璃匣子里。放好了,就叫金荣送到隔壁去。金荣道:“现在天快黑了,这个时候不好送去。”燕西道:“又不是十里八里,为什么不能送去?”金荣道:“不是那样说,送礼哪有个晚上送去的,不如明天一早送去吧。”燕西一想,晚上送去,似乎不很大方。而且他们家里又没有电灯,这些鲜艳的颜色,他们不能一见就欢喜,也要减少许多趣味。但是要明日送去,非迟到三点钟以后不可。因为要一送去,让那人看了欢喜,三点钟以前,那人又不在家。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还是明天送去的好,只得搁下。
到了次日,一吃过早饭,就叫张顺去打听,隔壁冷小姐上学去了没有,去了几时回来。张顺领了这样一个差事,十分为难,心想,无缘无故打听人家小姐的行动,我这不是找嘴巴挨。但是燕西的脾气,要你去做一桩事,是不许你没有结果回来的。只好静站在那墙的缺口处,等候机会。偏是等人易久,半天也不见隔墙一个出来,又不能直走过去问,急得了不得。他心想,老等也不是办法,只得回里面去,撒了一个谎,说是上学去了,四点钟才能回来。燕西哪里等得,便假装过去拜访宋润卿,当面要去问。一走到那墙的缺口处,人家已将破门抵上大半截了,又扫兴而回。好容易等到下午四点,再耐不住了,就叫金荣把东西送过去。其实冷清秋上午早回来了。这时和她母亲拣着礼物,见那些绸料,光艳夺目,说道:“怎么又送我们这种重礼?”韩妈在旁边,看一样,赞一样。说道:“这不是因为我们昨天送了四幅绣花去,这又回我们的礼吗?”冷太太道:“我们就是回他的礼。这样一来,送来送去到何时为止呢?”冷清秋道:“那么,我们就不要收他的吧。”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见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说是十分好看吗?我想就留下这件料子,给你做一件长衫吧,要说和你买这个,我是没有那些闲钱。现在有现成在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韩妈拿一柄尺来,让我量量看,到底够也不够?”及至找来尺一量,正够一件袍料。清秋拿着绸料,悬在胸面前比了一比。她自己还没有说话,韩妈又是赞不绝口,说道:“真好看,真漂亮。”清秋笑道:“下个月有同学结婚,我就把这个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吧。”冷太太道:“既是贺人家结婚,藕色的未免素净些,那就留下这一件葱绿的吧。”清秋笑道:“最好是两样都留下。我想我们收下两样,也不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两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妈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吧。我们留一半,退回一半吧。”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会儿,竟是件件都好。冷太太笑道:“这样说,我们全收下,不必退还人家了。”清秋道:“我们为什么收人家这样的全份重礼?当然还是退回的好。”结果,包了两块钱力钱,留下藕色葱绿绸子两样。谁知韩妈将东西拿出来时,送来的人早走了。便叫韩观久绕个大弯子由大门口送去。去了一会儿,东西拿回来了,钱也没有收,他们那边的听差说,七爷吩咐下来了,不许收赏,钱是不敢收的。冷太太道:“清秋,你看怎么样?他一定要送我们,我们就收下吧。”清秋正爱上了这些绸料,巴不得一齐收下。不过因为觉得不便收人家的重礼,所以主张退回一半。现在母亲说收下,当然赞成。笑道:“收下是收下,我们怎样回人家的礼呢?”冷太太道:“那也只好再说吧。”于是清秋把绸料一样一样地拿进衣橱子里去,只剩两个玻璃空匣子。清秋道:“妈,你闻闻看,这匣子多么香?”冷太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盛过香料东西送人的。你闻闻那些料子,也沾上了些香味呢。有钱的人家,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也是讲究的。这个匣子多么精致!”清秋笑道:“我看金少爷,也就有些姑娘派。只看他用的这个匣子,哪里像男子汉用的哩!”
他们正说时,宋润卿来了。他道:“哎呀!又收人家这样重的礼,哪里使得?无论如何,我们要回人家一些礼物。”冷太太道:“回人家什么呢?我是想不起来。”宋润卿道:“当然也要值钱的。回头我在书箱里找出两部诗集送了去吧。”冷太太道:“也除非如此,我们家里的东西,除了这个,哪有人家看得上眼的哩。”到了次日,宋润卿拣了一部《长庆集》,一部《随园全集》,放在玻璃匣子里送了过去。宋润卿的意思,这是两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经他大哥工楷细注过的,真是不惜金针度人,不但送礼而已。谁知燕西看也没有看,就叫听差放在书架子上去了。他心里想着,绸料是送去了,知道她哪一天穿,哪一天我能看见她穿?倘若她一时不做衣服呢,怎样办呢?自己呆着想了一想,拍了一拍手,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我有主意了。”立刻叫金荣打一个电话到大舞台去,叫他们送两张头等包厢票来,这两个包厢,是要相连在一处的。不连在一处,就不要。一会儿,大舞台账房,将包厢票送来了。燕西一看,果然是相连的,很是欢喜。到了次日,便借着来和宋润卿谈诗,说是人家送的一张包厢票,我一个人也不能去看,转送给里面冷太太吧。这戏是难得有的,倒可以请去看看。宋润卿接过包厢票一看,正是报上早已宣传的一个好戏,连忙拿着包厢票,进去告诉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听说金家少爷来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气起见,便用四个碟子,盛了四碟干点心出来。燕西道:“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常来了。我们一墙之隔,常来常往,何必费这些事?只是你这边把墙堵死了,要不然,我们还可以同一个门进出呢。那个管房子的王得胜,性情非常怠慢,我早就说,赶快把这墙修起来。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现在。”宋润卿道:“不要紧,彼此相处很好,还分什么嫌疑吗?依我说,最好是开一扇门,彼此好常常叙谈,免得绕一个大弯子。”燕西道:“好极了!就是那样办吧,我就能多多领教了。”这是第一日说的话,到了第二日,王得胜就带着泥瓦匠来修理墙门,那扇门由那里对这边开,正像是这里一所内院一般。开了门以后,燕西时常地就请宋润卿过去吃便饭,吃的玩的,又不时地往这边送。冷太太见燕西这样客气,又彬彬有礼,很是过意不去。有时燕西来到这边来,偶然相遇,也谈两句话,就熟识许多了。
时光容易,一转身就是三天,到看戏的日子只一天了。清秋早几天,已经把那样藕色的绸料,限着裁缝赶做,早一天,就做起来了。到了这天晚上,燕西又对宋润卿说,不必雇车,可以叫他的汽车送去送来。宋润卿还没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满口答应了。进去对冷太太道:“我们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车借给我们坐了。”韩妈笑道:“我还没坐过汽车呢,今天我要尝尝新了。”清秋道:“坐汽车倒不算什么,不过半夜里回来,省得雇车,要方便许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车,现在见他们一致赞成,自己也就不执异议。吃过晚饭,燕西的汽车,早已停在门口。坐上汽车,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门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荣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们到了,便引着到楼上包厢里来,那栏杆护手板上,干湿果碟,烟卷茶杯,简直放满了。那戏园子里的茶房,以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维。约摸看了一出戏,燕西也来了,坐在紧隔壁包厢里。冷太太、宋润卿看见,也忙打招呼。燕西却满面春风地和这边人一一点头,清秋以为人家处处客气,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点了一点头。燕西见清秋和他行礼,这一乐真出乎意外。眼睛虽然是对着戏台上,戏台上是红脸出,或者是白脸出,他却一概没有理会。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戏,便时时去问宋润卿。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戏园子的人,他虽然知道戏台上所演的故事,戏子唱些什么,他也是说不上来。后来台上在演《玉堂春》,那小旦唱着咿咿呀呀,简直莫名其妙。这出戏的情节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么。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还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戏词先告诉宋润卿,做一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的样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戏词,再一听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戏唱完了,方才做声。因为这一出戏听得有味了,后来连戏台上种种的举动,也不免问宋润卿,问宋润卿,就是表示问燕西,所以燕西有问必答。后来戏台上演《借东风》,见一个人拿着一面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过。清秋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宋润卿道:“这是一个传号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头上戴了一撮黄毛,好像是个妖怪。”宋润卿笑道:“不要说外行话了,《三国演义》里面,哪来的妖怪?”燕西见他二人全说的不对,不觉对宋润卿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润卿道:“怎么和妖怪差不多?当然不是神仙,是鬼吗?”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阵风刮了过去。一定要说是个什么,那却没法指出,旧戏就是这一点子神秘。”清秋听了,也不觉笑起来。燕西见她一笑,越发高兴,信口开河,便把戏批评了一顿。这时他两人虽没有直接说话,有意无意之间,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戏将要唱到吃紧处,燕西便要走。宋润卿道:“正是这一出好看,为什么却要走?”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车子走,回头好来接你们。”宋润卿道:“何必呢?我们都坐这车回去好了。你那汽车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吧,这样夜深,何必又要车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挤得很。”宋润卿一望,说道:“一共五个人,也不多。”燕西见他如此说,当真就把戏看完。一会儿上车,清秋和韩妈都坐在倒座儿上。燕西道:“不必客气,冷小姐请上面坐吧。”清秋道:“不!这里是一样。”燕西不肯上车,一定要她坐在正面。于是清秋、冷太太、宋润卿三人一排,韩妈坐在清秋对面,燕西坐在宋润卿对面。宋润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儿,今天你还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过的。”说话时,顺手将顶棚上的灯机一按,灯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当面,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抚弄手绢。燕西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着把头低了下去,在这个当儿,不觉看到清秋脚上去。见她穿着是双黑线袜子,又是一双绛色绸子的平底鞋,而且还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长衫,鞋子和袜子,这样的凑付,未免美中不足。只这一念之间,又决定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了。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燕西坐在车上,他由清秋的鞋子上,不觉想到糊涂了,只管看。清秋先是自己低了头,不曾知道。及至偶然一抬头,见燕西的脸,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明知鞋子太不高明了,于是把脚相叠着,向里缩了一缩。燕西这才醒悟。一抬头,这汽车也停止了,正是圈子胡同燕西屋子的大门口。燕西就请他们下车,请他们穿屋而过。到了里面,一定留着冷太太吃点心。说道:“这已经算到了家里了,早一点回去,迟一点回去,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冷太太笑道:“花费了金先生许多钞,这样夜深,还要吵闹。”燕西道:“并不费什么,我向来是喜欢晚上看书的,厨房里天天总给我预备一点面食。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一点汤面。这个厨子是南京人,倒是江南口味,冷太太何不尝尝他的手段?”宋润卿听到说吃面,先有三分愿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实一点吧。”清秋对此,却有些不愿意,便轻轻地对韩妈道:“那就我们先回去吧。”燕西道:“随便用点面,不必客气,马上就吩咐厨子送上来,并不耽搁的。”冷太太道:“那你就也坐下吧,让韩妈一个人先回去得了。”清秋见母亲如此说,只得留下。一会儿,厨子送上东西来,摆了一桌子荤素碟子。燕西请冷太太一家三人入了席,亲自给他们斟酒。斟到清秋面前,她也站起身来,捧着杯子相接,目光可射在手上,不敢正视。燕西也就恭恭敬敬,现出庄重知礼的样子。各人只喝了一杯酒,厨子便送上面来。清秋向来食量不大好,而且又是半夜,不敢多吃。只挑了几根面吃,呷了两口汤。燕西看见,便问道:“冷小姐,何以不用,嫌脏吗?”清秋笑了一笑,说道:“言重了。向来是量小,请问家母便知道。”说着,便坐在一边,抽闲一看这屋子,一色紫檀雕花的小件木器,非常精巧,不像平常的木器那样大而且笨。椅子上铺着紫色缎子的绣垫,两边两座镂云式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曲,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文件花盆。总而言之,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是仿古的。就是电灯这样东西,也用宫灯纱罩,把它笼着。门边两个铜刻的高烛台,差不多有一人高。上面用红玻璃,制成红烛的样子,却在里面安了百支光的电灯。最亮的是蜡烛头上,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金属的东西,做成光焰的样子。她便轻轻地对冷太太道:“妈!你看这一对蜡烛真好玩。”冷太太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燕西道:“既然说这东西好,我就可以奉送。”冷太太笑道:“我们家里那个房子,不配放这东西,况且也没有电灯。”燕西道:“现在住家没有电灯,是不很方便的。而且电灯的消耗费,和煤油灯相差也无几。”宋润卿笑道:“虽然相差无几,但是那起首一笔装设费就不算了吗?”燕西道:“宋先生要不要电灯?若是要的话,可以在我这里牵了线过去,极是省事。”宋润卿见他要送电灯,又是占便宜的事,虽不好马上就答应,也不肯推辞,便道:“过两天再说吧。”吃完了面,略坐了一坐,冷太太一行三人,辞了燕西,从他后院回去。
燕西这一场欢喜,着实不小。心想,既已认识,又曾说话,更又同席,从此一步一步做法,前途便不可思议了。回头又想到她的鞋子袜子,太不高明,要替她送些去,一来是《孟子》上说的,不知足而为屦,使不得,二来是无缘无故,怎样送去?盘算了一阵,竟没有法子。心想,金荣知道事太多了,这回不要问他。便叫了张顺进来,问道:“我问你,有送人鞋子袜子的规矩吗?”张顺摸不着头脑,便道:“有的。”燕西道:“送这种东西要什么时候送才合宜,要用些什么东西相配?”张顺道:“这是北京混混儿干的。若是要谢谢人家,就送人家一两双鞋,不要什么配。”燕西道:“怎样知道人家脚大脚小呢?”张顺笑道:“这是体面人不干的事,七爷不明白,其实送鞋子,并不是真送鞋子,是送一张鞋子票给人,随人家自己去试呢。”燕西道:“我们那家熟铺子安康鞋庄,他也出这个票子吗?”张顺笑道:“这是做生意,他为什么不出?”燕西听说,就拿了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张顺道:“你去给我买一张票子来。票子上面,一定要注明是坤鞋。”张顺道:“这个铺子里不拘的,不过票子上载明多少钱。回头拿票子去,只要是他铺子里的东西,在票子上价钱以内,什么都可以拿。”燕西道:“你糊涂!什么也不懂。我要怎样办,你给我怎样办就是了。”张顺碰了钉子,拿钱自出去了。到了次日早上,便到安康鞋庄,买了一张礼票来。燕西他已想好主意,便用一个红封套,将礼票来套上。签子上用左手写字,来标明奉赠金七爷,随便就压在桌上墨盒底下。
这几天,宋润卿是天天到这边来的。他来了,一看红纸封套,便问道:“燕西兄,有什么喜事?不能相瞒,我也是要送礼的。”燕西笑道:“哪里是,因为我介绍一家鞋庄做了两三笔大生意,大概有千把块钱的好处。他还想拉主顾呢,就送我这一张票。”说时,将票子抽出来,给宋润卿一看,说道:“你看,我又不能用。”宋润卿见那上面注明,凭票作价二十元,取用坤鞋。笑道:“果然无用。这鞋庄上送男子的礼,何必注明坤鞋呢?”燕西道:“他以为我要拿回家去呢。不知道我家一些人,正和他们把生意闹翻了,我要拿张票回去,他们还要怪我多事,是给鞋庄介绍生意呢。”宋润卿道:“这样说来,他这个人情,竟算白做了。”燕西笑道:“我还可以做人情呢,我就转送给宋先生吧。宋先生拿回家去,总不像我,会发生问题的。”这与宋润卿本人,虽没有什么利益,但是很合他占小便宜的脾气,便笑谢着收下了。他拿回去给冷太太看,冷太太倒罢了。这一来,正中清秋的意思。不久同学结婚,时髦衣服是有了,要一双很时髦的鞋子,非五六元不可,不敢和母亲要钱买。而今有了这张礼票,这问题就解决了。心想,真也凑巧,怎么这姓金的,他就会送这一张礼票给我们?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燕西是有心送她的。燕西那边心里却不住着急,她将鞋子取来了没有?
又过了四天,这日燕西拿着一本《李义山集》,到这边来会宋润卿,恰好他不在家,便一个人坐在他小客室里。原来冷家这边院子虽小,却有三株枣树,丁字式的立着。这枣花开得早,四月中旬,已经开了一小部分。这日天气正好,大太阳底下,照得枣树绿油油的浓荫,一小群细脚蜂子,在树荫底下,嗡嗡地飞着,时时有一阵清香,透进屋里来。树荫底下,一列摆着四盆千叶石榴。燕西正在窗子里向外张望,只听见韩妈笑道:“哎呀!我的姑娘,真美!”燕西连忙从窗子里望去,只见冷清秋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锦云葛的长袍,下面配了淡青色的丝袜,淡青色的鞋子。她站在竹帘子外面,廊檐底下,那种新翠的树荫,映着一身淡青的软料衣服,真是飘飘欲仙。燕西伏在窗子边,竟看呆了。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说道:“燕西兄看什么?”燕西回头一看,乃是宋润卿。心里未免有些心虚,连忙说道:“你这院子里三株枣树,实在好,清香扑鼻,浓翠爱人。我那边院子里可惜没有。我看出了神,正在想作一首诗呢。”说着,便将手上拿的《李义山集》随便指出两首诗,和宋润卿讨论一顿。正在这时,听清秋笑语声音由里而外,走出去了。燕西隔着帘子,看见她穿了那身衣服,影子一闪,就过去了。他坐在那里出神,宋润卿指手画脚地讲诗,他只是含着微笑,连连地点头。宋润卿把诗的精微奥妙,谈了半天,方才歇住。燕西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谈话都谈忘了,还有人约着我这时相会呢。”于是便赶忙回去,将那本诗往桌上一丢,自己便倒在躺椅上,两只手,十个指头相交,按在头顶心上,定着神慢慢去想。以为惟有这种清秀的衣服,才是淡雅若仙。我这才知道打扮得花花哨哨的女人,实在是俗不可耐。
正在这里想时,电话来了。金荣道:“是八小姐来的,请七爷说话。”燕西接了电话,那边说:“七哥,你用功呀,怎么好几天不回来?”这个小姐是燕西二姨母何姨太太生的,今年还只十五岁。因她长得标致,而且又天真烂漫,一家人都爱她,叫她小妹妹。她的名字,也很有趣味的,叫做梅丽。所以叫这个名字的缘故,又因为从小把她做个洋娃娃打扮,就索性替她起个外国女孩子的名字了。现在她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读书。每天用汽车接送。国文虽然不很好,英文程度是可以的。尤其是音乐舞蹈,她最是爱好。学校里有什么游艺会,无论如何,总有她在内。燕西在家里时,常和她在一处玩,放风筝,打网球,斗蟋蟋儿,无所不为。这天梅丽回来得早些,想要燕西带她去玩,所以打个电话给他。燕西便问:“有什么事找我,要吃糖果吗?我告诉你吧,我昨天在巴黎公司,用五块钱买了一匣,送在姨妈那里了。”梅丽道:“糖我收到了。不是那个事,我要你回来,咱们一块儿去玩哩。”燕西道:“哪里去玩?”梅丽道:“你先回来,我们再商量。”燕西在这里,除了到冷家去,本来是坐不住的,依旧一天到晚在外面混。现在梅丽叫他回去,他想家里去玩玩也好,便答应了。挂上电话,便坐了汽车,一直回到家来。
燕西到了家,知道梅丽喜欢在二姨妈房子外那间小屋里待着的,便一直到那里来。一进院子,便听到二姨妈房里,有两个人说话,一个正是他父亲金铨的声音,连忙缩住了脚,要退回去。只听见他父亲喊道:“那不是燕西?”燕西听见,只得答应了一个是,便从从容容地走了进去。金铨躺在沙发椅子上,咬着半截雪茄烟,笼着衫袖,对着燕西浑身上下看了一遍。说道:“只是你母亲告诉我一声,说是你和几个朋友组织一个诗社,这是你撒谎的,还是真的?”燕西道:“是真的。”金铨道:“既然是真的,怎样也没有看见你作出一首诗来?不要是和一班无聊的东西组织什么俱乐部吧?这一程子,我总不看见你,未必你天天就在诗社里作诗?”燕西的二姨妈二姨太太便道:“你这话,也是不讲理。你前天晚上,才从西山回来,总共只有昨天一天,怎样就是一程子?”燕西被他父亲一问,正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二姨太太这一句话,替他解了围,才醒悟过来。便道:“原不天天去作诗,不过几个同社的人,常常在社里谈谈话,下下棋。”金铨道:“我说怎么样?还不是俱乐部的性质吗?”燕西道:“此外并没有什么玩意儿。”金铨道:“你同社是些什么人?”燕西便将亲戚朋友会作诗的人,报了几个,其余随便凑一顿。金铨摸着胡子笑道:“若是真作诗,我自然不反对,你且把你们贵社里的诗,拿给我看看。”燕西一想,社都没有,哪里来的诗?但是父亲要看,又不能不拿来。便道:“下次作了诗,我和社友商量,抄录一份拿来吧。”金铨道:“怎么这还要通过大众吗?你们的社规,我也不要做破坏,你且把你作的诗,拿来我看看。”燕西这是无法推辞了,便道:“好,明天拿回来,请父亲改一改。”金铨喷了一口烟,笑道:“我虽丢了多年,说起作诗,那是比你后班辈强得多哩。”二姨太太道:“梅丽刚才巴巴地打电话找你呢,你见着她了吗?”燕西道:“我正找她呢。”说着,借此缘故,便退出去了。原来金家虽是一个文明家庭,但是世代簪缨,又免不了那种世袭的旧家庭规矩,所以燕西对于他父亲,也有几分惧怕。现在父亲要他的诗看,心里倒是一个疙瘩,不知要怎样才能够敷衍过去。
正自低头走着,只听见一片叮叮当当的钢琴声,抬头一看,不知不觉,走到正屋外面来了。这个地方一列是三间大楼,楼上陈设完全西式。有时候,大宴来宾,就可以在此跳舞,也可以说是个小小的跳舞厅。燕西听那琴声,又像在楼上,又像在楼下。那拍子打得极乱,快一阵,慢一阵。心想,这种恶劣的琴声,不是别人打的,一定是梅丽。寻着琴声,轻轻地走上楼,心里想着,她不能一个人在这里,看看究竟是谁?走到楼上,偏是没人,原来又在楼外那个月台上。这地方,四围是杨柳和梧桐树。这个时候,柳树上半截,拖着长条,正披到平台上来。只听见有人说道:“别再站过去,掉下去了,仔细摔断了腿。”又一个人道:“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呢?”燕西听那个后说话的正是梅丽,先说话的,却是白小姐白秀珠。这白小姐是金家三少奶奶王玉芬的表姊妹,因为玉芬的介绍,所以她和燕西认识了。认识以后,两人慢慢就发生恋爱。从前是隔不了一天便见面的,不过现在才疏远了些。这时燕西隔着玻璃一望,只见秀珠穿了一套淡绿色的西服,剪发梳成了月牙式,脖子和两双胳膊,全露在外面。背对着这面,正坐在钢琴边下。梅丽穿了一套白色的大袖舞衣,蓬着头发,两只手抓着柳条,把脚时时悬了起来,打秋千的一般摆动。燕西看见哈哈地笑道:“别动,我去拿快镜来,照一个相。这是爱情之神呢?还是美术之神呢?”秀珠站起来回头一看,拍着胸道:“哎哟!吓了我一跳。你几时来的?”梅丽也跑了过来,执着燕西的手道:“七哥,你看我扮得像不像?”燕西笑道:“像是像,但是神仙有穿黑皮鞋的吗?”梅丽一看,果然自己还穿的是一双漆皮鞋,笑道:“我忘了换呢。”燕西道:“穿这种舞衣,应该打赤脚,至少也要穿和衣裳一色的鞋子。穿这样美丽的衣服,配一双漆黑的鞋子,比老太太的小脚还寒碜呢。”梅丽道:“你等我一会儿吧,我去换衣服就来,回头我们和秀珠姐一块儿去玩去。”说着,连跑带跳地走了。秀珠见梅丽走了,便笑着问燕西道:“你忙些什么?我怎样两天不见着你?”燕西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和朋友组织了一个诗社呢。”秀珠冷笑道:“你不是那样能斯斯文文玩儿的人,不要骗我。”燕西道:“你不信,我把我们作的诗稿,送给你看。”秀珠道:“我不要看。我又不懂,我知道你们闹的是什么呢?”燕西见她两只雪白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伸手去握着她一只手,正要低头用鼻子去嗅。秀珠使劲一摔,将手摔开。却掉过脸,手攀着柳条,用背对着燕西。燕西道:“这个样子,又是生气,我很奇怪,怎么你见我就生气了?难道我这人身上,带着几分招人生气的东西,所以人家一见我,就要生气吗?得!我别不识相,尽管招人生气吧。”说毕,掉转身也就要走。秀珠连忙转过来,说道:“哪里去,不愿意和我们说话吗?”燕西道:“你瞧,正是你把话倒说。分明你不愿理我,还要说我不理你。”秀珠笑道:“我若是不理你,我到府上来是找谁的?”燕西道:“那我怎样知道?”秀珠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的话,哪里还用得着梅丽打电话请你回来。大概你还不知道我在这儿,要是知道我在这儿,你都不上楼了。”燕西道:“我们又不是冤家,何至于此?”秀珠道:“不是冤家,将来总有成为冤家的一日。”燕西含笑执着她的手,往怀里便拉,说道:“这话是真的吗?从哪日开始呢?”秀珠道:“别拉拉扯扯,一会儿梅丽来了,又给人家笑话。”说着,将手往回一夺。燕西道:“我不和你闹,你把钢琴按一个调子我听。”秀珠道:“好!我按一个进行曲给你听。”于是绷冬绷冬,便按起来。
只听楼下有人问道:“楼上是秀珠在那里吗?”秀珠答应道:“是我,楼下是表姐吗?”说时,王玉芬和着燕西的五姐敏之,一路上来。敏之是个美国留学生,未曾毕业回来的,秀珠醉心西方文明,对敏之是极端的崇拜。看见敏之上楼,连忙上前,和她握手。笑着问玉芬道:“表姐,你怎样知道我在这里?”玉芬抿嘴笑道:“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两位钢琴圣手。一位是八妹,我们在楼下已经碰见她了。还有一位,就是表妹。刚才我们听那段琴,既知道八妹不在楼上,自然是你了。”秀珠举起拳头,在玉芬背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道:“你这小鬼,把话来损我,我不知道吗?凡是一桩事,总要由浅入深,谁也不能生来就会呀。”又对敏之道:“五姐,你看这话对不对?我想,你既在美国回来,钢琴一定是好的,能不能够弹一个曲子给我们听?”燕西笑道:“你这话,就不合逻辑,难道在外国回来的人,都应该会弹钢琴吗?”秀珠道:“人家又没有和你说话,要你出来多什么事?”敏之笑道:“我倒真是不会。密斯白要学钢琴的话,我路上有一个外国朋友,他倒是很在行,我可以介绍你去和他学。”秀珠道:“那就好极了。看你二位,是要出门的样子,上哪里去玩?”敏之道:“我要买点古董,送几个回美国的朋友。你也去一个吗?”玉芬对敏之丢了一个眼色,说道:“她刚来,哪里就能走?”秀珠道:“我不奉陪了,我还约着梅丽去玩呢。”玉芬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不能走呢。”秀珠道:“要走就走,有什么不能去呢?”玉芬拉着敏之,说道:“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打搅了。”说毕,拉着敏之一阵风地走了。秀珠道:“燕西,你真不客气,当着人面,就笑我。”燕西道:“要什么紧?都是一家人。”秀珠道:“我不姓金,怎么是你一家人呢。”燕西笑道:“你还不打算姓金吗?我今天非……”
一语未了,梅丽哈哈大笑,从玻璃格扇里钻了出来。秀珠笑道:“你这小东西,也学得这样坏,又吓我一跳。”梅丽道:“我什么也没说,就只笑了一笑,就是坏人。这坏人怎样如此容易当呀?”说着,便对燕西道:“我告诉你实话,今天不是我要你回来,是秀珠姐她……”秀珠抽出手绢,走上前,将梅丽的嘴捂住,笑道:“你乱撒谎,我不让你说。”燕西解开道:“不要闹了,我们上哪里去玩?”梅丽道:“看电影去。”燕西道:“白天看电影,没有意思。”梅丽道:“逛公园去。”燕西道:“公园里去得多了,像家里一般,没趣味。”梅丽道:“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玩什么呢?”燕西道:“我有一个玩法,咱们自己开汽车,跑到城外去兜个圈子,比什么也解闷。”秀珠道:“自己开汽车罢了。上次,也是你开汽车,一直往巡警身上碰,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燕西道:“这样吧,车夫送我们出城。出了城那里人稀少,我们再自己开,你看好不好?”梅丽道:“这个倒使得,我们就去。”燕西就按了电铃,叫了听差,吩咐开一辆敞篷车,他们三人坐了车子,出得阜成门,向八大处大道而来。出城以后,燕西叫车夫坐到正座上去,自己三人却坐到前一排来,燕西扶着机子,开足马力,往前直奔。梅丽道:“七哥,这里没有人,你让我开着试试看。”燕西道:“没有人,就可以乱开吗?一不留心,车子就要开地里去的。车子坏了是小事,弄得不好,人还要受伤呢。”他们正在说话时,秀珠哎哟了一声,果然出了事了。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当时,秀珠哎哟了一声,燕西手忙脚乱,极力地关住机门。汽车唧嘎一声,突然停住。大家回头一看,路边一头驴子,撞倒在地。另外一个人倒在驴子下,地下鲜血淋漓,紫了一片。梅丽用手绢蒙着眼睛,不敢看,藏在秀珠怀里。秀珠也是面朝着前,不敢正眼儿一视。汽车夫德海口里叫着糟了,一翻身跳下车去,燕西也慢慢地走下车来,远远地站定。问道:“那人怎么样,伤得重吗?”德海看了一看说:“驴子压断了两条腿,没有用的了。人是不怎么样,似乎没有受伤。”燕西听说人没有受伤,心里就放宽了些,走上前来,叫德海把那人扶起。那人倒不要人扶,爬了起来,抖了一抖身上的土。他一看那驴子压死了,反而坐在地上,哭将起来。燕西道:“你身上受了伤没有?”那人道:“左胳膊还痛着呢。”燕西在身下一摸,只有两张五元的钞票。便问秀珠道:“你身上带了有钱吗?”秀珠道:“有,多给他几个钱吧,人家真是碰着了。”说着,在钱口袋里,抓了一把钞票给燕西。燕西拿着钞票在手上,便问那人道:“这头驴子是你的吗?”那人道:“不是我的,我借着人家的牲口,打算进城去一趟呢。”燕西道:“你说,这一头驴子,应该值多少钱?”那人道:“要值五十块钱。”德海听了,走上前,对那人就是一巴掌。说道:“你这小子,看见要赔你钱了,你就打算讹人。”说时,牵着他身上那件破夹袄的大襟,一直指到他脸上。又道:“你瞧!你这个样子,不是赶脚的,是做什么的?你说牲口不是你的,你好讹人,是不是?”说着,又把脚踢一踢倒在地下的驴子,口里说道:“这样东西,早就该下汤锅了,二十块钱,都没人要,哪值五十块钱?七爷,咱们赔他二十块钱得了,他爱要不要。”那人本是一个乡下人,看见德海的凶样子,先有三分害怕,哪里还敢说什么。燕西喝住德海道:“打人家做什么?谁让咱们碰了人家呢?”又对那人道:“也不能依你,也不能依他。现在给你三十块钱,赔你这一头牲口。你也跌痛了,不能让你白跌,给你十块钱,你去休养休养。这驴子已死过去了,你也不必再卖它的肉,把它埋了吧。”乡下人对一个钱当着磨子般看待的。他见燕西这样慷慨,喜出望外,给燕西连请了几个安。燕西对秀珠道:“开车真不是玩的,我们还坐到后面来吧。”于是依旧让德海去开车。德海坐上车,对那人骂道:“便宜了你这小子,今天你总算遇到财神爷了。”燕西听见汽车夫骂人,这是看惯了的,也就付之一笑。
车夫兜了一个圈子,一直开到西山旅馆脚下。只见亭子上的西崽,眼睛最尖,一看汽车的牌号,是金总理家里的,早是满脸堆上笑,走到亭子下来迎接。等燕西走到面前,闪在一旁,微微地一鞠躬,说道:“你来了。”燕西走进亭子去,只见男女合参,中西一贯,坐满了人。正因为今天天气好,所以出城来游的人很多。燕西便让梅丽、秀珠向前,走过了亭子去,在花边下摆了一张桌子坐下。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密斯脱金,密斯白,密斯金。”莺声呖呖,一大串地叫了出来。回头看时,乃是乌二小姐和两个西洋男子坐在那里喝啤酒吃冰淇淋。一句话说完,她已走过来,和秀珠、梅丽握了一握手,然后再与燕西握手。乌二小姐道:“我和两个新从英国来的朋友,到这里玩玩,一会儿我就过来相陪。”秀珠笑道:“不要客气了,我们两便吧。”燕西在一边,只是微笑一下。三人在亭子外坐着,正和亭子里,隔了一层芦帘子,彼此都看不见。秀珠道:“密斯乌真是知道讲究妆饰的。和中国朋友在一处,穿西装;和外国朋友在一处,又穿中国装。你不看她那件金丝绒单旗袍,滚着黑色的水钻辫,多么鲜艳夺目!”梅丽轻声道:“妖精似的,我就讨厌她。”秀珠用手摸着梅丽的头发,笑道:“小东西,说话要谨慎一点,不要乱说,仔细有人不高兴。”说毕,眼睛皮一撩,眼睛一转,望着燕西。问道:“你说是不是?”燕西皱眉道:“何必呢?人家就在这里。让人家听见,也没有什么意思。”秀珠道:“我卫护着她,还不好吗?据我说,你那个心,可以收收了,你不看看、她爱的是外国朋友哩。外国朋友,有的是钱,可以供给她花。将来要到外国去玩,也有朋友招待,你怎样比得上人家?比不上,你就不配和人家做情敌。”燕西道:“你这话,是损她,是损我?”说时,脸上未免放一点红色。秀珠把燕西为人,向是当他已被本人征服了看待,所以常常给他一点颜色看。燕西那时爱情专一,拜倒石榴裙下。秀珠怎样说,他就怎样好、决计不敢反抗。现在不然了,他吃饭穿衣以至梦寐间,都是记念着冷清秋。而且冷清秋是刚刚假以辞色,他极力地往进一步路上做去。这白秀珠就不然了,耳鬓厮磨,已经是无所不至。最后的一着,不过是举行那形式上的结婚礼。在往日呢,燕西也未尝不想早点结婚,益发地可以甜蜜些。现在他忽然想到结婚是不可鲁莽的,一结了婚就如马套上了缰绳一般,一切要听别人的指挥。倘若自己要任意在情场中驰骋,乃是结婚越迟越好。既不望结婚,可以不必受白秀珠的挟制了。所以这天秀珠和他闹脾气,他竟不很大服调。这时秀珠又用那样刻薄的话,挖苦乌二小姐,心里实在忍不下去,所以反问了一声,问她是损哪个。谁知秀珠更是不让步,便道:“也损她,也损你。”说时,脸上带着一点冷笑。燕西道:“现在社交公开,男女交朋友,也很平常的。难道说,一个男子,只许认识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只许认识一个男子吗?”秀珠道:“笑话,我何尝说不许别人交朋友。你爱和哪个交朋友,就和哪个交朋友,关我什么事?”燕西道:“本来不关你什么事。”燕西这一句话,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出来;在白秀珠可涵容不了,鼻子里嘿了一声,接上一阵冷笑,把坐的藤椅一挪,脸朝着山上。在往日,决裂到了这种地步,燕西就应该赔小心了。今天不然,燕西端着一杯红茶,慢慢地呷。又把牙齿碰茶杯沿上,时时放出冷笑。旁边的梅丽,起初以为他们开玩笑,不但不理会、还愿意他两人斗嘴、自己看着很有趣。现在见他两人越闹越真,才有些着急,便问燕西道:“七哥,你是怎么来?秀珠姐说两句笑话,你就认起真来。”燕西道:“我不认真。什么事,我也当是假的。可是白小姐她要和我认真,我有什么法子呢?”秀珠将椅子又一移,忽地掉转身,说道:“什么都是假的?你这话里有话,当着你妹妹的面,你且说出来。”燕西道:“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没安着什么机巧。你要说我话里有话,就算话里有话吧。我不和你生气,让你去想想,究竟是谁有理?是谁没理?”说毕,离开座位,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走上大路,要往山上去。
梅丽对秀珠道:“你两人说着好玩,怎么生起气来?”秀珠道:“他要和我生气,我有什么法子?你瞧瞧,是谁有理?是谁没理?”梅丽想着,今天,实在是秀珠没有理。但是燕西是自己的哥哥,总不能帮着哥哥来说人家的不是。便笑道:“他的脾气,就是这样。过一会子,你要问他说了些什么,我包他都会忘了。你和别人生气,那还有可说,你和我七哥生气,人家知道,不是笑话吗?虽然有句俗话,打是疼,骂是爱,可是你还没到咱们金家来,要执行威权,还似乎早了一点子哩。”秀珠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小东西,一点年纪,这些话,你又在哪里学来的?要不,给你找个小女婿吧,让你去打是疼,骂是爱。你看好不好?”梅丽道:“胡闹混扯,对我瞎说些什么?你两人今天那一场闹,没有我在里头转圜,我看你俩怎样好得起来?”秀珠把脖子一扭,说道:“不好,又打什么紧!”梅丽用一个食指,对着秀珠的鼻子,遥遥地点着笑道:“这话可要少说呀。”秀珠道:“为什么要少说?现在和他要好的人太多了,我要和他好,他不和我好,也是枉然。”正说话时,只见由山上抬下两顶藤轿来,坐轿的一男一女,秀珠认得,是刘家二少奶奶和二少爷刘宝善。他两人看见,连忙叫轿夫将轿子停住,迎了上来。秀珠请他二人坐下,便问:“要吃什么?”刘二奶奶说:“不用了。我们刚在山上喝了茶下来,等着回去呢。”秀珠笑道:“你们的汽车很大,把我带进城去好不好?”刘宝善道:“白小姐,不是坐汽车来的吗?”秀珠指着梅丽道:“是坐她府上车子来的。她和她令兄,还要在这里玩一会儿。我记起一桩事来了,正要回去,又不好叫人家一来就送我走。现在你一回去,真再巧也没有了。”刘宝善夫妇,哪里知道内中情由,自然很欢迎的。梅丽又是孩子脾气,心想,你和七哥拌了两句嘴,也不值得发气先走。你要走,就让你走,我不留你,看你怎么样?秀珠对梅丽说道:“我们过天见吧。”说毕,竟和刘氏夫妇走了。梅丽也没做声,只是笑着点了一点头。一会儿工夫,燕西自山边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只见梅丽一人坐在这里,便问:“秀珠哪里去了?”梅丽忍不住气,少不得又添上几句话,说她赌气坐刘家的车子走了,以后不要和你见面呢。燕西道:“那要什么紧?”说毕,冷笑了一声道:“扫兴极了,回去吧。”梅丽觉得也是没趣,赞成燕西的提议、就坐车回家。
一进门,只见许多卖花的,一挑一挑的尽是将开的芍药,往里面送。燕西道:“家里几个花台子的芍药,都在开了,这还不够,又买这些。”旁边早有听差答应说:“七爷,你是不很大问家事,不知道呢。总理就定了后天,在家里请客看芍药,总理请过之后,就是大爷大少奶奶请客。这些花都是预备请客用的。”燕西听说,很是欢喜,便问梅丽道:“你怎样也不告诉我一声?”梅笑道:“我猜你总知道了,所以没对你说。这个事你都会不知道,也就奇了。”燕西道:“请的是些什么人?自然男客女客都有了。”梅丽道:“这个我不晓得,你去问大哥。”燕西一头高兴,径直就到凤举院子里来,偏是他夫妇二人都不在家。一走进院子门,里面静悄悄的,一个老妈子,手上拿着一片布鞋底,带着一道长麻线,坐在廊檐下打盹儿。小怜一掀门帘子,从里面刚伸出半截身子来,看见燕西,哟了一声,又缩进去了。燕西问道:“小怜,大爷在家吗?”小怜在屋子里道:“你别进来吧,大爷大少奶奶都不在家。”那老妈子被他两人说话的声音惊醒,赶紧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七爷,说道:“你好久也没上这边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替他掀帘子。燕西一面进来,一面说道:“好香!好香!谁在屋子里洒上这些香水?”小怜在里面屋子里走出来,说道:“你闻见香吗?”燕西道:“怎样不闻见?我鼻子又没有塞住。”小怜道:“糟了!大爷回来,一定要骂的。”燕西道:“屋子里有香,骂你做什么?”小怜笑道:“告诉你也不要紧,是我偷着大少奶奶的香水,在手绢上洒了一点,不想不留神,把瓶子砸了,洒了满地。”燕西道:“砸了的瓶子呢?”小怜道:“破瓶子我扔了,外面的纸匣子,还在我那里。”燕西道:“你拿来我瞧瞧。”小怜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当真拿来了。燕西一看,乃是金黄色的,上面凸起绿色的堆花,满沿着金边。花下面,有一行花的法文金字。燕西道:“我猜呢,就是这个,你这个乱子大了。这是六小姐的朋友在法国买来的,共是一百二十个法郎一瓶。六小姐总共只有三瓶,自己留了一瓶,送了一瓶给大少奶奶,那一瓶是我死乞白赖要了去了。你现在把这瓶东西全洒了,她回来要不骂你,那才怪呢。”小怜笑道:“你又骇吓人,没有一瓶香水值那些钱的。”燕西道:“法国值整千法郎的香水还有呢,你不信,就算了,等大少奶奶回来,看她说些什么。你洒了她别样香水,洒了就洒了。这个洒了,北京不见得有,她不心疼钱,也要心疼短了一样心爱的东西呀。你看我这话对不对?”小怜道:“你这话倒是,怎么办呢?”燕西便对老妈子道:“你去看看六小姐在家里没有?”老妈子答应着去了。小怜道:“你叫她去看六小姐做什么?”燕西笑道:“让她走了,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小怜一顿脚,说道:“嘿!人家正在焦心,你还有工夫说笑话。”燕西笑道:“你自己先捣鬼,我还没说,你怎就知道我是说笑话呢?我告诉你吧,我那瓶香水,还没有动,我送给你,抵那瓶的缺,你看好不好?”小怜道:“好好!七爷明天有支使我的时候,一叫就到。”燕西道:“你总得谢谢我。”小怜合着巴掌,和燕西摇了两下,说道:“谢谢你。”燕西道:“我不要你这样谢,你送我一条手绢得了。”小怜道:“你还少了那个?我的手绢都是旧的。”燕西道:“旧的就好。你先把手绢拿来,一会儿你到我那里拿香水就是了。”小怜红着脸在插兜里掏出一条白绫手绢,交给燕西道:“你千万别对人说是我送给你的。”燕西道:“那自然,我哪有那样傻。”说时,隔着竹帘子,已见老妈子回来了。燕西道:“六小姐不在屋子里吧?我去找她去。”说着,便走了。
一会儿工夫,小怜当真到燕西这里来,取那瓶香水。燕西给了她香水之外,又给了她一条青湖绉手绢。小怜道:“我又没有和你要这个,你送给我做什么?我不要。”燕西道:“你为什么不要?你要说出一个缘故来,就让你不要。”小怜道:“我不要就不要,有什么缘故呢?”燕西就把手绢,乱塞她手上,非要她带去不可。小怜捏着手绢,就跑走了。燕西再要叫住她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七。燕西回头看时,乃是大嫂吴佩芳,从外面回来了。燕西道:“我正找你呢,你倒回来了。”佩芳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走这里过去了,是不是小怜?”燕西道:“我刚从房里出来,没留神。”佩芳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说,只问:“找我为什么事?”燕西道:“听说你们要大请客呢。请些什么人,怎样请法?”佩芳道:“这关乎你什么事?你要问它。”燕西笑道:“自然我也要加入,给你招待来宾。”佩芳道:“我们是双请的,招待员应该也要成双作对。秀珠妹妹能来吗?”燕西道:“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千万别请她,你请了她,我就不到。”佩芳道:“这个样子,小两口儿又吵嘴了?人家没过门的小媳妇,比蜜也似的甜,没有看见你两个人,总是闹别扭。”燕西道:“不是闹别扭,人家本和我没有关系。”佩芳笑道:“这好像是真生了气呢。是怎样吵嘴的?你给我听听,让我来评评这个理。”燕西道:“没有闹,也没有生气,我说什么呢?”佩芳道:“不能够,若是你两人没有生气,你不会说这个话。”燕西道:“你去问梅丽就知道了。”佩芳笑道:“可不是!我猜你两人,又打起吵子来了。”佩芳说时,见走廊上的电灯,已经亮着,便道:“你别走,回头咱们一块儿吃晚饭,我有话和你说。”原来他们家里,上学的上学,上衙门的上衙门,头齐脚不齐,吃饭的时间,就不能一律。金太太就索性解放了,叫儿女媳妇们自己去酌定,愿意几个人一组的,就几个人织一个团体,也不用上饭厅了,愿意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这样一来,要吃什么,可以私下叫厨子添菜,也不至于这个人要吃辣的,有人反对,那个要吃酸的,也有人反对,总是背地大骂厨子。所以他们家里,除了生日和年节而外,大家并不在一处吃饭的。结果,三个太太三组,金铨是三个太太的附属品,一处一餐,三对儿媳三组,三个小姐一组,七少爷一人一组。他们有时高兴起来,哥哥和妹妹,嫂嫂和小叔子,也互相请客。今天佩芳叫燕西吃饭,也就是小请客了。燕西皱眉道:“照说大嫂吩咐,我不能不来,可是大哥那个碎嘴子,吃起饭来,不够受罪的。”佩芳笑道:“我早就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必定要推辞的。你大哥今天晚上公宴他们的总次长,不在家里吃饭呢。”燕西道:“那我一定来,请你赶快叫厨子添两样好吃的吧。”佩芳道:“那自然,你一会儿就来吧。”
佩芳回到屋子里,只闻见一阵浓厚的香味,用鼻子着实嗅了一阵,便说道:“这又是小怜这东西做出来的。我出去了,就偷我的香水使。这也不知道洒了多少,满屋子都香着呢。”小怜在屋里走出来答应道:“香水倒是洒了,不是少奶奶的,是我自己一瓶呢。”佩芳又嗅了一阵,说道:“你别瞎说了。这种香味,我闻得出来,不是平常的香味,你不要把我那瓶法国香水洒了吧?”小怜道:“没有没有,不信,少奶奶去看看,那瓶香水动了没有?”佩芳见她这样说,也就算了。便叫老妈子到厨房里去,招呼厨子添两样时新些的菜。
一会子工夫燕西来了。小怜却捏着一把汗,心想,不要他送我香水的事,少奶奶已经知道了。燕西进来,坐在中间屋里,隔着壁子问道:“大嫂,你说有话和我说,请我吃饭,有什么差事要我当吧?”佩芳在里面道:“照你这样说,我的东西,非有交换条件,是得不到吗?”燕西笑道:“这又不是我说的,原是你言明有话说,请我吃饭呢。”佩芳道:“自然有话说,不见得就支使你当差事呀。”说时,佩芳换了一件短衣服出来,一面扣着胁下的纽扣,一面低着头望一望胸前。燕西道:“大嫂也是那样小家子气象,回来就把衣服换了。其实时兴的衣服,不应该苦留。我看见许多人,看见时兴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呢,以为是称心的东西,舍不得穿,老是搁着。将来动还没动呢,又不时兴,只好重改一回,留在家里随便穿,另外做时兴的。做了时兴的,还是照样办,这一辈子,也穿不了改做的衣服呢。”佩芳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衣服,穿着长衣服,怪不方便的。我们的长袍,又不像你们的长衫,腰身和摆都要做得极小。走起路来,迈不开步。穿短衣服,就自由得多了。”燕西道:“这倒是实话,不过长衣服,在冬天里是很合宜。第一就是两只胳膊省得冻着。”佩芳笑道:“我看你很在这些事上面用功,一个年轻轻儿的人,不干些正经事,太没有出息。”燕西笑道:“这是大嫂自己引着人家说呢,这会子又说人家不正经了。”说时,厨子已经送着菜饭来,小怜就揭开提盒,一样一样,放在小圆桌上。两对面,放着两份杯筷。燕西道:“又要杯子做什么?”佩芳道:“我这里还有点子香槟酒,请你喝一杯。我也不能为你特意买这个,是你哥哥替部里买的,带了两瓶回来。”当时小怜拿着酒瓶子出来,斟上了一杯,放在左边,对燕西道:“七爷这儿坐。”燕西欠了一欠身子,笑道:“劳驾!”佩芳道:“老七这样客气。”燕西道:“到你这儿来了,我总是客,当然要客气些。”佩芳点头微笑,便和燕西对面坐着饮酒。对小怜道:“你去把我衣服叠起来,不用你在这里。”小怜答应着去了。
佩芳问燕西道:“你看这丫头,还算机灵吗?”燕西道:“知臣莫若君。你的人,你自己应该知道,问我做什么?”佩芳道:“我自己自然知道,但是我也要问问人,究竟怎么样?”燕西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自然是好的。”佩芳端着酒杯,抿着嘴呷了一口,一个人微笑。燕西道:“大嫂什么事快活,由心里乐出来?”佩芳道:“我乐你呢!”燕西道:“我有什么可笑的?”佩芳回转头望一望,见老妈子也不在面前,便对燕西笑道:“你不是喜欢小怜吗?我说叫她伺候你,也不止一回了。她呢,那不必说,是你刚说的话,由心眼儿里乐出来。现在是两好并一好,我叫她去伺候你,你看好不好?”燕西笑道:“大嫂,是这样说笑话,真成了《红楼梦》的宝二爷,没结婚的人要丫头伺候着。恐怕只这一句话,我够父亲一顿骂了。其实你误会了,我不但对小怜是这样,对玉儿、秋香都是这样。因为他们都是可怜虫,不忍把她们当听差和老妈子一样支使。你就在这上面疑心我,不是冤枉吗?这个话,我原不肯说出来,因为你一再地挑眼,我不得不说了。”佩芳道:“你以为我请你吃饭,是和你讲理来了吗?你才是多心呢。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不愿留着她了,因为你心疼她,所以我说让你去支使。你若是不要,我就要把她送走的。”燕西心想,这为什么?莫非就为的那瓶香水吗?可是她一进门碰着我,就请我吃饭,并没有知道这回事啦。便笑道:“我看你主仆二人,感情怪好的,她有什么事不对,你说她两句就得了。她很调皮的,你一说,第二回就绝不会错了。”佩芳正伸着筷子,拣那凉拌笋里面的虾米吃。于是竖拿着筷子,对燕西指点着笑道:“听你这口气,是怎样地卫护她?”燕西笑道:“我这是老实话,怎么算是卫护着她?这个我也不要去多说,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送走?”佩芳道:“傻子!连‘女大不中留’这句话,你都不知道吗?”燕西道:“既然不中留,送到我那里去,就中留了吗?前两年呢,她是一个小孩子,说让她给我做做事,那还说得过去。现在她十六七岁了。”佩芳道:“十六七岁要什么紧?我没来的时候,你大哥就爱使唤丫头。”燕西笑道:“那倒是真的,那个时候,老大有些红楼迷,专门学贾宝玉。父亲又在广东,家里由他闹,母亲是不管的。”佩芳道:“可不是!我就为他这种脾气,不敢让小怜在我这院子里待着。我本来想叫她去伺候母亲,她老人家有个小兰呢,或者不受。”燕西起先是把佩芳的话,当着开玩笑,现在听她的口音,明白了十成之八九,原来他们主仆,在那里实行演三角恋爱。她是故意做圈套气凤举的。从前对小怜有意无意之间,还可以怜惜怜惜她,而今明白了内幕,还应该避嫌才是呢。当时燕西,低头喝酒吃菜,没有做声。佩芳笑道:“心里自然是愿意,只是不好意思答应罢了。其实只要你答应一句话,我给你保留着,等你结了婚,再让她伺候你也成。你不要以为你哥哥会怪你,这是我的人,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燕西一时是心里明白,口里苦说不出来,只得笑笑。恰好老妈子、小怜都来了,两人就把谈锋止住,只说些别的事。吃完了饭,燕西就说要找人,便溜出来了。心想,我最怕是和老大捣麻烦,我还敢惹他吗?因此两天之内,不敢上佩芳院子里去,也不敢找小怜做事了。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过了两天,金铨大请其客。又过了一天,便是金凤举夫妇所举行的芍药会了。起先原是打算一双一双地请。后来有些客,实在是无法可以双请。因此双请的也有,单请的也有。他们的那个洋式客厅里,许多张大餐桌子连接起来,拼成一个英文U的字形。桌子铺着水红色桌布,许多花瓶,供着芍药花。厅外,院子里的花台上,大红的、水红的、银白的,那些盛开的芍药,都有盘子来大;绿油油的叶子中间,一朵一朵地托着,十分好看。此外廊檐下、客厅里,许多瓷盆,都是各色的芍药。门上,梁上,窗户上,临时叫花厂子里,扎了许多花架,也是随处配着芍药。正是万花围绕,大家都在香艳丛中。客厅大楼上,也是到处摆着芍药花。中间的楼板,擦得干干净净,让大家好跳舞。两屋子里,一排两张紫檀长案,一面是陈设着饼干酪酥牛乳蛋糕等类的点心。一面是陈设着汽水啤酒咖啡等类的饮料。平台上请了一队俄国人,在那里预备奏西乐。凤举是外交界的人,最讲究的是面子。特意在家里提了几个漂亮的听差;穿了家里特制的制服,是清蓝竹布对襟长衫,周身滚着白边;一个个都理了发刮了脸,也让他们沾些美的成分。凤举夫妇,那是不消说,穿得是极时髦的西装。燕西也穿了一套常礼服,头发和皮鞋,都是光可鉴人。领襟上插着一朵新鲜的玫瑰花,配着那个大红的领结,令人一望而知是个爱好的青年。他受了大哥大嫂的委托,在楼上楼下,招待一切。
到了下午三点钟,宾客渐渐来到。男的多半是西装,女的多半是长袍。尤其是女宾衣服,红黄蓝白,五光十色,叫人眼花缭乱,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今天白秀珠也来了,穿着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长衫,挖着鸡心领,露出胸脯前面一块水红色薄绸的衬衫。衬衫上面,又露出一串珠圈,真是当得“艳丽”二字。在她的意思,一方面是出风头,一方面也是要显出来给燕西看看。可是情人的眼光,是没有定准的,爱情浓厚的时候,情人就无处不美。爱情淡薄的时候,美人就无处不平常。本来燕西已经是对秀珠视为平常了,加上前几天两人又吵过一顿,燕西对于秀珠,越发是对之无足轻重。这时燕西既然是招待员,秀珠总也算是客,两个人就不谈往常的交情,燕西也就应该前去招待。可是秀珠一进来,看见燕西在这里,故意当着没看见,和别的来宾打招呼,以为燕西必然借着招待的资格,前来招待。不料燕西就也像没有看见一般,并不关照。那些男女来宾纷纷上楼,有的坐在一旁谈话,有的两三个人站在一处说笑,有的便在西边屋里喝汽水。燕西也就随着众人,一块儿上楼,他一眼就看见从前借电影杂志的邱惜珍女士。她穿着淡红色的西装,剪的短发上,束着小珠辫,玲珑剔透,常是脸上露出两个小笑窝儿。这时她正站在一盆最大的芍药花边,把脸凑上芍药花,去嗅这花的那种香气。燕西走上前去,轻轻地在后面叫道:“密斯邱。”邱惜珍回头一看,笑着点头叫了一声七爷。燕西笑道:“我排行第七,是依着男女兄弟一块儿算的,知道的人很少。密斯邱怎样也知道?”惜珍笑道:“我是常到你府上来的,所以很知道你府上的情形,你以为这事很奇怪吗?”燕西道:“并不是什么奇怪。正以密斯邱知道舍下的事,不是平常的朋友呢。”惜珍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只好算是平常的朋友罢了。”燕西笑道:“这是客气话。”惜珍道:“惟其是平常的朋友,才会说客气话啦。”他二人站在这里说话,决计没有关心其他的事。可怜那个白秀珠小姐,今天正怀着一肚子神秘前来,打算用一番手腕,与燕西讲和。和是没有讲好,眼看自己的爱人,和一个女朋友站在这里有谈有笑,只气得浑身发颤,心里就像吃了什么苦药一般,只觉一阵一阵地酸,直翻到嗓子边下来。便叫伺候的听差,倒了一杯咖啡,坐在一边,慢慢地喝。但是这楼上有二三十位男女来宾,大家纷纷扰扰,拥在一处,都是笑容满面,谁知道在座有个失意的人?
一会儿工夫,那边的俄国人,正在调提琴的弦子。大家一听这种声音,知道快要奏乐了,便纷纷去寻跳舞的伴侣、当时燕西也就笑着对惜珍道:“密斯邱的舞蹈,一定是很好的了?”惜珍笑道:“初学呢,哪里能说个‘好’字?”燕西道:“密斯邱有舞伴没有?”惜珍道:“我不很大会。”燕西道:“密斯邱能够和我合舞吗?”惜珍眼皮一撩,对燕西望了一眼,两只露出来的白胳膊,交叉一扭,耸肩一笑,说道:“舞得太不好呀。”燕西道:“你舞得不好,我更舞得不好,何妨两个不好,同在一处舞一舞呢?”说时,平台外的音乐,已经奏将起来。不知不觉地,邱惜珍已经伸出手来,和燕西握着,身子略微凑上前一步,头却离着燕西肩膀不远。于是燕西一手将惜珍环抱着,便合着拍子,在人堆里跳舞起来了。这里面的男女宾,不会跳舞的占最少数,所以只剩了几个人在西边屋子里,喝咖啡吃点心。其余十八对男女,就花团锦簇的,互相厮搂拥抱,穿过来,踅过去,围绕在一堆。这边几个未参加跳舞的,白秀珠也在内,她坐在一边,无法遏止她胸头的怒气,只是喝汽水。眼见燕西和邱惜珍一同跳舞,这个是满面春风,那个是一团和气,要干涉是不能够,不干涉是忍不住,只得眼不见为净,一扭身子下楼去了。
这时,吴佩芳也在人堆中和凤举一个朋友跳舞。冷眼看见燕西、秀珠这种情形,也觉不妙。这时秀珠又满脸怒容下楼去了,恐怕要发生冲突,却屡次目视燕西,叫他不要舞了。燕西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停住?正好音乐停止,大家罢舞,佩芳就赶快下楼找秀珠去。知道她一时不会走远,一定找她表姐王玉芬去了。原来佩芳他们妯娌三个,玉芬是不会跳舞,慧厂又不喜欢这个,所以他们并没有参与。佩芳一直追到玉芬屋里,只见秀珠果然坐在那里,只是眼圈儿红红的,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佩芳道:“也不知道密斯白怎样到这里来了?我特意来找你呢。”秀珠道:“那里的人太多,怪腻的,我到这里来和玉芬姐谈谈话。”佩芳笑道:“你不要冤我了,你是个最喜欢热闹的人,哪里会怕烦腻,不要是嫌我主人招待不周吧?”玉芬将嘴一撇道:“小两口儿闹上别扭好几天了,你不知道吗?”佩芳何尝不晓得,装着模糊的样子,问道:“真的吗?我是一点不知道。我看老七倒是笑容满面地在那里跳舞,不像生了气。”玉芬道:“他和谁在跳舞?”佩芳道:“那个邱小姐。”玉芬将手一撒,说道:“那还说什么呢!今天他是一个主人,自己的好朋友来了,不但不睬,而且偏要和一个生朋友去跳舞,这不是成心捣乱吗?叫人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下来呀?”玉芬不说犹可,这样说了几句,引起秀珠一团心事,鼻子连耸几下,不觉就伏在小茶几上哭将起来。佩芳埋怨玉芬道:“全是你没话找话,引起人家伤心。”玉芬笑道:“人家十分地受了委屈了,好话也不让我和她说两句吗?”佩芳便走上前捉着秀珠的胳膊说道:“嘿!这大的丫头,别小孩子似的了。”扶起她的头脸,就拿自己的手绢,给她去擦眼泪。秀珠把头一偏,将手一推道:“不要闹。”佩芳笑道:“哟!这小姐儿倒和我撒娇呢。得了,和我吃糖吧。”秀珠听了这话,把两只胳膊伏在桌上,额角枕着胳膊,不肯抬头。玉芬道:“还哭呢,也看主人的面子呀。”佩芳道:“瞎说,人家在笑,你说她哭。不信的话,我扶起来,给你看看。”说着,就用手来扶秀珠的头。秀珠低着头,死也不肯抬起来。佩芳道:“你不抬起脑袋来,我胳肢你了。”秀珠听到一声说胳肢,两只胳膊一夹,往旁边一闪,格格地笑个不住,鼓着嘴道:“你们都欺侮我。”玉芬道:“怎么着?都欺侮你,我也欺侮了你吗?我也来胳肢你。”佩芳扯着她的手道:“别在这里闹了,走吧,大家就要入席了。”秀珠身不由主地和她出了房门。秀珠道:“你别拉,我去就是了。”佩芳一放手,秀珠又走进房去。佩芳道:“咦!怎么着,你还有气吗?”秀珠将两手一搓,又对脸上一拂。佩芳道:“哦!我倒是没留意。”便一路跟着秀珠到玉芬梳头屋子里来。先是代她在脸盆架上给她放开冷热水管子,然后让她去洗脸。回头秀珠对着梳妆镜子,敷上了一层粉,又找小梳子,梳了一梳头发。都停妥了,站在两面穿衣镜中间,从头到脚看了一看,再看镜子里复影的后身。佩芳道:“行了行了,走吧。”于是挽着秀珠的手,一路又到大客厅里来了。
这个时候,楼上奏着西乐,又在举行第三次的跳舞。那些穿着中国衣服的太太小姐们,还不过艳丽而已,惟有几个穿西装的,上身仅仅一层薄纱护着,胸脯和背脊一大截白肉,露在外面。下身穿着稀薄的长统丝袜,也露着肉红。只有中间一层,是荷叶皱的裙子遮住了。所有那些加入跳舞的男子,觉得中国的女子,穿着短衣,下面裙子太长,舞的时候,减少下半部的姿态。穿着长衣,舞蹈开步,比较便当些,但是腰肢现不出原形,失了曲线美。所以大家都主张和西装的女子跳舞。一来是抱腰的手,可以抚摩着对方凝酥堆雪的肌肤,二来又可以靠近鉴赏肉体美。就是不能与西装女子跳舞的,他的目光,也是不转睛地射在人家身上。惜珍既然穿的是西装,人又漂亮,因之燕西和她合舞了一回,又合舞第二回。秀珠走上楼来看见他二人还在一处,依旧是生气。这时正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等舞伴。他们都是凤举的同事。一个是黄必发,和了姨太太同来。他的姨太太,正在和别人合舞呢。一个夏绿游,他却是一个人。黄必发迎着佩芳笑道:“密斯吴,能和我合舞吗?”佩芳道:“可以。”黄必发和佩芳说话,不免对秀珠望了一眼。佩芳觉得不能让人呆站在一边,便和秀珠介绍给黄夏二人,然后就和黄必发去跳舞。夏绿游便对秀珠微微一鞠躬,笑着问道:“密斯白肯和我跳舞吗?”秀珠的本意,原不愿意和生人跳舞。但是今天肚子里实在有气,心想,你既然当我的面,和别人跳舞,我也就当你的面,和别人跳舞。于是一口答应下来道:“可以的。”也就拥抱着,加入跳舞队里去了。燕西在一边看见,心里暗笑。想道:“你以为这样就对我报复了,可以让我生气。其实我才不管你的行动哩。”
这次跳舞完了,大家就下楼入席。一双一双的男女,夹杂坐着。燕西恰好又是和邱惜珍坐在并肩,这样大的席面,自然是各找着附近的人说话。所以燕西和惜珍,也是谈得最密切。凤举夫妇,在座抬头一看,见万花丛中,珠光宝气,围成一团。列席的来宾不分男女,都是笑嘻嘻的,真是满室生春。这对主人翁主人婆,也就十分高兴。在场的人,多少都是沾着一些洋气的,所以席上就有人站立起来,高高地举着一玻璃杯子酒,说道:“我们喝这一杯酒,恭祝一对主人翁的健康。”大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就共干了一杯。主人翁家里,有的是酒,大家就拼命地喝。女客有个一两杯,已经是面红耳赤,大半就算了,男客不然,极不济事的也喝三四杯葡萄酒。其余喝香槟的,喝白兰地的,喝威士忌的,各尽其兴。
俗言说:“酒盖三分羞。”大家一喝完了,男女互相牵着所爱的人,在芍药花下,谈笑取乐。燕西挽着惜珍的手,先在芍药花台上的石板上,坐着谈了一会儿。便道:“密斯邱,你要看电影杂志,我那里又寄来了许多,这几期,更有精彩,很多电影明星的相片在上面。”惜珍很欢喜地道:“好极了,我正要再和你借着看呢。”燕西道:“那么,请到我书房里去坐坐。”于是在前引导,和惜珍一路走到书房里去。惜珍一歪身倒在沙发椅上,顺手捡起一小本书,当着扇子,在胸前扇了几扇。眼睛望着燕西道:“酒喝多了,心里发燥呢。”燕西顺便也在沙发椅上坐下,说道:“密斯邱,你的酒量不坏。今天这么多人,不能好好地喝,我打算明天请密斯邱到德国饭店去喝两杯,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惜珍笑道:“何必老远地跑到德国饭店去?”燕西道:“那里的人,比较齐整些,不像北京饭店那样乱。”惜珍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以为到处可以喝酒,何必是大菜馆呢?”燕西道:“你看哪里好呢?”惜珍道:“你一定要请我喝酒,那是什么意思?”燕西道:“我想借个地方,痛痛快快地谈一谈。”惜珍道:“谈话就非喝酒不可吗?”燕西笑道:“喝了酒,容易说真的话呢。”惜珍道:“那也不见得吧?现在我们都喝了酒,都说的是真话吗?”燕西笑道:“呵哟!闹了半天,你还以为我说的都是假话呢。”惜珍本来借电影杂志的,谈了半天,竟把正题目丢开,说些不相干的笑话,越谈越有趣。惜珍偶然抬头一看墙上挂的小金钟,不觉已是十一点多,笑道:“我们是几点钟来的?”燕西道:“大概六七点钟吧?”惜珍道:“好!足够半夜的工夫了。过天再会,我要回去了。”燕西道:“还早呢,坐坐吧,坐坐吧。”惜珍站了起来,将两手扶着椅子背,一只脚站着,一只脚用皮鞋尖点着地,似乎沉吟着什么似的。燕西又说道:“还早呢,坐坐,坐坐。”惜珍没法子只好又坐下来。约摸又谈了十来分钟,惜珍再说道:“时候实在不早,我要走了。”燕西挽留不住,便按铃叫听差来,开着自己的汽车,将惜珍送回家去。
这晚上,燕西就在家里住着,没有到圈子胡同去。次日,早上起来,燕西只吃了一些点心,便出门到落花胡同去,先进冷家的大门。一进门,就见清秋穿了一身新衣服,从里面出来。她穿着葱绿的长衫和白缎子绣绿花的平底两截鞋。越发显着皮肤粉雕玉琢。另外还有一件事,是燕西所诧异的,就是她的衣服之外,却挂了一串珠圈,那珠子虽不很大,也有豌豆大一粒。它的价值,恐怕要值两千元上下。匆匆之间,和清秋点了一下头,各自走开。他一到屋子里,坐下来一想,这很奇怪。她哪有这些个钱买这一挂珠子?若说是家里的积蓄品,也未见得。过了一会儿,踱到冷家院子里来,假装看树上的枣花。冷太太在帘子里看见,便喊道:“金先生,请到里面坐。”燕西一面掀帘子,一面走进来,说道:“伯母在家里吗?我以为和冷小姐一路出去了哩。”冷太太笑道:“她是有一个同学结婚,贺喜去了。这些花花世界,都是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哪有我们老太太的份?清秋她早就发愁呢,说是没有衣服,不好意思去。多谢金先生两次破费,她衣服有了,鞋袜也有了,所以今天是心满意足去了。”燕西笑道:“我进门来,正碰着你们小姐,原来是贺喜去了。本来呢,年轻的人,谁不好个热闹。就像昨日下午家兄请客,来的男男女女全是青年人,我又新学了一个乖,原来现在虽不时兴首饰,可是钻石和珠子这两样东西,倒是小姐太太们不可少的。”冷太太道:“正是如此呀,我家清秋,为这个,就是到处设法呢。”燕西道:“要说买珠子,我倒有个地方可以介绍。有一家乌斯洋行,他的东西很真实,价钱也很公道。”冷太太道:“金先生是我们紧隔壁的街坊,舍下的事,有什么还不知道。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买这样贵重的东西给小孩子。”燕西一想,她既然这样说,那一串珠子,不是假的,也就是借来的。借来的呢,那倒罢了。若是假的,被人识破了,岂不是太没意思?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到有些地方去,大家都有,仅仅是一两个人没有,那也很不合适的。以后冷小姐要用这些东西的话,只要冷太太对我说一声,我立刻可以到家里去拿。这些个东西,又不是绸缎衣服,给人戴着,拿回家也不会短什么。我家里嫂嫂姊妹们,他们就是这样通融,互相转借的。”
冷太太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去,要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将来真是要用的话,自然少不了和金先生去借。”燕西说话时,看见壁上贴了一张小纸条子,记着地点和日期,大概是怕什么事忘了,特意写着贴出来,好让记着的。那字写得极是秀媚。燕西道:“这字写得很好,是冷小姐写的吗?”冷太太道:“是的。据她舅舅说,没有笔力呢,哪里好得起来?”燕西道:“这是灵飞经,最是好看。看起来,没有笔力,但是一点也不能讨便宜,不是功夫深,是写不好的。”冷太太笑道:“这是金先生夸奖,像他们当学生的,写得出什么好字?”燕西道:“真话,并不是奉承,我的脾气,向来就不肯奉承呢,我明天拿一把扇子来,请冷小姐替我写一写。”冷太太道:“金先生有的是会写会画的朋友,哪要她给你写?”燕西道:“朋友是多,可是写这种簪花格小楷的朋友,可真没有。回头我叫人将扇子送过来,就请冷太太替我转请一声。”冷太太道:“金先生真是不嫌她脏了扇子,拿来就得了,还用得上请吗?反正这两天她也在给人写《金刚经》,多写一把扇子,还值什么?”燕西笑着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哦!我说什么呢?不是好字,人家是不会请着抄经的。宣纸的阔幅白手折,写上这样清秀的小楷字,那实在是好看,难怪有人请呢。”冷太太道:“这也是她一个老教员,好研究佛学,叫她写一部《莲花经》。说是在暑假里,可以写完这一部经。写经的时候,自然不热,比在西山避暑还凉快呢。清秋一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翻书,厚厚的两大本,她连忙送回去了。昨日那教员又劝了一顿,说是写经真有好处,若是能关起门来写经,什么除病除灾,积功德的话,那涉于迷信,不敢冤青年人。可是真能慢慢写经,带着研究这里面的意思,一定可以省些烦恼。她被人家劝不过,就把这部字少的《金刚经》带回来了。”燕西道:“本来这个经,既要写得好,又要没有错字,非是细心的人,那是办不了的。明天冷小姐写完了,我还要瞻仰呢。”冷太太笑道:“金先生这样一说,那就把她抬高了。她有这样好的字,那我也不发愁,可以指望她卖字来养我了。”二人谈了一会儿,燕西起身回去,就把书橱格下的扇子翻了出来。折扇倒有十几柄,不过上面都是有字有画的,不能合用。只有一柄湘妃竹骨子的,一面画着张致和《水趣图》,一面是空白。燕西想,这张画太清淡了,不是定情之物。但是急忙之中,又找不到第二把。心想,管他呢,拿去写就是了。谁耐烦还等着买去。当时燕西拿着那柄湘妃竹骨子的扇子,又亲自送到隔壁冷家去。冷太太虽然觉得这个人的性子太急,但是也就收下了。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他这样性急,冷太太心里好笑。到了晚上九点钟,清秋回来了,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红晕。冷太太道:“你又喝酒了吗?”清秋道:“没喝酒。”冷太太伸手替她理着鬓发,用手背贴着清秋的脸道:“你还说没喝酒,脸上红得都发了热,觉得烫手呢。你不信,自己摸摸看。”说时,握着清秋一只手提了起来,也让她把手背去试了一试脸上。然后笑问道:“怎么样?你自己不觉得脸上已经在发烧吗?”清秋笑道:“这是因为天气热,脸上发烧哩,哪里是喝醉了酒?”清秋走进房去,一面脱衣服,一面照镜子。自己对镜子里的影子一看,可不是脸上有些红晕吗?将衣服穿好,然后出来对冷太太道:“哪里是热?在那新房里发臊呢。”冷太太道:“在新房里会发什么臊?”清秋撅着嘴道:“这些男学生,真不是个东西,胡闹得了不得。”冷太太笑道:“闹新房的事,那总是有的。那只有娘儿们,可以夹在里面瞧个热闹。姑娘小姐们,就应该走远些,谁教你们在那儿呢?”清秋道:“哪里是在新房呀?在礼堂上他们就闹起,一些人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几个人。到了新房里,越发是装疯。”冷太太笑道:“你们当女学生的,不是不怕人家看吗,怎样又怕起来了?”清秋道:“怕是不怕人。可是他们一双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别人身上,多难为情呀。”冷太太道:“后天新人不是另外要请你们几位要好的朋友吗?你去不去呢?”清秋道:“我听到说,也请了男客,我不去了。古先生拿来的《金刚经》,只抄了几页,就扔下了,他若要问我起来,我把什么交给人?我想要三四天不出门,把它抄起来。”冷太太道:“你说起抄经,我倒想起一桩事。金燕西拿了一把很好的扇子来,叫你给他写呢。”清秋道:“妈也是的,什么事肚子内也搁不住。我会写几个字,何必要告诉人。”冷太太道:“哪里是我告诉他的?是他看见这墙上的字条,谈起来的。他还说了呢,说是我们要用什么首饰,可以和他去借。”清秋道:“他这句话,分明是卖弄他有家私,带着他瞧我们不起。”冷太太笑道:“你这话可冤枉了人家。我看他倒是和蔼可亲的,向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家里一句有钱的话。”清秋道:“拿一把什么扇子给我写?”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将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来。清秋打开一看,见那边画的《水趣图》,一片蒹葭,两三点渔村,是用墨绿画的,淡远得神,近处是一丛深芦,藏着半截渔舟。清秋笑道:“这画实在好,我非常的欢喜,明天托舅舅问问他看,画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样也替我们画一张。”冷太太道:“你还没有替人家写,倒先要人家送你画。”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写好,明天送扇子还他的时候,再和他说这话呢。”
次日,清秋起了一个早,将扇子写好,便交给了宋润卿,让宋润卿送了过去。宋润卿走到那边,只见燕西床上,深绿的珍珠罗帐子,四围放下。帐子底下,摆着一双鞋,大概是没有起来呢。桌子上面,摆了一大桌请客帖子,已经填了日期和地点,就是本月十五,燕西在这里请客。请帖的一旁,压着一张客的名单,自己偷眼从头看到尾,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内。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我是和他天天见面的人,他又在我家隔壁请客,怎么会把我的名字漏了?于是把桌上烟盒里的雪茄,取出一根,擦了火柴来吸着,接上咳嗽了两声。燕西在床上一翻身,见他坐在桌子边,本想不理。后来一看他手上捏着一柄折扇,正是自己那柄湘妃竹子的,大概是清秋已经写上字了,连忙掀开帐子,走下床来,说道:“好早,宋先生几时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宋润卿道:“我们都是起惯了早的,这个时候,已经做了不少的事了。这一把扇子,也是今天早上写好的,金先生你看怎么样?笔力弱得很吧?”燕西拿扇子来一看,果然写好了。蝇头小楷,写着苏东坡的《游赤壁赋》,和那面的《水趣图》,正好相合。燕西看了,先赞几声好。再看后面,并没有落上款,只是下款写着“双修阁主学书”。燕西道:“这个别号,很是大方,比那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儿,庄重得多。”宋润卿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称什么楼主阁主,未免可笑。前两天,她巴巴地用了一张虎皮纸,写着‘双修阁’三个字,贴在房门上,我就好笑。后来据她说,是一个研究佛学的老教员,教她这样的呢。”燕西道:“冷小姐还会写大字吗?我明天也要拿一张纸,请她给我写一张。”宋润卿道:“她那个大字,罢了。若是金先生有什么应酬的东西,兄弟倒可以效劳。”他这样一说,燕西倒不好说什么。恰好金荣已送上洗脸水来,自去洗脸漱口。宋润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好意思,伏在桌子上,翻弄铺下的两本书。燕西想起桌上的请帖,便道:“宋先生,过两天,我请你陪客。”宋润卿笑道:“老哥请的多是上等人物,我怎样攀交得上?”燕西道:“太客气了。而且我请的,也多半是文墨之士,绝不是政界中活动的人物。实不相瞒,我原是为组织诗社,才在外面这样大事铺张。可是自从搬到这里来,许多俗事牵扯住了,至今也没开过一次会。前两天家父问起来,逼着我要把这诗社的成绩交出来。你想,我把什么来搪塞呢?我只得说,诗稿都拿着印书局去了。下次社课,做了就拿来。为着求他老人家相信起见,而且请他老人家出了两个题目。这次请客,所以定了午晚两席。上午是商议组织诗社的章程,吃过午饭,就实行作诗。要说到作诗,这又是个难题目,七绝五绝,我还勉强能凑合两句。这七律是要对四句的,我简直不能下手。”宋润卿连忙抢着说道:“这不成问题,我可以和金先生拟上两首,请你自己改正。只要记在肚子里,那日抄出来就是了。”燕西道:“那样就好,题目我也忘了,回头我抄出来,就请宋先生先替我作两首。”说着,对宋润卿一抱拳,笑着说道:“我还另外有酬谢。”宋润卿道:“好玩罢了,这算什么呢。不过我倒另外有一件小事要求。”燕西道:“除非实在办不到的,此外总可以帮忙,怎么说起‘要求’二字来?”宋润卿笑道:“其实也不干我的事,就是这把扇子上的画,有人实在爱它。谅这个画画的人,必是你的好友,所以叫我来转请你,替她画一张小中堂。”燕西道:“咳!你早又不说,你早说了,这把扇子,不必写字,让冷小姐留下就是了。”宋润卿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况且你那上面已经落有上下款,怎样可以送人呢?”燕西道:“不成问题,我决可以办到,三天之内,我就送过去。”宋润卿道:“这也不是什么等着要的东西,迟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燕西道:“不要紧,这个会画的,是家父一个秘书,立刻要,立刻就有,三天的限期,已经是很客气了。”
燕西的脾气,就是这样,说做就做,立时打电话,去找那个会画的俞子文。那俞子文接了少主人的电话,说是要画,答应不迭。赶了一个夜工,次日上午,就把画送给燕西。因为燕西吩咐了的,留着上下款不必填,所以连图章也没有盖上一颗。燕西却另外找了一个会写字的,填了上下款,上款题的是双修阁主人清玩,下款落的是燕然居士敬赠。因为裱糊是来不及了,配了一架玻璃框子,次日就叫听差送过去。这一幅画,是燕西特嘱的,俞子文越发画的云水苍茫,烟波缥缈,非常的精妙。清秋一看,很是欢喜。就是那上下款,倒也落落大方,但是这“燕然居士”四个字,分明是燕西的别号,把人家画的画,他来落款,不是成心掠美吗?好在这是小事,倒也没有注意。
这日下午,她因为宋润卿不在家,他那间半作书房半作客厅的屋,清静一点,便拿了白折,在那里抄写《金刚经》。约摸抄了一个钟头,只听门帘子啪哒一响,抬头看时,却是燕西进来了。清秋放下笔,连忙站起来。燕西点了一下头问道:“宋先生不在家吗?”说毕,回身就要走。清秋笑道:“请坐一坐。”燕西道:“不要在这里耽误冷小姐的功课。”清秋笑道:“是什么功课呢,替人抄几篇经书罢了。”便隔着窗户对外面喊道:“韩妈,请太太来,金先生来了。”燕西原是男女交际场中混惯了的,对于女子,很少什么避嫌的事。惟有对于清秋这种不新不旧的女子,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实在难应付。本来说了两句话,就要走的,现在清秋请她母亲出来陪客,这又是挽留的样子,便索性坐下来。冷太太适好在里面屋子里有事,这一会儿,还没有出来,暂时由清秋陪着。一时找不到话说,清秋先说道:“多谢金先生送我那一张画。”燕西道:“这很不值什么,冷小姐若是还要这种画,十幅八幅,我都可以办到。”清秋笑道:“行了,哪里要这些个。这种小房子,要了许多画,到哪里摆去。”燕西一面说话,一面用眼睛看着桌上抄的经卷,说道:“冷小姐的小楷,实在是好,虽然蒙冷小姐的大笔,给我写了一把扇子。可惜不能裱糊挂起来,冷小姐闲了,请你随便写几个字。”清秋道:“我向来就没敢替人写什么东西,这次因为家母说,金先生是熟人,写坏了,也可以原谅的,所以才勉强瞎拓了几个字,真要裱糊起来当陈设品,那是笑话了。”说时,她侧着身向着燕西,把右手拇指食指,依次抚弄着左手五个指头。眼睛望着那白里透红的手指甲,却不向燕西正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白色印蓝花的薄纱长衫,既干净,又伶俐。燕西想到那里有这样两句诗: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销。现在看将起来,果然不错。可惜邱惜珍比她开通,没有她这样温柔。她比邱惜珍可怜可爱,又不很开通,要和她在一处跳舞,那是绝对没有这种希望的。清秋见燕西坐在那里发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咳嗽了两声,回头又喊着韩妈道:“韩妈,你也来倒茶呀。”燕西笑道:“无须乎客气了。我是一天不来三趟,也来两趟,几乎和自己家里差不多了。要是客气,还客气不了许多哩。”
清秋笑道:“还有我们那位舅舅,一天也不知道到先生那边去多少次哩。”燕西道:“惟其如此,所以彼此才用得客气呀。”清秋淡笑了一笑,好像承认他这句话似的。接上无话可说,她又去低头抚弄着手指头。燕西道:“冷小姐,在上一个多月,到万寿山去过一回吗?”清秋随口答道:“是的,去过一回。”这句话说完,忽然想道:“我到万寿山去过一回,你怎么知道?”于是对燕西脸上看了一眼,好像很疑惑似的。燕西会意,笑道:“那天,我也去逛的。看见贵校许多同学,坐着一大群车子,在大路上走。冷小姐,你不是坐着第三辆车子吗?”清秋一想,怪呀,那个时候,你并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是我呢?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便道:“哦!那天金先生也去逛的。”接上笑道:“金先生倒是好记性,还记得很清楚。”燕西道:“这一次游览,我觉得很是有趣的,所以还记得呢。”清秋仔细一想,是了,那天在大路上,有一个时髦少年,带着几个仆人,骑着匹马在车前车后地走,大概就是他了。清秋这样想着,由此更推测到燕西近来的举动,觉得他是处处有意的。抬眼皮一看他穿着一件白秋罗的长衫,梳着一个溜光的西式分头,不愧是个风流俊俏人物。在这个当儿,竟好好的脸上会发起热来,尽管地低下头去。燕西又觉得无话可说了,站到桌子边来,看那写的《金刚经》,先是说了一阵好,然后又说道:“冷小姐,你写的这部经,送给我,好吗?”清秋道:“金先生也好佛学吗?”燕西笑道:“这是迷信的事,我们青年人,学这个做什么,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气?”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这是老妈妈干的事,我们哪里干得来这个?可是我们有个老教员,老是说好,再三再四地教我写一部经,我可真不愿写呢,金先生既不学佛,要抄经做什么?”燕西笑道:“实在写得太好了,我想要了去,裱糊起来挂在书房里呢。不过我这人未免得陇望蜀,倒是请你写了一把扇子,这会子又要这部经,太不知足了。”
清秋还没有回话呢,忽然后面有人说道:“清秋,你就把那个送金先生吧,你再抄一本得了,这值什么呢?”回头看时,原来是冷太太进来了。燕西道:“冷伯母你瞧,我又来胡闹了。你说要全部的,那太费事了,随便给我写一张两张就成。”清秋道:“那样也不成一个格式呀。真是金先生要的话,我仔仔细细地写一个小条幅奉送吧。”燕西笑道:“那就更好了,正是我不好出口的话哩。”冷太太道:“这值什么呢,将来放了暑假,就写个十张八张,也有的是工夫呀。”她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正因为燕西送来的东西太多了,老是愁着没有什么回报人家,现在人家既愿要一张字,正可藉此了心愿。清秋个人,也是这样想,而且她更要推进一层,以为看他那种情形,对于我是十分钦慕的,不然,要是出于随便的话,为什么送我一次东西又送一次东西,我老是这样收着,心里也有些不过意。现在他既要拿字去裱糊,恐怕在字的好坏问题以外,还存有别的意思。关于这一层,我且不问他,只要我办得到,这一点小人情,落得依允的。她这样想着,所以当日下午,她亲自到街上去,买了一幅绢子,工工正正地将庾信那篇《春赋》,一字不遗写了一个横条。后面落着款:燕然居士雅正,双修阁主某年月日午晴,读庾子山《春赋》既已,楷书于枣花帘底,茶熟香沉之畔。写完之后,照样地也配了一个玻璃架子,送给燕西。这庾信的《春赋》,本来也很清丽的,加上清秋这种簪花格的字,真是二难并具了。绢子原来极薄,清秋在那下面,托了一幅大红绫子,隔着玻璃映将出来,正是飞霞断红色,非常好看。
燕西得着,非常的欢喜。他的欢喜,并不在这一张字上,心想,他从来未见清秋对他有这样恳切的表示。据这样看来,她对于我,是不能说绝对没有意思的。在这个时候,应该私自写一封信给她,表示谢意,一面说些钦慕的话,然后看她怎样答复,信怕落了痕迹,最好是寄给她一首诗,可惜自己的诗,作得要不得,只好从写信入手了。咳!不要谈到写信,自己几乎有半个月没有动笔了。再说,像乌二小姐、密斯邱,那只要用钢笔蘸红墨水,用上好的西式信笺,随便写几句白话都成了。对于她若是用这种手腕,那是不合宜的。前几天对于这件事,本也筹划了一番,将《风情尺牍》,《香艳尺牍》,买了好几部,仔细查了一查。可是好看的文字虽多,全篇能合用的,简直没有。要说寻章摘句,弄成一篇吧,那些文字,十句倒有八句是典故,究竟能用不能用,自己又没有把握,实在也不敢动手。因此踌躇了半天,还不曾决定办法。后来一想,长日如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慢慢地凑合一篇试试看。这样想着,将房门帘子垂下。将几部尺牍书和一部《辞源》,一齐摊在桌上,先要把用的句子,抄着凑成一篇草稿,然后把自己不十分明了的句子,在《辞源》上一句一句,把它找出娘家来,由上午找到上灯时候,居然没有出门。伺候的几个听差,未免大加诧异。心想,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们七爷这样用功的,莫非他金氏门中快要转运了?大家走他门口过来过去,也是悄悄然的,不是燕西按铃,不敢进去。
燕西在里面,做起来,也不过如此,只是前后查了几十回《辞源》,把脑袋都查晕了。伸了一个懒腰,道了一声哎哟,人才舒服些,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院子外来,吸吸新鲜空气,信足所之,不由得走到冷家大门这边来。只见一个老妈子捧着两个扁纸盒子进去,这大门边,早由燕西那边的电灯,牵了线过来,安上电灯了。在灯光之下,看见那纸盒子上面,贴着一张红纸剪的寿字。燕西一看,忽然心里一动,心想,他家是谁过生日,送这样的寿礼。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送礼的人出来。不多一会儿,果然出来了,却是韩妈随在后面,出来关门。燕西笑道:“这个送礼的人,多么晚啦。”他说这句话,原是指着天气晚了,韩妈却误会了意思。笑道:“就因为这样,才等不及明日,就送来了。”燕西道:“送礼的是谁?”韩妈道:“是梅家小姐,还是新娘子啦。”燕西道:“是你们小姐的同学吧?”韩妈道:“你怎样知道?”燕西道:“不是没有两天,你小姐还去吃过喜酒的吗?”韩妈道:“对了,她和我们小姐最好不过,不是做新娘子,也许明天亲自来哩。”燕西道:“明天是冷小姐的生日,你该有面吃了。”韩妈笑道:“金少爷,我们小姐明天生日,你怎样知道?”燕西道:“我早就知道了,是你们舅老爷告诉我的呢。我的礼物,是要到过生日的那天,才送去的。”韩妈道:“你可别多礼。原是我们太太怕让你知道了,又要你费事,所以才瞒着。你要一多礼,我们太太,又要说是我嘴不稳,说出来的了。”燕西道:“你的嘴还不稳吗?不是我说出来了,你一辈子也不肯认账哩。”说毕,笑着回家去了。
他得了这一个消息,真是如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把围解了,这一下子,要写信,不愁没有题目可找了。自己想了一想,既然是人家的生日,总要送她一样最合宜的东西才好。据我想,她现在最羡慕的,恐怕要算珍珠项圈,我明天起个早,就到乌斯洋行去买一串送她。我还存着有两千块钱,拼了一千五六百块钱,买一串上中等的送她。不过这样的重礼,人家不会生出疑心来,不肯收吗?大概不会吧,等她不受,我再退回洋行去,也不要紧,好在是老主顾,不成问题。无论如何,她也不过觉着礼重些罢了,还能说我不是吗?主意想定,就是这样办。再一查那《风情尺牍》刚好有贺女子生日和送珍珠的两篇,两篇凑在一处就是一篇很合适的信了。到了这时,白天用的那番工夫,总算是没白费,顺手一把将草稿捏在手里就是一顿搓,把它搓成一个纸团儿,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摊开《香艳尺牍》和《风情尺牍》来,把选的那两篇揣摩了一会儿,一个去了前半段,一个去了后半段。稍微添改几个字,倒也可用,如是便先行录起草稿来。那信是:清秋女士雅鉴: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绣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
金燕西顿首自己看了又看,觉得还可以,信以南山之颂,在书信里本是藉作投桃之报。这是晓得的,平常的信上,都有这句话,不是贺寿用的。因此参照尺牍上别一段来改了。“能毋申祝”,接“则有”两个字,就是两篇一半,合拢的地方,觉得十分恰合,天衣无缝。自己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很是得意,便拿了信纸,写将出来。燕西闹了半夜,将信写完。次日早上,便坐着汽车,到乌斯洋行,买了一串珠圈回来。不说别的,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也就格外漂亮,盒子是长方形的,乃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糊成外表,周围用水钻嵌着花边。盒子里面是紫色缎子,白色的珠子,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盒子里面早搁上了香精,将盒子盖打开,扑面一阵香气,燕西买了非常满意。立时吩咐金荣,暗暗地把韩妈叫了来。先在抽屉里,掏了两块钱,交给她道:“这个是给你的,你收下吧。”韩妈右手伸着巴掌,将钱接住。左手搔着两眼的痒,笑道:“不!金少爷!又花你的钱。”燕西道:“你收下吧。我既然给你,就不收回来的。”韩妈将身子蹲了一蹲,笑着说道:“谢谢你啦。”燕西先将那个盒子交给她道:“这个东西你交给太太,你说今天是小姐生日,我来不及买什么东西,就只送来了一挂珠子。这是外国洋行里,再三让来的,不能退回,请你太太千万收下。”韩妈逐句答应着。燕西又在身上掏一封信来,把脸格外装着沉重些说道:“这一封信,是给你家大小姐拜寿的,请你交在她手里。”韩妈答应是,然后又道了谢,回身要走。燕西又把她叫回来,含着笑说道:“这个信,你不要当着你太太的面拿出来。”韩妈也笑着说:“知道。”
她拿了这珠圈回家,就送给冷太太看,说是金少爷送我们小姐的寿礼。这是人家特意买的,我们自然是要收下来的。冷太太将那盒子拿过来,就知道是一件贵重的东西,等到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串珠子,不觉大声叫了一声哎哟!便问道:“这是那金少爷交给你的吗?”韩妈道:“是的。”冷太太道:“那我们怎能受人家这样重的大礼,那非退回去不可。”韩妈道:“人家既然送来了,我还能退回去,不是扫了人家的面子吗?我可不管送。”冷太太道:“你说话也不知道轻重。你猜猜,这珠子要值多少钱?”韩妈道:“值多少钱呢,还能够贵似金子吗?也不过几十块钱罢了。”冷太太道:“几十块钱?十个几十块钱,也不止呢。”韩妈道:“值那么些钱?”冷太太道:“可不是,你想,我们和人家有什么交情,能受那重的礼吗?你这就替我送回去吧。”韩妈一想,自己先接了人家两块钱,若是送回去,差事没有办到,第二回就没有指望了。便说道:“这个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拿,若是一失手摔在地下砸了,拆老骨头也赔不起呢。”
她们正在这里说话,清秋走了出来,冷太太顺手将盒子递给她,说道:“你看,送我们这样重的大礼,这还了得!”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也是心里一跳。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先挂在手腕上看看,回头又挂在脖子上,把镜子照了一照,便对冷太太道:“这挂珠子真好,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还要好些。”冷太太道:“当然好些,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清秋将珠子取下,缓缓放在盒子里,手托着盒子,又看了一看。冷太太见她爱不忍释,看在她过生日的这一天,不忍扫她的兴,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说退还。便由清秋将那个天鹅绒盒子,放在枕头桌上。当这个时候,韩妈跟着清秋进来,缓缓地将那信,搁在盒子边。说道:“金少爷送这东西来的时候,还有一封信呢。”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心想,他和我一墙之隔,常常可以见面,要写什么信?便道:“哦!还有封信吗?让我看看。”说着,从从容容,将信拆开,拿着信从头一看,两手一扬道:“没有什么,不过是说叫我们把东西收下呢,你把信给太太看了吗?”韩妈道:“没有。”清秋道:“你不要告诉她吧,她是这个脾气,越叫她收下,她越是不收下的。这挂珠子,我是很爱,舍不得退还人家呢。”韩妈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太贵的东西,我们没有钱买。人家送我们,我们就收下吧。”清秋等韩妈走了,关上房门,睡在床上,避到帐子里,把那信从衣袋里掏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古诗上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两性间的吸引,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地会发动起来。在这最初时期的一个关头摆脱开了,就摆脱开了。摆脱不开呢,那么,二期三期,以至成熟,就要慢慢地挨着来。清秋本是个聪明女子,什么不晓得?现在有一个豪华英俊的少年,老是在眼前转来转去,这自然不免引起情愫,她起初只听说燕西会作诗,半信半疑,现在看他这一封信,竟是一个文学有根底的人,倒出于意料之外。她将信看完,便塞在枕头下,被褥最下的一层,只听外面她母亲说道:“人家不晓得那就算了,人家既晓得了,就应该送几碗面过去。”清秋听说,开门出来道:“那是当然要送的。但是人家送我们这么重的礼,我们请人家吃碗面,就算还礼吗?”冷太太听她的口音,竟是要把珠子收下来了,笑道:“凭我们回什么礼,也不能和人家礼物相等啦。”清秋道:“不是那样说,我觉得自己家里煮几碗面,送到那边,俗得了不得,反而显得小气。他们家里有的是厨子,什么面也会煮,把我们这样的面送给人家去,岂不让人家笑话?”冷太太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依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清秋笑着说:“妈!我在西洋烹饪法里,学会了做一样点心叫玫瑰蛋糕,叫妈妈爹去和我买些东西来,我做一回试试看。做得了,送人家一些,我们自己也吃一些。”冷太太道:“怪不得你上次带了那些洋铅的家具回家,原来是做鸡蛋糕吃的。我说你准能做得好吗?”清秋道:“做不好,就不送给人家,那还有什么不成?”冷太太总是爱着这一个独生的姑娘,就拿了钱出来,叫韩观久替她去买去。
清秋也很高兴,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亲自到厨房里去做这玫瑰蛋糕。人在高兴的时候,什么事也办得好。两三个钟头,她已蒸得了许多。这蛋糕是淡黄色,上面却铺了青红橙皮、葡萄干、香蕉瓤,一些又软又香的料子。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玫瑰糖精。因此这蛋糕,倒是香甜可口。清秋挑了两格好的,趁着热气,用个瓷盘子盛了,就叫韩妈送到燕西那边去。恰好燕西在家,他一见韩妈送东西来,正要探听那一封信的消息。连忙说道:“多谢多谢,看这个样子,热气腾腾的,是自己家里做的呢。”顺手一摸,又掏出一块钱来赏韩妈。韩妈道:“今天已经花了你一回钱了,怎样又花你的钱?真不敢接。”燕西道:“你尽管拿着。要不,第二回,我就不敢烦你做事了。”韩妈见他如此说,道了一声谢谢,只得把钱收下。燕西道:“这是你家太太做的吗?”韩妈道:“不,是我家小姐做的。你尝尝看,好吃吗?”燕西听说是清秋做的,便道:“好吃好吃。”韩妈心里好笑。然后问道:“我那一封信……”韩妈道:“我送给小姐了。”燕西道:“她看了吗?”韩妈道:“看了。”燕西道:“你看见她看信的吗?”韩妈道:“我看见她看信的。”燕西这才用手撅了一块玫瑰蛋糕,放在嘴边慢慢地咀嚼。笑着问道:“她说了什么呢?”韩妈道:“她没有说什么。她看信的时候,我也就走开了。”燕西道:“她不能一句话都没有说,总说了两句吧?”韩妈道:“她说是说了一句。她问我给太太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别告诉太太。”这几句话,说得燕西心花怒放,便道:“你很会办事,我还要托托你,你顺便的时候,可问她一声有信回复我没有?若是有信的话,你可以一直送到我屋里来。我那些听差要问你,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韩妈因为燕西待她好,她以为是应该报答人家的,燕西这样说,她就这样答应。因为金荣进来,她才走了。
金荣问道:“七爷,我们明天请客,酒席是家里厨子做呢,还是到馆子里去叫呢?”燕西道:“就是家里厨子做吧,说一声就得了,省得费事。”金荣答应着去了。因此一问,燕西想起作诗来了,把他父亲出的题目,拿了出来,摊着看看,研究怎样的下手。那题目是春雨七律一首;芍药七绝,不拘首数;登西山绝顶放歌,七古一首。燕西一想,除了芍药的七绝,自己还有些把握外,其余一概不知怎样下手。这没有法子,只好请教宋润卿了。当时就把宋润卿请来,把题目给他看,问他是作哪个题目。宋润卿道:“要作几个题目,才算完卷哩?”燕西道:“作两个题目就算完卷了。那七绝,我是选定了。现在就是想着在这首七古和七律里面,究竟是选哪一首好?”宋润卿道:“就是春雨吧。七古这种诗,才力气,三缺一不可。若是作得欠妥,诗社里无所谓,恐怕呈给令尊看,不能放过去。”燕西道:“很好,那么,就请宋先生替我作首七律吧。”宋润卿道:“好,让我回家去作,作好了,晚上送来。”燕西道:“还有七绝呢?”宋润卿道:“这个也要我作吗?”他原是顺口反问这样一句,燕西听了,就觉得未免过重一点,倒有些不好意思。宋润卿见燕西说不出所以来,自己也觉得这话重了。便道:“我对于七绝,向来是作不好的。不过我也可以拟几首,回头请燕西兄来删改,到了晚上,和那首七律,我一并送过来就是了。”燕西听了,自然欢喜。
到了次日,所请作诗的客,都缓缓来了,到的共是十位,那是邹肇文、谢绍罴、杨慎己、沈从众、韩清独、孔学尼、孟继祖、冯有量、钱能守、赵守一各先生。燕西出来招待,都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下。其中孟孔钱赵,是四位少爷,其余都是参佥事之流。邹肇文先拱一拱手,对燕西说道:“七爷兴趣很好,弄起诗社来了。这里许多人就是我不成。不用说,七爷的诗,那要首屈一指了。”燕西笑道:“我能作什么,不过跟着诸位后面学一学罢了。”谢绍罴打了一个哈哈,然后说道:“这是笑话了。七爷跟着我们学诗吗?谦逊太过,谦逊太过。这一回是七爷值课,这题目当然是由七爷酌定的。我想七爷一定拟好了?”燕西道:“拟是拟好了,不过还请大家决定。”孔学尼道:“是什么题目?燕西兄先说出来听听。”燕西道:“这题目也不是我拟的,因为我把立诗社的话,告诉了家严,家严很是欢喜,就代出了三个题目。”邹肇文手一拍道:“怎么着!是金总理出的题目?这一定很有意思,让我来想想,他老人家要出哪一类的题目?”说着,昂起头来,望着天想了一想。谢绍罴道:“据我想,或者切点世事,如秋感之类。”邹肇文道:“不对,金总理有一番爱国爱民的苦心,这样的题目,他会留着自己作的。但是他老人家高兴,会出这一类题目,也未可知。”说时,燕西已把宣纸印花笺抄的题目十几张,分散给在座的人。邹肇文念道:“春雨七律一首,芍药七绝不拘首数,登西山绝顶放歌,七古一首。”邹肇文又将手一拍,说道:“我说怎么样,他老人家的题目,一定是重于陶冶性情一方面的。”那杨慎己年纪大些,长了一些胡子,笑道:“这春雨的题目,金总理是有意思的!必须学张船山梅花之咏,王渔洋秋柳之词,那才能发挥尽致。他老人家叫我们作一首,我们能作的,不妨多作几首,至于这芍药呢?哼……”说着,又将胡子摸了一摸道:“这个应该作个十首八首,方才合适。至少也要像李太白的《清平调》一般,作个三绝。要说到这七古,恐怕在座诸位,才调有余,魄力或不足。我是选定了,先作这个。”燕西心里讨厌道:“我原不打算请这个老东西的,无奈父亲说,他是一个老手,要请他加入。你看他还没有作,先把在座的人批评一顿,这样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实在看不入眼。”便说道:“请诸位先吃一些点心,一会儿,我还要介绍一位诗家和诸位见面呢。”大家听说是吃点心,都停止了谈论,站起身来,客厅隔壁,一列两间厢房,已经摆好桌椅。大家少不得有一番让座。趁此时间,燕西已经把宋润卿也请来了。燕西将在座的人,一一和他介绍。那杨慎己瞟了他一眼,心想,所谓诗家,莫非就是他?我看穿得这样寒碜,就不是一个会作诗的人。
大家坐定,便端上菜和面来,大家一面吃面,一面谈话,非常热闹。吃过点心之后,燕西引导着众人,进了书房,就让他们开始去作诗。杨慎己先说道:“燕西兄,我们这诗社,今日成立的第一天,以后当然要根据今日作去,要不要先议个章程?”谢绍罴道:“这个提议,我先赞成。不过这三个题目的诗,要作起来,恐怕很费事。不如我们先作诗,把诗作完了,大家有的是富余的工夫,然后再议章程,就很从容了,哪怕议到晚上十二点钟去呢。”杨慎己道:“诸位觉得作诗很难,很耽误时候,那么先作诗,后议章程也好。”说时,摸着胡子笑了一笑,说道:“依我而论,有两个钟头作诗,尽够了。作完了诗,又议章程,恐怕不到吃晚饭诸事都完了。”那邹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杨慎己的提议,先就拿着那张题目给燕西看,指着“芍药”两个字,说道:“我先作这个。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我们应该听燕西兄的号令,燕西兄,你看要不要限韵?”燕西道:“不限韵吧!若是限了韵,大家有许多好句子,都要受束缚,写不出来,岂不可惜?”邹肇文道:“极对,我就是这样想。”那孔学尼是个近视眼,将题目纸对着眼睛上,由上往下,由下往上地移动着,看了一遍,对燕西说道:“好久没有作七古了,不知道成不成?”孟继祖道:“要就发挥意思上说,还是应大吹大擂一番。”杨慎己知道他二位,是两个阔少爷,便道:“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所以说的话,正和愚见相同,我们三个人,各作一篇吧。”他们在这里发议论,燕西早督率着听差,摆上十几份位子。每位子上,一个白铜墨盒,一枝精选羊毫,一叠仿古信笺。此外一处一份杯碟,斟满了上等的碧螺春茶,又是两支雪茄,一盒金龙烟卷,这都是助文思的。布置已毕,各人入位,立刻把满屋嚣张的空气,就安静下去了。但是大声已息,小声又渐渐震动起来。那声音嗡嗡的,就像黄昏时候,屋里的蚊子鼓舞起来了一般。仔细听那声音,有念“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有念“名花倾国两相欢”的。燕西的稿子,本来是胸有成竹,他一点也不用得忙,反而抽着烟卷,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肠。只见在座十几颗脑袋,东晃西荡,正自上劲。
那韩清独坐的位子,正在杨慎己的前一排。他两只脚在桌子下面,拼命地抖着,上面也就摇动起来。把杨慎己桌上一杯茶,震动得起了波浪,直往杯子外跑。杨慎己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清独兄,你的大作得了吗?”韩清独抽出一方小手绢,去揩头上的汗,说道:“得了一半,我念给你听。”杨慎己道:“不用的,回头作完了,大家瞧吧。你把椅子移上前一点,好不好?”韩清独道:“怎么样?挡住了光线吗?”杨慎己不便说明,只得说:“是。”韩清独将椅子移了一移,依旧又是摇摆起来。杨慎己再忍不住了,便说道:“清独兄,你别摇啊。”韩清独正为着那首七绝,末了一句接不起来,极力地摇摆着身躯,在那里构思。听见杨慎己说别摇,随口答道:“二萧里面,没有再好的字了,不用‘摇’字,用什么字呢?”大家听说,都笑了起来。韩清独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大笑,倒愣住了。不过这样一来,大家都有戒心,不敢放肆着摆文了。
前后约摸有两个多钟头,果然算杨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诗先作起来了一首七律,随后孔学尼、冯有量、赵守一,也各得了一首。达到三个钟头的时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了。于是燕西吩咐听差,叫他上点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鸡汁汤,一荤一糖两个大一品包子。邹肇文见点心来了,首先一个拿着包子就吃。不料使劲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詄。这糖馅是滚热的,流在手上,又黏又烫。他急得将包子一扔,正扔在杨慎己的席上,把人家几张信笺全粘上了糖稀,粘成了一片。杨慎己翻着两只大眼睛对邹肇文望着,邹肇文大大地没趣,只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张信笺,送了过去。燕西生怕为着这样的小事闹了起来,很是不雅。拿着一张诗稿,念了一句:“昨宵今早尚纷纷。”问道:“这是哪位的大作?”谢绍罴正在喝鸡汁汤,咕嘟一口吞下,连忙站起来,向前一钻,说道:“这是兄弟作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家听说,便凑上前来看,那首诗是:昨宵今早尚纷纷,半洒庭庑半入云。万树桃花霞自湿,千枝杨柳雾难分。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气象乐欣欣。杨慎己看了先点了一点头道:“绍罴和我共事稍久,他这个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脱胎得来。若以为是把‘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句改的,那就不对。但是写得好,你看他用‘尚纷纷’三个字,已经形容春雨连绵了,加上庭庑和云,简直写得春雨满城哩。”谢绍罴见慎己和他把诗注释起来,非常高兴,手上拿着一柄白纸折扇,折将起来,顶着下颏,含着笑容,站立一旁。杨慎己又道:“这项联,不必疑了,无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里了。腹联‘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是运事,上七律规矩,是这样的。三四句写景,五六句运事,若是三四句运事呢,五六句就写景。不过这‘路太荤’的‘荤’字,押韵好像牵强一点。”谢绍罴道:“杨先生说得自有理,但是这句诗,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满街都是油,岂不太荤?”杨慎己点了一点头道:“也说得过去。至于末句这归到颂扬金总理,很对,今之总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阴阳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说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颂善祷之至。”大家看他说得这样天花乱坠,真也就不敢批评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张稿子来,说道:“这是杨先生的大作。”谢绍罴要答复人家一番颂扬的好处。于是接着念道:“登西山绝顶放歌:西直门外三十里,一带青山连云起。上有寺观庵庙与花园,更有西洋之楼躲在松林里。流水潺潺下山来,山上花香流水去。我闻流水香,含笑上山冈。”谢绍罴笑道:“韵转得自然,这样入题,有李太白《梦游天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级入云去,直到山巅觉八方。近看瓜地与桑田,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远看北京十三门,万家宫阙在中央,至此万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我虽非吴牛,喘气何茫茫?我虽非冀马,空群小北方。”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余愤未平,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不觉冷笑一声。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将起来。说道:“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清独兄以为然否?”韩清独装着笑容道:“杨先生这话,可言重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这我‘虽非吴牛’四句,杨先生岂不太谦了?”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他的诗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两手向上举,闭着眼睛,对天念道:“鹏飞万里,燕雀岂能知其志哉?吾闻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为耻也。两晋天子,复姓司马,何辱于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马走,庄子亦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连忙笑道:“两贤岂相厄哉?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但是在清独兄,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都算没有坏意。别嚷,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吧。”于是又念道:“君不见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寻仙蓬莱岛?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我非今之卫生家,更不是来为空气好。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情愿走到西山顶,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夕阳下山归去来兮。”谢绍罴一口气念完,杨慎己在一旁颠头摇脑,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也便减少。便对大家问道:“我觉得我很用了一番工夫,诸位以为如何?”大家先是见他怒气勃勃,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都道:“很好很好。”
这里面有一位沈从众先生,稿子还没有作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听到大家说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里说道:“好好。”别人见了,以为他自己赞许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学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来,我们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大家都拥到沈从众位上来,将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从众道:“我的诗还没有改好呢,诸位等一等吧。”孔学尼道:“我们看了再斟酌吧,这是七律,又是咏春雨的呢。”便念道:“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何处生风无绿柳?谁家有院不青苔?昨夜惊心闻贼至,今朝搔首斗诗来。但得郊外春色好,驱车不厌几多回。孔学尼在这里念,那孟继祖背着两手,也在他后面念。他是舌辩之徒,最欢喜挑眼的。”刚才因为杨慎己在那里,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说什么。现在换了一个好好先生孔学尼在这里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说道:“诗自然不恶,不过来韵一联,却是有些杜撰。”沈从众本来是个近视眼,眼睛上框着铜钱大的小托力克眼镜。这时,那副眼镜,因为低得太久,且又是摇摆不定的,所以一直坠将下来,落到鼻子尖上。他一会儿忙诗,忘了眼镜。这时要看人,才记将起来,用两个指头把眼镜一送,直靠着眼睛。然后昂着脸对孟继祖一望,笑道:“说此话者,岂非孟少爷乎?阁下生长于富贵之家,哪里知道民间故事,须知道这阴雨天,是贼的出产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虽为物无多,恰好部里发薪之后,怎样不惊贼之将至呢?”孟继祖道:“这虽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从众道:“刚才杨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规矩,三四句写景,五六句就运事,我正是这样作法呀!”孟继祖道:“那么,起句‘日日念黄梅’,是不是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那个典?”沈从众道:“对的。”孟继祖道:“那就不对了。黄梅是四五月的事,题目却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对题吗?”那杨慎己和沈从众是同事,沈从众附和着他,自己觉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像不是切题,其实我们要当注意那个‘念’字。念者,未来之事,心中有所怀之也。所以下面连忙接着就说:何处无柳,谁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见。这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其中的冯有量,是个少年大肉胖子,为了几个芍药花的典,搬不出来,急得头上的汗,像黄豆一般大,只管望下落。他站起来道:“诸位别先讨论,我有个问题,要提出来研究。就是这七绝诗,两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见他手上拿着听差刚打的手巾把子,捏着一团,只望额头上去揩汗,这个样子大概是逼不出来了。便先道:“当然可以。我们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于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诗稿子接了过来,看了一看。那孟继祖知道冯有量的诗,是跟杨慎己学的,他要实行报复主义,就高声念道:“人人都爱牡丹花,芍药之花也不差。昨日公园看芍药,枝枝开得大如瓜。”这首诗念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觉哈哈大笑。冯有量他脸色也不曾变,站在大众堆里说道:“这麻韵里的字很不好押,诸位看如何?给我改正改正吧。”孟继祖极力地忍住笑,说道:“这一首诗,所以能引得皆大欢喜,就在于诗韵响亮。我再念第二首诗给诸位听。”于是又高声念道:“油油绿叶去扶持,白白红红万万枝,何物对他能譬得?美人脸上点胭脂。”孟继祖道:“冯先生这一譬,真譬得不坏,芍药花那种又红又白的样子,真是美人脸上点了胭脂一般。”说着,脸向着杨慎己一笑道:“阁下和冯君,是常在一处研究的。我想杨君的七绝,也是这样一类的作风。”这话要是别人说了,杨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讥。现在孟继祖是个总长的儿子,和孟总长多少要讲究联络一点,当然不能得罪他的儿子。只得笑道:“孟世兄总是这样舌锋锐不可当。”冯有量也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老弟台,你这种不批评的批评,真教人够受的了。你明明说我两句,哪处好哪处不好,那才是以文会友的道理。”这样一说,孟继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继祖兄他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其实有量兄这诗的意思,就很新鲜。”杨慎己道:“燕西兄这句话,极是公正不过。我们也很愿看看继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继祖也正要卖弄他的才调,说道:“虽然作的不好,我倒很愿意公开出来,大家指正。”于是抽出他的诗稿,交给杨慎己,让他去看。杨慎己就念道:“阴云黯黯忽油然,润遍农家八亩田。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开。踏青节里飞成阵,布谷声中细似烟。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矶西畔理渔船。”杨慎己还没有批评呢,孔学尼先就说道:“这真不愧是亚圣后人。你看他一提笔,就用了《孟子》上两句典。”说到这里,用两个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圈,口里念道:“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摇着头道:“继祖继祖,你这一颗心,也许是玲珑剔透的东西吧?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说,七律诗是工整之外,还要十分活泼,令人捉摸不定。像你这天韵,完全是王渔洋家数,真是符合此旨的呀。”杨慎己念了这一首诗,本来也觉得字面上好看一点。但是自己总不输这口气,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点坏处。第一,用经书的典作诗,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来,嫌他太便宜了。但是这两点,孔学尼先就说好,真不好驳他。那沈从众,他见孔学尼满口说好,杨慎己也不说坏,认为这诗一定很好,也拍着手道:“好诗好诗,今天这一会,应该是孟兄夺魁的了。”说着,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继祖刚才批评了沈从众一顿,他都是这样佩服,其余的人是更不必谈了,这时自己真是自负得了不得。在场的人,因为他和孔学尼是总长的儿子,燕西是总理的儿子,大家早也就预备好了,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现在既是说孟继祖的好,大家就恭维一阵,鼓起掌来。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那鼓掌的声浪,由近而远直传到冷家这壁厢来,这时清秋端了一把藤椅子,拿了一本小说,躺在枣子树荫下乘凉。忽然听得这样人声大哗,便问韩妈道:“乳娘,这是哪里闹什么?”韩妈道:“我的姑娘,你真是会忘记事啦,刚才金少爷那边送点心来,不是说那边请客吗?”清秋这才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开诗社作诗,这样大乐呢。听那声音,就在房后面。这房后面,是个小院子,靠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一列排着瓦合的槟榔眼儿。心想,偷着看看,这诗社是怎样立的。于是端了一把小梯子,靠着墙,爬了上去,伸着头在槟榔眼儿里张望。他们聚会的地方,在槐树下面,乃是一片大敞厅。由这里看去,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里面,燕西同着一班文绉绉的朋友,拥在一块。其中有个木瓜脸有一撇小黄胡子的人,指手画脚,在那里说道:“且慢,我们不要乱定魁首,主人翁的大作,还没有领教呢。”大家都说是呀,我们忙了一阵子,怎样把主人翁的大作忘了?那小黄胡子,走到燕西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燕西兄,你的诗是总理亲自指示的,家学渊源,无论如何,随便写出来,都会比我们作得好。”燕西笑道:“不要取笑了,我作得很匆忙,万赶不上诸位的。”说毕,就在一张桌上,拿了几张信笺,递与他们。清秋自小跟着她父亲念汉文,学作诗和填词,虽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读起诗文来,很能分别好歹。她早听见说燕西会作诗,心里就想着,他们纨绔子弟,未必作得好东西出来。现在有这个机会,倒要看看他的诗如何?无奈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若是个男子汉,一定要做一个不速之客,挤上前去,看看他的大作。可是正在她这样着想之际,只见那小黄胡子,用手将大腿一拍,说道:“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律诗;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咏春雨。我说燕西兄家学渊源,真是一点不错。”那小黄胡子夸奖了一阵,那些人都要拥上前来看。小黄胡子说:“诸位这样拥挤,反而是看不见,不如让我来念给诸位听。”便高声念道:“新种芭蕉碧四环,垂帘无奈响潺潺。云封庭树诗窗冷,门掩梨花燕子闲。乍见湖山开画境,却惊梅柳渡江关。小楼一作天涯梦,只在青灯明镜间。”这些人里面,要算孔学尼的本领好一点,本来就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燕西的诗,作得通体稳适,倒出乎意料以外。心想,他向来不大看书的人,几时学会了作诗,无论如何,我得驳他一驳的,别让他出这十足的风头。便问道:“燕西兄这诗,句句不是春雨,却句句是春,句句是雨,可是这个‘梅’字,刚才大家起了一番异议,说是不合节令呢。”燕西被他一驳,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答应好,眼望着宋润卿。宋润卿本来就要说了,现在燕西有意思要他说,他更是忍不住。便道:“孔先生,你误会了燕西兄的意思了。他所说的梅,不是梅子,乃是梅花。从来词章上‘梅柳’两个字在一处,都是指梅花,不是梅子呢。春天梅花开得最早,杨柳也萌芽最早,凡是形容春之乍来,用‘梅柳’二字是最稳当不过了。”那沈从众听了这一遍话,也就把头望前一伸,用那双近视眼逼近着宋润卿。宋润卿看到一个脑袋,伸到面前来,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沈从众含着笑容,前来说话哩。宋润卿便道:“沈先生,你有什么高论?”沈从众道:“宋先生,我很佩服你的高论。我说的那个梅,也是指梅花。所以说‘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暗暗之中,用了一个‘开’字,是指梅花的一个证据。所谓诗眼,就在这里。世上只有说开花,没有说开果子的。那么,我说的黄梅,当然是梅花了。《毛诗》:詄有梅,其实七兮。那个梅,才是梅子呢。”
清秋在墙这边槟榔眼儿里,看见那一股酸劲,实在忍不住笑,爬着梯子慢慢地下来,伏在梯子上笑了一阵。然后抚摸了一会儿鬓发,走到前面院子里去。冷太太看见,问道:“什么事?你一个人这样笑?”清秋道:“刚才我在墙眼儿里,看见一班人在隔壁作诗,那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引人好笑。”冷太太道:“你不要瞎说,金先生的学问,很是不错。”清秋正色道:“他的诗倒是不错,我听见人家念来着呢。一个大少爷脾气的人,居然能作出那样的好诗,那倒是出乎人意料以外。”冷太太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在学堂里念了书不算,家里又请先生来教他,那文章是自然会好了。”清秋道:“舅舅也在那里呢,回头舅舅回来,我倒要问一问,那是些什么人?”冷太太道:“你舅舅怎样会加到他们一块儿去了?其实他要常和这些人来往,那倒比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一处纠缠好得多。我想,你舅舅的文章,和金先生一比起来,恐怕要差得远哩。”她母女这样议论,以为宋润卿不如金燕西。其实燕西今天出了个大风头,对于宋润卿是钦佩极了。晚上宋润卿吃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路嚷着进屋,说道:“有偏你母女了。我今天可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里面有孔总长的少爷、孟总长的少爷、杨科长许多人。下一次会是孔先生的东哩。我知道的,他家的房屋非常好,我倒要去参观参观。孔先生为人是很谦让的,坐在一处,你兄我弟,毫无芥蒂的谈话。此外孟先生,也是很好的。不过年纪轻,调皮一点。要论起资格来,今天在座的十几个人,除了三个公子哥儿,他们谁都比我的资格深些。”清秋笑道:“舅舅的官瘾真是不浅,饮酒赋诗,这样清雅的事,也要和人家比一比官阶大小。”宋润卿道:“姑娘,你不是个男子,所以不想做官。但是我又问你一句,将来做舅舅的给你找姑爷的时候,你是愿意要做官人家弟子呢?还是要平常人家弟子呢?”清秋板着脸道:“喝醉了酒,就是在这里乱说,一点也不像做老前辈的样子。”说毕,自己进屋子里去了。宋润卿看见哈哈大笑,一路走歪斜步子,回屋睡觉去了。在他的思想,不过外甥女骂得太厉害了,借此报复一句,实在也没有别的意思。在清秋听了,倒好像她舅舅话出有因似的,让宋润卿走开了,就和她母亲说:“妈,舅舅今天酒喝得不少,你看他说话,颠三倒四。”冷太太笑道:“你知道他是醉话,还说什么,就别理他呀!”清秋道:“醉了也不能好好地提起这句话呀。”冷太太道:“你舅舅本来有口无心,何况是醉了,你别理他。”清秋见他母亲老是说别理他,也就不往下追。
到了次日,清秋见了宋润卿就说:“舅舅,你昨天喝得不少吧?”宋润卿笑道:“昨晚倒是算乐了个十足的。”清秋对他笑一笑,心想,你说的好话哩。但是这一句话说到口边,又忍回去了。宋润卿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看她笑了一笑,也就跟着一笑道:“你别瞧舅舅什么嗜好也没有,就是好这两盅,这也花钱很有限的哩。”清秋道:“昨天舅舅喝得那个样子,也能作诗吗?”宋润卿道:“干什么去的?当然要作诗。”清秋道:“舅舅把这些人的诗,都抄了一份吗?你把诗稿子给我看看。”宋润卿道:“我自己的诗稿子在这里,他们的,我没有抄。”清秋道:“舅舅的诗,我还看少了吗?我是要看那些人作的是些什么呢?”宋润卿道:“他们的诗,不看也罢了。我这里有燕西作的两首诗,倒还可以。”说时,在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卷稿子,交给清秋。清秋道:“怎么这字是舅舅的笔迹哩?”宋润卿道:“这本来是……我抄的哩。”清秋将诗念了一遍,手上带着手绢,撑着下颏,点了一点头。见燕西的诗,头头是道,似乎还不在她舅舅以下哩。宋润卿道:“你看怎么样,比你舅舅如何?”清秋笑道:“笔力都是一样的,不过词藻上比舅舅还漂亮些。”宋润卿笑道:“你的眼力不错,总算没有说我不如人家呢。”说毕,笑着走了。
清秋看那诗,觉得他意思未尽,很想和他一首。走回屋去,走到书案上正要动笔砚,猛然见笔架上斜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请袖交冷清秋小姐玉展,那笔迹正是燕西的字。这一见,心里不由得扑通一跳。心想,这一定是乳娘带来的。她怎样做这荒唐的事,把来信放在桌上。这要是让母亲看见,一查问起来,怎样回答?在她这般想时,手上早将那一封信顺手拿了过来,放在袋里。看一看,屋外并没有人,便躺在床上,抽出信来看。她眼睛虽然看着信,耳朵可是听着窗外有什么响动没有?她用手慢慢将信撕开,早是一阵香味,扑入鼻端。抽出来是一张水红色的洋信纸,周围密排小线点,那个字用蓝墨水写的,衬托得非常好看。那信是语体,后面抄出刚才的两首诗,要请指教。清秋觉得人家太客气,老是置之不理,未免不合人情,因此也写了一张八行,对他的诗,夸赞了两句。信写好了,用个信封来套着,标明金燕西先生亲启。但是信虽写好了,可没有主意送去。随便就把那信也塞在枕头下。照说,要让韩妈送了去,最是稳当,自己却不好意思拿出来。若是亲自送到邮政局里,让它寄了去。心想,舅舅是常到那边去的,设若他不知道,随便把信放在桌上,一不碰巧,让舅舅看出笔迹来,也是不方便。筹思了半天,没有什么好计策,便叫韩妈道:“乳娘,你来。”韩妈卷着衫袖,湿了两只手,走进房来,笑着对清秋道:“我洗衣服呢,姑娘,你叫我什么事?”清秋话说到口边,顿了一顿,又吞回去了。还说:“我渴极了,你把那菊花沏壶水来喝。”韩妈道:“哎哟!你躺着一点事没有,你就自己去沏吧。”说时,用围裙揩着手,正要开橱子去拿菊花。清秋道:“你别拿了,省得麻烦,妈那里有茶,我去喝口凉茶就成了。”韩妈道:“你瞧,叫人来,又不去,这是怎样一回事?”清秋笑道:“你不是怕麻烦吗?省得你麻烦啦。”韩妈也猜不透她的心事,又出去了。
那边燕西写了两封信了,没有看见什么反响,也没接着回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上午等了一会儿,不见韩妈来,下午要把诗稿给父亲看,就坐着汽车回家了。先是在自己那边书房里鬼混了一阵,后来就向上房去找父亲,只进了月亮门,就见梅丽提着一个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的花篮,从西院笑嘻嘻地走过来。燕西道:“嘿!哪里来的这一个花篮?远望着像个火球一般。”梅丽笑道:“今天是三嫂子的老伯母过生日,你不知道吗?”燕西道:“你别胡说了,人家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你送这样红彤彤的东西给她!这要是一二十岁的人结婚,新房里也许用着它。”梅丽道:“王伯母的礼,干吗要我送?我是把这花篮送给朝霞姐姐的。”燕西笑道:“是的,她家那个朝霞和你很说得来。她母亲做生日,你送她一个花篮这算什么意思?”梅丽道:“你不知道吗?她家今天有堂会戏呢。咱们家里有好些个人要去。”燕西笑道:“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个你。”梅丽道:“戏倒罢了,听说有几套日本戏法儿,我非去看看不可。和朝霞好久没有见面哩,今天见了,送她一个篮子让她欢喜欢喜。七哥,你也去一个吗?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给秀珠姐姐?”燕西道:“你为什么总忘不了她?”梅丽笑道:“你两个人真恼了吗?我瞧你恼到什么时候为止?”燕西淡淡地笑道:“你瞧吧!”又问道:“爸爸在哪儿,你知道吗?”梅丽道:“今天不知道有什么事,一早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燕西笑道:“那可好极了。”说时把手上一个纸包交给梅丽,说道:“爸爸回来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我拿回来的。”梅丽道:“你大概刚回来,又要走吗?”燕西道:“我不走,我还找六姐去呢。”梅丽道:“回头上王宅去听戏,咱们一块儿吗?”燕西道:“我不定什么时候去,也许不去呢。”
说着,竟自向润之这边院子里来。这里她姊妹俩,一个是美国留学生,一个是法国留学生,都是带着西方习气的人。所以他们的饮食起居,也是欧化的,他们屋外,是一带绿漆栏杆的走廊。走廊内,一面挂着悬床,一面放着活动椅,是为她姊妹二人在此看书而设的。那粉墙上,原挂着几个网球拍子,这时都不见。燕西一猜,一定是她大姐儿俩到后面大院子里去打网球去了。这时,屋里一定没人,心想,偷他们一两件爱好的东西,和他们开开玩笑。推门进去,果然里面静悄悄的。到润之屋里去,只见她桌上一个银丝络的小网盘子里,有许多风景信片,拿起来一看,有古戏场,有自由神的雕刻像,有许多伟大的建筑品。信纸上面,用红色印的英文,注明是罗马的风景,翻过那一面来看,却是润之未婚夫方游来的信。信有法文的,也有汉文的,那日期都注着礼拜六。这样子,大概是每星期寄一封信回来呢。燕西是不认得法文的,把法文的信扔开,拣了一张汉文的看。那一张上写着:露莎:今天参观了罗马大戏场,建筑的伟大,我简直无法形容。但是许多人把罗马当作是世界建筑的模范,还是不好。我以为人工与自然,各尽其妙,惟其是这样,所以合乎艺术。祝你康健!
游白这“露莎”两个字,是润之法文的名字。方游又把它翻转译成汉文的。这样直接写着外国名字,他以为彼此是爱慕的表现呢。随又看了一张是:露莎:今天我又到凯自尔路那家理发店里去了。当然的,你要疑心我不是去理发或者刮脸,乃是去修指甲。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可喜的消息,我以前所说那个含情脉脉的修指甲女子,她已被店主辞去了。今天这个新女工,我猜她是下等酒店里的舞女,不敢惹她呢。写出博你一笑。祝你放心!
你诚实的朋友游燕西看了,羡慕他们这情书写得甜蜜有趣,以为能学他一学,也是好的。他就索性一张一张拿起来看,是汉文的,一张也不漏下。正看得有趣,只听见院子外一阵脚步响,似乎是润之回来了。连忙将信扔下,迎了出来。只见润之穿着白色的运动装,一走一跳地上那石阶,后面江苏带来的小大姐阿囡,拿着球网和球拍子,一路进来。燕西道:“六姐,你和谁打球,怎样一个人回来了?”润之指着阿囡道:“我和她打球。”燕西对着阿囡笑道:“怎么样,你也会打球吗?”阿囡一面放下东西,一面笑道:“六小姐要过球瘾,没有人陪她,我只好勉强出手了。”燕西道:“我是不敢和五姐六姐比的,既然你也会,好极了,我得领教领教。”润之一只手撑着走廊上的柱子,一只手牵着薄纱的上衣,迎着风乘凉。听了燕西这话,斜视着他笑道:“就凭你?”燕西道:“六姐这句话,藐视我到极点了。我战不过你们这二位勇将罢了,难道你们手下这一位……”润之抢着道:“阿囡,他笑你是个无名的小卒呢,你和他试一试。”燕西一时高兴,便道:“好好!试试瞧。”阿囡对着燕西笑了一笑,没有做声。燕西见她并不怯阵,走过来捡了一个球拍子在手,轻轻地拍着阿囡的肩膀,说道:“去去!我试试看。”润之对阿囡将一只右眼挤了一下,笑道:“阿囡,你争一点气,可别输整个的格姆呀。”阿囡含着笑,又拿着球拍子,一路到后面大院子里来,润之也跟着后面来看。两人在浅绿的草地上,安上了网子。让阿囡先发球,阿囡倒不愿就显出本领来,正正当当的,把球送到燕西面前。燕西见她发球的拍子,打得非常自然,不往上挑,只是平平地托着,就势一送,预料那球落下去,离她有三大步,阿囡未必赶得上。谁知她就早料定了燕西有此着似的,身子早往前一蹿,那一把撒黑丝穗子似的辫梢,迎风摆荡,正是翩若惊鸿一般,抢上前两步,脚站定了。伸手一托球,轻轻悄悄的,已送过了网子。燕西要去接时,那球落在草里,只滚了几滚,并不往上高跃。于是燕西只动了一步,便停住了。回过头去,耸了一耸肩,对润之一笑。润之笑道:“谁叫你走来就下毒手?你不信‘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句话吗?”阿囡一只手拿着球拍,一只手理着鬓发,对燕西笑道:“七爷,我们还是稳稳当当的吧!不要这样拼命地闹了。”燕西笑了点着头答应。可是他心里急于求胜,遮过说大话的羞耻,越是不惜用猛烈的手段。二次阿囡发球过来,他用出全副的精神,将球拍迎着球,由上往下一扑,打算直接把它扑在地下,以报刚才一球之耻。不料他用力过猛一点,不高不低,正碰在网子顶上,再高两寸,也就过去了。燕西一看这种形势,万万的是赢不过人。这一个格姆,最多也是双方无胜败了。心想,真要是输了,未免有些自打嘴巴,就趁润之哈哈大笑的时候,将球拍子一扔,也笑对阿囡说道:“我今天算是输给你了,要赶着去看堂会戏呢,过一天再来比赛吧。”在草地里,捡起衣服,搭在胳膊上就往外逃跑。
润之笑道:“他就是这样无聊,无论下棋打牌,赢了就说大话,输了就逃跑。”燕西跑了两步,又回转来,笑道:“忙什么?有的是工夫,过一天再来得了,这就算我输定了吗?”润之笑道:“我知道,你是输理不输气,输气不输嘴的。”燕西道:“我已经承认输了,还不成吗?我倒有一桩事要求你,请你帮我一个忙。”润之笑道:“什么事,你要补习法文吗?”燕西道:“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成心捣乱。”润之说:“我当真不知道吗?大概又是没有钱花了,要我给你去讨钱。”燕西道:“也不是。”润之道:“你还有什么事?一天到晚地玩,没有玩够吗?”燕西本想说,见阿囡在那里,顿了顿,然后说道:“今天王家堂会戏你去不去?”润之道:“我不去,这和帮你忙的事,又有什么相干?”燕西道:“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女朋友,她也要去看戏。我想,是别家,我可以送她进去。是王家呢,我们家里的狗,他们也认识,怎样可以冒充?回头我给你介绍介绍,就说是你的朋友,让你带她去,你看好不好?”润之笑道:“你又在跳舞场上,认识哪一个交际明星?”燕西道:“不要胡说了。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学生。”润之道:“规规矩矩女学生,你怎样会认识?”燕西道:“她舅舅是我们诗社里的社友,她就住在她舅舅家。你说,我能认识,不能认识?”润之道:“梅丽去呢,你不会叫梅丽带她去?”燕西道:“梅丽恐怕要和母亲一路去,我不愿意母亲知道呢。”润之道:“这样说来,还是不正当的行动呀。正当的行动,为什么怕母亲知道呢?”燕西道:“我先不用说,回头我介绍你一和她见面,你就知道了。”润之道:“你不知道我是不爱听戏的吗?一坐几个钟头,怎样坐的住呢?五姐倒是打算到王家去一趟,你找她去吧。”说着,笑了向前一指。敏之正拿了一本西装书,刚由外面进来,坐到活动椅上去。便问道:“指着我说什么?麻烦你的事,你让他来麻烦我吗?”燕西便代润之答道:“并不是什么麻烦事,你若是到王家去,请你带个人去听戏罢了。”于是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敏之一想,燕西是欢喜在女人面前卖力的。也许是人家随便说了一句,他就满口答应了。现在自己送去不便,只得来求人。便道:“好吧,我给我做一个面子,我在家里等,你可以引她来。”燕西听了,很是欢喜,和他姐姐握了一握手,转身就跑。敏之笑骂道:“看你这不成器的样儿!”燕西也不理,依旧坐了汽车,回到圈子胡同。在家里稍坐了一会儿,就到冷家来对冷太太道:“伯母,我家五姐要请冷小姐过去谈谈,因为敝亲家里有堂会戏,还要陪着去听戏。”冷太太道:“啊唷!那怎样成?她是个小孩子,一点礼节也不懂,到你府上去,那不要失仪节吗?”燕西道:“伯母不要客气了,舍下也是很随便的。我那五家姐,那人尤其是随便的人。她新从美国回来不多久,恐怕冷小姐懂的礼节,她还不知道呢。五家姐也说了,一会儿就叫汽车来接,所以我先来说一声。”冷太太听说燕西姐姐来接清秋去谈话,本来就有几分愿意,再又听到燕西的五姐是美国留学生,让清秋交一个这样的女友,也是不错,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燕西和冷太太在外面说话,清秋也就早听见了。她想着,金家是阔人家,到底阔到怎么一个样子,我倒要去看看。先还怕母亲不答应,后来母亲答应了,很是欢喜。立刻就开箱子,找衣裳换。燕西送的那串珠圈,因为清秋舍不得退回去,一天挨一天,模模糊糊,就这样收下了。清秋想着,既然到有钱人家去,别要显出小家的气象,把这珠圈也带了去。这里衣服刚刚换下,门口汽车喇叭响,果然来了一辆汽车,说是金小姐派来接这里冷小姐的,同时,汽车夫就递进一张金敏之的名片。冷太太一直把清秋送上汽车,见这辆汽车,比燕西常坐着,还要精致。心想,有钱的人家真是不同,连女眷坐的汽车,都格外漂亮些呢。清秋坐了汽车,一刻儿工夫,就到了金宅。车子一停住,就见燕西站在门口。清秋下车,燕西便迎上前来,说道:“家姐正等着你呢,我来引导吧。”说毕,果然在前面走。清秋留心一看,在这大门口,一片四方的敞地,四柱落地,一字架楼,朱漆大门。门楼下对峙着四个号房。到了这里,又是一个敞大院落,迎面首立一排西式高楼,楼底又有一个门房。门房里外的听差,都含笑站立起来。进了这重门,两面抄手游廊,绕着一幢楼房。燕西且不进这楼,顺着游廊,绕了过去。那后面一个大厅,门窗一律是朱漆的,鲜红夺目。大厅上一座平台,平台之后,一座四角飞檐的红楼。这所屋子周围,栽着一半柏树,一半杨柳,红绿相映,十分灿烂。到了这里,才看见女性的仆役,看见人来都是早早地闪让在一边。就在这里,杨柳荫中,东西闪出两扇月亮门。进了东边的月亮门,堆山也似的一架葡萄,掩着上面一个白墙绿漆的船厅,船厅外面小走廊,围着大小盆景,环肥燕瘦,深红浅紫,把一所船厅,簇拥作万花丛。燕西笑道:“冷小姐,你看这所屋子怎么样?”清秋道:“很好,艳丽极了。”燕西笑道:“这就是我的小书房和小会客厅。”清秋点头微笑,说道:“这地方读书不错。”燕西又引着她转过两重门,绕了几曲回廊,花明柳暗,清秋都要分不出东西南北了。这时,只见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梳着一条烫发辫,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面如满月,披着海棠须的覆发。清秋一想,难道这就是他姐姐?然而年纪像小得多呀。自己还没有敢打招呼,那女孩子,转身走回,抢上台阶,对屋子里叫道:“五小姐,客来了,”清秋这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侍女,幸而自己没有理她,不然,岂不是大大一个笑话?这女孩子一面说话时,一面已打起湘妃竹的帘子,燕西略退后一步,让清秋走进去,随后也就跟着进来。清秋进门,就见一个卷发西装女子,面貌和燕西有些相像,不过肌肤更丰润些,面色更红些,这一定是燕西的姐姐无疑了。那敏之先以为燕西认得的女友,当然是交际明星一流,现在见清秋白色的纱袍,白色的丝袜,白色的缎鞋,脖子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珠子,真是玉立亭亭,像一树梨花一般。看那样子,不过十七八岁,挽有坠鸦双髻,没有说话,脸上先绯红了一阵。敏之虽然是文明种子,这样温柔的女子,没有不爱的。她不等清秋行礼,早抢上前一步,伸着一双粉团也似的光胳膊,和清秋握手。燕西趁着这机会,就在两边一介绍。敏之携着清秋的手,同在一张软椅子上坐下,竟是很亲挚地谈起来。燕西从来没有见敏之对人这样和悦的,心里很得意的。便对清秋道:“请你在这里稍坐,我不奉陪了。”
说毕,赶到母亲这边来,看他们走了没有?及至一打听,王宅那边,打了电话,催去斗牌,已经是早走了。这时燕西倒没有了主意,在家里,又坐不定。要上王家去,堂会戏,好的还早着呢,早去也是没意思,一人便在廊下踱来踱去。顺步走到翠姨这边院子里来,只见一个小丫头玉儿,在一张小条桌上剥莲子。燕西便问道:“姨太太呢?”玉儿道:“早出去了。”燕西道:“这是谁吃的莲子?”玉儿道:“预备晚上总理来吃的。”燕西道:“干吗不叫厨房弄去?”玉儿道:“这许多日子,晚上总理来了,吃的点心,都是姨太太在火酒炉子上做的,说是怕厨子做得不干净呢。”燕西看那玉儿说话伶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十三四岁的孩子,离了家庭父母,到人家家里来做丫头,怪可怜的。那桌上碗里,堆上一碗未剥的莲子,够她剥的了,便就走过来替她剥一个。玉儿笑道:“少爷,你不怕脏了手吗?”燕西道:“不要紧,我正在这里发愁,没有什么事做呢。”于是一面剥莲子,一面找些不相干的闲话和玉儿谈。一直将一碗莲子剥完了,燕西还觉得余勇可贾。玉儿道:“七爷,我给你打点水来洗手吧?”燕西把头抬着看了一看太阳,说道:“不用洗手了,我有事呢。”于是走到自己书房里,休息片刻,便坐汽车到王家来。
这时王宅门口一条胡同,各样车子都摆满了。还有投机的小贩挑着水果担子,提着烧饼筐子,都塞在车子堆里,做那临时的生意。不必进内,外面就热闹极了。那门口早是搭了五彩灿烂的牌坊,还有武装的游缉队,分排在两边。燕西是坐汽车来的。门里的招待员,早是迎上前来,请留下一张片子,旁边就有人说道:“这是金七少爷,不认识吗?”招待员听说是金府上来的,连忙就闪开一条路,燕西一进门,一直就往唱戏的这所大厅里来。只听后面有人喊道:“燕西,燕西,哪里去?”燕西回头看时,却是孟继祖。便问道:“你也是刚才来吗?”孟继祖道:“我早来了。你为什么不上礼堂去拜寿,先就去听戏?”燕西笑道:“我最怕这个。而且我又是晚辈,遇见了寿公寿婆,少不得还要磕头。”孟继祖道:“你怕,就不去吗?”燕西道:“反正贺客很多,谁到谁不到,他们也不记得的。”孟继祖道:“那么,我们一块儿去听戏吧。”拉着燕西的手就走。走进戏场,只见围着戏台,也搭了一个三面相连的看台。那都是女宾坐的。台的正面一排一排的椅子,那就是男宾的位子了。燕西进来,见男座里,还不过一大半人,女座里早是重重叠叠,坐得没有隙缝了。孟继祖道:“太太们到底不像男宾那样懂戏,听了锣响就要来,来了就舍不得走的。”燕西道:“堂会戏,大概也不至于坐不住,女子们的心,比男子的心要静些的,也无怪乎她们来了不愿走了。”说时,目光四围一转,只见敏之和清秋也来了。正看着台上的戏在说话呢。敏之旁边,有个中年妇人,胸襟前挂着红绸,佩着红花,大概是招待员,她在那里陪着说话。燕西一想,清秋既然认识这个招待员,就是敏之走了,以后也有人招待,不至让她觉得冷静,心里才宽慰些。约摸看了两出戏,来宾渐渐地拥挤起来了。燕西抬头一看敏之,已然不见,只见清秋在那里。清秋对于他并没有注意,似乎还不知道。心想,五姐已离开那里,不要让她从中又一介绍,大家都认识了,那倒是老大不方便。自己踌躇了一会儿,正没主意,只见招待员挨着椅子请道:“已经开席了,诸位请去入席。”这些来宾,听说赴席就有一半走的。
燕西趁着大众纷乱,也离了戏场,且先不去赴席,绕到外边,在女招待员休息的地方,找着刚才看见的那位女招待员,脱下帽子点了一下头,笑道问道:“敝姓金,你看见我的家姐吗?”招待员道:“你问的是金小姐吗?她走了,有一位同来的令亲,还在这里。”燕西道:“我正是要找她,她府上来了电话,请她回去呢。”那招待员信以为真,一会儿就把清秋引来了。清秋问道:“家母来了电话吗?”燕西含糊地答应道:“是的。打一个电话到我那边去,叫我的听差去问一声:有什么事没有?若没有要紧的事,好戏在后呢,就不必回去了。”清秋也是舍不得回去,就问电话在什么地方?燕西道:“这里人乱得很,我带你到后面去打电话吧。”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转了好几进门,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后来渐渐转到内室。清秋便停住脚道:“我们往哪里去呢?”燕西道:“不要紧,这是舍亲家里,那儿我都熟悉的。”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因为是月头,夜色很明,清秋向前一看,只见一叠假石山,接上走廊。四周全是花木,仿佛是个小花园子。到了这里,她狐疑起来,站住了不敢向前。燕西道:“接连两出武戏,锣鼓喧天,耳朵都震聋了,在这里休息一下,不好吗?”清秋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没有做声。燕西道:“这个园子虽小,布置得倒还不错,我们可以在这里看看月色,回头再去看戏。”清秋道:“我还要打电话呢。”说这话时,声音就小得多,不免把头也低下去了。燕西走近前一步,低声说道:“清秋,你还不明白吗?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一说哩。”清秋手扶着廊柱,头藏在袖子底下。燕西道:“你这人很开通的,还害臊吗?”清秋道:“我们有什么话可说呢?”燕西道:“我写了几封信给你,你怎样只回我一封信,而且很简单,很客气,竟不像很知己的话了。”清秋笑道:“我怎敢和你称起知己来呢?”燕西挽着她的手道:“不要站在这里来说,那边有一张露椅,我们坐到那里去慢慢地说一说,你看怎样?”一面说,一面牵着清秋走,清秋虽把手缩了回去,可是就跟着他走过来。这地方是一丛千叶石榴花,连着一排小凤尾竹,一张小巧的露椅,就列在花下。椅的前面,摆着许多大盆荷叶,绿成一片,所以人坐在这里,真是花团锦簇,与外间隔绝。清秋和燕西在这里,自然可以尽情地将两方思慕之忱,倾囊倒箧地说了出来。那时一颗半圆的月亮,本来被几层稀薄的云盖上,忽然间,云影一闪,露出月亮,照着地方雪白。两个人影,并列在地下。清秋看见了这般情景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是了,还有许多好戏我还没有看见,我去听戏了。”燕西道:“你还没有吃晚饭呢,忙什么,你先去吃饭。吃过饭之后,你也只要看两出戏,你在楼上一起身,我便到大门口去开汽车,好送你回去。”清秋道:“不,我雇洋车回去吧。”燕西道:“我吩咐汽车夫,叫他不要响喇叭,那么,你家里人一定不知道是坐着我的车子回去的。”清秋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就是那样办吧。”清秋用手理了一理鬓发,又按了一按发髻,走出花丛,到廊檐下来,低头牵了一牵衣襟,抢先便走。
燕西在后慢慢地走出来,心里非常高兴,自己平生之愿,就在今日顷刻之间,完全解决了。就是这样想着,真个也乐从心起,直笑到脸上来。自己低头走了,忘却分什么东西南北。应当往南走的时候,偏是往北拐,胡打胡撞,竟跑到王家上房来。抬头一看,只见正面屋里,灯火辉煌,有一桌的女宾,在那里打麻雀牌。燕西缩着脚,回头就要走,偏是事有凑巧,顶头遇见了王玉芬,玉芬道:“咦!老七几时来的?”燕西道:“我早来了,在前面看戏呢。”燕西一面说,一面望外走。玉芬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说道:“别走,给我打两牌,我输得不得了。”燕西道:“那里不是有现成的人在打牌吗?怎样会把你台下的一个人打输了?”玉芬道:“我是赶到前面去听一出《玉堂春》,托人替我打几牌,现在你来了,当然要你替我打了。”燕西道:“全是女客,那儿都有谁?”玉芬道:“你还怕女客吗?况且都是熟人,要什么紧?”燕西道:“我耽搁了好几出戏没听,这时刚要走,又碰到了你这个路劫的。”玉芬道:“耽搁了好几出戏吗?你哪里去了?”燕西道:“找你家令兄谈谈……”玉芬笑道:“胡说,他先在这儿看牌,后来我们一路去听戏的,你又没做好事。”玉芬本来是随口一句话,不料正中了燕西的病,他脸上一红说道:“做了什么坏事呢?难道在你府上做客,我都不知道吗?”玉芬也怕言重了,燕西会生气。笑道:“不管那些,无论如何,你得替我去打两牌。”说时,把身子望外一闪,转到燕西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你非打不可!”燕西没有法摆脱,只得笑道:“可是可以,我有约在先,只能打四牌,多了我就不管。”玉芬眼珠一转,对燕西微微一笑:“只要你去,多少牌不成问题。”燕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跟她去。玉芬在后面监督着把燕西引到屋子里去。这一来,把燕西直逼得坐起不是,进退两难。
原来在座的,一个是玉芬的嫂子袁氏,一个是陈少奶奶,也是王家的亲戚,一个是刘宝华太太,还有一个呢,正是白小姐白秀珠。他们见了燕西进来,都笑着点了一下头,惟有白秀珠板着面孔,自看桌上的牌。燕西偷眼看她,不说别的,就是那样一对钻石的耳坠,在两腮之下,颤抖不定,便可以知道她一颗芳心,纷乱已极。自己也觉有些不忍,但是自己和她翻了脸,玉芬是知道的,她不理我,我也不能理她。所以也没有做声,在座的人,都也知道他两人交情很厚,见面当然可以很随便,谁也没有理会。这两个人心里,正在大闹别扭。这里只有玉芬心里明白,便对她嫂子袁氏,丢了一个眼色,问道:“你又给我输了不少,你这个枪手不成,我另找一个人来。”袁氏会意,便站起身来笑道:“七爷,你来吧。”陈少奶奶笑道:“呵唷!使不得!白小姐坐上首,他坐下首,能保他们不串通一气吗?只要白小姐放牌稍微松一点,那我们就受不了哩!”白秀珠用手按着袁氏的手道:“别走,还是咱们来。要不,玉芬姐自己上场也可以。”玉芬笑道:“人家说笑话呢,你就急了。当真说你两个人打牌,会让张子吗?交情好,也不在这上头呀!”秀珠道:“你说得是些什么话?我就那样无心眼儿吗?”玉芬道:“那么,你怎样不让老七上场?”秀珠眼睛望着桌上的牌,故意不对燕西看着,说道:“我是说桌上老是换人不方便,别人上场不上场,我管不着。”秀珠这样说话,陈少奶奶和刘太太都看出来了,准是和燕西闹了别扭,玉芬从中撮合,大家越是要起哄了。陈少奶奶道:“七爷,你非坐下来打不可,你不坐下,我说的玩话,倒要认真起来了。”玉芬一手扯着燕西,本没有放,燕西走不脱,又怕人识破机关,一面笑着,一面坐下来,说道:“世上只有请枪手打枪的,没有逼枪手打枪的。三嫂这真是拘留我了。”打牌以后,玉芬手扶着椅子背,听他俩怎样开始谈话。这第一牌,是刘太太和了。秀珠嵌了白板,又碰了二筒,应该收小和钱;燕西正是赤足和,应该给秀珠的钱,因为回转头去和陈少奶奶讲牌经,把这事忘了。秀珠便问玉芬道:“玉芬姐,你几和?我是二十和。”玉芬笑道:“奇了!你不问打牌的,问我看牌的。多少和,我管得着吗?”秀珠道:“你输了钱,不给钱,打算赖账,还是怎么着?”玉芬道:“我已派了代表,代表就有处理全权。要不然,我还要派代表做什么呢?”
秀珠道:“不说那些个,你给我钱不给?”她两人一吵,燕西才知道了。对着牌说道:“我们八和,找十二和。”于是拿了四根筹码,送到秀珠面前。秀珠又对玉芬说:“你什么八和?我没瞧见。”玉芬道:“好啰嗦!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打牌,我怎知道牌多少和?我又不是邮政局,替人家传信的。你不愿意我在后面看牌,我不看,成不成?”说毕,玉芬一闪,就闪到陈少奶奶后面去了。秀珠没法,只好算了。燕西一面理牌,一面想道:“刚才只吃两铺下地,并没有碰,哪里来的八和?”这时,陈少奶奶笑道:“七爷,你不找我的小和吗?”燕西一想,她实在倒是八和。便拿出一根大筹码,找两根小筹码回来。秀珠看见问道:“四嫂,你不是八和吗?怎样和人家要钱?”陈少奶奶笑道:“我的八和是特别加大的,他应当给我钱?”秀珠道:“我知道吗?这就是冤人。哪里有八和?是九和吧?”燕西借着这个缘由,哈哈大笑,说道:“哦!是我记错了。白小姐,对不住。”说着,又送了八根小筹到秀珠面前。秀珠也不把眼睛望着燕西,口里叽咕着道:“真气人。”说时,把筹码使劲往怀里一掷。陈少奶奶对刘太太道:“他两人还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我们猜他是一副轿杠,那真冤枉。”刘太太笑道:“你理他呢,这是故意做的假圈套儿。”秀珠先是鼓着脸,一点不笑,后来禁不住了,把胳膊枕着头,把脸藏起来笑。燕西笑道:“陈少奶奶,你今天带了多少钱来坐轿子?”陈少奶奶笑道:“虽没带多少,输光了,可以打电话回去,叫家里再送来,那是够你们俩抬的了。”刘太太道:“不要紧,我是上家,在轿子后面,多注意一点,就好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发牌。秀珠手快,就掀起墩上的牌来。一看,却是一张绿发,摸上来要成嵌,心里一喜。不料就在这一看的时间,燕西喊了一声碰,那一张绿发,被陈少奶奶摸去了,秀珠又不敢怒形于色,怕对门知道了,不打出来,只微微瞪了燕西一眼。
及至刘太太再发牌,燕西二次又叫碰,秀珠道:“这是怎么回事?到我面前就有人叫碰。这墩上的牌,我别上手了。”燕西知道秀珠是说他,也不做声。偏是事有凑巧,到了刘太太面前发出一张七筒,燕西对了,就可以和西风九筒的对倒。秀珠手上,一张八筒,一张九筒,正等着这张七筒吃。她连忙把八九筒放下来说道:“我先吃起来,还有人碰吗?”燕西这可为难了,不碰吧?对对和草一色两台牌,放着不定失了机会。碰了吧?连在秀珠面前碰三张,而且又夺去她要吃的边张,她一定要生气的。正在这踌躇未定之间,秀珠已打出牌来了。这个时候,燕西就是要叫碰,也来不及,只得算了。顺手在墩上一掏,掏了一张四个头的红中,没有拿起,就把他打出去了。下手陈少奶奶接上打了一张七筒,燕西才叫对。陈少奶奶嚷起来道:“咦!这是怎么回事?刘太太打的,你不对,留着对我的。”燕西道:“我刚摸起来一对呢。”陈少奶奶捡起桌上的红中,说道:“七爷刚才摸的是这一张,我不知道吗?”燕西笑道:“我说句老实话吧,因其接连在人家面前碰三张牌,我有些不好意思。”刘太太笑着对秀珠道:“白小姐,你听听,这可是不打自招,真凭实据啦。”秀珠这一看,倒是燕西真让了牌。笑道:“也许是他忘了对呢。他有那么好的事,见我吃了边张不碰吗?”秀珠这话,乃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玉芬笑道:“老七!怎么着?你不是输自己的钱,不心疼吗?我瞧瞧,你手上有些什么牌?”燕西怕她一瞧,越发露出马脚来了,连忙将四张牌向桌上一覆说道:“我已经落了空了。你别瞧,露出形色,就和不着的。”说话时,牌又一周,陈少奶奶啪的一声,打出那张绿发来。秀珠一翻牌和了。玉芬乘燕西不提防,猛然将桌上四张牌拿起来一看,是一对西风,一对九筒,便嚷道:“这我真不依你了,把个两抬牌,白白扔了。你要是先对了七筒,秀珠妹妹吃不着她的八九筒,非拆了打出不可的,那不是早和了九筒吗?”玉芬一面将四张牌望桌上一摆。说道:“请你们大家瞧瞧,有这样子打牌的吗?”秀珠一看,果然燕西不碰七筒,乃是诚意相让,心里倒很是高兴。但是燕西做出这种不合法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将牌一推,站起身来就跑,口里说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口里说,人已跑出屋子外面去了。玉芬笑着骂道:“我以为请了一个好帮手来了,原来是个汉奸呢。”
燕西也不听那些,低着头笑了出去。走进戏场,顶头又碰到王家的少爷王幼春。他笑道:“燕西,你什么时候来的?”燕西随口说道:“刚到。”王幼春用指头点着燕西道:“你怕拜寿,这个时候才来,对不对?”燕西红着脸道:“白天有事耽误了,赶不来,三家兄来了,还不能代表吗?”王幼春道:“他是女婿,他拜寿,是他本名下的事,你是世侄,不应该去行个鞠躬礼吗?”燕西道:“你说得有理,请你带我到上房去拜寿。”幼春笑道:“我跟你说着玩哩,我自己就怕这个,加上我们家里这些底下人,又是双料的浑蛋,整批到寿堂上去磕头。家父家母也只敷衍了一阵,就叫我在礼堂上拦住。刚刚打发他们下去,一些先到的少奶奶小姐,已经来了,我只好避开。事后我一个人单独去磕头,又不成规矩,我索性也就含糊过去。自己也如此,何况亲戚?”燕西笑道:“这是你做儿子的人应该说的话吗?”王幼春道:“孝父母,只看你是真心,是假心,哪在乎这种虚伪的礼节上,我倒是说实话呢。走吧,瞧戏去。”他手挽着燕西,就走进戏场来。燕西的目光,早射到了看楼上去,见清秋还端坐在以前的座位上,这边母亲和梅丽却走了,大概是赴席去了。王幼春见他对着楼上注意,便用手掌掩着半边嘴脸,对着他耳朵说道:“楼上有一位美人,你看见吗?”燕西皱眉道:“郑重一点吧。”王幼春道:“这个人你不能不看一看,你要不看,你今天算白来了。”燕西听说,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要听戏,你别闹。”王幼春依旧笑道:“你早就说着要见一见我的达必留,她今天来了,我好意要介绍你看看,你倒不愿意。”燕西恍然大悟,连忙笑道:“我倒错怪了你。那人在哪儿?”王幼春用嘴向正面看台上一努,笑道:“那个穿淡红衣服的,披鹅黄绸巾的,剪着月牙式的头,皮肤白白的,脸子略微圆圆的。”燕西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不要加上那多形容词了。”王幼春笑道:“怎么样?桃萼露垂,杏花烟润。加得上这八个字的考语吗?”燕西道:“你又在哪里找到这八个字的考语?”王幼春道:“你不要藐视我,我现在也念书了。那个人在中学毕业了,国文考第一。”心想,我要不用功,明天结婚的时候,闹起三难新郎来,岂不要大相公的好看?燕西道:“你这样一派不规矩的样子,仔细你夫人看了不高兴。”王幼春笑道:“不要紧,她知道我是很顽皮的,我这样子已经看惯了,不要紧的。”
燕西偷眼向台上一看,恰好清秋也正向楼下一看。她见了燕西,便站起身来,燕西会意,便对王幼春道:“我找点东西吃去,就来,你在这儿等着吧。”燕西走到后面,与清秋相遇。清秋道:“你和谁说话?老往台上望着。”燕西道:“你以为人家是看你吗?他是看他自己的爱人呢。”清秋笑道:“这分明是你胡诌的。”燕西道:“你为什么不信?你看他是对你那边望着,还是对正面望着?”清秋悄悄地道:“不要说话了。这里来来往往全是人,你到门口去开汽车过来等着我吧。”燕西听说,真个先走一步,将汽车找到了。开到门口来,汽车夫将车门开了,清秋走上车去,燕西已先坐在车中了。清秋道:“你自己不会开车吗?”燕西道:“会开车。”清秋笑道:“你既然会开车,怎样不自己开车送我回去?这事我不愿意让汽车夫知道呢。”燕西道:“那要什么紧,我把车子送客,也不是一回,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清秋笑道:“我听说你会跳舞,一定女朋友很多吧?”燕西听到这里,觉得自己一句话露了马脚,笑道:“从前是有这一种嗜好,但是觉得那种交际,是很无聊的。自从搬到你府上隔壁以后,对于那些舞女,早就生疏得多了。”清秋道:“那为什么呢?”燕西也问道:“你说为什么呢?”清秋微笑,也不肯言语。说着话时,汽车开得很快。清秋对外面一望,快要到家了,便对燕西道:“你对汽车夫说,不要按喇叭。”燕西道:“就让令堂知道是我送你回来的,也不要紧。我看令堂对我很客气,并不讨厌。”清秋踢着脚道:“你还是叫他不要按喇叭,不然……”燕西不等她说完,便道:“你先不是说了吗?我早就吩咐他们了,你说的话,我没有办不到的,还用你说第二次吗?”清秋道:“那么,请你马上下车去,成不成?”燕西口里说了一个“成”字,就站起身来,要招呼汽车夫停车。清秋将手一拦,逼得燕西坐下。笑道:“坐下吧,别捣乱了。”燕西道:“我打算明后天到西山去玩一趟,想请你去一个,成不成?”清秋道:“老远的,跑到西山去做什么?我不去。”燕西道:“这个日子,西山太好玩了,为什么不去?一定要去的。”一语未完,汽车已经到了清秋门口,停住了。汽车夫跳下车来,就去开车门。燕西一把握着清秋的手问道:“去不去?”清秋急于要摆脱,只得说了一个“去”字,就下了车了。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清秋下了车,将门叫开,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去。冷太太在屋里问道:“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清秋道:“金家大小姐,带我看戏去了。”冷太太道:“在哪里看戏?”清秋道:“是她家的亲戚家里。咳!妈!不要提了,这两家房子,实在好!”冷太太笑道:“你不要说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的话了。”清秋道:“金家那房子实在好,排场也实在足。由外面到上房里去,倒要经过三道门房。各房子里家具,都配成一色的。地下的地毯,有一寸来厚。”清秋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冷太太低头一看,只见她穿的那一双月牙缎子鞋,还没有脱下,上面还有两道黑印。便说道:“你上哪里去了,怎么把一双鞋弄脏了?”清秋低头一看,心里一想,脸都红了。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大概是听戏的时候,许多人挤,给人踏了一脚。”冷太太道:“他们阔人家里听戏,还会挤吧?”清秋道:“不是看戏坐着挤,大概是下楼的时候,大家一阵风似的出来,踏了我一脚了。”冷太太道:“你应该仔细一点穿,你穿坏了,叫我买这个给你,那是做不到的。”清秋也没有再和她母亲分辩,回房换鞋去了。到了次日,忽然发觉身上掖的那条新手绢,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条手绢丢了是不要紧的,可是自己在手绢犄角上,挑绣了“清秋”两个小字,让人家捡去了,可是不便。想起来,系在纽扣上,是系得很紧的,大概不至于失落,一定是燕西偷去了的。但是他要在我身上偷手绢,绝不是一刻工夫就偷去了。他动手为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清秋这样一想,也不管那手绢是不是燕西拿的,便私下对韩妈说:“昨天我到金家去,有一条手绢丢在他家里,你去问金七爷捡着了没有?”韩妈道:“一条手绢,值什么?巴巴地去问人,怪寒碜的。”清秋道:“你别管,你去问就得了。”韩妈因为清秋逼她去问,当真去问燕西。燕西道:“你来得正好,我要找你呢。我有一个字条请你带去。”韩妈道:“我们小姐说,她丢了一条手绢,不知道七爷捡着了没有?”燕西笑道:“你告诉她,反正丢不了。这字条儿,就是说这个事,你拿给她看,她就知道了。”韩妈听说,信以为真,就把字条拿了回来。清秋道:“手绢有了信儿吗?”韩妈将字条交给她道:“你瞧这个,就知道了。”清秋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游山之约,不可失信。明天上午十二时,我在公园等你,然后一路出城。”清秋看了,将字条一揉,揉成一个小纸团,说道:“这又没提手绢儿的事。”韩妈道:“七爷说,你瞧这个就知道哩。他不是说手绢,又说什么?”清秋顿一顿,说道:“是些不相干的话,说昨天到他家里去,他家招待不周,不要见怪。”韩妈不认识字,哪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就不复再问。
清秋等她走了,把揉的那个纸团,重新打开,看了一看。心里一想,到西山去,来去要一天整的,骗着母亲说是去会同学,恐怕母亲不肯信,若是不去吧?又对燕西失了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竟不能决。但是盘算的结果,赴约的心事,究竟战胜了她怕事的念头。次日一早起来,就赶着梳头。梳好了头,又催着韩妈做饭。冷太太道:“你又忙什么,吃了饭要出去吗?”清秋道:“一个同学,邀我到她家里去练习算学。”冷太太见她如此说,也就不追问。一会儿吃了饭,清秋换了衣服,就要走。冷太太道:“你这孩子,有几件好衣服,就要把它穿坏了事。到同学家里去,何必穿这些好衣服?”清秋道:“你老人家都是这样想,有了衣服,留着不穿。可是到了后来,衣服不时新,又要把新的改着穿了。”冷太太道:“你要穿就穿起走吧,别说许多了。”清秋坐车到了公园,早见燕西的汽车,停在门口。清秋走进去,遥遥地就见燕西在树林底下的路上,徘徊瞻望。他一看见,连忙迎上前来。笑道:“你才来,我可饿极了。”清秋道:“你怎样饿极了?”燕西道:“我没吃饭,等着你来吃饭呢。”清秋道:“你早又不告诉我,我已经吃了饭了。”燕西道:“吃了饭吗?你陪我到大餐馆里去吃点东西,成不成?”清秋道:“我吃了饭来的,我怎样又吃得下?”燕西道:“我这是痴汉……”说时,连忙把话忍住了。清秋笑道:“你就说我是丫头也不要紧。我看你们府上的丫头,都花朵儿似的,恐怕我还比不上哩。”说着,对燕西抿嘴一笑。燕西笑道:“不用着急。也许将来有法子证明你这话不确。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清秋道:“我实在是不要吃了,陪你去坐一会儿得了。”
二人走到露台上,拣了一副座头。燕西便叫西崽递了菜牌子过来,转交给清秋看。清秋道:“我实在不吃。”燕西道:“不能吃,你就静坐在这里看我吗?”清秋道:“也罢,我吃一点果子冻。”燕西道:“不可,刚吃饱饭,不宜吃凉的。”于是叫西崽另送来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自己一面自吃大菜。菜都吃完了,西崽送了一碟果子冻上来。燕西刚拿了茶匙,将那块冻下的半片桃子一拨,只觉一个沸热的东西,按在手背上。低头看时,乃是清秋将喝咖啡的那个小茶匙伸了过来。她笑道:“刚才你不要我吃冷的,为什么你自己吃起冷的来?”燕西笑道:“吃西餐是不忌生冷的。但是你不让我吃,我就不吃。”清秋道:“我也让你吃,你也让我吃,好不好?”燕西想了一想说道:“好,就是这样办。”于是将这碟果子冻,送到清秋面前。清秋道:“你的给我,你呢?”燕西道:“我只要一点,你吃剩下的给我吧。”清秋用小茶匙划着一半冻子,低着头笑道:“这样有钱的大少爷,又这样省钱,舍不得请人另吃一碟。”燕西笑道:“可不是。不但省钱,我还捡人的小便宜呢。”说时,在身上掏出一条手绢,向空中一扬。说道:“你瞧,这不是捡便宜来的吗?”清秋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是怎样在我身上把手绢偷去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燕西道:“岂但手绢而已哉?”清秋见他话中有话,也不往下问,只是用那茶匙去翻果子冻,一点一点向嘴里送。约摸吃了一半,将碟子一推,笑道:“太凉了。”燕西见她将碟子推开,顺手一把就将碟子拿了放在面前。清秋笑道:“你真那么馋,把它拿下去吧。”燕西不答,带着笑,一会儿工夫,把两片桃子,半块冻子,一阵风似的吃下去了。抬手一看手表,已是一点了。便问清秋道:“我们到香山?还是到八大处?还是到汤山?”清秋道:“谁到汤山去?那是洗澡的地方,就是香山吧。”
燕西会了饭账,和清秋同坐了汽车,出了西直门,直向香山而来。到了山脚,燕西扶着清秋下了汽车,燕西问道:“我们先到旅馆里去,还是先在山上玩玩?”清秋道:“我们既然是来逛山的,当然先逛山。”燕西道:“你不怕累吗?”清秋道:“我们在学校里也常跑着玩,这点算什么?”说时,两人顺着石阶,上了一个小山坡。清秋负着那柄小绸伞,越走越往后垂,竟有负不起的样子。站在一个小坦地上,抽出手绢来揩汗。燕西顺手接过伞,笑道:“怎么样,觉得累吧?那边上甘露旅馆是很平稳的,上那边去吧?”于是燕西站在清秋身后,撑着伞,给她遮住太阳,向这边大道而来。走到甘露旅馆,靠着露台的石栏边拣了一副座头坐下。茶房送了茶来,燕西便斟了一杯放到清秋面前。清秋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燕西笑道:“古人不是说,相敬如宾吗?”清秋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却是没有做声。燕西喝着茶,朝东南一望,只见山下青纱帐起,一碧万顷。左一丛右一丛的绿树,在青地里簇拥起来,里面略略露出屋角,冒着青烟。再远些,就是一层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东西,从地而起,远与天接。燕西道:“你看,到了这里,眼界是多么空阔?常常得到这种地方来坐坐,岂不是好?”清秋笑道:“可惜生长这种地方的人,他领略不到。能领略的人,又没法子来。”燕西道:“为什么没法子来?坐汽车来也很快的,一个钟头,可以到了。”清秋笑道:“这是你少爷们说的话。别人家里,不能都放着汽车,预备逛山用吧?”燕西道:“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你呢。”清秋道:“你说我,我有汽车吗?”燕西道:“你自然会有的。”清秋见他说到这句,抓了碟子里一把瓜子,放在面前,一粒一粒捡起来,用四颗雪白的门牙,慢慢地嗑着,心里可是极力地忍住了笑。燕西又追着问道:“你想,我这句话在理吗?”清秋微笑,点着头道:“在理在理!我若不是有道法,可以变出一辆汽车来,就是做个女强盗,抢一辆来。”燕西道:“都不用,你自然会有。你看我这话对不对?”清秋笑道:“你这话,或者也对,或者也不对,我可不知道。”燕西道:“老实说了吧!我有汽车,就等于你有汽车。”清秋听了,只是不做声。燕西说了这句话,似乎到了极点了,要怎样接着往下说,也是想不起来。于是两人相对默然,坐着喝了一会儿茶。燕西指着右边一片坦地,说道:“那边的路很好走,我们到那里散散步去。”清秋道:“刚坐一会儿,又要走。”燕西道:“那里有一道青溪,水非常的清,咱们看看鱼去。”说道,燕西已站起身来。清秋虽不大愿去,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
走到那溪边,一片树荫,映着泉水都成了绿色。东南风从山谷中穿来,非常的凉爽。靠着溪边,一块洁白的山石,清秋斜着身子,坐在石上,向清溪里面看鱼。燕西在石头下面,一块青草上坐了,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清溪里的水发呆。清秋的长裙,被风吹着,时时刮到他的脸上,他都不知道。半晌,燕西才开口说道:“我今天请你到香山来的意思,你明白吗?”清秋依旧脸望着水,只是摇摇头,没有做声。燕西道:“你不能不明白,前天在王家花园里,我已经对你说了一半了。”说时突然站立起来,一只手牵着清秋的手,一只手在袋里摸出一个金戒指来。清秋回头一看,也站起来了。且不将那只被握的手夺回去,可是另伸出一只手,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只手。燕西见她这样,倒是有拒绝的意思,实在出于不料。清秋也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这番意思,不在今日,不在前日,早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仔细想了一想,你是什么门第,我是什么门第?我能这样高攀吗?”燕西道:“我真不料你会说出这句话,你以为我是假意吗?”清秋道:“你当然是真意。”燕西道:“我既然是真意,你我之间,怎样分出门第之见来?”清秋道:“你既然对我有这番诚意,当然已无门第,但是你家老太爷、老太太,还有令兄令姊,许多人都没有门第之见吗?”清秋说完了,撒开手,便坐在石头上,拣着石头上的小砂子,缓缓地向水里扔,只管望着水出神。燕西道:“你这是多虑了。婚姻问题,是我们的事,与他们什么相干?只要你爱我、我爱你,这婚约就算成立了。况且我们家里,无论男女,各人的婚姻,都是极端自由的,他们也绝不会干涉我的事。”清秋道:“我问你一句话,府上有人和贫寒人家结亲的吗?”燕西道:“有虽然没有,可是也没有谁禁止谁和贫寒人家结亲呀!婚姻既然可以自由,那我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家里人是不能问的。况且你家不过家产薄弱一点,一样是体面人家,我为什么不能向你求婚?”清秋道:“你说的话,都很有理,我不能驳你。但是我不敢说府上一致赞成。”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婚姻自由,他们是不能过问的。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事就成立了。慢说他们不能不赞成,就是实行反对,他还能打破我们这婚约吗?你若是拒绝我的要求,就请你明说。不然,为了两家门弟的关系,将我们纯洁的爱情发生障碍,那未免因小失大。而且爱情的结合,只要纯正,就是有压力来干涉,也要冒万死去反抗,何况现在并没有什么阻碍发生呢?”
清秋坐在那里,依然是望着水出神,默然不做一声。燕西又握着她的手道:“清秋,你当真拒绝我的要求吗?是了,我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嫌我有铜臭气,我父亲我哥哥都做官,你又嫌我家是官僚,没有你家干净,对不对?”清秋道:“我不料你会说出这种话来,这简直不是明白我心事的话了。”燕西道:“你说怕我家里人反对。我已说了,不成问题。现在我疑你嫌我家不好,你又说不是。那么,两方都没有阻碍了,你为什么还没有表示?”清秋坐在石上,目光看着水,还是不做声,不过她的脸上,已经微微有点笑容了。燕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说,究竟还有异议没有?”清秋笑着把脸偏到一边去,说道:“我要说的话,都已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道:“你总得说一句,我才放心。”清秋道:“你叫我说什么呀?”燕西笑道:“你以为应该怎样说,就怎样说。”燕西越逼得厉害,清秋越是笑不可抑,索性抬起一只胳膊来将脸藏在袖子下面笑。燕西把她的胳膊极力地压下来,说道:“我非要你说一句不可。这样吧,省得我不好直说,你也不好直答,我说句英语吧。你不答应我,我今天就和你在这里站到天黑,由天黑站到天亮。”清秋把头一摆,笑道:“我不懂英文。”燕西道:“不要客气了,你真不懂吗?我就直说了。”于是一只手拿出戒指来,给清秋看了一看,问道:“清秋,你愿……”清秋不让他说完,连忙将手绢捂住燕西的口,笑道:“别往下说了,怪不中听的。”燕西道:“这就难了。说英国语,你说不懂;说中国语,你又嫌不中听,就这样糊里糊涂,就算事吗?那么,这戒指戴的也没有缘由了。无论如何,我总要你说一句。”清秋道:“你实在是太麻烦,你就说句英文试试看。”燕西道:“我说了,你要不答应,我这话可收不转来。”清秋道:“我若是答应不来,怎么办呢?”燕西道:“很容易答应的,你只要说一个字,答应一个yes就行了。你说不说?”清秋笑道:“就说一个yes吗?这个总行的吧。”燕西道:“你不要装傻了,也不要难我了,我可说了,你可要答应。”清秋笑道:“当真光说一个yes吗?那或者行。”燕西道:“不要‘或者’两个字,要光说‘行’。”清秋笑道:“就不要‘或者’两个字,你说吧。”燕西于是将清秋的手举起一点来,他也微微地伸出无名指,意思是让她戴上戒指。燕西便道:“I love you?”清秋早是咯咯地笑起来,哪里还说得出话。燕西道:“怎么了,你不答应我吗?”清秋被他逼不过,只得点点头。燕西道:“你这头点得不凑巧,好像是说不答应我呢。”清秋道:“别麻烦了,我是答应你那句英文呢。”燕西道:“点头还是不成,你得口中答应才行。我再说过一句,你可得接上就答应。”正说时,遥见山脚下,有一群男女遥遥上山而来。清秋道:“人来了,别闹了。”燕西道:“人来了也不要紧,要你答应了,我给你戴上戒指。”于是又含着笑道:“I love you?”清秋笑着低了头,轻轻说道:“是的。”百忙下把那yes一个字,又忘记了。燕西手上拿的戒指,只微微一伸,戒指已经套上了。清秋连忙将手摆脱,离开石头站着。燕西笑道:“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很感激你。但是我们还欠缺一点手续。因为自由的婚姻,应该完全仿着欧美的办法。他们的女子在允了婚以后,是要……”清秋道:“要什么?走,喝茶去吧。”燕西道:“爱情电影里面,他们一男一女,最后是怎么样?你知道吗?我们就是欠缺那一道手续。这一道手续不办完,什么事也可以不忙,别说喝茶。”说时,便抵住她的去路。清秋笑道:“我们赶快一点到旅馆里去吧,我口渴了,要喝茶呢。你瞧山底下的人,已经到面前来了。”
在此时间,那一班游客果然渐走渐近。清秋当着人,慢慢地走回原路,燕西没有法子,也只好一路到旅馆里来。清秋坐下,低头将戒指看了一看,于是对燕西道:“我有一句话说,你可别疑心。这事情,我母亲同意不同意,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得慢慢地和她去说。在未和她说明以前,我这戒指暂时不能戴着。”燕西道:“那是自然。但是我看伯母的意思,对我并不算坏,绝不会不赞成的。”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至于不赞成,这个我倒不担心。我最担心的,还是你那一方面。你上面有好几位老人家,又是大家庭,你回去一说,他们要知道是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舆论大哗起来,就是你,恐怕也要受窘。”燕西道:“你总是这一点放心不下。我就斩钉截铁说一句,就让他们不赞成这一件婚事,我和母亲私下开谈判,请他给我们几万块钱到外国留学去。等我们毕了业回来,我们自己就可以撑持门户。那个时候,他们绝不能对我们怎样了。”清秋道:“照你这样说,倒是很容易解决的。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燕西道:“有什么难?我说要去留学,家里还能不给钱吗?只要他给钱,我们就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走了。”清秋道:“照你说,样样都有理。只是你将来能有这个决心吗?”燕西道:“怎么没有?我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你尽管放心,不要怀疑,我若说了不能履行,就是社会所不齿的人,永不将‘金燕西’三个字,和社会见面。”清秋笑道:“你为什么发急?”燕西道:“我不起誓你不相信,那有什么法子呢?”清秋笑道:“这是你自己要这样,并不是我逼你的呀!”燕西道:“这是我诚意的表示,非这样,你不能放心的。”清秋道:“你不要提了,说别的吧。”燕西道:“我心里很快乐,仿佛得了一种可爱的东西一样,可是又说不出来,你也是这一样吗?”清秋抿嘴一笑。燕西道:“我们吃点什么?”清秋道:“你不是吃了饭出城的吗,怎样又要吃东西?”燕西笑道:“我们似乎当喝一杯酒,庆祝庆祝。”清秋道:“我可是什么也吃不下。”燕西道:“坐在这里也是很无聊的,我们顺着山坡,到山上去玩玩。走饿了,回来再喝酒。”清秋道:“我走不动。”燕西道:“路很平的,而且也不远。”清秋笑道:“我穿着这白缎子鞋,回头只剩光鞋底了。”燕西道:“鞋子坏了,你要什么样的鞋了,我打一个电话到鞋庄上去,就可叫他们送到家来。”
“值什么?”清秋道:“不怕晒吗?”燕西道:“我们拣一个树荫坐下,不很凉快吗?”清秋道:“山上没人,怪冷静的。”燕西道:“游山自然是冷静的,难道像前门大街那样热闹吗?”清秋笑道:“我怎么样说,你怎么样答复,你总是对的。”燕西道:“并不是我说的完全就对,实在因为你问的是成心搅扰,所以我一说,你就没有法子回答了。别麻烦了,走吧。”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两人一同走上山去。这一去,一直过了好几个钟头,等到太阳偏西,方才回到原处。燕西道:“由山上走来走去,现该饿了,我们应当吃点东西吧?”清秋道:“你老要我吃东西做什么?”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庆祝庆祝呀。”于是燕西叫茶房开了两客西菜,斟上两杯葡萄酒,和清秋对喝。清秋将手抚摩着杯子道:“这一大杯酒我怎样喝得下去?”燕西笑道:“你喝吧,喝不了再说。”说毕,将玻璃杯子对清秋一举。清秋没法,也只得将杯子举了一举。可是只把嘴唇皮对酒杯口上浸了一浸,就把杯子放下了。燕西道:“无论如何,你得真喝一点。这种喝酒,是和酒杯接吻,我不能承认的。”清秋对燕西一笑道:“你说什么?”燕西笑道:“我没说什么,可是敬茶敬酒无恶意,你也不能怪我吧?”说毕,又举着杯子。清秋见他举了杯子,老不放下来,只得真喝了一口。燕西道:“你那杯也太多了,我只剩小半杯呢,你倒给我喝吧。”便将清秋大半杯酒接了过来,向自己杯子里一倾,剩了一个空杯,然后再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分了一小半倒在那里面。清秋笑道:“这为什么,你发了呆吗?”燕西道:“酒多了,怕你喝不了,给你分去一点,不好吗?”于是将酒杯递给她道:“你喝。”清秋拿着那个杯子,她不肯喝,只是红着脸,笑嘻嘻的。燕西道:“你为什么不喝?”清秋道:“你心里不准又在那儿捣什么鬼呢?”燕西也笑道:“你知道就更好了,那是非喝不可的。”清秋道:“你这人说起来样样文明,为什么这一点,这样顽固?”燕西道:“我就是这样,文明得有趣,我就文明。顽固得有趣,我就顽固。”清秋见他说得这样顽皮,也就笑起来了。这一天,他们一对未婚夫妇,在香山闹了一个兴尽意足,夕阳下山,方始进城。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燕西回得城来,将清秋送到胡同口,且不进他那个别墅,自回家来。在书房待了片刻,也坐不住,便到五姐六姐这里来闲谈,敏之笑道:“老七,那位冷小姐,非常的温柔,我很喜欢她,你和她感情不错吗?”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和她舅舅认识,和她不过是间接的朋友哩。”敏之道:“你这东西,就是这样不长进。好的女朋友,你不愿和她接近。狐狸精似的东西,就是密友了。”润之正躺在一张软椅上看英文小说。笑道:“那个姓冷的女子?我向来没听见说。”燕西道:“是我新交的朋友呢。你问五姐,那人真好。她不像你们,专门研究外国文学的。她的国文,非常好,又会作诗。”润之笑道:“听见母亲说,你在外面起了一个诗社呢。刚学会了三天,又要充内行了。”燕西道:“我又不是说我会作诗,我是说人家呢。她不但会作诗,而且写得一笔好小字。”润之道:“据五姐说,那人已经是长得很好了。而今你又说她学问很好,倒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了?”燕西道:“在我所认识的女朋友里面,我敢说没有比她再好的了。”润之道:“无论怎样好法,不能比密斯白再好吧?”燕西道:“我不说了,你问问五姐看,秀珠比得上人家十分之一吗?”敏之还没答话,只听门外一阵笑声,有人说道:“这是谁长得这样标致?把秀珠妹妹比得这样一钱不值。”在这说话声中,玉芬笑着进来了。润之笑道:“老七新近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他在这里夸口呢。”燕西连忙目视润之,让她别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玉芬道:“这位密斯姓什么,能告诉我吗?”燕西道:“平常的一个朋友,你打听她做什么?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她。”玉芬道:“因为你说得她那样漂亮,我不相信呢。我们秀珠妹妹,我以为就不错了,现在那人比秀珠好看十倍,我实在也想瞻仰瞻仰。”敏之知道了她为表姊妹一层关系,有些维护白秀珠,不可说得太露骨了。笑道:“你信老七胡扯呢。也不过是一个中学里的女学生,有什么好呢?他因为和密斯白怄了一场气,还没有言归于好,所以说话有些成心损人。”玉芬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姓什么,在哪个学堂里?”燕西怕敏之都说出来,不住地丢眼色。敏之只装不知道,很淡然的样子,对玉芬说道:“我也不详悉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姓冷而已。”
玉芬是个顽皮在脸上、聪明在心里的人,见他姊弟三人说话遮遮掩掩,倒实在有些疑心。燕西更是怕她深究,便道:“好几天没听戏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哪家戏好,倒想听戏去。”玉芬笑道:“你是为什么事疯了,这样心不在焉。前天听的戏,怎样说隔了好几天?”燕西道:“怎么不是好几天,前后有三天啦。”玉芬对他笑了一笑,也不再说。便问敏之道:“上次你买的那个蝴蝶花绒,是多少钱一尺?”敏之道:“那个不论尺,是论码的,要十五块钱一码呢。那还不算好,有一种好的,又细又软又厚,是梅花点子的,值三十块钱一码。”玉芬道:“我不要那好的。”敏之道:“既然要做,就做好的,省那一点子钱算什么?”玉芬道:“我不是自己做衣服,因为送人家的婚礼,买件料子,配成四样。”敏之道:“送谁的婚礼?和我们是熟人吗?”玉芬道:“熟人虽然是熟人,你们不送礼,也没有关系,是秀珠妹妹的同学黎蔓华。说起来,倒是有一个人非送不可。”说着,将手向燕西一指。燕西道:“我和她也是数面之交。送礼固然也不值什么,不送礼,也很可以说得过去。”玉芬道:“说是说得过去。不过她因为秀珠的缘故也要下你一份帖子。人家帖子来了,你不送礼,好意思吗?”燕西道:“我想她不至于这样冒昧下我的帖子,就是下了帖子,我不送礼也没关系。”玉芬道:“你是没有关系,但是秀珠妹妹有脸见人吗?”燕西道:“你这话说得很奇怪了,我不送礼,她为什么没有脸见人?”玉芬道:“老七,我看你和秀珠,感情一天比一天生疏,你真要和她翻脸吗?”燕西冷笑道:“这也谈不到翻脸。感情好,大家相处就亲热些。感情不好,大家就生疏些,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敏之见燕西的词色,极是不好,恐怕玉芬忍受不了,便笑道:“你别理他,又发了神经病了。”
玉芬心里明白,也不往下再说,谈了些别的事情,就回房去了。只见鹏振躺在床上,拿着一本小说看。玉芬道:“你瞧这种懒样子,又躺下了。”说时,将鹏振手上的书夺了过来,往地下一掷。鹏振站起来笑道:“我又招你了?”玉芬道:“你敢招我吗?”鹏振便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又是什么事不乐意,这会子到我这儿来出气?”玉芬将身子一扭,说道:“谁和你这样嬉皮笑脸的?”鹏振道:“我这就难了。理你不好,不理你又不好。这不知是谁动了咱们少奶奶的气,我非去打他不可。”说着,摩拳擦掌,不住地卷衫袖,眼睛瞪着,眉毛竖着,极力地抿着嘴,闭住一口气,做出那打人的样子。玉芬忍不住笑,一手将他抓住,说道:“得了吧,不要做出那些怪样子了。”鹏振道:“以后不闹了吗?”玉芬道:“我闹什么?你们同我闹呢。”鹏振道:“到底是谁和谁闹别扭,你且说出来听听?”玉芬道:“实在是气人!叫我怎么办?”鹏振道:“什么事气人,你且说出来听听?”玉芬道:“还有谁?不就是你家老七。”鹏振道:“你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不是找气受吗?”玉芬道:“说起来倒和我不相干。”鹏振道:“这就奇怪了。和你不相干,要你生什么气?”玉芬道:“我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于是便将燕西和白秀珠丧失感情的话,略微对鹏振说了一遍,鹏振皱着眉道:“蛖!你管得着他们这些事吗?”玉芬道:“怎么管不着?秀珠是我的表妹,她受了人家的侮辱,我就可以出来说话。”鹏振道:“就是老七,也没什么事侮辱她呀!”玉芬道:“怎么不算侮辱,要怎样才算侮辱呢?他先和秀珠妹妹那样好,现在逢人便说秀珠妹妹不是。这种样子对吗?”鹏振道:“老七就是这样喜好无常,我想过了些时,他就会和密斯白言归于好的。”玉芬道:“人家秀珠妹妹,不是你老七的玩物,喜欢就订约订婚,闹得不亦乐乎。不喜欢扔在一边,让他气消了再言归于好。你们男子都是一样的心肠,瞧你这句喜好无常的话,就不是人话。爱情也能喜好无常、朝三暮四的吗?”鹏振笑道:“好哇!你同我干上了。”玉芬也笑道:“不是我骂你,把女子当玩物,你们男子都是这一样的心思。”鹏振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但是你们女子自己愿做玩物,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们了。就说你吧,穿的衣服,一点不合适,你就不要。”说时,指着玉芬身上道:“你身上穿的纱袍子,有名字的,叫着风流纱,这是解放的女子,应该穿的吗?”玉芬道:“这是一些混账男子起的名字。这白底子,加上淡红柳条,不见得就是不正经。若说纱薄一点,那是图凉快呀。”鹏振道:“这话就算你对了。你为什么在长衣服里要缚上一件小坎肩?”玉芬笑道:“不穿上坎肩,就这样挺着胸走,像什么样子呢?”鹏振道:“缚着胸,有害于呼吸,你不知道吗?因为要走出去像样子,就是肺部受害,也不能管。这是解放的女子所应当做的事吗?”玉芬道:“别废话了!谁和你说这些。”鹏振笑道:“我告诉你吗,天下万物,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雌的不要好看,只有人是反过来的,因为一切动物,不论雌雄,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谁不求谁。那雄性的动物,要想做生殖的工作,不得不想法子,得雌性的欢心。所以无论什么禽兽都是雄的羽毛长得好看,雌的羽毛长得不好看。甚至于一头蟋蟀儿,也是雄的会叫,雌的不会叫。人就不然了。天下的男子,他们都会工作,都能够自立。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们全靠男子养活。要男子养活,就非要男子爱她不可。所以她们极力地修饰,极力地求好看。请问,这种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鹏振越说越高兴,嗓子也越说越大。
他的二嫂程慧厂,正由这院子里经过。听见鹏振说什么雌性雄性的话,便一闪闪在一架牵牛花下,听他究竟说些什么?后来鹏振说到什么女子全靠男子养活,什么女子是男子的玩物,禁不住搭腔道:“玉妹,老三这话侮辱女子太甚了,你能依他吗?”鹏振道:“二嫂,进来坐坐。我把这理,对你讲一讲。”程慧厂知道他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常常是在一处闹着玩的。他们吵这样不相干的嘴,也就懒得进去,笑了一声,便走了。也是事有凑巧,次日是一个光明女子小学在舞台开游艺会的日子。慧厂是个董事,当然要到。在戏园子里,又碰到白秀珠。秀珠笑道:“二嫂真是个热心公益的人,遇到这种学校开会的事情,总有你在内。”慧厂笑道:“起先我原替几个朋友帮忙,现在出了名,我就是不到,他们就也要找我的,‘热心公益’四个字,我是不敢当。像我家老三对令表姐说:女子是男子的玩物,这一句话,我总可以推翻了。”秀珠道:“他两人老是这样闹着玩的。”慧厂眉毛一扬,笑道:“你将来和我们老七,也是这样吗?”秀珠道:“二嫂是规矩人,怎么也拿我开心?”慧厂笑道:“我这样是规矩话呀。”说毕,慧厂自去忙她的公务,秀珠也是一时的高兴,回家之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王玉芬,先笑着问道:“你是金三爷的玩物吗?”玉芬道:“怪呀!你怎样知道这个典故?”秀珠道:“我有个耳报神,你们在那里说,耳报神就早已告诉我了。”玉芬道:“你还提这个呢,这话就为你而起。”秀珠道:“怎样为我而起?我不懂,你说给我听听。”玉芬随口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没有想到秀珠跟着要追问,这时后悔不迭,便道:“算了吧,不相干的话,说着有什么趣味?”秀珠道:“你夫妻俩打哈哈,怎么为我而起,这话我总得问问。”玉芬被她逼得没法,只得说道:“这事太长,在电话里不好说,哪天有工夫你到我这儿来,我慢慢地告诉你吧。”
秀珠是个性急的人,忍耐不住,次日便到金家来了。一进门,就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梅丽挟着一包书,从车上下来。秀珠便叫道:“老八刚下学吗?”梅丽回头一看,笑道:“好几天不见哩,今天你来好极了,我约了几个人打小扑克你也加入一个。”秀珠笑道:“你们一家人闹吧,肥水不落外人田,别让我赢去了。”梅丽对秀珠望着,将左眼(目夹)了一下,笑道:“你不是我一家人吗?就让你赢了去了,也不是肥水落了外人田啦。”秀珠笑道:“你这小东西,现在也学会了一张嘴。我先去见你三嫂,回头再和你算账。”梅丽笑道:“我不怕。我到六姐那里去补习法文,你到那里去找我得了。”谈毕,梅丽的皮鞋,得得地响着,已跑远了。
秀珠且不追她,她便一直来会玉芬。恰好是鹏振不在家,玉芬站在窗台边,左肩上撑着一柄凡呵零,眼睛看着窗台上斜摆的一册琴谱,右手拿着琴弓,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咿咿呀呀,非常难听。秀珠轻轻地走到她身后,在她腰上胳肢了一下。玉芬身子一闪,口里不觉得哎呀了一声,凡呵零和琴弓都扔在地下。回头一看,见是秀珠,一只手撑着廊下的白柱子,一只手拍着胸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秀珠倒是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玉芬指着秀珠道:“你这东西,偷偷摸摸地来了,也罢了,还吓我一大跳。”秀珠笑道:“你胆子真小,我轻轻地胳肢你一下,你会吓得这个样子。”玉芬道:“冒冒失失的,有一个东西戳了一下,怎样不吓倒。”秀珠笑道:“对不住,我来搀你吧。”于是要来扶玉芬进去。玉芬将身子一扭,笑道:“别耍滑头了。”说时,捡起了凡呵零,和秀珠一路进屋子去。玉芬道:“今天天气好,我要来找你,上公园玩玩去,恰好你就来了。”秀珠道:“我倒不要去玩。可是昨天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我听了心里倒拴了一个疙瘩,究竟为什么事?要求你告诉我。”玉芬一想,万万抵赖不了,只得将燕西和敏之、润之说的话,一一对她说了。便道:“你也不必生气。我想老七知道我和你是表姊妹,故意拿话气我,让我告诉你。你要真生气,倒中了他的计了。”秀珠淡淡地一笑,说道:“我才管不着呢。他认识姓冷的也好,认识姓热的也好,那是他的行动自由,我气什么?”玉芬道:“刚才我还听见他的声音,也许还在家里。你若看见他,千万别提这个。不然,倒像我在你两人中间,搬动是非似的。”秀珠道:“自然我不会和他说。梅丽在敏之那里,还叫我去呢。”
说毕,便向敏之这边来。果然敏之和梅丽两人坐在走廊下的吊床上。梅丽手上捧着一本法文,敏之的手指着书,口里念给她听。敏之一抬头,见秀珠前来,连忙笑道:“稀客!好久不见啦。”迎上前来,一只手握着秀珠的手,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秀珠笑道:“也不算稀客,顶多有一礼拜没来罢了。”敏之道:“照理你就该一天来一趟。”秀珠道:“一天来一趟,那不但人要讨厌,恐怕府上的狗也要讨厌我了。”敏之且不理她,回转脸对屋子里说道:“老七,客来了,你还不出来?”这时燕西坐在屋子里,正和润之谈闲话,早就听见秀珠的声音了。他心想着,秀珠说些什么?暂不做声。这时敏之叫他出来,他只得笑着出来,问秀珠道:“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不知道。”秀珠见他出来,早就回过脸去。这时候他问话,秀珠就像没有听见一般,问梅丽道:“你不说是打扑克吗?怎么没有来?”梅丽道:“人还不够,你来了就可以凑上一局了。”燕西见秀珠不理,明知她余愤未平,也不在意,依旧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绝没有料到和玉芬闲谈的话,已经传入她的耳朵。秀珠一面和敏之姊妹说话,一面走进屋子去。润之也迎上前来,秀珠见润之手上拿着一叠小小的水红纸,便问道:“这颜色很好看,是香纸吗?”润之便递给她道:“不是,你瞧瞧。”秀珠接过一张来一看,那纸极薄,用手托着,隔纸可以看见手纹,而且那纸像棉织物一般,握在手上非常柔软。那纸上偏有很深厚的香料,手一拿着就沾了香气。秀珠道:“这纸是做什么用的?我却不懂。绝不是平常放在信封里的香纸。”润之道:“这是日本货,是四姐姐在东京寄来的。你仔细看,那上面不是有极细的碎粉吗?”秀珠道:“呵,这是粉纸,真细极了。”润之道:“街上卖的那些粉纸叠又糙又厚,真不讲究。还有在面子上印着时装美人像的,看见真是要人作呕。你看人家这纸是多么细又是多么美观,它还有一层好处,就是这粉里略略带一点红色。擦在皮肤上,人身上的热气一托,就格外鲜艳。我想这种纸若是夹在衣服里,或者棉衣服里铺上一层,那是最好。一来,可以隔着里面,不让它摩擦,二来,有这种香味藏在衣服里,比洒什么香水,放什么香精,要强十倍。因为那种香是容易退掉的。这种香味藏在衣服里面,遍身都香。比用香水点上一两滴,那真有天渊之隔了。”一番话说得秀珠也爱起来了。
便问润之有多少,能否分一点用用?润之把嘴向燕西一努,笑道:“恐怕有一两百张哩。”燕西果然有这个纸不少,但是他也受了润之的指教,要做一件内藏香纸的丝棉袍子,送给清秋。而且这种计划,也一齐对清秋说了。估量着,那纸面积很小,除了一件衣服所用而外,多也有限。现在润之教秀珠和他要,又是一件难办的事。说道:“有是有,恐怕不够一件衣服用的了。”润之道:“怎么不够?有一半就成了。”燕西道:“你以为我还有那么多?我送人送去了一大半呢。”润之道:“不管有多少,你先拿来送给密斯白吧。我做衣服多了,再送给你。好不好?”燕西笑道:“你倒会说话,把我的东西做人情。”润之道:“怎么算是把你的东西做人情?你没有了,我还要送你啦。再说以你我二人和密斯白的关系而论,你简直谈不到一个‘送’字。只要你有密斯白她就能随便地拿。”燕西听了只是微笑,秀珠却板着脸不做声。润之道:“怎么样?你办得到吗?”燕西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什么办不到?”秀珠道:“六姐还是你直接送我吧,不要这样三弯九转。”润之笑道:“我看你两人闹着小别扭,还没有平息似的,这还了得!现在你两人,一个姓金,一个姓白,就这样闹啦。将来……”秀珠不等润之说完,抢上前一步,将手上的手绢捂住润之的嘴,先板着脸,后又笑道:“以后不许这样开玩笑了。”敏之道:“我以大姐的资格,要管你二人一管,以后不许再这样小狗见了猫似的,见面就气鼓鼓的。”燕西道:“我不是小狗,也不是小猫,我就没对谁生气。”秀珠这才开口了,说道:“那么,我是小狗,我是小猫了?”燕西道:“我没敢说你呀。”敏之道:“别闹了。无论如何,总算是老七的不对。回头老七得陪着密斯白出去玩玩,就算负荆请罪。”秀珠道:“他有那个工夫吗?”燕西笑了一笑,没有做声。秀珠道:“玩倒不必,我请七爷到舍下去一趟,成不成?”燕西还没有说话哩,敏之、润之同声说道:“成,成,成!”燕西道:“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那个香粉纸。”燕西走了,敏之笑道:“密斯白,我看老七很怕你的。这东西现在越过越放荡起来,没有你这样去约束,也好不起来的。”秀珠道:“你姊妹几个总喜欢拿我开玩笑。现在我要正式声明,从今天以后什么笑话都可以说,惟有一件,千万不要把我和燕西牵涉到一处。”润之笑道:“那为什么?”秀珠道:“你等着吧!不久就可以完全明了的。”敏之笑道:“等着就等着吧,我们也愿意看的。”梅丽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了。人家说话,你都不愿和七哥牵在一处,为什么你倒要和七哥常在一处玩呢?”敏之、润之都笑起来了,秀珠也没有话说。她们在这里说笑,不多一会儿,燕西已来了。说道:“走吧,我这就送你去。”秀珠起身告辞,和燕西出大门。
燕西的汽车,正停在门口,二人一路上车,便向白家来。到了白家,秀珠在前引着,一直引他到书房里坐着。秀珠的哥哥白雄起,上前和燕西握手,笑道:“忙人呀,好久不会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秀珠道:“就是今天,还是再三请来的呢,有哪样大的风,把他刮得动吗?”燕西只是含着笑,坐在一边,不能做声。白雄起陪着他们在一处谈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说道:“我要到衙门里去一趟,燕西兄弟请坐一坐,在我这里吃晚饭去,一刻我就赶回来陪你。”燕西道:“你有事请便吧,我到里面去陪嫂嫂坐坐。”原来白雄起他是一个退职的师长。现在在部里当了一个欧洲军事调查会的委员,又是一个大学校的军事学教授。虽然是个武人,留学德国多年,人是很文明的。他的夫人是日本人,又是一个文明种子,不受礼教束缚的。他夫妇二人,赞成外国的小家庭制度,家里除了秀珠而外,没有别人。可是有一层德国风气,是极朴实的,日本风气,又极节俭。白雄起染了德国的风气,白太太也不失掉她祖国的遗传性。因此白家虽还有钱,家庭只谈到洁净整齐,绝没有什么繁华的习气。白秀珠自小就在和灵女学校读书,那个学校,是美国人办的,学生完全是小姐,在学校里大家就拼着花钱。中学毕业而后,除了一部分同学升学和出洋而外,其余的不是阔太太阔少奶奶,便是交际明星。因此秀珠的习气,受了学校的教育和同学的熏染,一味奢华,与兄嫂恰恰相反。他们是文明家庭,白雄起当然不能干涉妹妹。加上老太太很疼爱这个小姐的,每年总要在江南老家汇个两千块钱,来给秀珠用,雄起津贴有限。至于秀珠个人的婚姻或交际问题,更是不为顾问。后来秀珠和燕西交情日深,白太太因为可以和总理结亲,正合了日本人力争上游的个性,尤其是极力的赞成。这时秀珠引燕西到上房里来,白太太正拿着一柄喷水壶,在院子里浇那些盆景。一眼看见燕西,丢了喷水壶,就在院子里向燕西行礼不迭,使了她贵国的老着,两只手按着大腿,深深地一个鞠躬。笑道:“请屋里坐。”燕西道:“请你叫听差到我汽车上去把我一个手绢包拿来。那里面还有贵国带来的东西呢。”白太太笑道:“敝国的东西,那我倒要看看。”他们三人进了屋内,听差将手绢包取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包樱桃色的香纸,白太太笑道:“这是小姐用的东西,我们都好多年没用过了,怎么七爷有这个?”
燕西笑道:“我正是拿来送你家大小姐的。”秀珠笑道:“你暂且别把这个送我,凭着我嫂嫂在这里,我有一句话问你,请你明白答复。”燕西见她还含着笑容,倒猜不出她有什么用意,笑道:“请你说,只要我知道的,我当然可以明白答复。”秀珠道:“自然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问你有什么用处呢?我先问你一句,你女朋友里面,有没有一个姓冷的?”燕西万不料她会问出这一句话,自己要说一句,却又顿了一顿。笑道:“不错,有一个姓冷的。”秀珠道:“还好,你肯承认。那人长得怎么样,十分漂亮吧?”燕西看她脸上的颜色,虽然还像有些笑意,已是矜持得很。逆料她的来意不善,自己本来已有把握,也绝不会因这样就说假话,也笑道:“这话很难说。在我看来很漂亮,或者别人看她并不漂亮呢。”秀珠道:“在你看怎么样呢?”燕西笑道:“在我看吗?总算是漂亮的。”秀珠道:“自然啦,否则你和她的感情也不会那样深。可是你尽管说别人好,不应该把我拉在里面,和人家打比。你当面说我无论怎样,我不恼。你在背后说我,你的态度就不光明。”燕西冷笑道:“你叫我到你府上来,原来是教训我啊。”秀珠道:“怎么是教训你?我们是朋友,你有话可以问我,我有话也可以问你。”燕西道:“你这种口吻,是随便的问话吗?嫂嫂在这里,请她说一句公正话。”白太太先还认为他们说着好玩,现在看见不对,便道:“开玩笑就开玩笑,为什么生气?”秀珠道:“并不是生气,我实在太受屈……”说到一个“屈”字,嗓子已经哽了。不知不觉,在脸上坠下两行泪珠。燕西看见这种情形,心里未免软下了大半截,说道:“这事真是奇怪,好好地怎么生起气来?这时候我不说什么,越说你越要生气的。我暂且回去等你气消了,我再来。”于是把那一包香纸,笑嘻嘻地送到秀珠手上。秀珠听说要走,越发有气。见他将香纸拿过来,接着就在屋里往院子外一扔,那纸质极其轻,而且一张一张相叠,一叠一叠相压,不过是些彩纸相束。现在她用力一掷,纸条断了,那些纸一散,便扔不出去。不但扔不出去,并且那纸随风一扬,化作了许多的水红色的蝴蝶在空中乱飞。到了这时,燕西实在忍不住了,冷笑道:“你这是何苦?官也不打送礼的。我好意送你的东西,你倒这样扫我的面子。”秀珠道:“这就算扫你的面子吗?你在人面前,数长数短,说我的坏处,那怎样说呢?这就算我扫你的面子吧,我还是当面和你吵,你却在我背后,骂我这样那样,你说一说,这是谁的态度公正?”燕西道:“不错!是你的态度公正,我的态度暧昧,算我是个卑鄙小人,你不要和我交攀,成不成?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断绝关系。”秀珠道:“永远断绝关系,就永远断绝关系。”说毕,抽身一转,就走开了。
白太太见了这种情形,真是吓慌了。连忙拦住燕西道:“七爷,你别生气,大妹她还没有脱小孩子气,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燕西道:“嫂子,你看她对于我是怎么样?我对她又是怎么样?”白太太道:“我都看见了,完全是她没有理。回头雄起回来了,我对雄起说一说,教他劝说大妹几句,我想大妹一定会后悔的。”燕西道:“那也不必。反正是我的不是,我以后避开她,和她不见面,这事也就过去了。”
正说着,只见秀珠端着一个小皮箱气愤愤地跑了出来。她急忙忙地将箱子盖一掀,只见里面乱哄哄的许多文件。秀珠在里面一阵寻找,寻出几叠信封,全是把彩色丝线束着的。全拿了出来,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看那些信,全是两人交朋友以来,自己陆陆续续寄给秀珠的。彼此原已有约,所有的信,双方都保存起来,将来翻出来看,是很有趣味的。现在秀珠将所有的信,全拿出来,这分明是消灭从前感情的缘故。却故意问道:“你这什么意思?”秀珠道:“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断绝关系吗?我们既然永远断绝关系,这些信都是你写给我的,留在我这里,是一个把柄,所以全拿出来退还你。所有我寄给你的信,你也保留不少,希望你也一齐退还我,彼此落一个眼前干净。”燕西道:“不保留,把它烧了就得了,何必退还。”秀珠道:“我不敢烧你的信,你要烧,你自己拿回去烧。”白太太就再三地从中劝解,说道:“这一点小事,何至于闹得这样?大妹,你避一避吧。”说时,把秀珠就推到旁边一间屋里去,将门带上,顺手把门框上的钥匙一套,将门锁起来了。笑道:“那里面屋子里,有你哥哥买的一部小说,你可以在里面看看。”燕西道:“嫂子,那何必,你让我避开她吧。”说时,起身就要走。秀珠见他始终强项,对于自己这样决裂的表示,总是不稍稍转圜,分明一点情意没有。便隔着喊道:“燕西,你不要走,我们的事,还没有解决。”燕西道:“有什么不解决?以后我们彼此算不认识,就了结了。”秀珠要开门,一时又打不开来,回头一看,壁上挂着她哥哥的一柄指挥刀。她性子急了,将指挥刀取了下来,对门上,就是一阵乱打。燕西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只听见一阵铁器声响,吓了一跳。恰好那屋子里的玻璃窗纱,已经掀在一旁。隔着玻璃,远远地望见秀珠拿着一柄指挥刀,在手中乱舞。燕西吓慌了,喊道:“嫂子嫂子,刀!刀!快快开门。她拿着一把刀。”白太太在外面屋子里也听见里面屋子刀声响亮。拿着钥匙在手上,塞在锁眼儿里,只是乱转,半天工夫,也没有将门打开。本来那门上,有两个锁眼,白太太开错了。就样一闹,老妈子听差,都跑来了。一个听差,抢上前一步,接过钥匙才将门打开。秀珠闪在一旁,红着脸,正在喘气。不料这门他开得太猛些,往里一推,秀珠抵制不住,人往后一倒。桌子一被碰,上面一只瓷瓶,倒了下来,哗啦一声,碰了一个粉碎。白太太慌了,急着喊道:“怎么了?”抢上前,就来夺秀珠的指挥刀。说道:“这个事做不得的,做不得的。”秀珠拿着指挥刀,原是打门,她嫂嫂却误认为她是自杀。秀珠看着面前人多,料也无妨,索性举起指挥刀来,要往脖子上抹。白太太急了,只嚷救命。两三个听差仆妇,拥的拥,抱的抱,抢刀的抢刀,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边去。秀珠偷眼一看燕西,在外面屋子里,靠着一把沙发椅子站定,面色惨白,大概是真吓着了。秀珠看见这样,越发是得意。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将起来。在秀珠以为这种办法,可以引起燕西怜惜之心,不料越是这样,越显得泼辣,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层厌恶。白太太到里面劝妹妹去了,把燕西一个人扔在外面屋子里,很是无趣,他也就慢慢地走将出来,六神无主地坐着汽车回家。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燕西到了家,把这事闷在心里,又觉着搁不住,便把详细的情由,一五一十对敏之、润之谈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却是要和你办交涉。但是这事也很平常,用不着这样大闹。我不知道你们私下的交涉,是怎样办的?若照表面上看来,你两人并没有什么成约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么成约?全是你们常常开玩笑,越说越真,闹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实我何尝把这话当做真事。”润之笑道:“你也不要说那种屈心话,早几个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处玩,好像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连母亲都疑惑你有什么举动。到了近来,你才慢慢和她疏远。这是事实,无可讳言的。”燕西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但是我和她认识以来,并没有正式和她求婚,不过随便说一说罢了。”敏之道:“亏你说出这有头无尾的话。我问你,怎样叫正式求婚?怎样叫随便说说?别的什么还可以随便说,求婚这种大事,也可以随便说吗?你既然和她说了那话,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约。”燕西被两个姐姐一笑,默然无语。敏之道:“你们既闹翻了,你暂且不要和这人见面。”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润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极好,我看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来的。”敏之目视润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愿意生出是非来,你不要多说了。”
燕西坐了一会儿,只觉心神不安,走出门来,顶头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爷,请求你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替我办?”燕西道:“什么事,你又想抽头?”阿囡笑道:“七爷说这话,倒好像跟我打过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没有什么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请七爷给我写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闲着在屋里谈天呢,你不会找她们?”阿囡道:“我不敢求她们写,她们写一封信,倒要给我开几天玩笑。”燕西道:“你写信给谁?”阿囡红着脸道:“七爷给我写不给我写呢?”燕西见她眉飞色舞,半侧着身子,用手折了身边的一朵千叶石榴,搭讪着,把花揉得粉碎。便觉阿囡难操侍女之业,究竟是江苏女子,不失一派秀气。他这么一想,把刚才惹的一场大祸,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赏鉴美的姿势。阿囡见他不做声,问道:“怎么着?七爷肯赏脸不肯赏脸呢?”说这话时,她觉得不好意思。燕西赏鉴美的姿势,不觉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发呆,只得又重问一声。燕西笑道:“你不说,我倒猜着了,你不怕我开玩笑吗?”阿囡道:“七爷从来没有和我开过玩笑,所以我求七爷给我写。”燕西道:“写信倒不值什么,只是我没有工夫。”阿囡把苏白也急出来了,合着掌给燕西道:“哎呀!谢谢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写,我就给你写吧。你随我到书房里来。”阿囡听说,当真跟着来了,给他打开墨盒,抽出笔,铺上信纸,然后伏在桌子的横头,说道:“七爷,我告诉你。他姓花,叫炳发。”燕西笑道:“这个姓姓得好,可惜这名字太不漂亮。”阿囡道:“哎哟!做手艺的人,哪里会取什么好名字?”燕西道:“这个且不问,你和他是怎样称呼?”阿囡道:“随便称呼吧。”燕西道:“瞎说!称呼哪里可以随便。我就在信上写炳发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爷又给我开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给你开玩笑,是我打譬方给你听。”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称呼吧。”燕西道:“写信哪里可以不要称呼?就是老子写给儿子,也要叫一句我儿哩。”阿囡道:“你们会作文章的人,一定会写的,不要难为我了。我要会写,何必来求七爷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会写。可是这里面有一种分别,你两人结了婚,是一样称呼;没有结婚,又是一样称呼。”
阿囡笑道:“怎样五小姐没有问过我这话,她也一样地写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问。我不知道你的事,当然要问了。”阿囡道:“那就做没有写吧。”燕西道:“什么没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为难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说,这信上要写些什么?”阿囡道:“请你告诉他,我身体很好,叫他保重一点。”燕西道:“就是这几句话吗?”阿囡道:“随便你怎样写吧,我只有这几句话。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写信来。”燕西道:“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写一封信,你巴巴地请我给你写信,就是为这个吗?”阿囡笑道:“话是有好多要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七爷你看要怎么写,就怎么写。”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说到这里,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上当了。改着说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样知道你的心事?这样吧,还是由我的意思来替你写吧。”阿囡笑道:“就是那样,七爷写完了,念给我听一听。从前五小姐写信,就是这样。”燕西于是展开信纸,把信就写起来,写完之后,就拿着信纸念道:“亲爱的炳发哥哥:你来的几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体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适,不必挂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挂念你,因为上海那个地方,太繁华了,像你这样的老实人,是容易花那无谓的银钱的。不大老实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们往来。”阿囡笑道:“七爷写得好,我正是要这样说。就是起头那几个字不好,你把它改了吧。”燕西道:“这是外国人写信的规矩,无论写信给谁,前面都得加上一个亲爱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国人,他也不是外国人,我学外国人做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这样写,你不合意,就请别人写吧。”阿囡道:“就请你念完了再说吧。”燕西于是又笑着念道:“因为这个缘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来。”阿囡道:“哎哟,这句话是说不得的。他就是这样,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别忙,你听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炳发呀!我今年是十九岁了,我难道一点不知道吗?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圆了,花园里的花开了,想起我们的青春年少……”阿囡先还静静地往下听,后来越听越不对,劈手一把,将燕西手上的信纸抢了过去,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老实。人家那样地求七爷,七爷反替我写出这些话来。”燕西道:“你不是说了,随便我写吗?我倒是真随便写,你又说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呢?”阿囡道:“七爷总也有吩咐我做事的时候,你看我做不做?”说着,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顺手将燕西的门一带,身子一闪,却和廊檐下过路的人,撞了一个满怀。阿囡一看是梅丽,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丽笑道:“你眼睛也不长在脸上,撞得我心惊肉跳,你还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别的事,我请八小姐给我写一封信。”梅丽道:“我不会写毛笔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写给什么阔人,不过几句家常话,你对付着写一写吧。”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对梅丽说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了梅丽到她屋里来。梅丽道:“写是我给你写,明天夏家办喜事,我一个人去,很孤单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离得开我呀?你叫小怜去吧,她在家里,一点事也没有哩。”梅丽道:“好,我在这里写信,你去把她叫来,我当面问她。”
阿囡和小怜,感情本来很好,她去不多大一会儿,果然把小怜叫来了。这里梅丽的信也写好了。小怜道:“阿囡姐说,八小姐要带我去做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丽道:“看文明结婚。去不去?”小怜道:“不是夏家吗?我听说是八小姐做傧相呢,还有傧相带人的吗?”梅丽道:“老实说,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没法儿,只得答应下来,现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况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学,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简直完全是生人,我总怕见了生人,自己一个人会慌起来,带一个人去壮一壮胆子,也是好的。”小怜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这些规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丽道:“不是问你成不成?只要你陪着我,我若不对,你在一边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怜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问一问大少奶奶。”梅丽道:“太太答应了,大少奶奶还能不答应吗?”小怜道:“那我一路见太太去。”梅丽笑道:“你倒坏,还怕我冤你呢。”于是梅丽将信交给阿囡,带了小怜,一路来见金太太。梅丽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个人有些怕去,带小怜一路去,可以吗?”金太太道:“外面报上都登出来了,说是我们家里最是讲究排场。现在你去给人做傧相,还要带个佣人去,不怕人骂我们搭架子吗?”梅丽听她母亲这样一说,又觉得扫了面子,把小怜引来,让人家下不了场。便鼓着嘴道:“我一个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说毕,也不问别人,自回房去了。
一会儿工夫,新娘家里,把傧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过来,金太太派老妈子来叫梅丽去试一试,她也不肯去。原来魏家这位小姐,非常美丽,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两边事先约好了,这男女四位傧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两位男傧相穿一色的西装,是由男家奉送。女傧相穿一色的水红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这样一来,将来礼堂上一站立,越发显得花团锦簇,这都是有钱的人,能在乐中取乐。梅丽在魏小姐同学中,是美丽的一个,所以魏小姐就请了她。这种客,是魏家专请的,不像平常的客,可以不去。这时梅丽闹别扭,说是不去,金太太确有些着急。梅丽她虽然是庶出的,因为她活泼泼的,金铨夫妻都十分宠爱,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丽一次叫不来,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怜叫来,让她引着梅丽来。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这回不去,你下次有脸见魏小姐吗?”梅丽道:“妈要我去,我就得带小怜去。”说到这里,只听见吴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应声道:“八妹什么事,这样看得起小怜?非带她去不可。”一面说,一面走进来。金太太道:“你听听,这个新鲜话儿,人家去请她做傧相,她要带小怜去。我想,是个老太太出门呢,带一个女孩招呼招呼,还说得过去。一个当女学生的人,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好像是有意铺排,不怕人家骂吗?”佩芳笑道:“我倒猜着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听到人说,魏夏两家人多,傧相是要惹着人家看的,有些怯场,对不对?”梅丽一扭身,背着脸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场,就不该答应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标致,人家是不会请做傧相。既然请了,就很有面子。许多人还想不到呢,哪有拒绝的?当时魏家小姐请八妹,八妹一定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想,许多人看着,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来。”于是扯着梅丽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不是?”梅丽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发低着头笑。金太太道:“带了小怜去,就不怕臊吗?你要带她去,你不怕人骂,我可怕人骂!”吴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个法子。那魏小姐和我会过几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场道一道喜就回来。现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怜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做客?”
佩芳道:“妈妈也太老实了。使女的脸上,又没挂着两个字招牌,人家怎样知道?不是我们替自己吹,我们家里出去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呢。叫小怜跟着八妹去,就说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吗?”小怜听了这句话,鼓着嘴扭身就跑,口里说道:“我不去。”吴佩芳笑着喝道:“回来!抬举你,倒不识抬举。”小怜手里握着门帘,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进来。梅丽笑道:“大嫂这话本来不对,人家是个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说,她把什么资格来做我的代表?”梅丽道:“那里人多极了,又是两家的客在一处,谁知道谁是哪一边的客?有人问,就说是我们南边来的远房姐妹,不就行了吗?”金太太道:“你倒说得有理。佩芳,你就让小怜去吧。梅丽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给她穿。”佩芳道:“她个儿比八妹高,八妹的衣服不合适。我有几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让她穿去出风头吧。”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来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怜一定可以穿得,你带她去穿了来,让我看看。”佩芳一时高兴,当真带着小怜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来。金太太见她穿着鸭蛋绿的短衣,套着飞云闪光纱的长坎肩。笑道:“好是好,这衣服在热天穿,太热闹些。”佩芳道:“她们女孩子穿,要什么紧?”金太太道:“崭新的衣服,别梳辫子拖脏了,改着梳头去吧。”小怜道:“我梳不好呢,谁给我梳哩?”金太太道:“亏你说!这大的孩子,梳不来头?”佩芳道:“她早就要学八妹一样,把头发剪了。我看她一时新鲜主意,后来要舍不得。可是她一梳辫子,就自己抱怨着,今天索性让她剪了吧。”金太太笑道:“我真不懂你们年轻人,为什么都和头发过不去?慧厂是剪了,玉芬昨天也说要剪。”佩芳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也要剪呢,只是他反对,美观不美观地说了一大遍。”金太太道:“小怜那就不能剪了,剪了他大爷要反对的。”小怜站在一边,叽咕着说:“我跟着大少奶奶转,总没有错。大少奶奶剪,我也剪。”佩芳笑道:“看你不出,你倒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呢。”一句话没说完,外面有人接着说道:“哟!谁又在挟天子以令诸侯?”说话的人走进来,乃是王玉芬。佩芳便把剪头发的话说了。玉芬道:“我是怕母亲不答应,不然,别人反对我是不管的。”金太太道:“头发长在你们头上,要也好,不要也好,我管什么呀。”玉芬道:“你老人家不管,我就要剪了。大嫂!去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剪,你给我剪,好不好?二嫂那里,新买了一套剪发的家伙,我们借来一用。”
说着,玉芬、佩芳、梅丽、小怜四个人,一阵风似的,便到玉芬屋子里来。玉芬便叫她的丫头素香,到慧厂那里,把剪发的家伙拿来。在这当儿,慧厂也跟着来了。笑道:“你们都要剪发,我来看看。”小怜道:“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吗?”慧厂笑道:“你也剪?你为什么要剪?”小怜道:“现在都时兴剪发,小姐少奶奶们能剪,我们当丫头的,就不能剪吗?”慧厂道:“你们听听,剪发倒是为了时髦呢。那么,我看你们不剪的好。将来短头发一不时髦,要长长可不容易啦。”佩芳道:“你听她瞎说。你来了,很好,请你做顾问,要怎样的剪法?”慧厂笑道:“老实说一句,小怜说的话,倒是真的。你们剪发一大部分为的时髦。既然要美观,现在最普通的是三种:一种是半月式,一种是倒卷荷叶式,一种是帽缨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后面有半截头发露出来。不戴帽子呢,荷叶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叶,我们就剪那个样子吧。半月式的,罢了,不戴帽子,后面露出半个脑勺子来,怪寒碜人的。”她们大家剪了发,彼此看看,说是小怜剪的最好看。小怜心里这一阵欢喜,自不必谈。
到了次日,小怜穿着吴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发丝辫,将短发一束,左边下束了一个小小蝴蝶儿,越发是妩媚。梅丽也穿上魏家送来的衣服,和小怜同坐着一辆汽车,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来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员招待来宾。他们只知道请了金家两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丽穿着傧相的衣服,他们已认识了。小怜和梅丽同来,他们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厅里,贺喜的女宾,花团锦簇,大家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过一餐酒,梅丽和另一个傧相何小姐,又四个提花篮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来的汽车,却让小怜坐着。一会儿新娘的花马车要动身,小怜也就到夏家来了。这夏家是个世禄之家,宾客更多。小怜在金家多年,这些新旧的交际,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际,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面。小怜学着佩芳落落大方的样子,在夏家内客厅里和女宾周旋,倒一点也不怯场。可是一看女宾中百十个人,并无两位女傧相在内,心想,梅丽原来叫来陪着她的,她若找不着我,一定见怪。便问女招待员,女傧相在什么地方?女招待道:“傧相另外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小怜道:“在什么地方,请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这里出去向南一转弯就到了。”
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叠,又随地堆着石山,植着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怜往南转,小怜转错了,一到回廊,却是向西走,这里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面雕梁画栋,正是一所大客厅。客厅里人语喧哗,许多男宾在那里谈话,小怜一看,一定是走错了。一时眼面前又没有一个女宾,找不着一个人问话。正在为难之际,一个西装少年,架着玳瑁边大框眼镜,衣襟上佩着一朵红花,红花下面,垂着一条水红绸子。书明“招待员”三个字。他看见小怜一身的艳装,水红的蝴蝶结丝辫,束着青光的短发,正是一个极时髦的少女,老远地已经看定了。走到近处,却又在回廊边,挨着短栏杆走,让小怜走中间,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视,仅仅闻着一阵衣香袭人而已。小怜见他是招待员,便对他笑着点了一下头,问道:“劳驾!请问这位先生,女傧相的休息室,在哪一边?”这位少年不提防这位美丽的少女会和他行礼问话,连忙站住答应道:“往东就是。”这脑筋中的第一个感觉,命令他赶快回答一句话。立刻第二个感觉,想到人家才行了一个点头礼,于是立刻命令着他回礼。但是这时间过得极快,当那少年要回礼时,小怜的礼,已行过好几分钟。所以他觉得有些不妥。第三个感觉,于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补救之法。他便说道:“这里房屋是很曲折的,你这位小姐,似乎是初来,恐怕不认得,我来引一引吧。”小怜笑道:“劳驾得很。”那人看她笑时,红唇之中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两腮似乎现出一点点小酒窝。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之间,闪电似的,在人身上一转。这招待员便鞠着躬笑道:“不客气,这不是当招待员应尽的义务吗?”于是他上前一步,引着小怜来。在走的时候,他总想问小怜一句贵姓,那句话由心里跳到口里,总怕过于冒昧,好几回要说出,又吞回去了。就是这个问题盘算不决,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没有说出话来。可是这一段回廊,不是十里八里,只在这一盘算之间,业已走到,当时便即来到女傧相休息室。他往里一指道:“这就是。”小怜和着他又点了一下头,道了一声劳驾,掀开翠竹帘子,便进屋去了。
梅丽与何小姐,果然都在这里。还有四个小女孩子,和新娘牵纱捧花篮的,都是玉雪聪明,穿着水红纱长衣,束着花辫,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许多女宾,正围着她们说笑呢。正在这个时候,隐隐听见一阵悠扬鼓乐之声。于是外面的人纷纷往里喧嚷,说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傧相和那几个女孩子、女招待员等等,都起身到前门去迎接。小怜因为梅丽说了,叫她站在身边,壮壮胆子,所以小怜始终跟着梅丽走。这个时候,屋里男宾女宾,和外边看热闹的人,纷纷攘攘,那一种热闹,难以形容。夏家由礼堂里起,到大门为止,一路都铺着地毯。新人一下马车,踏上地毯,四个活泼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牵着新人身后的水红喜纱,临时夏家又添四个小姑娘,捧着花篮在前引导,两个艳若蝴蝶的女傧相,紧紧地夹着新人,向里走来。于是男女来宾,两边一让,闪出一条人巷。十几个男女招待员,都满脸带着笑容,站在人前维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里休息了片刻,然后就上大礼堂来举行婚礼。那新郎穿着西式大礼服,左右两个白面书生的男傧相依傍着,身后一带,也尽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热闹的人,且不要看新人,只这男女四位傧相,穿着成对的衣服,喜气洋洋,秀色夺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声彩。傧相之后,便是招待员了。小怜虽不是招待员,因为照应梅丽的缘故,依旧站在梅丽身边。举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导的那个男招待,站在对面。小怜举目虽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与注意,可是那个男招待,倒认为意外的奇缘,目光灼灼,只是向这边看来。当两位新人举行婚礼之后,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摄法,把礼堂上的人全摄进去。一次却只是光摄新人和傧相等等。最后却是一对新夫妇了。
当摄第一张影片时候,小怜自然在内,就是那招待员也在内。他这时一往情深,存了一种私念,便偷偷地告诉照相馆里来的人,叫他把这一次的片,多洗一张。正在说这话时,忽然后面有个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脱柳,你做什么?”他回头看时,是做男傧相的余健儿。另外还有个男傧相,他们原不认识,余健儿便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柳春江,这是密斯脱贺梦雄。”柳春江笑道:“刚才礼堂上,许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们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对面站的那个女傧相,最是美丽,那是谁?”余健儿把舌一伸道:“我们不要想吃天鹅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时女学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问她,有问鼎之意吗?”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礼堂上,是她的对手方,你都说此话,何况是我呢?”贺梦雄笑道:“不过举行婚礼的时候,密斯脱柳,却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礼堂上许多眼睛,谁不对那一方看呢,只我一个吗?”贺梦雄道:“虽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面看,不像阁下,只注意一个人。”余健儿道:“他注意的是谁?”贺梦雄道:“就是八小姐身边那个穿鹅黄色纱长坎肩的。”余键儿摇头道:“那也是一只天鹅。”柳春江道:“那是谁?”余健儿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处,好像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为什么打听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话搭话呀,难道打听她,就有什么野心吗?”余健儿道:“其实你不打听,你要打听,我倒有个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么法子?”余健儿道:“你对她又没有什么意思,何必问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说出来听听看。”余健儿对贺梦雄一指道:“他的情人毕女士,是招待员,托毕女士一问不就明白了吗?”说着,又对贺梦雄一笑道:“你何妨给他做一个撮合山呢。”这大家本是笑话,一笑而散。可是他们这样一提,倒给了柳春江一个线索。他就借着一个事故,找着一位五十来岁女招待员,和她说道:“据这边账房里人说,要提出几个特别的女宾,陪着女傧相在一处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处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请她在一处。”这位女招待员是个老实太太。她把他“请她在一处”一句话听错了,当着请她去,便说:“请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问一问看。”
柳春江便站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树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会儿,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怜引着来了。柳春江遥遥望见,大窘之下,心想,好好地把她请来,教我对人说什么?心里正在盘算,小怜已是越走越近。这时要闪避也来不及,只得迎上前去。小怜一见是柳春江,倒怀着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着柳春江道:“就是这位先生要请你去。”柳春江笑道:“并不是请这位女士去,因为这边的来宾,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请面生些的男女来宾,都赐一个片子,将来好道谢。”小怜道:“对不住,我没有带片子来。”柳春江道:“那没关系。”说时,忙在身上掏出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将本子掀开,又把笔套取去,双手递给小怜。说道:“请女士写在上面,也是一样。”小怜跟着吴佩芳在一处多年,已经能看《红楼梦》一类小说,自然也会写字。当时接着日记本,就在本子上面写了“金晓莲”三个字。柳春江接过一看,说道:“哦,原来是金小姐,那八小姐是令妹吗?”小怜道:“我们是远房姊妹。”柳春江道:“府上现在哪里?”小怜道:“我是刚从南来,就住在敝本家那里。”柳春江道:“哦,是的。”说时,他将日记本一翻,恰好这里面有他的自己一张名片,恭而敬之地献给小怜,小怜一时未加考虑,也就收下来了。可是转身一想,又没有请问他的姓名,他无缘无故,递一张名片过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一想,倒有好些个不自在了。这时只有那柳春江就像得了一笔意外的财喜一样,丢了正经招待的事务不管,只在人丛中走来走去。不时借着事情,往女宾这边跑。好像多来一次,多看到小怜一回,心中便得到什么安慰似的。小怜到了这时,已猜中他的一半意思,看见他,倒不免有些闪避了。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台科班戏,婚礼结束以后,来宾纷纷地到戏场上去看戏。偏偏柳春江又是这里一位招待。他预料小怜是要来的,早给她和梅丽设法留着两个上等座位。小怜和梅丽一进门,柳春江早就笑脸相迎,微微一点头道:“金小姐请上东边,早已给二位留下座位了。”梅丽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这招待员,何以知我姓金?小怜心里明白,理会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会人家,又不合礼,便低低说了“劳驾”两个字。这两个字说罢,已是满脸通红了。柳春江将她二人引入座,又吩咐旁边老妈子好好招待,然后才走。梅丽问小怜道:“这个招待员,怎么认识我们?”小怜道:“哪里是认得我们,还不是因为你做傧相,大家都认识吗?”梅丽一想,这话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会儿工夫,也见柳春江,坐在前几排男宾中看戏,已经脱去西装,换了一套最华丽的长衣。梅丽看她的戏,没有留心。小怜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见这样子,越发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里,却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风度翩翩,也是一个阔少,当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无意之间,竟钟情于一个丫环,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哩。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在小怜这样忖度之间,不免向柳春江望去。有时柳春江一回头,恰好四目相射。这一来真把个柳春江弄得昏头颠脑,起坐不安。恰好几出戏之后,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一个花神,引着柳梦梅出台,和睡着的杜丽娘相会。柳春江看戏台上一个意致缠绵,一个羞人答答,非常有趣。心想,那一个人姓柳,我也姓柳。他们素不相识,还有法子成了眷属。我和金晓莲女士,彼此会面,彼此通过姓名,现在还同坐一堂呢,我就一点法子没有吗?姓柳的,不要自暴自弃呀!他这样想入非非,台上的戏,却一点也不曾看见。那后面的小怜,虽不懂昆曲,看过新出的一部标点《白话牡丹亭演义》,也知道《游园惊梦》这段故事。戏台上的柳梦梅,既然那样风流蕴藉,再一看到面前的柳春江,未免心旌摇摇。梅丽一回头,说道:“咦!你耳朵框子都是红的,怎么了?”小怜皱着眉道:“人有些不自在呢。想必是这里面空气不好,闷得人难过,我出去走走吧。”梅丽笑道:“那就你一个人去吧,我是要看戏。”小怜听说,当真站起身来,慢慢出去。当她走出不多时,柳春江也跟了出来。小怜站在树荫底下,手扶着树,迎着风乘凉。忽见柳春江在回廊上一踅,打了一个照面。小怜生怕他要走过来,赶快掉转身去不理会他。偏是不多大一会儿,柳春江又由后面走到前面,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小怜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停留,却依旧进去看戏。自此以后,却好柳春江并不再来,才去一桩心事。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小怜和着梅丽一路回家。刚要出门时候,忽来了一个老妈子,走近身前,将她衣服一扯。小怜回头看时,老妈子眯着眼睛,堆下一脸假笑,手上拿着一个白手绢包,便塞在小怜手里。小怜对她一望,正要问她,她丢了一个眼色,抽身走了。小怜这时在梅丽身后,且不做声,将那手绢一捏,倒好像这里包着有什么东西。自己暂且不看,顺手一揣,便揣在怀里。她心里一想,看这老妈子鬼头鬼脑,一定有什么玄虚,这手绢里不定是什么东西。若是让梅丽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一嚷嚷出来,家里人能原谅也罢了,若是不原谅,还说我一出门,就弄出事情来,那我真是冤枉。所以把东西放在身上,只当没有那事,一点不露出痕迹来。小怜到了家里,依旧不去看那东西。一直到自己要睡觉了,掩上房门,才拿出来看。原来外面不过是寻常一方手绢,里面却包了一个极小的西式信封,那上面写着:金晓莲女士芳启,柳上。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洋纸信笺,写了很秀丽的小字。那上面写的是:晓莲女士芳鉴:我写这一封信给你,我知道是十二分冒昧。但是我的钦仰心,战胜了我的恐惧心,我自己无法止住我不写这封信。我想女士是落落大方的态度,一定有极高尚的学问。无论如何,是站在潮流前面的,是赞成社交公开的。因此,也许只笑我高攀,并不笑我冒昧。古人有倾盖成交的,我今初次见着女士,虽然料定女士并不以我为意,可是我确有倾盖成交之妄念。在夏府礼堂上客厅上戏场上,我见着女士,我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声明的,我只是个人钦慕过热,决没有一丝一毫敢设想到女士人格上。我不过是一个大学生,一点没有建设。家父虽做过总长省长,也绝不敢班门弄斧,在金府上夸门第的。只是一层,我想我很能力争上游。就为力争上游这一点,想和女士订个文字之交,不知道是过分的要求不是?设若金女士果然觉得高攀了,就请把信扔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小怜看到这里,心里只是乱跳,且放着不看,静耳一听,外面有人说话没有?等到外面没有人说话了,这才继续着看下去。信上又说:若是金女士并不嫌弃,就请你回我一封信,能够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前来面聆芳教,我固然是十二分的欢迎。就是女士或者感着不便,仅仅作为一个不见面的文字神交,常常书信来往,也是我很赞成的。我的通信地址,绮罗巷八号,电话号码,请查电话簿就知道了。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因为怕增加了我格外冒昧的罪,所以都不敢吐露出来。若是将来我们真成了好友,或者女士可以心照哩。专此恭祝前途幸福!
钦佩者柳春江上小怜看毕,就像有好些个人监视在她周围一样,一时她心身无主,只觉遍身发热。心里想着,这些男子汉的胆,实在是大,他不怕我拿了这封信出来,叫人去追问他吗?自己正想把这信撕了,消灭痕迹,转身又一想,他若直接写信到我家里来,那怎么办呢?乱子就弄大了。我不如名正言顺地拒绝他的妄念,这信暂且保留,让我照样地回他一封信。因此,信纸信封,依旧不动,打开自己收藏零用小件的小皮箱,把这封信放在最下一层,直贴到箱子底。收拾好了,自己才上床睡觉。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次日清早起来,天气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纸信封,私自拿了一些来。趁着家里并没有人起来,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春江先生大鉴:你的来信,太客气了。我在此处是寄住的性质,只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没有什么学问,也不懂交际。先生请约为朋友,我不敢高攀。望彼此尊重,以后千万不必来信,免生是非。专此奉复。小怜将信写完,便藏在身上。上午的时候,假装出去上绒线店买化妆品,便将这信扔在路旁的信筒子里了。在她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封信去,柳春江决计不会再来缠扰的。不料她的信中,“只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一句话,越惹着柳春江起了一番怜香惜玉之意。以为这样一个好女子,难道也和林黛玉一般,寄居在贾府吗?可惜自己和金家没有什么渊源,对她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若是专门去调查,事涉闺闼,又怕引起人家疑心,竟万分为难起来。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妙计。后来他想,或者冒险写一封信去,不写自己姓名不要紧。可是又怕连累金晓莲女士。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余健儿说过,贺梦雄的未婚妻毕女士和金家认识,这岂不是一条终南捷径?我何妨托余健儿去给我调查一下。主意想定,便到余健儿家里来。
这余健儿也是个公子哥儿。他的祖父,在前清有汗马功劳,是中兴时代一个儒将,死后追封为文介公。他父亲排行最小,还赶上余荫,做了一任封疆大吏,又调做外交官。这位余先生,单名一个正字,虽然也有几房姬妾,无奈都是瓦窑,左一个千金右一个千金,余先生弄了大半生瓦窑。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添一位少爷。在余先生,这时合了有子万事足那个条件,对于这少爷是怎样的疼爱,也就无待赘言。不过这少爷因为疼爱太过,遇事都有人扶持,竟弄成一个娟如好女、弱不禁风的态度。余先生到底是外交官,有些洋劲,觉得这样疼爱非把儿子弄成废物不可。于是特意为他取字健儿,打破富贵人家请西席去家里教子弟的恶习,一到十岁,就让他进学校读书。家里又安置各种运动器具,让他学习各种运动。这样一来,才把余健儿见人先红脸的毛病治好。可是他依旧是斯文一脉,不喜运动。余先生没法,不许他穿长衣,非制服即西服,要纠正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这件事,倒是很合少年的时髦嗜好。时光容易,余健儿慢慢升到大学。国文固然不过清通而已。英文却早登峰造极,现在在做进一步的学问,读拉丁文和研究外国诗歌啦。凭他这个模样儿,加上上等门第,大学生的身份,要算一个九成的人才了。他所进的,是外国人办的大学,男女是很不分界限的。许多女生都未免加以注意。可是在余健儿心里却没有一个中意的。因此,同学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玉面菩萨。可是在余健儿也未尝无意,只是找不到合意的人儿罢了。因此,便瞒着父亲,稍稍涉足交际之场,以为在这里面,或者可以找到如意的人。所以交际场中,又新认识不少的朋友。柳春江本是同学,而且又同时出入交际场中,于是两个的交情,比较还不错,有什么知心话,彼此也可以说。
这天柳春江特意来找他,先就笑道:“老余,你猜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来了?”余健儿道:“无头无绪,我怎样猜呢?你必得给我一点线索,我才好着手。”柳春江笑道:“就是前两天新发生的事,而且你也在场。”余健儿哪里记得夏家信口开河的几句笑话,猜了几样都没有猜着。柳春江道:“那天你还说了呢,可以给我想法子呢,怎样倒忘了?”余健儿道:“是哪一天说的话?我真想不起来了。”柳春江笑道:“恐怕你存心说不知道呢,夏家礼堂上一幕,你会不记得吗?”余健儿笑道:“嗬!我想起来了,你真个想吃天鹅肉吗?”柳春江道:“你先别问我是不是癞蛤蟆,你看我这东西。”说时便将小怜给他的一封信交给余健儿看。余健儿将信纸信封仔细看了几遍,又把信封上邮政局盖的戳子,看了一看,笑道:“果然不是私造的,你怎样得到这好的成绩?佩服佩服!”柳春江于是一字不瞒地把他通信的经过说了一遍。便念道:“不做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余健儿笑道:“我看你这样子,真个有些疯魔了。怎么着,要我给你做红娘吗?我怎样有那种资格。”柳春江道:“当然不是找你。你不是说密斯脱贺的爱人,和金家认识吗?你可否去对密斯脱贺说一说,请密斯毕调查一下。”余健儿道:“男女私情,不通六耳,现在你托我,我又托贺梦雄,贺梦雄又托密斯毕,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大家都知道了,那怎样使得?”柳春江道:“有什么使不得?我又不是做什么违礼犯法的事,不过打听打听她究竟和金家是什么关系罢了。打听明白了,我自用正当的手续去进行。就是旧式婚姻,男女双方,也免不了一番打听啦,这有什么使不得?”余健儿道:“你虽然言之成理,我也嫌你用情太滥。岂有一面之交,就谈到婚姻问题上去的?”柳春江道:“你真是一个菩萨。古人相逢顷刻,一往情深的,有的是啦。”于是笑着念词道:“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余健儿笑道:“得了得了,不要越说越疯了。说我是可以和你去说,真个有一线之希望,你怎样地谢我?”柳春江道:“只要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都可以办。”余健儿道:“我要你送我一架钢琴,成不成?”柳春江道:“哎呀,送这么大的礼,那还了得?”余健儿道:“你不说是只要力量所能办的,就可以吗?难道你买一架钢琴还买不起不成?”柳春江道:“买是买得出来,可是这个礼……”说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将脚一跳道:“只要你能介绍成功,我就送你一架钢琴,那很不算什么。”余健儿笑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情急了。三天以后,你等着回信吧,我余某人也不乘人于危,敲你这大竹杠。无论如何,后天回信,你请我吃一餐小馆子吧。”柳春江道:“小事小事,小极了。就是那么说,你无论指定哪一家馆子都可以,准以二十元作请客费。”余健儿道:“二十元,你就以为多吗?”柳春江道:“不知道你请多少客?若是不大请客的话,我想总够了。”余健儿道:“我们两人对酌,那有什么趣味?自然要请客的。”柳春江笑道:“你不要为难我了,你所要求的,我都答应就是。”余健儿见他说出这可怜的话,这才不再为难他了。
当天余健儿打了一个电话给贺梦雄,说是要到他家来。这贺梦雄在北京并无家眷,住在毕姨丈家里,姨表妹毕云波就是他的爱人。他两人虽没有结婚,可是在家总是一处看书,出门总是一处游玩,一点不避嫌疑。所以有什么话彼此就可以公开地说。这天余健儿去找他们,正值他两人在书房里看书。他们见余健儿进门,都站了起来。余健儿笑道:“怪不得柳春江那样地找恋人,看你们二位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呀。”毕云波抿嘴儿微笑一笑,没有做声。贺梦雄道:“气势汹汹地跑了来,有什么事?”余健儿笑道:“当然有事呀,而且是有趣的事呢。”于是便将柳春江所拜托的事,一头一尾地说了。因笑着问毕云波道:“那个人,密斯毕认识吗?”毕云波道:“那天来宾人很多,我不知道你们指的是谁?”余健儿将头挠了一挠,笑道:“这就难了。你根本就不知她姓什么,这是怎么去调查?”毕云波道:“有倒有个法子,我亲自到金家去走一趟,问那天和梅丽同来的是哪一位,这不就知道了吗?”余健儿原怕毕云波不肯做这桩事,现在还没有重托,她倒先自告奋勇起来,却是出于意料以外。笑道:“若有你这样热心肯办,这事就有成功的可能了。密斯毕哪一天去?”毕云波笑道:“这又没有时间问题的,今天明天去可以,十天半月之后去也可以。”余健儿笑道:“十天半月?那就把老柳急疯了。”贺梦雄笑道:“好事从缓,何以急得如此呢?”便对毕云波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金家去一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也是我们应当尽的义务呀。”云波道:“我只就给你们调查一下她究竟是谁,其余我不可管。”余健儿道:“当然,只要办到这种地步,其余的,我们也不管啦。”云波笑道:“那可以,让我先打一个电话,看他们谁在家?”说毕,就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他们五小姐六小姐都在家,我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毕云波父亲的汽车已经出去了。只有原来送云波弟妹等上学的马车,还在家里,云波便坐着马车到金家来。她和敏之、润之都是很熟的朋友,所以一直到内室来会她。敏之笑道:“稀客,好久不见了。现在假期中有人陪伴着,就把女朋友丢开了。”云波笑道:“哪里话?我因为天气渐渐热了,懒得出门,专门在家里看小说。”润之道:“我家梅丽说,前几天夏家结婚,密斯毕也在那里。”云波道:“我真惭愧,不知是谁的主张,派了我当招待员,真招待得不好。”说到这里,云波打算慢慢地说到小怜头上去,恰好小怜提着一只晚香玉的花球,走了进来。不但毕云波出于意外,就是小怜做梦也想不到在夏家的女招待员,今天会家里来相会。在当时自己本是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姐,现在忽然变成一个丫头,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这里,身子向后一缩,便想退转去。敏之早会得了她的意思,便不叫她的名字,糊里糊涂喊道:“别走,这里有一位女客,我给你介绍介绍。”小怜听说,只得走了进来。云波连忙站起身,向小怜握手道:“金小姐,猜不到我今天会到你府上来吧?”小怜笑道:“真想不到的事。”云波便拉着她的手,同在一张藤榻上坐下。便笑道:“我还没有请教台甫?”小怜道:“是清晓的晓,莲花的莲。”说到“晓莲”二字,敏之、润之打了一个照面,心里想着,这小鬼头真能捣鬼。云波道:“这名字是多么清丽呀。”便笑着对敏之道:“我只知道这位妹妹是你本家,怎样的关系,还不知道呢?”小怜听见她这样问,心里很是着急。心想,她要老实说出来,那就糟了。可是敏之早听见梅丽说了那天他们到夏家去,是以远房姊妹相称,便指着小怜道:“她是我们远房的姊妹。叔叔婶婶都去世了,家母便接她在舍下过活,为的是住在一处,有个照应。”小怜的脸本来都急红了,听了这样解释,才出了一身汗。云波道:“那么,这位妹妹在什么地方读书?”小怜正想说并没有学校,润之又替她说了:“是和梅丽同学。”云波笑道:“怪不得剪了发啦,我知比利时女学里的学生,没有不剪发的呢。”于是便拉着小怜的手道:“哪天没事,到舍下去玩玩。我那里的屋子,虽没有这里这样好,可是去看电影看跳舞上市场,都很近。”小怜道:“好的,过几天一定前来奉看。”云波又和她们谈了几句,告辞就走。因看见小怜带来的那个晚香玉花球插在镜框子上,便问道:“这花球哪里买的?这么早就有了。”敏之将花球摘了下来,递给云波道:“你爱这个,我就送你吧。”云波道了一声谢,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余健儿和贺梦雄坐在书房里谈天,还没有走。云波笑道:“你们真是健谈,我都做了一回客回来了,怎样还没走?”余健儿道:“我在这里等你回信啦。”云波笑道:“余先生总算不错,替朋友做事很是尽心的。”余健儿道:“人家这样拜托我的,我能不尽心吗?况且密斯毕是间接的朋友,都这样帮忙,我就更不能不卖力了。”云波笑道:“说得有理。这花球是那金小姐送我的,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请你带了去,转送给柳先生,让他得个意外之喜。”贺梦雄笑道:“那是害了他,他有了这个花球,恐怕日夜对着它,饭也不吃了。”余健儿道:“这倒是真话,老柳他就是这样富于感情。这事最好是给他无缝可钻,若是有一点路子,他越要向前进行了。”云波笑道:“闹着玩,很有意思的。密斯脱余,只管拿去,看他究竟怎样?”
余健儿就是个爱玩的人,见着毕云波都肯闹,他自然也不会安分,当天便带着那个花球送给柳春江。这在柳春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第一次,就有这好的成绩。把花球挂在窗棂上,只是对花出神,想个什么法子,向前途进行?想了一会儿,他居然得了一个主意。将桌子一拍道:“老余,你若再帮我一回忙,我的事就成功了。”余健儿笑道:“侯门似海,你看得这样容易啦。”柳春江道:“只要你能帮忙,我自然有法进行。”余健儿道:“我一定帮忙,而且帮忙到底。”柳春江笑道:“只要你协助我这一着棋成功,就可以了,以后倒不必费神。”余健儿道:“是呀,新娘进了房,媒人就该扔过墙了。你说吧,是什么好锦囊妙计?”柳春江道:“那密斯毕,不是和金家姊妹都认识吗?只要密斯毕破费几文,请一次客,将男宾女宾,多请几位,然后将我们二人也请在内。那么,一介绍之下,我们成了朋友了。成了朋友后就不愁没有机会。”余健儿笑道:“计倒是好计!但是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你说出来不觉得肉麻吗?再说人家密斯毕贪图着什么,要花钱大请其客?”柳春江道:“这是很小的事呀,密斯毕若是嫌白尽义务,可以由我出钱,但是这样一来,就有藐视人家的嫌疑,不是更得罪了人吗?”余健儿道:“就算你有理,可是你要求人家请客,这又是对的吗?”柳春江将两只手搓着道:“怎么办?可惜我和密斯毕交情太浅,若是也和你一样遇事可以随便说,那就好了。”余健儿笑道:“我也这样说,可惜我不是密斯毕,我若是密斯毕,简直就可和你做媒,还用得着这些手续吗?”柳春江笑道:“老余,你就这样拿我开玩笑,你总有要我替你帮忙的时候吧?”余健儿听他这样说了,也就答应照办。次日和贺梦雄一提,他也愿意,就由他和毕云波两人出了会衔的帖子,请客在京华饭店聚餐。他们两人酌量了一番,男女两方共下了二十封帖子。
贺毕两方的朋友,接到这种帖子,都奇怪起来。奇怪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他两人是一对未婚夫妻,谁都知道的。依理说,未婚夫妻一同出名请客,与婚事当然有些关系。可是贺毕两家,都是有名望的,若是他们举行结婚,宣布婚约吗?他俩的婚约,又是人人知道的。此外,似乎没有合请客的必要。因为这样,所请的客都决定到,要打破这一个闷葫芦。他们发到金家去的共是四封帖子,三封是给润之、敏之、梅丽的,一封是给小怜的,梅丽正在外边回来,看见桌上放着一封请帖,便问道:“咦!这两个人我都不认得,怎么请我吃饭?”便问老妈子道:“这帖子是谁送来的?”老妈子答应道:“是五小姐叫阿囡送来的。还有新鲜话哩,也下了小怜一封请帖子。”梅丽道:“这更奇了。”连忙就到敏之屋里来问可有这事,敏之道:“这么大的姑娘了,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个下帖子的毕云波,不是在夏家当招待员的吗?”梅丽道:“哦,是了,怪不得她下小怜一封帖子呢,小怜可再不能去了。再要去,真要弄出笑话来了。”敏之笑道:“闹着玩,要什么紧呢?刚才大嫂还巴巴到这里来了,说是务必要带小怜去。”梅丽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懂。”润之道:“你是粗心浮气的人,哪里懂得这个?这就是大嫂和大哥开玩笑呀。你别看大嫂那样待小怜好,巴不得早一刻把她送出了我们家,她才好呢。小怜是没法子出去交际,真有法子出去交际,叫大嫂出一些钱来她花,我看都是愿意的呢。我想这样一来,大哥一定是着急。我们故意带着她去,看大哥怎么样?”梅丽笑道:“这法子不错,就是这样办。”润之笑道:“你先别乱说,大哥知道了,不会让她去的。”梅丽道:“大哥若怪起我们来呢?”敏之道:“怎么能怪我们?一不是我们请她,二又不是我们要她去。天塌下来,屋顶着呢,大嫂她不管事吗?”她们姊妹三人,将此事商议一阵。梅丽年小,最是好事,当天见了小怜,鼓吹着她一同加入。依着小怜,倒是不愿去。无如少奶奶叫去,三个小姐也叫去,若是不去的话,反而不识抬举。所以也不推辞,答应着一同去。
到了赴席这一天,润之、敏之照例是洋装,梅丽和小怜却穿极华丽的夏衣,四人分坐着两辆汽车到京华饭店来。这时贺梦雄、毕云波所请的男女来宾,已到了十之七八,不用说,那柳春江君早已驾临。他今天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喜气洋洋地在座。在旁人看来,以为他很欢喜。而在他自己,却是心里总像有桩什么事未解决的一般,而又说不出来,是有一桩什么事未曾解决。及至见了四位女宾进门,穿着光耀夺目的衣服,香风袭人,早已眼花缭乱。再仔细一看,自己脑筋中所印下的幻影,已经娉娉婷婷,真个走在眼前,那一颗心,就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就是自己的呼吸,也显着很是短促。在这一刹那间,自己不知身置何所?那新来的几位女宾,已和在座的宾客一一周旋。有认得的,自然各点首微笑为礼。彼此不认得的,就有主人翁从中介绍。在这介绍之下,四位小姐不觉已走近柳春江的座位。柳春江好像有鬼使神差让他站起来,早是迎面立在来宾之前。毕云波便挨着次序,给他介绍道:“这是金敏之小姐,这是金润之小姐,这是金梅丽小姐……”柳春江不等她说到这是金晓莲小姐,已经红了脸。同时小怜也是很难为情的。但大家都极力镇静着,照例各点了一下头。敏之听到柳春江姓柳,便问道:“有一位在美国圣耶露大学的密斯柳,认识吗?”柳春江道:“她叫什么名字?”敏之道:“叫柳依兰吧?我记不清楚了。”柳春江笑道:“那就是二家姊。”敏之笑道:“怪道呢,和密斯脱柳竟有一些相像。”大家谈着话,不觉就在一起坐下了。柳春江依次谈话,说到了梅丽,笑道:“那天夏家的喜事,密斯金受累了。”梅丽道:“怎么着?那天密斯脱柳也在那儿吗?”柳春江道:“是的,我也在那儿。”小怜生怕他提到那天的事,便回过脸去和敏之说话道:“你不说那魏小姐也会来吗,怎么没有看见?”柳春江道:“这边主人翁,本也打算约她新夫妇二位的。后来一打听,他们前天已经到北戴河度蜜月去了。”敏之笑道:“这热天旅行,沿着海往北走,这是最好的,既不干燥,又很凉快。”柳春江道:“尤其是蜜月旅行,以北戴河这种地方为最合宜了。”说时,他的目光,不由得向小怜那方射了过去。敏之、润之都是西洋留学生,当然对于这种话不很介意。梅丽又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机械作用。这其间只有小怜和柳春江有那一层通信的关系,和他坐在一起,也说不出来一种什么意味,总觉得不很安适。可是虽然这样,若说要想避坐到一边去,也觉不妥。这时柳春江说到度蜜月,目光又向这边射来,真个不好意思,低了头抽出手绢揩了一揩脸。
及至抬起头来,柳春江的目光,还是射向这边,小怜未免怔怔地望着人,也就微微一笑。不笑犹可,这一笑,逼着柳春江不得不笑。光是笑,不找一句话说,又未免成了一个傻子。急于要找几句话和人谈谈才好,百忙中,又找不出相当的话来,便只得用了一件极不相干的事问小怜道:“暑假的日期,真是太长,密斯金现在补习什么功课?”小怜心里想着,我冒充小姐,我还要冒充女学生,我要答应他的话,我可屈心。但是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不能不说,只得笑道:“没有补习什么,不过看看闲书罢了。”柳春江道:“是的,夏天的日子太长,看小说却是一个消遣的法子。密斯金现在看的是哪一种小说?”小怜笑道:“也就是些旧小说。”柳春江道:“是的,还是中国的旧小说看着有些趣味。密斯金看哪一类的旧小说?”小怜道:“无非是《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柳春江道:“是啊,《红楼梦》的书太好了。我是就爱看这部书。”说时,把脸朝着敏之,笑道:“西洋小说,可找不到这样几百万言伟大的著作。”敏之道:“是的,可是西洋人作小说,和中国人作小说有些不同:中国人作小说喜欢包罗万象,西洋小说,一部书不过一件事。”柳春江笑道:“从新大陆回来的人,究竟不同,随便谈话,都有很精深的学问在内。”敏之笑道:“不要客气吧。到外国去不过是空走一趟,什么也没有得着。”大家先是谦逊了一阵,后来也就随便谈话了。柳春江说话,却不时地注意小怜身上,偏是小怜心虚,又有些闪避的意味。敏之、润之姊妹俩,年事已长,又是欧美留学生,对于男子们求恋的情形,不说身经目睹,真也耳熟能详。他俩看见这种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敏之走开,似乎要去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润之也就跟了出来。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润之出来,因轻轻地问敏之道:“奇怪,这姓柳的,对小怜十分注意似的,你看出来了吗?”敏之道:“我怎样没有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怜总是躲躲闪闪的?你不听那姓柳的说吗,那天夏家结婚,他也在内吗?我想,自那天起,他就钟情于小怜了。就是密斯毕请客,把小怜也请在内,这或者也是有用意的。”润之道:“你这话极对。当密斯毕给他两人介绍的时候,小怜好像惊讶似的,如今想起来,越发可疑了。五姐,我把梅丽也叫来,让那姓柳的闹去,看他怎么样?”敏之道:“有什么笑话可闹呢?无非让那姓柳的多做几天好梦罢了。”她俩在这里说话,恰好梅丽自己过来了,那里只剩小怜一个人在椅子上坐着。
这一来,柳春江有了进言的机会了。但是先说哪一句好哩?却是找不到头绪。那小怜微微地咳嗽了两声,低了头望着地下没有做声。柳春江坐在那里,也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大家反沉默起来。柳春江一想,别傻了,这好机会错过了,再到哪里去找呢?当时就说道:“金女士给我那封信,我已收到了。但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上说道:“我钦慕女士的话,都是出于至诚,女士何以相拒之深?”小怜被他一问,脸都几乎红破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柳春江道:“我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不能向金府上通信?”小怜轻轻地说了三个字:“是不便。”柳春江道:“有没有一个转交的地方呢?”小怜摇摇头。柳春江道:“那么,今天一会而后,又不知道是何日相会了?”小怜回头望了一望,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柳春江说出似的,但是结果只笑了一笑。柳春江道:“我想或者金女士将来到学校里去了,我可以寄到学校里去。”小怜笑了一笑道:“下半年,我又不在学校里呢。”柳春江半天找不到一句说话的题目,这会子有了话说了,便道:“我们都在青年,正是读书的时候,为什么不进学校呢?”小怜一时举不出理由来,便笑道:“因为打算回南边去。”柳春江道:“哦!回南边去,但是……”说到这里,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结果,又笑了一笑,于是大家彼此互看了一眼,又沉默起来。柳春江奋斗的精神,究竟战胜他羞怯的心思,脸色沉了沉,说道:“我是很希望和金女士做文字之交的,这样说,竟不能了?”小怜道:“那倒不必客气,我所说的话,已经在回柳先生的信里说了。”柳春江道:“既然如此,女士为什么又送我一个花球呢?”小怜道:“我并没有送柳先生的花球。”柳春江道:“是个晚香玉花球,由密斯毕转送的,怎么没有?”小怜道:“那实在误会了。我那个花球是送密斯毕的,不料她转送了柳先生。”柳春江道:“无论怎样,我想这就是误会,也是很凑巧的。我很希望密斯金承认我是一个很忠实的朋友。”小怜见他一味纠缠,老坐在这里,实在不好意思,若马上离开他,又显得令人面子搁不下去。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来了两位男客,坐在不远,这才把柳春江一番情话打断。
一会儿,主人翁请二十几位来宾入席,这当然是香气袭人,舄履交错。在场的余健儿故意捣乱,把金氏姊妹四人的座位一行往右移。而几个无伴的男宾,座位往左边移。男女两方的前线,一个是柳春江,一个是小怜,恰好是并肩坐着。这样一来,小怜心里也有些明白,连主人翁都被柳春江勾通的了。这样看来,表面上大家是很客气的。五步之内,各人心里,可真有怀着鬼胎的啦。一个女孩儿家,自己秘密的事,让人家知道了,这是最难堪的。就不时用眼睛去偷看主人翁的面色。有时四目相射,主人翁脸上,似乎有点笑意。不用提,自己的心事,人家已洞烛无遗了。因此这餐饭,吃饱没吃饱自己都没有注意,转眼已经端上了咖啡,这才知道这餐饭吃完了。
吃完饭之后,大家随意的散步,柳春江也似乎怕人注意,却故意离开金氏姊妹,和别人去周旋。偏是润之淘气,她却带着小怜坐到一处来。笑着对柳春江道:“令姊这时候有信寄回来吗?柳先生若是回信,请代家姊问好。”柳春江道:“是,我一定要写信去告诉家姊,说是已经和密斯金成为朋友了。我想她得了这个消息,一定是很欢喜的。”润之笑道:“是的,我们极愿意多几个研究学问的朋友,柳先生如有工夫到舍下去谈谈,我们是很欢迎的。”柳春江道:“我是一定要前去领教的。我想四位女士,总有一二位在家,大概总可以会见的。”小怜不过是淡笑了一笑,她意思之中,好像极表示不满意的。润之却笑道:“我这个舍妹,她不大出门,那总可以会见的。”柳春江道:“好极了,过两天我一定前去拜访。”他们说话,敏之也悄悄地来了,她听润之的口音,真有心戏弄那个姓柳的。再要往下闹,保不定要出什么笑话。便道:“我们回去吧。”于是便对柳春江点一点头道:“再见。”就这样带催带引,把润之、小怜带走了。
但柳春江自己,很以今天这一会为满意。第二天,勉强忍耐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就忍耐不住了,便到金家去要拜会金小姐。敏之、润之本来有相当的交际,有男宾来拜会,那很是不足注意的。柳春江一到门房,递进名片,说是要拜会金小姐。门房就问:“哪一位小姐?”柳春江踌躇了一会儿,若是专拜访晓莲小姐,那是有些不大妥当的。头一次,还是拜访他们五小姐吧。于是便说道:“拜访五小姐。若是五小姐不在家……”门房道:“也许在家,让我和你看看吧。”门房先让柳春江在外面客厅里坐了,然后进去回话。敏之因为是润之约了人家来的,第一次未便就给人家钉子碰,只好出来相会。这自然无甚可谈的,柳春江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自这天起,柳春江前后来了好几次,都没有会见小怜,他心想,或者是小怜躲避他,也就只得罢了。
约摸在一个星期以后,是七月初七,北京城里各戏园大唱其《天河配》。柳春江和着家里几个人,在明明舞台包了一个特厢看戏。也是事有凑巧,恰好金家这方面也包了一个特厢看戏。金家是二号特厢,柳家是三号特厢,紧紧地靠着。今天金家是大少奶奶吴佩芳做东,请二三两位少奶奶。佩芳带了小怜,玉芬带了小丫头秋香,惟有慧厂是主张阶级平等,废除奴婢制度,因此,她并没有带丫环,只有干净些的年少女仆,跟着罢了。三个少奶奶坐在前面,两个丫环、一个女仆就靠后许多。小怜一心看戏,绝没有注意到隔壁屋子里有熟人。女茶房将茶壶送到包厢里来,小怜斟了一遍茶。玉芬要抽卷烟,小怜又走过去,给她擦取灯儿。佩芳在碟子里顺手拿了一个梨,交给了小怜道:“小怜,把这梨削一个给三少奶奶吃。”小怜听说,和茶役要了一把小刀,侧过脸去削梨。这不侧脸犹可,一侧脸过去,犹如当堂宣告死刑一般,魂飞天外。原来隔壁厢里最靠近的一个人,便是柳春江。柳春江一进包厢,早就看见小怜,但是她今天并没有穿什么新鲜衣服,不过是一件白花洋布长衫,和前面几个艳装少妇一比,相隔天渊。这时心里十分奇怪,心想,难道我认错了人?可是刚走二号厢门口过,明明写着金宅定,这不是晓莲小姐家里,如何这样巧?柳春江正在疑惑之际,只见隔壁包厢里有一个少妇侧过脸来,很惊讶的样子说道:“咦!小怜,你怎么了?”小怜红着脸道:“二少奶奶,什么事?”慧厂道:“你瞧瞧你那衣服。”小怜低头一看,哎呀,大襟上点了许多红点子。也说道:“咦!这是哪里来的?”正说时,又滴上一点,马上放下梨,去牵衣襟,这才看清了,原来小指上被刀削了一条口子,兀自流血呢。还是女茶房机灵,看见这种情形,早跑出去拿了一包牙粉来,给小怜按上。小怜手上拿着的一条手绢,也就是猩红点点,满是桃花了。佩芳道:“你这孩子,玩心太重,有戏看,削了手指头都不知道。”慧厂笑道:“别冤枉好人啦,人家削梨,脸没有对着台上呀。”佩芳道:“那为什么自己削了口子还不知道?”小怜用一只手,指着额角道:“脑袋晕。”佩芳道:“《天河配》快上场了,你没福气瞧好戏,回去吧。”慧厂道:“人家早两天,就很高兴地要来看《天河配》,这会子,好戏抵到眼跟前了,怎么叫人家回去?这倒真是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说时,在钱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小怜道:“带秋香到食堂里喝杯热咖啡去,透一透空气就好了,回头再来吧。”秋香还只十四岁,更爱玩了。这时叫她上食堂去喝咖啡,那算二少奶奶白疼她。将身子一扭,嘴一撅道:“我又不脑袋痛,我不去。”玉芬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小怜,你一个人去吧。你叫食堂里的伙计,给你一把热毛巾,多洒上些花露水,香气一冲,人就会爽快的。”小怜巴不得走开,接了一块钱,目不斜视的,就走出包厢去了。
柳春江坐在隔壁,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真奇了,一位座上名姝,变成了人前女侍。若说是有意这样的,可是那几位少妇,自称为少奶奶,定是敏之的嫂嫂了。和我并不相识,她何故当我面闹着玩?而且看晓莲女士,惊慌失措,倒好像揭破了秘密似的,难道她真是一个使女?但是以前她何以又和敏之她们一路参与交际呢?心里只在计算这件事,台上演了什么戏,实在都没有注意到。他极力忍耐了五分钟,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出包厢,到食堂里去。小怜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喝咖啡,目未旁视,猛然抬头,看见柳春江闯进来,脸又红起来了。身子略站了一站,又坐下去,她望见柳春江,竟怔住了。嘴里虽然说了一句话,无如那声音极是细微,一点也听不出来。柳春江走上前,便道:“请坐请坐。”和小怜同在一张桌子坐下了。小怜道:“柳先生,我的事你已知道了,不用我说了。这全是你的错误,并非我故意那样的。”柳春江照样要了一杯咖啡,先喝了一口,说道:“自然是我的错误。但是那次在夏家,你和八小姐去,你也是一个贺客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小怜道:“那为了小姐要人做伴,我代表我少奶奶去的。”小怜说到这里,生怕佩芳她们也要来,起身就要走。柳春江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很明白。小怜会了账,走出食堂来。这里是楼上散座的后面,一条大甬道。下楼也在这里。小怜立住,踌躇一会儿,再进包厢去,有些不好意思,就此下楼,又怕少奶奶见责。正犹豫之时,柳春江忽赶上前来,问道:“你怎样不去看戏?”刚才在食堂里,小怜抵着伙计的面,不理会柳春江,恐怕越引人疑心。到了这里,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和柳春江说话,低了头,一直就向楼下走。柳春江见她脸色依旧未定,眼睛皮下垂,仿佛含着两包眼泪要哭出来一般,老大不忍,也就紧紧随着下楼。一直走出戏院大门,柳春江又说道:“你要上哪儿?为什么这样子,我得罪了你吗?”小怜道:“你有什么得罪我呢?我要回去。”柳春江道:“你为什么要回去?”小怜轻轻说道:“我不好意思见你了。”柳春江道:“你错了,你错了。我刚才有许多话和你说,不料你就先走了。”说着,顺手向马路对过一指道:“那边有一家小番菜馆子,我们到那里谈谈,你看好不好?”小怜道:“我们有什么可谈的呢?”柳春江道:“你只管和我去,我自有话说。”于是便搀着小怜,自车子空当里穿过马路,小怜也就六神无主地走到这小番菜馆里来。
找了一个雅座,柳春江和小怜对面坐着。这时柳春江可以畅所欲言了,便说道:“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真相,以为我要藐视你呢?可是正在反面了。你要知道,我正因为你是金府上的人,恨我没有法子接近。而且你始终对我冷淡,我自己也很快要宣告失望了。现在看见你露了真相,很是失望,分明是你怕我绝交才这样啊。这样一来,已表示你对我有一番真意,你想,我怎不喜出望外呢?我是绝对没有阶级观念的,别的什么我都不问,我只知道你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小怜以为真相已明,柳春江一定是不屑于往来的,现在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在下一层阶级的人,得着上一层阶级的人做朋友,这是很荣幸的事情。况且既是异性人物,柳春江又是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样和她表示好感,一个正在青春、力争上游的女子,怎样不为所动?她便笑道:“柳少爷,你这话虽然很是说得恳切,但是你还愁没有许多小姐和你交朋友吗?你何须和我一个做使女的来往呢?”柳春江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也难怪你疑惑我。但是将来日子久了,你一定相信我的。我倒要问你,那天夏家喜事,你去了不算,为什么密斯毕请客,你还是要去呢?这倒好像有心逗着我玩笑似的。”小怜正用勺子舀盘子里的鲍鱼汤,低着头一勺一勺舀着只喝。柳春江拿着手上的勺子,隔着桌面上伸过来,按着小怜的盘子,笑道:“你说呀,这是什么缘故呢?”小怜抿着嘴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明的,碰巧罢了。到夏家去,那是我们太太、少奶奶闹着玩,不想这一玩,就玩出是非来了。”柳春江缩回手去,正在舀着汤,嘴里咀嚼着,听她交代缘故呢。一说玩出是非来了,便一惊,问道:“怎么了?生出了什么是非?”手上一勺子汤,悬着空,眼睛望着小怜,静等回话。小怜笑道:“有什么是非呢,就是碰着你呀。不过我想,那次毕小姐请客,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去?也许是……”说着,眼睛对柳春江瞟了一下。柳春江也就并不隐瞒,将自己设计,要毕云波请客的话,详细地说了一遍。小怜道:“你这人做事太冒失了,这样事情,怎么可以弄得许多人知道?”柳春江道:“若是不让人知道,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你见面呢?”小怜虽以柳春江的办法为不对,可是见他对于本人那样倾倒,心里倒是很欢喜。昂头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柳春江道:“你想着有什么话要说吗?”小怜道:“没有什么话说。我们少奶奶以为我还在食堂里呢,我要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柳春江也跟着站起来,问道:“以后我们在哪里相会呢?”小怜摆着头笑道:“没有地方。”柳春江道:“你绝对不可以出来吗?”小怜道:“出来是可以出来。不能那么巧,就碰着你呀。”柳春江道:“既然这样,你什么时候要出来,你先打一个电话给我,或者预先写一封信给我,那都可以。”小怜道:“再说吧。”柳春江道:“不要再说,就是这样决定了。”小怜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便笑着走了。柳春江真个办到如愿以偿,他自然是很欢喜。他怕金家那边包厢里会看破行藏,也没有再去看戏了,当时出了番菜馆,就回自己家去了。
这里小怜复到包厢里去,吴佩芳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哩。”小怜道:“没有回家,马路上正有夜市,在夜市上绕了一个弯。我去了好久吗?”佩芳道:“可不是!”但是台上的戏,正在牛郎织女渡桥之时,佩芳正看得有趣,也就没有理会小怜的话是否属实。兴尽归家,已经一点钟了。
这天气还没有十分凉爽,小怜端了一把藤睡椅放在长廊下,便躺在藤椅上闲望着天上的银河,静静儿地乘凉。人心一静了,微微的晚风,带得院子里的花香,迎面而来,熏人欲醉,就这样沉沉睡去。忽然有人叫道:“醒醒吧,太阳快晒到肚皮上了。”睁眼时,只见燕西站在前面,用脚不住地踢藤椅子。小怜红了脸,一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笑道:“大清早哪里跑来?倒吓我一大跳。”燕西道:“还早吗?已经八点多了。”小怜道:“我就这样迷糊了一下子,不料就到了这时候了。”站起身来就往里走,燕西拉着她衣服道:“别忙,我有句话问你。”小怜道:“什么事?你说!”燕西想了一想,笑道:“昨晚上看什么戏?还好吗?”小怜将手一甩道:“你这不是废话!”说毕,她便一转身进屋子去了。佩芳隔着屋子问道:“清早一起,小怜就在和谁吵嘴?”小怜道:“是七爷。”燕西隔着窗户说道:“她昨晚上在廊子下睡觉,睡到这时候才起来,我把她叫醒呢。”小怜道:“别信七爷说,我是清早起来乘凉,哪是在外头睡觉的呢?”
燕西一面说话,一面跟着进来,问道:“老大就走了吗?”佩芳道:“昨晚没回来,也不知道到哪里闹去了?”说时,身上披着一件长衫,光着脚趿了拖鞋,掀开半边门帘子,傍门站立着。她见燕西穿了一套纺绸的西装,笑道:“大热的天,缚手缚脚地穿上西装做什么?”燕西道:“有一个朋友邀我去逛西山。我想,穿西装上山走路便利些。”佩芳道:“我说呢,你哪能起得这早?原来还是去玩。你到西山去,这回别忘了,带些新鲜瓜菜来吃。”燕西道:“大嫂说这话好几回了,爱吃什么,叫厨子添上就得了,干吗还巴巴地在乡下带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厨子在菜市买来的菜,由乡下人摘下来,预备得齐了,再送进城,送进城之后,由菜行分到菜市,在菜市还不定摆几天呢,然后才买回来。你别瞧它还新鲜,他们是把水浸的。几天工夫浸下来,把菜的鲜味儿,全浸没了。”燕西道:“这点小事,大嫂倒是这样留心。”佩芳笑道:“我留心的事多着呢,你别在我关夫子门前耍大刀就得了。要不然的话,你先一动手,我就明白了。”这样一说,倒弄得燕西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我倒不是一早就吵你。你不是说,家庭美术研究社你也要加入吗?现在离着不过十来天了,各人的出品得早些送去。人家会里和我催了好几回了。我是约了今天晚晌回来,回人家的信,若是这时候不来找你,回头你出去了,我又碰不着了。”佩芳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忙?”燕西道:“实在没有日子了,混混又是一天,混混又是一天,一转眼就到期了。你们做事因循惯的,我不能不下劲地催。”佩芳道:“我又什么事因循了?你说!”燕西道:“就说美术会这件事吧,我先头和你们说了,你们都很高兴,个个都愿意干。现在快一个月了,也不见你们的作品在什么地方?一说起来,就说时间还早啦,忙什么?俄延到现在,连这桩事都忘了,还说不因循呢?”佩芳道:“现在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吗?你别忙,我准两个礼拜内交你东西,你看怎么样?”燕西道:“那样就好。我晚上就这样回人的信,可别让我栽跟头啦!”燕西说着,便走了,走到月亮门前,回转头来笑道:“过两个礼拜瞧。”佩芳被他一激,洗了脸,换了衣,便问小怜道:“我绷子上那一块刺绣的花呢?”小怜道:“我怕弄脏了,把一块手巾盖着移到楼上去了。还是上次晾皮衣的时候,锁的楼门,大概有三个礼拜了。大清早的,问那个做什么?”佩芳道:“你别问,你把它拿下来,就得了。”小怜道:“吃了饭再拿吧。”佩芳道:“你又要偷懒了,这会子我就等着做,你去拿吧。”小怜笑道:“不想起来,一个月也不动手,想起来了,马上就要动手。你看,做不到两个时辰,又讨厌了。”佩芳道:“你这东西,越来越胆大,倒说起我来了?”小怜不敢辩嘴,便上楼去,把那绣花绷子拿了下来。
佩芳忙着先洗了个手,又将丝线、花针,一齐放在小茶几上,和绣花绷子迎着窗子摆着,自己茶也没喝,赶着就去绣花。一鼓作气的,便绣了两个钟头。凤举由外面回来,笑道:“今天怎样高起兴来,又来弄这个?”佩芳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去绣她的花。金凤举一面脱长衣,一面叫小怜。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说道:“小怜现在总是贪玩,叫做什么事,也不会看见人。”佩芳问道:“你又有什么事,要人伺候?”凤举道:“叫她给我挂衣裳啦。”佩芳低着头绣花,口里说道:“衣裳架子就在屋里,你自己顺手挂着就得了,这还要叫人,有叫人的工夫,自己不办得了吗?小怜不是七八岁了,你也该回避回避,有些不用叫她做的事,就不要叫她。”凤举自己正要挂上长衣,廊子外面的蒋妈,听说大爷要挂长衣服,便进来接衣服。凤举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自己将衣服挂起,弄得蒋妈倒有些不好意思。佩芳便道:“蒋妈去替我倒碗茶来。”蒋妈走了,佩芳对凤举瞟了一眼,撇着嘴一笑。凤举伸了一个懒腰,两手一举,向藤榻上一坐,笑道:“什么事?”佩芳拈着花针,对凤举点了几点,笑道:“亏你好意思!”凤举道:“什么事?”佩芳低着头绣花,鼻子里哼了一声。凤举笑道:“你瞧这个样儿,什么事?”这时,蒋妈将茶端来,佩芳喝着茶,默然无语。蒋妈走了,佩芳才笑道:“我问你,你先是叫小怜挂衣服,怎样蒋妈来挂,你就不要她挂呢?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有人挂得,有人挂不得?”凤举道:“这又让你挑眼了。你不是说了吗,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就办得了,我现在自己挂,不叫人,你又嫌不好,这话不是很难说吗?”佩芳道:“好,算你有理,我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厨子提着提盒进院子来。在廊檐下,就停住了。再由蒋妈拿进来。蒋妈便问佩芳道:“饭来了,大少奶奶就吃饭吗?”佩芳点点头。蒋妈在圆桌上,放了两双杯筷,先打开一只提盒,将菜端上桌,乃是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冬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凤举先站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简直做和尚了,全是这样清淡的菜。无论如何,北京城里的厨子你别让他做过三个月,做过三个月,就要出鬼了。这简直做和尚了!这个日子王瓜多么贱,他们还把这东西弄出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夏天就是吃素菜才卫生。这样的热天,你要大鱼大肉地闹着,满肚子油腻,那才好吗?这是我叫厨子这样办的。你说王瓜贱,冬笋和豌豆苗,也就不贱吧?”厨子在外听见,隔着帘子笑道:“大少奶奶这话真对。就说那冬笋吧?菜市用黄沙壅着,瓦罐扣着,宝贝似的不肯卖哩。就是这样一碟子,没有一块钱办不下来。大爷要吃荤些的,倒是好办。就是这素菜,又要嫩,又要口味好,真没有法子找。”凤举笑道:“大少奶奶一替你们说话,你们就得劲了。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菜没有?给我添上一碗来。”厨子答道:“有很大的红烧鲫鱼,大爷要吗?”凤举道:“就是那个吧。”厨子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厨子送了鲫鱼来。小怜将饭也盛好了。凤举道:“别做了,吃饭啦。”佩芳绣花绣起意思来了,尽管往下绣。凤举叫她,她只把鼻子哼了一声,依旧往下做。凤举坐下来,先扶起筷子,吃了两夹子鱼,把筷子敲着饭碗道:“吃饭啰,菜全凉了。”佩芳道:“热天吃凉菜,要什么紧?我绣起这一片叶子,我就来了。你吃你的吧,只有两针了。”凤举道:“你吃了饭再来绣,不是一样吗?你不做就不做,一做就舍不得放手。我来看看,你到底绣的是什么东西?”说时,就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绣着一丛花,绣好了的,绽着一张薄纸,将它盖上。佩芳手上,正绣着两朵并蒂的花下的叶子,那花有些像日本樱桃花,又有些像中国蔷薇,欲红还白如美人的脸色一般。凤举笑道:“这花颜色好看,还是两朵并蒂,这应该是《红楼梦》上香菱说的,夫妻蕙吧?”佩芳道:“天下有这样美丽的男子吗?”凤举道:“我是说花,我又没说人。”佩芳道:“你拿夫妻来打比,还不是说人吗?”凤举道:“依你说,这该比什么呢?”佩芳笑道:“这有名色的,叫二乔争艳。照俗说,就是姊妹花。你不见它一朵高些,一朵低些;一朵大些,一朵小些吗?”凤举道:“这两朵花叫姊妹花,我算明白了。唉!两朵花能共一个花枝儿,两个人,可就……”说着,偷眼看佩芳,见她板着脸,便道:“它本来的名字叫什么呢?这种花很特别,我倒是没见过。”佩芳道:“这个花你会不知道?这就叫爱情花呀。”凤举笑道:“原来这是舶来品,我倒没有想到。这很有意思,花名字是爱情,开出来的形状,又是姊妹。那么,这根是情根,叶是爱叶了。你绣这一架花,要送给谁?我猜,又是你的朋友要结婚,所以赶着送这种东西给人,对不对?”佩芳道:“要送人,我不会买东西送人,自己费这么大劲做什么?谁也没有那样大面子,要我绣这种花送给他!”凤举笑道:“有是有一个。”佩芳停了针不绣,把头一偏,问道:“谁?”凤举用一个指头点着鼻子笑道:“就是不才。”佩芳把嘴一撇道:“哼!就凭你?”凤举道:“怎样着?我不配吗?那么,你赶着绣这东西做什么?”佩芳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凤举道:“不告诉我算了,我也无过问之必要。但是你为着赶绣花,要我等你吃饭,这却是侵犯我的自由,我不能依你。”佩芳笑着停了针,举起手,将针向头上一插。忽然又想,已经剪了头发了,这针插不下去,然后插在绷子一边。凤举笑道:“我给护发的女子,想一个护发的理由来了。就是剪头发,一来不好戴花,二来不好插针。”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帘子外面有人接嘴说道:“就是这个理由吗?未免太小了。”说着,一掀帘子,就走进房来。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进房来的是谁?乃是润之。润之看见他们在吃饭,因笑着说道:“怎么到这时候才吃饭?”凤举将筷子指着佩芳道:“等她等到这时候。”润之道:“大嫂清早上哪儿去了?”佩芳笑道:“哪儿也没有去,我是赶着绣一片花叶子,让他稍微等一等。”润之眼看旁边一架花绷子,对佩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弄这个?”佩芳道:“家庭美术研究社快要赛会了,你忘了吗?”润之道:“是呀,没有日子了。我是拣出几张旧的西洋画,拿去充充数就得了。你还赶着这一架花送去吗?”佩芳道:“我一点存货没有,非赶不可。”润之道:“至少也要三四样才行啦。你就是一样,不太少吗?”佩芳道:“惟其如此,所以我才赶办啦,我也只有赶出多少,是多少吧。”润之道:“你要赶不出来,我给你荐一个人帮忙。”佩芳道:“谁?要条件吗?”润之摇头笑道:“用不着,用不着。”说时,用手对旁边站的小怜一指道:“我保荐她,你看怎么样?前次我看她和梅丽绣了一条手绢,绣得很好,并不露针脚。”佩芳道:“可倒是可以,除非教她接手绣我这架花,我另外绣一架别的。可是,不会露出两样子来吗?”润之笑道:“不会的。古言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绣得好,她也很不错,准赶得上哩。”小怜在旁一笑道:“六小姐好事不举荐我,这样很负责任的事,就举荐我了。”润之笑道:“你不要善于忘事吧?好事没有举荐过你吗?带你去做上等客,吃大菜,这是几时的事呀?而且……”说到这里,看见凤举在座,又笑道:“而且和我们一样地有面子哩。”凤举笑道:“你们吃了饭没事,就刁钻古怪地闹着玩,现在玩着索性闹到外面去了。仔细给人家说笑话。”佩芳将脸一红道:“你为小怜出去两回,笑话不笑话,你说了好多回了。这是我的人,笑话不笑话,与你没有关系,你管得着吗?”凤举用筷子点着佩芳笑道:“又是生气的样子。”佩芳也笑了说道:“不是我生气,好像你把这件事,老放在心里似的。事不干己,你何必多此一举呢?”凤举没有话说,自笑着吃他的饭。润之道:“大嫂,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先坐坐,我有话和你说。”说毕,自去了。佩芳吃完饭,赶着洗了手脸,又来绣花,凤举就戴着帽子,拿着手杖,仿佛要出去的样子,对佩芳道:“你真心无二用了。刚才润之特意到这里来,要你去一趟,你怎样忘了?”佩芳笑道:“真的,我倒忘了。小怜吃完了饭没有?吃完了,给我接手绣上,我要到六小姐那里去了。”凤举听他夫人这样说,戴上帽子先走了。佩芳将花交给小怜,也就向润之这边来。
他们家里的午饭,吃得不算早,这时候已到一点钟,烈日当空,渐渐热起来。院子里几棵树,浓浓的绿荫,覆住了栏杆,树影子也不摇一摇,芭蕉荫下,几只锦鸭,都伏在草上睡着了,满院子静悄悄的。小怜低着头,临着南窗绣花,有时一阵清风,从树荫底下钻进屋来,真有些催眠本领,弄得人情意昏昏,非睡不可。她是低着头,两鬓剪了短发,向前纷纷披下来,挡住了眼角。自己把手向上一扶,扶到耳朵后去。不到一刻工夫,风一吹,又掉下来。到了后来,索性不管,随它垂着。自己绣花,正绣到出神之际,忽有只手伸过来,替她理鬓发。小怜道:“蒋妈,你总喜欢闹,摸得人痒丝丝的。”说了,一抬头看时,并不是蒋妈,却是凤举。小怜脸上一红,将身子让了一让,依旧去绣花。凤举笑道:“你居然绣得不错。”说时,背着两只手,故意低着头去看小怜绣的那花。小怜只好站开一点,让他看去,凤举一个指头抚摩着道:“你这绣的,比她的还好。”小怜笑道:“大爷别用手动,回头弄上了汗印,这一块花就全坏了。”凤举道:“你绣的花,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小怜道:“刚才不是大少奶奶说了吗?这叫姊妹花。”凤举道:“不对,单是那两朵并蒂的叫姊妹花,花的本名是爱情花呢。”小怜道:“倒没有听见过这样一个名字。”凤举道:“不但这花叫爱情花,就是这花的根叫情根,花的叶叫爱叶。”小怜笑道:“没有这话,绣花没有绣出花根来的。”凤举道:“我是说长的那爱情花,绣的花自然是无须绣出花根来。不过绣花,叶子是要紧。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叶子若是颜色配不好看,花绣得再好,也是枉然。”凤举说到这里,便走开一边,在藤椅上躺着。小怜依旧走过去绣花。口里说道:“大爷也是懂刺绣?”凤举笑道:“你小看了我了,美术的东西,哪一样不懂呢?”小怜道:“大爷不是出门去吗?怎么又回来了?”凤举道:“天气热得很,走到大门口,我又回来了,我很想睡一场午觉呢。你不热吗?我来给你开电扇。”说时,他便站了起来,将电扇的插销插上,马上电扇就向小怜这边,旋风似的扇将起来。小怜连忙过去将电扇机扭住,说道:“不很热,大风刮着,反而不好做事。”说毕,依旧去绣花。凤举躺在藤椅上,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搭讪着问她道:“你怎么只绣那叶子,不绣那花?”小怜道:“难道说叶子就好绣吗?这里面得分一个阴阳老嫩,也很有考究哩。”凤举道:“所以我就说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啦。人也是这样,我和你少奶奶,好比是那一对花。”小怜道:“那怎么能比呢?人家是姊妹花,又不是……”说到这里,顿住了口。凤举道:“你信你大少奶奶胡诌呢。那实在是并蒂花。你呢?就好像花底下的嫩叶子,全是要你陪衬着,才好看。若没有你,我两人就好些事情不顺手了。”小怜抬头向帘子外看,也没有个人影子,廊檐下洗衣服的蒋妈,这会也不晓得哪里去了。院子里越发显得沉寂,小怜养的那只小猫机灵儿,正睡在竹帘影下,它那小小的鼾声,都听得很清楚。小怜也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慌意乱。凤举见她不理,索性站了起来,见她绣完了一片叶子,又新绣一片叶子。笑道:“你说我不能比那花,那么,你和你大少奶奶,比那一对爱情姊妹花,我比着你手底下绣的爱叶,你看怎么样呢?我倒是很愿意做一片爱叶,衬托着你们哩。”小怜看见凤举有咄咄逼人之势,放下了针,板着脸,将帘子一掀,抢走一步,便走到廊外来了。凤举到了此时,追出来是不好,不追出来也不好,只是隔着帘子,向外面看来。
小怜却蹲在芭蕉荫下,折了地上一片青草,去拨动那睡熟了的锦鸭。这时,便有人喊道:“正经事你不做,跑到外面,你弄这鸭子做什么?你真算没事啦。”小怜一抬头,佩芳已经回来了。便笑着说:“屋里太热,绣得出了一身的汗,我现在到外面来凉凉。”佩芳笑道:“你绣这一会子工夫,就会累了,我呢?”一面说话,一面掀帘子走进来。一抬头,只见凤举的帽子和衣服,都挂在衣架上。说道:“咦!不是出去了的人吗?怎么就回来了?”走进卧室去,只见窗户洞开,凤举放下珍珠罗的帐子,已经睡在床上。佩芳道:“你刚才那样忙着要出去,这会子倒跑到屋子里来睡觉,怪是不怪?”佩芳见凤举不做声,便道:“睡着了吗?”凤举依旧不做声。佩芳道:“真睡着了吗?我不信。”凤举一翻身笑道:“睡着了。”佩芳道:“睡着了,你还会说话?”凤举笑道:“你知道我睡着了不会说话,为什么老钉着问呢?”佩芳道:“我就知道你是假睡。”凤举道:“你知道我是假睡,你就不须问我睡着了没有,干脆就和我说话得了。”佩芳道:“你倒说得头头是道,起来吧。”凤举掀着帐子起来,便坐在床沿上穿皮鞋。佩芳见他的皮鞋,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你回回到家,马上就脱下皮鞋,换拖鞋趿着。你现在连皮鞋都没有脱,不是预备睡觉的样子,分明是见我回来才睡觉的。不用提,你这又是捣什么鬼,故意这样地装睡,你怕我不知道呢。”凤举笑道:“睡觉没有先脱皮鞋,那也是平常的事,这又能算捣什么鬼?”佩芳道:“你不算捣鬼,我一说你脸上就红了呢?你瞧,这是有些缘故不是?”凤举穿上了皮鞋,走出外去,笑道:“我到外面睡去,不和你争这无谓的闲气。”说毕,凤举自走了。
佩芳再一看窗子外,小怜背过脸去,依旧在树荫下徘徊,好像不很自在的样子。佩芳一看,便存在心里,且不说,依旧去绣花。过了许久,竟不见回来,因此放下针,偷偷地到小怜房门口一张,见她也在藤榻上,和衣而睡了。佩芳看了这事,越发心里疑惑。到了下午四点钟,小怜走了出来,笑道:“随便打一个盹儿,不料就这样睡着了。”佩芳道:“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所以没有叫你。若是这样,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六小姐还保荐你呢,你只给我绣几个叶子,就丢下了。”小怜道:“今天是有点头昏,明天就给大少奶奶赶起来。”佩芳绣了几针,然后问道:“我去不多大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吗?”小怜被佩芳一问,心先虚了,脸上先是一阵惊慌,故意背转身,去清理茶桌上的杯碟,说道:“不多大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佩芳道:“他挺不是个东西,你不要理他。他有什么事,你让他叫蒋妈做去,你别替他做。”小怜依旧背着身体站立。佩芳道:“我虽然年轻,我向来不肯把人家的儿女不当人。你想,你跟我这多年,活也会做了,字也认识了,人也长清秀了,我待自己妹妹也不过如此吧?”小怜想道,这就奇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谈起这些话来?便笑道:“大奶奶这样说,我怎敢当呢?”佩芳索性停了刺绣,坐在藤椅上,对小怜说道:“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和你提起这些话,我想你一岁大一岁了,你的婚姻问题,不能不想法解决。依着你大爷的糊涂心事,那是不消说,你自然是不愿意,我也不能答应。但是老留你在我家,荤不荤、素不素的,那又算什么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凭着你这个模样儿和你的能耐,若是随便配一个咱们家里做事的人,那他们还不是中了状元一般,可是我看一看,谁也配你不过。而且那些东西,究竟也不成器。要说到外面去找一个做生意买卖的吧?你倒可以终身有靠,可是又俗不过的。那种人,连穿衣吃饭的常识也没有,怎样和他在一处过日子?除此而外,要找个身家好些的,又怕人家除不了阶级观念。这除非像鼓儿词上的话,哪里找一个穷秀才,我们津贴他些钱,给他找个事,然后再把你许他。你想,这种事,打着灯笼在哪里去找呢?所以我为你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办法,竟是解决不过来。不知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若是有好办法,我倒很愿意听你的。”小怜听见佩芳谈到她的婚姻问题,先是有些害臊,后来听见佩芳所说种种困难却又是知己之言。但是这些问题,在于自己,只要进一步和柳春江定了约,就一些也不为难。可是这句话,怎样好说出口呢?因此,佩芳虽然说了一大篇,她只静静地听着,一句也没答出来。佩芳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为什么不做声?这也用不着害臊。你要我替你决定办法,你总得对我说实话。”小怜只得说了一句:“全凭大少奶奶做主。”佩芳道:“我又不是你的父母,你的婚姻问题,我怎么能做主?我就是你的父母,在这个时代,也是无法过问的。”小怜依然是不做声,搭讪着隔了帘子看院子里的天色。佩芳道:“现在我问你,你总是不说,将来人家替你出了主意,不合你的心,你可不要埋怨人。”小怜望着天道:“又没谁提起这件事,大少奶奶倒好好地着忙起来。”佩芳笑道:“不是我着忙,这也不是忙的事。可是真要到了忙的时候,恐怕又来不及了。”她哪知道小怜心里自有一番打算呢?只是絮絮叨叨地问着。小怜慢慢地掀帘子,慢慢地就走了出来,不听佩芳那一套话。佩芳始终认为她是害臊,也就随她去。
小怜顺着脚步走,只管肚里寻思,却没有理会走到了哪儿。忽然有人喊道:“小怜哪里去?”回头看时,却是燕西坐在窗子里,打开两扇纱窗,放出两只小蜜蜂儿来。小怜笑道:“打开窗户,放两只蜂子出来,可不知道放了多少苍蝇进去了。”燕西道:“我要和你说话,我就忘了关窗户了。你进来,我有两句话和你说。”小怜道:“我有事,你有话就说吧,还要我进去做什么?”燕西道:“你进来一下,也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呀,你什么事,这样忙?”小怜道:“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不是些废话。”燕西笑道:“好哇!我和你好好地说话,你倒骂起我来了。”说时,燕西关了窗户,便绕着回廊过来,便断住小怜的去路。小怜连忙将身子一闪,让到一边。燕西笑道:“这一向子,我们不很大见面,你就和我生疏了许多似的。瞧你这样子,我们的交情,就这样算了吗?”小怜笑道:“这话可不当听。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怎样谈得上‘交情’二字?”燕西道:“我和你向来没有分过什么主仆,今天你何以提起这句话?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吗?”小怜笑道:“这更谈不上了。慢说七爷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就是有什么事得罪我,我还敢和七爷计较吗?”燕西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我就很费解了。你想想,我和你的情形,从前是怎样?现在是怎样?从前是有些小事情,只要告诉你一声,你马上就替我办到了。现在别说请你做事很不容易,就是找你说一句话,你也见了毒蛇似的,早早地走开,这是什么缘由呢?我自负是知道女孩子心事的,可是对于你就不知道得很啦。”小怜被他说得无理可驳,便道:“你现在很忙呀,两三天也不回来一回。压根儿就见不着你,怎样给你做事呢?”燕西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现在烦你一点事,给我削一个梨吃,成不成?”小怜将右手一个小指头伸给燕西看道:“你瞧这是给三少奶奶削梨削的,现在还不能做事呢,你还好意思叫我给你削梨吗?”燕西道:“真是不凑巧,我要求你又不是时候了。果然,我现在不能说是知道女孩子的了。”
正说时,润之走来,给燕西拿书看。见他回廊上断住小怜说话,小怜却躲躲闪闪的,心里早明白了。便道:“老七,你书架上的《百科丛书》,我要查一查,全吗?”燕西笑道:“除非买来是不全的,若买来是全的就短不了。因为放在书架子上以后,我还没有翻动过呢。”润之笑道:“像你这样的少年,真是废物,亏你还说得出口呢。”燕西笑道:“这部书,原不是我要买的,是父亲说,一个人至少要翻一翻《百科丛书》,才能有些常识,一定逼着我买。我起初以为不过像《辞源》字典一样,翻翻倒也可以。不料搬回来,却是那些个,不说看书,目录也记不清。况且我的英文又实在不行,看一页,倒要翻上好几回字典,那有什么意思呢?”润之道:“你不要说了,你除了看小说而外,什么书也不爱看,何况是英文,何况又是《百科丛书》?”姊弟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润之回头由纱窗里向外一看,见小怜已走了。便道:“你又拦住小怜,要她做什么事?”燕西道:“谁要她做什么事呢?我见她看着我来就是老远地跑开,好像那种旧家庭的女子,见人就躲似的。我偏要拦住她,看她怎样?”润之道:“慢说是你,连大哥她都爱理不理了。”燕西道:“这都是大嫂惯的这个样子。”润之道:“她怎样是大嫂惯的?她并不是没有上下,坏了规矩,她不过躲开你们这些少爷罢了。”燕西道:“从前为什么不躲开,现在却躲开呢?”润之笑道:“她也有男朋友向她献殷勤了,怎么能把以前的事打比呢?这一颗明珠,不是金家人藏得住的了。”于是便将小怜两次充小姐出门,和柳春江错认了人的事,细说了一遍。燕西听了,不知什么缘故,心里好好地难过了一阵。可是在姐姐当面依旧不表示出来。笑道:“这姓柳的,我也认识,他未必把小怜当一颗明珠吧?小怜居然想这样高攀呢!”随又指着书架上的书,口里念道:“文学、矿物、卫生、名人小传、法律,五姐!你要哪一种?我猜你是要关于美术一类的,对不对?”润之道:“我们就永是爱美术的吗?别的书就不爱看吗?我是找一本天文学哩。”燕西道:“那种书,看了还要费思想,真是叫人头痛。”润之道:“所以我说你就是废物。”润之一面说话,一面在书架上找书,她将书找到,拿着向胁下一夹,转身便要走。燕西道:“五姐,我问你一句话,刚才你所说的话,全是真的吗?”润之道:“自然是真的,我无缘无故造这一段谣言骗你做什么?”燕西道:“唉!像大嫂这样,还闹个‘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女子真是难说!那让老大知道了,岂不有一场是非?”润之笑道:“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你不是多此一举?”燕西被润之一驳,只好不说。润之去后,躺在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觉得也很无聊。心想,还是到落花胡同去吧,他便坐了汽车,回到他私人的别墅来。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燕西到了落花胡同,已是日落西山。因在院子里散步,顺脚就走到冷宅这边来。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一见燕西来了,都站立起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了,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冷太太道:“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就忙了一点。况且他又爱喝两杯,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韩妈看见燕西来了,早给他端一张藤椅,让他坐下。燕西一看清秋,今天改梳了一条松辫,穿着白纱短褂,映出里面水红色衬衫。她手上执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看那背影,越发楚楚有致。恰好冷太太有事,偶然走了。燕西望着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说道:“这会子怎样忽然改装来了?”清秋将口咬着团扇边,只对燕西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燕西道:“今天晚上没事吗?一块儿去看露天电影,好不好?”清秋对上面屋里一望,见母亲还没有出来,笑道:“你请我母亲,我就去。”燕西道:“老人家是不爱看电影的,不要请吧。”清秋道:“没有的话,你就说不愿请她就是了。但是你不请她,我不好对她说。”燕西道:“我有个主意,我就说有张电影票,自己不能去,转送给你。那么,你就可以一个人去了。你先去,回头我们在电影院屋顶上相逢,你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不做那样鬼鬼祟祟的事,瞒着母亲去。”燕西还要说时,冷太太又已出来了。燕西道:“伯母要看电影吗?”冷太太笑道:“戏倒罢了,电影是不爱看。因为那影子一闪一闪的,闪得人眼花,我实在不大喜欢。”燕西道:“我这里有一张电影票,是今天晚上的,今天晚上不去,就过了期了。我自己既不能去,放在家里,也是白扔了。我倒想做一个顺水人情,请伯母去,偏是伯母又不爱看电影。”冷太太笑道:“没有扔掉的道理,请你送给我,我自有用处。”于是笑着对清秋道:“你拿去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一个人,不去。”冷太太道:“那什么要紧,一个人去玩,多着呢。”燕西道:“可以去,到了散场的时候,我叫汽车去接密斯冷,好不好?”冷太太道:“不用得,雇车回来就是了。”燕西说着,便走过自己那边去,把自己买的电影票本子,撕了一张,拿了过来,就交给清秋道:“可惜我只有一张,若有两张,连伯母也可以请的了。”清秋用扇子托着那张票,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今天的片子很好,你去,准没有错。他们是九点钟开演,现在还只七点多钟,吃完饭去,那是刚刚好的了。”冷太太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快点吃饭吧,别耽误了你。”燕西再说几句闲话,也就走开。
这里清秋吃了晚饭,从从容容地换了衣服,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电影院来。燕西是比她性子更急,回家之后,早就坐了汽车先到电影院来。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暑气初收,屋顶花园上各种盆景新洒了一遍水,绿叶油油,倒也有一阵清香。燕西在后面高台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沏了一壶茶,临风品茗,静静地等着清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清秋果然走上屋顶来。她只刚上扶梯,转身一望,燕西就连忙招手道:“这里这里!”清秋走过来,在燕西对面坐了,笑道:“这还没有几个人,早着啦。”燕西道:“我们原不在乎看电影,找这一个地方谈谈罢了。”说时,燕西斟了一杯茶,放在清秋面前,又把碟子里的陈皮梅剥开两小包,送了过来。清秋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燕西道:“现在我们还是两家,为尊重女权起见,当然我要客气些。将来你到了舍下,你要不客气,就由着你吧。或者有点小事,我要相烦的时候,我也不会客气的。”清秋端起杯子,缓缓地呷着茶,望着燕西微笑了一笑。燕西道:“笑什么?我这话不对吗?”清秋笑道:“对是对,可惜你这话说的太早了。听你这话,倒似乎预备管我似的。”燕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的意思,是谁也不要管谁。”清秋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你几个哥哥都有些怕嫂嫂。”燕西笑道:“据你这样说,我是应该学我哥哥的了?”清秋道:“我也没有叫你学哥哥,是你自己这样告诉我的,那个意思就是兄弟之间,并不会有什么分别。”燕西笑道:“像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真说你不赢,我不和你谈这个了。我问你,今天为什么改梳着辫子?”清秋道:“因为洗了头,梳辫子好晾头发。你真爱管闲事。”燕西道:“似乎没有几天你洗了头似的,怎样又洗头?”清秋道:“这样的热天,头上昼夜地出汗,还能隔好几天吗?”燕西笑道:“说起这件事,我倒很替你为难起来。”清秋道:“你怎样为难呢?我倒要请教。”燕西笑道:“若为着美丽起见,你这一头漆黑的头发,越发可以把皮肤又嫩又白衬托出来,于是我主张你保留。若要说到你几天洗一回,热天里又受热,我就主张你剪掉!”清秋道:“你也主张我剪掉吗?”燕西笑道:“我不能说绝对主张剪掉,觉得保留也好,不保留也好。”清秋道:“你这是什么菩萨话?哪有两边好的?”燕西道:“那个理由,我已经先说了,怎样是菩萨话呢?”清秋道:“你以为剪发不好看吗?”燕西道:“剪发也有剪得好看的,也有剪得不好看的。”
清秋笑道:“听你这话音,大概我是剪了不好看。”燕西道:“我可不是那样说,我以为你若是剪了,就很可惜的。”清秋道:“这有什么可惜哩?又不是丢了什么东西。”燕西笑道:“又乌又长又细含有自然之美的东西,积一二十年的工夫,才保留到这个样子。现在一剪刀把它断了,怎样不可惜呢?”清秋道:“据你这样说,也不过好看而已。好看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人家看的。剪了头发,可是给自己便利不少。”燕西道:“你果然要剪,我也赞成。但是你母亲对于这事,怕不能答应吧?”清秋道:“也许对她说了,她会答应的。我真要剪,她不答应也不成。”燕西道:“在这上头,我要看看你的毅力怎样了?你这回事做成了功,我们的事,就可公开地对你母亲说。”清秋道:“你放心,我这方面不成问题。还是要你先回去,通过你那个大家庭。”燕西道:“我那方面,不成问题。只要你母亲答应了,我就可以对我父亲说明。”清秋道:“我说我这方面不成问题,你说你那方面也不成问题。大家都不成问题,就是这样按住不说,就过去了吗?”燕西笑道:“你还有许久毕业?”清秋道:“还有两个学期。”燕西道:“我的意思,是让你毕业了,再把我们的问题解决。若是说早了,我就不便在落花胡同住,要搬回家去了。”清秋笑道:“原来你是这一个计划。但是我在高中毕了业,我还打算进大学本科啦,日子还远着呢。”燕西道:“你还要大学毕业做什么?像咱们家里,还指望着你毕业以后,去当一个教授,挣个百十块钱一月吗?那自然不必。若说求学问,我五姐六姐,都是留学回来的,四姐还在日本呢,也没看见她们做了什么大事业。还不是像我一样,不是在家里玩,就是在外头玩,空有一肚子书,能做什么用呢?”清秋道:“照你这样说法,读书是没用的了,无论是谁,也应该从小玩到老。可是这样玩法,要像你家里那样有钱才可以。若是大家都由你这一句话做去,那么,世界上的事,都没有人做了,要吃饭没人种田,要穿衣没人织布,那成个什么世界呢?”燕西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世界上人都应该玩,不过有一班女子,她无非只要主持家政,管理油盐柴米小事,何必费上许多金钱,去研究那高深的学问?”清秋笑道:“据你这样说,我不必求高深的学问,将来也是管理油盐柴米小事的角色。”燕西道:“我的话,算说错了,成不成?我的意思,原不在此,因话答话,就说到读书这个问题上去了。你老钉着这一句话问我,我就越说越僵了。”清秋见燕西宣告失败,笑了一笑,也就没有往下追着问。
这时,天色已渐渐地昏黑了,天上的亮星,东一颗,西一颗,缓缓地冒了出来。看电影的人也就纷至沓来,客座位上,男男女女,都坐满了。忽然一阵很浓厚的香味,直扑将过来。接上有人叫了一声燕西,回头看时,乃是乌二小姐穿着袒背露胸的西服,正站在椅子旁边。燕西连忙站起,她已伸过手来,燕西只得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好久不会。”乌二小姐道:“你就是一个人吗?”燕西道:“还有一位朋友。”便给清秋介绍道:“还有这位密斯冷。”清秋听说,也就站起来和乌二小姐点头。燕西道:“密斯乌和谁来的?”乌二小姐道:“原约了一位朋友在这里相会,可是他并没有来。”燕西身边,正有一个空位子,乌二小姐就毫不客气地挨着身子坐下了。燕西心里虽然十二分不愿意,但是既不能叫她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和清秋一块儿走开,只得默默地坐着等电影开映。乌二小姐向来没有听见说燕西有姓冷的密友,自然也没有加以注意,她却没有料到在这里坐着,阻碍人家的情话。不多大一会儿,电影已开映了。燕西和清秋谈电影上的情节,越谈越亲热,一到了后来,两个人真成了耳鬓厮磨,就到了一块儿去说话,把身边有位乌二小姐,两个人都忘记了。这时乌二小姐看到他两人这种情形,就恍然大悟。坐在一旁,且不去惊动他,让他二人绵绵情话。过了一会儿,电影休息,四周电灯一亮,乌二小姐这才和他们说话。因问清秋道:“冷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清秋笑道:“可笑得很,还在高中呢。”乌二小姐道:“府上现住在什么地方?到学校去上课,不大远吗?”清秋道:“不远,舍下就住在落花胡同,只有一点路。”乌二小姐一想,这落花胡同的地名,耳朵里好像很熟,怎样她住在那里?燕西听到清秋说出地名来,就对她望了一望,好像很诧异似的。清秋见燕西如此,脸色也就动了一动。偏是乌二小姐对这事是留了心的,见他二人目挑眉语,越发奇怪。当时放在心里,且不做声,只装并没有注意。一直到电影散场,乌二小姐先下楼去了。燕西对清秋道:“门口乱七八糟的全是车子,雇车也不好雇,就同坐我的车回去吧。”说着一路下楼,只见那花枝招展的女宾,衣服华丽的男宾,上汽车的上汽车,上马车的上马车,差不多的,也有一辆人力包车。自己也是这样风度翩翩的,当街雇起车子来,未免相形见绌,因此不知不觉地就和燕西一路坐上车去。车子先到了冷家门口,就停了。韩妈出来开门,见清秋是和燕西同车来的,没有做声,就引清秋进去。
这个时候,冷太太还在院子里乘凉,见清秋进来,便问道:“你是坐人家汽车回来的吗?”清秋只哼着答应了一声,却进房更换衣服去了。冷太太见她许久没有出来,便喊道:“这样热天,在屋里待着做什么?还不出来乘凉。”清秋道:“电影看得头晕,我要睡了。”冷太太道:“外面有竹床,就是要睡,也可以到外面来睡,为什么在里面睡?”清秋被母亲再三的催促,只得到外面来。冷太太先是和她说些闲话,后来便问她今天是什么电影?好看吗?清秋道:“片子倒也不坏,是一张家庭片子,大意是叫人家家庭要和睦。”冷太太道:“不用提,这一定是一男一女,先捣乱了一阵子,后来就结婚。”清秋道:“大概是这样吧。”冷太太道:“我就讨厌那外国电影,动不动就抱着头亲嘴。”清秋笑道:“那是外国的风俗如此,有什么奇怪的?”冷太太道:“那也罢了,为什么到了后来,总是结婚?”清秋道:“这一层倒让你老人家批评得对了。但是据演电影的人说,若不是结婚,就没有人来看。”冷太太道:“难道咱们中国人,也欢喜看这种结婚的事情吗?”清秋笑道:“结婚的事,也不见得张张片子有。就是有,也不过最后一幕才是。为了那一点子,我们就全不看吗?”冷太太道:“这些新鲜玩意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是没有的,就是有,我们上人,也不会让你去看。轮到你们,真是好福气,花花世界,任凭你们怎样玩。”清秋笑道:“看一看电影,怎么就算到了花花世界?而且也是你老人家叫我去的呀。”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你不该去,我是说只有你们才可以去呢。”清秋笑道:“我听你老人家说话,倒好像发牢骚似的。”冷太太道:“发什么牢骚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让你出去玩玩,我也是愿意的。这又说到金家七少爷,难得他很看得起我们,送吃的送穿的,又替你舅舅找了一个事,这日子就过得宽余了。我看他那意思……”冷太太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清秋也不便接嘴。大家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冷太太道:“这是你常对我说的,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男女一样地交朋友,所以我也往宽处看,男女交朋友,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不过……”说到“不过”二字,又没有什么名词可以继续了,只是含混着咳嗽了两声,将这话掩饰过去。清秋极力地挥着扇子,没有做声。冷太太也把手上的扇子拍着腿上的蚊子,啪啪地作响。大家又沉默一会子,清秋突然地对冷太太道:“妈!梳着辫子热死了。”
冷太太不等她说完,便道:“明天你还梳头得了。”清秋笑道:“梳辫子热,梳头就不热了吗?”冷太太道:“那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剃了头发当姑子去,那就不热了。”清秋道:“剪头发的,现在多着呢。要当姑子,才能剪头发吗?妈!我也剪了去,好不好?”冷太太道:“胡说!好好的头发,长在头上,碍你什么事?”清秋道:“我不是说了,热得很吗?”冷太太道:“从前的女人,都不剪头发,怎样地过了热天呢?”清秋笑道:“那是从前的人,不敢打破习惯,不晓得享这个福。现在有了这个便宜事,就落得占便宜的了。譬如从前走旱道没有火车,走水路没有轮船,那是多么不便利!现在有了火车,有了轮船,有不愿意坐的吗?”冷太太道:“那不过多花俩钱,又不割掉身上一块肉,怎样能打譬呢?”清秋笑道:“这就算不能打譬,从前的男子,脑袋后面,都拖着一条辫子,怪不好受的。现在都剪了发,又便利又好看,这总是一个证据吧?”冷太太笑道:“你倒越说越有理。但是我以为女子剪发,总不大好看。”清秋道:“那是你老人家没有看惯,看惯了,就不觉得寒碜了。”冷太太道:“你真要剪,我也没法子,可仔细你舅舅要骂你。”清秋道:“我自己头上的头发,要剪就剪,要留就留,舅舅怎样管得着?”冷太太道:“你只要不怕他啰嗦,你就尽管去剪。”清秋道:“给他四两酒喝,那就天倒下来,他也不问了,怕他啰嗦什么?”冷太太道:“看你这话,是剪定了,好,就让你自己去剪,我不管。”清秋笑道:“你老人家可是说了不管,就别再问我了。”冷太太道:“你当真要剪吗?”清秋道:“自然是真的。”冷太太道:“我先总没有听见你说过,怎样今天你看电影回来,突然提起这件事哩?”清秋道:“还不是我看见剪发的人多,想起了这件事。”冷太太道:“刚才你回家,他们的车子,早就在电影院门口等着你吗?”清秋和她母亲,好好地谈着剪发问题,不料突然又转到汽车上面去了,她心想,母亲对于这事,怎么一再的注意?她向来对于我和燕西的事,只是装着糊涂,并不过问,现在只管追究,这是什么用意?难道她老人家要变卦吗?就在她这样沉思之间,一刻儿工夫,并没有把这话答应出来。冷太太见她说话是默默的,越发有些疑心。当晚也没有说什么,各自归寝。
次日清晨起来,冷太太脸上,却有些不悦的颜色。她兄弟宋润卿口里衔着一支烟卷,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就对冷太太道:“我手下现缺少两百块钱使用,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二舅舅有了馆事以后,手上应该宽余些了,何至于还这样闹饥荒呢?”宋润卿道:“怎么着?这件事,你会忘了吗?南边老太太早就来信,说是今年秋天,做七十整寿,派我们出个二三百块啦。现在日子一步近一步,不能不先为设法。昨天是衙门里一个司长老太太的生日,大家凑份子,我为这事,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不说二三百元吧,就是弄个数十元敷衍一下,我看都不能够。”冷太太道:“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真是凑不出来的话,清秋还有几件首饰,可以拿出去换了,总可以凑上一点款子。”宋润卿道:“外甥姑娘她肯吗?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我的意思,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移挪个两百元,到了年冬,我再还他。”冷太太道:“人家帮我们的忙太多了,不好意思老去求人。况且他和我们非亲非故,老去找人,也不应该。”宋润卿道:“朋友互通有无,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冷太太道:“你要借钱,你到别处借去,不要问金家借。”宋润卿看冷太太的颜色,似乎有些不然的样子,也就没有往下说。
这一天过去了,晚上韩妈送了几只空碟子到燕西那边去,原是燕西送点心过来的。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闲步,看见韩妈,便叫住她道:“忙什么?几只空碟子,放在你那里使用,也不要紧,何必一定送过来?”韩妈道:“就是你送这些东西,我们太太还不过意呢,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来?”燕西道:“你们小姐,今天一天也没看见出来,早出去了吗?”韩妈周围一望,然后低着声音说道:“娘儿俩怄气哩。”燕西道:“什么事怄气?为着昨夜回来晏了吗?”韩妈道:“那是昨夜晚上说的事,今天不是为的那个。”因把宋润卿想借钱,冷太太不肯,要换清秋首饰的话,说了一遍。燕西笑了一笑,说道:“就是为这个事吗?那没有什么难的,明天就解决了。”到了次日,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就叫金荣到银行里去支三百块钱,而且叮嘱三百块钱都要现洋。不到一个钟头,金荣已把三百块现洋取来。燕西便把韩妈叫过来,将那三百块钱一齐交给她,说道:“你对冷太太说,宋先生也曾提过,说是缺少两三百块钱用。我因为事多,把它忘了。这是三百块现洋,请你太太收下。”韩妈道:“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钱。这倒好,你先就拿出来了。”燕西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请你太太收下,什么时候手边宽余,什么时候再还,我并不等候这款子用的。”韩妈见了这白花花的许多现洋,哪有不拿走的道理?便说道:“我拿去试试看,我们太太不受,我就再拿回来。”说着,她把两只手捧着三大包现洋,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笑着向桌上一放,说道:“这东西真沉。”冷太太道:“这里面是什么?”韩妈笑道:“是现洋!”冷太太道:“你以为我这两天正在打钱的主意呢,你就说是钱来馋我吗?”韩妈道:“你不信,我打开来你看。”说着,便连忙透开一个纸包。一把没有捏住,纸漏了一个大窟窿,哗啦啦一声,撒了满桌子的洋钱。还有十几块钱,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下去。冷太太道:“嘿!真的!你是在哪里弄了许多钱来?”韩妈笑道:“我会变戏法儿,听说太太要用钱,我就变这些个钱来了。”冷太太道:“不用说,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来的。”韩妈一面在地下捡钱,一面说道:“钱倒是金少爷的钱,可是舅老爷并没有过去借。”捡起钱来,韩妈又把撒开的一百元现洋,颠三倒四地数着。冷太太笑道:“你就这样没有见过钱,叫人见了笑话。这个人的手,实在是松,人家还没有和他借,他就先送来。我是收下来好呢?还是不收好呢?”韩妈道:“为什么不收下来?钱还会咬人的手吗?”冷太太拿着两包未打开的洋钱,掂了一掂,又把打开的数了一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钱我是收下了,你去对金少爷说,暂且和舅老爷说,只送来二百块。将来这个钱,由我去筹还他。”韩妈道:“就叫他不要对舅老爷说就是了,何必绕着弯子说?”冷太太道:“瞒着他倒不好。他没有钱,还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
冷太太收了这三百元现洋,自然痛快些,心里那一层积忧,倒解除了许多。清秋说道:“妈!现在手边下有钱了,我可以剪头发了吧?”冷太太道:“这孩子说话很奇怪,我有钱没钱,和你剪发有什么相干?”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因为没钱,老对我发愁吗?因为你老人家发愁,我怕剪了发,格外惹你生气,所以不敢下手。”冷太太道:“我早就说,我不管,还问什么呢?”韩妈道:“可不是!我听见金少爷说,他们一家人,都剪发的。”清秋道:“我剪我的发,他家里人剪发不剪发,和我什么相干?”韩妈道:“我是这样说,现在太太小姐剪发的多着呢。”冷太太且不理她,对清秋道:“剪可是剪,别剪着那样秃头秃脑的,那也寒碜。”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说不管吗?”冷太太道:“我管是不管,但是剪得同爷儿们似的,穿女人的衣服,不嫌不好看吗?”清秋道:“自然不会弄得那样子。东交民巷有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馆,他那里剪得很好。我好多同学,都是在那里剪的发。”说到这里,只听见外面有人笑道:“密斯冷,真阔呀,还要上东交民巷去剪发。”说着话,有两个女子走进来。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清秋掀开一幅窗帘,向外看去,却是她的两个同学,一个是华竹平,一个是刘玉屏,正都是剪发的人。清秋便隔着玻璃招手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华刘二人走进来,冷太太客气了两句,便走开去。华竹平道:“密斯冷,怎样谈到剪发的事,也打算剪发吗?”清秋道:“可不是!我自己不能剪,别人又剪不好,只好多花两个钱,上外国理发店去了。”刘玉屏道:“那何必呢?你瞧瞧我这个样子,就是密斯华给我剪的,你看好不好?”说着,把头一偏,让清秋看。清秋笑道:“这样子是很好,密斯华就给我剪剪吧。”华竹平道:“你得了伯母的同意吗?这东西剪了下来,可没法子再接上去。”清秋道:“自然商量好了。不商量好了,难道还要你从中为难吗?”华竹平道:“还是不能剪,你这里没有推头的剪子,也没有剪长发的剪子,怎么样剪?就把平常的剪子剪一剪就成吗?”清秋道:“请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叫人去借去,整套的剪发东西都有呢。”于是便告诉韩妈,让她到燕西那里去告诉一声,请燕西派人到家里去拿。
燕西听到清秋要剪发,忙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和玉芬去借,而且说等着用,即刻就要。玉芬也不知道什么用意,果然就派人把东西送了来。这原是一个雕漆木匣子盛着的,燕西性急,也来不及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将原匣子就派人送到清秋那边去。韩妈接着,要递给清秋,刘玉屏伸手先接着,笑说:“好漂亮的匣子,这一定是一个爱修饰的人的东西。”说着,将匣子打开,先就有一个信封放在上面。信封写道:“老七笑展,玉芬缄。”刘玉屏道:“密斯冷,你排行是第七吗?这是谁写给你的?怎么这样称呼?这个写信的人名字叫玉芬,一定是个女的,大概没有什么看不得的,我要拆开来看看,上面说些什么?”清秋知道这一封信是燕西三嫂写给他的,上面明明白白写了“笑展”两个字,里面不定有什么笑话。连忙伸手将信抢过来,说道:“我自己还没有看,知道信里的话能公开不能呢?”华竹平道:“这人怎么称呼你老七?”清秋道:“这本来是我一个旧同学,口头上拜姊妹,老六老七,叫得好玩。我就是一个人,怎样会排行第七?”清秋说着话,便将信向身上一揣。刘玉屏笑道:“既然这样,以后我们也叫你老七吧。”清秋道:“胡说!原来人家叫我这个名字,我就不答应呢,哪里还能要你们再叫。不要闹了,替我剪发吧。”说时,搬了一张方凳,对着梳妆桌坐下,用脚跺着地,道:“来来来。”华竹平道:“我有言在先,剪了下来,可就接不上去的。”清秋笑道:“那不成,你能剪下来,我还要你替我接上去。”华竹平一看那木匣子里,果然剪发的东西,样样都有,而且有些东西,自己还不知要怎样的用法。便问道:“你有白布的围襟没有?”清秋道:“我们又不是开理发馆,要个什么讲究。随便用一块围住脖子就得了,为什么一定还要白布围襟?”华竹平道:“你知道什么?围襟不围襟,倒不在乎,可是围着衣服,必定要白布。因为头发落在白布上,才扫得干净,有颜色的布,上面很容易藏短头发。”清秋笑道:“看你不出,你对于剪发问题上,倒有很深的学问呢。”于是便开了衣橱,找了一方白竹布交给华竹平。华竹平道:“这还没有办完全,还差一条围住脖子的绸手绢呢。”清秋笑道:“你越说越充起内行来了。还应该替你鼓吹鼓吹,让哪家理发馆,请你去当超等理发匠。”华竹平笑道:“若有人请,我真就去,当劳工那也不是什么下贱事。”刘玉屏道:“你们两人,就这样谈上吧。”清秋听了,这才掉过脸去。华竹平给她披上白布,又把纽扣上的绸手绢抽下来,给她围上脖子,然后将清秋的头发解开来。手上操着一柄长锋剪子,用剪子刀尖,在头发上画了一道虚线,随着张开剪子,把流水也似的一绺乌丝发,放在剪子口里。
对着镜子里笑道:“我这就要剪了!剪了以后,可没法子再接上去。”清秋道:“你现在多大年纪了!啰里啰嗦,倒像七老八十岁似的。”华竹平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动手剪了。”一语方了,只听那剪子吱咯吱咯几声,已经把一绺发丝剪下。然后把推发剪子拿起,给她修理短发,不到半小时,已经把头剪毕。刘玉屏笑道:“密斯冷,本来就很漂亮,这一剪头发,格外地俏皮了。”清秋拿着一把长柄小镜,照着后脑,然后侧着身躯,对着面前大镜子,左右各看了几看,笑道:“果然剪得怪好的。听说这头发还剪得有各种名色呢,这叫什么名字?”华竹平道:“这名色太好了,叫着瘦月式。”清秋笑道:“不要自己太高兴了。不剪头的人,他可骂这个样子是茅草堆,鸭屁股呢。”刘玉屏道:“密斯冷,你今天新剪发,是一个纪念,应当去照一张相片。”清秋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纪念?”华竹平道:“虽然不必纪念,你剪了发的确漂亮些,总算改了个样子,你何妨照一张相自己看看。”清秋经不住她两个人的怂恿,果然和她两人到照相馆里去照了相。照相回来,这才把先收的那一封信,拆开来一看。信上写的是:你为什么借理发的剪子?而且等着要,是你那位好女朋友要剪发吗?秀珠妹妹来了,她说对你的事,完全是误会,很恨孟浪。你愿不愿和她言归于好?你若愿意,我愿做一个和事佬,请你们二位吃一餐小馆子。乌二小姐也要来呢,可以请她作陪。我想你要挂上那块尊重女权招牌的话,恐怕不好意思不来吧?顺便敲你一个小竹杠,你回来的时候,把饮冰斋的酸梅汤带些回来。此致燕西弟。
玉笔清秋将这信一看,好生疑惑。心想,从来也没有听见燕西说,有什么秀珠妹妹,看这信上说,倒好像两人的关系,非同等闲。而且这种关系,是十分公开,并不瞒着家里的人,这不很是奇怪吗?不过里面又提到了乌二小姐,不就是在电影院遇到的那个人吗?信拿在手上,将牙咬着下嘴唇,沉沉的思索。先本想把这信扔了,免得燕西回家,和什么秀珠妹妹言归于好。转身一想,这事不妥。他的三嫂既然写了信给他,一定很盼望他回去的。他要不回去,一问起来,说是没有接到信,显然是我把信藏起来。这样办,倒显得我不大方,我且佯作不知道,依旧把信放在里面,看他怎么样。因此把信照原封起来,放在匣子里,便对韩妈道:“你把匣子送给金少爷的时候,你对他说,这里面有一封信,想是他没有知道。因为信是封口的,我们依然放在里面,不敢给丢了呢。”韩妈将匣子送还燕西的时候,自然照着话说了一遍。燕西也很是诧异,心想,怎样会弄出一封信来?打开信来一看,所幸还没有怎样提到这边的事。不过自己又疑惑起来,这上面的话,是不能让清秋看见的,若是让她看见,她不明白这上面的情由,一定会产生许多误会。而且她没有看见,我要和她解释,她不免生一种疑障。她要是看见了,我和她解释,又揭破了她的隐私,这事实在不好办。无论她看见没看见,最好我是今天不回家,那就和信上的约会无关,她的疑团,不攻自破了。燕西这样想着,所以他这天下午,弄了一管洞箫,不时地呜呜咽咽吹起来,故意让清秋那边听见,表示并没有出去。
不想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梅丽来了电话,笑道:“七哥快回来吧,你的事情发作了。”燕西听了,心里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事情发作了?”梅丽道:“爸爸陡然想起这件事情来了。你猜这是什么事呢?”燕西道:“我猜不到,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你说。”梅丽道:“我不知道,我只看见爸爸很生气,叫我打电话给你,叫你快些回来。”燕西道:“你又胡说!你是冤我回来的,你怕我不知道吗?”梅丽道:“翠姨在这里呢,请她和你说话,你问她,看我撒谎不是?”说到这里,电话停了一停,已经换了一个人,果然是翠姨的声音,说道:“你回来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你躲得了今天,你还躲得了一辈子吗?”燕西听了,越是着急,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呢?你总应该知道一点。”翠姨道:“我是刚回来,我哪里知道。你回来吧,大不了挨几句骂,还有什么大事发生吗?”说毕,已经笑着将电话挂上了。燕西家里,有三副电话机,有上十处插销,这电话,是从哪人屋里来的,他没有问明,往家里打电话,又怕闹得父亲知道了,越发不妙。自己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踱了几个转身。想道:“什么事呢?若是为冷家的事,不会就让父亲知道。或者我上星期在父亲账上支了五百块钱款子,父亲知道了,但是这也是小事,不会这样生气呀。”燕西一个人徘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翠姨说的话不错,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也躲不了一辈子。若是不回去,心里总拴上一个疙瘩,这一回去,无论事大事小,总把一个疑团揭破了。自己这样想着,把顾虑清秋这一层,就丢开了。马上坐了汽车,就回家去。
到了家里,先且不去见父亲,在自己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叫了一个老妈子,把梅丽找来。老妈子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八小姐在太太屋里,总理也在那里。总理听说七爷回来了,叫你就去哩。”这样一来,逼得燕西不得不去。只得慢腾腾地向母亲这边来。走进屋去,只见金铨含着雪茄,躺在凉榻上;梅丽捧着一本书,坐在一边,好像就对着金铨在讲书上的事情一样。梅丽一抬头,便笑道:“七哥回来了。”金铨听说,坐了起来,便偏着脸对金太太道:“阿七也不知在外面弄些什么事情?我总不很看见他。”金太太道:“不是你叫他在外面闹什么诗社吗?怎样问起我来?”金铨道:“我就为了他那个诗社,今天才叫他来问一问。”燕西这时,心里在那里只是敲锣打鼓,不知道父亲有什么责罚。暂且不敢坐下,搭讪着用手去清理长案上那一盆蒲草。金太太笑道:“三个月前,你就说要看他们诗社里的诗,直到今天,你才记起来吗?”金铨笑道:“我是很忙,哪有工夫去问他们那些闲事呢?刚才我清理一些旧文件,我才看到他送来的一本诗。其中除了一两个人作得还不失规矩而外,其余全是胡说。”燕西一听他父亲的口吻,原来是说到那一册诗稿,与别的问题无关,这才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笑道:“大家原是学作诗,只要形式上有点像就对了,现在哪里就可以谈到‘好坏’二字呢?”金铨道:“自然是这样,可是这些诗,连形式都不像,倒是酸气冲天的,叫人看了不痛快。”金太太道:“阿七的作得怎么样?”金铨哪里知道他的大作是宋润卿打枪的,微微地笑道:“规矩倒是懂的,要往好,那还要加工研究呢。不过我的意思,是要他在国文上研究研究,辞章一类的东西,究竟不过是描写性情的,随便学就是了。我原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挂名不读书,所以让他在家里研究国文,我看这大半年工夫未必拿了几回书本子。”说到这里,脸色慢慢地就严厉起来。接着说道:“这样子,还不如上学,究竟还挂着一个名呢。我看下半年,还是上学吧。那个什么诗社,我看也不必要了。真是要和几个懂文墨的人盘桓,那倒无妨。但是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在外面赁房立社,白费许多钱,家里有的是空房子,随便划出几间来,还不够用的吗?”燕西也不置可否,唯唯称是。金铨道:“你那样大闹了一阵子立诗社,几个月以来,就是这一点子成绩吗?”燕西道:“还有许多稿子,没有拿来。若是……”金铨皱眉道:“算了,这样的文字,你以为我很爱看呢,不必拿来了。”燕西巴不得父亲这样说,立时便想退身之计,便问金太太道:“三哥回来了吗?有一件事要问他。”金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恐怕不在家吧?”燕西道:“我去看看。”说着,转身就走了出来。
一走到屏门边,就看见翠姨靠着回廊上的圆柱,向自己招手。燕西走了过去,问道:“有什么事吗?”翠姨对燕西浑身上下望了一望,笑道:“你这一向在外面干些什么?你父亲骂你了吗?”燕西道:“没有骂。”翠姨道:“你在父亲账上支动了一千块钱,他不知道吗?”燕西笑道:“哪有这些钱?不过五百块罢了。这事爸爸还不知道,我打算一两个月内,把这款子就设法归还,不会发觉的。我动了款子,翠姨怎样知道?”翠姨笑道:“前天我在账房里支款,看见你两张收据。那柴先生发了鸡爪风似的,把你那两张收据,向保险柜子里乱塞,我就很疑心,你为什么会到家账上来领款呢?这一定是和柴先生商量好了,移挪老头子的钱呢。至于多少,我倒不知道,刚才所说,我是猜想的呢。”燕西笑道:“这事千万求你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来,我的信用破产,以后就没法儿活动了。”翠姨道:“你并没有什么大用途,何至于闹起亏空来?你在外面,闹了些什么玩意儿?你趁早告诉我,将来闹出什么问题来,我也好给你遮盖遮盖。”燕西笑道:“自然有一点小事情,别人要瞒,翠姨和五姐六姐,我是不瞒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到发表的时候,不必先说出来。”翠姨笑道:“哼!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一点,我瞧着吧。”燕西装着呆笑,扬扬地走开。
因为玉芬写了信,叫自己回来,现在既然回来了,落得做上一个顺水人情,去看她一看,表面上就算是应召回来的。他于是绕着一个弯子,转过牵牛花的篱笆侧面,先向里面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只见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大理石的小圆几,玉芬和着白秀珠各躺在一张藤椅上。秀珠笑道:“表姐,你一杯汽水,摆了许久,气全跑了,不好喝了。”玉芬道:“我先喝了一杯了,我不敢再喝,怕闹肚子哩。”秀珠道:“汽水不喝罢了,刚才吃午饭,凉拌鸡丝怎样也不能吃?那是熟东西呢。”玉芬道:“虽然是熟的,厨子也是用冰块冰了再拿来的。”秀珠道:“你向来爱吃凉的,怎么全不吃了?你忌生冷吗?”玉芬笑道:“不错!我今天忌生冷。你一个姑娘家,留心这些事做什么?”秀珠站起来,拿着玻璃杯子在手上,笑着对玉芬笑道:“我要泼你。”玉芬道:“怪呀,这是你自己把话说漏了,倒要怪我呢。”秀珠道:“你这一张嘴,实在太厉害,怪不得你家三哥见了你,怕得耗子见了猫似的。”玉芬笑道:“你别胡说!我们是恩爱夫妻,不能像别人,还没有过门,一会子亲热得蜜似的黏在一处,一会子恼了又成了冤家。”秀珠板着脸道:“你别这样说,不荤不素的。你再要这样说,我可真急了。”玉芬站起来,笑道:“你这丫头,越过越不是东西了,既要利用我,又不肯在我面前说实话,总是搭架子,你不知道你表姐,倒有一番痴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以为我故意说这些话,把你开玩笑吗?”秀珠放下玻璃杯,在藤椅上一躺,背过脸去道:“谁听你这些疯话!”玉芬道:“我这是疯话吗?好吧,以后你别求我。”说到这里,将玻璃杯内半杯汽水,顺手向牵牛花架上一泼。这一泼不偏不倚,正泼在花叶后面燕西的脸上。燕西被这冰凉的汽水泼个冷不防,吃了一惊,失声哎哟了一声。玉芬道:“谁在那里藏着?”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一面揩着脸,一面走了出来,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着听你们说话。因为走到篱笆外,看见你们坐在这里谈天,我不知道来了哪一位客,先在那里张望一下,你就下这种毒手。”玉芬道:“七爷,你这可冤枉死人了,我真不知道你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巧,一泼就泼在你脸上。”燕西回头见秀珠穿了一件短袖水红纱长衫,两双雪藕也似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笑道:“密斯白,几时来的?”白秀珠一想刚才和玉芬所说的话,全被人家听见了,正有些不好意思。她早已取出胸前小袋里面一块七寸见方的小绸手绢,平铺在脸上,仰着脸向天,在藤椅上假睡。眼睛在手绢里面,却是睁开的,偷看着燕西。一见人家目不转睛地向自己看来,越发难为情。这时燕西问她的话,又不忍不理会,将手绢取下,身子向上一起,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七爷来了。”说毕,站了起来,就要走开。玉芬将两手一伸,拦住去路,笑道:“你要往哪里走?”秀珠道:“屋子里擦一把脸去。”玉芬笑道:“都这么大了,别小孩子似的捉迷藏了。要擦脸,我叫他们舀一盆水来,何必走开?”白秀珠被她拦住,只得坐下。玉芬便喊着秋香,也端了一张藤椅来。让燕西在一处坐下。玉芬笑道:“我以为我那封信去,你未必来呢,不料你真赏面子,果然来了。”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那样不知上下?嫂嫂叫我来,来了还要算赏面子。”玉芬对秀珠看了一眼,有句话说到口边,又忍住不说。然后想了一想,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很忙,请你抽空回来,那是不容易的呢。”燕西笑道:“这越发是骂我了,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最闲的人,怎样倒反忙起来了?”玉芬笑道:“你越闲,就是你越忙。闲得最厉害的时候,怕是连你的人影子都找不着呢!”秀珠听说,坐在那里抿着嘴笑。燕西道:“这样一形容,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了。”
玉芬还要说什么,秋香来说:“来了电话,请三少奶奶说话。”玉芬站起来对燕西笑道:“请你坐一坐,替我陪一陪客,我就来的。”玉芬不打招呼,燕西倒不留意,她一说明了,要在这里替她陪客,若是坐着不动,反觉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你就特为叫我回来陪客的吗?”玉芬已经到阶沿了,回头一笑道:“可不是!”说毕,她自进屋子去了。燕西见秀珠默然不语,用脚踏那地上的青草,很想借个问题,和她谈两句,免得对坐着怪难为情的。因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二乌说来的,怎么没来?”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身上掏出一个小银匣子,取了一支烟卷,在匣子盖上顿了两顿。半晌,想了一句话,笑道:“密斯白,抽一根玩玩?”秀珠眼睛看着地上的西洋马齿苋的五彩鲜花,只是发愣,这时燕西请她抽烟,才抬起头来鼓着脸道:“多谢,我不抽烟。”燕西笑道:“白小姐,你还生我的气吗?”秀珠道:“那可不敢。”燕西笑道:“你这就是生气的样子,怎么说不敢呢?”秀珠也禁不住笑道:“生气还有什么样子,我才听见。”两人经此一笑,把以前提刀动剑那一场大风波,又丢在九霄云外。秀珠扶着汽水瓶子笑道:“你喝一点汽水吗?”燕西道:“不是你提起这话,我倒忘了。三嫂要我买酸梅汤回来,我把这事忘了。”秀珠道:“你既是因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何以把这一件专托的事,又会忘了呢?”燕西对屋子里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出来,因问秀珠道:“你不是说她忌生冷吗?怎样又叫我带酸梅汤回来?”秀珠脸一红道:“谁和你谈这个呢,不许说这话了。”燕西故意做出很奇怪的样子,因问道:“怎么着,这话不许说吗?”秀珠微笑道:“我也不知道,玉芬姐不许说呢!”说时,偏过头去看花,不住地耸着肩膀笑。燕西道:“好好地说着话,藏起来做什么?”说毕,站起身来,绕到秀珠前面,一定要看她的脸色。秀珠又掏出那一块小绸手绢,蒙在自己脸上,身子一扭,笑道:“别闹,玉芬姐快出来了。”燕西见秀珠这样,越发是柔情荡漾,不克自持。只听啪的一声帘子响,玉芬已在回廊上站着,望望秀珠,又望望燕西,抿着嘴尽管微笑。随着又和两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间来。因对秀珠道:“你两人这总算是好了,以后可不许再恼,再要恼,我都给你两人难为情。都这么大人了,一会子哭,一会子笑,什么意思呢?”燕西听说,只是呆笑。秀珠道:“表姐,你的口德,实在太坏,你得修修才好,仔细将来下拔舌地狱。”玉芬道:“你们听听,这也是文明小姐说的话呢,连拔舌地狱都闹出来了。”燕西笑道:“人家也是没法子,才说出这句话来吓你,会说话的人,就不然了。”玉芬笑道:“好哇,你两人倒合作到一处去了。原来那样别扭,都是假的啦。”
说到这里,只见佩芳走了过来,笑道:“我那边就听见你这边又是笑,又是说,闹成一团,好不快活。原来这里也不过三个人,远处一听,倒好像有千军万马似的。”玉芬笑道:“你来了很好,我们这里是三差一,你来凑一足,我们打四圈,好不好?”佩芳道:“怪热的,乘乘凉吧,打什么牌?”玉芬道:“我叫他们在屋子里牵出一根电线,在院子里挂一盏灯,就在院子里打,不好吗?”佩芳道:“那更不好了。院子里一有灯,这些花里草里的虫子,就全来了。扑在人身上,又脏又痒,一牌也打不成哩。”玉芬道:“我们就在屋子里打,也不要紧,换一架大电扇放在屋子里,就也不会太热。”佩芳笑道:“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玉芬对秀珠、燕西一望道:“我给他们做和事佬做成功了,我多大的面子呀!不该欢喜吗?”佩芳笑道:“狗拉耗子,多管闲事,你真肯费心,怕人家不会好。我怕背着咱们,早就好了,好过多少次了。”玉芬笑道:“你这又是一个该入拔舌地狱的!”因问秀珠道:“你听听,你说我没口德,人家比我怎样呢?”秀珠道:“你们都是一样,这是你们家里,我不敢和你们比试,由你们说我就得了。”佩芳拍着秀珠的肩膀笑道:“我这七弟妹,就比我这三弟妹好得多,有大有小。当真我做大嫂子的说几句笑话,还能计较吗?”秀珠笑道:“大少奶奶,得啦,别再拿我们开心了。当真欺负我是外姓的孩子吗?”佩芳笑道:“说得怪可怜见的,我不说你了,你等着,我拿钱去,牌不必打大的,可是我要打现钱的呢。”佩芳说毕,转身回房去拿钱。不料她这一进屋,可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来了。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当佩芳一进门,只见凤举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脸色大变。佩芳见他这样,逆料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但是又怕问题就在自己身上,也不敢先问,只当没有知道。自回房去拿钱,拿了钱出来,凤举还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佩芳想道:“你不做声,我也不做声,看你怎样?”掀开竹帘,径向外走。凤举喊道:“你回来!我和你说一句话。”佩芳转身进来,凤举板着脸冷笑道:“我说小怜不可以让她到外面去,参与什么交际,你总说不要紧。现在怎么样,不是闹出笑话来了吗?”佩芳陡然听了这一句话,倒吓了一跳,便问道:“什么事?你又这样大惊小怪。”凤举冷笑道:“大惊小怪吗?你看看桌上那一封信。”佩芳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金公馆蒋妈收,下面并没有写是哪处寄来的。佩芳道:“这是蒋妈的信,和小怜有什么关系?”凤举道:“你别光看信面上呀,你瞧瞧那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呀?真是笑话!”佩芳将信封拿了起来,拆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转交小怜女士收启。佩芳见了,也不由心里扑通跳了一下,暂且不说什么,将这信封再拆开看里面的信。那是一张八行信笺,也不过寥寥写了几句白话。写的是:小怜妹妹:许多日子不见,惦记你得很。我在宅里没事,闷得厉害。很想约你到中央公园谈一谈,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请你回我一封信。千万千万!
愚姐春香手上佩芳也明知道这封信无姓氏无地址,很是可怪,但她不愿把事闹大了,便笑着将信向桌上一扔,说道:“你又活见鬼,这有什么可疑的?她在你家里当丫头,难道和姊妹们通信,都在所不许吗?”凤举道:“这样藏头露尾的信,你准知道是姊妹写的吗?这春香是谁?我没有听见说过她认识这样一个人。”佩芳道:“怎样没有这个人,是邱太太的使女,我和她常到邱家去,她们就认识了。你是在哪里找出这一封信,无中生有地闹起来?”凤举道:“门房也不知道蒋妈请了假,就把这信送了进来,信上又没有贴邮票,好像是专人送来的。字又写得很好,不像是他们这些人来往的信。我接了过来,硬邦邦的,原来里面还套着一封信呢。而且这信拿在手,很有阵香味,越发不是老妈子这一班人通常有的。我越看越疑心,所以就把信拆开来看了。你说我疑得错了吗?”佩芳道:“或者邱宅有人到这儿来,顺便带来的,也未可知。至于有粉香,那也不算一回事,哪一个女孩子不弄香儿粉儿的。信纸上粘上一点,那也很不算什么呀。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就算小怜有什么秘密事,孩子是我的,我若不管,她就可以自由,这事似乎犯不着要你大爷去白操心。”凤举万不料他夫人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得有确凿证据的原告,倒变成一个无事生非的被告了。冷笑道:“你总庇护着她,以为我有什么坏意哩。好!从此我就不管,随你去办吧。”说毕,一撒手就向外走去。佩芳手上拿着那一封信,站在屋子里发愣,半晌说不出话来。回头一看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便叫了两声小怜。小怜屋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她答应。佩芳便自走到小怜屋子里,看她在家没有,一掀帘子,只见她蓬着一把头发,伏在藤榻上睡。佩芳进来了,她也不起身。佩芳冷笑道:“你的胆子也特大了,居然和人通起信来。我问你,这写信的是谁?”小怜伏在藤榻的漏枕上,只是不肯抬起头,倒好像在哭似的。佩芳道:“你说,这是谁?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能安分的人,不是对你说了吗?你愿怎样办?你又假正经,好像要跟着我一辈子似的。”说着,将信向小怜身上一扔,一顿脚道:“你瞧,这是什么话?你明明白白认得一个什么人,托出人来和我说,我没有不依从的。现在你干出这样鬼鬼祟祟的事,人家把我们家里当什么地方呢?咳!真气死我了。”佩芳尽管是发气,小怜总不做声。佩芳道:“你怎样不做声?难道这一封信是冤枉你的吗?你听见没有?你大爷看到这封信,是怎样地发脾气。我总给你遮盖,不让他知道一点痕迹,你倒遮遮掩掩,对我一字不提,你真没有一点良心了。”佩芳说出这一句话,才把小怜的话激了出来。她道:“少奶奶对我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你不要疑心。”佩芳又拿起那一封信,直送到小怜脸上来。问道:“你还说没有做什么坏事,难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小怜看了那一封信,又不做声,只是流着眼泪,垂头坐在藤榻头一边。佩芳道:“你也没有话说了。你只管说,这写信的人是谁?只要不差什么,我未尝不可成全你这一件事。常言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就是我的女儿,你生了外心,我也没有法子,何况你是外姓人,我怎能把你留住呢?不过你总要对我说,这人是谁?你若不说出这人,那一定不是好事。我不但不依你,我还要追出这人来,办他诱引的罪。你说你说!究竟是谁?”小怜被逼不过,又看佩芳并没有什么恶意,只得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他姓柳。”佩芳道:“什么?姓柳?哪里钻出这样一个人来?他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小怜道:“五小姐六小姐都认识他,少奶奶一问她们就知道了。”
佩芳还要往下问呢,只听燕西道:“怎么着?大嫂一拿钱,拿得没有影儿了,究竟来不来呢?真把人等得急死了。”佩芳听燕西说话的声音,已经到了廊檐下。转眼又看见一个人影子在玻璃窗上一晃。连忙笑道:“我有一点小事,一会儿就来,你先去拾掇场面。场面摆好了,我也到了。”燕西隔着窗户说道:“全摆好了,就只等你哩。”佩芳道:“你先告诉他们一句,我就到。”燕西道:“你可要就来哩。”说着,燕西已经走去。佩芳掀开一面窗纱,见燕西去得远了,然后对小怜道:“这时候他们要拉我去打牌,我要瞒着他们,只好去敷衍一下。打完了牌,回来我再和你算账!”说毕,提了钱口袋,转身自向玉芬这里来。见他们三人,已经都坐下了,把牌理好,静静地等着呢。玉芬笑道:“你的大驾,实在难请,怎么就去了许久?”佩芳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没办,办完了才来的。”谁也猜不着佩芳那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大家并不注意她的话,安心安意地打牌。依着佩芳,打了四圈,就要休手。无奈秀珠一再地不肯,打了八圈。八圈打完,还只有九点钟。玉芬又要打四圈,随便怎样不依。佩芳无法,只得又打四圈。直打到十圈的时候,只见凤举一路嚷了进来,说道:“你还不快去看看吗?小怜跑了。”大家听了这话,都是一怔。佩芳心里是明白的,脸色就变了,连忙站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小怜跑了?”凤举道:“我刚才在外面进去,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把电灯一扭,桌上就有小怜留下来的一封信。你瞧这信,她不是走了吗?”他这一说,大家都为之愕然。佩芳把信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大少奶奶台鉴:小怜命苦,自小为奸人拐卖在外,不知身家父母。后到贵府,蒙少奶奶格外怜爱,如同亲妹,实在感恩不尽。小怜若有丝毫良心,绝不能背主逃走。但是半年以来,少奶奶时时提到要把小怜择配。此外还有许多事情,万难容小怜再来伺候。所以无论如何,小怜一定是要走的。不过要等少奶奶择配好了,小怜再走,那种婚姻,决难圆满。小怜已经为人卖了一次,做金钱下的奴隶。不能又上一回当,去做婚姻下的奴隶。小怜的事,本想找一个机会,慢慢对少奶奶一说。现在,大爷和少奶奶都已知道,又疑心小怜做了坏事,就是有一百张口,也不容易辩论。小怜的婚事,恐怕也不能成功。想来想去,只有先躲开一步,先把婚事定了,到那时候,木已成舟,大家都不能反悔,小怜再回来领罪。至于小怜婚事经过的详情,匆忙之间,实在说不完,请问六小姐,就略知一二。总理太太少爷少奶奶小姐各处,不能拜辞,死罪死罪。”
小怜垂泪上言佩芳一面看信,脸色是时时刻刻的变幻,到了后来,不觉垂下泪来。玉芬道:“怎么样?这孩子真走了吗?”佩芳将信扔在桌上道:“你们大家瞧这信。”玉芬展开信纸,大家都围上来看。大家轮流地将信看完,都不胜诧异。尤其是燕西,好像受了一种什么刺激似的,有一种奇异的感想。玉芬道:“她这信上说了,六妹知道她的婚事,把六妹请来问问看,她究竟是跟谁跑了?”有那多事的老妈,听见这句话,不要人吩咐,早把润之就请来了。润之笑道:“小怜真走了?我很是佩服她有毅力,能实行自由恋爱。”玉芬道:“你还说呢,她说这事你全知道,你瞧瞧这信。”说着,就把信递给润之看。润之道:“不用看,我知道,她是跟那柳春江走了。不过那姓柳的能不能够始终爱惜她?我可不敢保险。这人老七应该认得,你看他们会弄到哪种地步呢?”燕西道:“这个人认是认得,也是一个很漂亮的角色,要说他和小怜结婚,我也不敢相信,或者不至于是他吧?”润之道:“小怜眼光很高的,不跑则已,若是跑走,姓柳的决不能没有关系。”于是就把小怜和柳春江认识的经过,略微说了一遍。凤举一顿脚道:“一点不错。由蒋妈转交给小怜的信,发信的人,不是自称春香吗?春江春香,声音很有些相近。我看一定是这小子,我们马上可以到他家里要人。”佩芳道:“要你这样大发脾气做什么?人是我的,我愿意她走,就让她走。你有什么凭据,敢和柳家要人?现在这样夜静更深,你跑到人家去,说得不好,还仔细挨人家地打呢。”凤举道:“你愿意让她走,那还说什么。要不然的话,今晚上不找她,明天她远走高飞,可就没法子找她了。”佩芳默然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罢!我好人做到底,由她去。她若上了别人的当,也不能怪我。”润之道:“大嫂这种主张很对,这事一闹起来,一则传说开了,不大好听。二则她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跟了姓柳的走,主张是不会变更的,就是勉强把她找回来,她一不好意思,寻起短见来,那更糟了。”玉芬道:“我们虽不必找她回来,也得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不是跟姓柳的走了?”佩芳道:“怎样的打听呢?不大方便吧?”玉芬道:“我们真个派人到柳家里去打听不成吗?只要随便打一个电话到柳家去问问,那姓柳的还在家没有?若是接连几回打听不出来,这人一定走了。”佩芳坐在一边默然无语。大家便料她心里受有重大的感触,也就只把看破些的话来宽慰她,不再说小怜不对。佩芳也不打牌了,无精打采,自回房去。凤举却唠唠叨叨,埋怨她不已。佩芳道:“你不要起糊涂心思,你以为小怜跑了,你是失恋了。我敢断定说一句,她始终没有把你看在眼里。她走了,你在我面前吃这种飞醋,有什么意思呢?人是去了,你大大方方的,不算一回事,人家也许说你有人道。现在人既不能回来,做出这样丧魂失魄不服气的样子,白惹人家笑话,我看是不必吧?”这几句话,正说中凤举的毛病,他本躺在外面屋子里那张藤榻上,便叹了一口长气。佩芳隔着壁扇说道:“叹气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分,那是强不来的。睡觉吧,不要生气了,你还是陪着你的黄脸婆子吧。”说毕,扑哧一笑,又将壁扇拍了两下。凤举也就悄然无声,自去睡觉。
到了次日,佩芳将这事告诉堂上翁姑。金太太见佩芳的样子,都随便得很,自己也就不能怎样追究。偏是凤举解脱不开,他心里总像拴着一个疙瘩似的。他转身一想,他夫人昨晚所说,各有各的缘分这句话,实在有些道理。这多年来,对小怜没有重骂过一句,总是在心里怜惜着她,不料她一点没有动心,却与一个姓柳的,只几回见面的工夫,就订下白头之约。这样看来,男子若不得那个女子的欢心,把心掏出来给她,也是枉然的了。心里这样想着,整天地不高兴。
这天上衙门,大家在办公室里闲谈,偶然谈到对妓女用情的问题。他的同事朱逸士道:“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妓女既然也是一个人,自然一样的也有爱情。譬如一个叫花子,你屡次三番地给他钱,他会记得你。我们对妓女,尽管的花钱,尽管和她要好,她就不会对我们表示一点好感吗?”凤举笑着把两只手一齐摇起来。说道:“糟了,糟了,要像你这样替妓女设想,那要把花钱的人,一齐送下火坑。妓女牺牲的是色相,卖的是爱情,你为她有色去爱她,不知道她却认为是一种牺牲哩。你若因为她表面上做得甜甜蜜蜜的,好像爱你,哪里知道她正卖的是这个爱哩。”朱逸士道:“照你这样说,妓女竟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动物了?”凤举道:“他们自然也有爱情,不过她所爱的人,不必就是花钱的客人。我经过种种试验,知道女子的爱情,不是金钱买得到的。就是你花钱买来了,也不过表面上的应酬,绝不是真爱情。有一天,她不需要你的金钱了,她的真爱情一发生,就要和你撒手了。”旁边又有一位同事,叫刘蔚然的,便接上说道:“凤举兄既然经过种种试验,才知道妓女的爱情是这样的。那么,这种试验的经过,可得而闻欤?”说着,左腿向右腿上一架,偏着身子,望着凤举傻笑。凤举笑道:“这有什么可谈的?大概在胡同里花过一注子钱的,都应该知道。岂必要我金某人现身说法。就是你二位,不必装呆,也应该知道若干吧?”朱逸士笑道:“好久没有和凤举弟逛过了。能不能带我出去走走,瞻仰瞻仰贵相知?”凤举道:“同去逛,倒无所不可,说到相知,一个也没有。我不过因为应酬朋友,偶然在胡同里找一个地方坐坐。今儿这家,明儿那家,我是成了得意不宜再往,哪里有熟人?”刘蔚然笑道:“凤举兄这话,倒是事实。因为阃威大震,家法厉害着啦。”朱逸士笑道:“真的吗?我若是凤举兄,要表明不怕家法厉害,必定举出一个反证来。”凤举道:“二位说来说去,无非要我请一请你们这一个小东,很不算什么,要我请就要我请,何必旁敲侧击,绕着许多弯子说话呢?”朱逸士道:“这样说,凤举兄是很愿相请的了。机会不可错过,要请就是今天。”凤举笑道:“这几天我也无聊得很,倒愿意出去走走,今晚就是今晚,但不知是逛南的?还是逛北的?”朱逸士笑道:“我是南班子里熟人太多了,东也撞着,西也撞着,还是北的吧。”凤举指着他笑道:“你听听,这才是你不打自招啦。”朱逸士笑道:“本来我就没有说我不逛,有什么不打自招哩?就是蔚然兄与我也有同样之感。”刘蔚然笑道:“不敢高攀,我没有这种资格。”凤举道:“倒是南式小吃,逛得腻了,调一调口味也好。我早就想了,来一个家家到,看看到底有多少好的?”朱逸士道:“那还了得?一家坐十分钟,一个钟头,也只能走六家,此外还有走道的工夫、点名的工夫,全在内了,走马看花,那还有什么趣味?”刘蔚然道:“我有一个办法,坐得住的地方,就多坐一会儿;坐不住的地方,扔钱就走。”凤举道:“我以为不逛就不逛,要逛就逛个痛快,家家到,也不要紧,不过回来晚一点罢了。”朱刘二人见凤举有此豪兴,大概东是由他做定了,乐得赞成。便依了他的话,约着下了衙门不必回家,一直就出南城来,在小馆子吃晚饭。
吃了晚饭,街上的电灯,已经是通亮了。朱刘二人都是搭坐凤举的汽车的,这时凤举吩咐汽车回家,三人带着笑容缓缓地走进胡同。朱逸士问道:“凤举兄,我们先到哪一家哩?”凤举道:“我们反正是家家到,管他哪一家开始,只要是北方的,我们就进去。”说话时,只见一家门首,挂了几块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那绣的字,有一块是小金翠,一块是玉金喜。凤举皱着眉道:“俗俗!这北地胭脂,不说别的什么,就是这名字,就万不如南方的了。”刘蔚然道:“怎么样?一家还没有到,你就打算反悔了吗?”凤举笑道:“批评是批评,逛是逛。此来本是探奇,哪有反悔之理。”说话时,朱逸士脚快,一脚已踏进门去。凤举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忙?进去抢什么头彩吗?”说时,也和刘蔚然一路跟进去。走进一重屏门,只见一个穿黑衣服的龟奴,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说道:“你啦,没有屋子。各位老爷有熟人,提一提。”凤举皱着眉对朱刘二人道:“扫兴,头一家就要尝闭门羹了。”便对龟奴道:“屋子没有空,人也没有空吗?”那龟奴听了凤举的话,莫名其妙,翻着眼睛,对凤举望着。朱逸士道:“他是问你们这儿姑娘有闲着的没有?”龟奴道:“有两个闲着。”朱逸士道:“那就成,你叫她出来我看看。”龟奴也不知道他们什么用意,只得把那两位姑娘一齐叫到院子里来。凤举睁眼看时,一个有二十来岁,脑后垂着一把如意头,脸上倒抹了不少的胭脂粉。她穿一件豆绿色旗袍,却是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旗袍下面,露出大红丝光袜子,青缎子尖鞋,却有一种特别刺激性。她一扭一扭地先走上前来,龟奴就替她报了一句名,是玉凤。她老实不客气,倒死命盯了三人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道:“好像是朋友。”朱逸士也轻轻地对刘蔚然道:“她也安得上一个‘凤’字?真有些玷辱好名姓的。”正说时,只听见有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干妈,随声出来一个姑娘,约计有十五六岁。上身穿了一件对襟红缎子小紧身,下面穿着大脚葱绿色长裤。梳着一条辫子,倒插上一朵极大的大红结子,虽非上上人才,两颊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倒有几分娇憨之处。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吱咯吱咯,走上前来。龟奴见她上前,便替她唱着名道:“晚香。”凤举笑道:“这名字倒也对付。”刘蔚然笑道:“凤举兄倒有相怜之意,就是她吧。”晚香看他们的颜色已有些愿意样子,向刘蔚然道:“是哪位老爷招呼?”朱逸士指着凤举道:“你叫他,你可别叫老爷。他是金总理的大少爷,他不爱别的什么,就爱人家叫他这么一声少爷,你要叫他一声大爷,比灌了他的浓米汤还要好呢。”这孩子也是个聪明人,常听人说,总理是总长的头儿,他是总理的大少爷,自然是个花花公子。便笑道:“我知道,南方人叫度少,是最有面子的。那么,我就叫度少了。金度少,你别见怪啦。”说毕,就握着凤举一只手,说道:“真对不住,请你等一等,我叫他们腾屋子,我屋子让别人的客占了。”
这晚香正是一个做生意未久的姑娘,没有红起来。因为她屋子里空着,别一个姑娘有了客,引到她屋里来坐。现在晚香自己有客人,人家自然要想法子让出来。而且龟奴老鸨在一边看见,这个人举止非凡,已料到不是平常之辈。现在又听说是总理大少爷,越发地要加倍奉承。不一会儿,屋子让出来了。晚香牵着凤举的手,引了进去,东边一间小小的厢房。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木桌椅,一架小玻璃橱,另外一套白漆桌椅,连沙发都没有。晚香红着脸道:“屋子真小,你包涵一点。”凤举笑道:“不要紧,我们是来看人的,又不是来看屋子的,屋子大小,有什么关系哩!”这个时候,晚香的跟妈和晚香的鸨母李大娘,打手巾把,沏茶送瓜子碟,忙得又进又出。这李大娘原是一个养老妓女的。因为近来手头挤窄,出不起多钱,就只花了几百块钱,弄了晚香一个人小试。差不多做了一个月的生意,每天不过两三个盘子,就靠这三四元盘子钱,哪里维持得过来?因此昼夜盘算,正想设一个法子,振作一下。现在忽然有位财神爷下降,哪里肯轻易放过?便在房门口掀帘子的时候,对晚香丢了一个眼色。晚香会意,便走了出来,李大娘把她牵到一边,轻轻地说道:“刚才屋子有一班客人,认得这个姓金的,他说这真是总理的儿子。你要好好地陪着他,别让他来一回就算了。你红得起来红不起来,都在这个人身上,你可别自己错过了机会。”李大娘说一声,晚香哼着答应一声。说完了,于是她们定计而行起来。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晚香由外面进房去,李大娘也忙着切水果摆糖碟,一次二次只往里送。晚香拿着凤举的手,同坐在木床上,笑道:“今天晚上很凉快,你瞧,我都穿了两件衣服。现在你三位来了,我就热起来了,我要换衣服了。”说毕,在玻璃橱里拿了一件衣服,转到橱子后身去。一会儿,脱下那一件红短衣,换了一件月白绸长衫出来。朱逸士笑道:“你不该换衣服。”晚香道:“怎么不该换?”朱逸士道:“咱们大家在一处,闹得热热的,不好吗?这一换,就凉了好些个了。”晚香道:“咱们热要在心里,不要在身上。金老爷你说对不对?”朱逸士笑道:“你这句话,就该罚。我们不是约好了不许叫老爷吗,怎么又叫起老爷来了?”晚香笑道:“这是我错了,应该怎样罚呢?”刘蔚然道:“那你就问金大爷吧,要怎样罚就怎样罚。”晚香道:“对了……”刘蔚然道:“凤举兄,你听见没有?她愿意你罚她呢。”晚香道:“我还没说完,你就抢着说,我是这样说吗?我是说刘老爷吩咐我称大爷,那就对了。我们北方人,叫大爷,二爷,就最是客气,比南方人称度少还要好呢。”说话时,朱逸士看了一看手表,因对刘蔚然笑道:“进这屋子的时候,我是看了这表的。”刘蔚然道:“怎么样,过了法定时间了吗?”朱逸士道:“岂但过了法定时间,已经够双倍转弯的了。”凤举伸了一个懒腰,就站起身来。晚香看那情形,他们竟是要走的样子。连忙把衣架上三顶帽子抢了下来,拿在手上,对凤举笑道:“大爷,你就这样不赏面子吗?我知道屋子不好,人也不好,大爷来了这一回,第二回是不来的。可是今天这一次见面,是难得的事,我总得留你多坐一会儿,心里才过得去。”凤举笑道:“我不到这地方来,就算了,我一来了,那是要常来的。”这时李大娘和跟妈,都站在门外边,听见凤举有要走的消息,就一拥而进。李大娘也就跟着叫大爷,说道:“大爷,你既然要常来,怎么今天初次来,倒不能多坐一会儿?”凤举道:“这有个原因,一说你就明白了。我今天和这两位老爷约好了,凡是北班子,都进去丢一个盘子。你这儿是第一家,要是坐久了,别处还去不去呢?”李大娘笑道:“你瞧,这话说出来了,大爷一定是不再来的了。大爷来这一趟本来是随便的,这一晚晌,至少要到一二十家,知道哪一家的姑娘,能中大爷的意呢?”凤举笑道:“你家的姑娘,就中我的意。”晚香把嘴一撇道:“别冤我们了,既然大爷中意,为什么不肯多坐一会儿呢?”凤举道:“若是在这里多坐了,那就不能家家去了。”李大娘道:“家家到是找中意的姑娘,到一家也是找中意的姑娘,只要找到了就得了,何必家家到呢?就怕我们小姑娘,不中大爷的意,若是中了意,就不必费事再找去。就是要找,今天这个面子得给我们小姑娘,明天再去找也不迟。”
她说着话,可断住了房门口。凤举笑着对朱刘二人道:“这种样子,我们是走不掉了。”刘蔚然道:“我们是随主人翁之意。主人愿意多坐一会儿,就多坐一会儿。”晚香拉着凤举的手道:“坐下吧,坐下吧,别人都说不走了,你还好意思去吗?”凤举本也无所容心,就含笑坐下了。晚香见朱逸士的手绢放在桌上,就叫跟妈打了一盆凉水来,亲自在洗脸盆架上,用香胰子给他洗手绢。朱逸士笑道:“劳驾,可是我们得坐着等手绢干了再走,要到什么时候呢?”晚香走到朱逸士那边,抬起右手,露出胁下纽扣上掖的一条黄绸手绢,笑道:“你要不嫌脏,就先拿这一条去使一使。”朱逸士果然抽下手绢来,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笑道:“好香,谢谢你了。”刘蔚然一拍腿道:“我要走,我受不了这个气。”晚香对他一笑道:“你别忙呀!”刘蔚然笑道:“别忙?还有什么送我的吗?”晚香道:“自然有。”说时,她用手巾揩干了手,在衣服里面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条小小的水红绸手绢出来,笑着交给刘蔚然道:“这个怎么样?”刘蔚然道:“谢谢。我看你不出,真有些手段。”晚香道:“你瞧,我不送你的手绢,你要生气。送你手绢,你又要说我有什么手段。”朱逸士也笑着对凤举道:“凤举兄,今天算你碰着了,这孩子,八面玲珑,善窥人意,你翩翩浊世之佳公子,用得着这一朵解语之花。”晚香听他说话,虽不能懂,看他的面色,却是在凤举面前夸奖自己的意思,目不转睛地但看凤举的颜色。凤举笑道:“我是逢场作戏,不算什么。可是你两人,都受了人家的贿赂,我看你怎样的交卷?”朱逸士道:“你这话我明白了,自己不好出口,要我们和你撮合撮合呢。”刘蔚然道:“你这一句话,正猜到他心眼儿里去了。”因掉转头来问晚香道:“你知道我们说什么来着吗?”晚香摇摇头笑道:“我不知道。”朱逸士和她丢了一个眼色道:“我们对金大爷替你说好话哩。你怎样不谢谢呢?”晚香连忙就点点头道:“谢谢。”又用四颗雪白的牙齿,嗑着瓜子,将瓜子嗑破了,用指头钳出瓜子仁来。嗑了一握瓜子仁,就分给他们三个人吃。
这样一来,不觉坐了一个钟头,宾主都极其欢喜。凤举在身上一摸,摸出两张拾元的钞票,放在桌上,把瓜子碟来压住。朱逸士看在眼里,和刘蔚然丢了一个眼色,刘蔚然微微一笑。凤举明知他二人说的是自己,他只当没有知道,依旧是坦然处之。晚香却眼睛一瞟,早看见盘子下压两张拾元钱的钞票,这个样子,并不是来一次的客人,不由心里喜欢出来。凤举和朱刘二人告辞要走,她也就不再行强留。朱刘二人已经走出房门,晚香却把凤举的衣服扯着,笑道:“你等一等,我有话说。”就在这个时候,晚香赶紧打开玻璃橱子,取了一样东西,放在凤举手里,笑道:“这是新得的,送你做一个纪念。”凤举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张晚香四寸半身相片,照得倒是很漂亮。于是把它向身上一揣,笑道:“这真是新得的吗?”晚香道:“可不是新得的?还没有拿回来几天呢。”凤举道:“印了几张?”晚香道:“两张。”凤举道:“只有两张,就送我一张吗?”晚香道:“你这话可问得奇怪,印两张就不能送人吗?”凤举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们还是初次见面,似乎还谈不到送相片子。”正说到这里,朱逸士在院子里喊道:“你两人说的情话,有完没有?把咱们骗到院子里来罚站,你们在屋子里开心吗?”凤举答应道:“来了来了。”晚香两只手握着他两只手,身子微微地往后仰着,笑道:“你明天来不来?”凤举撒开手道:“外面的人,等着发急了,让我走吧。”一只手掀开帘子,那一只手还是被晚香拉住,极力地摇撼了几下,眼瞧着凤举笑道:“明天来,明天可要来。”凤举一迭连声地答应来,才摆脱开了,和朱刘二人,一路走出。朱逸士道:“凤举兄,你说一家只坐十分钟,头一家就坐了一个多钟头了。你还说是花丛常走的人,怎样便便宜宜地就被人家迷住了?”凤举道:“怎么被她迷住了?恐怕是查无实据吧?”朱逸士道:“怎样查无实据,你第一个盘子,就丢下二十块钱,实在有点过分,这还不能算是证据吗?”凤举道:“还亏你说呢?你看我们去了,人家是怎样招待?你两个人各得一条手绢,就怕要花人家两元以上的本钱了。难道照例的叫我丢两块钱就走吗?”朱逸士道:“固然,两块钱不能报人家的盛情,但是少则五块多则十块,也很好了。你为什么出手就是二十块?”刘蔚然笑道:“这一层姑且不说,你第一回就花了二十块钱,此例一开,以后是怎样的去法?”凤举道:“以后我不去就得了。”朱逸士道:“那是违心之论吧?”凤举道:“不要说话了,无意中,我们已经走过了一家,这还得走回去。”
于是三人掉转身又走回来。这一家班子,人倒是轻松些,龟奴打着门帘子,引他们走进了一个屋子,进去一看,倒陈设的极是华丽。旁窗户边下,有一张沙发睡椅,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躺在那里打电话。见进来三人,也不理会,只用目光斜瞟了一瞟,自去打她的电话。三人坐定,龟奴照例问了一问有没有熟人?然后就在院子里大声吆唤着见客。不一会儿工夫,姑娘来了,龟奴打着帘子唱名,姑娘在门口略站一会儿过去。共过去四个人,都在二十上下,涂脂抹粉的没有一个看得上眼。末了,龟奴对沙发上打电话的那妇人说道:“屋里这个叫花红香。还有一个出条子去了,没有回来。”凤举和朱逸士说了两句英语,朱逸士道:“除非如此,不然,就要间一家了。”凤举便对龟奴道:“我们既坐在这屋子里,就是这屋子里的一位吧。”那花红香听了这话,倒出于意料以外,不料这三位西装革履的少年,竟有相怜之意,便含笑站起来,逐一问了贵姓。她走近前来,凤举仔细看她的脸色,已不免有些微微的皱纹,全靠浓厚的香粉,把它掩饰了。她倒很是见谅,进过茶烟以后,便移一张椅子,与三人对面坐下,不像旁的妓女挨挨挤挤的。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淡青的纱绸长衫,倒也不是十分艳装。她微笑了一笑,说道:“这一位金老爷,我们好像在哪里会过一次?”凤举道:“会过一次吗?在什么地方?”花红香道:“今年灯节,你和何次长在第一舞台听戏,有这回事吗?”凤举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原来在包厢里的就是你,我还以为是何次长的家眷呢。你真好记性。”花红香道:“不然我也不记得,是何次长说,这是金总理的大公子,我就记下来了。因为十年前,金总理和何次长常在一处,我是见过的。”凤举道:“这样说,你和何次长是老交情了?”花红香道:“大概认识在二十年上下了。”朱逸士笑道:“我有一句话,可问得唐突一点,既然如此,为什么倒不嫁何次长呢?”花红香叹了一口气道:“这话一言难尽,老实说一句,从前是我不愿意,如今是他不愿意了。”刘蔚然道:“那也不见得,他若是不愿意,何以还和你往来呢?”花红香道:“这也不过旧感情,也像是朋友一样往来,还能谈什么爱情吗?”刘蔚然笑道:“这倒是真话。但不知道和何次长这一样感情的人,还有几个?”花红香道:“那倒不少,我也就全靠这些老客维持。至于新上盘子的客人,老实说,几天不容易有一回。”凤举笑道:“何必这样客气?”花红香道:“我这实在是说真话,并不是客气。就是三位招呼我,这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心,你说对不对呢?”大家看见她说话,开门见山,很是率直,就索性和她谈起来。她倒也练达人情,洞明世事。后来朱逸士就问道:“既然有许多感触,何必还在外做生意呢?”花红香却叹了一口气道:“那也是没法。”她就只说这几个字,也不往下再说。谈了一会儿,凤举本想走,但是人家也说明了,此来是好奇心重,坐了不久,越发可以证明那句话了。因此只得忍耐地坐下,朱刘二位也是顾虑到这一层,不肯马上说走。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恰好花红香有一批熟客来了,大家就趁此告辞。花红香很明白,没有说明天来,只说了一句,没有事请过来坐坐。
大家出得门来,朱逸士哈哈大笑道:“小的太小,顾了面子走不了。老的太老,顾了面子也是走不了。今天晚上,还只走了两家,就这样麻烦。若是走个十家八家,非到天亮不可了。”凤举道:“那也不要紧,反正是热天,走一夜到大天亮,只当是乘凉吧。”三人一路说笑,一走又是四五家。
这个时候,夜色已深,胡同里各班子门口的电灯,渐渐熄灭。胡同里的汽车包车,虽依然挨着人家门口,接连地排着,可是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他们三人偶然走过一条短短的冷胡同,低头忽然看见地上一片雪白,显出三个人影。抬头看时,只见一轮七分满的残月,斜挂在电线上。刘蔚然道:“这是阴历十八九了吧?月亮升得这样高,已是夜深了。”凤举道:“不是你说,我竟忘记了有月亮,怪不得地下有这片白色了。月亮到了胡同里少不得也要乌烟瘴气,竟也看不出来了。”朱逸士笑道:“由此说来,窑子竟是逛不得的了。”凤举道:“偶然来一两次,那不过是好玩,没有什么要紧。若是老向这里来,无昼无夜,无天无日,就会把人弄得昏天黑地了。”朱逸士笑道:“幸而凤举兄声明在先,偶然来一两回那也不要紧。不然,听老哥这几句话,我们这就大可马上回家了。”凤举笑道:“我们今天原是来玩的意思,并不是想在这里找个什么爱人。起念不能算淫,还不要紧。”朱逸士笑道:“反正说来说去,凤举兄都有理。走吧,我们还逛几家吧。”三人说着话,又走进一家。这个时候,夜深了,人已稀少许多,几个妓女,正待着乘凉站在院子里说闲话。凤举他们三人,还没有走上前,忽然人中间,有一声很清脆的声音,叫了一声朱老爷。说话时,走过来一个妓女,便握着朱逸士的手笑道:“今天朱老爷高兴,怎样有工夫到这里来坐坐?”凤举看那妓女,不上二十岁,倒有几分姿色,身体娇小,也不像北方人。便笑道:“原来是逸士兄的贵相知,好极了,好极了。”说着话,主客四位,一阵风似的,便进了屋子。凤举问起这姑娘的名字,叫王金铃,是一位有名的妓女,便笑道:“原来你就是金铃,久仰久仰。”王金铃笑道:“什么也不晓得,你别笑话。”她对金刘二位,都不认识,周旋了几句之后,便拉着朱逸士的手,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笑道:“我是什么事得罪了朱老爷,怎么老不来?”朱逸士笑道:“你哪有什么事得罪了我?若是得罪了我,这样夜深,我还会来吗?”金铃道:“三位在哪位相好的那里来,闹到这时候?”朱逸士道:“我老实告诉你吧,这位金老爷今晚上要在胡同里查夜哩!”于是就把家家到的话,对金铃说了。金铃一看凤举的样子,料他就是一个阔人,现在听说他有此豪举,料他也不是等闲之辈,便笑道:“朱老爷到我这里来,原来是碰上的呢。金老爷在我这里坐坐,那不能算,应当还要招呼人呢。”朱逸士笑道:“怎么样?请她介绍一个,好吗?”凤举道:“这里坐坐就成了,何必还要另外找人?要找也成,就得找金铃这样子的人,我才招呼。”金铃笑道:“金老爷,你干吗占我们的便宜?”
凤举道:“这是崇拜你,怎样是占你的便宜?”金铃道:“哎哟!说这话,我就不敢当。招待不好,金老爷不要见怪就得了。”朱逸士笑道:“不要说这些废话了。我们逛了一晚,倒有些饿了。有什么吃的吗?给我们一点吃吃。”金铃遇到这种贵客,就怕不出花头,越闹出许多名堂来,她越好弄钱。听见朱逸士说要吃的,连忙说道:“有,吃面吗?”刘蔚然一笑道:“我们闹了这一夜,也闹得精神不济了,可以弄一点酒来喝喝。”金铃道:“这样天气热,有几家馆子是通宵不封火的,叫他带些酒来得了,这有什么不成呢?”说着,她走出房去,吩咐了一声,不到半个钟头,馆子里送了两提盒子酒菜来,一掀开盒子盖,倒是热气腾腾的。凤举道:“还是这样费事,都是炒菜吗?”金铃道:“我也是听见老爷们说,凉菜上怕飞上了什么虫子,吃了有碍卫生。所以都叫的是熟菜,馆子离这儿不远,我就让他们先得了几样先送来,回头再送。”凤举道:“这样想得周到,实在难得,朱老爷一定要给你做一回大大的面子,才说得过去。无论哪一样,我都算一个。”金铃笑道:“金老爷,谢谢你啦。”朱逸士道:“有许愿的,也有领谢的,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蔚然兄,我们喝吧。”金铃用嘴一撇,瞧着他轻轻地笑道:“你瞧!吃这样的飞醋!”刘蔚然拍着掌在一边叫好,这样一来,大家就闹起来了。这时,酒菜已在屋子中间的桌上摆下,开了风扇,三男一女,便开怀喝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已到了两点多钟,胡同游人已少,班子里人声静寂,金铃可以专陪他们说笑。有些好事的姑娘,进来和金铃说话也来凑趣。金刘二人因话答话,各人又招呼了一个姑娘。凤举招呼的叫玉桃,刘蔚然招呼的叫花魁,也坐在各人身后,替二人劝酒。大家正喝得高兴,忽然遥遥地听见两声鸡叫。凤举道:“哎呀,很夜深了,我们应该散席了。”说着,站起身来,不觉身子晃了几晃,觉得脑筋有点昏沉沉的,两只手扶着桌子,撑住了身体,笑道:“我真不中用,有些醉了。”玉桃看见,却亲自拧了一把热手巾给凤举,上面多多地洒了些花露水。那香气一冲,凤举觉得人精神些,接上又吃了盘子里几片雪梨,便走到一边沙发椅上一躺,笑道:“闹得够瞧的了,明天下午,衙门还有两件要紧的公事得办,我们回去休息休息吧。”玉桃扯着凤举的手道:“快天亮了,索性天亮回去吧。”刘蔚然也是有些倦意,和凤举同意,也坐到一边去。朱逸士道:“这个时候,车子都没有得雇的呢,坐下吧。”凤举和刘蔚然丢了一个眼色,笑道:“我们趁着这时到中央公园去走走,新鲜新鲜,你以为如何?”刘蔚然道:“好,就是那么办。”两人各找了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上,各丢了一张十元的钞票在旁边一张桌上,算是开各人姑娘的盘子钱,掀帘子就走。朱逸士道:“要走都走呀,等等……”凤举和刘蔚然不等他把话说完,已走得远了。
走上大街来,胡同里剩了几辆人力车,不见再有什么人。凤举道:“不要坐车,我们先散散步吧。”二人一面谈着话,走上大街,只见一往直前空荡荡的。那一轮残月,虽只略略有些偏西,天色已经黑中透明,却有几颗大星,亮灿灿的,和月色相映。月色照着人,地上只有淡淡的影子。凤举道:“这样走,走到家去,天就大亮了。不上公园去吧,我要赶紧回家睡觉去了。”刘蔚然也很赞成,各人雇了一辆车,就回家去。凤举到家,敲了半晌大门,方才打开,进得家去,里面一重重门都是关着的。他一敲门,把听差老妈子全惊醒了。凤举回到自己院子里,见走廊下悬着一张吊床,吊床上面,又垂下一条纱帐,正好睡觉。自己一想,免得再敲这正屋门,惊动了自己夫人,不如先在这里睡一睡。等老妈子开了门,再进去。于是将帽放在藤几上,皮鞋也没有脱,就躺在吊床上。不料他一夜冶游,辛苦已极,只一躺下,眼睛就闭上,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请假的蒋妈,这时还没有回来。到了七点多钟,一个做粗事的李妈,打开厅门,只见吊床上睡着一个人,倒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大爷回来了。自己先且不敢惊动,等佩芳醒了,便去告诉她。这一告诉不要紧,可惹出大祸来了。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佩芳因凤举一夜未归,正自惦记着,听到李妈说他睡在外面,连忙走出来看。一面说:“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里来?就会躺在这个地方,这要一招凉风又要生病。”说时,便用手来推凤举,说道:“进去睡吧,怎么就在这里躺下了哩?”凤举把手一拨,扭着身子道:“不要闹,我要睡。”佩芳道:“你瞧,他倒睡糊涂了。”又摇着吊床道:“你还不进去,一会儿太阳就要晒过来了。”凤举又扭着身子道:“嘿!不要闹。”正在他这翻身的时候,他那件西装衣袋里,有一块灰色的东西伸出一个犄角来。佩芳随手一掏,抽了出来,却是一张相片。原来整夜不归,身上会揣着这样的东西,真是出于意料以外。晚香年纪本轻,这张相片,又照得格外清楚,因此显得很好看。佩芳不见则已,一看之后,心里未免扑通一跳。对着那张相片,呆呆地站着发了一会子愣,竟说不出所以然来。心里想着,既已有相片,也许还有别的东西,索性伸手到凤举衣袋里去摸一摸。先摸放相片衣袋里,没有什么。再搜罗这边,却找出十几张小名片。那些名字,有叫花的,有叫玉的,旁边还注明什么班,电话多少号。佩芳才明白了,凤举昨晚上,是逛了一晚的胡同。但是逛的话,也不过三家两家就算了,何以倒有十多个姑娘给他送名片?真是怪事。站在凤举身边,估量了一会儿,便将相片名片,一股脑儿拿着到房里去。凤举睡在吊床上,也就由他睡去,不再过问。
凤举躺在风头上,这一场好睡,直睡到十二点多钟,树影子里的阳光,有一线射到脸上来,令人有一点不舒服,这才缓缓醒来。李妈看见,便问道:“大爷不睡了吗?”凤举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你打水去吧,我不睡了。”走下吊床,用手理着头上的分发,走进屋去。只见佩芳手上捧着一本小说,躺在一张藤椅上看,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玻璃杯果子露,一碟子水果,两只脚互相架着摇曳,正自有趣。凤举笑道:“你倒会舒服?”佩芳本是捧着书挡住脸的,把书放低一点,眼睛在书头上看了一眼,依旧举起书来,并不理他。凤举这时还没有留心,自去进房洗脸。洗完了脸,一看自己这一身衣服,睡得不像个样子了,便将它脱下来,在衣橱子里找了一套便服换上。干净衣服正穿起来,忽然想起袋里还有名片相片,得藏起来,若是夫人看见了,又要发生问题。可是伸手向袋里一摸时,两样全没有了。记得回家的时候,手摸口袋,还在里面,要丢一定也是在家里丢的。又记得睡得正好的时候,佩芳曾摇撼着身体来叫,恐怕就是她拿去了。便走到正屋里来,含着笑容道:“你拿了我身上两样东西去了吗?那可不是我的。”佩芳只看她的书,却不理会。凤举道:“喂,和你说话啦,没听见吗?”佩芳还是看她的书,不去理会。凤举道:“吴佩芳,我和你说话呢!”佩芳将书本向胸面前一放,板着脸道:“提名道姓的叫人,为着什么?”凤举笑道:“这可难了,我不叫出名字来,不知道我是和你说话。叫出名字来,又说我提名道姓,那应当怎么样办?”佩芳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凤举看夫人这种情形,不用提,一定是那件案子犯了。因说道:“我说这话,你又不肯信。我袋里那张相片,是人家的,我和别人开玩笑,故意抢了来呢。”佩芳听了不做声,半晌,才说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呢,把这些话来冤我。相片算人家的,那十几张名片,也是人家的吗?你把人家的名片拿来了,这也算是开玩笑吗?”凤举道:“怎么不是呢?我那朋友把相片和名片都放在桌上,我就一齐拿来了。”佩芳道:“这是你哪一个朋友,倒有这样阔?有许多窑子到他家里去拜会,他家是窑子介绍所吗?那我也不管,昨晚上,在哪里闹到天亮回来?”凤举道:“在朋友那里打牌。”佩芳道:“是哪一家打牌?在哪一处打牌的,有些什么人?”凤举见她老是问,却有些不耐烦。脸一板道:“你也盘问得太厉害一点了,难道就不许我在外面过夜吗?”佩芳见他强硬起来,更是不受。往上一站,将书放在藤椅上,说道:“那是,就不许在外面过夜。”凤举道:“你们也有在外面打夜牌的时候,我就不能?”佩芳道:“别人都能,就是你不能!”
凤举道:“我为什么不能?”佩芳道:“因为你的品行不好。”夫妻二人,越闹越厉害,凤举按捺不住,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出气的,一眼看见桌上有一只盛水果的小玻璃缸,就是一拳,把缸碰落地板上。因为势子来得猛,缸是覆着掉下去的,打了一个粉碎。一时打得兴起,看见上面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又要走过去打。这茶碗里面有一对康熙瓷窖的瓷杯,是佩芳心爱之物,见凤举有要打的样子,连忙迎上前来拦住。她是抢上前来的,势子自然是猛烈的。凤举以为佩芳要动手,迎上前去,抓着佩芳两只胳膊,就向外一推。佩芳不曾防备,脚没有站得稳,身子向后一仰,站立不住,便坐在地板上。这样一来,祸事可就闯大了。佩芳嚷起来道:“好哇!你打起我来了!”说着,身子向上一站,说道:“你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咱们一路见你父亲去。”佩芳说毕,正要来拖凤举,可是前后院子里的老妈子,早飞也似的进来了五六个人拥上前来,将佩芳拦住。恰好鹤荪夫妇、鹏振夫妇,都在家没有出门,听到凤举屋子里闹成一片,便也跑了过来看一个究竟。一见他们夫妻打上了,慧厂连忙挽着佩芳道:“大嫂,你这是怎么了?”佩芳对大家一看,一言未发,早是两行眼泪流将下来。玉芬道:“刚才我从篱笆外面过,看见大嫂躺在这儿看书呢。怎么一会子工夫,就吵起来了?”佩芳坐在藤椅上,垂着泪道:“他欺我太甚,我和他见父亲母亲去。”凤举道:“去就去,我理还讲不过去吗?”这一句话说出,两人又吵了起来。鹤荪口里衔着一支烟卷,背着两只手,只是皱眉。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吵得这样子呢。”慧厂一跺脚道:“饭桶,你还有工夫说风凉话呢,不晓得拉着大哥到外面去坐一会子吗?”鹤荪本是要拉着凤举走的,他夫人这样一说,当着许多人在面前,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办了。笑道:“怎么样?你也要趁热闹,和我吵起来吗?”慧厂一摇头道:“凉血动物!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来?”鹏振知道他二哥是被二嫂征服了的,一说僵,二哥要不好看。走上前抄住凤举的手,对鹤荪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走吧,咱们到前面去坐吧。”他们兄弟三人走了。玉芬和慧厂围着佩芳问是为了什么事?佩芳就把相片和名片,一齐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扔,说道:“就为这一件事,我又并没有说什么,不过问一声,他就闹起来了。”大家一想,这事涉于爱情问题,倒不好怎样深去追问,只是空泛的劝慰。
这天下午,燕西从外面回来,正因为玉芬有约,前日的牌没有打完,今天来重决胜负。一走到玉芬这里,扑了一个空。那小丫头秋香,却说道:“大爷和大少奶奶打架了,大家都在那里,七爷还不看去。”燕西听说,赶快走了过去,只见敏之、润之也走过来。润之在院子里嚷道:“这天气还没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呢,怎样厮杀起来了?”燕西见他姐姐说笑话,这才料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问道:“怎么了?”润之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大哥在前面说他一家子的理,我才知道后面闹过了一场。”说着话,姐弟三人走进屋去。只见佩芳脸上的泪容,兀自未曾减去,躺在藤椅上和玉芬、慧厂说话。玉芬道:“得了,你就装点模糊,算吃了一回亏得了。一定闹得父亲母亲知道,不过是让大哥挨几句骂。”佩芳道:“挨骂不挨骂我不管。就是他挨一顿骂,我也不能了结。”润之笑道:“这交涉还要扩大起来办吗?大哥挨了骂还不算,还要他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佩芳忍不住笑道:“你又胡说!老七还在这里呢。”玉芬笑道:“还是六妹有本领,我们空说了半天,大嫂一点也不理会,你一进门,她就开了笑容了。”润之道:“倒不是我会说,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缘,不过提到大嫂可乐的事,她就不能不乐了。”大家一阵说笑,把佩芳的气,却下去了许多。
只有燕西一个人,是个异性的人物,身杂其间,倒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廊下走着,闲看着院子地下的花草。石阶之下,原种着几丛外国来的凤尾草,现在已经交到秋初,那草蓬蓬勃勃长得极是茂盛。凤尾草旁边,扔了一把竹剪子,上面都沾满了泥土。这个院子里的花草,原来每天是归小怜收拾。现在小怜去了三天,这剪子就扔在这里,令人大有室迩人遐之感了。由此便又想到小怜的身世。现在她若果然跟着柳春江在一处,那也是她的幸福。就怕柳春江是一时的性欲行动,将来一个不高兴,把她扔下来,我看小怜倒是有冤无处说呢。他一个人尽管发愣,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就出了神了。润之在屋里道:“刚才看见老七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敏之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天到晚六神无主,东钻一下,西钻一下。依我说,应该把他送到外国一个很严厉的学校里去,让他多少求点学问。他现在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生活?”玉芬道:“他过的什么生活呢?就是恋爱生活。一天到晚,就计划着怎样和人恋爱。本来呢,有这样大了。”玉芬说到这里,赶快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左手却对窗外指了几指,轻轻地笑道:“他还没有走呢,你看,那不是他的人影子?”润之走出来,见他呆呆地望着,只管发愣,便问道:“你看什么?”燕西猛然醒悟,回头笑道:“你们在屋子里说得热闹轰天,我插不下嘴去,只好走出来了。”润之轻轻地道:“大嫂的气,还没有消,我们要她打牌,让她消消气。”燕西道:“今天原是来打牌的,自然我是一角,可是我几个钱全花光了。若是输了的话,六姐能不能借几个钱我用用?”润之道:“怎么着?你也没有钱吗?你有什么开销,闹得这样穷?”燕西道:“父亲有半年没有给我钱了,我怎样不穷?”润之道:“上年三月,我查你的账,还有两千多,一个月能花五六百块钱吗?”燕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把钱全花光了,不但一点积蓄没有,我还负了债呢。翠姨那里借了三百块钱,三嫂那里也借了三百块钱,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恐怕快到千了。我非找一千块钱,这难关不能过去。”润之道:“一千块钱,那也是小事,你只要说出来,是怎样闹了这一场亏空?我就借你一千块钱,让你开销债务。”燕西道:“这就是个难题了。我也不过零零碎碎用的,哪里说得出来。说得出来,我也不会闹亏空了。我想六姐不大用钱,总有点积蓄,替我移挪个三百四百的,总不在乎。”润之道:“你这样拼命地借债,我问你,将来指望着哪里款子来还人?”燕西还没有将这个问题答复,玉芬也走出来道:“你姐弟两个人怎样在这里盘起账来了?”燕西笑道:“不是盘账,打牌没有本钱,我在这里临时筹款呢。”玉芬道:“打一点大的小牌,还筹什么款?”燕西道:“我还有别的用处,老债主子,你还能借些给我吗?”玉芬道:“你又要借钱,干吗用呀?少着吃的呢?少着穿的呢?他们大弟兄三,都有家眷了,还不像你这样饥荒呢。”燕西道:“他们都有差事,有支出的也有收入。我是不挣钱的人,怎么不穷?”玉芬道:“爸爸每月给你三百块钱的月费,你做什么用了?”燕西道:“我早就支着半年的钱用了,不到下月底,还不敢和爸爸开口呢。六姐,三姐,我这里给你二位老人家请安,多少替兄弟想点法子。”说着便将身子蹲了下去。玉芬笑道:“好哇,你在哪儿学的这一招儿?可是你这种臭奉承,我们不敢当,多大一把年纪,就要称老起来哩。”燕西笑道:“这可该打,我一不留神,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你老人家一句话,实在不像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吧。三姐的钱更是活动,人也挺慷慨,大概……”玉芬道:“别大概大概,掉什么文袋了,你说还借多少钱?让我和六妹凑付凑付。”润之道:“不成!别叫我凑付。我是个吝啬鬼,一毛儿不拔,你这样挺慷慨的人,钱又活动……”燕西笑着向润之拱了一拱手,说道:“得啦,六姐。我不会说话,你还不知道吗?古言道得好,知弟莫若姐。”润之抢着说道:“知弟莫若姐?哪里有这一句古话?”燕西道:“这可糟了!我今天说话,是动辄得咎呢。”
玉芬正想着接着说什么,秋香一路嚷了进来,叫她去接电话,玉芬听说,转身便走,走到篱笆门旁,却回头对燕西道:“瞧你的运气!我今天做了十万公债票,也许挣个千儿八百的。现在电话来了……”玉芬一边说话,一边走着,以后说些什么就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玉芬含着一脸的笑容,走了过来。燕西笑道:“我这钱是借到了,我瞧三姐是一脸的笑容,准是赚了钱,也许不止赚个千儿八百的呢。”玉芬笑道:“赚是赚了。”说了这四个字,笑吟吟地接不上一句话。燕西道:“这样子大概赚的可观,到底是多少呢?”玉芬背着两只手,靠着廊下的柱子,支着一脚,蜻蜓点水般的,点着地砖直响。润之道:“你这是穷人发财,如同受罪。也不知赚了多少钱,会乐得这个样子!”玉芬笑道:“发了多大的财呢,也不过两千多块钱啦。”燕西道:“三姐,你怎么赚了许多钱?”玉芬道:“这有什么,胆大拿得高官做罢了。我家里那些人,他们都喜欢做公债的。他们消息很灵通,说是公债今天有得涨,所以昨天我就东挪西扯,弄了五千块钱,托人在银号里放下去,作了保证金,立刻买进十万票额。今天上午,得了我家里的电话,说是赶快卖出去可以赚钱。我就听了他的话,卖出去了。刚才回了电话,说是赚了两千多哩。我头一次做公债,不料倒这样会赚钱。”润之指着玉芬的脸道:“你留心一点吧,我听说做公债生意的人,后来有跳河吊颈的呢。你将来别弄得跳河吊颈。”佩芳道:“你们在外面谈半天的钱,究竟为了什么?”三个人一路走进来,就把燕西借钱、玉芬做公债的话说了一遍。佩芳道:“赚了这些个钱,请客请客!”玉芬笑道:“你没有听见吗?赔了本,得跳河呢。我要赔了钱呢,你们也陪我跳河吗?”慧厂笑道:“到了跳河的时候再说。现在你总算赚了钱,先请客吧。”玉芬道:“怎样请法呢?你们出了题目,我就好做。”润之道:“今晚上哪里有戏?请我们听戏去。”慧厂道:“不好,那花的了她多少钱呢?咱们到京华饭店去吃晚饭,上屋顶看跳舞,好不好?”玉芬把舌头一伸,笑道:“这个竹杠敲得可不小,若是尽量一花,没有三百块钱也不能回来。”燕西道:“那实在没有意思,倒不如在家里吃了饭,去看露天电影去。”润之道:“那更省了。你是想问人家借钱,就这样替人家说话,是不是?”燕西笑道:“可不是那话,与其跑到饭店里去一夜花几百块钱,何如把这钱交给我呢。”大家议论了一阵,办法依旧未曾决定。
玉芬那边的老妈子,却走来站在门外,轻轻地笑着说道:“三少奶奶,桌子已经摆好了。”玉芬道:“谁说打牌来着?摆个什么桌子?”老妈子道:“今天上午你还说着,前天的牌没打完,今天下午要再打呢。”玉芬道:“叫你们做别的什么事,你只要推得了,总是推。对于这些事,偏是耳朵尖,一说就听见了。打牌,就有这件事,也不见得老在我那边打,忙着摆什么桌子呢?我算算这个月,你们弄的零钱恐怕有四五十块了,还不足吗?”玉芬说了一遍,老妈子红着脸,不好意思说什么。燕西道:“既然摆好了,我们就陪着大嫂去打四圈吧。”佩芳懒懒地道:“你们来吧,我没有精神,要睡午觉呢。”玉芬拍着佩芳的肩膀道:“得了,别生气了。这种热天怄出病来,也不好。”说时,玉芬嘴里哼也哼的,扭着身子尽管来推她。佩芳道:“你要做这个样子给三爷看,给我看有什么用呢?”润之道:“不管怎么样,大家的面子,你就去一个吧。”佩芳道:“我没有兴趣,我不愿干。”玉芬道:“这时候你是没有兴趣,你只要打几牌之后,你就有兴趣了。”说着,不由分说,拖了佩芳就走。佩芳带着走带着笑说道:“你瞧,你们这还有个上下吗?我要端起长嫂当母的牌子,大耳刮子打你们了。世界上只有……”说到这里,一看燕西也在一边笑着站立,便道:“没有逼赌的。”这些人哪里听她的话,只管拉了她走。
到了玉芬这里,见正屋子不但桌子摆好,牌摆好,连筹码都分得停停妥妥了。慧厂笑道:“世界上只有钱是好东西。你看,有钱的事,不用得吩咐就办得有这样好。”燕西手摸着牌,说道:“谁来谁来?”敏之道:“我说老七,你和人借钱是真是假?”燕西道:“自然是真的。”敏之道:“既然是真的,还有钱打牌吗?”燕西道:“我本不愿来,因为他们早约了我,少了一角,可凑不起来。”敏之道:“胡说!这里有的是人,少了你这一个穷鬼!”燕西对玉芬拱拱手道:“我退避三舍,你们来吧。”玉芬笑道:“来的好,也许赢个二三百元,与你不无小补。”燕西道:“设若输个二三百元儿呢?”敏之道:“你别下转语,你是不来的好。你那个牌,还赢得了吗?”燕西对于敏之倒有三分惧怕,敏之一定不要他来,只得休手。便道:“大嫂一个,二嫂一个,三姐一个,六姐一个,这局面就成了。我给三姐看牌,赢了就借给我吧。”玉芬道:“你喜欢多嘴,我不要你看。”燕西道:“那么,我给六姐看,好吗?”润之道:“我没有钱给你,你别和我看牌。”燕西笑道:“不相信我找不着一个主顾,二嫂,我给你看怎么样?”慧厂道:“你倒是派的不错,我还没有打算来呢。”玉芬道:“那就不好意思,大嫂来了,你倒不来吗?”慧厂道:“打多大的?大了我可不来。”玉芬道:“还是照例,一百块底。”慧厂道:“太大了,打个对折吧。”玉芬道:“输不了你多少钱,你来吧。”慧厂笑道:“的确我不打那大的,五妹和我开一个有限公司好不好?”敏之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买酱油的钱不买醋,谁定了这个章程,非打一百块底不可?就改为五十块底,又怎么样呢?”佩芳道:“也好。打了四圈牌,就要三妹请客呢,赢多了也不好下台。”玉芬对慧厂道:“这都是为了你,打破了我们老规矩。”说着四个人坐下来打牌,敏之自回去了。
剩下燕西,站在各人身后看牌。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腿酸,引脚走了出来,只见鹏振抱了一捧纸片,笑嘻嘻地向里走。看见燕西,便递了过来,说道:“你瞧这个怎么样?”燕西接过来看时,是几张戏装相片,一张是《武家坡》,一张是《拾玉镯》,一张是《狸猫换太子》,一张是《审头刺汤》。相片上的男角,全是鹏振化装的,女角却是著名的青衣陈玉芳。燕西道:“神气很好,几时照的?”鹏振道:“刚才陈玉芳拿来的,我要收起来呢,你别对他们说,他们知道了,又是是非。”燕西道:“陈玉芳来了吗?”鹏振道:“在前面小客厅里。”燕西听说陈玉芳在前面小客厅里,没有听到鹏振第二句话,一直就走了来。燕西一掀门帘子,只见陈玉芳身穿浅绿锦云葛长衫,外套云霞纱紧身坎肩,头发梳得如漆亮一般,向后梳着。正坐凉椅上,俯着身躯引一只小叭儿狗玩。他一回头看见燕西,连忙站起来,又蹲下去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七爷。燕西走上前握着他的手道:“好久不见了。你好?”陈玉芳笑道:“前没有几天还见着七爷哩,哪有好久?”燕西道:“不错,礼拜那天你唱《玉堂春》,我特意去听的。可是你在台上,我在包厢里。咱们没有说话,总算没见面呢。”陈玉芳笑道:“七爷现在很用功,不大听戏了。”燕西道:“用什么功?整个月也不翻书本儿呢。因热天里,戏园子里空气不好,我不大爱去。”说时,燕西见玉芳手拿着一柄湘妃竹的扇子,便要过来看。上面画着彩色山水,写着玉芳自己的名字。燕西笑道:“你的画,越发进步了。这个送我好吗?”陈玉芳笑道:“画几笔粗画儿不中看。七爷不嫌弃,你就留下。”燕西拉着他的手,同在一张藤榻上坐下,笑道:“你的戏进步了,说话也格外会说了。”正说话时,鹏振也来了,笑道:“我不便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先叫七爷来陪你。”陈玉芳道:“不要紧,府上我是走熟了的地方。”说着,指着那小叭儿狗道:“它都认识我,三爷一走,它就来陪着我哩。”燕西笑道:“玉芳,你这话该打,我也骂了,你自己也骂了。”陈玉芳道:“我说话,可真不留神。你哪可别多心。”说着,站起来又要给燕西请安。燕西拉着他的手笑道:“说了就说了,要什么紧呢?”陈玉芳这才局促不安地勉强坐下了。鹏振道:“玉芳,你说请我们吃饭的,请到今天,还没有信儿,那是怎么一回事?”陈玉芳笑道:“三爷没有说要我请呀,你是说要借我那里请客呢。为这个,我早就拾掇了好几回屋子了,老等着呢。我没问三爷,三爷倒问起我来了?”鹏振道:“我口里虽是那样说,心里实在是要你请客。咱们两下里老等着,那就等一辈子,也没有请客的日子了。”
燕西道:“三爷既然这样说,玉芳,你何妨就请一回客呢?”陈玉芳道:“成!只要三爷七爷赏脸,先说定了一个日子,我就可以预备。”鹏振笑道:“那就越快越好,今日是来不及。今天已经来不及下帖子,明天下帖子,明天就请人吃饭吗?”燕西道:“你还打算请些什么人?说给我听听。”陈玉芳道:“我也不知道请谁,全听三爷的吩咐呢。”鹏振笑道:“我要请两位女客,成吗?”陈玉芳还没有说话,脸先一红,燕西道:“人家娶来的新媳妇,还没有一百天。这时候在人家那里请起女客来,晚上让人家唱《变羊记》吗?”陈玉芳道:“没有的话,你问三爷,在我那里请客,叫过条子没有?”鹏振道:“叫条子是叫条子,请女客是请女客,那可有些不同。”陈玉芳道:“你只管请,全请女客也不要紧。可是一层,只是别让报馆里的人知道。一登出报来,那可是一场是非。”燕西道:“那要什么紧?唱戏的人家里,还不许请客吗?”陈玉芳道:“倒不是不许,一登出来了,他就要说好些个笑话。”鹏振道:“倒是不让外人知道也好。平常一桩请客的事,报上登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那有什么意思。”陈玉芳道:“就是这么说,我这就得回去预备。”燕西道:“忙什么?急也不在一时,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去找一把胡琴来,让你唱上一段。”陈玉芳笑道:“别闹了。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唱,刚唱到一半,总理回来了,我吓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鹏振道:“他老人家也是一个戏迷,常在家里开话匣子。不过因为事情太忙,没有工夫常到戏园子去罢了。”陈玉芳道:“还是不唱的好,若是给总理知道了,说是我常在这里胡闹,究竟不好。”说着,站起身来,显着要走似的。鹏振笑道:“坐一会儿,坐一会儿。”说到这里,院子里的几棵树呼呼地一阵响。鹏振和燕西都笑着说:“走不成了,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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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时刮了一阵大风,将院子里的树,刮下不少的树叶子来。陈玉芳掀起一面窗纱,抬头隔着玻璃向天上一看,只见日色无光,一片黑云,青隐隐的,说道:“哎呀,要下雨了。”鹏振道:“你坐了自己的车来吗?”陈玉芳笑道:“我那车子,浑身是病,又拾掇去了。”燕西道:“你何必买这种便宜车?既费油,又常要拾掇,一个月倒有一个礼拜在汽车厂里。”陈玉芳道:“哪里是买的?是人家送的。管他!反正不花钱,总比坐洋车好一点。”一言未了,院子里的树,接上又刷的一声。陈玉芳道:“雨快要下来,我要回去了。”鹏振道:“不要紧,真要下起来,把我的车子送你回去。”陈玉芳被鹏振留不过,只好不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天越黑暗得厉害。这里是个三面隔着玻璃门的敞厅,屋子里竟会暗得像夜了一般。窗子外面,那树上的枝叶,被风几乎刮得要翻转来。陈玉芳道:“这个样子,雨的来势不小,我倒瞧着有些害怕。”一言未了,一道电光,在树枝上一闪,接上哗啦啦一个霹雳,震得人心惊胆碎。霹雳响后,接上半空中的大雨,就像万条细绳一般,往地下直泻。大家本都用眼睛瞧着窗外,这时回转头来,只见陈玉芳两只手蒙着脸,伏在沙发椅上。鹏振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这是做什么?”陈玉芳坐起来拍着胸道:“真厉害,可把我骇着了。”燕西道:“你真成了大姑娘了,一个雷,会怕得这样,这幸而是在家里,还有两个人陪着你,若是你刚才已经走了,要在街上遇到这一个大雷,你打算怎样办呢?”陈玉芳笑道:“这个雷真也奇怪,就像在这屋顶上响似的。教人怎样不怕呢?”鹏振道:“这大的雨,就是坐洋车回去,车夫也没法开车,你不要回去,就在我这里住吧?”陈玉芳道:“不能老是下,待一会儿总会住的。”燕西道:“何必走呢?找两个人咱们打小牌玩,不好吗?”陈玉芳道:“我不会打牌。”燕西道:“你真是无用,在新媳妇面前,请一宿假都请不动吗?”陈玉芳笑道:“七爷干吗总提到她?”燕西笑道:“我猜你小两口儿,感情就不错。那天我听你的《玉堂春》去了,我看见你新媳妇儿也坐在包厢里,瞧着台上直乐呢。”陈玉芳道:“真巧,就是她那一天去了一回,怎么还给七爷碰见了?”燕西笑道:“那天我是对台上看看,又对包厢里看看。”鹏振道:“朋友妻,不可戏,亏你当面对人家说出这种话来!”燕西道:“玉芳,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夫妻俩都长得漂亮。”
三人正说得有趣,玉芬的那个小丫头秋香,跑了来,说道:“七爷,我是到处找你,三少奶奶请你去呢。”燕西听见说,便对陈玉芳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了就来的。”跟着秋香到了玉芬屋子里。玉芬道:“你哪里去了?我找你给我打两牌呢。”燕西道:“前面来了一个朋友,坐在一处谈了几句话。”玉芬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就说道:“你就来吧,我这就不打了。”燕西道:“别忙,让我放下这一把扇子。”玉芬道:“一把什么贵重的扇子,还要这样郑而重之地把它收起来?”燕西将扇子捏在手里,就要往东边屋子里送,这里是鹏振看书写字的屋子,和卧室对门,笑道:“没有什么,不过一把新扇子,怕丢了罢了。”玉芬道:“你少在我面前捣鬼,你要是那样爱惜东西,你也不闹亏空了。你拿来我看是正经,不然的话,我就没收你的。”燕西道:“你看就看,也不过是朋友送我的一把扇子。”说着只得把扇子交给玉芬。玉芬展开扇子,什么也不注意,就先看落的款。见那上面,上款却没有题,下款是玉芳戏作。玉芬笑道:“这是一个女人画的啊。瞧她的名字,倒像是我的妹妹。老七,这又是冷女士送的呢?还是热女士送的呢?”燕西一个不留神,笑道:“你猜错了,人家不是姑娘呢。”玉芬道:“不是姑娘,那就是一位少奶奶了。是哪一家的少奶奶,画得有这样好的画?”燕西笑道:“人家是个男子汉,怎么会是少奶奶?”玉芬道:“一个爷们儿,为什么起这样艳丽的名字?”润之笑道:“你是聪明一世,朦胧一时,大名鼎鼎的陈玉芳,你会不知道?”玉芬道:“老七,他是你的朋友吗?没有出息的东西!”燕西道:“和他交朋友的多着啦,就是我一个吗?”润之早知道鹏振是捧陈玉芳的,听燕西的口气,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老大夫妻,一场官司没了,老三夫妻一场官司又要闹起来了。便对燕西望了一眼,接上说道:“你倒是打牌不打呢?只管说废话。”玉芬将扇子向桌上一扔,笑骂道:“我不要看这样的脏东西,你拿去吧。”燕西把扇子放在一边,就坐下来打牌。这时,外面的雨松一阵,紧一阵,兀自未止。燕西道:“哎呀,雨只管下,不能出去了,请客的人,可以躲债了。”慧厂道:“这很中你的意了,她可以把请客的钱省下来给你填亏空了。”润之道:“那何必呢?今天下雨有明天,明天下雨有后天,这账留下在这里,什么时候也可以结清。”燕西让他们去议论,自己将手上的牌,却拼命地去做一色。好在一张牌也没有下地,越是没有人知道。他上手坐的是程慧厂,是一个牌品最忠厚的人,只要是手上不用的牌,她就向外扔。燕西吃了边七筒,又吃了一张嵌六筒,手上的牌,完全活动了。
留下一个三四筒的搭子,来和二五筒。佩芳对慧厂道:“坐在你下手的人,真的有发财的希望。”慧厂道:“他有发财吗?不见得吧?”佩芳笑道:“我不知道你这人怎么着?当面说话,你会听不清楚。我的意思说,坐在你下手,可以赢钱,有发财的希望,不是说他手上有发财,要碰或者要和。听你的口音,断定他手上没有发财,那大概是你手上有了发财,但不知道有几张了?”燕西道:“至少是两张,不然,她不能断定我手上没有。”慧厂手上,本暗坎中,三张发财,他们一说中了她的心事,便笑道:“不错,我手上有两张,你们别打给我对就得了。你们手上有发财要不留着,也不算是会打牌的。”燕西听了她的话,更知道她手上是三张,绕了一个圈,自己手里,便也起了一张发财。他心里不由一喜。原来墩子上第一张,先前被衫袖带下来了,正是一张五筒。现在打出发财去,慧厂一开杠,就可以把五筒拿去。慧厂打过六七筒,自己吃了。先又打过一张四筒,无论如何,他掏了五筒上去,是不会要的。于是笑道:“我不信,你家真有两个发财。”说毕,啪的一声,把一张发字打了出来。慧厂笑道:“我不但有两个,还有三个呢!”说着掏出三张发财来,就伸手到墩上去掏牌,口里道:“杠上开花,来个两抬。”一翻过来,却是一张五筒,将牌一丢道:“蛖!五六七我整打了一副。”燕西笑道:“杠上开了花了,那是两抬?是三抬呢?”慧厂道:“我不和五筒。”燕西笑道:“你不和五筒,我可和五筒。”说着将牌向外一摊,正是筒子清一色。润之道:“老实人,你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他看见墩上的五筒,又知道你不要,所以打绿发你开杠,他好来和。”慧厂一想,果然,笑道:“这牌我不能给钱,老七是弄手腕赢了我的钱。”燕西道:“你讲理不讲理?”慧厂道:“怎么不讲理?”燕西道:“那就不用说了。我和的是清一色,发财在手上留得住吗?我若不知道你手上有三张,留着一张,还可以说拼了别人,自己去单吊。我既然知道你手上有三张,我为了不让你开杠,把清一色的牌,拆去不成?”慧厂一听,这话有理。笑道:“发财你是要打的,那没有关系。不过你和二五筒,可是瞧着墩上那张五筒定牌的。”燕西道:“没有的话,我手上是三四五,七八九筒子两副。吃了你的七筒,多下一张七筒。吃了你的嵌六筒,多下两张三四筒,不和二五筒,和什么呢?”润之道:“随你说得怎样有理,你也是不对,你替别人挑水,只要不输人家的钱,你就很对得住那人了,为什么一定要和三抬?赢了我们的钱,你又得不着一个大,那是何苦呢?”佩芳也笑道:“其情实在可恼,把他轰了出去!”燕西对着屋子里喊道:“三姐!你自己快来吧,大家要轰我了。”玉芬一面走出来,一面问道:“和一副大牌吗?我在这里保镖,你还打一牌吧。”燕西站起身来说道:“不成不成!众怒难犯,我走开吧。我这个乱子闯大了,给你和了一牌清一色哩。”燕西说毕,丢了牌就走。
这时候,雨下得极大,树叶子上的水,流到地下,像牵线一般。院子里平地水深数寸,那些地下种的花草,都在水里漂着,要穿过院子,已是不能够。燕西顺着回廊走,便到了敏之这边来,隔着门叫了一声五姐,也没有人答应。推门看时,屋子里并没有人。燕西一个人说道:“主人翁不在家,就全走了,这大的雨,她们上哪里去玩?我真不懂。”一人在这里想着,忽然听到屋角边有喁喁的说话声。在这墙角上,本来有一扇门,是阿囡的屋子,燕西便停住脚步,靠着那门,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见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真看不出来,她会就这样跑了。我们还在这里伺候人,她倒去做少奶奶了。”又一个人带着笑音说道:“这个样子,你也想做少奶奶了?你有小怜那个本事,自己找得到爷们儿吗?”燕西听出来了。先说话的那个是秋香,后答话的那个是阿囡,闺阁中儿女情话,这是最有趣的,便在一张椅子上轻轻地坐下。秋香接上呸了一声道:“谁像你,和自己爷们儿通信?听说你早要回去结婚哩,是五小姐不肯。五小姐说:我比你大四五岁,还不忙这个事呢,你倒急了。”阿囡笑道:“你这小东西,哪里造出这些个谣言?我非胳肢你不可!”秋香喘着气叫道:“玉儿妹,玉儿妹,你把她的鞋拿走,可不得了。”只听见玉儿说道:“阿囡姐姐,饶了她吧。”阿囡道:“小东西,你帮着她,两个人我一块儿收拾。”这时,就听见屋里三个人拉扯的声音,接上又是扑通一下响。燕西嚷道:“呵唷!猫不在家,耗子造了反了。”大家正闹得有趣,听得人的声音,忙停住了。回头看时,燕西已走进来了。阿囡没有穿鞋,光着一双丝袜子,在地板上站着,那丝袜子本是旧的,有几个小眼儿。刚才在地上一闹,裂着两个大窟窿,露出两块脚后跟来。燕西对着地板上先笑了一笑,阿囡坐在床沿上,两只脚直缩到床底下去。燕西道:“你们怎么全藏在这里,没有事吗?”秋香道:“前面也在打牌,后面也在打牌,我们就没事了。”燕西道:“前面谁在打牌?”玉儿道:“我们姨太太、二太太、五小姐、太太,打了一桌。大爷、三爷和前面两个先生,也有一桌。七爷怎么也在家里?这大雨,没法子出去了,不闷得慌吗?”燕西笑道:“你们谈什么?还接着往下谈吧,我听了,倒可以解解闷。”阿囡究竟是成人的女孩子了,红着脸道:“七爷老早就来了吗?”燕西笑道:“可不是老早就来了。来是来的早,去可去的不早,我在这里等着,看你几时才站起来?穿着一双破袜子,也不要紧,为什么怕让人看见呢?”玉儿便推着燕西道:“人家害臊,你就别看了,那边屋子里坐吧。”秋香看见,帮着忙,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他硬推出来。
燕西道:“好哇,我不轰你们,你们倒轰起我来了?别忙,一个人我给你找一件差事做,谁也别想闲着。”秋香跑出来道:“给我们什么事做呢?”燕西道:“必得找一件腻人的事情让你们去做。让我来想想看,有了,你少奶奶炖莲子呢,罚你去剥半斤莲子。”玉儿出来笑道:“我呢?”燕西道:“你呀,我另外有个好差事,让你把前后屋子里的痰盂,通统倒一倒。”说时,阿囡已经换了一双袜子走了出来,一手理着鬓发,对燕西笑道:“前前后后都有牌,七爷为什么不瞧牌去?”燕西道:“我只愿意打,我不愿意看,你们也想打牌吗?若是愿意打的话,带我一个正合适。你们的差事,我就免了。”那玉儿年小,却最是好玩,连忙笑道:“好好,可是我们打牌打得很小,七爷也来吗?”燕西道:“我只要有牌打,倒是不论大小的。”玉儿道:“可是不能让姨太太知道,我们在哪里打呢?”燕西道:“我那书房里最好,没有人会找到那里去的。”阿囡笑道:“玉儿,那样大闹,你不怕挨骂吗?我们在这里打吧,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就丢手。”燕西道:“你们只管来,不要紧,有我给你们保镖。”阿囡道:“我这里没有人,怎么办呢?”燕西道:“老妈子呢?”阿囡道:“在屋子里睡午觉去了。”燕西道:“那就随她去。回头五小姐来了,还怕她不会起来吗?”玉儿道:“和七爷在一处打牌,不要紧的。有人说话,就说七爷叫我们去打的,谁敢怎么样呢?”秋香笑道:“你这样要打牌,许是你攒下来的几个钱,又在作痒,要往外跑了。”玉儿道:“你准能赢我的吗?”秋香道:“就算我赢不了,别人也要赢你的,不信你试试看。”燕西道:“不要紧,谁输多了,我可借钱给她。”阿囡笑道:“听见没有?谁输多了,七爷可以借钱给她呢。我们输得多多的吧,反正输了有人借钱呢。”燕西笑道:“对了,输得多多的吧,输了有我给你们会账哩。”玉儿道:“七爷那里有牌吗?”阿囡笑道:“你看她越说越真,好像就要来似的。”燕西道:“自然是真的。说了半天,还要闹着玩吗?我先去,你们带了牌就来。”燕西说完,自走了。
阿囡轻轻地走着,跟在后面,扶着门,探出半截身子向前看去。一直望到燕西转过回廊,就对秋香、玉儿笑着一拍手道:“这是活该,我们要赢七爷几个钱。”秋香道:“他的牌很厉害呢,我们赢得了吗?”阿囡道:“傻瓜,我们当真地和他硬打吗?我们三个和在一块儿,给他一顶轿子坐,你看好不好?”秋香笑道:“这可闹不得,七爷要是知道了,不好意思。”阿囡笑道:“七爷是爱闹的人,不要紧,他知道了,我们就说和他闹着玩的。赢他个三块五块的,他还在乎吗?”秋香笑道:“我倒是懂,就怕玉儿妹不会。”玉儿笑道:“我怎么不会?”秋香道:“你会吗?怎么打法?你说给我听听。”玉儿笑道:“你们怎样说,我就怎样办。我拼了不和牌,你们要什么,我就打什么,那还不成吗?”阿囡笑道:“只要你这样办,那就成了。”秋香道:“要什么牌,怎么通知她呢?她是个笨货,回头通知她,她又不懂,那可糟了。”阿囡将门关上,就把彼此通消息的暗号约定了。
说了一阵,捧牌的捧牌,拿筹码的拿筹码,便一路到燕西的书房里来。燕西笑道:“你们带了钱来了吗?”阿囡道:“带了钱来了,一个人带了三块钱。这还不够输的吗?”燕西笑道:“三块钱能值多少?”玉儿道:“七爷不是说了吗,输了可以借钱给我们吗?”燕西道:“输了,就要我借钱,设若三家都输了呢?”阿囡道:“自然三家都和七爷借钱。难道七爷说的话,还能不算吗?”燕西道:“算就算,只要你们都输我就都借。反正我不赢钱就是了。”阿囡道:“不见我们输的,七爷都赢去了。”燕西道:“不是我赢,另外还走出一个人来赢不成?”阿囡道:“我们还打算抽头呢。”燕西道:“你们还打算抽头给谁?”秋香道:“谁也不给,抽了头我们叫厨房里做点心吃。”燕西笑道:“很好,我也赞成,那样吃东西,方才有味。”玉儿道:“七爷也在我们一块儿吃吗?”燕西道:“那有什么使不得?现在是平等世界,大家一样儿大小。你不瞧见柳家的少爷,讨了小怜做少奶奶吗?”玉儿道:“各有各人的命,那怎样比得?”秋香红了脸,啐了玉儿一口,说道:“亏你还往下说!”燕西笑道:“你又算懂事了,以为我说这话是讨你们的便宜哩。”阿囡撅着嘴道:“还不算讨便宜吗?”燕西道:“这更不对了,就算讨便宜,我也是讨她们两人的便宜,和你有什么相干呢?”秋香道:“七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燕西道:“不要闹了。我说错一句话,也不吃什么劲,何必闹个不歇呢?打牌吧,回头打不了四圈,又要吃晚饭了。”秋香道:“我们在里面那屋子里打吧,在这里有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书房后面,有一个套间,本是燕西的卧室。因为他不在这里睡,就空着了。燕西道:“在这里打,免得人知道,我就不喜欢人看牌。”阿囡道:“七爷不喜欢人看牌,为什么自己又去看别人的牌呢?”燕西笑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刚才你就和秋香闹着玩。为什么不许我和你闹着玩哩?”阿囡道:“姑娘和姑娘们闹着玩,不要紧的。”燕西道:“秋香,你们打她一顿吧,姑娘和姑娘闹着玩,那是不要紧的。”阿囡道:“到底是打牌不打牌呢?不打牌,我这就要走了。”说毕,捧了那个筹码盒子,转身就要走。玉儿一把拉住,笑道:“别真个闹翻了,来吧来吧。”
于是掩上门,就坐下打起牌来。燕西坐在阿囡对面,玉儿在他下手,秋香在他上手。他将牌一起,便笑道:“我给你们声明在先,我是不愿打小牌的,但是和你们打牌,大一点也不成。我只有一个法了,非有翻头不和。你们留神点,别让我和了,和了是要输好多的钱的。”玉儿道:“我和七爷讲个情,临到我的庄上,你别做大牌,成不成?”秋香笑道:“傻瓜,你不让他做去,他非翻头不和,那里有几牌和?这样一来,我们正好赚他的钱呢,你倒怕。”玉儿道:“不是我胆小,设若在我庄上,和一个大牌,那怎么办呢?”燕西笑道:“那也是活该了。设若我到你庄上不和,她两人还要说咱们给她轿子坐呢?”秋香望着玉儿,玉儿忍不住笑,把脸伏在桌子上。秋香也是笑得满脸绯红。燕西道:“这很奇怪,我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为什么这样好笑?”阿囡板着脸道:“可不是!就这样没出息。”燕西笑道:“看你们的样子,不要是真商量了一阵子,并一副三人轿子来抬我吧?”阿囡笑着将面前的牌,向桌上一覆,说道:“我们先难后易,别打完了牌再麻烦。七爷要怕我们用轿子抬你,那是赶紧别打。”燕西指着阿囡道:“亏你做得出,我就这样说一句,那也不吃劲,为什么就不打?”阿囡笑道:“我们可是一副三人轿子,七爷愿坐不愿坐?”燕西道:“你们三人就是合起伙来打我一个人,我也不怕。”秋香道:“这话全是七爷一人说了。先是怕我们抬轿,过会子又说,就是坐轿也不怕。”燕西道:“你们不抬我最好,若是硬要抬我,我先要下场,也叫你们好笑。所以我只好那样说了。”燕西口里说着话,手上随便的丢牌,已经就让秋香和了。阿囡笑道:“这可是七爷打给她和的,不是我们的错吧?”燕西道:“但愿你们硬到底就好。”自这一牌之后,燕西老是不和,而且老要做大牌,不到三圈,输的就可观了。燕西给她们筹码的时候,却是拼命地抽头钱,笑道:“反正是我这一家输,多抽两个头钱,就多弄点吃的,我还可以捞些本回来哩。”阿囡道:“要吃东西,就得先说,回头厨房一开晚饭,又把我们的东西压下去了。”燕西道:“我自己吩咐厨子做,料他们也不敢压下去。”回手在墙上按着铃,就把金荣叫来了。金荣也不知道里面屋子是谁打牌,不敢进来,便在外面屋子里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你吩咐厨房里,晚上另外办几样菜和四个人的点心,就写在我的账上。”金荣道:“不要定一个数目吗?”阿囡禁不住说道:“不要太多了,至多四块钱。”金荣将门一推道:“阿囡姐也在这里吗?”这一推门,见是这三位牌客,便笑了一笑。燕西道:“下雨天,我走不了呢,捉了她们三人和我打牌,你可别嚷。”金荣笑道:“七爷不说,我也知道的。”秋香道:“荣大哥,劳你驾,你知会我那边的赵妈一声,若是三少奶奶找人,就来叫我。”玉儿道:“我也是那话,劳你驾。”金荣笑道:“你三位都放心赢钱吧,全交给我了。”燕西道:“你是吃里爬外,叫她们三个都赢,就输我一个人吗?”金荣一想,这话敢情说错了,笑着走去。不多一会儿,天色已黑,燕西索性叫金荣来,换了加亮的电灯泡,继续往下打。阿囡道:“这电灯大概是一百支烛的呢?太亮了。若是上房有人打这里过,看见里面通亮,一问起来,倒是不好。”燕西道:“那也要什么紧?无非是打牌。他们都打牌,咱们打牌,就犯法不成?”阿囡究竟不放心,放下牌来,将蓝色的窗帘,一齐放下。居然打完四圈牌,一点没有人知道。
燕西一问,厨房里的点心也得了,就叫他送了来。一会儿厨子提着两个提盒子来。玉儿、秋香赶紧将牌收了,揭开提盒,向桌上端菜。第一碗送到桌上,便是荷叶肉。阿囡道:“我们都怕油腻,怎么送来又是这些东西?”厨子笑道:“总理今天要吃这个才办了些,这还是分来的呢。”燕西道:“你说这话,就该打嘴。你们把总理吃的东西腾挪下一半来,又来挣我们的钱。可见你们做事,向来是开谎账。”厨子笑道:“并不是那样,我们办什么东西,都有些富余。不能要多少,就办多少。”燕西道:“这样说,分明是多下来的东西,要卖我们的钱了。”厨子随便怎样说,都是不讨好,站在一边倒笑了。等到一个提盒子里的东西,全摆在桌上,是一碟炸鳜鱼片,一碟云腿,一碟炒鳝鱼丝,另外一个大海碗,盛了一大碗卤汁,里面有鱼皮海参鸡肉之类。燕西道:“好哇,你以为我当了三天和尚,口淡的厉害哩,把油腻的东西送来吃,连全家福这样东西,都会送了来。怪不怪?我知道馆子里的全家福,就是弄些剩汤剩菜烩在一处,算一样菜,最讨厌的。”厨子笑道:“七爷这个褒贬,就错怪了我们。那碗里不是全家福,是八仙过桥。”他这一说不打紧,屋子里人全笑了。阿囡笑道:“有了八仙过桥,将来一定还有二仙传道呢。”厨子道:“大姑娘,你问七爷,可有这个名堂?北方打卤面的卤,南方叫做过桥。八仙过桥,就是八样菜打的卤。你瞧这碗里东西,都是丝儿丁儿,不是全家福里面那样整大块子的不是?”燕西道:“这样一说,你倒有理了。可是我向来吃这油腻的东西没有?”厨子道:“是荣大哥说,有三位姑娘,在这儿斗牌呢,所以弄了这些。给七爷另外弄得有清爽些的。”说着,一揭那提盒子的盖道:“这不是?”燕西看时,是一大碗锅面条,一盘鸡心馒头,一盘烧卖,一盘松蒸蛋糕,一盘油煎的香蕉饼,一大碗橙子羹,一碗鸡汁莼菜汤。厨子道:“这有好几样东西,都是七爷爱吃的,并没有油腻。”燕西笑道:“这倒罢了。”厨子于是一样一样地往桌上送,对阿囡囡道:“大姑娘,先来这个面,不够,就再送来。”阿囡道:“你别废话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们爱吃油腻的东西,不给我们弄清爽的?我们就那样不开眼,没有吃过荤油?”金荣站在外面屋子里擦碗筷,便笑着答道:“这怪我不好,我对厨房里说,你们弄好一点,不要以为要口轻的,就弄得不见一点油星儿。后来他们打听是谁吃?我就全说出来了。除了那碗荷叶肉,我想不怎样油腻。”燕西笑道:“这倒像几十年没有吃过东西似的,东西来了,横挑眼,直挑眼,弄得厨子满身不是。他一出这门,可就埋怨上了。”厨子听说,又笑了。他们走开,这里四人坐到便吃。燕西先吃一块香蕉饼,几勺子甜羹,见秋香她们挑着面在小碗里,加上八鲜的卤汁,吃得很是有趣。便也拿了一只小碗,陪着吃起来。回头又吃了一个鸡心馒头,一块炸鳜鱼。那厨子特别加敬,弄的莼菜汤,倒没有下勺子,玉儿将筷子在汤碗里一挑,挑起一根黑条儿,黏汁向汤里直流。连忙就向汤里一掷,说道:“糊黏的,什么好吃?”阿囡道:“你知道什么?北方要吃这样东西,真不容易,菜市上还没有得卖呢。”燕西道:“你怎么知道菜市上没有得?”阿囡道:“上次也是厨子弄了一回给五小姐吃,第二天五小姐还要,他说没有了。这是在南方带来的罐头,北京市上没有得卖的。”玉儿听说,将勺子舀了一勺子,喝了一口,笑道:“也不见得怎样有味?”阿囡道:“你是乡巴佬,不懂得,我们苏州人,就讲究吃这个。听说西湖里的挺是有名。去年总理为了这样菜和几斤鲈鱼,还巴巴地大请一回客,燕窝鱼翅,倒加了不少的钱。”燕西笑道:“很好的一桩风雅事情,给你这样一说,又说坏了。”只这一句话,屋子外有个人答道:“好哇!关着门大闹,还说是风雅的事呢。”大家一听都愣了。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门一推,原来是梅丽钻了进来。她笑道:“什么好风雅事情?怎样就不带我一个?”阿囡笑道:“八小姐,来来来,东西多着呢。”梅丽道:“都是谁请谁?”秋香道:“谁也不请谁。”因把打牌抽头吃点心的话说了。梅丽对燕西道:“七哥,我和你商量,吃过饭,你让我打四圈成不成?”阿囡一听,先急了。她和梅丽的感情最好,不能抬轿子她坐,便笑道:“你不要来吧,七爷一方,今天是个输钱的方向。你情愿替七爷输钱吗?”梅丽道:“打过四圈,难道不拈风换方向吗?”阿囡道:“换方向,你也是顶着他的位分,还得输钱。”燕西道:“你这心眼儿不好,难道就认定了我输钱吗?梅丽不要来,让我来争口气,非赢她们几文不可。”秋香道:“除非后四圈改了办法。若还是先一样,非有翻头不和,未必能赢我们的钱。”燕西道:“你们不量定我输钱,我可以还照原先那样办。现在你们一定说我输钱,我不能那样傻了。”梅丽道:“阿囡,你让给我打几牌吧。”阿囡道:“八小姐,你不要来吧,换了一个人,大家就都要变了手气了。”梅丽道:“你们怎么全不让我打?我总得打几牌,我才甘休。”燕西道:“你要打,我就让你打吧。”梅丽道:“我打可是算我自己的,与你无干。”燕西道:“我输了钱,就不用扳本了吗?牌可以让你,钱还算我的。”梅丽笑道:“设若再输了呢?”燕西道:“自然还是我的,难道那又算你的不成吗?”说好了,吃过点心,梅丽就接着燕西的牌往下打。阿囡一想,她反正输的是七爷的钱,何必和她客气?我们还是往下干吧。刚坐下来打牌的时候,给玉儿、秋香各望了一眼,她们两人会意。燕西这时不打牌,是局外之人,成了旁观者的形势。他见秋香输了五块多钱,还是嬉笑自若,一点不着急,很有点奇怪。正当这个时候,阿囡口内,不住地埋怨着牌。话没说完,秋香凭空就打了一张白板给阿囡对。燕西且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装着找什么东西,就绕到秋香身后,一眼看见她面前竖立的牌,还有一张白板。心想,好嘛!你这三个小鬼头,倒是联合起来,想弄我的钱。我先不做声,将来再和你们算账。四圈牌打完,燕西又输四五块钱。全算起来,倒输了上十块。依着梅丽,有些不服气,还要打四圈。燕西笑道:“得了,人家也赢够了,不好意思再赢了。要打,我让你来,我不干了。”梅丽道:“你输了许多钱,不想扳本吗?”秋香笑道:“输了就输了吧,和人拼命不成?待一会儿,三少奶奶叫起来没有人,她又要见怪的,我是不打了。”燕西笑道:“你舍得输那些个钱吗?”秋香道:“七爷就那样看我们不起,打牌总有输赢,怕输还来吗?”燕西笑道:“好大话儿,过两天我们再来一次吧。”秋香笑道:“只要有工夫,来就来,怕什么?”说着话,阿囡和玉儿先走了。
秋香对梅丽道:“八小姐,我们那边打牌,去看看吗?”梅丽道:“打不上牌,我就懒得瞧,我先走了。”说毕,她也出门去了。燕西见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便对秋香道:“秋香,你是一个老实人,现在也学着坏起来了吗?”秋香道:“什么事学坏了?”燕西道:“我问你,你手上有两张白板,为什么拆了对子,打给阿囡去碰?”秋香道:“哪有这件事?”燕西道:“没有这件事?我转到你身后,亲眼看见你打牌的,你还赖什么?”秋香道:“我一对,她一对,对死了,怎么能成牌呢?那牌因为我要打清一色,所以打给她对了。那么巧就让你看见了。”燕西竖起一个食指,指着秋香笑道:“你这孩子,不说实话,我就要告诉三少奶奶,重重地罚你!你们三个约好了,打算把我当傻瓜,赢我几个钱去买东西吃,对不对?我早就知道了,让你们赢去,看你们能赢多少?你再要不说实话,真把我当傻瓜了。”秋香笑道:“七爷输个十块八块,那还算什么?就算我们抬轿子抬去了。八圈牌,大半天,抬的人怪苦的。花几个钱,那还不值得吗?”燕西笑道:“要是这样说,我花几个钱,倒也不冤。”秋香笑道:“谁叫七爷和我们来哩?我们和七爷打牌,要是输了,七爷也不忍心吧?所以我们非赢不可。”燕西笑道:“既然这样说,这次饶了你们,可是下不为例。下次若再有这种事,连这次的一齐算出来,要你们加倍归还。”秋香道:“话说完了,没有我的什么事了吧?我要走了。”说毕,返身要走。燕西道:“我还有一句要告诉你,你不要对阿囡说我已经知道,就这样模模糊糊过去就算了。”秋香笑道:“这倒好,抬轿子的不要瞒着,坐轿子的倒要瞒着哩。”燕西笑道:“我是这一分儿邪门,要不然,你们不给这三人头轿子我坐哩。”秋香这才笑着去了。
燕西一看钟,还只有九点钟,走又走不了,在家里又坐不住,这漫漫长夜,是怎样的过去?坐了一会儿,先踱到上房里来,只见自己母亲和二姨太太、翠姨、敏之四个人打牌打得正有劲。二姨太何氏一回头,看见燕西,笑道:“老七,恭喜你。”原来二姨太是生了子女的人,又上了年纪,所以他们嫡出的男女兄弟们,对她要尊敬些,她也不轻易和子女们说笑话。现在她说了这句话,燕西倒莫名其妙。笑道:“好好儿,有什么可喜的?”二姨太太道:“有好几个月了,我没见你晚上在家里。今天在家里待住了,还不是可喜吗?”燕西道:“幸亏爸爸不在这里,不然,姨妈是给我火上加油了。”金太太道:“真是的,你那个什么鬼诗社,快一点收了吧。要找朋友作诗,家里也一样的集会,何必花上许多钱,另外赁房?我听说你到处借钱,大概是亏空得不少?再要不收拾,借了许多钱,你父亲知道了,肯依你吗?从今天起,你要不在家,我就派人去找你,看你在外面做些什么?”燕西道:“谁说了我闹了亏空?”翠姨笑道:“你别望着我,我可没说。”燕西道:“谁也有钱不凑手的时候,那也不算亏空。”金太太道:“听你这口音,你就亏空不少,还用得说哩。天一天二,我要盘算你的用度。瞧瞧这亏空,究竟是怎样拉下来的?”燕西一听消息不好,又溜开了。
顺着脚步不觉又到玉芬这边来,隔了院子,看见上房灯光灿烂,就知道牌没有下场。燕西走进来一看,玉芬面前的筹码,依然堆得很高,笑道:“赢家到底是赢家,现在还拢着那些筹码啦。”玉芬道:“你以为我还赢了哩?输着不认得还家了。”燕西道:“我去的时候,你很赢啦,而且和了一个三抬。”玉芬道:“自那牌以后,就没开过和了。我今天打牌很不成,你替我看着一点吧。”润之道:“你请到了他,那算请到了狗头军师了!要靠他来替你扳本,那真是梦想。”燕西笑道:“我在桌上打两牌,你们就把我轰下来,怎样倒怕这狗头军师哩?”说时,他走到玉芬身后坐着,接连着看了几牌。玉芬笑道:“真是狗头军师,你不来我牌还取得好看些。你一来了,好牌都取不到了。”燕西笑道:“这就有点不近人情了。你打得不好,可以说是我军师不会划策,至于你取牌取得不好,是你手上的事,和我什么相干?你若让我打几牌,我若不和,我才肯承认狗头军师的徽号。在场的各位听着,是真把我当狗头军师吗?若是不怕我,就让我上场打几牌。”佩芳道:“不让你打吧,让你说嘴。让你打吧,又中了你的计。”燕西道:“那就听各位的便了。”佩芳说:“就让你打几牌吧。你不和牌,看你有什么脸下场?”燕西听了,连连就催玉芬让开,自己便打起来。只打了一牌,梅丽就来了。说道:“七哥刚在那边下场,怎样又在这里打起来了?”佩芳道:“老七,你在哪里打牌?”梅丽笑道:“谁也想不到是哪一班角色。”玉芬道:“大概又是在外头弄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人回来。”梅丽道:“不是不是,是阿囡、秋香、玉儿三个人,躲在他书房后面打。抽了钱,还叫厨房里大送其点心来吃哩。”玉芬道:“是真的吗?老七。”燕西道:“你们都不带我玩,我可不就是这样穷凑付吗?”慧厂道:“玉芬,你提防一点吧。大嫂的一个小怜,让老七今天和她谈自由,明日和她谈平等,结果,让她真去谈平等自由了。现在他又在实行下层工作,去煽惑他们。阿囡呢,不要紧,她是自己有主张的,而且是雇用的人,反正管不着。玉儿小呢,还不懂恋爱。你家的秋香,可到了时候,只要他一鼓动,又是小怜第二,你可白疼她一阵子。”燕西被慧厂当面说了一顿,脸上倒有些变色,勉强笑道:“二嫂,别人可说这话,你不该说这话。你不是主张解放奴婢制度吗?我就实行下层工作,也是附和你的主义,你不保护我倒也罢了,怎样还揭穿我的黑幕?”玉芬笑道:“老七,这可是你说的话。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下这样毒手,煽惑我的人逃跑?刚才我还说,一定借个千儿八百的救你急,这样一来,你别想我一个大了。”燕西急了,不知怎样说好,放下牌来,站起身却对玉芬作了两个长揖,笑着道:“做兄弟的说错了话,这里给嫂嫂赔礼,这还不成吗?”
正好这个时候,鹏振由外面进来,便对玉芬道:“凭着许多人当面,要人家赔不是,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佩芳道:“你不懂得,你就别问了。他哪是赔礼,他是问玉芬借钱呢!”鹏振道:“输不起,就别来,为什么这样和人借钱来赌?”佩芳说的时候,玉芬早是不住地对她以目示意。这会子鹏振认为是燕西要借赌博钱,佩芳将错就错,却不往下说。燕西也知道玉芬有钱,是不肯告诉鹏振的,也就含糊一笑,不加辩驳。鹏振道:“要多少钱呢?我借给你吧。”说了,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向桌上一扔,说道:“这是一百。若是扳了本转来,可得就还我。钱在你手上是保不住的,不还我,你也是一半天就胡花掉了。”佩芳笑道:“老三,看你这样子,是赢了钱。”鹏振道:“那也有限,这一百里面,还有我的本钱在内呢。”燕西接了钱,笑着照旧往下打牌。玉芬站在身后,更忍不住笑。慧厂笑道:“人运气来了,发财是很容易的,肥猪拱门这件事,我以为不过是一句笑话罢了,不料天下倒真有这件事。”鹏振看了这种情形,倒有些疑惑,便问燕西道:“你不是自己打牌吧?”玉芬抢着说道:“怎样不是自己打牌,他好赌,和你也差不多。”鹏振道:“你怕我真不晓得呢,我也看出来了。这个位子是你的。你大概输了,叫他替你打几牌,对不对?”玉芬知道瞒不住了,笑道:“不错,是请他替我打牌。你失错把钱拿出来了,还好意思把钱拿回去吗?”鹏振笑道:“我是看见老七输了,好意借钱给他充本,我倒充坏了吗?”玉芬道:“我也没有说你这事做坏。但是我打牌,你借几个钱我充本,那也不算什么,你一定要拿回去,实在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鹏振笑道:“就是那样办吧。可是你要赢了,钱可得退回我。”玉芬笑道:“好吧,你等着吧。”鹏振看那情形,钱是拿不回来了。便笑道:“话说到这里,我也没别法,我只有望赢了,物归原主啦。”说毕,走过卧室对门去。只见屋子里书架上放信件的丝网络里,在纸堆里露出一截湘妃竹扇柄。一看见,心里不觉一动,赶快拿起来,正是陈玉芳送燕西的那一柄折扇。自言自语地道:“老七这东西真是粗心。这柄扇子,怎样放在这里?要是那一位看见了,那还得了!”拿了那一柄扇子,便要向书堆的缝里塞。忽听得有人在后面说道:“塞什么?我早就看见了。这不是一个小旦送你的表记吗?”鹏振一回头,见是玉芬跟着进来,笑道:“这又算你捉到我的错处了,这是人家送给老七的。”玉芬道:“送给老七的,你为什么说,不让那一位看见哩?我问你,刚才你自言自语地说那一位,这那一位是谁?”鹏振笑道:“别嚷了,外面许多人,听见了,什么样子?我是怕你见了生疑心,哪有别的什么意思呢?”玉芬道:“有什么怕人听见?要怕人听见,就不该做出这事来。”鹏振道:“慢说这把扇子不是送我的,就是送我的,这也不算什么,何必注意呢?”玉芬道:“注意是不必注意。我以为有钱多逛几回窑子,多捧几个坤角儿,还是你们胡来的爷儿们做的事。拿着许多钱,捧一个假女人,这不是发傻吗?”鹏振不愿意再和他夫人拌嘴,拿了那柄扇子,放在燕西面前道:“这是你的,你拿去吧,不要生出许多是非来。”说罢,扬长而去。润之等他走远了,才笑道:“我看三哥有些移祸过东吴的意思。”又笑着对燕西道:“你瞧见没有?结了婚以后,有许多事情,是要受拘束的。”
燕西听了这话,当时也不过一笑。后来牌打完了,一人到书房里去睡觉,想着润之的话,倒是有理。你看,大哥虽不怕大嫂,但是在大嫂面前,有些事总得遮遮掩掩。二哥不必说了,见了二嫂,就像蒙学生见了先生一般,一点办法没有。三哥呢,和三嫂感情不错,但是处处碰三嫂的钉子,也是忍受着。我将来和清秋结了婚,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不成?无论如何,我想自己得先振作起来,不要长了别人的威风。我想丈夫之所以怕夫人,有些是因为妇人无见识,唠叨得厉害,不屑与她争长短。有些是因为心里爱夫人,不愿意让她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些。有些是因夫人有本领,想她辅助,不敢得罪她。以上三项,要以第一类为最多,第三类最少,第二类不多不少。若论我呢,就怕失败在这第二层上。他自己这样想着,觉得似乎难免。但是这样事情,也以对手方的态度作为转移,若是对手方并不是悍妇泼妇刁妇懒妇,只要多少有些温顺之德,越是迷恋着她,就越显得感情敦笃,应该要受着男子的感化才是。若是男子对他夫人有很厚的爱情,却落了一个惧内的结果,岂不让天下男人都不敢爱他妻?他转念一想,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很是温柔的,绝没有悍泼刁赖这些恶根性。将来我们要结了婚,大可以做个榜样,给哥嫂们看看。哪一天有工夫,我倒要约着清秋到公园里去,把这话和她谈谈,看她怎样说?我想她一定含笑不言的了。他心里藏着这个哑谜,想了一晚。
到了次日,只洗了一把脸,喝一口茶,点心还没有吃,便向落花胡同来。他的汽车是和姊妹共用的,恰好敏之一早起来,坐着车子走了。燕西便叫听差,雇了一辆人力车坐了。到了那里,觉得有两天没有看见那人,心里有些惦记。慢慢地走到冷家这边院子里来,先就喊道:“宋先生在家吗?”宋润卿连忙推着门,伸出半截身子来,笑道:“在家在家。”燕西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说道:“昨晚上好大雨,在家里打了一晚的牌。”宋润卿道:“怪道呢,昨天我到你那边去,里面竟是静悄悄的。”燕西道:“失迎得很,有什么事吗?”宋润卿道:“天一天二,我打算到天津去一趟,大概有上十天的耽搁。舍下这边的事,还要望老兄多多照应。”燕西道:“这还用得说吗?宋先生哪天走呢?”宋润卿道:“本来是打算今天走,因为衙门里的假还没有请好,恐怕要到后天走了。”燕西笑道:“那么,应该替宋先生饯行了。”
宋润卿道:“去个几天就回来,饯什么行?”燕西道:“也不要说饯行,今天在我那边吃便饭,大家喝两盅。你看如何?”宋润卿道:“那我倒可以奉陪。”燕西道:“要不然,叫他们把菜送到这边来,请冷伯母也喝两盅。”宋润卿道:“倒不必那样费事。”燕西道:“并不费事,不过叫厨子多添两样菜罢了。”燕西说着,便走到院子里去喊道:“伯母!我今天晚上,预备了一点菜,请吃便饭。也不必到我那边去,我叫他们送过来。”一面说着,一面向里看,见清秋正坐在玻璃窗下看书。听到说话,抬头望了一望,燕西正向着她笑呢。她并不理会,又低下头去了。燕西想:怪呀!这样子,她十分冷落,有什么事生气吗?那冷太太却在帘子里答道:“金七爷,你怎么又费事?”燕西道:“不费事,吃便饭罢了。”口里说着,脚故意向前移,一直就走到廊檐下来。那边清秋越是知道他走近,越是不肯抬头。燕西站立了一会子,觉得无聊,只好走开。因见韩妈在院子里洗衣服,和她丢了一个眼色,让她走向前来。燕西站在小门下等着,对韩妈点头。韩妈用身上的蓝布围襟擦着手,笑着轻轻地说道:“她生气了,你知道吗?我说,七爷,你这个事,得早些往大路上办,也免得我牵肠挂肚。”燕西笑道:“今天你怎么陡然提起这句话来了哩?”韩妈道:“人家也是这样惦记着哩。我看她那样子,就很发愁。你想想,到了这一份儿情形,这个事还搁得住吗?”燕西道:“她若再要发愁,你就可以对她说,我正在想法子呢,不久就要说开来了。”韩妈道:“那敢情好,我得喝你的喜酒哩。”燕西笑了一笑,问道:“她就是为这个事发愁吗?”韩妈道:“总是吧,家里是没有谁得罪了她。”燕西道:“那就是了,回头在一处吃了晚饭,就会好的,那倒不要紧。”韩妈见他如此说,仍旧去洗衣服。燕西低着头,慢慢地踱回去了。
到了晚上六点多钟,燕西那边的厨子,就把酒菜向这边送来。宋润卿对于吃喝,至少是来者不拒,便叫厨子一直送到上面正屋子里去。韩妈揩抹了桌面,将酒菜一齐安排在桌上,厨子自退去。燕西也就走了过来,一迭连声地请伯母坐。冷太太只好走出来,口里却说道:“怎好三番两次的叨扰?”燕西道:“伯母快不要说这话,连这一点小事,还要这样说,倒叫人笑话了。”宋润卿一见清秋没有出来,便道:“大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冷太太因为燕西前次帮了好几百块钱的忙,对于他的感情又加浓了一点。也道:“我们索性不必客气了,你也来坐下吧。”清秋听到舅舅和母亲都说了,只好走出来。她见了燕西,在人当面,只得叫了一声金先生。冷太太和宋润卿对面坐了。那清秋的眼色,不向燕西正面看来,板着面孔,似乎有些怒色。燕西在席上吃着饭,曾屡次用话去兜揽她,她总是低着头不理。燕西仔细一想,是了,前天我回去了,她知道我是去会秀珠的。昨天一天,又没打一个照面,形迹更是可怪,大概她疑惑我这两天都陪着秀珠呢。便和冷太太道:“伯母,昨天晚上的雨,不小呵。”冷太太道:“可不是,屋上的水,像瓢倒下来一般。”燕西道:“因为这样,街上都断绝了交通,我要出来,都出来不了。”清秋听了这话,对燕西只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吃饭。吃完了饭,她便先离开了。燕西说是说了,也不知道她肯信不肯信?若看那种情形,是很不以为然的。吃饭以后,闲谈了一会儿,燕西回那边去,就私自写了一封信给她。等韩妈出来的时候,递给她带了进去。这一宿,各自藏着一腔心事,自不能无话,大家都急急地盼望着,明日怎样去解决了。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燕西和清秋各自悬着一个灯谜,急于要揭下。到了次日下午两点钟,燕西由家里上公园去,走到水榭,只见清秋一人坐在杨柳荫下一把椅子上。身上只穿了白竹布褂子,一把日本纸伞放在椅上边,手上捧一卷袖珍本的书,在那里看。她头也不抬,只是低着头看书。燕西走近前来笑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清秋这才放下书站起来,笑道:“对不起,我没有见,请坐。”燕西道:“不要说瞎话。我老远地看见你,只望来人的那边瞧呢。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看上书了。你这书是刚才拿上手的。”清秋道:“你老早就看见我吗?我不信。”燕西笑道:“望是没望见,猜可让我猜着了。”燕西顺手拖了一把藤椅,挨着清秋坐下。清秋突然说道:“我现在很反对男女社交公开。”燕西笑道:“为什么?有什么感触吗?我知道你误会了。昨天我就要在信中把这事说明,可是又怕说不清,所以约你到这儿来谈谈。”清秋把那本袖珍的书,放在怀里盘弄,低着头,也不望着燕西。口里可就说:“这你不要胡拉!我是说我自己,不是说人家。”燕西道:“谁是自己?谁是人家?我不懂,你得说给我听。”清秋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什么不明白?还来问我。”燕西叫伙计添沏了一壶茶,将新茶替清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地呷茶,望着清秋。见她垂头不语,衣裳微微有些颤动,两只脚,大概是在桌下摇曳着,那正是在思想什么的表示呢。因她是低着头的,映着阳光,看见她耳鬓下的短发和毫毛,并没有剃去。燕西笑道:“给你剪发的这个同学,真是外行,怎样不把毫毛剪去?”清秋抿嘴笑道:“你真管得宽,怎么管到别人脸上来了?”燕西道:“我是看见了,就失口问了一问。”清秋道:“我早在理发馆修理了一回了,怎么还怪同学的呢?”燕西道:“怎么理发馆里也不给剃下去呢?大概这又是女理发匠干的,所以不大高明。”清秋道:“你是没话找话呢,我不叫他剃去,他怎样敢剃呢?”燕西道:“你又为什么不要他剃呢?”清秋道:“你不懂,你就别问。你叫我到这里来,就是问这个话吗?”燕西道:“不是问这件事,先说几句也不要紧啊。你生我的气,不是因为我家里鬼混两天,没有给你打照面吗?这实在你是完全误会了。”于是把凤举夫妇闹事,从中调和,以及在家打牌的话,说了一遍。至于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却一字未曾提到。清秋笑道:“打牌当然是事实,但是打牌是些什么人呢?”燕西道:“有什么人呢?当然是家里人。”清秋笑道:“据我说,家里人也有,贵客也有吧?”燕西道:“我知道,你不放心的就是那位白秀珠女士。”清秋道:“我什么不放心?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燕西见开口就碰钉子,倒不好说什么。
默然了一会儿,口里又哼着皮黄戏。清秋见他不做声,又借着喝茶的工夫,对燕西看了一眼,却微笑了一笑。燕西笑道:“今天你怎么是这样素净打扮,有衣服不穿?将来过了不时髦,又不能穿了。”清秋道:“不穿的好。穿惯了将来没有得穿,那怎么办呢?”燕西道:“大概不至于吧?我金某人虽不能干什么大事业,我想我们一份祖业,总可以保守得住。就靠我这一份家产,就可以维持我们一生的衣食。你怕什么?”清秋道:“哼!维持什么衣食?连信用都维持不住了。依我看,哼!……”清秋说到一个“哼”字,手里抚弄着那卷袖珍的书,往下说不下去了。燕西道:“你是很聪明的人,怎么这一点事,看不透呢?我若是意志不坚定,我还能背着家庭,住在落花胡同吗?我很想托你舅父,把这事和你母亲提出来。可是一提出来,她答应了,那是不成问题。若是不答应,我就得回避,不好意思住在你一处了,所以我踌躇。”清秋道:“你这句话,真是因噎废食了。我看你这句话也未必真。”燕西道:“我的确说的是真话,至于你信不信只好由你。但是自昨天起,我决定了,在一两天之内,就对你舅舅说。可是你舅舅明后天又要到天津去,只好等他回来再说了。”清秋道:“回来那自然也不算迟,为什么你很踌躇,突然又决定了?你前言不符后语,足见你是信口胡扯!”燕西道:“这自然也有个道理。是我母亲提起,说我在外面另组一个诗社,耗费太大,叫我搬到家里去办。我母亲既然都提了这句话,我父亲定说的不是一次了。不久的日子,我一定是要搬走的。我既要搬走,就不妨说明。纵然碰了钉子,以后可不必见着你母亲,我也不必踌躇了。”清秋道:“我母亲决不会给你碰钉子的。她又不是一个傻子,有些事,她还看不出来吗?你不提,她也会知道的。”燕西道:“这样说,她在你面前,表示过什么意见吗?”清秋道:“她又怎好有什么表示呢?我也不过是体会出来的罢了。我问你,这件事你托谁出来说哩?”燕西昂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一个相当的人,倒是不容易找,因为我们两方面,并没有来往哩。”清秋道:“因为没有相当的人,这事就应该搁下来吗?”燕西道:“我只要有疑问,你就进一步地逼我,我怎么样说话呢?我想这事只有一个人可请,而且请这个人,还得大费一番唇舌,把这事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清秋道:“你究竟是请谁哩?什么话都得告诉人家吗?”说到这里,用书抵着鼻尖微笑。燕西道:“既然请人来说,大概的情形当然得告诉人家。所请的不是别人,就是六家姐。她和你是会过面的,而且我们的事,她也知道一点,请她来和你母亲说,我看是很合宜。”
清秋道:“她是你姐姐,这话她肯直接地说吗?”燕西道:“除了她,我是没有相当的人可托了。”清秋道:“她若哪天到我家来,你先通知我一声,我好先躲开。”燕西笑道:“那为什么?”清秋道:“怪难为情的。”燕西道:“那倒不好,反着有痕迹了。她说什么,反正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呀。”清秋笑道:“不要说得太远了吧,她来是不来,还不知道呢。”燕西道:“你现在对我的话,总不大肯相信,那是什么缘故?”清秋摇着头道:“我也不明白这缘故,大概是你说话有不符的时候,失了信用吧?”燕西笑道:“我失了信用的时候,当然有。我问你,你没有失过信吗?”清秋道:“我向来讲信用,不会失信的。”燕西道:“你对别人,或者不会失信。但是对我而言,不能说这一句话吧?不但失信,而且失信不止一次。你仔细想想看,我这话是真,还是诬赖的?”清秋将椅子一挪,偏过身去望着水池,将头一摇道:“我不会想。”燕西望着她后影子道:“你没有可说的了吧?你还说我没有信用呢,究竟是谁没有信用呢?”清秋用皮鞋支着地,背撑藤椅,向后摇撼着,却是不做声。燕西道:“你没有话可说了,我希望你总有一天恢复信用才好。”清秋回过头来啐了一口,说道:“胡说!”燕西笑道:“这不是胡说,这是很合逻辑的话。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笑话。”清秋道:“不要说,不要说,我不爱听笑话。”燕西不理她,只管向下说,笑道:“就是有两家熟人结为旧式的婚姻,不用提,女家的小姐,长得漂亮,男家的少爷,也是长得清秀。可是有一层,这位少爷,是有些顽皮。”清秋道:“这倒说着你了。”燕西道:“你不是不爱听吗?怎样倒搭起腔来?你还听我说吧。那男家的少爷,贪着自己的未婚妻,时常借着缘故到岳丈家里去,他未婚妻见他来了,总是躲闪,他虽然着急,可也没有她的办法。”清秋仍旧是依着藤椅,面向水池坐的。这时便用两个指头塞着耳朵。燕西道:“你塞着耳朵,我还是要说的。一直到新娘接过门,拜天地的时候,新郎新娘同进洞房。新郎揭了新娘头上的方巾,就死命地盯了她一眼,心里可就说,再没有地方躲了。可是新娘也明白这一层,偏着身子,低着头,还在躲呢。自然,这个时候,新房里人是很多的了,新郎还不能说什么。后来闹新房的人走了,新郎就绕到新娘面前去,新娘身子一闪,闪到床面前。新郎心里憋着一句话呢,说是看你还躲到哪里去?所以又跟上前来。那新娘坐在床沿上,把半边绫帐来藏了脸。那新郎……”清秋突然一跳,站了起来,说道:“看你有完没完?我让开你。”燕西笑道:“坐下坐下,这就快说完了。”清秋道:“你还要说吗?你再要说,我就先回家去了。”说时,便要去来拿那纸伞。燕西一把将伞抢在手上,笑道:“不许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清秋道:“你还要说吗?”燕西道:“我不管人家新房里的事了,要说的是我们自己的事。你看这事还是等你舅舅天津回来再说呢?还是马上就说呢?”清秋道:“这随便你。”燕西道:“你不是很着急吗?”清秋笑道:“胡说!我着什么急?”燕西道:“不在这儿坐了,我们走着谈话吧。”于是燕西会了茶账,给她拿着纸伞,沿着水池,并排慢慢地散步,绕着柏树林,兜了一个圈子。清秋道:“我要回去了,接连碰到好几回熟人。”燕西道:“规规矩矩地逛公园,怕什么熟人?”清秋道:“遇到的,全是同学。将来她要问起来,我说你是什么人呢?”燕西笑道:“这是极好答复的一句话。”清秋道:“我就敞开来说,我问你,要怎么对同学说?”燕西道:“这时,要在外国,还不能怎样直接地告诉人,在中国无论结婚没结婚,有一个‘他’字就代表过去了。譬如你的同学问你,那天和你同游公园的人是谁?你就说,那是他。这不就行了吗?”清秋笑道:“除非是你这样和人说话差不多,别人不能那样和人说。”
正说到这里,不觉走到了坛门路口,抬头一看,恰好又遇见乌二小姐。乌二小姐老远地就笑着说道:“哎哟,密斯冷,好久不见了。”清秋这时要躲闪,也是来不及。只得笑着迎上前去。乌二小姐道:“天气还早,二位就打算走吗?”清秋道:“来了好大一会儿,该回去了。”转念一想,这句话又说得过于冒失一点。正在要想一句话转圜,乌二小姐却转过脸去对燕西道:“来好大一会儿了,在哪里坐着呢?”燕西觉她这话中有刺,笑道:“兜了一个圈子,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就要回去。”乌二小姐道:“说你是闲,你又是忙,到府上去,一回也没有遇见你。说你是忙,你又是闲,在逛的地方,倒可以常常相会。”燕西笑道:“正是这样,可是密斯乌也和我差不多呢。我打算再凉快一点子,就在家里用心预备半年英文,明年春季,就到美国去上学。”乌二小姐笑道:“这话真吗?”燕西道:“早就这样打算着,总没有办成功。这次我是下了决心的了。”乌二小姐道:“好极了,我也打算明春到美国去,也许走起来,还有个伴呢。”他们说话,清秋早就接过燕西手里的伞,用伞尖上的钢管画着地,只是静静地听着。乌二小姐一回头,见她这种情形,仿佛她和燕西的关系,还不怎样深。便道:“密斯冷,公园是常来吗?”清秋这才抬头笑道:“很难得来。”乌二小姐走上前一步,握着清秋的手道:“密斯冷,我很爱和你谈谈,哪天有工夫,约着到公园里来坐坐,好不好?府上电话多少号?”清秋正想说没有电话,燕西就抢着把自己这边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原来清秋家里有电话往还,向来是由这边借用的。乌二小姐道:“好极了,哪一天我打电话来邀你吧。我们再会。”说着话,握着清秋的手,摇撼了几下。她释着手,高视阔步的,径自去了。清秋眼望着她在柏树林子里,没有了影子,这才对燕西笑道:“这个人倒是个浪漫派的交际家,一点不拘形迹,她和你的交情,不算坏吧?倒似乎过从很密呢。”燕西道:“你既知道她是一个浪漫派的交际家,这‘过从很密’四个字,那还成什么问题?”清秋道:“我也没有说成问题啊。你自己先说了,这倒是成为问题了。”燕西不做声,只是笑笑。
沿着回廊一面走,一面说话,不觉到了大门口,清秋一眼看见燕西的汽车,正停在路当中。便道:“你坐车去吧,我走回去。”燕西正想说自己没有坐汽车来,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只见车门一开,玉芬和翠姨一同走下车来。出于不意,心里倒觉扑通一跳。这个时候,清秋正在燕西旁边站着,燕西丢了清秋,迎上前去吧,怕得罪了她。不迎上前去吧,又怕玉芬看见了,非介绍一下不可,这又是自己不愿意的。正在这样踌躇着,清秋一撑纸伞,竟自在车堆里挤过去了。燕西见清秋这样机灵,心里又是一喜。玉芬早走过来叫道:“老七,你是刚来呢?还是要走?”燕西道:“我也是刚来,看见你们来了,我就在这里站着等呢。”他们说着话,又一同进来。玉芬道:“老七,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逛公园?”燕西道:“一个人就不能来吗?‘为什么’三个字怎说?”玉芬笑道:“你还装傻呢?我看见你和一个女学生一路出大门,不知道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是你的好朋友,给我们介绍见一见,那也不要紧,为什么这样藏藏躲躲的呢?”燕西笑道:“哪里有这一回事?你是看花了眼了。”玉芬道:“我又不七老八十岁,一个人我会看不清楚,这还有一个人看见呢,我们凭空造谣吗?”翠姨抿嘴一笑道:“三姐也是多事。人家既然当面狡赖,当然是保守秘密的事,你苦苦将这事说破来做什么呢?”燕西道:“倒是我一出门口碰见一个人,和她说了几句话,并不是和她在公园里会到的。”玉芬道:“这话越说越不对了。刚才你说是刚到门口,这会子又说打园里出去,显见得你是说谎。”这时,他们已经走尽回廊,到了来今雨轩。燕西趁在找座的工夫,便把这事撇了开去。坐了一会儿,借着一点小事,便溜开了。
玉芬道:“我仿佛听见说,老七和一个姓冷的,不分日夜,总在一处。我猜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就是的,你看对不对?”翠姨道:“大概是吧?模样儿倒长得不坏,不过老七是喜欢热闹的人,怎样这位冷小姐打扮得那样素净哩?”玉芬道:“这倒是我猜想不到的。我以为那位冷小姐总是花枝招展,十分时髦的人呢。”翠姨道:“他们的感情这样浓厚,不会闹出笑话来吗?”玉芬道:“我看老七近来的情形,和秀珠妹妹十分冷淡了。况且上次还那样大闹过一场,恐怕以后不能十分好了。也许老七的意思,就是娶这位姓冷的呢。”翠姨道:“这倒未必吧?就是老七有这种意思,家里也未必通得过。”玉芬道:“这事情爸爸知道吗?”翠姨微微笑了一笑,说道:“都不告诉他,他怎样会知道呢?”玉芬道:“翠姨也提到过这事吗?”翠姨道:“他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是全不管的。至于这几位少爷的事,他自己母亲还不大问,我为什么要去多那些事呢?”玉芬道:“据你看,老七和白家这一头亲事是办成的好?还是中止的好?”翠姨道:“当然是办成的好。白小姐人很聪明,也很漂亮,配老七正是一对儿。和你们妯娌比起来,未必弱似谁呢。”玉芬道:“我也是这样说,这婚事不成,倒怪可惜呢。”翠姨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喝他一碗冬瓜汤,给他们办成功?”玉芬道:“他们已经是车成马就的局面,用不着媒人。不过两方面都冷淡淡的,就怕由此撒手,只要一个人给他两人还拉拢到一处就成了。”翠姨笑道:“一边是表妹,一边是小叔子,这一件事,你得办啦。鹏振动不动就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你没有听见说过吗?”玉芬道:“我就是因为和白家有一层亲戚关系,这话不好说。若我光是金家的关系人。我早就对妈说了,请她主持一下,把这事办成了。”翠姨道:“亲戚要什么紧?世上说媒和做介绍人的,不靠亲戚朋友,还靠生人吗?”玉芬道:“不过这一件事,又当别论。我原先也有这个意思,因为老七不大愿意,我就不管了。”翠姨道:“不能吧?前两天,他两人还在我们家里打牌呢。”玉芬道:“他们闹了许久的别扭,就是那天我给他们做和事佬的呢。见了面,两人倒是挺好。一转身,老七可就很淡漠的样子。我倒有些不解,这是什么缘故?”翠姨笑道:“男子对于女子,都是这样的,也不但老七如此。”玉芬正用一个小茶匙,舀着咖啡向口里送,听了这话,她把小茶匙敲着嘴唇,凝目出了一会儿神,笑道:“这话倒是真的。我们这三爷就是这样。”翠姨笑道:“你们小两口是无话不谈的,可别对老三说出这话。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将来说我挑唆你小两口不和,我可担不起这大的责任。”玉芬笑道:“我就那样没出息,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两人坐着谈了一会儿,这里就越来越人多。玉芬道:“太热闹了,回去吧。”翠姨道:“我们绕一个弯儿吧。”玉芬道:“我怕累,不走了。”翠姨道:“巴巴地到公园里来,一进门就上这儿来坐,坐倦了马上就回去。我们怕在家里没有咖啡汽水喝吗?”玉芬笑道:“可真也是的,在家里坐着,老想上公园来走走。来了又觉得没有什么味,不愿走动。要不,咱们先别回家,到中外饭店屋顶上看跳舞去。”翠姨道:“算了吧,上次我去了一趟,还有你大嫂子在一块儿呢。回来也不过一点钟,老头子知道了,见了我撅着嘴好几天。我又不会跳舞,看着人家跳,坐在一边看着,倒反而没趣。我倒有一件有趣的事,好久想说没说出来。”玉芬道:“想起了什么事?既然有趣,怎么不早早说出来?”翠姨道:“这件事,有两层难处,第一不知老头子答应不答应?第二这个人可得给他一个地方住。”玉芬道:“你别绕着弯子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先说出来吧。”翠姨道:“我先也是不知道。有一天到朱家去,我问他们家少奶奶们打牌不打?他们都说不打,昨天晚上的书说到正要紧的地方,今天晚上要接着望下听啦。我就问听的什么书?他们一说,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在苏州请了两个说书的人来。一个是说《玉蜻蜓》,一个是说《三笑姻缘》,赏号在外,每人只要两百块钱一个月。不过有一层,说书的要住在家里,得预备他的房子伙食。”玉芬道:“从前我在南方,也喜欢听这个,到了北方来,却没有机会听。现在有这个玩意儿,倒可以在家里坐着听,不必出门,现在说书的在哪里?一说就妥吗?”翠姨道:“他原在北京,最近听说到天津去了。但要叫他来,很容易的。只要打一个电话他就来了。”玉芬道:“就是这个说《玉蜻蜓》的吗?”翠姨道:“不是这个人。另外有个说《珍珠塔》,倒说得很好。我本想听《三笑》,恐怕说这部书,老头子不愿意,所以没有提到。现在来了一个说《珍珠塔》的,倒是一个机会。”玉芬道:“二三百块钱,钱倒不多,不过要住在我们家里,这事倒不好办。”翠姨道:“我们回去说说看,若同意了,就在前面腾一间屋子,倒也不难。”玉芬道:“好极了。我回去首先就说。保管他们都会赞成的。”她一高兴,立刻就坐车回去,到了家里,和大家一提议,金太太二姨太太都赞成。这事有了她俩做主,和金铨一提,金铨只说了一声俗不可耐,倒没有反对。
次日,他们就打电话到天津,把那个说书的叫了来。这说书的叫范小峰,专门说《珍珠塔》这部弹词。另外有个徒弟,叫林亦青,能说《琵琶记》。他们正在天津,在各公馆说些临时的短书,现在有金府上打电话相邀,这自然是一等大买卖,所以接了电话,当晚就乘火车进京来了。这事情是太太少奶奶办的,他们向来就不和老爷少爷接洽。范小峰师徒到了金府,给了名片到号房,号房一直就到上房陈明金太太,金太太道:“就叫他进来吧。”号房出去,把他师徒引到上房,他们倒是行古礼,见了金太太,各人深深地作了三个揖。金太太见一个年纪大的,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两腮瘦削,一张瘪嘴唇,倒有几点黑的牙齿。那脸上更是一点血色没有,满脸的烟容。不过脸上虽然憔悴,身上的衣服,却十分美丽,穿了一件蓝春绸的长衫,罩着八团亮纱马褂。头上前一半脑壳,都秃光了,后面稀稀的有些苍白头发,却梳着西式头。那个年纪轻的,头发梳得溜光,皮肤虽尚白皙,可是也没有血色,眼睛下还隐隐有一道青纹。他的衣服比年纪大的更华丽些。他们行礼之后,年纪大的,自称是范小峰,指着那年轻的是林亦青。别看他上了几岁年纪,倒说着一口娇滴滴的苏白。金太太听到家乡话,先有三分满意,再一看范小峰卑躬屈节,十分和蔼,更乐意了,便笑着请他两人坐下。范小峰道:“本来打算回上海去了,因为接了府上的电话,所以又到北京来伺候太太少奶奶,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金太太道:“我们家里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要办什么,马上就办。今天晚上是来不及了,就是明天吧。”范小峰也不敢久坐,打了一拱,和林亦青一路退出去了。这事一发起,就招动了他们许多认识的太太姨奶奶。到了次日下午八时,在楼下客厅里,摆了书桌,向着桌子,摆下许多座位。另外倒预备了许多茶点,听候女宾饮用。玉芬和着翠姨,就出来招待,花团锦簇,这一番热闹,自不待言。可是这回大请客,金府上竟是例外,一个男宾也不曾加入,于是好事的少爷们也就不参加了。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燕西听说请客,早就回来参与。可是一看到来宾,全是太太少奶奶,不但没有男宾,而且时髦的小姐也很少。燕西一看这种情形,当然无插足之余地,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只得又走了出去。一拐弯儿只见润之站在前面。燕西道:“六姐怎么不去听书?”润之皱眉道:“那有什么意思?我听得腻死了,亏他们还有那种兴致,听得津津有味。”燕西道:“这书不定说一个月两个月,若是天天有这些个人听书,招待起来,岂不麻烦死人?”润之笑道:“那也是头两天如此罢了。过久了,他们就没有这种兴致的。你在这里做什么?也要听书吗?大概不是,秀珠妹妹在这里,你是来找秀珠妹妹的吧?”燕西道:“她来了吗?我并不知道。”润之道:“她大概早就找你了,你倒说不知道。你快快会她吧,人家等着你哩。”燕西道:“她在那里听书听得好好的,我去会她做什么?”润之道:“她哪里又要听书?她来了,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燕西道:“六姐,你和他们一样,说起来总像我和她有好深的关系似的。你一提起,我倒有一件事托你哩,走,我到你屋里去慢慢地把话告诉你。”润之道:“你又有什么事托我?别的没六姐,有事就有六姐了。”燕西道:“这事除了六姐,别人是办不动的。”润之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诉我,看是什么事,倒舍我莫属?”燕西跟着润之,到她屋里去,先抽了一根烟卷,后又斟了一杯茶喝了。润之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燕西笑了一笑,又斟半杯茶喝了。润之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说,就请吧。”燕西笑道:“说是说的,不说为什么来了哩?上次我不托六姐一件事吗?”润之道:“上次什么事托我?我倒记不起来。”燕西道:“上王家去听戏,忘了吗?”润之道:“呵!是了,这回又是听戏不成?”燕西笑道:“听戏倒不是听戏,人还是那个人。”润之道:“这个密斯冷,我倒很欢喜的,还有什么事呢?”燕西笑道:“我想请六姐到她那里去一趟。”润之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回拜她吗?这些个日子了,还去记那笔陈账?”燕西道:“不是陈账,这是去算新账。你能去不能去哩?”润之道:“为什么事去哩?无缘无故,到人家去串门子吗?”说到这里,燕西只是仰着头傻笑。润之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个儿倒笑起来了?”到了这种情形之下,燕西不得不说。就把自己和清秋有了婚约的始末,略微说了一说。润之道:“怎么着,真有这事吗?”燕西道:“自然是真的,好好的我说什么玩话?”润之道:“你怎样和家里一个字也没有提起?”燕西道:“因为没有十分成熟,所以没提。现在我看她母亲,也是可以同意的。她那方面,总算不成问题,只有看我们这一方面怎样进行了?”
润之把两只手抱着膝盖,偏着头想了一想,沉吟道:“爸爸大概是无可无不可,就怕妈嫌门第不相符。而且这事突如其来,也容易让她见疑。”燕西道:“怎样是突如其来?我和她认识有半年了。”润之道:“你们虽然认识有半年了,家里可不知道。你早要是让她常在咱们家来往,家里还知道你有这样一个朋友。如今倒说你已经在外订婚了,这不是突如其来吗?”燕西道:“依六姐看,怎样办呢?”润之听了,半晌想不出一个主意。突然有个人在后面说道:“我以为你们走了呢?原来在这里参上禅了。”原来润之还是两只手抱着膝盖,只望着燕西。燕西却拿了一把小刀,在那里削铅笔,削了一截,又削一截。这时回头一看,只见敏之拿了一本英文书,从里面房里出来。燕西笑道:“五姐,我说的话,你大概都听见了,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敏之道:“这要想什么,婚姻自由,难道二老还能阻止你不结这一门亲不成?”燕西道:“说虽是这样说,但是家里全没有同意,究竟不好。况且人家总是要到咱们家来的,难道让人家一进门,就伤和气吗?”敏之道:“你瞧,媳妇儿没进门,他先就替人家想得这样周到。”燕西道:“什么想得周到不周到,这是真话。”敏之道:“依你,要怎样办呢?”燕西道:“就因为我自己没有主意,有主意,我还请教做什么呢?”润之道:“他的意思,要我先到冷家去一趟,我不懂什么意思?”燕西道:“那有什么不懂?咱们先来往来往。以后认识了,话就好说了。”润之道:“你倒会从从容容地想法子。家里的人很多,为什么单要我去呢?”燕西道:“总得请一个人先去的。若是先去的人,都说这一句话,那就没有人可请了。六姐对我的事,向来就肯帮忙的。这一点小事,还和做兄弟的为难吗?”说毕,就望着润之嘻嘻地笑。润之道:“你别给我高帽子戴,随便怎么样恭维我,我也是……”燕西连连摇头道:“得,得,别给我为难了。五姐,你给我提一声儿,成不成?”敏之道:“润之,你就给他去一趟,这也不要什么紧。”润之道:“紧是不要紧。我无缘无故,到人家那里去坐一会儿,那是什么意思,不显着无聊吗?”燕西本来托润之去,是事出有因的,润之头一句话,就把他一肚子话吓回去了,话只说了一半。这时想说,又不敢说,找了一张白纸伏在桌上,用铅笔只管在上面写字。写了一行,又一行,把一张纸写满了。敏之道:“你还是这个毛病,正经叫你写字,你不写。不要你写字,你倒找着纸笔瞎拓。”说时,一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许多“将如之何”四个字。此外零零碎碎地写着一些冷、结婚、爱情、恋爱神圣、自由,各种字样。敏之说道:“就这一点的事儿,何至于就弄得一点办法没有?我就替你担这个担子,到冷家去一趟,未见得这事就会得罪了谁?”燕西听说,走过去,深深地对敏之作了一个揖。敏之笑道:“瞧你这一副见菩萨就拜的情形,我又要好笑。”燕西道:“五姐说去,定哪一天去?我好先通知那边一声,让人家好准备欢迎。”敏之道:“为什么还要通知人家?”燕西笑道:“人家是小家庭,连个茶水都不大方便。去了一位生客,她就有得张罗,而且她也托着我了,说是咱们家有人去,得先告诉她。”润之道:“小孩子说话,学得这样贫嘴贫舌的,说几句话,倒接连闹了两个‘她’字。她是谁?谁又是她?小家子气!”燕西笑道:“我这是顺口说的罢了,又不是存心这样。”敏之道:“不要说这些废话吧。我想停天去,或者早一点,就是后天下午去吧。我也不必专程到她那边去,就算到你贵诗社去玩,顺便到冷府上去看望看望得了。话已说完,你去吧。我这里正在看书,给你咭咭呱呱一闹,我就看不下去。”
燕西还要说什么,敏之却只管催他走。燕西没法,只得走出来。转过这个屋子,电灯下遇到秋香。她笑着把脖子一缩道:“七爷,白小姐来了。”燕西道:“白小姐来了,关我什么事?”秋香笑道:“怎样不关事?人家早就等着你呢。”燕西笑道:“你这小鬼头,倒坏不过,我要……”说着,伸手要来摸她的头发。秋香身子一闪,一溜烟地跑了。燕西心想,秀珠来了,我怎样没看见?她来了,我简直不睬她,她也是要见怪的。我且去听一听书,看她怎么样?于是转身又走到楼下客厅里来,在廊外故意慢慢地踱过去。正在这时,回头一望,只见秀珠坐在玉芬并排,玉芬却用手向外指着指给秀珠看。秀珠向外一看,六目相视,都是一笑。燕西不好停留,自走了。玉芬却用手拐着秀珠,低低地说道:“去去,人家在等你哩。”秀珠微微将身子一扭,瞟了她一眼,依然坐着不动。但是过了五分钟,秀珠悄悄地就离开座走了。她走出来,先到润之那里来坐。润之笑道:“老七刚才在这里。去听书去了,你没见他吗?”秀珠道:“没见着。”润之道:“这时候,他大概在书房里哩。”秀珠笑道:“我不要会他。”坐了一会儿,却向玉芬这边来。这屋子里的男女主人翁,全不在这儿。秋香道:“白小姐,七爷在家呢,你会见他了吗?”秀珠听了她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不要胡说!小孩子倒这样快嘴快舌的。”秋香道:“这是实话,七爷刚才在这儿找你呢。”秀珠道:“我不和你说了。”说毕,抽身就走了。她走出来,顺着长廊走,走尽了头,这里已是燕西的书房了。迎面呛了一口风,不觉咳嗽起来。这些时候,燕西因父母追问得厉害,就说落花胡同那个诗社,已经取消了。在家住的时候较多,今晚上因为混得不早了,也就懒于出门。找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这时,忽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咳嗽声,似乎是秀珠的声音,便问了一声是谁?秀珠答道:“是我,七爷今天在家吗?难得呀。”燕西听着,掷了书本便迎了出来。笑道:“请在我这里面坐坐,如何?”秀珠道:“我是坐久了,出来散步散步,我还要听书去呢。”燕西道:“那个书有什么听头?我这里正沏了一壶好茶,坐着谈谈吧。”秀珠一面走着,一面说道:“好久没到贵书房了,倒要参观参观。”秀珠坐下,燕西便要去捺桌边的电铃,秀珠瞧着他微笑,站起来连忙用手按住他的手,问道:“这是为什么?”大家复又坐下。燕西道:“我叫听差来,预备些点心给你吃。”秀珠眼皮一撩,笑道:“你就是这样,芝麻点大的事,就要闹得满城风雨。我坐一会儿就走,又要吃什么点心?”燕西道:“贵客光临,难道就这样冷冷淡淡地招待吗?”
秀珠道:“冷淡不冷淡,不在乎这种假做作上做出来,那要看各人心里怎样?”燕西道:“就以各人心里而论,那也不算坏。”秀珠道:“哼!你不要说那话吧,把我们当小孩子吗?”燕西笑道:“好一会子,闹一会子,也就和小孩子差不多。把你当小孩子,还不是正恰当吗?小孩子多半是天真烂漫的,把你比小孩子,就是说你天真烂漫,那还不好吗?”秀珠道:“少要瞎扯吧,我倒是有一件事要来和你商量。”燕西听到她说,有一件事要来商量,心里倒跳了几跳,便问道:“有什么事呢?只要办得到,我无不从命。”秀珠道:“这是极容易办的事,怎样办不到?可有一层,就怕你不肯办”燕西道:“既然容易办,我为什么不肯?这话很奇了。”秀珠笑道:“不但是容易办,而且与你还有极大的利益。不过你对于我,近来是不同了。我说的这话,怕你就未必肯依?”燕西本坐靠近书架的一张沙发椅上,于是顺手掏了一本书,带翻着带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呢?你且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秀珠笑道:“看你这样子就不十分诚恳,我还说什么呢?”燕西道:“你现在也学得这种样子,一句平常的话,倒要作古文似的,闹这么些个起承转合。”秀珠笑道:“我问你,记得是什么日子了吗?七月可快完了。”燕西被她这一句话触动了灵机,不由恍然大悟。笑道:“是了,是了,难得你记得,究竟咱们非泛泛之交。”于是左腿架在右腿上,尽管摇曳,笑道:“请问,你要怎么样办呢?”秀珠道:“怎样办呢?还得问着你呀。”燕西道:“怎样问着我呢?据我说,我是谁也不敢惊动,免得老人家知道,又要说话。”秀珠道:“不过我们约着几个人,私下热闹热闹,又不大张旗鼓地闹,有谁知道呢?”燕西站起来,对着秀珠连作几个揖,笑道:“我不管你怎样办,我这里先道谢了。”
这个揖作下去,恰好是阿囡送了一碗麦粉莲子粥进来,倒弄得燕西不好意思。秀珠倒很不在乎,笑着问道:“阿囡,七爷是八月初二的生日,你知道吗?”阿囡道:“是呀!日子快到了,我可忘了哩。”秀珠道:“我刚才对他说,要替他做生日,怎样做还没有说出来,他倒先谢谢了。”阿囡道:“到了那天,一定给七爷拜寿的,七爷怎样请我们呢?”燕西道:“你还没有说送礼,倒先要我请你。”阿囡道:“好吧,明天我就会商量出送礼的法子来,只看七爷怎样请得了。我还有事,明天再说吧。”说毕,转身就走了。燕西笑道:“这孩子很机灵。你看她话也不肯多说两句,马上就走了。”秀珠笑道:“你说什么,我也要走了。”燕西道:“多坐一会儿吧,难得你来的。”秀珠道:“你府上,我倒是常来,不过难得你在家罢了。”燕西道:“不管谁是难得的,反正总有一个人是难得相会。既然难得,就应该多谈一会儿了。”秀珠道:“让我去吧。坐得久了,回头又让他们拿我开玩笑。”燕西笑道:“既然怕人开玩笑,为什么又到我这里来?”秀珠道:“我原不敢来惊动,免得耽搁了你用功。我是走这里经过的呢,我要听说书去。”燕西道:“那种书,全谈的是一些佳人才子后花园私订终身的事,有什么意味?倒不如我们找些有趣的事谈谈,还好的多。”秀珠来了这久,也没有喝茶,这时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燕西连忙按着她的手道:“冰凉的了,喝了你会肝痛。我这碗麦粉粥很热,找一个碗来,给你分着喝吧。”秀珠道:“算了吧,这一点东西,还两人分着吃。”燕西笑道:“这也不充饥,也不解渴,只吃着好玩罢了。”说着,找了一个四方瓷斗,就把麦粉粥倒给里面,秀珠一摔手道:“真是孩子脾气,我不和你胡缠了。”说毕,起身便走。燕西要来拦阻,已不及了。
这一天晚上说书,闹到一点钟,方才散场。因为夜已深了,玉芬不让秀珠回家,就留住了她。润之这边有空床,送她到这边来住。秀珠睡的地方,是润之隔壁二间屋。她因为和敏之闲谈,到了三点才睡觉,所以到了上午十点钟,依然未醒。燕西吃过早上的点心,要出门了。便重新到润之这边儿来,问敏之明日是不是决心到冷家去?走来了,在廊檐底下,隔了纱窗就嚷起来道:“五姐五姐!”润之道:“别嚷,她睡了还没醒哩。有话回头再说吧,而且还有……”燕西一掀帘子进来,说道:“我不必问她了。我就是那么说,明天下午两点钟……”润之连连对他摇手,挤眼睛。用手对屋子里连指了几指,低低说道:“密斯白在那里睡着呢。”燕西道:“她怎样在这里睡?昨天晚上没回去吗?”润之道:“昨天晚上,她和五姐谈到三点才睡。”燕西问道:“她说些什么?提到我了吗?”润之道:“提你做什么,他们说的是美国的事,你走吧。你的话,我明白了。回头我对五姐说就是了。”燕西听说,这就走了。他又穿的是一双皮鞋,走着是吱咯吱咯一路地响着。
到了这天下午,燕西借了一点事故,找了冷太太说话。因笑道:“我五家姐明天是要到这里来的。她说了,要来看看伯母。”冷太太道:“呵唷!那还了得,我们怕是招待不周呢。”燕西道:“我那五家姐,她是很随便的人,倒不用着客气。”燕西虽然这样说了,冷太太哪里肯随便?自即日起,叫韩观久和韩妈,将客厅、院子就收拾起来,客厅里桌上换了新桌布,花瓶里也插了鲜花,又把壁上几轴画取消,把家里所藏的古画,重新换了两轴,并且找几样陈设品添在客厅里。韩妈忙得浑身是汗,因说道:“像这个样子待客,那真够瞧的了。”冷太太道:“你知道什么?人家才真是千金小姐啦。况且她又出过洋,什么大世面没有见过。若到咱们家里来,看见咱们家里是乌七八糟的,不让人家笑话吗?我就死好面子,不能让人家瞧我不起。你嫌累,她来了,总有你的好处,我先说在这里等着,你信不信?”韩妈笑道:“我倒不是嫌累。我想往后咱们都认识了,大家常来常往,要是这样临时抱佛脚的拾掇屋子,可真有些来不及。”冷太太道:“你说梦话呢,他们富贵人家,哪里会和我们常来常往?也不过高起兴来,偶然来一两趟罢了。你倒指望着人家,把咱们这儿当大路走呢。”韩妈道:“我就不信这话,要说做大官的人家,就不和平常人家往来,为什么他家金七爷,倒和咱们不坏呢?”他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冷太太听了,倒是无话可驳。说道:“那也看人说话罢了。”这话说过了,依然还是张罗一切,一直到次日正午十二时,连果碟子都摆了,百事齐备,只待客到。
到了下午两点钟,敏之果然来了。她先在燕西诗社中坐了一会儿,就由燕西从耳门里引她过来。冷太太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又套上一条纱裙,一直迎到院子里。韩妈洗干净了手,套上一件蓝布褂,头上插了一朵红花,笑嘻嘻地垂立在冷太太身后。敏之先和她一鞠躬,冷太太倒是一个万福还礼。燕西未曾介绍,冷太太就先说道:“这就是五小姐吗?”敏之道:“舍弟住在这儿,不免有些吵闹之处,特意前来看看冷太太。”冷太太道:“那就不敢当,我们早就应该到府上去问安呢。”说时,冷太太早上前携着敏之的手,一同到客厅里来。便回头对韩妈道:“你去请小姐来。”韩妈巴不得一声,便到上屋子里来催清秋。清秋穿了一件印花印度布的长衫,又换了一双黄色半截皮鞋,倒像出门或会客的样子。这时,却好端端躺在床上。韩妈道:“客都来了,大姑娘你还不出去吗?”清秋道:“有妈在外面招待,我就不必去了。”韩妈道:“人家一来拜访太太,二来也是拜访姑娘,你要不见人家,人家不会见怪吗?”清秋坐了起来,伸个懒腰笑道:“我就怕见生人,见了面又没有什么可说的。”韩妈道:“那要什么紧,一回生二回熟。人家怎样来着呢?”清秋道:“待一会儿,我再去吧。”韩妈道:“要去就去,待一会儿做什么呢?”清秋被她催不过,只得起来,先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然后又牵了一牵衣襟。韩妈拉着她的袖口道:“去吧,去吧。你是不怕见客的人,怎么今天倒害起臊来了?”清秋道:“谁害臊呢?我就去。”说着,便很快地走出来。到了客厅里,燕西又重新介绍。敏之见她身材婀娜,面貌清秀,也觉得是一个标致女子,心里就夸燕西的眼力不错。敏之拉着她的手,在一块儿坐了,谈了一些学校里的功课,清秋从从容容都答应出来。韩妈在这时候忙着沏茶摆糕果碟。敏之道:“以后我可以常常来往,不要这样客气,太客气,就不便常来往了。”清秋笑道:“要说客气,就太笑话了,五小姐是初次来,我们既不能待得很简慢,匆促之间,又办不出什么来。要说款待,还不如五小姐在府吃的粗点心呢,这不能算是款待贵客,不过表示一番敬意罢了。”敏之道:“这样说,越发不敢当。而且也不能这样称呼,我虽然是个老学生,倒不肯抛弃学生生活。你要客气一点,就叫我一声密斯金得了。”冷太太道:“我一见五小姐,就知道是个和气人。这一说话,越发透着和气了。像五小姐这样的门第,又极有学问,这样客气,是极难得的了。”她母女二人极力地称赞敏之,连韩妈站在一旁,也是笑嘻嘻的。敏之想起还没有给赏钱,趁她送茶的时候,便赏她两块钱。韩妈得了钱,又请了一个安道谢。便道:“过些时候,再跟着我们小姐,到你公馆里去请安。”敏之握着清秋的手道:“果然的,什么时候请到舍下去玩玩?我还有个小些的舍妹,顽皮得了不得。我总想让她交几个好些的女友,让她见识见识。像密斯冷这样端重的人,她能多认识几个,也许把脾气会改过来一些。”清秋笑道:“只要不嫌弃,我一定到府上去的。不过很不懂礼节,到府上去怕会弄出笑话来呢。”敏之道:“家父家兄虽都在政界里,可是舍下的人,都不怎腐败,官僚那些习气,确是没有的。密斯冷要去,可以先通一个电话,我一定在家里恭候。”两人说得投机,敏之尽管和她说话,可是清秋心里想着,她此来是要背着我说几句话。我坐在这里,她怎样开口?看看燕西坐在一边,也无走意,心里又一想,他要是不走,这话也是不能说的,急切抽不开身,只得依旧和敏之谈话。差不多谈了一个钟头的话,敏之才告辞说走,依旧是走燕西的诗社那边出去了。
敏之回了家,就对润之说道:“那个女孩子,的确不坏。老七要娶了她,是老七的幸福,而且人家虽穷一点,也是体面人,大可联亲,让我慢慢地把这事对母亲说一说。”润之道:“那层可不要忙,至少也要母亲见了见这人才提。不然,她老人家未必就同意的。”敏之道:“我先不提亲事,就说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老七的朋友得了。再听口风,然后向下说。”润之道:“这或者可以,我们就到母亲房里。”敏之笑道:“你这总是肚子里搁不住事,说走就走,说办就办。”润之道:“不是为这个事。我听说四姐由东京来了信,快要回来呢,我是看信去。”润之说毕,便起身到金太太屋里来。只见金太太斜躺在一张软榻上,秀珠拿了一份报纸,坐在一张矮小沙发椅上,不晓得把什么一段新闻,念给金太太听。金太太道:“怎么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要喝一杯茶也不能够。”秀珠听到,扔下了报纸,连忙拿了桌子上的茶杯,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送将过来。金太太坐了起来,连忙接着茶杯,她一句话没说出,润之一脚走进来,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秀珠一回头看见是润之,笑道:“这儿送茶给伯母,你那儿怎样不敢当起来了?”润之道:“这件事,本应该我们做的,密斯白这一来,算是给我们代劳了,我们还不应该道谢吗?”秀珠笑道:“我就不愿这样客气,遇事都应随便。”金太太笑道:“虽然随便,这种反客为主的事情,我们就不敢当呢。”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妈子站在门外边说道:“太太,大夫来了。”秀珠忙问道:“谁不舒服了,又请大夫呢?”润之道:“是我们大嫂。”秀珠道:“昨天上午我回家去的时候,她还是又说又笑,隔了一宿,怎么就病了?”金太太道:“咳!你不知道,这一向子,他夫妇俩生气,我们怎样说,他们也不好。有三四天了,我们那老大,是不见人影儿。大少奶奶接上就病了。”她又回头对润之道:“梁大夫来了,你就带他瞧瞧去吧。”秀珠道:“哎哟!我是一点不知道,我也瞧瞧去。”
于是润之到外面客厅里见了梁大夫,引他到佩芳屋子里去,秀珠是早在那里了。原来这梁大夫差不多是金家的顾问,有人少吃两口饭,都去问他的。梁大夫提着一个皮包,走到正中屋子里,把皮包放下,一打开来,取出一件白布衣服,将身罩了,拿着听脉器、测温器,走进佩芳屋子里去。佩芳的正面铜床上,垂着一顶竹叶青的罗帐子,帐子掀开一边,佩芳将一副宝蓝锦绸的秋被盖了半截身,上身穿了一件浅霞色印度绸夹袄,用一条湖绸旧被卷了放在身后,却把身子斜靠着。梁大夫虽知床上的大少奶奶便是病人。一看头发梳的光光的,脸上没有施脂粉,仅仅带一点黄色。除此而外,看不出她有什么病容。因此也不敢一下便认为是病人。佩芳见大夫进来,勉强笑着点了点头。早有一个老妈子端了一张方凳放在床面前,所幸这位大夫有五十多岁,长了一把苍白胡子,这才倚老卖老,就在凳上坐了下来。先是要了佩芳的手,按一按手脉。然后说道:“这得细细的诊察,请大少奶奶宽一宽衣。”金家究竟是文明人家,而且少奶奶小姐们又常常地穿了跳舞的衣服去跳舞,对于露胸袒肩这一层,倒并不认为困难。当时便将短夹袄纽扣解了,半袒开胸脯。梁大夫将测温器交给佩芳含着,然后将听脉器的管子插入耳朵,由诊脉器细细地在佩芳肺部上听了一会儿。梁大夫听了脉以后,就对佩芳道:“脉没有什么病状。”说着,又在佩芳口里取出测温器来,抬起手来,映着亮光看了一看。说道:“体温也很适中,只不过精神欠旺点,休养休养就好了。”润之道:“这样说,不用得吃药了?”梁大夫笑道:“虽然没有病,却是吃点药也好。”润之道:“这是什么缘故呢?”梁大夫知道润之和秀珠都是两位小姐,笑着点头道:“自然有缘故。”润之和秀珠看他这样说话,都笑了。梁大夫把白衣脱了,和用的东西全放进皮包去。便道:“我要去见一见太太。”润之听说,便引他到金太太这边来。金太太隔着玻璃窗看见,便先迎出来,陪他在正中屋子里坐。梁大夫一进门,先就取下帽子在手上,连连拱着手笑道:“太太,恭喜,恭喜。”金太太见大夫诊了病,不替人解说病状,反而道喜,倒是一怔。就是其他在屋子里的人,也都不免诧异起来。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梁大夫看到大家这样惊异的样子,也就料着是不明就里。因笑道:“大少奶奶是喜脉,不要紧的。你说这不可喜吗?”原来金铨有四个儿子,还没有一个孙子,金太太日夜盼望的就是这一件事。这一些时候,看到二少奶奶常常有些小不舒服,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她身上,以为她有了喜。现在医生说是大少奶奶有喜,这一喜是喜出望外了。便道:“大夫,这话是真的吗?别是不舒服吧?”梁大夫笑道:“太太,我做医生的,连一个有喜没喜都分别不出来,这还当什么大夫哩?”金太太笑道:“梁先生,你不要多疑了。我是因为我们大少奶奶一点也不露消息,突然听了这话,倒很怪的。这就得预备产婆了。梁先生,你看是西洋产婆好些?还是日本产婆好呢?”梁大夫笑道:“那倒还不忙,现在不过两三个月呢。”金太太道:“那倒罢了,我们二少奶奶也是常常不舒服,我也要请梁大夫看看。”梁大夫听了金太太的口音,也就猜透了一半。笑道:“倒是看看的好,遇事好留意一点。”金太太听了,便吩咐老妈子去请二少奶奶来。老妈子去了一会儿,走来笑道:“二少奶奶说,她没有病,不肯瞧呢。”金太太道:“她为什么不来瞧?又是你们这班东西多嘴多舌,让她知道,她所以不来了。”老妈子道:“我们不知道二少奶奶有什么病没有,说什么呢?”梁大夫道:“不瞧,那也不要紧。我那里印着有育婴须知的小册子,里面附有种种保胎法。我可以拿几份过来,送给几个少奶奶瞧瞧。若照着书上行事,那比请一个大夫在家里还强呢。”梁大夫看看没有什么事,提着皮包自走了。这里金太太听到有添孙子的消息,立刻把这事当了一个问题,和这个讨论几句,又和那个讨论几句。可是正要把这事告诉凤举,凤举偏偏好几天不见他的面。
凤举在家里,佩芳光是和他吵,凤举一赌气就避开了。佩芳先还说,你不回来,我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见我。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不见凤举回来,就有些着慌。到第三天,仍不见他回来,便打电话到部里去问,恰好又是礼拜日。到第四天,佩芳就病了,病了两天,还是不回来。到了这时候,佩芳心里很是焦急。但事已如此,嘴里可不肯说找他回来。若要说出,分明自己软化,凤举益发得志了,所以她面上依然镇静不露声色。后来被梁大夫诊脉诊出来了,倒是一喜。因有一个多月了,自己老是这样怀疑着,是不是有了喜,自己虽然有七八分相信,却又不敢就告诉凤举。怕他一说出去了,若是不是的,那有多么寒碜。现梁大夫把这事给证实了,第一是婆婆要由我一点,总不让我生气。凤举要闹,她必定压制儿子不压制媳妇了。就是凤举本人,听了这个消息,也得大喜一番,他一定不敢再惹人生气的,若一说,我为这个病了,他还不回来瞧我吗?这样想着,凤举之回来不回,越发不管。
谁知凤举死了心了,竟是不回家,就是回家,也不进自己的房。不过衙门还是照旧去,下了衙门以后,人到哪里去了,就不得而知了。金家的房子很大,金铨夫妻一两天不看儿子,也是常事,就不过问。老夫妻俩还不过问,旁人哪里得知哩?
佩芳睡了三天,想静等不是办法,便理了一理头发,换了一件长衣,走到婆婆屋里来。金太太戴上大框眼镜子,拿了一本大字详注的《金刚经》,正躺在软榻上念。看见佩芳进来,放下书,摘下眼镜子,笑道:“佩芳,你好了吗?就在屋子里多躺一会儿吧。不要像平常一般,那样欢喜走动了。”佩芳道:“老坐在屋里,也是闷得慌,总要出来走动走动才好。”金太太道:“当然是要运动的。不过你睡倒刚起来,总要休息休息,不要把身子累了。”佩芳笑道:“一个人坐在屋里,有三四天,也够闷的了。我想找几个人打小牌呢。”金太太道:“打牌,那更不合宜了。凤举呢?不在家吗?”佩芳道:“我快有一个礼拜没见他了。”金太太道:“真的吗?昨天下午,他还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儿去的呢。”佩芳道:“他回是回家的,就是不和我见面。”金太太听说,默然一会儿,说道:“这孩子的脾气,还是这样。回头我打电话到他部里去,问问他看。”佩芳道:“随他去吧,一问了他,更要让他生气。”金太太明知佩芳是气话,却又不好怎样回答,淡淡地说道:“没看见你们少年夫妻,总是喜欢争些闲气。”说了这一句,就牵扯到别一件事上去了。金太太就想到了下午凤举回来,背着佩芳问他一个究竟。不料这日下午,凤举依然没有回来,金太太一问听差,都说不知道。就去问汽车夫,他说:“每天送大爷到部,回来就坐车。不回来就不坐车,也不知道在哪里?”金太太不得要领,就越发地要追问。这一天过去,到了第二天,凤举回来了。金太太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传去问话。金太太劈头一句便问道:“你这样不是和我为难吗?佩芳刚刚身上有些不舒服,你就在这时候和她生气。你闹了许久,我一点都不知道,倒像我是放纵你这样呢。”凤举微笑道:“我没有和她生什么气呀?”金太太道:“你还说不闹呢?有整个的礼拜不见她的面了。”凤举道:“她见了我,就和我啰嗦,我不愿受这些闲气,所以躲开她。”金太太道:“你躲在什么地方?”凤举道:“我躲在哪里呢?也不过前面客房里罢了。”金太太道:“你天天都在家里吗?怎样我不看见你?”凤举道:“我不到后面来,你怎样看得见我呢?”金太太道:“我不和你说上许多。从今天起,你得回自己房里去睡。这样东跑西躲,小孩子一般,总不成个事体。”凤举糊里糊涂地答应着,就走开了。
原来这些时候,凤举和刘蔚然、朱逸士结成一党,每日晚上逛窑子。凤举还是对那天在北班子里认得的晚香,很是满意,每天必去,接连去了三天。也是晚香随便说了一句话,问大爷什么时候捧捧我们呢?凤举笑道:“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晚香拿着凤举的手,一直看到他脸上,笑道:“随便哪天都可以吗?明天怎样呢?”凤举道:“好,明天就明天吧。你可以预备一点菜,我明天请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晚香道:“真的吗?你可不能冤我哩。”凤举道:“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冤过你吗?”晚香的领家李大娘听了这话,眉开眼笑。说道:“这话是真的,大爷人极好,不说假话的。”到了次日,凤举就在晚香屋子里,摆了七十二两的两桌酒席。吃酒之后,又接上打起牌来,抽了三百多块钱的头子。自捧上了这一场之后,双方的感情格外浓密。一到了晚上,凤举便到晚香那里去坐,那李大娘另外问凤举要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就让晚香每晚陪凤举到中外饭店去看跳舞,不必回来了。凤举有这样可乐的地方,不回家也没甚关系,所以他这一个多礼拜,都是这样消遣。这天金太太虽把他叫来说了几句,他当面是不置可否。到了晚上,他又带了晚香一块儿上中外饭店去了。
佩芳见婆婆的命令,都不能挽回丈夫的态度,也只好由他去。晚上拿了一本书,躺在软沙发上看,院子里悄无人声,看着书,倒也淡焉若忘。忽听得慧厂隔着窗子,叫了一声大嫂。佩芳道:“请进来吧。”慧厂笑道:“怎么这样客气?还用上一个‘请’字呢?”说着,便走进来了。佩芳道:“不是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很讲礼,先叫了一声,试探试探,能不能进来?那么,我就应当先下一个‘请’字了。”慧厂道:“并不是我多礼,我怕大哥在屋子里,所以先叫一声,较为便当一点。”说时,挨着佩芳身旁坐下,顺手将佩芳看的书,拿起一看,见那书签子上标着“苦海慈航”四个字。笑道:“现在这新出的小说,总是‘情海欲海’这些字样,这部书大概又说的是一男一女,发生了爱情,结果,又是经了种种磨折,忽然醒悟过来吧?”佩芳笑道:“你猜的满不是那回事。”慧厂道:“怎样满不是那回事?那不是和这个小说名字不相合吗?”佩芳道:“本来就不是小说,你瞧瞧看就明白了。”慧厂听说,揭开一页来看,就是两页彩画的观世音的全身像。再往后翻,就是大字石印的《太上感应篇》。慧厂笑道:“咳!你真无聊到了极点,怎么看起这种书来?”佩芳道:“你不要说这是无聊的书,你仔细地看看,必然感觉得这种善书里也有好多名言至理。看了之后,一定会若有所悟,解除不少烦恼。这后面是《楞严经》。如来和阿难尊者反复辩难,说得天下事无一不是空的,非常有味。我觉得和人争气,真无意思了。”慧厂笑道:“人都是这样,在气头上就抱消极主意,气平就不愿消极了。”佩芳道:“你这话不然,母亲并不生气,她为什么把《金刚经》都念得烂熟了?”慧厂道:“年老的人,富贵荣华全有了,就不能不怕出岔事。二来也希望长寿。这两样事,都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就只念佛,做那修行的功夫了。”佩芳用手指着慧厂笑道:“你少说这话,仔细让人听了去告诉母亲,要说你批评老人家佞佛。”慧厂道:“我不和你说这些废话了,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后天是老七的生日,他们都要送礼,你打算送什么呢?”佩芳道:“是啊,去年要闹,没有闹成,今年该玩一玩了。明年他要出洋,不定哪年回来,二十岁是赶不上做的。”慧厂道:“大家也是这样说,父亲可不成,他说一人年年总有个生日,有什么可贺的?他平生就讨厌人家做寿,一个年轻的人更与‘寿’字不相称,哪里还可以庆贺?”佩芳道:“我们送老七的礼,还得瞒着父亲吗?我倒有样东西老七用得着的,也不至于惊动人。”慧厂道:“是什么呢?他用得着的东西太多了。”佩芳道:“凭什么,也没有这东西他中意,我打算送他一笔寿金。”慧厂笑道:“那可使不得。他能谅解我们,也要说我们不大方。不谅解我们,就要说我们耻笑他了。不如还送东西吧。”佩芳道:“既然这样,我送他一套大礼服,让他结婚的时候穿。你呢?”慧厂道:“不好,要拣有趣味的才对,他原是一个有趣味的人呢。”佩芳道:“结婚的礼服,还不有趣吗?”慧厂道:“他也不一定结婚,才穿礼服,那怎样算趣?我倒有个办法,赁一卷电影片,到家里来映。”佩芳道:“不好,不好。电影在电影院映,他们有银幕,映出来好看。上次我们映几回,都是悬着一块白布,映在白布上,减了不少的精彩。不如叫小科班来演几出戏吧。”慧厂道:“不成,演戏锣鼓一响,父亲就知道了。”佩芳笑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就无可乐的了,岂不是做个素生日?”慧厂道:“不如问他自己去吧。连他自己要我们送什么,我也请问他,这倒是最好的方法。他这些时候,都在家里,可以叫人把他请来问问。”佩芳笑道:“私下问他,倒是可以。”便吩咐蒋妈,把燕西叫了来。
燕西隔着屋子,先就说道:“我在家里,你们又添了一个帮闲的了。什么时候差角色,什么时候去叫我,我就可以随时补缺。”走进来时,见佩芳、慧厂同靠在沙发椅上谈心,只把墙上斜插的绿罩电灯扭开,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像有什么动作。笑道:“我以为二位嫂嫂命令叫我来打牌呢,原来不是的。”慧厂道:“你坐下吧,我问你,你老实说,你现在所欠缺的,到底是哪一样?”燕西笑道:“你们又要拿我开心吗?我就实说了吧,我少了一个少奶奶。”佩芳道:“我不和你说笑话,问你实实在在缺少了什么应用的东西?”燕西笑道:“那就缺少的很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是缺少几个钱。有了钱,就什么事都好办了。”佩芳听了这话,对慧厂(目夹)了一下眼睛,彼此一笑。燕西道:“怎么样?我这话说得太不雅吗?”慧厂道:“倒不是不雅,我们先猜了一猜,你就会说这话呢。我问你,上次你三嫂不是借了三百块钱给你了吗,你做什么用了?这还不到半个月呢。”燕西道:“我这窟窿太大了,不是三百块钱填得满的。”佩芳道:“我并不是要查你的账,你不要误会了。我们之所以问,因为你的寿诞到了,我们要送寿礼,不知哪一样你最合适?要请你自己说一说。我们是决定了送礼的,你也不必客气。”燕西道:“二位嫂嫂都猜到了,我还说什么呢?”慧厂笑道:“老七,你也稍微争点气,别让人家量着了。怎么我们猜你要钱,你就果然要钱?”燕西笑道:“谁教我花得太厉害呢?而且长嫂当母,在嫂嫂面前说实话也不要紧。若是说谎,倒显得不是好孩子了。”佩芳笑道:“你瞧瞧,说了一声给钱,连长嫂当母都说出来了,好孩子也说出来了,二妹,就送他份子吧。你看,我们应该送他多少呢?”慧厂笑道:“几毛钱总不像样子,我们一个送他一块钱吧。”燕西笑道:“长者赐,少者不敢辞。无论一块或一毛,那都是好的,我当然拜领。”慧厂道:“这话说得冠冕,但是你心眼儿里不嫌少吗?”燕西道:“我不能嫌少。”佩芳道:“嫌少就嫌少,不嫌少就不嫌少,为什么加上一个‘能’字?”燕西道:“我知道的,二位嫂嫂极是大方,说不定借这个机会,送我三百五百。现在说送那一块钱,自然是闹着玩。我若说嫌少,你一气,可就不会给我整批的了。可是一块钱不能算多,要我说那屈心话,这不算少,我也对不住两位嫂嫂。”慧厂笑道:“大嫂,这孩子现在学得真会说话,不知道跟谁学的?”佩芳道:“当然是跟秀珠妹妹学的,她就是一个会说话的人。”燕西道:“我问这是什么意思,谈论到了我,就会牵连到她?”佩芳笑道:“因为是你的她,才会牵连到她呢。二妹,你看怎么样呢?我以为老七将来很能听秀珠妹妹的话。”燕西用两个指头,塞着耳朵眼儿,站起来就要走。佩芳道:“跑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呢。”
燕西道:“你们说的这些话,叫人家怎样受得了呢?”佩芳道:“不说这些话就得了。你说愿意要钱,我们可就真要送你钱了。你怎样请客呢?”燕西道:“请大家吃一餐就是了,怎样吃法?我可就说不上。”佩芳道:“不带一点玩意儿吗?”燕西道:“有倒是有一个玩法。现在来了一班南洋魔术团,有几个女魔术家,长得挺好。”慧厂道:“你还是要看她魔术呢?还是要看女魔术家呢?”燕西道:“魔术也看,女魔术家也看。到了那天,请她来变了几套戏法,静静悄悄地乐一阵,包管谁也不知道。”佩芳道:“我看不请也罢,这种女人,总不免有几分妖气。你们兄弟几人,见了女子就如苍蝇见血一般,不要节外生枝起来。”燕西笑道:“这样一说,我们弟兄还成人吗?”慧厂道:“你要找魔术团,就找魔术团吧。但不知你请些什么客?”燕西道:“我想不要请客吧,就是家里人大家吃一点喝一点得了。若是请起客来,就免不了父母知道的。我宁可少乐一点,也不愿意多挨几句骂。”佩芳道:“家里人以外,一个生人也没有吗?”燕西道:“说不定也要请几个外客,那就让他们在外面客厅里,闹闹罢了。”慧厂道:“没有加入我们圈里的吗?”燕西道:“不过是几个同学和几个常常见面的朋友,当然不能请到里面来。”慧厂因他这样说,也就和佩芳一笑,不再提了。
到了次日,慧厂和玉芬也商量了。三人各开一百元支票,用一个珊瑚笺红纸封儿,将支票来套上了,各人亲自在上面写了“寿敬”二字。玉芬的支票,却是叫秋香送了去。秋香拿着,想七爷待我们很好的,我们倒应当送一点礼才好。于是先不送去,便到敏之这里来,把阿囡叫到走廊下,把话对她说了。阿囡笑道:“别献丑了,我们送得起什么东西呢?拿了去,倒让七爷笑我们。”秋香道:“不是那样说,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敏之在屋里看书,见她两人鬼鬼祟祟的说话,就疑心。忽听物轻人情重一句话。心想,不要这两个小鬼头,又在弄什么玩意儿?遂掀着一角纱窗,向外望了一望。只见秋香手里举着一个红纸套,说道:“这是我们少奶奶叫我送给七爷的。我想等我们的礼物办好了,然后一路送去。”阿囡道:“你就先送去吧。我们一刻工夫,怎样办得齐礼呢?”敏之这才明白,他们是要送燕西的寿礼。便道:“秋香,你拿进来我看看,她们送的是什么礼?”秋香听了,便送了进来。敏之笑道:“你们少奶奶,现在专门卖弄她有钱了,借了不算,送礼也是现款。”秋香道:“不是我们少奶奶送钱,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也是送钱呢。”敏之向着纱幔,对里面屋子里嚷道:“润之,你听见没有?他们都送钱呢。”润之问道:“送多少呢?”敏之道:“三嫂是一百元,大概他们都是一样了。”润之道:“他们都是极精细的人,不征得老七的同意,是不会这样办的。他们可以送,我们就可以送。”敏之道:“不是可不可的问题,是愿不愿的问题。我就不愿凑许多钱给他,让他胡花去。”润之道:“他不是说负了债吗?凑几个钱让他还债去吧。”敏之道:“这样说,我们一人一百元了?”润之道:“当然和三位嫂嫂一样。”敏之笑道:“这真便宜了他。你听见了没有?秋香、阿囡也要送他的礼,想了一阵子,没有想出送什么东西好。我看,她们也是送钱吧。反正她们眼里的七爷,也是不分上下。老七这样死要钱,送去也是不会推辞的。”秋香笑道:“我们哪有那大的胆,不是找骂挨吗?”润之这才走出来,一手掀着纱幔,一手掠着鬓发笑道:“今儿个几时了?”秋香道:“明天一天,后天就是七爷的生日了。”润之道:“我是睡早觉睡忘了,没有到前面去查一查电报去,说四姐今明天要到京呢。若是到了,老七又多一笔收入。”敏之道:“大概没有电报来。若有电报来,母亲一定会叫我们去告诉的。”润之道:“秋香,你刚才是在前面来吗?听到说有电报没有?”敏之道:“你这是白问,若是她在前面来,只要我们这样一提,她早就说了,还用得着你问吗?”润之道:“那是什么道理?”秋香撅着嘴道:“那有什么不懂?五小姐骂我是快嘴丫头呢。”她一说破,大家都笑了。秋香不好意思,依旧拉着阿囡到走廊下去说话。阿囡道:“你打算送什么呢?”秋香道:“我想你一个,我一个,再邀玉儿和小兰,咱们凑着钱,买几样屋子里陈设的东西送他。七爷他就欢喜人家送他这些东西。你看屋子里不都是摆着人家送的吗?”阿囡道:“你倒拿了大拇指当扇子摇呢!我是知道的,他屋子里东西,分三等,头一等是女朋友送他的。第二等,是男戏子女戏子送他的。第三等,是男朋友送给他的。我们算是哪一等呢?”秋香道:“反正人家不能扔掉,送去总是一个人情啦。”正说着,只见两个花儿匠,抬了一盆新开的桂花来,放在台阶上。润之在屋里笑道:“我倒给你们想起一个办法来了,七爷那天是要请客的,你买上几十盆桂花送七爷,让他请客赏花,他是很欢喜的。好在你们花钱又不多。”秋香道:“是的吗?那算是什么礼物呢?”润之道:“你们是俗人,哪懂得这个呢?你听我的话送,准没有错。”敏之也喜道:“秋香送桂花,这倒也有趣。凭你这名字,他就得受下了。”秋香笑道:“那是给我开玩笑的,我不干。”润之道:“傻子,这样又省钱又漂亮的礼,为什么不送?这是规规矩矩的送礼,谁开玩笑呢?”秋香听了润之这样说,果然信了。找到玉儿、小兰一说,每人出三块钱,就凑着一齐交给花儿匠,托他去买。
秋香把这事办了,才把玉芬的寿礼送到燕西书房里来。燕西接了那红纸套,抽出那里面的东西一看,也是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便笑道:“怎么她们都向我送起钱来了?这倒好,大家都是这样的送法,我要发一个小财了。”秋香笑道:“七爷你别笑我们,我和阿囡几个人,凑了几个钱,买了一些桂花,给七爷上寿,不知道七爷肯赏脸不肯赏脸?”燕西一听秋香说也凑了几个钱,不由得脸上一红,后来她说是送桂花,才笑道:“雅致得很,我一定全受的,那天我请大家吃酒,就可以赏桂花了。”说话时,在桌上纸盒里,掏出一张仿古云笺,便提笔写了一张回条,是降仪拜领,敬使洋四元,秋香站在桌子边,一眼看见,便伸手来按着纸,不让他往下写。笑道:“七爷的生日,我自己也嫌自己送不起好礼,不像个样子,怎么七爷倒给起钱来呢?”燕西道:“你们送礼,是你们的人情,你们少奶奶送我的礼,我敬她的使力,那是我的人情,那怎么可以省呢?”秋香道:“七爷写了,我也是不要的,我不谈这些,我就走了。”说毕,转身便走。燕西即刻跳起来,揪住她头上一绺短发,笑道:“可跑不了啦。”秋香笑道:“啊哟!头发揪断了。”燕西笑道:“我还看你跑不跑哩?”正说笑着,只见玉儿气喘如牛地跑了来,高举着两手道:“还要闹哩?了不得,后面有了事了,快去瞧吧。”燕西看见这种情形,倒让她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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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香看他那神气,也止住了笑,忙问是什么事情?玉儿笑道:“快去吧,四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啊哟!还有一个小姑娘,和洋娃娃一般,真好玩。太太屋里,现在挤满了人了。”燕西听说是这么一件事,笑道:“这也大惊小怪,弄人一跳,怎么没有电报来呢?”玉儿道:“四小姐说,让咱们猜不到她什么时候到,到了家好让大家出乎意外的一乐呢。”燕西听说,也不和秋香再说二句话,转身就跑。秋香叫道:“七爷七爷,别跑呀,你这桌上的支票,不收起来吗?”燕西走得远了,回转头来说道:“不要紧的。要不你把纸盒子里钥匙拿着,开了抽屉,把支票放进去,将暗锁锁上,那就……”带说带走,以下的话,已听不见了。燕西走到母亲房里,果然看见满屋子是人,金太太手上抱着一个浑身穿白色西服的小女孩,满面是笑容。他四姐道之和四姐夫刘守华,被大家团团围住,正在说笑呢。刘守华一见燕西,连忙抢前一步,握着燕西的手,从头上一看。笑道:“七弟还是这样,一点没有见老。”燕西笑道:“多大年纪的人?就说老了。我看四姐夫倒是黑了些。”刘守华道:“旅行的人,当然没有在家里的人舒服,怎样不黑呢?”道之也走过来笑道:“你猜我为什么今天赶回来了?”燕西道:“那我怎么知道呢?”刘守华道:“你四姐说你是后天的十八岁,赶回来给你做寿呢。”燕西笑道:“家里人忘了,远路人倒记得。谢谢,谢谢!”润之道:“你这话得说清楚,我们刚才还说要送你的寿礼呢,怎样说是忘了?”燕西道:“也没有敢说你呀!”润之道:“你说谁呢?”燕西不解说一番倒也罢了,一解说之后,一看屋里坐的人,都是不敢得罪的,竟不知说哪一个好?笑道:“反正有人忘了的,这何必追问呢?生日这件事,不但别的人忘记,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记。所以我说家里人忘了,那也是有的。”润之道:“叫你指谁忘了?你指不出人来,却又一定要说有人忘了,可见你是信口开河。”梅丽正靠着金太太坐,在逗着那个小外甥儿玩,见燕西受窘,笑道:“忘是有人忘了的。别人我不知道,把我自己说,就是刚才四姐提起,我才想起来了。这样说,我就是一个忘了的。”润之笑道:“他待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替他解围?让他受窘,看他以后还胡说不胡说?”道之道:“八妹倒还是这样心地忠厚,要老是这样就好。”燕西道:“梅丽,你听听,老实人有好处不是?这就得着好的批评了。”金太太道:“你既然知道老实好,你为什么不老实呢?”这一说,通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大家笑定,燕西道:“说了半天,四姐带了些什么物事给我们,还没有看见!我想一定不少。”道之道:“这可对不住,我什么也没带。我一进门,先就声明了。因为你没听见,我不妨再说一句,现在国里头,不是抵制日货吗?连我们三个人从日本来,都犯着很大的嫌疑,我还好意思带许多日本东西吗?你们若嫌我省钱,我可以买别的东西送给你们。”梅丽道:“我们要的是你带来的东西,若是要你到了北京买东西补送,也就没有理由了。”道之道:“你也是戴不得高帽子的人,说你老实,你就越发老实了。”这一说,大家又笑了。他们手足相逢,足足说笑了半天。金太太已经吩咐人打扫了两间屋,让道之夫妇居住。
原来刘守华,他是在日本当领事,现在部里下了命令,调部任用。夫妇初次到京,还不曾看下住宅,暂且在金宅住下。刘守华另外还有一位日本姨太太也同来了。这日妇叫明川樱子,原是在刘家当下女的,日子一久,就和主人发生了爱情。道之因为樱子没有什么脾气,殷勤伺候,抹不下面子把她辞了,也就由他们去。后来守华在夫人相当谅解之下,就讨了樱子做姨太太。这次守华夫妇回国,樱子自然是跟着来。一来,到中国来做姨太太,比在日本当下女总强得多。二来,这也合于日本的殖民政策。但守华很怕岳丈岳母,一到岳家,不便一路把姨太太带进门。所以在车站下车之后,樱子带着一部行李,到日本旅馆沧海馆去了。道之和丈夫的感情,本来很好,他既不敢明目张胆地闹,道之也就不便一定揭穿他的黑幕,所以金家并没有人知道。
过了一天,已经是燕西的生日。这是金家的规矩,整寿是做九不做十。燕西的二十岁,本要在明年做,因为燕西明年有出洋的消息,所以再提前一年。金太太先一天就吩咐厨房里办了一餐面席,上上下下的人都吃面。这里最高兴的,自然算一班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只愁找不到热闹事。所以一大清早,秋香约着小兰、小玉换了衣服,就来给燕西拜寿。走到燕西书房外边,只见金荣正拿着一个鸡毛掸,反手带着门,从门里面出来。他早就笑道:“三位姑娘真早,这时候就来拜寿了。七爷还没起来,睡得香着哩。”小兰跟着金太太,向来守规矩的,听了这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我们是有事,来瞧瞧七爷起来没有?谁说拜寿呢?”说毕转身走了。金家算是吸点西洋文明人家,磕头礼早已免除。所以燕西这天不用去和父母行礼,平辈也没有什么人说道贺。不过是大家纷纷地备着礼物,送到燕西这儿来。虽然三个姐姐,三个嫂嫂,都送了支票,因为面子上不能不点缀,所以他们又另外买了些礼物送来。这其间有送文房用品的,有送化妆品的,有送绸料的,有送食物的。金铨自己也赐了燕西一个瑞士表,这是叫他爱惜时间的意思。金太太赐了一套西装,二姨太和翠姨,也是一人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二姨太另外送了一支自来水笔,翠姨送了十四盒仿古信笺,都是算上人含一点教训的意思。这其间只有梅丽的东西,送的最合适。乃是一柄凡呵零,两打外国电影明星的大相片。所有送的东西,不是盒子盛着,便是纸包着,外面依着燕西关系,写了“弱冠纪念”的字样,下款有写赐的,有写赠的,有写献的。金荣把两张写字台并拢一处,礼物全摆在上面。燕西没有起来,两张写字台上的东西,已经摆满了,按照辈分,一层一层地排列着。另外有秋香几个人送的桂花盆景,共有三十多盆,全在屋外走廊的栏杆上。另外是金荣、李升几个亲听差的意思,给走廊四周,挂上万国旗和着十锦绸带,虽非十分华丽,这几间屋子倒也弄得花团锦簇。
睡到十点钟,燕西一翻身醒了,忽有一阵奇香,袭入鼻端。按着被头对空气嗅了一嗅,正是桂花香。这就知道他们的礼,已经送来了。一骨碌爬起来,也来不及穿衣服,顺手摸了一条俄国毯子,披在肩上,便趿着鞋,到外面屋子里来看礼物。正在这个时候,玉芬也到里面来看礼物。一见之下,笑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我可要形容出一句好话来。”燕西道:“不用形容,我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我像一个洋车夫呢?”玉芬道:“别顽皮了。刚起来,穿上衣服吧,不然,可就要受冻了。我给你叫听差的,快快地穿起来,我们好一块儿吃面去。”说时,给燕西按上铃,金荣便进来送洗脸水。金荣看见,也是好笑。燕西让玉芬坐在外面屋子里,自己就赶紧洗脸穿衣服。穿好衣服,依着燕西,还要喝口茶才走。玉芬道:“走吧,走吧,到饭厅里吃面去,好些个人在那里等着寿星老呢。要茶到那里喝去。”燕西道:“吃面太早吧?我刚才起来呢。”玉芬道:“哪里依得你?是刚起来,若是你三点钟起来呢,那也算早吗?”燕西被她催不过,只得跟着她去。原来金家的规矩,平常各人在各院子里吃饭,遇到喜庆和年节的家宴,就在大饭厅里吃饭。今天因为是燕西的生日,所以大家又在大饭厅集合,连多日不见的凤举,也在饭厅上。大家一见燕西,就笑道:“啊哟!寿星公来了。”燕西一时忘乎所以,举着双手,对大家一阵拱揖。口里连连说道:“恭喜恭喜。”慧厂道:“怎么一回事?你倒对我们恭喜起来?我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呢?”这一说,大家都乐了。翠姨正邻近慧厂座位,轻轻地笑道:“这是彩头呀,怎么不知道?”说着,对隔坐的佩芳,望了一眼。笑道:“这里就是你们两人可以受这句话。”慧厂笑道:“大庭广众之中,怎么说起这话?而且也扯不上。”这边佩芳见他们指指点点说笑,因问道:“你们说我什么?这也是一个小小寿堂,可别乱开玩笑。”她的心里,倒以为是指着凤举和自己不说话的事。玉芬也怕说僵了,大家老大不方便。便笑道:“我们的寿礼都送了,下午也该是寿公招待我们。我们得先请寿公宣布有些什么玩意儿?”燕西道:“还是那一班魔术。不过有几位朋友送一班杂耍,或者是几出坤班戏,我都没有敢答应。”说时,可就望着金太太。金太太道:“杂耍罢了,贫嘴贫舌的,怕你父亲不愿意。倒是唱两出文戏,大家消遣消遣,倒没有什么。”燕西道:“既是这样说,若是爸爸怪了下来,可是妈担着这个责任。”原来这饭厅上,只有金铨一人没在座。金太太虽答应了,金铨是否答应?尚不可知。所以燕西就这样说了。
金太太笑道:“怎么着?我说的话还不能做主吗?”大家听说母亲做了主,这事就好办了,于是大家立即说笑起来。玉芬道:“这坤角里面有唱得好的吗?我要听一出《玉堂春》。”梅丽道:“那有什么意思?她跪在那儿唱,听得人腻死了。我上回瞧过一出戏,一个丫头冒充了小姐,做了状元夫人。那个员外见了人叫着饭,叫他劝和他不劝和,一说吃鸡丝面他就来了。还有那状元的老太爷,画着方块子的花脸,拿扁担当拐棍。还有……”她本在二姨太太一处,二姨太道:“乱七八糟,闹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还有呢,你就别说了,越说人家越糊涂。”金太太笑道:“你别说她胡扯,倒是有这出戏。我也在哪里听过一回,把肚子都笑痛了。那出戏叫什么何宝珠。”二姨太道:“那不像戏词,倒很像一个人的名字了。问问咱们戏博士准知道。”玉芬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叫《何珠配》。”佩芳正用筷子夹了一叉肉松要吃,于是便用手上筷子点着玉芬道:“你瞧她,自负为戏博士。”这时恰好秋香送了一碟玫瑰蚕豆酱到这桌上来。见佩芳夹了一筷肉松伸过来,忙在桌上拿一个酱碟子,上前接着。笑道:“谢谢大少奶奶,可是我们那桌上也有呢。”当时大家不觉得,后来一想,秋香是误会了,大家便一阵哄堂大笑。这样一来,倒弄得秋香不好意思,呆呆地站在人丛中。还是玉芬笑道:“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过去。”秋香臊成一张红脸,只得垂着头走了。凤举也笑道:“不用得要听滑稽戏了,这就是很好的滑稽戏哩。”佩芳听说,对凤举瞟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燕西很解事,便插嘴道:“既然是大家愿听开耍笑的戏,我就多邀几个小丑儿。”玉芬道:“那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好好儿邀两位会唱的,咱们静静听他几出戏。”金太太皱眉道:“你们就是这样经不了大事,一点芝麻似的小问题,办还没有办,就这样胡闹起来。”燕西笑道:“这也总应该先议好,然后定了什么戏,人家好带什么行头。”金太太道:“现在吃着面呢,吃完了面,再来商议,也不迟呀。”燕西道:“是真的,快点吃面,吃了面到我那里去开紧急会议,有愿列席的我一律招待。”佩芳笑道:“得了吧,又不是什么好角儿?还要这样郑而重之地去斟酌。说的干脆,就让我们的戏博士去做戏提调,由她分配得了,谁愿意听什么戏,她准知道,她分配得好好的就成了。”玉芬道:“戏提调谈何容易?就是要分配戏,先就该知道有什么角儿?他是什么戏拿手?又和谁能够配戏?哪里就能依我们爱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哩?点了戏,他们唱不好,那也是枉然。”
佩芳笑道:“这究竟是戏博士,你看她说的话就很内行。”燕西笑道:“要这样说,连她也交不出卷来。他们送戏的人,就没有告诉我,是什么角儿?但是这里面有两个坤戏迷,人很熟,好角儿总不会漏了。”说着,又笑了一笑,对金太太道:“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咱们票两出戏玩玩,成不成?”金太太笑道:“你不要出乖露丑了,你几时学会了唱戏?”玉芬道:“我知道,不是老七票,有一个人嗓子痒哩。”说时,可就望着鹏振。鹏振面已吃完了,老妈子送上手巾,擦了一把脸。一面擦脸,一面摆着脑袋,左脚的脚尖,便不住地在地上点板。玉芬望着他,他并不知道。佩芳笑道:“这人发了迷了,看他这样子,恐怕等不及到晚上呢。”鹏振才说道:“是说我吗?票一出就票一出,让你们瞧瞧,三爷的戏,可是不错。”玉芬道:“不要吹了。我瞧过你的,唱《武家坡》都会把调忘了,还说别的呢。”鹏振笑道:“你是瞧不起我。可是我对这个戏博士也不敢十分恭维。要不,今天晚上,咱们把脸一抹,来他一出《武家坡》瞧瞧。”这一说,大家就起哄起来。本来面已吃了,于是大家都围着玉芬,怂恿她和鹏振合串。玉芬本来加入一个霓裳雅会,那里面全是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四样合组的票友班,常常自己彩排着玩。不过玉芬因为那里面混子太多,不大常去,也不敢把她们往家里引。所以家里至多只听她唱的不坏,可没有见她表演什么。现在鹏振一提,引起大家好奇的心,就都来怂恿她了。玉芬被大家怂恿得心动了,笑道:“你们真是要我唱,我唱一出《女起解》吧。”大家见她自己答应了,越发鼓动她,说是要唱就唱一出合演的。而且今天是有人做生日,唱《女起解》那种戏,也不大吉利。玉芬笑道:“《武家坡》这个戏,倒没有什么难,但是我没有行头。而且没有……”玉芬这句话没说完,燕西抢着说道:“有有有,只要你肯唱戏,无论什么行头我都可以借得到,我们就此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了。”大家闹了一阵,唱戏的事,就算办定了。
下午这一餐酒,原来是定在饭厅上吃的。现在要唱戏,便只好移到大客厅去了。这大厅一楼一底,上面是跳舞厅,下面正有一个小台。遇到小堂会,或有什么演说会,都可以在这里举行。今天唱戏,并没有什么外客,这里正好举行。只燕西对听差吩咐一句,他们都是好事的,早是七手八脚,将大客厅铺张起来。金家这种人家,他们的亲戚朋友家里当然都有电话,这消息一传出去,大家都不便不送礼,到了下午三点钟,竟有二三十份寿礼送来。金铨先还不愿意家里大闹,后来一看这样子,成了骑虎之势,也只得由他们闹去。家里人大闹,燕西倒显得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拿了一本书,坐在走廊的栏杆上,闲看桂花。正在这个当儿,白秀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后面两个老妈子,捧了两大包东西,跟着走来。秀珠见他手上拿着书,便笑道:“平常不拿书本,该休息的日子,这又用起功来了。”燕西笑道:“我在家里,是不知道做哪一样事好,要出去呢,人家又会说我有意避寿,反而觉得无聊,所以我就拿了一本书在这里看。你来得很好,咱们谈谈吧。”秀珠对两个老妈子点一点头,她们就把捧着的东西,一齐送到燕西屋子里去。秀珠一看,两张写字台上面摆了东西,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便笑道:“哎哟!全是好东西,让好的寿礼比下去了,不拿出去也罢。”燕西答道:“只是你送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是珍贵的,我是完全拜领。”秀珠听说,瞟了燕西一眼,笑道:“这话真的吗?我这些包的东西,全是鸡毛,你也当珍贵东西吗?”燕西笑道:“当然的,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何况你送的是鸡毛,比鹅毛更值钱呢。”秀珠道:“鸡毛比鹅毛值钱?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燕西笑道:“因为经过美人的手,所以就值钱了。”秀珠道:“可没有经过我的手呢。”说着,把嘴对两个老妈子一努,笑道:“全是她们一手包办的。”她一说不要紧,倒把两个老妈子的脸,臊得通红。秀珠抿嘴一笑,自己上前,把那些东西打开,一样样拿出,陈设在桌上。原来是一套中西合璧的文房用品,共计一个雨过天青瓷的笔筒,一个鹅红瓷、双口笔洗,一个珊瑚小笔架,一块墨玉冻砚台,一个水晶墨水瓶,一个白银西装书夹子。燕西看见连连嚷道:“这样破费,多谢多谢,多谢之至。”秀珠笑道:“这是普通的,我另外还有两样特制的礼物呢。”说时又打开一个红色的锦匣,在里取出两样光华灿烂的东西来,原来是两个银质堆花的相片框子。这框子和平常的不同,是定打的。沿着框子,一面是一枝杨柳,一面是一枝千叶桃。一上一下,两只燕子飞舞,围成一个圆框。框子中间,是一对燕西的六寸半身相片子。燕西一见,连连说好。
说道:“打得这样精致,这工钱恐怕不少了?”秀珠道:“好是好,可是有一点美中不足。”燕西道:“阿弥陀佛,这样好的东西,还要说美中不足,那就没有道理了。”秀珠道:“不是镜框子不好,不过两个框子里,嵌着是一样的相片子,未免雷同,你自找一张合适的相片,就换上吧。”秀珠说完,眼睛不由得对燕西望着,看他如何表示。燕西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是等着一个很俏皮的回答。但是自己种种关系,那一句俏皮话,却不敢说。明知说了那句话,可以得一个甜蜜的回笑。却又怕图这一时的愉快,要生出无数的纠纷。因笑道:“随他去吧,这样很好了。我的六寸相片,倒有的是,要找张和这相配的,倒也不容易呢。”秀珠以为他没有领会意思,不便再说,也就算了。燕西便按着电铃,叫人来倒茶。秀珠笑道:“别忙,我还没有给你拜寿呢。”燕西笑道:“我们还过那个俗套吗?这里只我们两个……”秀珠听了,倒是很乐意。他这一句话,又提醒了两个老妈子,便走上前来,对燕西说道:“七爷,我们给你拜寿。”说毕,便就磕下头去。燕西要扶,也来不及,只得由她。她们起来了。燕西顺手开写字台盛钱的抽屉,一看里面没有零钱,只有几张五元钞票。自己正在高兴头上,便不计较多少,一人给了一张五元钞票。两个老妈子,直乐得眉开眼笑,对燕西又磕了一个头下去。让她们起来了,燕西道:“下房里预备得有面,你们吃面去吧。”两个老妈子答应一声是,退出去了。秀珠对燕西笑道:“你真是公子脾气,要这样虚面子。老妈子随便拜一拜寿罢了,怎样给许多钱?”燕西笑道:“一来是你的面子,二来也是她俩运气。恰好我这儿没零钱,换了给她们,也怪寒碜的,就给了她吧。”秀珠道:“不会待一会儿给她们吗?”燕西笑道:“还是那句话,看在主人翁的面子上了。”秀珠笑道:“我倒不要你这样感谢我。你府上今天有什么些玩意儿,能让送礼的乐一乐吗?”燕西笑道:“今晚上你别走吧。也有一个小小的堂会儿,最妙的就是三嫂和三哥让客散了,最后要合串一出《武家坡》。你瞧这事多么有趣!”秀珠笑道:“真的吗?我去问问去。”
于是转身出门,便向玉芬这里来。玉芬屋子里,正拥着一屋子人,将戏单刚刚支配停当。玉芬回头一望,见秀珠到屋子里来了,便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秀珠就笑道:“你算着我该来了,我算着你也该露了。”一面说着,一面掀帘子走进来。佩芳笑道:“这又是谁做的耳报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玉芬道:“那还有谁呢?还不是寿星公。”佩芳笑道:“寿星公这样多事,早早地接了寿星婆来,将他重申家法,严加管束,我想他这嘴快的毛病,也许就好了。”说时,故意在秀珠当面,对玉芬一(目夹)眼睛。秀珠只当没有看见,也只当没有听见,却和坐在一边的慧厂道:“怎么大家全在这里?商议什么大事吗?”慧厂道:“刚是把戏单子支配好呢。不久的工夫,戏子也就该来了。可是这戏没有白听的,要拜寿呢。你拜寿没有?”这句话倒把秀珠问为难了,要说不拜寿呢?没有那个道理。要说拜寿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却只笑道:“像你府上这样文明家庭,还用得着拜寿那种古礼吗?”佩芳接嘴道:“用不用?那是主人家的事。拜不拜?是你来宾的事。”秀珠道:“虽然是这样说,可是主人不欢喜拜寿,一定要拜寿,那可叫做不识时务,我为什么要不识时务呢?”佩芳将大拇指一伸,笑道:“秀珠妹妹,你真会说,我佩服你。”秀珠正要说什么呢,老妈子进来说道:“乌家两位小姐来了。请到哪里坐?”佩芳道:“怎么她两位也知道了?”玉芬笑道:“她也是老七的好朋友,还不该来吗?说起来,老七还有一位女朋友,不知道来不来?”佩芳偏着头想道:“是谁呢?”秀珠听了很是不快,以为必定说那个姓冷的。玉芬却答道:“不是还有个邱小姐吗?这人极欢喜研究电影,一和她谈讲这件事起来,她就没有完的。老七也是个爱电影的,所以他两人很谈得来。”佩芳道:“你说的是她呀。她是一定来的。因为她是密斯乌的好友,密斯乌知道,她一定会知道的。”慧厂笑道:“我以为异性朋友,有一个就够了,要多了,那是很麻烦的。我很不主张老七有许多女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佩芳故意问道:“若是只要一个,应该要哪一个呢?”秀珠被他们调笑得不知怎样是好,答言固然不妥,不答言也是不妥。玉芬看出这种情形来,笑道:“不要拿人家开玩笑了。人家好好地来给你家人拜寿,你们拼命拿人家当笑话,这理说得过去吗?”说毕,大家都哈哈大笑。秀珠笑道:“外边客来了,也不推个人去招待吗?”玉芬道:“果然的,只管说笑,将正话倒扔开了。”因对老妈子道:“这是来会七爷的,由七爷招待吧。”老妈听说,到外面小客厅里去见二位乌小姐时,正好燕西派人来请,她就不说什么了。
两个乌小姐,到了燕西屋子里,只见燕西正指点几个用人,在那里搬运桂花盆景。乌二小姐隔着回廊早抬起雪白的胳膊,向空中一扬,笑道:“拜寿来了,请你上寿堂吧,我们好行礼呢。”燕西远远地点着头道:“寿堂吗?等我做七十岁整生日的时候再预备吧。哎呀,大小姐也来了,劳步劳步,真是不敢当。”乌二小姐笑道:“这样说,我拜寿,那是不劳步,又敢当了?”燕西笑道:“我是向来不会说话的,你还见怪吗?”乌二小姐道:“我是闹着玩的,你可不要疑心。今天有多少客?大概够七爷一天忙的了。”燕西道:“就是极熟的人在一处谈谈,可以说是没有客。”乌二小姐道:“那位冷小姐也来吗?”她老老实实问着,燕西是不便怎样否认,淡淡地答道:“她不知道,大概不会来。”乌大小姐问道:“哪个冷小姐?就是你上次对我说的吗?七爷何妨请了来,让我也见一见呢?”燕西道:“别的事可以请,哪有请人来拜寿呢?”他这反问一句,才把乌家两位小姐问的话搪塞过去。他两人在燕西屋里坐了一会儿,外面的男宾也陆陆续续来了。燕西请了两位乌小姐到里面去坐,自己到外面来陪客。来的男宾多半是少年,自然有一番热闹。一个寿星翁进进出出,燕西在今天总算是快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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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五点钟,大客厅里,戏已开幕,男女来宾,分着左右两边坐看戏。燕西随着众人前后,招待一切。鹏振故意在他面前过,和他丢个眼色。燕西会意,便跟着他一路到外面院里来。鹏振一看没有人,却笑着说道:“花玉仙也来了,你知道吗?也不知道你三嫂是晓得内幕还是怎的,她竟没有点花玉仙的戏。你想,人家不来,还不要紧。人家来了,若是没有她的戏,多么扫面子?你能不能特点她一出,而且戏码子是越后越好。”燕西道:“那样办我可犯了重大的嫌疑。花玉仙是初次出来的人物,特点一出,戏码子还要放在后面,那不是显而易见地捧她吗?”鹏振道:“人家的戏,可真不坏。”燕西笑道:“你说她好不成,要大家说她好才成呢。我不做这样冒昧的事,弄得冒好大的嫌疑。”鹏振道:“这样吧,你去托你三嫂得了。就说男宾里有人介绍来的,这是人情,要给她一个面子的。”燕西道:“这样说,也许成了,那人在哪里呢?”鹏振道:“你何必去见她?待会子上了台,你还见不着吗?”燕西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这时,她准在前面那个小书房里。要去寻,没有寻不着的。”鹏振道:“你去把戏说好了,我给你正式介绍,那还不成吗?”燕西也不便相逼,再回座时,见戏台下自己家里人都离了座。秋香在角门边,却不住和他点头,燕西也不知什么事,便走了过去。只见这大厅后的过堂里,堆满了早菊和桂花,花中间,品字式列下三桌酒席,家里人都坐下了。燕西笑道:“怎样我主人翁还不知道,客都先坐下了?”玉芬道:“我们还正正经经上寿吃酒吗?饿了就吃得了。这会子从从容容的吃饱,回头就好听戏。再说,回头要招待客,也没有工夫和我们在一块儿吃。这会子咱们来个赏名花,酌美酒,给你上寿,你看如何?”燕西还没说话,只见右边席上,有两个人和他点头。燕西看时,一个是邱惜珍小姐,一个是玉芬的妹妹王朝霞。燕西笑道:“二位也来了,我是不敢惊动。”那王朝霞比梅丽还小一岁,和梅丽是好朋友,常到金家来玩,也跟着梅丽叫燕西七哥。因道:“咱们家里有堂会,老早的就请七哥去。七哥自己做生日,又有堂会,可瞒着我们呢?”燕西笑道:“这话问的倒是不错。可是我这次唱戏是临时动议的,一来是来不及下帖子,二来又不便通知你。要通知了,倒好像是和你讨礼物似的了。”王朝霞道:“反正怎样说,都是七哥有理。”燕西笑道:“我没理,我没理,罚我三大杯。”邱惜珍笑道:“罚是不敢说,今天我们大家敬寿星公三杯吧。”燕西笑道:“那可受不了,而且不敢当,大家同干一杯得了。”燕西站着,举了杯子,对大众一请,是平辈都喝了。白秀珠见邱惜珍一提议,燕西就办了,很不高兴,正想俏皮两句,这个时候恰碰在金铨高兴头上,他也来了。大家一见,赶忙让座。
金铨瞧见满座儿女,自然欢喜。连女婿刘守华也在席上,却是独少了一个三少爷。金铨便问道:“阿三呢?哪里去了?倒偏是他忙。”燕西生怕父亲追出缘由来,说道:“家里人都来吃饭了。一个招待的没有,究竟不好,三哥是在招待客呢。我略坐一坐,就去换三哥来。”玉芬笑道:“这儿也是客,你也应该陪着呢,就由他去吧。”金铨喝酒,四围一望,见有许多花,说道:“怪不得我在屋子里外老远地就闻到一股浓香,屋子里有这些个花呢。可是花太多了,把空气也弄得太浓浊,转觉不好,所以古人说,花香不在多。这是谁送的这些花?雅倒是很雅致,可惜不内行。”佩芳笑道:“这是秋香她们给七爷上寿的,她们懂得什么叫雅致呢?”金铨摸着胡子笑道:“她们也送礼吗?”便回头对燕西道:“人家几个钱,很不容易的,你倒受他们的寿礼。”燕西道:“我原是这样说,可是他们已买着送来了,只好收了。”金铨道:“你收了别人的礼,还要请请人,你对她们的礼,就这样干受了吗?”燕西笑道:“我原是给他们备一席酒,让她们自己去吃去。”金铨笑道:“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平等,送花的人,倒没有赏花饮酒的希望。我看这里很有座位空着,也没有外人,让他们也坐上吧。”小兰正站在金太太后面,听了这话,脸先红了。金太太笑道:“你这番好意,算是抬举她们,可是她们真要坐上来,那简直是受罪了。”金铨回头一看,见秋香站在一边,便指着本席上下方一张空椅子道:“我不信,你就坐下来试试看。”秋香听说,低了头,脸都红紫了。不但不敢坐,反向后退了几步。金铨笑道:“我解放你们,你们倒不乐意吗?”说时,一见各桌子上的人,都只是对着互相微笑。金铨一想,自己一些女儿不敢放浪,倒不要紧,这里还有好几位客,若让他们也规规矩矩在这里坐着,未免太煞风景。因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们乐吧,我听戏去。”因对他夫人笑道:“这是他们少年人集会的地方,你也可以去。”金太太道:“你自己方便吧,他们是不会讨厌我的。”金铨在碟子里拿了一个橘,一面剥,一面走着就离席了。
金铨一去,大家果然欢笑起来。玉芬道:“父亲今天真是高兴,连对秋香他们都客气起来了。”金太太道:“是真的,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你们一桌饭,也就摆在这下面吃吧。吃完了,大家听戏去。回头大家都听戏去了,他们又该着急了。”秋香巴不得一声,连忙就吩咐厨子开席。燕西笑道:“在这样百花丛里不要太寂寞了,我们找个什么事儿取乐吧?”鹤荪笑道:“爸爸还没有走远哩,安静一点吧。”慧厂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轻轻地笑道:“你这话似乎很知大体,可是一推敲起来,你很有些藐视妈。”鹤荪面前酱油碟子里,还留着一块香蕉饼,他便用筷子夹着,送到慧厂面前,笑道:“这是你喜欢吃的,我拿这个行贿赂,劳驾,你别从中挑眼了。”刘守华正坐在金太太一张桌子上,远远看见,不由抿嘴一笑,却对金太太道:“伯母,我看二哥二嫂感情很好。”原来刘金二家是世交,所以不叫她岳母,而叫伯母。本来岳母两个字,不见得不冠冕,可是少年人总极力去避讳。有亲戚朋友关系,总是望那一方面叫去。甚至一点关系没有,宁可叫声你老人家,不叫岳母。当时金太太听了,没有答应,大家都注意到鹤荪桌上来。慧厂是个极大方的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中,露出这样形迹,也臊得脸红。鹤荪对刘守华道:“什么事又被你看见了,要你这样当众宣布?”刘守华道:“说你们感情好,这是好话,难道要说二哥二嫂感情不好,你倒听着受用吗?凭伯母在这里,咱们讲讲这个理。若是我说错了,我认罚。二哥二嫂呢?”慧厂脸上红晕已经减退了,这才笑道:“我没有说什么,别扯拉到我头上来。”金太太道:“本来少年夫妻要感情好才对。有了感情,然后才可以合作起来,做一番事业。说到这里,我就要说凤举几句,这里虽有几位客,也是像一家人一样,我可不嫌家丑不可外传,你为什么整个礼拜躲着不见佩芳呢?”凤举被母亲当面一质问,不好说什么,佩芳却偏过头去,不肯望着凤举。翠姨笑道:“你瞧,他夫妻俩又在演电影了。这样吧,我来劝个和吧。平常劝和,中人还得赔本,垫上一桌酒席。我这劝和,可讨便宜,酒席都是现成的。”佩芳她和翠姨同席,见翠姨说笑,便低低说道:“不要闹吧,有客在这儿呢。”翠姨便对凤举道:“大少爷,这儿来坐吧,我这儿还有一个位子空。”凤举笑道:“坐得好好儿的,要掉位子做什么?”翠姨道:“你那桌人多,我这桌人少,匀一匀吧。”说着,就和凤举桌子上的梅丽一(目夹)眼睛,意思是要她把凤举拖过来。凤举笑道:“我吃饱了,也不用得挪位子了,我这就去听戏去。”话还没说完,他已起身离开席了。金太太对于凤举此举,很不以为然,对着他的后影,却摇了一摇头。燕西怕为了此事,弄得大家不欢而散,连忙对刘守华道:“我们闹几拳吧。”刘守华也知道他的用意,便隔着席和燕西五儿六儿地嚷了起来。这事当下虽然牵扯了过去,可是佩芳以为还有几位生客在座,凤举闪开,简直一点不顾全面子,心里很是难过。
席散之后,大家都去看戏,玉芬在前面走,燕西却跟在后面,扯了一扯玉芬的衣服。玉芬回头一看,笑道:“又是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燕西笑道:“有几个朋友,介绍一个坤角来唱戏。三嫂能不能给她一个面子?特点她一出。”玉芬道:“真把我当一个戏提调吗?叫她唱就是了,何必问我?”燕西笑道:“你说一句话自然是不要紧。若是没说这话,也不通知你,凭空就让花玉仙唱上一出,可就有些不合适。”玉芬道:“什么?这个人叫花玉仙吗?”燕西道:“是,不多久从南方来的。但是她北方还没有露过,三嫂不至于认得她。”玉芬道:“我是不认得她。可是名字,我耳朵里很熟,而且还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相片子。”燕西道:“不能够,绝不能够。”玉芬笑着对燕西脸上一看,然后说道:“你为什么就这样地肯定说着?我倒有些好疑了。凭这样一说,这里面也许有什么毛病!”燕西道:“我就知道三嫂的话,不容易说不是?用心说话,你是要疑心,不用心说话,你也是要疑心。”玉芬道:“你自己藏头露尾,还说我疑心。”燕西笑道:“是了,也许她的相片,登在什么杂志上,让你瞧见了。”玉芬道:“看见不看见,倒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白问一声,不干涉你们什么混账事。我问你,这孩子有什么拿手戏?我倒要瞧瞧。”燕西道:“唱的倒还不错,你愿意听,就是《玉堂春》吧。不过要给个面子,戏码得望后挪。”玉芬道:“我给你全权,愿意把她的戏码儿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这还不成吗?”燕西笑道:“感谢感谢,我回头请人告诉她,叫她多卖些气力吧。”说毕,笑嘻嘻地就走了。他不说这话,玉芬倒带过去了。她一听说,能叫花玉仙格外卖力,这想必是熟人,因此复又狐疑起来。故意坐着听了一会儿戏,然后绕着道儿到后台来。玉芬只微微推了一点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里面那些坤伶除了花脸外,其余的,都把胭脂擦得满面通红。还有三四个华服少年正在找着坤伶说笑。另外一群坤伶,又围着凤举、鹤荪说话。大爷长二爷短,闹个不了。可是仔细看,不见鹏振。玉芬心里很奇怪,这种地方,何以他并不来?既然有男子在这儿,自己也不便进去,便转身回来,依旧到前面听戏去。直等到花玉仙快上场,鹏振才入座听戏。玉芬遥遥地对他望了几眼,鹏振却只是微笑。鹏振因玉芬向这边望得厉害,不敢叫好,也不敢鼓掌。花玉仙的《玉堂春》演完,已经到晚上一点钟了。又演了两出戏,戏就完了,所有男客都已散去。
玉芬一想,这就该上台扮戏了。一看在场的人,除了自己家里人,还有些亲戚未散,这一下贸然上台,和这些人歌舞相见,自然是出人意外。因此忽然之间,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觉,好好地又害臊起来。心里一怯,把从前打赌那股勇气完全减退了。就在这时,趁人还不大注意,悄悄地就向自己房里去。心想,悄悄进房,把房门一关,凭你怎样叫,我总不开门,你也没有我的法子了。一个人正在这里默想着,忽然从电光暗处,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玉芬的衣服拉住。玉芬出于不备,哟了一声,回头看时,却是秀珠。玉芬拍着胸道:“你这小东西,真把我吓着了。”秀珠笑道:“我就留心你了,怕你要逃跑呢,果然被我的阴阳八卦算准了。你要跑是不成,得演戏给我看。要不然,我嚷起来,许多人来看着,你可没有面子。”玉芬笑道:“在你们面前,我是吹得过的,我跑什么?我是要屋子里去拿东西呢。”秀珠道:“你拿什么?可以说出来,叫人给你拿去。”玉芬道:“我要开箱子呢。”秀珠道:“别胡说!这个时候,都大半夜了,还开箱子拿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拖着了玉芬就走。玉芬要跑也跑不了,笑道:“你别拉拉扯扯,我去就是了。”正说时,慧厂、梅丽引着一大群人,追了上来。秀珠笑道:“救兵快来吧,她要跑了。”大家不容分说,便簇拥着玉芬到前面来。走到台后,鹏振先在那里洗脸预备扮戏了,便笑道:“好汉,你别临阵脱逃呀!”玉芬笑道:“我脱什么逃?这就让你晾着了吗?”说毕,借着这股子劲,便问道:“东西预备好了没有?”鹏振道:“全预备好了,你先去梳头吧。”大家见玉芬要扮戏了,早是轰的一声。玉芬笑道:“别起哄,客还没有走尽,把客嚷回来了,我可是不上场的。”大家惟恐玉芬不演戏,于是她怎么说怎么样好,便静悄悄走了开去。鹏振扮戏在先,衣服早穿好了,手上把一挂胡子拿着,口里衔着烟卷,在后台踱来踱去。一会儿工夫绕到玉芬身后来几回,玉芬梳头之后,片子已经贴好,正对镜子戴首饰呢。玉芬对镜子里笑道:“你过去,我不要你在这儿。”鹏振笑道:“王老板,我是不大行,咱们先对一对词吧。”玉芬笑道:“过去吧,滚瓜熟的《武家坡》,都要对词,还票个什么戏?”鹏振道:“我是为谨慎一点起见,你不对也好,回头忘词儿,碰词儿,三条腿,一顺边……”玉芬回转头来,连连摇手道:“得了得了,不用提了,你说的那一套行话,我全懂的。若是这一点不行,我也不上台了。论起来,我这票友的资格,也许比你还老呢。”鹏振道:“好!那就是。”于是坐在上场门,静静等候。
玉芬穿上了衣服,场面已经打上,鹏振因为看玉芬看出了神,外面胡琴,拉上了倒板,拖得挺长,玉芬跺脚道:“哎哟,快唱呀。”鹏振听说,连忙带上口面,也不抓住门帘子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唱了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鹏振定了一定神,这才走出台去。他们兄弟姊妹见着,倒也罢了。惟有这些男女仆人,都当着奇新闻,笑嘻嘻地看着。鹏振掀帘走出台来唱完了,又说了几句白。玉芬在台里只唱了一句倒板,听戏的人早轰天轰地地一阵鼓掌,表示欢迎。帘子一掀,玉芬一个抢步出台,电灯又一亮,一阵光彩夺人。金太太也是高兴起来了。她坐在台口上,先看鹏振出台,她已乐不可支。这时赶紧戴上老花眼镜,便对身边二姨太太笑道:“这小两口儿,真是一对怪物。你瞧玉芬这孩子,穿起戏装来更俊了。我想当年真有一个王宝钏,也不过这样子漂亮吧?”玉芬在台上,眼睛一溜,早见台下人都眼眯眯地笑着,她就不敢向台下瞧。玉芬唱完了这一段,便跪在台上,作采菜之状,这又该薛平贵唱了。鹏振他是有心开玩笑,把辙改了。他唱的是:“这大嫂传话太迟钝,武家坡前站得我两腿疼,下得坡来用目看定,见一个大嫂跪在地埃尘,前面好像他们的王三姐,后面好像我的妻王玉芬……”他只唱到这里,台上台下的人,已经笑成了一片。原来燕西和梅丽,有时候叫玉芬也叫三姐。现在鹏振这一改辙,正是合巧,大家怎样不笑?玉芬出台,原已忍不住笑,这时鹏振一开玩笑,她极力地把牙齿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好容易忍住了。那边鹏振已道过了“大嫂前来见礼”。玉芬想着,赶忙站起来,一时心慌,把“有礼相还,军爷莫非迷失路途?”几句话忘了。鹏振见她站着发愣,便悄悄地告诉了她,玉芬这才恍然,赶紧望下念,可是台下的人又轰然笑起来。后来鹏振说到“我若有心,还不失落你的书信罗”,照例是要拍王宝钏一下的。鹏振在这个时候,在玉芬肩上真拍了一下。玉芬嫌他开玩笑,她那一拂袖,也使劲一摔。偏是袖子上的水钻,挂住了胡子,这一下,把须子向下一扯,扯过了下嘴唇,露出鹏振的嘴来。凤举也在台面前坐着,对他母亲笑道:“真胡闹,该打!”这一下,笑声又起来了。台上两个,一顿乱扯,才把衫袖和胡子扯开,要唱什么,都想不起来,对站着发愣。玉芬急着把话也说出来了,说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说着转身就下场去。这一来,笑得大家前仰后合,金太太取下老花眼镜子,笑着掏出手绢去擦眼泪,那台上的鹏振,见玉芬向台后跑,舞着手上的马鞭,就追了来,牵着她的衣服,笑道:“没完没完,不能走不能走。”这时,不但玉芬不知身在何所,就是场面上的人,也笑得东倒西歪,锣鼓弦索,一概是不成调了。越是这样,台下人越是起哄。梅丽笑得抓着王朝霞,只把脚跺地。两个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拥成一团。佩芳伏在椅背上,只笑得双肩耸动,不住地叫哎哟。鹤荪坐在一边,噼噼啪啪鼓起掌来。这时,台上台下乱极了,无论是谁,也没有人能维持秩序。
金太太把老花眼镜收将起来,指着台上笑道:“不要闹吧,还有客呢。”说着,她先起身走了。家里的人,都也散开。燕西见还有许多贵客未走,便笑着走出来,请大家到后面小客厅里去休息。凤举跟在金太太后面,悄悄地走出来。金太太一面走,一路笑着道:“梅丽先是老要看滑稽戏,我瞧这一台滑稽戏,比什么戏还有趣味。这都是鹏振闹的,唱得好好儿的,他忽然开起玩笑来。”金太太一个人只管说,忽然听得后面扑哧一笑。金太太回头看时,却是梅丽跟在后面,凤举早不知道哪里去了。梅丽笑道:“我总不言语,看你一个人说到什么时候为止?”金太太道:“他又溜走了吗?”梅丽道:“刚刚出大厅门,他就走了。我本想问他哪里去的?他对我只摇手,我还说什么呢?”金太太听说,也只摇了一摇头。回到屋里,便叫老妈到门房里去问,大爷走了没有?老妈子才到大门口,凤举是刚吩咐门房开大门,也没有开汽车出门,就这样走了。
原来这时候,凤举和晚香的感情,更加上了几倍的热烈。已经在槐荫饭店,包了两个房间,另筑香巢,凤举嫌坐着汽车来往,汽车夫知道内幕,家里下人很多,他们彼此一传说起来,事情就不秘密。所以他每日由家里到槐荫饭店去,都是临时在街上雇车。这天晚上,因为夜深了,就想不去了,偷偷到外面客厅里去,打了一个电话给晚香,说是今天晚上打算不来了。晚香接着电话说:“那不成,我还等着你呢。”凤举道:“太晚了,街上怕雇不到车。”晚香道:“不能够,走上大街,半夜里都有车雇,就是雇不到车,走来也不要紧。反正你一个人走道,街上的巡察,也不能带你去。你来吧,我在这儿用火酒炉子,熬稀饭给你喝哩。”凤举一想,我若不去,她也许要等到天亮,便答应了去。当时挂上了电话,便叫门房开了大门出去。老妈子追来,在后面只叫大爷,凤举却当着没有听见,一直走出大门去了。走了一大截路,遇着街上的夜不收车子,也不讲价钱,就叫住了坐上去,便对车夫道:“快拉,我多给你几个钱。”车夫道:“先生,你要上哪儿?你叫我快拉,叫我拉上哪儿去呢?”凤举一想,自己胡着急,对人也没说上哪儿,怎样就叫快拉呢?这才笑着告诉他,是到槐荫饭店。车夫贪了钱多,拼命地跑,还是三步一颠,两步一蹶。凤举坐在上面,着急非凡,浑身不得劲,比拉车的还受累。拉了半天,好容易方才拉到。饭店门灯一亮,原来车夫是个老头子。凤举一肚子好气,本来要骂车夫几句。一看他苍白的胡子,粘着一片鼻涕,那汗在脑袋上,还是不住地向下落。看这样的情形,实在无可说了,扔了两角钱给他,便进饭店去了。他因为要看晚香做什么呢,先且别忙敲门,将门试着推了一推,门还没有锁好,是虚掩的,因推着门,缓缓走了进去。只见晚香靠在大沙发椅上坐了,面向着桌子,桌子上的火酒炉子,一丛绿火,正呼呼地向上,火上坐着一口白铁小锅,果然在熬稀饭呢。看晚香时,双眸微闭,又略微有一点鼻息之声。于是在晚香肋下纽扣上,取下她的一方小绸手绢,在那鼻尖上,微微拂了两下。晚香用手搓着鼻子,睁眼醒了过来。一见凤举站在面前,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笑着站起来道:“走进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了我一跳。”凤举道:“你还说呢?坐在这里就睡着了,炉子里火是这样大,稀饭一熬干,烧了房,我看你也不会知道。”晚香也道:“你还说呢?让人家一等二等,等到这个时候,亏你打电话还说不来。”凤举道:“你设身处地给我想一想,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街上跑,愿意吗?”
晚香道:“夜深了不好走,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凤举道:“一家人都没有散,我怎么好早走呢?”晚香把嘴一撇道:“一家人什么关系?你不过怕一个人罢了。十二点钟,我妈就走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寂寞死了。归里包堆,只有两间屋子,又不好雇老妈子,你不来,我妈一去,就剩我一个孤鬼。”凤举笑道:“那也难怪我,只怪你母亲的话不好说,若是你母亲不闹别扭,我就早赁屋子住了。”晚香道:“她提的条件,也不算重,你为什么不回答一个字?”凤举道:“别的都罢了,只有跟着你去的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她果然是你生身之母,我不能说那话,一定要做债主子罢了,我怎样能常和她来往呢?”晚香这时把火酒炉子熄了,在桌子抽屉里,找出自备的碗筷,盛了稀饭放在桌上。又把桌子里的四碟小菜取来。一碟子糖醋拌咸雪里红,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干桃仁,一碟子生四川泡菜,上面还铺着几丝红椒。凤举笑道:“很干净,怎么全是素菜呢?”晚香道:“你不是在家里吃了鱼翅燕窝来?满肚子油腻,还要吃荤不成?你要知道,吃了重荤之后,吃素菜才是有味的呢。况且这稀饭里面,又有火腿丁儿,还要怎样荤呢?”凤举笑道:“你很会办事,将来娶回去了,一定也会当家。但是我姓金的,未必有这个福分。”晚香把嘴一撇道:“干吗损人啦?我现在是昼夜伺候大爷,要不要?就在你一句话哩。”凤举笑了一笑,且坐下吃稀饭。晚香隔着桌子,和凤举对面坐下,却只喝了一口稀饭,慢慢地来夹桃仁吃。凤举道:“你想想,我刚才所说的话错不错?”晚香道:“你不说这话,我也不敢提,免得你说我灌你的米汤,她背地早就说我们是一条心了。”凤举笑道:“这话是真吗?那就更好办了。只要你肯和我合作,要对付她,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我和你说老实话,若是把她扔开,你看要花多少钱呢?”说时,把一碗稀饭,正吃完了。晚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一举道:“我不要吃许多,分给你吧。”于是凤举将空碗伸过来,晚香将筷子拨着稀饭,分了一大半给凤举。凤举正扶起筷子要吃,晚香笑道:“我该打,忘了神了,怎样把残了的稀饭分给大爷呢?你倒过来吧,我给你盛去。”凤举用筷子头点着她笑道:“你这东西矫情。”晚香道:“怎样矫情啦?你不嫌脏吗?”凤举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还是答复我那一句话吧,她要多少钱?就能和咱们脱离关系。”晚香道:“我这话可难说,说多了,好像我给她说话。说少了,可真办不到。”凤举点着头笑道:“先别听底下的文章,这一个帽子就不错。”晚香道:“你瞧,你先就疑惑我不是?我还没说,你就不大相信了。”凤举道:“不是我不相信,本来你开口就是活动的话呢。你别管多少。你就照着你心眼儿里要说着的数目说了出来,让我斟酌斟酌。”晚香笑道:“我心眼儿里的话吗?我想……你至少得给三千块钱。”凤举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个吗?你给我算算,她前前后后,用我多少了?再加上三千,还要赁房买家具,给你添衣服,恐怕一万过头了。”晚香笑道:“你还在乎?本来就是公子,而且自己又是官,花个一万两万讨个人,那很不算什么。”凤举笑道:“你说得我那样有钱,我要是讨上三个四个,不要花四万五万吗?那还了得!”晚香眼睛一溜道:“怎么着?你还以为不足吗?”凤举笑道:“女子的心理,我不知道,若是就男子的心理而言,我以为男子没有心足的。”晚香笑道:“亏你说出这种无情的话。这样说,做女子的还肯相信男子吗?”凤举笑道:“男子都是靠不住的。我可先说明了,连我也在内,你得留神。”晚香道:“夜深了,别瞎说了,睡吧。要不明天又该爬不起来了。”说着,眯着眼睛向凤举一笑。在这样一笑之间,凤举也就受了催眠术了。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次日醒来,那李大娘早已坐在屋子里,给晚香梳头。凤举便道:“现在都剪发,我看晚香也可以把头发剪了。你的意思怎样?”李大娘笑道:“她现在是大爷的人,大爷要怎样办就怎办,问我做什么?”凤举笑道:“算我的人,不见得吧?”李大娘道:“怎样不算大爷的人呢?事到如今,难道我还把她接回去吗?就是大爷肯放手,她也不愿意。我长了这么大岁数,我还有什么不明白?我说,大爷你腾出一两天工夫来,把房子赁好,早一天安顿了家,早一天人是舒服的。这样住在饭店里,像没庙的佛爷一样,也受不到一炉好香火,总不是个规矩。我和小姑娘呢?虽当着自己的女儿看待,究竟是两姓。别说大爷赁了公馆,不能让我去,就是让我去,我住在你府上,这又算什么?就是小姑娘称呼我,也有些不便。”凤举笑道:“你这话说得前后周到,我心眼儿里要说的话,你全猜着了。你早不说出来,早要说出来,倒省得我牵肠挂肚,老存着一番心事。”说着,对晚香笑道:“得!今天下午没事,咱们就看房子去。今天看好了房子,明天就可以搬。”复又回过头去,对李大娘道:“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算是谢谢你。”李大娘一肚子话,只说了一个大帽子,打算慢慢谈入正题。不料正经话还没说出,凤举拦头一棍子就把自己的话打断了,将问题揭了过去。这样一来,自己的话,倒是不大好说。这时,已给晚香把头梳起,洗了一把手,又取了一根烟卷,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抽着。先喷了一口烟出来,然后对凤举笑道:“大爷请我,我就不敢当,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大爷商量商量。”凤举也躺在对面沙发榻上,支着两脚抖文。却笑道:“有什么话?你就请说吧。最好是痛痛快快说,一点也不要客气。”李大娘道:“我说话向来就痛快,大爷当然也知道。事到如今,我要说的话,总要说出来,也不是客气能了结的事。现在小姑娘已经是大爷的人了。我从前过日子,就仗她,现在呢,我是没有指望了。这碗饭,现在不容易吃了。我也不愿意干了,十天半月我就打算离京回家去。不过这几年来,事情混得不大好,亏空六七千块钱。我是有一句说一句,难得大爷这几个月给小姑娘捧场,零零碎碎,也就把债还了一千多。现在外面所借的钱,少说一点,恐怕还在四千以上。”凤举听到这里,知道她所说的数目虽然这样,实在要的钱,和晚香说的正差不多。先且不做声,看她说些什么?李大娘接上说道:“别的呢,我也不敢要求,只有求求大爷,把我的债给料理完了,我就心满意足。”凤举道:“听你说这个话,你是不是要四千块钱呢?”李大娘道:“呦!我怎敢要那些个钱啦?不过小姑娘已经跟了大爷,望大爷看在小姑娘面子上,给我帮一个忙吧。”凤举笑道:“我虽然是个大爷,可是穷大爷。这时要我拿出那些个钱,我可拿不出,让我筹划筹划吧。”
李大娘道:“你就别客气了。要是大爷都拿不出钱,别一个大爷连‘大爷’两个字,都不能够说了。”凤举笑道:“我并不是客气,这不是一两个钱,岂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李大娘道:“听大爷的便吧。哪能一定要大爷马上拿出来呢?”凤举和李大娘大动唇舌,晚香端一个茶杯,坐在一边,只管低了头一口一口地喝,听他们说话,不敢做声。他两个人的谈判完了,晚香也不便插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停了半晌,李大娘咳嗽两声,笑道:“大爷,今天共和戏园里戏不坏,听戏去吗?”凤举道:“昨天晚上闹了一夜,还没有睡足,今天晚上要休息了。”说时,便找帽子戴上,马上就要走。晚香还是静静坐着,一句不言语。直到凤举走了,李大娘才说道:“哼!倒会装傻!就这样模模糊糊可以让你把人带走吗?四千块钱我还是少说,你要少给一个子儿,我也不能答应!”说时,板着面孔,白里带青,凶狠狠的。晚香看见这个样子,越发不敢做声。李大娘道:“他和你说什么来着没有?”晚香轻轻地答道:“他没有说什么。”李大娘道:“他正要把你带起走哩,哪能够不说什么?现在你和他是走一条道儿了,他说了什么,你哪里又肯告诉我?”晚香道:“你不是老早告诉了我,叫我别理会‘从良’这一句话吗?所以他提到这一句话,我总不言语。他见我不说话,也就不提了。”李大娘道:“呸!你还打算花言巧语冤老娘呢。他有钱,又有势,而且年纪又不大,你还不是千肯万肯,愿意跟他吗?我看他这样爱理不理的样子,就是你告诉他的主意。你要想便便宜宜就这样跟了姓金的,那可不能!慢说他是总理的大少爷,就是总统的大少爷,我也不含糊。”
晚香本没有和凤举说什么,李大娘现在一口咬定她和凤举是一条心,有些冤枉她,就不由得挤出一句公道话来。便道:“怎么样?人家花的钱少吗?人家没有招呼我以前,咱们是怎么样?招呼我以后,咱们又是怎么样?”这两句话,给凤举帮忙帮大了,气得李大娘七窍生烟,不问三七二十一,走过来,对晚香就是一巴掌。晚香冷不防,打得红了半边脸,脸刚一避过去,李大娘噼啪两下,又在脊梁上捶将下来。晚香接连挨了几下打,忍不住眼泪,便伏在沙发上大哭起来。李大娘道:“你哭吗?我也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再好说话,你还简直要向我头上爬呢。从今日起,我要守着你,看你可跳得出我的手掌心?”晚香怨气冲天,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哭了一顿,便倒在床上睡了。由正午一直睡到天快黑了,也不曾起床。身上穿的一条蓝绸小夹袄,已经皱得不像个样子。一个一字如意髻,也蓬蓬的,一直要垂到脊梁上来,随便李大娘说什么,晚香总不理会。后来快要吃晚饭了,李大娘生怕凤举撞了回来,若是见了这种样子,老大不方便,只得说道:“好孩子,你要体谅我,不要有了好处,就把我忘了。你虽不是我生的,这几年以来,我是怎么样看待你?自己养的女儿,也不能待得这样好吧?我费了一番心血,为着什么?不过指望你红了起来,我下半辈子也有个靠身。不料你一红起来,就遇到了金大爷。这样一来,你是要享福了,我白白操了几年的心,都是和你出了力,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得着,你看我是多冤?再说,我和你在一块儿五六年,现在你说一声走,马上就要离开我,叫我心里怎样不难过?”说到这里,声音就哽咽着,只管朝痰盂子里摔清鼻涕,两行眼泪,也就扑扑簌簌地落将下来。掏出手绢儿揩了一会子眼泪,说道:“好孩子,你就这样硬的心肠丢了我去享福吗?这是你的出头之日,我原不敢拦阻我,但是你也要念念我几年待你的情分,帮我一点忙才好。反正只这一回了不是?”李大娘带哭带说,说的件件有理。女子的心,是容易感动的,晚香一阵心酸,反倒和她陪了几点泪。李大娘见晚香的心思,有些转动了,于是走上前,好姑娘,好孩子,乱叫一顿。又轻轻拍着她的脊梁道:“得了,起来吧,上午是我性子急了一点,失手打了你一下,你还记在心里吗?好孩子,你别让我为难了。你干熬着大半天,也没吃什么,叫茶房去下一碗面条儿来吃吧。”说时,拉着晚香的胳膊,可就把她拉起来了。晚香也不好意思怎样拒绝,一面撑起半截身子,一面理着鬓发向耳朵后扶去。听说李大娘要下面条儿给她吃,便摇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我不吃什么。”李大娘道:“你这孩子,还生气吗?总得吃一点。”
晚香道:“要不,就弄稀饭吃吧。”李大娘道:“那也好,回头等金大爷回来了,一块儿吃饭吧。头发乱了,我给你重梳一梳,好吗?”晚香道:“这都晚上了,还梳个什么头?”李大娘道:“一刻儿不梳,一刻儿就不好过,回头大爷回来了,要带你去看电影儿,听个戏儿,临时抱佛脚,你又得着急了。”也不由晚香做声,给她把头发拆散,复重新梳好。另外又给她找了一件衣裳换了。可是这天晚上,到了十二点钟,凤举还没有来。平常凤举不来,是要先照应一声的。今天既没有说明,而且去的时候,又有负气的样子,今天晚上,恐怕不能来了。平常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李大娘就要走的。今天既然不知凤举来不来,走了只剩晚香一个人,有些不放心。半天的工夫,大家也没有做声。李大娘道:“自从搬到这里以后,金大爷从没有一晚上不来,今天怎么一回事?难道为了我和他要钱,就一赌气不来吗?我们的事情,麻烦着呢,不能就这样算了。小姑娘,你打一个电话到他家去问问看,他回家没有?”晚香道:“他家好几个电话呢,我往哪里打?”李大娘道:“你就打他家普通用的那个电话得了,还要你打到他上房里去不成?”晚香道:“我不打吧,打了电话他越拿劲儿,不肯来了。”李大娘道:“这事就是这样办,他紧一点,我们就松一点。他松一点,我们就紧一点。若是老是和他闹着别扭,那就散了,还说什么呢?”晚香道:“还是你打吧,我怕说不好。”李大娘道:“孩子,我要是你那个年岁,我也自己会打电话了,还会要你说呢。你就去打电话吧,我等着他的回话,才好走呢。”李大娘一再地催促,晚香只得拿了桌上的分机打去。那边接着电话,少不得问是哪儿?晚香一时大意,说了一句槐荫饭店。那边就说:“大爷没回来。”晚香问道:“知道在什么地方吗?”那边又说:“说不上。”晚香放下话机,李大娘道:“不是我说你,你简直是一点事也不懂,你打电话给他,为什么告诉他是槐荫饭店?他要是肯接你的电话,他老早就打电话来了。你该瞎说一个地方才对呢。”晚香道:“我说哪儿好呢?说了的地方,他不知道,还不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吗?”李大娘道:“我不和你说了。这个样子,今晚晌他大概也不会来,我不走了,明天再说吧。”从今天起,凤举老是躲避着,既不到饭店里去,也不接他们的电话。到了第四天头上,李大娘没有办法,就大着胆子打了电话到凤举衙门里来。因告诉接电话的茶房,说是有个姓李的朋友,病得很厉害,务必请金大爷过来说几句话。茶房少不得要问是哪里姓李的?李大娘却说:“只要提姓李的,他就知道。”凤举先是回绝了。无如过了一点钟,李大娘又打了电话来,还是那一套话,对茶房又是千劳驾万劳驾,务必请他回一声儿。茶房却情不过,就对凤举道:“那位李先生,大概真病了,他的太太在电话里直央告,你就去接一接电话吧。”凤举明知是李大娘捣的鬼,只得前去接着电话。李大娘一听是凤举的口音,便道:“哎呀!大爷,你真狠心哪,咱们就这样恼了吗?无论怎样对大爷不住,小姑娘现在睡在床上,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你总得念点旧情,来看一看她。”凤举连道:“好吧,好吧,回头我来看她,有什么话我们见面再说吧。”说毕,就挂上电话,不让她再说了。凤举心里原只恨着李大娘,对于晚香,并没有什么不满。现在听说晚香病了,无论是真是假,总得去看看才放心。不然,晚香也会发生误会,以为自己不去,是专门对她而发呢。因之,当日下了衙门,就到槐荫饭店里去。
晚香住的楼房,正有一个窗户下临着街上,她在窗户里,就见凤举坐一辆小敞篷汽车来了。凤举走上楼,悄悄推门而进,屋子里寂无人声,仔细看时,李大娘坐在一边抽烟卷。床上纱帐子都放下来了,床前放着晚香两只鞋,叠在一处,好像睡得很匆忙,倒上床去乱脱下鞋来似的,因为鞋尖还向着里呢。李大娘猛然抬头,很惊讶的样子,笑道:“好呀!大爷来了,这真是稀客了。”说时,走上前接了凤举的帽子,挂上衣架,一面对床一努嘴道:“睡着不多大一会儿,刚才还问大爷几时能来呢?”便叫道:“小姑娘,大爷来了。”晚香未曾答应,凤举走上前,先掀开帐子向里一看,只见晚香衣服也未曾脱,侧着身子向里,扯了半截薄被,盖着大半截身子,一条光亮的辫子,绕在枕畔。凤举笑道:“真会睡觉,睡得头发一根都没有乱。”晚香并不做声,好像是睡着了。凤举揭开被,用手扯着她的胳膊道:“醒醒吧。”晚香还是不做声。凤举道:“你醒不醒?不醒,我就要胳肢你了。”说着,伸手就向胁下掏了过来。晚香身上一触着手指尖,身子就是一扭,用手一拨道:“谁?别闹。”凤举道:“你说,还有谁呢?”晚香且不说话,扯了被,又把身子盖上。凤举道:“好!你不理我,我还是走。”说毕,就回转身来。晚香将被一掀,突然坐了起来,抓着凤举的衫袖笑道:“你走!飞也飞不了。”凤举笑道:“那为什么不理我哩?”晚香道:“大爷好几天都不来,倒说别人不理大爷呢。”凤举道:“哦!刚才你装睡,就是要报复我吗?”晚香道:“人家这一会子没有理你,你就晓得着急。你好几天不理人家,那应该怎样办呢?我问你,发了什么疯?为什么这几天不来?”凤举笑道:“我也有我的事,非得天天来不可吗?”晚香道:“你有事不能来,那也不怪你。为什么电话也不接呢?”凤举道:“你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了?我并不知道。”晚香一只手拉着他,一面用手拔鞋,站了起来。笑道:“我还矫情,你这人的心肝五脏,我全看出来了。”凤举笑道:“说话就说话,拉着我做什么?”晚香笑道:“为什么拉着你?不拉着你,你又要跑了。”李大娘笑道:“别闹吧。大爷刚从衙门里出来,让他休息一会儿吧。”晚香放了手,凤举在沙发椅上躺着。晚香跟着过来,也坐在他一处。李大娘借着缘故就走开了。这一下子,二人就像开了话匣子一般,说了一个牵连不断。这晚上,李大娘格外去得早,到了九点钟,就和凤举说:“今晚上有事,要早一点走,明天会吧。”
李大娘走后,晚香就埋怨凤举狠心,说是自己没有得罪你,为什么不来?后来又提到李大娘生气,自己挨打的事,伏在凤举身上痛哭。凤举道:“我并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满,你是知道的,我就恨她,要钱要得太厉害了。我是歇了几天不来,看她怎么样?”晚香道:“你歇了几天不来,她要什么紧?可是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这里还要受她的气。你哪是和她为难,简直是和我为难了。你最好的办法,给她几个钱,把她扔开就好了。”凤举道:“她要千儿八百的,我还有个商量,她要我许多钱,怎样能答应她?”说时,笑着拍了晚香肩膀道:“你不要傻,你现在和我在一处的日子长,还帮着她要钱做什么?要了去,她又不给你一百八十,与其让我现在多花钱,何不把这钱留着,将来好让你去花呢?”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晚香。她笑道:“我几时帮着她要钱呢?将来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还愿意你多花吗?”凤举笑道:“你既然不愿我多花,你也知道我这几天,是和她闹别扭,为什么我来的时候,你生我的气?”晚香道:“咳!你这人说是聪明,又实在是傻瓜,你要我当着她的面不这样做法,她越发地要疑心了。这一点,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等她不疑心我了,你就好去专门对付她。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卖了身子,挣钱给她用,还要挨揍,我还会帮她吗?你这样想想,就自然明白了。”凤举听了她的话,倒也相信。二人更显着亲密,就把将来成家的事,商量一会儿。从此以后,晚香也果然暗袒着凤举,不是怎样对凤举拿劲儿。吃窑子饭的人,人情练达,什么事情看不出来?李大娘知道晚香贪慕凤举的富贵荣华,心思已定,是挽不回来的。只得依着势子转圜,将晚香的身价,缓缓减少,一直减到两千块钱。凤举也知道,无可再减了,就照数给了她。托人在东城各胡同找了两天,找到一幢西式小楼房。房子虽不大,倒是整齐美观,电灯、电话、自来水、浴室、车房,样样俱全。凤举又添了许多西式家具,完全搬了进去。不到三天工夫,诸事都已齐备,凤举和晚香,就一同搬进新屋子里住。所有和凤举要好的几个同事,相送了许多东西庆贺。凤举也就办了两桌酒,闹了一晚上。
这边热闹,家里的佩芳屋里,可就异常寂寞。她本来是有孕的人,就不免缠缠绵绵地带些病相,现在老不见凤举回家,一腔幽怨,未免把病相加深。这天晚上,大概有十二点钟了。正是已凉天气,正好睡觉的时候,所有的人,全都睡了。佩芳因为睡不着,便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坐了一会儿,很想喝茶,便按电铃叫蒋妈。偏是电铃坏了,又不通电,只得踏着鞋,自己走下床来,去斟茶喝。伸手一摸桌上的茶盖,却是冰凉的。倒了半杯,喝了一口,觉得有些冰牙,只得倒在痰盂里。因用手一拿壁上的温水壶,里面却是轻飘飘的,不用说,这里面是并没有热水。因为想喝得很,只好走到窗户边,对外面连喊了几声蒋妈,但是接连几声,蒋妈并没有听见。佩芳发狠道:“你瞧,她一点听不见,睡死了吗?”于是倒上床去,斜靠了枕头躺着。就不由想起小怜来。小怜在这里的时候,睡在房后,只要一叫,她就会来的。现在没有了小怜,就觉得什么事也不便了。坐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窗子一望,只见树梢上挂着有半轮斜月,照着院子里的树木,模模糊糊的。窗纸漏缝处,吹进一丝凉风来,便觉屋里冷清清的了。佩芳也不知哪里一腔幽怨,不由得哭将起来。哭声虽然极低,可也传出户外。对院子鹤荪夫妇,先听见佩芳叫了两声蒋妈,以为蒋妈必然来了,所以没有注意。后来却没听到这面有开门关门之声,已经可怪,这时,忽闻隐隐啜泣之声。鹤荪便道:“喂!你瞧瞧去吧。大嫂怎么回事?”慧厂道:“外面阴沉沉的,我有些害怕,你送我出去,给我扭着廊下的电灯吧。”鹤荪道:“外面有月亮呢,怕什么?”慧厂道:“有月亮也瞧不见,树和花架子全挡住了。”鹤荪道:“说起来,你是什么也不怕,男女平等,为什么在自己家里,晚上都不敢出房门,还要男子做伴呢?”慧厂道:“这算什么?我就不要你做伴,我一个人也能去。”说毕一赌气便走出门去。鹤荪见夫人走了,倒又跟将出来。先就把廊下的电灯完全扭着。慧厂道:“我不要你送,你请进去。不要走出来伤了风,受了凉。”鹤荪道:“你瞧,刚才要我送出来是你。现在嫌我送出来又是你。”慧厂道:“你说我胆小吗,我就不服这口气。”慧厂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到佩芳这一边来。因隔着窗户,问道:“大嫂,你没有睡吗?”佩芳道:“白天睡足了,晚上睡不着。你怎么在这院子里站着?”慧厂道:“我先听到你叫了两声蒋妈,没有听见蒋妈答应,你要什么吗?”佩芳道:“我原要一杯茶喝,现在不要了。”慧厂道:“我那儿有热茶,我送来吧。”佩芳道:“不必了,我不喝了。”慧厂道:“你开门吧,我就送来,又不费事,为什么不喝呢?”他们这一说话,又把蒋妈惊醒。蒋妈早爬起来,开了堂屋门。佩芳的卧室门,并没有关上,是虚掩的。所以堂屋门开了,慧厂就和蒋妈走了进来。一见佩芳侧坐在藤椅上,眼睛微肿。因问道:“大嫂怎么?你身上不很舒服吗?”佩芳道:“不怎么样,就是想一口茶喝罢了。”慧厂便对蒋妈道:“你这人睡得实在死,怎么那样叫你,一点也不知道?”蒋妈笑道:“今天晚上凉一点,睡得香了,所以叫不醒。二少奶奶那里有茶吗?我去倒去。”蒋妈说毕就走了。
他们这里一来一往地开着门响,隔壁院子里,金太太也没有睡着,便披了衣服,把小兰叫醒,让她做伴,一路走到佩芳这儿来。小兰走到院里,便嚷道:“太太来了。”佩芳连忙迎了出来,问道:“这个时候,妈怎样来了?”金太太在灯光之下,对佩芳浑身上下一看,接上又牵着佩芳的手握了一握。笑道:“倒不怎么样,我在那边,听见你们开门关门,人来人去,倒吓了我一跳。”说着话走进门来,看见了慧厂,便道:“怎么你也在这儿?你两人闹什么玩意儿了?”慧厂道:“我也是刚起来呢,听说大嫂叫蒋妈要茶喝,蒋妈睡着了,所以我送了来。”金太太便对蒋妈道:“大少奶奶不舒服,你该睡得灵醒点。”回头又对佩芳道:“你们双身子,遇事都要留神。我是为你们年轻糊涂放心不下。”说时,连慧厂和佩芳都默然无话。金太太见慧厂身上只穿了一件花布短褂,那短褂又挖的是套领,有一大块脊梁露在外面,因道:“这晚上跑了出来,还只穿这一点子衣服,若是受了冻,这又是我的事。”慧厂笑道:“刚才起来得急了,所以忘了穿衣服,这样大的人,一个寒热还会不知道吗?”金太太道:“知道是知道,不过大意些罢了。平常我是不管你们,到了现在,我要不管,就没有尽我长辈的责任。”佩芳对慧厂道:“不要对她老人家说吧,越说话就越多。”金太太道:“好哇!你倒嫌我啰嗦了。”金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偷看佩芳的脸色,见她穿了一件半新旧绿色电光绒的短夹袄,袖子短短的,将手胳膊露了大半截在外面。短头发是蓬蓬地掩着两耳,这种有光的绒衣,在灯光下互相映照,越发是脸色黄黄的。再一看床上,一条绿色湖绉秋被,敞着半边,乱堆在一头。那一头,并排放着两个软枕。由此便想凤举这么久没有回家,把佩芳一个人扔在屋里睡,很是不对。在平常也不要紧,在佩芳这样愁病不离身的时候,让她更添一种心事。便道:“凤举这东西越发不成样子,我明天要把他叫在他父亲当面,痛加申斥,今天晚上我叫你八妹来和你睡吧。”佩芳笑道:“八妹睡觉,是满床打滚的,我不敢领教,我并不怕,不要麻烦她吧。”金太太道:“哦!我也糊涂了,怎样叫她来?她乱踢起来……”金太太说这话时,慧厂向着佩芳微笑,佩芳连说道:“哟!你老人家听错了,我不是这意思。要不,还是请八妹来吧。”金太太道:“请她来我可当不起这个责任。”蒋妈在一旁笑道:“太太向来是不说笑话的,只一提到要添孙少爷,也是乐呢。”佩芳道:“先是叫你不醒,这会子你的精神来了。”金太太对蒋妈道:“是真的,以后睡觉可别睡得那样死。这几日大爷不在家,你格外地小心一点。”又对慧厂道:“你也去睡吧,要是在这里坐也得添上一件衣服。”慧厂听了,只是傻笑。金太太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走出去。走到廊上又走回来对慧厂道:“快去添衣服啊,怎么还在这儿待着呢?”慧厂笑道:“我这就去。”金太太等她一直回房去,这才走了。佩芳这屋子里的事,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慧厂那边,可又闹起来了。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这边慧厂刚进门,鹤荪握着她的手道:“可不是凉?”慧厂将手一摔道:“动手动脚,什么意思?”鹤荪道:“我看你穿一件单衣服,怕你凉了,摸一摸你手,这倒给我钉子碰?”慧厂道:“凉不凉,我自己知道,谁要你这样假情假意的?”鹤荪笑道:“我真落不到一句好话,这又算假情假意的。趁着咱们睡足了,得把这理谈一谈。你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吗?无论如何,这男女平等的原则里,不能说妇人对于她丈夫,要在例外的。”慧厂笑道:“哼!那难说,也许有人例外。”鹤荪道:“不用多提了,凭你说话这种口气,你先就以弱小民族待我了,哪儿平等去?”慧厂让他一人说去,向床上一倒,侧身向里,便一声不响去睡觉。鹤荪见她侧着身子睡着,没有盖被,就把床里那条秋被牵开,给她盖了半截身子。慧厂将身一翻,便把盖被一掀,掀在一边。鹤荪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给你好好地盖了被,你倒生气,我就让你去凉,不管你这闲事。”说毕,便取了衣架上一件湖绉夹袄穿上,扑通一声,将房门带上,就走出去了。慧厂假睡的时候,回头就看鹤荪穿了长衣服,且不理他,看他怎样?后来鹤荪开了门出去,慧厂便一翻身爬了起来,对着窗子外说道:“你赶快去吧,越远越好。半夜三更,跑了出去,回头好意思回来吗?”鹤荪在院子里听得清楚,只是默默无语的,低头出去。
到了外边,就站在燕西屋外边,噼噼啪啪打门。燕西问是谁?鹤荪道:“是我,你把门开了,让我进来。”燕西道:“这大半夜了,要什么东西,明天一早来拿吧。”鹤荪道:“我既然要你开门,我自然有事要进来,你打开来吧。”说着,又不住地将手敲着。燕西被催不过,只得爬起来,将门开了。电灯底下,见鹤荪穿一件长衣,六个纽扣,只扣着两个,敞着一片大衣襟,风吹得飘飘然。因让他进来,问道:“要什么东西,这样雷厉风行地赶着来?”鹤荪道:“什么东西我也不要,你二嫂不住地和我麻烦,晚上睡不着,我要在外面睡一夜。”燕西笑道:“不成不成,我一个人睡得很好的,我不赞成凭空地加上一个人。”鹤荪道:“这么一张大床,怎样不能睡两个人?”燕西道:“要闹要吵,还有天明呢。半夜三更,跑来吵人家,这岂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鹤荪道:“我就是不愿夜晚和她闹,不然,我还不躲开呢。你让不让我睡?你不让我睡,就把那条绒毯给我,我在这沙发椅上睡。”燕西道:“我不是不让你睡,明天二嫂知道了,说我们勾结一气,又要说你们弟兄不是好人那句话了。”鹤荪且不说那许多,将燕西床头边叠好的那条俄国毯子,扯了过来。沙发椅上原有两个紫缎鸭绒垫,把它叠在一起,便当了枕头,身子往沙发椅上一躺,扯了毯子,由下向上一盖,说道:“嘿!舒服。”燕西笑道:“一条毯子哪成?仔细冻了。还是到我床上来睡吧。”鹤荪将身一翻,说道:“我们城门失火,凭什么要殃及你池鱼呢?”燕西道:“得,你瞧吧。冻了可不关涉我的事。”于是两人各自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金荣进来拾掇屋子,一见鹤荪躺在沙发上,便道:“二爷怎样睡在这里呢?”鹤荪业已醒了,听见说,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金荣道:“早着呢,还不到八点钟。”鹤荪道:“你到我那边去,叫李妈把牙刷牙粉和我的马褂帽子,一齐拿了来。”金荣听了这句话,就知道他又和二少奶奶生了气,自己哪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去拿东西。听说了,只对鹤荪笑笑。鹤荪道:“去拿呀!你笑什么?”金荣道:“这样早,上房里的人,都没有起来,怎么拿去?”鹤荪道:“李妈比你还起来得早呢,去吧。”金荣只是笑,却不肯去。鹤荪道:“你为什么不去?你是七爷的人,我的命令,就支使你不动吗?”燕西被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因一翻身坐起来,笑道:“不是我替他辩护,二哥自己都不敢进去,他是什么人,敢进去吗?”鹤荪听了燕西这话,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道:“我为什么不敢进去?我怕一早起来吵,吵得别人不好睡觉罢了。”说毕,披了衣服,就向里走。刚一走到回廊门下,只看见秋香蓬一大把头发,手上拿了一串白兰花,由西院过来。鹤荪对她招了一招手,笑道:“过来过来,我有一件事托你。”秋香将那串花向背后一藏,笑道:“这个花是有数目的,二爷要拿可不成。”鹤荪笑道:“你真小气,我不要抢你的花哟,我要你进去给我拿东西呢。”秋香道:“拿什么东西?让我把花送回去,再给你拿吧。”鹤荪道:“何必多跑那一趟?你就到我屋里去对李妈说,把我的牙粉牙刷,一齐拿来,还有我的帽子马褂,也顺带来。”秋香把鼻子嗅着白兰花,向着鹤荪微笑。因道:“你两口子又闹别扭吗?”鹤荪笑道:“嘿!这东西,越发没有规矩了。索性把我两口子也说出来了。”秋香笑道:“这不算坏话呀。要不,你自家儿去拿去,我不去,别让二少奶奶骂我。”说毕,转身就要走。鹤荪一把将她拖住,笑道:“我不怪你,还不成吗?”秋香道:“我拿是去拿,二少奶奶要不给呢?”鹤荪道:“不能。不给你给我一个回话就是了。你去吧,我在七爷屋子里等你。”秋香听说,也就答应着去了。鹤荪本想到燕西屋里去等的,转身一想,燕西见了空手回来,还不免说俏皮话的。就不走开,还在原地站着。不到五分钟,就见秋香飞跑地走来了,鹤荪见她两手空空的。便道:“怎么着?她不让你拿吗?”秋香道:“不是,我少奶奶不让我去。”说到这里,可就把嘴一撅,说道:“为你这个事,人家还挨了骂呢!少奶奶说多事。”鹤荪道:“唉!你们心里就搁不住一点事,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她呢?得了,我不劳你驾了,我自去吧。”
鹤荪事出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自回自己屋子里去。恰好李妈在扫廊檐下的地,看见鹤荪,刚要把嘴说话。鹤荪笑着连连摇手,又指了一指屋子里,李妈会意,扔了扫帚,就走下台级迎上前来。因轻轻地笑问道:“二爷怎么昨晚半夜三更地跑出去了,在哪里睡了一宿?”鹤荪道:“我在七爷那里睡着的,她起来了没有?”李妈道:“没有,睡着呢。”鹤荪道:“你进去把我的帽子和马褂拿来。”李妈笑道:“你又生气呀?你自己去得了。”鹤荪看她的样子,更是不行。心想,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去吧。于是轻轻地走进房去,把衣服帽子拿出来了,又把牙刷牙粉也拿来了。刚要出房门,慧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冷笑道:“你拿这几样就够了吗?敞开来多拿些走,省得要什么又到这儿来。这样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谁还拦住你,不让拿不成?”鹤荪听了这话,是有些不好意思走。便将所有的东西,又复完全送了进来。因道:“我让你,那还不好吗?你若嫌我让得不好,我就不让。”于是便叫李妈舀了洗脸水来,就要在慧厂盆架上洗脸。慧厂道:“这地方不是你洗脸的地方。你爱到哪里去,就请便到哪里去吧。”鹤荪笑道:“你这样子似乎有些喧宾夺主了。你也不问问我这儿是姓金姓程呢?”慧厂道:“姓金怎么样?姓程怎么样?难道这地方还不让我住吗?你说我喧宾夺主,我就喧宾夺主,到底看你怎么样?”说着,将鹤荪手上拿的手巾,一把夺了过去。“我不要你洗,你怎么样?”鹤荪笑道:“得了吧,谁和你淘这些闲气呢?我等了半天了,你拿给我吧。”慧厂道:“没有廉耻的东西,谁和你闹闹又笑笑?”鹤荪自己再让一步,见慧厂还是相逼,不由得怒从心起,便道:“好好好!就让你,难道我还找不到一个洗脸的地方吗?”说时,穿了马褂,戴上帽子,就向外走。慧厂道:“哼!那怕什么?你也不过学着大哥的样子躲了不回来。那倒好,落得一个眼前干净。”鹤荪听了这话,气上加气,心想,妇人有几分才色,就不免以此自重,威胁她的丈夫。但是有才有色的妇人,天下多得很,我果然就被你威胁着吗?我就不回来,看你怎样办?
鹤荪一下心狠,到了燕西那里,胡乱洗了一把脸,只把手巾擦擦牙,牙粉都不用了。燕西看见,在一边笑道:“好端端生气,这是为着什么?”鹤荪并不做声,斟了一杯热茶,就站在地下喝。一面喝着,一面直吹。燕西笑道:“我看二哥这样子是等着要走,有什么急事,这样忙法?”鹤荪依然不做声,喝完了那杯茶,放下杯子就走。偏是放得未稳;袖口一带,碰了一响。鹤荪一回头,只对燕西笑了一笑,便向外走了。心里想着,盐务署这每月三百块钱,是准靠得住的,可是自己为了不大向西城去,一月难得到衙门去一回,究竟于良心上说不过去。况且自己又是个参事上行走,毋庸参事,倒也罢了,索性毋庸行走起来,未免说不过去。趁着今天出门很早,何不去应个卯?这样想着,于是出门之后,直向盐务署来。
到了衙门里,一看迎面重门上挂的钟,还是九点半,衙门里还静悄悄的,上衙门的人似乎还不多。一直走到参事室外,隔了门帘子,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人,便把脚步放慢一点。走到门帘子边,却抢出来一个茶房,用手高撑了帘子让鹤荪进去。鹤荪一看屋子里,哪有一个人?倒是各办公桌上,笔墨摆得齐齐整整的,桌子上光光的,没有一点灰尘。中间一张大些的桌子,放了一把茶壶,反叩着几套杯碟。一连放了几份折叠着的日报。鹤荪是个行走,这办公室里,并没有他的桌子,所以他将帽子取下,挂在衣架上,就先大桌子边坐下。茶房打了一个手巾把子,递到他手里,他随便擦了一把,向茶房手上一抛,拿了面前一份报,一面看着,一面向茶房问道:“今天还没有人来吗?”茶房微笑道:“早着哩!不到十一点钟,赵参事不会来的。”鹤荪道:“别个人呢?”茶房道:“别个人比赵参事更晚,也不能天天到。这也只有几位办事的参事是这样,你……”说着一笑道:“忙着,就别来吧,大家都是这样。”鹤荪翻了一翻报,茶房倒上一杯茶来,又喝了一口,觉得无聊得很,站起来道:“我也不等他们了,走吧。”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走出盐务署来。
他这回是坐汽车来的,走出衙门来,依然坐上汽车,本想到小馆子里去,找两个朋友吃饭的,伸手一摸袋里,真是出来得匆忙,一个钱不曾带。钱都在箱子里,这不能不回去走一趟的了,尤其是自己有一张四百块钱的支票,字也签了,图章也盖了,只要到银行里去兑款就行。这要落到慧厂手上去了,这就别想拿一个钱回来。这一笔款她是不晓得,不如趁早回去,将款拿到手上再说。这样想着,便叫汽车夫开了回去。到家之后,就装成没有事的样子,一如平常,走回院子里去。只见慧厂拿着一对哑铃,在走廊上,忽高忽低地操着。她穿了短袖的褂子,裙子系得高高的,露出两条大腿。便笑道:“我们家哪里跑出这大一个小学生来了?”慧厂依然操她的,只当没有听到。鹤荪见她并不说什么,带着笑容便走到房子里去。走着路时,一面解着马褂纽扣,表示是回来休息的样子。走到屋子里,将马褂脱下,便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喝。这时,只听到外面屋子里,两个哑铃,在地板上一阵乱滚,接着门帘呼噜一下卷着响,慧厂走了进来了。鹤荪放下茶杯在茶几上,连忙笑着一抱拳道:“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我们和了吧。”慧厂本来板着脸的,看了他这样子,脸就有些板不起来。接着,鹤荪就把那茶杯斟满了茶,双手捧着给慧厂道:“得!这算是我赔罪一点表示。可是你不能摔这茶杯子。”慧厂鼓着脸道:“偏要摔,你敢递过来。你敢把我怎么样?”鹤荪笑道:“我敢怎么样呢?不过这杯子是你心爱之物,还是我们结婚纪念品呢。瞧着这杯子,你喝一口茶吧。不然,我这面子真搁不下来。”慧厂道:“你还要什么面子?要面子,也不在我面前讨饶了。”说着,扑哧一声笑了,接过那茶杯来。鹤荪笑道:“因为我爱你,我才怕你。可是你不爱我呢,因为你不怕我。”慧厂笑道:“你别废话!你今天是回来赔罪的吗?你是为了那张支票回来的吧?对不住,我用了。”说毕,一仰脖子把杯茶喝了。正要将杯子放到桌上,鹤荪一伸手,将杯子接着,笑道:“还来一杯吗?”慧厂笑道:“你不要那支票吗?”鹤荪笑道:“是箱子托上夹的那张支票吗?我原是交给你保存的。你别冤枉好人,我真是给你赔罪来着。我想,我半夜三更跑出来,当然是我不对,所以回来讲和。你不信,那支票你就花着。”慧厂笑道:“我这人服软不服硬,明知你是假话,可是说得很好听,我也就算了。谁花你的钱?我有的是呢,拿去吧。”说着,在衣袋拿出那张支票,向地下一扔。鹤荪一弯腰捡了起来,果然是自己要的那张支票,连忙地就将票子叠了起来。慧厂笑着哼了一声道:“我说如何?”鹤荪笑道:“这可难。你想,要是你扔在地下,我不捡起,这该当何罪?现在听你的命令,你说,这张支票应当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省得我又做得不对。”慧厂笑道:“拿去花吧。只要你正正经经地不胡来,你挣的钱你花,我是不干涉的。”鹤荪趁着这个机会,将支票向袋里一揣,对她拱拱手,低声笑道:“昨天晚上得罪了你,我今天晚上再赔礼。”慧厂道:“你就是这样不受抬举。你今天把老七一只茶杯子摔了,你可知道那是人家心爱之物?吃过午饭,你把这杯子送给他吧。”鹤荪正愁不得脱身,就答应了。吃过午饭,带了那只青花细瓷海杯,就送到燕西屋子里来。可是燕西今天大忙特忙,也是不在家了。
原来鹤荪清早所打破的那只瓷杯,正是燕西心爱之物。他一笑走了不要紧,燕西是懊丧不迭,只叹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夹在里面倒这样一个小霉。这是雨过天青御窑瓷,最难得的东西。我总共四个,两个送人了,两个自己摆着,现在只剩一个了。”金荣正站在旁边,便弯腰拾了起来,笑道:“还好,只破了两半边。让锔碗的来锔上几个钉子,还可以用。”燕西道:“你知道什么?这种东西,要一点痕迹也没有那才是好的,这种清雅的颜色,锯上一大路钉子,那多么难看?你说好,你就拿去吧。”金荣依然站着,还是笑。燕西道:“一清早就让二爷闹得昏天黑地。你走吧,我还要睡呢。”金荣笑道:“你是忘了一件事了,还不该办吗?”燕西道:“什么事?”金荣道:“后日就是中秋了。”燕西道:“中秋就中秋,与我什么相干?”金荣道:“这两天送礼的热闹着呢。你……”这一句话,把燕西提醒。笑道:“我果然忘记了。你瞧瞧德海在家没有?让他开那辆小车,我上成美绸缎庄去。”金荣道:“也没有这老早就去买绸缎的,这总是下午去买好。”燕西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绸缎庄早上就不欢迎主顾吗?”金荣道:“不是他不欢迎主顾,早上绸缎庄没有什么生意,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意思。到了下午,那可就好了。太太小姐少奶奶全都去了,不说买东西,瞧个热闹,也很有意思的。”燕西笑道:“胡说!我不管你们,你们越发放肆了,倒常常拿我开玩笑!你对大爷二爷说话,敢这样吗?”金荣笑道:“谁让七爷比我小呢,小时候,听差的伺候你,你随便惯了。所以到了现在,谁也不怕。”燕西道:“别废话了,叫他去开车吧。”金荣道:“不是我多嘴,你做事就是这样性急,这样早,大干大闹地坐了车出去,不定上房里谁知道了,都得追问,这一问出来了,就是是非。到了吃过午饭,你随便上哪儿,别人也不注意。这会子打草惊蛇地往外跑,不能说没有事。这不是自捣乱子吗?”燕西想了一想,这话很对。便笑道:“我就依你的话,下午再去。这一说话,我不要睡了,你把今天的报,拿来我看。”金荣听说,便把这一天的日报,全拿了来,报上却叠着两张小报。燕西躺在沙发上,金荣就把一叠报,放在沙发边的茶桌上。燕西先拿起两张小报,什么也不瞧,先看那戏报上。好几家戏园子,今天的戏都不错,又不由得想去看戏。但是要看戏,买东西就得早些才好。
正这样盘算着,门一推,玉芬伸着半个脑袋进来。燕西看见,连忙坐了起来,笑道:“哎哟!怎样这么早,三嫂就来了?”玉芬才扶着门,走了进来。笑道:“二哥不在这里吗?”燕西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昨晚上就在这沙发椅上睡了一宿,刚才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有什么事找他吗?”玉芬道:“我不要找他,我问他为什么和二嫂生气?我很想来做一个调解人呢。”一面说话,一面就拿起茶桌上的小报来看。笑道:“嘿!今天共和舞台的戏不错,配得很齐备的《探母回令》,这个小旦陈玉芳,不是你很捧他的吗?今天得请我去听戏。”燕西笑道:“别家我无不从命,这共和舞台,算了。”玉芬道:“为什么算了?你捧的角儿我们不配去看吗?”燕西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探母回令》这出戏,我实在看得腻了。”玉芬道:“谁叫你看呢?你听戏得了,看腻了,听总听不腻的。若是听得腻,为什么大家老在家里开话匣子呢?”燕西只说一句,她倒前后驳了好几层理由。实在他的意思,因为逢到陈玉芳唱戏,鹏振一班朋友,共有七八个人,总在池子里第二排上。那第二排的椅子,是他们固定的,并不用得买票,戏园子里自然留着。今天既然有好戏,鹏振岂有不去之理?若是两方碰着,玉芬是个多心的人,岂能不疑呢?因此,他所以不愿去。玉芬哪里知道这一层缘故,笑道:“你非请我去不可!你不请我去,我就和你恼了。”燕西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就请你吧。可是……”玉芬笑道:“别可是,这用不着下转语的。”燕西笑道:“不是别的要下转语,因为吃过饭,我有一件正经事要办,不定耽搁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若是我回来晚了,三嫂可以先去,反正我一定到就是了。”玉芬摇着头道:“哼!你没有正经事。你不声明,我还不疑心,你一声明,我倒要疑心你想逃了。”燕西笑道:“我一不读书,二不上衙门,照说,是没有什么正经事。但是朋友我总是有的,会朋友还不能算是正经事吗?”玉芬道:“好吧,反正你不来,我也是要去,而且我代表你做主,钱花得更多。花了钱,我还怕你不认账吗?”燕西也不再说,就这样笑了一笑。但是他心里可在计算,要怎样知会鹏振一声才好。若不知会他,事情弄穿了,鹏振不要疑心自己在里面捣乱吗?因是各处打听,看鹏振究竟在什么地方?偏是各处找遍,并不见鹏振一点影儿。只得慢慢走着,走到鹏振自己院子这儿来。一见秋香站在回廊上晾手绢,便和她丢了一个眼色。秋香一抬头,见他站在月亮门中,心里已经会意,眼珠儿对上面屋里瞟了一瞟,然后望着燕西点点头,微把嘴向前一努,燕西也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站在月亮门屏风后边来。一会儿工夫,秋香来了,笑道:“七爷什么事?要我给篦一篦头发吗?”燕西说:“不是。”秋香道:“不要,就是洗手绢?”燕西道:“也不是。”秋香低着头一看,见燕西手甲很长,笑道:“是了,要我给你修指甲呢?”燕西道:“都不是,我给你主人报信来了。照说,你也得帮他一个忙。”秋香笑道:“这又是什么事呢?你为我们三爷来着吗?”燕西道:“你知道三爷哪里去了吗?你见着他,你就私下告诉他,今天千万别去听戏,就说你少奶奶要我请她,已经包下一个厢了。”秋香道:“三爷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回来不回来呢?”燕西说道:“不回来就算了。若是回来了,你就把我这话告诉他。”燕西说完,他自出去。
秋香听了这话,又有一件小功劳可立,很是欢喜。玉芬正在屋里捡箱子,燕西和秋香说话,她果然一点也不知道。倒是事情凑巧,鹏振上午在外面忙了一阵子,恰好回来吃午饭。秋香心里藏着一句话,巴不得马上就告诉鹏振。无如鹏振坐在屋里老不动身,秋香有话,没有法子说,只是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她倒急得心里火烧一般。鹏振不明就里,反说道:“秋香,你丢了什么东西吗?老是跑进跑出做什么?”秋香被他说破,只好走了出去,不再来了。一直等到送饭进来,将碗筷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玉芬不在这里,秋香趁了空子,站到他面前,轻轻地说道:“三爷,七爷说……”刚说到这个“说”字,玉芬在隔壁屋子里咳嗽着,秋香就把话忍回去了。到了此时,鹏振才明白过来,今天上午秋香所以来来去去,都是为着这一句话了。听了这话,当时搁在心里,吃过饭,便直接去找燕西,看他有什么话说。但是燕西记着去买绸缎,已经坐了汽车走了。鹏振向回走时,恰好秋香追了来。鹏振问道:“七爷对你说什么了,你怎样不说完?”秋香道:“七爷说,今天请三少奶奶去听戏,可请你千万别去!”鹏振突然听了这话,倒愣住了。便问:“那为什么?”秋香道:“我也不知道,是七爷这样告诉我说的。”鹏振仔细一想,这决计是指着共和舞台的事。但是他们何以好好地要听戏?这却不可解了。当时走回房去,忍不住,先问玉芬道:“你要去听戏吗?”玉芬道:“你听见谁说的?”鹏振道:“老七告诉我的。”玉芬道:“瞎说,老七早出门去了。”鹏振道:“这是很不要紧的事,我瞎说做什么?老七出去了,他就不能留下话来吗?”玉芬道:“他请我看戏,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他还巴巴地留下话来告诉你干什么?”鹏振不能再往下辩白了,只好对她一笑,就匆匆离开来。但是他又怕秋香传话传错了,耽搁了今日一天戏没看,也是不好。因此,重复到燕西那里去等着,等他回来问个清楚明白。
但是这个时候燕西正在绸缎庄楼上,将绸缎大挑特挑呢。两三个穿长衣的伙计,包围着燕西,笑道:“七爷是自己买料子?还是替哪位小姐买?”燕西道:“我买点东西送人。”一个老些的伙计道:“送人的料子,要好些的,有有有。”说时,便对年轻些的伙计道:“去!把新到的法国绸缎……”燕西道:“不要那个。我是送小姐们的。”老伙计笑道:“是,我知道,法国绸很好。爱挑热闹些的,就是绮云绸吧?电印绸也好,那是印成的花样,做旗袍最好。七爷都让他拿来看看吧?七爷是要漂亮的,我知道。”燕西笑道:“我只说一句,你就报告这一大套,我都被你说迷糊了。好在绸缎出在你们这儿,爱叫什么都行,就是无缝天衣也好。什么叫做绮云绸?这个名字,倒也响亮,你拿了来给我看看。”但是在他说这句话时,那几个伙计左一抱,右一抱,早在玻璃罩上,堆了一大堆绸缎。一个年轻的伙计拿了一匹料子。将它抖开,就披袈裟一般,披在肩上。他笑道:“七爷,你瞧瞧,就是绮云绸。”燕西一看,是杏黄底子,上面印满了红花。燕西摆了摆头道:“太热闹。”那个年老伙计道:“七爷你瞧,这个不错!”燕西看时,只见他手上悬空拿着雨过天青色的绸料,上半截是纯青的,并无花样。但是那颜色,越下越淡,淡到最下,变成嫩柳色,在那地方,有一丛五色花样,就如绣的一般。那有胡子的老伙计,将绸料贴着胸上悬了下去。那一丛花,拖到两膝边。他慢慢走着路,把下面那一丛花的绸料,故意摆荡着。他翘着胡子对燕西笑道:“七爷,你瞧,多么漂亮!这要做一件旗袍,远望像短衣长裙,近望又是长衫,真好看。”燕西见这一个老头子披上这个,他已忍不住笑。现在这老伙计走起来,还是装成那轻移莲步的样子,燕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恰好隔壁一架玻璃罩上,有两位姨太太式的女客,在那里剪料子,看见老伙计作怪,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把手绢子来蒙住脸。那老伙计极力要讨好,倒不料砸了一鼻子的灰,羞得一张脸全成紫色。燕西怕人家过于难为情,就笑道:“这个料子很好,你就照着衣服的尺寸,给我剪上一件吧。”老伙计借着剪料子就把这事掩饰过去。又捡出许多不同颜色的料子,请燕西挑选,说送人的东西总应成双。燕西道:“剪衣料有什么双不双?你们想多卖一点就是了。”老伙计笑道:“七爷,这话不应该你说,遇到你这样的主顾,不多做一点生意,还到哪里去找哩?就凭你七爷送礼,也绝不能送一两样。”他们在这里说话,刚才含笑的那位女宾,就不住地向这边瞧过来。燕西见了有人望着,要那个虚面子,便笑道:“那当然不能送一件,但是这几样料子,怕受主未必愿意。”老伙计道:“那很容易办,多买一点就行了,送人家好几样,总有一两样合人的意思。”燕西道:“我也不要这些电印的,我要些随便样子的吧。”那些伙计听了这话,就一阵风似的,搬了许多料子,放在燕西面前。那几位女宾更注意了,彼此交头接耳,好像就在说些什么。燕西见这种情形,落得出个风头,伙计说哪样好,就剪哪样,一刻工夫,剪了八九样。伙计还要送料子给燕西看时,壁上的钟已经一点多钟了。便道:“得了,我没有工夫了,你给我搬上汽车去吧。”伙计一面将料子包起,一面开上账单来,燕西看也没看,就向袋里一揣。说道:“写上账吧。若要现的也可以,下午到我宅里去拿吧。”老伙计道:“写上得了,七爷是不容易在家的。”燕西带着那些绸料,一直就坐上汽车到落花胡同来。他先就给金荣十几块钱,买了水果月饼之类。这时,就联合这些绸料,叫金荣捧着,一齐送到冷家去。在他,又是一笔得意文章了。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这个时候,宋润卿在天津有事耽搁还没回来,冷太太突然又收了这些礼物,真过意不去,便亲自到这边来道谢。因道:“金先生上次过生日,一点也不让我们知道,我们是少礼又少贺。这会子,我们正想借着过中秋,补送一点东西。你瞧,我们这儿东西还没预备,你又多礼,直教我过不去。清秋的舅父又不在家,我们想做一个东道都不能够。”燕西笑道:“伯母快别说这个话,宋先生临走的时候,他还再三叮嘱,让我照应府上。偏是家父这一程子,让我在家里补习功课,我来到这边的时候极少。”冷太太道:“我们那儿有个老韩,有些事也就可以照管了。若是真有要紧的事,我自然是会请教的。”燕西笑道:“我实在没事,倒好像极忙似的。不然,天气现在凉了,我应该陪伯母去看两回戏。”冷太太道:“我又不懂戏,听了也是白花钱,清秋现在和同学的家里借了一个话匣子来,一天开到晚,我就觉得听腻了。她倒很有味,开了又开。”燕西道:“我不知道冷小姐欢喜这个,我要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话匣子,可以相送。借的是怎么样子的话匣子?”冷太太道:“若没事,可请到我那边去看看。现在她正在那儿开着呢。”燕西把玉芬看戏的事全忘了。便笑道:“很好很好,我也过去谈谈。”于是冷太太在前,燕西跟着后面。那话匣子在北屋门口一张茶几上放着,清秋端了一张小凳,两手抱着膝盖,坐在树底下听。这个日子,树上的红枣子,一球一球的,围着半黄的树叶子,直垂下来。有时刮了一阵小风过去,噼噼啪啪,还会掉下几颗枣子来。就在这个时候,扑的一声,一样东西打在清秋头上。头发是松的,那东西落下,直钻进人的头发里去。清秋用手扪着头道:“哎哟!这是什么?”手一掏,掏出一看,是粒枣子,就随手一扔。这一扔,不偏不倚,恰好燕西一举手,扔在他衫袖里面,燕西用手在袖子里捏着。伸出来一看,见是一粒红枣,就在冷太太身后对她一笑,把枣子藏在袋里了。清秋无意之中,倒不料给燕西捡了这样一个便宜。因为母亲在当面,依然和燕西点头。燕西道:“我不知道密斯冷爱听话匣子,我要知道,早就送过来了。我那话匣子,戏片子是全的,出一张,我就买一张。可是摆在家里,一个月也难开一回。”清秋笑道:“大概这话很真,我总没有听过呢。不然,若是记在心里,何以没有和我提过一声儿呢?”燕西笑道:“正是这样,宝剑赠与烈士,红粉……”燕西一想,红粉赠与佳人,这一句话有些唐突西施,便道:“逢到这种东西,早该赠与爱者。”冷太太道:“哎哟!话匣子坏了。”听听,原来片子已经转完了,只是沙沙地响。清秋这才抢上前,关住了闸。清秋道:“坏了没有,坏了可赔人家不起。”燕西笑道:“这也很有限的事,何必说这种话呢?”清秋仔细看了看,却幸还没有什么损坏,于是拿去唱片,将话匣子套上。燕西笑道:“为什么?不唱了吗?”清秋道:“客来了,可以不唱了。”
燕西道:“我这是什么客?有时候一天还来好几回哩。”清秋并没有理会燕西说话,竟自进屋子里去了。一会儿工夫,只见她托了两只大玻璃盘子出来。燕西看时,一盘子是切的嫩香藕片,一盘子却是红色的糖糊,裹着许多小圆球儿,看不出是什么,倒好像蜜饯一类的东西。清秋抿着嘴笑道:“金先生不能连这个没有见过。”说时,就取出两把雪白的小白铜叉,放在桌上,因道:“请你尝一尝,你就知道了。”燕西吃东西,向来爱清爽的,这样糊里糊涂的东西,却有些不愿。但清秋叫他吃,他不能不吃,因就拿了叉,叉着一个小圆球儿,站着吃了。一到口,又粉又甜,而且还有些桂花香。笑道:“我明白了,这是苏州人吃的糖芋头,好多年没有尝了,所以记不起来。”清秋道:“猜是猜着了,但是猜得并不完全,苏州人煮糖芋头,不过是用些砂糖罢了,我这个不同,除了砂糖换了白糖外,还加有栗子粉、莲子粉、橙子丝、陈皮梅、桂花糖,所以这个糖芋头,是有点价值的。”燕西笑道:“这样珍品,我一点不知道,我这人真是食而不知其味了。我再尝尝。”他说时,又叉了一个小芋头吃着。清秋笑道:“这大概吃出味来了。”燕西道:“很好,很好,但是这样吃法,成了贾府吃茄卷了。这芋头倒是不值什么,这配的佐料,可是太值钱了。”清秋道:“原来没有这样做法的,是我想的新鲜法子。”这个时候,冷太太刚进内室去了。燕西笑道:“我看这样子是专门弄给我吃的,谢谢!但是你怎知道我今天会来呢?”清秋抿嘴笑道:“有两天没来了,我猜你无论如何,今天不能不来。”燕西皱眉道:“自从暑假以后,你要上学,我又被家里监视着,不能整天在外,生疏得多了。你不知道,我对父亲说,这里的房子已经辞了呢。”清秋道:“我看你有些浪漫,你既然不能在外头住,你又何必赁隔壁的屋子呢?”燕西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若不赁隔壁的屋子,我到你家,就要开着汽车一直地来,来多了……”说到这里,回头一望,见冷太太并没有出来。因道:“怕伯母多心。”清秋道:“多什么心?你指望她是傻子呢。你看她疼你那一分样子,肯当着外人吗?”燕西道:“虽然这样说,但是直来直去,究竟嫌不好。我想免得越过越生疏。我们哪日再到西山去玩一天,畅谈一回。”清秋微笑道:“生疏一点好,太亲密了,怕……”燕西微笑道:“怕什么?怕什么?你说。”说时,用食指蘸了一点茶水,大拇指捺着,遥遥向清秋一弹。清秋微微一瞪眼,身子一闪说道:“你就是这样不庄重,怕什么呢?月圆则缺,水满则倾,这八个字,你也不知道吗?”燕西皱眉道:“你总欢喜说扫兴的话。”清秋道:“我并不是爱说扫兴的话,天下的至理,就是这样子。”燕西笑道:“年轻轻儿的人说这些腐败的话做什么?我就只知道得乐且乐,在我们这样的年岁,跟着那些老夫子去读孔孟之道,那是自讨苦吃。”说到这里的时候,冷太太已经出来了。两人的言语,便已打断。燕西一面吃着东西,一面和她们母女闲谈。总想找一个机会,和清秋约好,哪一天再到西山去。偏是冷太太坐在这儿不动,一句话没有法子说。
忽然当当当,钟响三下。燕西陡然想起,还约了人听戏,这个时候,自己还佯而不睬,玉芬一定在家骂死。便和韩妈要了一把手巾擦脸,笑道:“我是谈话忘了。一个朋友约一点钟会面,现在三点了,我还在这里,糟糕不糟?”说毕,匆匆地走到隔壁,一迭连声,催着开车,上共和舞台。坐上车子,一面掏出表来,一面又看街上。好容易急得到了,跳下车来就向楼上包厢里走。心里可想着,叫是叫了金荣来包一个包厢的,也不知他来过没有?若是没有,三嫂一定先来碰个钉子回去了,我这必得大受教训。一直走到二号厢后身,四围一望,并不见自己家里人。今天这事,总算失了信,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就要走,刚刚便要转身之时,忽然觉衣襟被人扯住,回头看时,却是白秀珠。原来自己背对着一号,玉芬就在一号里,这里,就是她和秀珠,带着秋香和一个老妈子。所以燕西没有留神看出来,此时一看到,他也来不及绕道了,就在包厢的格扇上爬了过来。玉芬道:“哼!你好人啦,自己说请人,这个时候才到,要不是我们先到,哪里有座位?”燕西笑着,还没说什么话,秀珠已到右边去,将自己的那张椅子,让与燕西。燕西虽然不愿意当着玉芬就和秀珠并坐。但是人家已经让了位子,若是不坐下,又觉得不给人面子,只好装成漠不经心的样子,将长衫下截一掀,很随便地坐了下去。秀珠将栏杆板上放的茶壶,顺手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伸手扶着杯,道了一声谢谢。玉芬笑道:“你真不惭愧,今天是你的东,你早就该包了厢,先到这里来,等着我们。你不来也罢了,也该叫一个人,先买下包厢的票。可是你全不理会,自己还是去玩自己的。这会子戏快完了,你才慢慢地来。来了也不道歉,就这样坐下。你以为秀珠妹妹她是倒茶给你喝呢?你要知道,她可是掼你。”燕西望着秀珠道:“是吗?”这一句话正要问出来,秀珠笑着说道:“我倒茶是一番好意,可没有这种心思。表姐只管怪人,把我的人情也要埋没了。”玉芬道:“这样说,他来迟了,是应该的?”秀珠笑道:“我并非说是应该的,不过你怪他,可不能把我这事合为一谈。”玉芬将脸掉过去,望着台上,说道:“我不说了,你有两张嘴,我只一张嘴,怎样说得赢你?”秀珠本来是无心的话,看那样子,玉芬竟有些着恼,她也只好不说了,就对燕西丢了一个眼色。燕西笑道:“我真是该死,总是言不顾行。听完了戏,我还做个小东道,算是赔罪,你看怎么样?”说时,斟上一杯茶,双手递了过来。玉芬笑道:“你这为什么?就算是赔罪吗?”燕西笑道:“得了!你还惦记着这事做什么!好戏上场了,听戏吧。”玉芬向台上看时,正是一出《六月雪》上场,这完全是唱工戏,玉芬很爱听的,就不再和燕西讨论了。
等到《探母》这出戏开始,陈玉芳装着公主上场,燕西情不自禁地,在门帘彩的声中,夹在里面鼓着两掌。秀珠对燕西撇嘴一笑,又点了点头。燕西见玉芬看得入神,就把自己衬衫袋里的日记本子铅笔,抽了出来。用铅笔在本子上写道:“这人是三哥的朋友,我不能不鼓几下掌。”秀珠接了日记本子,翻过一页,写了三个大字:“我不信。”写时,燕西微笑。燕西又接过本子来,写道:“这楼下第三排,他有一排座位,是有戏必来的。今天因为玉芬嫂来了,他避嫌不来。你瞧,那第三排不是空着两个位子吗?无论如何,有一个位子,一定空到头的,那就是三哥的位子。这话证明了,你就可以相信我不是说谎话了。”秀珠接过来写道:“真的吗?我问问她。”燕西急了,就急出一句话来,道:“使不得!”燕西一说出来,又觉得冒失,连忙用手一伸,掩了自己的口。但是当他两人写的时候,玉芬未尝不知道,以为他两人借着一枝铅笔说情话,倒也不去管他,用眼角稍稍地转着望望他们。见他两人很注意自己,趁秀珠在写,燕西在看的时候,趁空偷看一下日记本,见着“问她”二字。接上燕西说了一句“使不得”,就很令人疑心。因道:“什么事使不得?”燕西忙中无计,一刻儿说不出所以然来。玉芬见他说不出所以然来,越发用全副的精神,注视着燕西的面孔。燕西搭讪着笑道:“三嫂总以为我认识台上这个陈玉芳呢。其实,也不过在酒席场中会过几面,他送过我一把扇子罢了。”玉芬道:“你这是不打自招,我又没问你这一些话,你为什么好好地自己说出来?”燕西还要向下辩,秀珠道:“不说了,听吧,正好听的时候,倒讨论这种不相干的问题。”玉芬笑道:“你总为着他。”也就不说了,看完了戏之后,燕西还要做东请玉芬去吃饭。玉芬道:“我精神疲倦极了,回家去吧。你要请我,明天再请。”燕西道:“既然不要我做东,我就另有地方要去,不送你们回家了。”玉芬道:“你只管和秀珠妹妹走,我一个人回家。”秀珠笑道:“你别冤枉人了,我可和七爷没有什么约会。”燕西笑道:“我并不是请她。”玉芬道:“这可是你两人自己这样说的。秀珠别回去了,到我家里去吃晚饭吧。”说毕,牵着秀珠的手,就一路上了汽车。燕西不住地对秀珠以目示意,叫她对那日记本子保守秘密。秀珠也知道他的意思,微笑着点了头。
玉芬对于他们的行动,都看在眼里。车子开了,玉芬笑对秀珠道:“你和老七新办一回什么交涉呢?”秀珠道:“没有什么交涉,不过说笑话罢了。”玉芬道:“说笑话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你为什么那样鬼鬼祟祟呢?”秀珠笑道:“我们是成心这样,逗着你好玩。”玉芬道:“妹妹,你把你姐姐当个傻子呢?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秀珠笑道:“你知道也不要紧,他们捧捧角,不过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况且男子捧男子,你又何必去注意?”玉芬听她的口音,并不是指着燕西说,很奇怪。一想到燕西在早上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和鹏振鬼鬼祟祟的情形,似乎这里面有些问题。灵机一动,于是就顺着她的口气,往下说道:“他们捧男角也好,捧女角也好,我管他做什么?不过这些唱戏的,他凭什么要给你当玩物,还不是为了你几个钱?所以由此想去,花钱一定是花得很厉害,有钱花,总要花个痛快。像这样花钱,免不了当冤桶,那何苦呢?老七虽也欢喜玩,但是花钱,花在面子上,而且也不浪费。不像我们那位,一死劲儿地当冤桶。”秀珠道:“三爷这人更机灵了,他肯花冤钱吗?要说听戏,倒很有限,天天听也不过花个二三十块钱。若是闲着,一打两百块一底的牌,两三个钟头,就许花几百块钱,这不强得多吗?”玉芬笑道:“你可知道,他们这钱是怎样花法?”秀珠一想,我不要往下说了,她是话里套话,想把这内幕完全揭穿,我告诉了她,她和鹏振闹起来,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燕西知道这话是我说出来的,一定说我多事,那又何必!因笑道:“我又没捧角,我知道他们的钱是怎样花的?”
说到这里,汽车停住,已经到了金家门口。秀珠笑道:“刚是在你府上走的,这会子又到府上来。你们的门房,看见都要笑了。”玉芬笑道:“我府上,不久就要变成你舍下,迟早是这里去,这里来。”秀珠听见玉芬的话,说得很明白,就不肯接着向下说。因道:“你回去吧,我要找你们八妹谈谈。”玉芬道:“你到我那里去,叫人把她找来就是了。这会子,你一个人瞎闯,到哪里找她去?”秀珠道:“我总会找到她的,你就不必管了。”一转过屏门,秀珠向西边转,顶头却碰见了鹏振。鹏振笑道:“密斯白回来了。戏很好吗?”秀珠笑道:“都不错,三爷那排位子,今天空了好几个,为什么不去呢?”鹏振听她说,倒吃了一惊。因问道:“哪里有我什么那排位子?我不知道。”秀珠笑道:“我全知道了,三爷还瞒什么呢?但是这个话,只放在我心里,我绝不会对玉芬姐说的。”鹏振穿的是西装,又不好作揖,就举起右手的巴掌,比齐额角,行了一个举手礼。笑道:“劳驾!劳驾!其实,倒没有什么要紧,不过她是碎嘴子,一知道了她就打破沙罐问到底,真叫人没法子办。”秀珠笑道:“既然是不要紧,那我就对她说吧。”鹏振连连摇头笑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何必呢!”秀珠笑道:“既然不让我说,那得请我。”鹏振笑道:“密斯白好厉害,趁机而入,但是就不为什么事,密斯白要我请,我也无不从命的。”一面说着,一面陪着秀珠走道,一直陪着她到了二姨太太房门外面,眼见她进去了,这才出来。走过一重门,只见听差李升,手上拿了一张极大的洋式信套。鹏振问道:“是我的信吗?”李升道:“不是,是一封请帖,没法送到里面去。”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鹏振拿了请柬拆开一看,却是花玉仙的名字,席设刘宅。日子却注的是阴历八月十五日下午七时。鹏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笑道:“这老刘倒会开心,自己不出面,用花玉仙来做幌子。”因问李升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李升道:“是上午送来的。我一瞧这请柬上的名字,就不敢向里拿。”鹏振道:“是刘二爷那边派人送来的吗?”李升道:“另外还有一封请帖,是请七爷的,已经送过去了。”鹏振将请柬一叠,便揣在身上,留着和燕西商量。
这天晚上,燕西回来了,看见桌上放着一封请柬,便按电铃叫了金荣进来,问什么时候送来的?金荣道:“这是李升送来的,我不知道。”燕西道:“不止这一帖封子送到我们家里吧?他不能连三爷不请,就请了我。”说到这里,鹏振在外面接着说道:“别嚷别嚷。”一面说着,推进门来。燕西道:“真也是别致,分明是老刘请客,怎样叫花玉仙出名。这家伙是怕我们不到,所以闹这个花头。”鹏振道:“我想他不敢。他冤了我们到他家里去,连节都过不成,我们岂能放过他?”燕西道:“我们还是真按着时刻去吗?我想,总得在家里敷衍一阵子。大哥回来不回来,那是没准。二哥呢,又刚和二嫂闹别扭。我们两人要再不在家,那还像个样子?”鹏振道:“若是由家里吃了饭再去,那就有九十点钟了,岂不把老刘请的客等煞。”燕西道:“我们就先通知他,预备点心让客先吃,也就不要紧了。”鹏振道:“我也不知他请的是些什么客,这话不大好说。回头客都到齐了,专候我们两人去,人家非骂我们摆架子不可,最好还是我们早些去的是。”燕西道:“去是去,可是花玉仙要向我们敲起竹杠来,那算你的,我可不过问。”鹏振笑道:“你就说得那样不开眼,总共和你见过几回面,何至于和你开口要什么?况且在我当面,她绝不会和你要什么的,你放心吧。”一谈到花玉仙,鹏振就足足地夸了一顿好处,舍不得走。一会子厨子提着提盒,送了饭来,一碗一碗向临窗一张桌上放下。鹏振看时,一碗炒三仁,乃是栗子莲子胡桃仁,一碗清炖云腿,一碟冷拌鲍鱼和龙须菜,一碟糟鸡。鹏振笑道:“很清爽。”金荣正抽了一双牙筷,用白手巾擦毕,要向桌上放。因对鹏振笑道:“三爷尝一筷子。”鹏振果然接了筷子,夹了一片鲍鱼吃了。因对厨子道:“还添两样菜,我也就在这里吃。”厨子道:“三爷的饭,已经送到里院子里去了。”鹏振放下筷子,偏着头问厨子道:“你是老板还是伙计?”厨子知道要碰钉子,不敢做声。鹏振道:“我不是白吃你的,叫你开来,你就开来。里面开了饭,我不愿吃,给你们省下,还不好吗?人家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我看你这样子,倒有些不同。”燕西笑道:“嘿!同他说上这些做什么?你要什么菜,叫金荣去说吧。”金荣道:“三爷要吃什么?”鹏振道:“不管什么都成,只要快就好,你不瞧我在这里等着吃吗?”金荣放好碗碟,笑着去了。不一会儿,他竟捧着托盘,托了一碗烧蹄膀,一盘烧鸭来,另外又是一大盘鸡心馒头。鹏振笑道:“你倒很知道我的脾气。不过这一次猜错了,我是看见清爽的菜,就想吃清爽的东西。”金荣道:“要不,拿了换去。”说话时,鹏振早撅着一个馒头蘸着蹄膀的浓汁,吃了一口。因用馒头指着燕西道:“很好,你不吃一个?”燕西道:“罢了,我怕这油腻。”于是用筷子夹了一片烧鸭,在口里咀嚼着。笑道:“这烧鸭很好,是咱们厨子自己弄的吗?”金荣道:“还热着呢,自然是家里做的。”燕西道:“你对他说,明天给我烧一只大的,切得好好的,葱片儿甜酱,都预备好了。另外给烙四十张薄饼。”鹏振道:“你又打算请谁?一只大鸭,还添四十张饼,这不是一两个人吃得完的。”燕西道:“不是请客,我送人。”鹏振道:“巴巴地送人一只鸭子,那算什么意思?”燕西道:“原是极熟的人,不要紧的。”鹏振道:“极熟的人是谁呢?”燕西见他手上拿了半片馒头,只伸手在桌子上蘸着,眼睛可望着人出神。燕西笑道:“这有什么注意的价值,尽管思索做什么?你瞧,把桌上的油汁都蘸干了。”鹏振笑着把馒头扔了,说道:“我猜着了,反正不是送男友。没有哪个男朋友,有这种资格,可以受你的礼。”燕西道:“管他是不是,这是极小的事,别问了。”
鹏振觉得这事心里很明白,燕西不说,也是公开的秘密,就不必多谈了。吃过饭,谈了一阵子,走回院子去,只见秀珠和玉芬,站在院子里闲谈。因道:“密斯白,刚才不是找梅丽去了吗?”秀珠道:“我在那里闲谈了许久,玉芬姐找我吃饭来了。我们等好久不见你来,后来听说,和七爷在外面吃了,所以我们就没有再等。”鹏振笑道:“我看见老七那边开的菜不错,所以我就顺便在那里吃了。密斯白,我报告你一个消息,明天你有烤鸭吃。”秀珠笑道:“谁请我吃烤鸭?我猜不到。大概是三爷请我吧?”玉芬道:“他呀!没有那样大方。他不求人,是一毛不拔的。”鹏振笑道:“凭你这样一说,我这人还算人吗?还可不是我夸口,在两个钟头以前,遇到密斯白,我曾许了请她,这不会是假话吧?我总不能当面撒谎。”玉芬道:“请人吃一只烤鸭子,也是极小的事,值得这样夸嘴。”鹏振道:“你又猜错了。这并不是我请密斯白,另外有人请她。这个人也就无须我说了。”玉芬笑道:“老七也是小孩子脾气,无事端端送人一只烤鸭子吃做什么?”鹏振道:“我也是这样说。因为我在那里,厨子另外送一碟烤鸭子来。老七尝了一块,说是不错,他就想起来,要送密斯白鸭子吃了。”玉芬对秀珠笑道:“嘿!老七待你真是不错,无论有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秀珠听了这话,心里虽痛快,脸上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这是三爷开玩笑的,你也信以为真吗?”鹏振道:“又不是什么重礼,我撒谎做什么?你不信,就可以问问老七去。”玉芬笑道:“我没有听见说先问人送礼不送礼的。你以为秀珠妹妹没有吃过烤鸭子,等着要吃吗?”这一说,大家又都笑了。秀珠倒信以为实,只当燕西真要送她的烤鸭,当晚很高兴的回家。次日上午,就等着烤鸭吃,一直到一点钟,烤鸭还没送到。秀珠心想,早上本来赶不及,一定是晚上送来,这且出去玩,到了那时,再回来吃晚饭。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依然不见烤鸭。她心里就很疑惑不是鹏振撒谎,就是燕西把这事忘了。燕西本来是有头无尾的人,倒也就算了,不去惦记这件事。
中秋这一天,秀珠到金家来玩,正在走廊上走的时候,前面似乎有个像厨子的人,和听差的说话。他道:“前天给七爷送烤鸭出去的那一套家伙,还没有拿回来。劳驾,大哥给我们取了回来吧,我们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日子一久,也许就丢了。”秀珠听了这话,分明燕西叫厨子烤了鸭,不过没有送给自己罢了。当时心里就感到一阵不舒服。因借着缘故,走到燕西书房里去。恰好燕西在家,自然周旋一阵。秀珠道:“这几天身子倦得很,不愿出门。可是在家里又怪闷的,你有什么好小说没有?借两本给我看看。”燕西笑道:“你也有借书看的日子,这是难得的,有有有!”于是在书橱里找了几部白话言情小说,一齐交给秀珠。秀珠将书叠好,夹在胁下,就有要走的样子。燕西笑道:“真是用功起来吗?坐也不坐一会儿,就要走。”秀珠道:“倒不是我用功,我怕在这里打搅了你。”燕西笑道:“打搅我什么?我不做事,又不读书。”秀珠笑道:“你留我在这里坐,可是我馋得很,你得给些东西我吃。”燕西道:“那不是容易事,你要吃什么?我马上叫人买去。”秀珠微微一笑说道:“我要吃烤鸭。”燕西突然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但是依然佯作不知。也笑道:“好端端地,怎么要吃烤鸭呢?”秀珠道:“好端端地不能吃,为什么你倒好端端地送人?”燕西道:“我送了谁的烤鸭?”秀珠道:“你能说我这是冤枉你的话吗?”燕西道:“你真是有耳报神。是我前天叫厨子烤了一只鸭子,送给诗社里几个朋友,你怎样知道?”秀珠将嘴一撇道:“你别信口开河了,那个作诗的朋友你哪样看得起?还送烤鸭给他吃。”燕西笑道:“据你说,是送给谁吃了呢?”秀珠道:“你做的事,我哪里会知道?但是论起你向昔为人,是不会对男朋友这样客气的。”燕西笑道:“就算是送给女朋友,但是你指不出人来,也不能加我的什么罪。”秀珠把头一摆,摆得耳朵上坠的两只长丝悬的玉环,摇摇荡荡,只打着衣领。秀珠还没有开口,燕西道:“怪不得现在又时兴长环子,果然能增加女子一种美态。”秀珠将身子一扭,说道:“今天不是节下,我要说出好话来了。”说毕,她已走去。燕西心想,这一只烤鸭,只有老三知道。但是我也没有告诉他送谁,秀珠怎样会知道?老三这个人真是多事,这话何必告诉她,但是这一天,燕西正急于赴刘家的席,晚上好乐一乐,秀珠虽然不大快活,这时候也来不及过问了。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刚到下午六点钟,厨子被燕西催促不过,就在饭厅上,摆下席面。凤举因为要在父母面前敷衍敷衍,所以一到了时候也就来了。鹤荪今天早约好了几个人,在戏园里包了一个厢,吃完饭,就要听戏去了。凤举呢,另外有个小公馆,正心挂念着那位新夫人一个人过节,未免孤寂。今天家宴这样早,正合心意。所以在宴会之时,大家都没有什么提议,只随便说笑而已。梅丽道:“七哥,你带我听戏去吧?”燕西道:“今天晚上,十家有九家是《嫦娥奔月》那种戏,像那种戏你还没有看腻吗?”梅丽道:“那么,咱们瞧电影去。”燕西道:“不成吧?时候来不及了。”梅丽道:“现在不过七点多钟,怎样来不及?”燕西指着凤举道:“你找大哥去吧,他下午就说了,今晚上要去瞧电影呢。”凤举笑道:“你信口胡说!我什么时候说了今晚上瞧电影?”金太太道:“你们就请她瞧一回电影,也不算什么。我看你们这样三推四阻的。”刘守华就笑说道:“我来请请客吧。要去的,可以随便加入。”凤举见刘守华解了围,如遇了大赦一般,非常欢喜,席散之后,大家就偷偷地走开,鹏振早溜到燕西屋子里等候。燕西来了,笑道:“我们走吧,现在已经八点多了。”鹏振道:“路又不多,我们走去吧,省得打草惊蛇。”燕西道:“那自然,最好我先去,你后来,别一块儿走。”鹏振笑道:“你这是做贼心虚,难道还不许我们一块儿走路吗?”于是两人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就走出大门来。这个请客的刘老二,是金铨手下一个亲信的人,名叫宝善。原来是一个寒士,经金铨一手提拔,现在也有七八万的家产。他就在金家住宅乌衣巷外赁了一幢房子住。现在税务署当了一个闲差,每日只到衙一二小时,其余便在家里闲坐,另外和金铨办点小信札。他因常在金宅来往,和一班哥儿们混得极熟,感情也极好。哥儿们有什么不公开的聚会,都假座刘家办理。这刘家的房子,是很精巧的,他又用了几个好听差的,两个好厨子,伺候宾客,容易让人满意。这次花玉仙请客,原是他的主使,当然在他家里。所请的客,除了鹏振的弟兄二人外,还有玉芬的兄弟王幼春,凤举的好友赵孟元、李瘦鹤,燕西的同学孔学尼、孟继祖。鹏振一进大门,大家哗然大笑一阵。王幼春先笑道:“我猜你们还有一个钟头才能来呢。不料这就来了,真是难得。”原来王幼春是鹏振的小舅子,但是在外面游玩,颇能合作,他在玉芬面前,不但保守秘密,而且极端说鹏振的好话,所以鹏振在外面捧戏子或者逛胡同,对幼春是丝毫不隐瞒的。况且同游的人,彼此消息相通,也无可隐瞒。
鹏振笑道:“今天我们是特别地讲交情,设法把家里这一餐饭提前了两个钟头。玉仙呢?”刘宝善道:“她因为肚子痛,临时请假,打算请一个人作代表。”鹏振笑道:“就凭你?”刘宝善道:“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她的意思,是想王金玉来和她当代表,偏是金玉也推说身体不大舒服,不肯来。据我看,她两人都没有什么大病,另外有层缘故不能来。”鹏振道:“有什么缘故?”刘宝善道:“玉仙不是肚子痛吗?我想不是痛,那是要添小孩了。”鹏振见他说这句话,只(目夹)眼睛,嗓子又特别提高,已然会意。因道:“金玉不来,也是在家里要添小孩吗?”刘宝善道:“大概是吧?你们猜猜,这两个小孩要出了世,应该姓什么?”孟继祖道:“姓什么?自然姓金啦。”这一句话刚说完,右边一列绣屏一动,早有两个长衣翩翩的妙龄女郎钻了出来,一个正是花玉仙,一个正是王金玉。花玉仙指着孟继祖道:“该罚多少?”孟继祖笑道:“为什么要罚我哩?”花玉仙道:“你都说的是些什么话,还不该罚吗?”孟继祖道:“就算我说错了,可是这话,也不是我一个说的。”花玉仙回转身来,对刘宝善扬着眼皮,鼓着小腮帮子,说道:“哼!刘二爷也得罚。”刘宝善偏着头,对花玉仙脸上望着,笑道:“花老板,真要罚我吗?可别让我说出好的来。”花玉仙道:“你尽管挑好的说,怕什么?”刘宝善笑道:“得了得了!这话还不是一说就了,只管提他干什么?”花玉仙拉着他的衣袖,不住地将脚跳着,说道:“你说你说,非说不成!”鹏振皱眉道:“得了,大家斯斯文文地谈一会子吧,别闹得太厉害了。”花玉仙道:“是谁先闹起来呢?这会子,倒来说我!”鹏振牵着她的手,拉着到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又用手拍一拍这一边,对王金玉笑道:“你也坐下。”王金玉和鹏振一点头,笑道:“千千岁,谢坐。”也随身挨着鹏振坐下。王幼春在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这是什么话?都陪着他一个人。金玉,咱们俩要好要好,成不成?”王金玉笑道:“要好就要好,要什么紧?”说着话,马上就坐到王幼春一处来。孔学尼摇摇头道:“好处尽在你哥儿们身上,别人就没有分了?”花玉仙道:“我们统共两个人,你们这个要沾一点香味,那个也要沾一点香味,那怎么办?把我俩割开来吧。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是和三爷感情好一点,我得多陪着他一点。”说时,眼睛斜视着鹏振,笑道:“三爷,你说怎么样?”鹏振笑道:“敞开来说了,这里有好几个寡汉条子,你越逗他们,他们越着急。”孟继祖道:“着急什么?三哥没来的时候,我们先就要好了一会子了。”说时,一抬肩膀,舌头又一伸。
花玉仙又跳了起来,要抓孟继祖,孟继祖一闪,闪在孔学尼身后。孔学尼是个近视眼,一只手按着眼镜,一只手连连摇道:“使不得,使不得。”孔学尼越说使不得,孟继祖蹲着身子,藏在他身后,两只手按着孔学尼两只胳膊,越是左闪右躲。弄得孔学尼像不倒翁般,恨不得要倒下去,急了,口里只说哎呀。燕西走上前,将花玉仙扯到一边,笑道:“我来解个围。”花玉仙笑道:“别拉拉扯扯的。”燕西笑道:“你也要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花玉仙笑道:“我倒是不在乎。咱们太要好了,在座许多人,又要说闲话的。”刘宝善道:“大家别闹,让我来想个调和法子。老赵熟人很多,能不能再请两位来?大家凑一个热闹。”赵孟元道:“熟人是有,可是今天晚上,大家都有戏,不容易把人家请来。”王金玉对赵孟元道:“有是有人,可是没有什么交情,不知道人家来不来?”赵孟元道:“没有交情要什么紧?这一次认识了,下次就是交情。别的我不说,若是打八圈牌,你赵大爷能负这个责任。”金玉道:“赵大爷不许愿则已,若是许愿,漂过你们没有?”花玉仙从中对赵孟元伸出一个大拇指,笑道:“不含糊!”赵孟元道:“既知道不含糊,就把你们介绍的两位人说出来吧。”王金玉道:“一个黄四如,一个是白莲花,都是唱衫子的。”燕西笑道:“反正是小姑娘,唱胡子的唱黑头的,也不要紧。”花玉仙道:“要不,我把刘金魁也叫来,她的黑头唱的不错。”鹏振摇头笑道:“呵呦!罢了!她那副尊容,又大又粗,又是黑麻子。”花玉仙道:“七爷不是说,只要是小姑娘,唱黑头的也欢迎吗?”燕西笑道:“别再耽误了,要请客赶早去请。若是还延迟时刻,我们要等到半夜吃饭了。”王金玉道:“用不着再去请,让花大姐打一个电话去,她就来了。”王幼春笑道:“嘿!好响亮的名字,这‘花大姐’三个字,多么好听啦。花大姐,你快打电话吧。”这花玉仙认识几个字,也会看《红楼梦》。听了王幼春这样说,是学《红楼梦》叫袭人的口吻,是有意讨便宜。便道:“王二爷是最调皮的人,说什么话也不肯放松人一步,我总算怕了你就是了。”王幼春笑道:“我又不吃人,你怕我做什么?”花玉仙道:“你不吃人,你比吃人还狠呢。”燕西道:“别说了,你们二人闹着唱上《梅龙镇》了,有完没有?再要闹下去,就天亮回家了。”花玉仙道:“就是这样说,我去打电话。电话在白莲花家里,黄四如是他们街坊,一叫就来了。可是有一层,他们若是肯来,要借哪一位的汽车用一用。”这句话刚说完,鹏振和王幼春、李瘦鹤、孔学尼、刘宝善五个人同声答应一句有。赵孟元道:“我们没有汽车的人,答应不上这个‘有’字,多么寒碜!孟三爷,我们发一个狠心,也去买一辆破货来装装面子吧。”燕西道:“要汽车,有许多人答应算什么?必得……”花玉仙早用个指头,塞住耳朵,自打电话去了。打了电话回来,果然两位客都算答应来。还是刘宝善算半个主人翁,把自己的汽车去接。
果然很快,不到三十分钟,就把白莲花、黄四如接到。花玉仙就给她两人一一介绍。黄四如的脸子,虽不算十分的漂亮,但是她在台上唱起戏来,声音非常清脆。而且唱玩笑戏的时候,传神阿堵,却是妩媚动人。她虽然不认得在座的人,在座却都认识得她。花玉仙一介绍之下,她就对燕西笑道:“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燕西笑道:“当然会过,而且会过多次,不过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罢了。”王幼春笑道:“了不得,你们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都会认识起来,你们彼此注意的程度,也就可观了。”鹏振笑道:“幼春说话,实在不客气。大家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你怎样就开起玩笑?”黄四如笑道:“不要紧,我向来就在台上和人开玩笑的。”王幼春道:“好!老黄是真开通。这种人,和我就很对劲。”黄四如在这里随便说笑,那个白莲花,却是携着花玉仙的手,默默坐在一边。她也不过一十七八岁的光景,穿一件宝蓝印度绸的夹旗袍,沿身滚白色丝辫。她不像别个坤伶,并没有戴那种阔边的博士帽。她也没有剪发,挽了一个辫子蝴蝶髻,耳朵上坠着两片翡翠秋叶环子,很有楚楚依人的样子。燕西看着,就说道:“白老板,怎么没有搭班?”花玉仙笑道:“七爷,你说错了,我这大妹子,虽叫白莲花,她可是姓李。”燕西笑道:“哎呀!我失言了。”白莲花抿嘴一笑道:“没关系,姓什么都成。”说这话时,听差来报告,要不要就开席?李瘦鹤笑道:“我是没吃饭来的,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还等吗?”大家笑了一声,就到客厅外西边走廊下,一个小客厅里来。这个时候,正中放了圆桌,杯筷和冷荤,均已摆好。大家虚让了一会儿,究竟让鹏振坐在上面,刘宝善对花玉仙道:“你也坐上去。”花玉仙笑道:“刘二爷,怎么啦?你是连谁下的请客帖子都忘了?”她这句话一提,倒让刘宝善无什么话可说。燕西却不做声,在左边坐下,上手是黄四如,下手却是白莲花。刘宝善故意笑道:“七哥怎样不上坐?”燕西笑道:“上面两个位子就让我兄弟俩坐吗?没有这个道理吧?”其余的人,却也没有留意什么,因此大家就坐下。鹏振坐在上面。正望着院子里,只见一轮金盘皓月,正由院子里槐树顶上,簇拥上来,月亮下边,微微地拖着几片稀薄的金色云彩,越映得月色光华灿烂。鹏振一看电灯机钮,就在身后墙上。走出去,把走廊上的电灯先灭了。复回座又来把屋子里电灯也灭了。在座的人,先是觉得眼前一黑,回头又觉一阵清光,显在眼前,大家才明白鹏振的意思,是要赏月。孔学尼用筷子敲了桌子,说了一声有趣。刘宝善道:“有趣是有趣,这样黑蒙蒙的,厨子上菜,也没有法儿上。”
燕西道:“有这大的月亮照着,还不成吗?无论如何,不会把菜塞进鼻子去,你只晓得上京华饭店去跳舞,那就是趣事。”刘宝善笑道:“七哥,你别说那个话,论起上饭店喝洋酒看洋婆子跳舞,我不会比你多吧?”李瘦鹤道:“你们开雄辩会吧。我饿了,可是等不及了。”说时,拿起筷子,已吃将起来。这一开端,大家把谈锋压下去了。好在这月亮实在是大,所以大家在月亮下倒也吃喝如常,不嫌黑暗,吃过几碗菜之后,大家酒兴上来,鹏振道:“今天晚上咱们得尽量地乐一乐。”因是执着花玉仙的手道:“你先来一段,好不好?”花玉仙笑道:“我们自然要献丑的,我早就想好了,咱们共是四个人,回头咱们共来一段《五花洞》。”一言方毕,好声巴掌声,震天也是地响了一阵。孟继祖让大家叫完了好,还独自叫了几句好。王金玉道:“怎么算上我一个啦?我是唱小生的,怎么唱起衫子来?”燕西道:“今天咱们是大家找个乐儿,谁也不能拿乔。要拿乔可就不够朋友了。”王金玉笑道:“并不是拿乔,这个《五花洞》是大家比嗓子的玩意儿,论起这个,我真比不上人。”鹏振道:“这么办吧,你和玉仙一对儿。你唱到中间要歇伙儿,有玉仙唱着,也就带过去了。”花玉仙道:“你信她胡说!她正打算改唱衫子呢,怎么嗓子不好?”刘宝善趁他们说话,把鼓板胡琴,全搬出来了。因将胡琴隔了桌子,向鹏振这边一伸,笑道:“三爷劳你驾。”左手夹着檀板一闪手,啪地打了一下,笑道:“这个就交给我了,准没有错。”孟继祖道:“有四胡子没有?我也别闲着,凑上一个。”刘宝善道:“有!我那里还有一把月琴,让老李也凑上一个。咱们来个男女合演,大杂和菜!”李瘦鹤笑道:“你自己拿鼓板,你不怕闹出笑话来吗?”花玉仙笑道:“大家凑合吧,这又不是台上,大家闹着玩,认什么真呢?”鹏振将座位挪了一挪,调了调弦子,于是先拉了一个小过门,笑道:“胡琴很好。”花玉仙道:“不是胡琴很好,是拉胡琴的拉得好吧?”依着燕西马上就要唱起来。王幼春道:“你哥儿俩,吃饱了喝足了来着,就不问别人了。这儿男男女女一桌子,大概都还没有吃呢。”因回头对站在一边的听差道:“上菜吧,吃完了,你们也落个听。这样的好义务戏,你们能碰着几回?”听差的听说,也笑起来。于是重新亮起电灯,忙着上菜。吃到上了甜菜,大家就打着拉着唱将起来。花玉仙、黄四如去真金莲,白莲花、王金玉去假金莲。这白莲花格外要好,唱得字正腔圆。燕西先是两头叫好,后来就按下真金莲,专叫假金莲的好。
戏唱完了,听差的打上手巾把,送上茶来,送到白莲花的茶,燕西一笑,接着递了过去。大家随便吃了一些东西,花玉仙四人,又唱了一段。白莲花大卖力,唱了一大段《祭江》。那反二黄的调子,本来就清怨动人,白莲花更唱得抑扬婉转,十分好听。燕西让她唱完了,鼓着掌道:“好极了,好极了!”孔学尼取下近视眼镜,将手绢擦了一擦,然后戴上,望着白莲花笑了一笑道:“李老板,你可知道这六个字大有讲究?好不算奇,好极了也不算奇,好极了之上再好极了,那才算奇呢。”白莲花笑道:“我想七爷也是随便说着玩罢了,不能还有那些讲究。”王幼春笑道:“李老板,你知道我是老几?”白莲花摇摇头道:“我说不上。”王幼春笑道:“真邪门儿,燕西老七,你偏知道。七爷长七爷短,好像是很熟的朋友似的。怎么到我就说不上?”白莲花笑道:“呦!这可让你挑上眼了,大家都叫老七,我也跟着叫七爷。我可没听见人家叫你什么,我知道怎样叫法呢?”王幼春笑道:“你说的是,反正不能没有理。”燕西笑道:“老二今天在家里多喝了两盅吧?老和人抬杠子,是怎么一回事?”王幼春笑道:“老实说一句,我瞧你们交情那样好,偏是我不成,我是有一点吃飞醋。”燕西站起来,拉着黄四如的手,把她拉到王幼春面前,黄四如把手绢捂住嘴,笑得身子只向后仰,说道:“这是干什么?”燕西道:“老二,这位黄老板,是我最佩服不过的一个人,我现在特别介绍你和她为朋友,你看好不好?再不能说我不讲交情了吧?”王幼春心里可在骂道:“老七挺不是东西,把一个幽娴贞静的白莲花,自己留着。就把黄四如这骚货,介绍给我。”可是碍着面子,又不能当面拒绝。笑道:“我早认识了,何须乎要你这一道手续?”黄四如笑道:“可不是!七爷是成心开玩笑呢。”燕西道:“不,普通认识那没有什么,必得特别介绍一下子,让二位格外熟识些。来!拉一拉手。”于是左手牵着黄四如的手,右手牵着王幼春的手,将他二人的手,合在一处。笑道:“以后是好朋友了,别为了要豆子吃打吵子。”在座的人看见这样子,乐得凑趣,都对他二人叫好。王幼春对黄四如笑道:“你看见没有?他们瞎起哄,拿我们开胃。”黄四如随身就在王幼春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咱们正正堂堂交朋友,怕什么?越是害臊,人家越是起哄了。”刘宝善伸了一个大拇指道:“不错,到底是黄老板大方。”大家一起哄,王幼春倒真像和黄四如发生了什么关系似的,老在一处坐着。
燕西和白莲花二人,却是不同,大家下了席,他们却在一张沙发椅上,从从容容地细谈。燕西道:“刚才有一句话,我们还没有说完。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没有搭班子吗?”白莲花道:“在北京唱戏,没有人捧,是站不住脚的。”说时,用手去摸发髻,瞟了燕西一眼。燕西笑道:“不过我的力量有限,你若能出台的话,我愿助你一臂之力。”白莲花在衣底下将手握着燕西的手,眼珠斜视着,微笑道:“这话是真的吗?”燕西被她一握一笑,心都荡漾起来了。笑道:“怎么不是真话!我凭什么把话来冤你呢?”白莲花道:“大概在第二个礼拜,我就要出台,不知道七爷是怎样帮我的忙?”燕西道:“登广告,定包厢,扎电灯牌坊,都可以,你爱怎样吧?”白莲花微笑道:“我爱怎样办呢?依我的意思,巴不得全都办到。”燕西道:“全都办到也可以,你得请请我。”他们二人说话,在座人的眼光都射在他二人身上。白莲花因就接着说道:“在座的人我全请,可就是怕不赏面子,不肯到呢。”刘宝善笑道:“是外江来的人究竟不错。你看李老板,真是眉动眼睛空,见话说话,说出来的话,自然全场都照应到了。”白莲花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刘宝善笑道:“反正不是说你坏话,你懂不懂,没有关系。”燕西道:“我们规规矩矩说一句,这位李老板出台,你得帮一点忙。”刘宝善笑道:“那还成什么问题呢?有你金七爷出面子,这一点小事,还怕办不了吗?”燕西道:“牡丹花儿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我一人就是出面子,也得诸位帮忙。譬如我包一个厢,我一人可以坐着,我若包两个厢呢?还能分开身子来坐吗?”刘宝善笑道:“只要有七爷花钱,这还愁什么?要多少人帮忙,我相信都有。”白莲花笑道:“不敢说请哪位帮忙,大家赏面子吧。”孔学尼点头道:“不说别的什么,就凭你这几句话,我们就得去,何况我们和七爷又是好兄好弟呢?”刘宝善笑道:“你听着,这事可不成问题了,你就预备请我们吧,我们张着嘴等。”
大家说笑一阵,时已夜深,燕西拉着白莲花回到院子中间来看月亮。只见月轮已在槐树梢西边,青天隐隐,一点云彩也没有。月轮之外,加上一道月晕,犹如一个五彩绸子扎的大圈圈一样,月亮本来就很亮,被这五彩月晕一衬托,只觉光耀夺目。连叫了几声好。大家一听,也都拥到了院子里看。燕西道:“可惜这院子太小,又没有水,不然,这月色比月亮还要好看。”孟继祖笑道:“七哥的书,大有进步了,这样吐属不凡,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燕西笑道:“这就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刘宝善道:“仿佛听见说,七爷现在交了一个很有学问的女朋友,大概现在学问进步,都是由那位女先生教的了?”燕西听了只是微笑,但是心里倒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晚上,清秋一个人在家里看月亮,是异常冷静,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应该去看她一下才好。不过到了这时,夜已深了,就是去找她,她也睡了。明天晚上的月亮,一定还不错,明天再去找她吧。但是今天晚上并没有打一个照面去,恐怕是要见怪的。想到这里,不觉无精打采。心里一不高兴,敷衍了白莲花几句,便对鹏振道:“我们都出来了,似乎要先让个人回家才好,我先回去吧。”鹏振也觉得兄弟们全在外边,有些不妥,也赞成他这话。他就借了这个机会,先回家去了。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闹了半夜,身子实在疲倦了,回家一餐饱睡,睡到次日十二点,方才醒过来。胡乱吃了一餐早饭,便到落花胡同来,站在冷家院子里就先嚷道:“还有月饼没有?赶着吃月饼的来了。”冷太太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有有,昨天我们就等你来吃月饼,等了半晚也不见来,我猜大概是听戏去了。”燕西道:“可不是听戏去了,而且还是我做东呢。”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来。清秋一只手掀了门帘子,一只手抚着头发笑道:“早哇!”燕西笑道:“现在虽然有一点多钟,但是我刚刚起床不多大一会儿。”清秋道:“昨天晚上,大概是乐了一晚上,所以今天早上起不来。”燕西道:“本来听戏回来,就不早了,回来之后,接上家里人又拉着赏月,直到两三点钟才睡。”清秋道:“昨天晚上的月亮,实在不错,真让我看了舍不得睡。”燕西笑道:“据我猜,今天晚上的月亮,也不会错。”清秋笑道:“我只听说八月十五赏月,没有听说八月十六赏月的。今晚的月亮,纵然不错,也过了时候,有什么意味?”燕西道:“反正只要月色好就是了,管他是哪一天呢?”说话时,冷太太进屋子料理果品去了。清秋笑道:“你极力说今天晚上的月色好,那是什么意思?”燕西笑道:“你还问什么?你早知道了,还不是我要请你赏月。”清秋道:“昨天你不请我赏月,今天却来赏这一轮残月,我不干。”燕西道:“昨天白天,我来和你拜节的,你又出去了,晚上想来呢,偏是又走不开。今天晚上我请你公园里月亮下走走,你去不去?”正说这话,冷太太恰好出来了。清秋不好怎样答复,冷太太也就没有做声。韩妈忙着,早摆下好几碟子果品。清秋笑道:“这是俗套,要说请,那就俗上加俗。听你便,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燕西笑道:“我是不客气,但是主不请,客不饮。”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清秋笑道:“你还说主不请,客不饮吗?话没说完,先就饮上了。”燕西一想,也笑起来。冷太太捧了一管水烟袋在旁边一张椅上,斜着坐了,她见燕西笑容满面地在那里吃糖炒胡桃仁。清秋站着在小屏风下,也含着微微的笑容。冷太太慢抽着水烟,眼看这一对少年,真是一双璧人,让他们婚姻成就,也是平生心愿。本来呢,上次他们五小姐来了,这婚事就有进行的机会,偏是清秋舅父一到天津去了,这边衙门里倒教他在那里办事,老不能回来,这婚事也就无人好出面来提了。燕西见冷太太满面笑容,只对自己看着,倒不好意思起来。因笑道:“我就喜欢吃花生仁胡桃仁这些东西,伯母看我吃得太多吗?”冷太太笑道:“这是我们家里炒的,有的是,你吃吧。”
燕西笑着对清秋道:“很好吃。再送我一点,让我带回去吃吧。”清秋听说,转身就要进房去拿。燕西道:“不忙,我今天不回家了,就在隔壁住着。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打算搬家,要接住这房子。我赶紧收拾东西,腾出房子来,我今天要把这些小件古董先收拾起来,明后天就要来搬笨重家具了。”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倒觉得有一桩什么心事似的。因问道:“是真的吗?上半年,你们如火如荼,弄得非常热闹。现不到几个月就这样冰消瓦解,真是虎头蛇尾。”燕西道:“我不是早说了吗?家父早就要我搬回去。我只敷衍故事,一面在家里铺张,一面仍旧保存这里的屋子。我也听了金荣的话,把厨子听差全都撤销了。这里只用两个人看守房子。不料这样一来,更不方便,要一杯茶水,都极费事。所以我想有朋友来接着住也很好。他家里人口并不多,可以腾出一部分屋子来。我们一些朋友,若是还愿意把诗社办下去,依旧可以不搬家,费用一层那就省得多了。”清秋微笑道:“像金七爷这样贵家公子,还省几个小钱吗?”燕西笑道:“这是骂我的话了。我是只会花钱,并不挣钱的人,若是再要不约束一点,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冷太太听到这里,就插嘴说话了。笑道:“像府上这样的人家,还在乎金先生挣钱哪?而且你还是求学的时代,现在也谈不到此。”燕西道:“挣钱不挣钱,倒不要紧。可是太浪费了,怕将来用惯了,不能收束,也是不好。”冷太太口里喷着烟,点了一点头道:“这话很对,不惜钱,也惜福。”清秋笑道:“哎哟,这哪里又用得着你老人家搬出阴骘文来呢?七爷也不过是几句客气话罢了。”冷太太对燕西笑道:“上了年岁的人说话,总有些迷信的,不要见笑。你那边既然没有厨子,不必客气,下午就在我这里便饭。”燕西道:“可以可以,但是伯母务必只要弄些家常菜,不要太多了。”冷太太笑道:“家常菜也是没有什么可吃,就是特别办一些菜,把府上的菜一比,也简直不成东西。所以这一层倒不用得你先声明。我这并不是客气话,实在是这样的。”燕西道:“若论起花钱来呢,舍下是厨子弄的,当然不同些。但是天天开那些大鱼大肉,吃得人怪腻的。他们做的,是他们的做法,和家常菜不同,而且里面加上许多佐料,许多味之素,把菜的原味,都失掉了。”冷太太笑道:“要吃别的什么,怕办不到,若是要吃小菜,这很不难,我可以多多地办上几样。”燕西道:“那样才好。”冷太太说时,便去吩咐韩观久买小菜。燕西笑着对清秋道:“这样一来,又要劳你的驾了。”清秋笑道:“你就猜准了是我做菜吗?”燕西笑道:“我想一定是这样。”清秋道:“算你猜着了,你把什么谢我哩?”
燕西道:“坐汽车逛西山,好不好?”清秋道:“你怎么老提这一件事?”燕西道:“你不是常说要到郊外去吸新鲜空气吗?我已经预算好了,就是明天去吧。”清秋笑道:“你真是一个忙人。逛一趟西山,都得预算日子。”燕西道:“不是忙。既到西山去,就应该痛痛快快地玩一日。什么事都要摆脱它,然后才不心挂两头,你说是不是?这两天天气很好,明天又是星期。你也没有事,这也算是难遇到一个日子。”清秋道:“你不用转弯抹角说上许多,干脆,你就是要我和你一路出城就是了。”燕西笑道:“那么,你是去定了?我在哪里等你呢?”清秋道:“不要那样鬼鬼祟祟的。干脆,就和我母亲说明,说是一路逛山。”燕西道:“那不好吧?一来我不好意思说,二来我又怕碰钉子。”清秋道:“你不必说,你明天将汽车开到你门口,大大方方地等我就是了。”燕西道:“好极了。从来我没有看见你这样痛快答应我的什么事。”一会儿冷太太来了,大家说了一阵闲话,燕西就到那边监督着人收拾零件陈设。他看了看,凡是家里不知道的东西,他都不要,并拢在一处,用藤箩提着,一箩一箩地送到冷家来。大凡富贵人家的东西,在一般平常的妇女看来,都觉可爱。燕西那边的陈设,冷太太心爱的就多,现在送来很不少,冷太太自是欢喜。到了晚上,燕西就在这边吃饭。果然依着燕西的话,弄了不少家常小菜。燕西见冷太太越发解放了,心里很是欢喜,吃过饭之后,又在冷太太家里闲谈了一会儿,一看冷太太并没有丝毫不快的样子,这也就是很可高兴的一件事。因此,大家越谈越入港,一直到十二点钟才去睡觉。
到了次日,清秋和她母亲说,说要借燕西的汽车,去逛半天西山。同阵去的,是两个同班的女同学。冷太太道:“是哪几个人?”清秋道:“不很到我们家里来,你不认得。”冷太太道:“玩玩不要紧,不过要早些回来,若是回来晚了,就会关在城外的。”清秋道:“何至于玩到那样,在三四点钟,我就要回来。”冷太太听她说如此,就不加以追究了。
到了十一点钟,燕西那边派人来对韩妈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清秋听说,就向这边来,走到大门口,大小汽车夫都已上车。燕西坐在车里,见她来了,又点头,又招呼,连连笑道:“上来上来。”燕西将车门打开,让清秋上车。清秋一坐下,喇叭呜的一声,车子就开走了。燕西问道:“伯母现在真开放了,男女的界限,看得很淡了。”清秋抿嘴笑道:“那也除非是你这样,对于别的人是办不到的。但是公开地说和你出来玩,我还怕碰钉子,我只是说借你的车子用一用。”燕西笑道:“这话有些勉强,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借我的车子上哪儿去呢?”清秋道:“这也无非是掩耳盗铃,她又何尝不知道我们是一路出去玩呢?”燕西道:“老伯母倒是一个慈祥恺悌的人,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我的母亲,人真和善,将来你就可证明这话了。”清秋听他说到这里,就默默不语,只是向车窗子外面看去。燕西笑着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不言语?”清秋皱眉道:“你不要提这儿个吧,你一提这儿,我满肚子都是心事。”燕西道:“有什么心事?”清秋对前面车夫座上努了一努嘴,没有做声。燕西会意,也就不说什么。车子出了西直门,只见远远近近,那些庄稼地已经将高粱麦子都割去,一片平原,其中夹些半青半黄的树木,空气非常清爽。汽车走得很快,风由当面吹来,人闻到鼻子里去,精神很是爽快。清秋笑道:“好些日子没到城外来,突然出城,非常有趣。”燕西道:“我老早就要你出城来玩,你总不肯来,现在你也说痛快了。以后我想若是没事,我们就坐车子到西山来谈谈,岂不痛快?”清秋道:“一逛西山就是一天,老是来逛,我不要上学了吗?”燕西道:“我们就择定礼拜日来得了。每个礼拜来一次,你看好不好。”清秋笑道:“你做事就是这样躐等。第一次来逛,还在路上,这又谈到以后的事了。”燕西道:“我并不是躐等。我是想到哪里,就是说到哪里。”清秋道:“惟其如此,你说到哪里,也就忘到哪里了。你说是不是?”燕西笑道:“你这话有根据吗?”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玉泉山。清秋目视窗外山顶上的一列古屋,几层小塔,越来越迎上前来,正出了神,燕西问她的话,她却没有留神。燕西又以为是自己的话或者逼得太紧了,她说不出所以然。因此,也就不愿向下再说。
车子到了八大处,停在山脚下一片空场上。燕西走下车,清秋下来,就一把搀着。这里便是西山旅馆的门外,那门外露台下,许多茶座都坐满了人,有一大半却是外国人。虽然其中还有一二处空座,清秋嫌是外国人当中,不愿坐下。只管上前走。走过这里,有一片空地,有两个空座,正在那个小花圃后面,望着上碧摩崖的山脉迎面而去。清秋笑道:“就是这里好。”燕西道:“你总是这样,要到这人不到的地方。坐在这里,要个茶水,要个点心,也不方便。”清秋随身向一张藤椅上一坐,笑道:“你是来看山的呢?还是来喝茶吃点心的呢?要为吃点心而来,我就不说了。若是说看山,总以这儿的地方算好吧?”燕西道:“我是无可无不可。你既然说这里好,我就在这里坐下,这也就算很肯听话的了。”说时,躺在藤椅上两脚一伸,说道:“好空气,舒服!”清秋笑道:“这是阔人说的话。你看山脚下那些抬轿的,三百六十天,天天在这里坐着,也不见得他说一句舒服。他们是不在乎空气好不好,若是能到你们厨房里去,闻着一阵肉香,恐怕他们才说是舒服呢。那些地方是你们所不肯到的地方吧?”燕西笑道:“你很反对资产阶级呢。这样说,我找个小事混混,我们一块儿去过清苦的平民日子,好不好?”清秋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手捏着一块花绸手绢子,托着左腮,对着山色出神。燕西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山上的高低松树,绿色格外苍老了。树中所夹杂的各种果树,叶子都有一半焦黄,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起来。那风吹过去,刮着那些黄叶,飘飘泊泊,一阵一阵,四处飞舞。山上的草,这个日子,都长得有二三尺长。草丛里长的那小树,刚刚过草顶,越是黄得多。就是那些草,也就东倒西歪,黄绿相间。阳光射着,便觉得一带山色,黄的成分比绿的成分居多。燕西笑道:“秋天景致真也是极有风趣。可是今年的秋色,比去年的秋色,来得更快,那是怎么一回事?”清秋先还是一面出神,一面听他说话,后来不觉扑哧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清秋笑道:“你是刚才在老师面前学了手艺去,马上就要在老师面前卖弄。”燕西道:“这是什么话?”清秋道:“上次我不和你说了吗?秋风先瘦异乡人。你说今年秋天来得更快,分明是在这句诗上套下来的。”燕西笑道:“奇不得人家说我有了个新老师,学问进步多了,所以现在说话,很是文雅。难道我从前在老师面前没有领教以前,连话都不会说吗?”
清秋怕他误会了,连忙笑道:“你发什么急呢?那句诗,也不是我作的。不但你没有套他的话,就是套他的话,也是学古人的话,与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捉着一个空子,说一句笑话罢了,你怎么左一句老师,右一句老师叫起来?让人家听了,什么意思?”这西山饭店里的茶房,是认得燕西的,便不用燕西吩咐,早是沏了一壶红茶,盛了两碟点心,一路送来了,放在桌上。清秋见红茶来了,就斟了一杯,送到燕西面前,微微笑道:“别生气,请喝茶。”燕西见她这种情形,大有赔罪的意味,心里更是不安,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笑话,你倒认真吗?”清秋道:“什么认真?我给你斟上一杯茶,无非是客气,难道还有什么恶意?”燕西站起来,不做声,也给清秋斟上一杯茶,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清秋不便拒绝,只好站起来笑道:“谢谢。”燕西不往下追究,清秋更是不愿意追究。因此,两人对了笑一笑,把这事就揭了过去了。清秋望着山上的黄叶,笑道:“你看这样深的秋色,像图画一般,有多么好!我要是一个画家,一定要把它画将下来。”燕西道:“现在我两人都不是画家,那怎么办呢?”清秋道:“可以作……”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一桩公案,连忙把这句话缩了转去。燕西说话,向来是不留意的。因就笑道:“要我作诗吗?那简直是让我受罪。”清秋笑道:“你这几个月,诗才大有进步,怎么说作诗是受罪?”燕西笑道:“我又不敢班门弄斧,你怎么知道我的诗才大有进步了?”清秋道:“我听到我舅舅说起你的诗,总是夸奖得了不得。我是想请教,又没有机会。”燕西笑道:“今天在这儿,就是考我的机会吗?”清秋道:“你不要说这样的俏皮话,成不成?”燕西道:“不是俏皮话,我是真心话。无论如何,我的学问,不能如你。这一点,我还没有自知之明吗?而且我还存了一个心事,我们早早结合,以后我就可以跟着你补习补习一点国文。”清秋竖起一个食指,耙着脸道:“一个男子汉,说出这种话,岂不害臊?”燕西笑道:“在你面前说软话,也不算害臊。我不说,我的学问就会高似你吗?”清秋道:“人家男子汉,以不能胜过妇女为耻,你倒甘心退让。”燕西道:“这也不是自我作古。人家不是早已说过,拜倒石榴裙下吗?我也是拜倒石榴裙下一分子了。”清秋随手掏了块饼干,一只手撑了头,一只手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睛还是看着满山的黄叶。
这个时候,西风停止了,那深草里的虫声,却是叽叽喳喳地又起又落。听了让人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他们坐在这前面,正是一株洋槐树。天气冷了,这树就枯黄了不少的树叶。忽然之间,有一阵稀微的西风,把树上的枯黄叶子,吹落了一两片,在半空中只管打回旋,一直吹落到他们吃茶的桌上来。清秋用手捉了一片叶子,举到眼面前一看,笑道:“秋气真是深了,树叶黄到这种样子,若是再过十天半月,树叶一落空,就更显得凄凉惨淡了。人生的光景,也是这样容易过。”燕西笑道:“惟其如此,所以我说少年人应该及时行乐。但是你对于我这话,总不大同意,以为行乐是人生堕落的行为。”清秋笑道:“你所说的行乐,是和别人不同的。我们所认为行乐,看花赏月,游山玩水,这都是行乐。你所说的行乐,是越热闹越好,嫖赌吃喝穿,门门都到。这里说是行乐,岂不让天下人群趋于下流一途?”燕西道:“然而我所说的行乐,并不是吃喝嫖赌穿,你为什么说我也是堕落呢?”清秋低了头,半天不做声。燕西道:“我觉你是中了旧书的毒,有些地方,你简直是自己拘束自己,自寻苦恼。”清秋笑道:“你这是无理取闹了。为这个事,怎样能牵扯到读旧书上去?”燕西道:“我觉得你那样遵守周公孔子之礼,我有些不同意。对于一般社交上,你要那样,我还赞成。但是对我,也是这君子人也似的,倒有些酸溜溜。”清秋默然了一晌,慢慢地说道:“并不是我酸溜溜。你想,日子正长,我们何必……”说到这里,便停顿了。燕西笑道:“随便怎样,你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走吧,我们在这山路上散散步吧。有话走着说,那更是有趣。”燕西也不问清秋是否同意,拿了她的花伞,向上撑开,笑道:“走!走!”清秋牵着衣襟,站了起来,笑道:“其实,坐坐也就行了,何必走?我有些怕累。”燕西举了伞,给清秋挡住阳光,左手搀住她一只胳膊,笑道:“怕累?我搀着你得了。”于是二人并肩在一把花伞之下,穿过那小花圃,慢慢地走着,行上山脚的一条小路。
这时候,虽然遍地秋风,满林黄叶,但是山里长的那野花,黄的紫的,开着那一球一球的小朵儿,也幽媚动人。草里的小蚱蜢儿、小黄蝴蝶儿,迎着风势,在日光里乱飞。仿佛之中,这草丛里有一种清芬之气。清秋道:“你闻闻,这种香味,有多么好?在城里盖园子,无论盖得怎么好,这样天然的景象,是没有法子可以得到的。你府上什么都有,怎样不在西山盖一所别墅?”燕西道:“怎样没有?不过现在送给人了。”清秋道:“为什么盖屋子,倒让给别人?”燕西笑道:“我要说出来,你又要骂资产阶级了。”清秋笑道:“你倒好像是我骂怕了,一讨论什么问题,总要先封我一句门。”燕西笑道:“不是你骂怕了,我是很以出于资产阶级自愧。”清秋道:“不要说这个题外的问题,你还是说何以把别墅送了人吧。”燕西道:“就在这山里头,我们原盖了一所别墅,屋子虽不多,也有二十多间,一个院子还带一个花圃。在这山上,不算小了。可是这样一来,花费就大了,要用两个厨子,两个听差,一个花儿匠。屋子里东西,而且时常损坏,总要添补。”清秋道:“那也是自然之理,算什么耗费?”燕西道:“你不知道,从前没有盖别墅的时候,你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我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后来真有别墅了,大家各住了两天,都觉得闷得慌,不再来了。就是偶然到西山来一次,也只到山脚下西山饭店为止,就不愿意再上山了。因此,那座别墅放在山头上,就让几个底下人,在那里大享其福。一个月虽然不过百十块钱,三年下来简直就可惊,一过三年,都是这样。后来家母想起来了,说我们这事,未免太傻,不如把几个底下人叫他回城,把门锁起来。但是这又有问题,没有人管理,花木是要死干净,就是屋子,也容易损坏,不到一年,这屋子就要倒了。于是就有人说,把这屋子卖了。不过卖屋子是和体面有关系的事,若是人家误会了,说是金家要卖产业了,岂不是笑话?所以非常为难,留是留不得,卖又卖不了。后来有一个美国人,和家父交情很好,家父乐得做个人情,把那别墅让给他住了。”清秋道:“这美国人,倒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了。但是他也不能天天住在这山上吧?”燕西道:“他倒是很有准的,每逢星期六上山,逢星期一下山。他倒也不肯白住,每年总送一点东西给我们。就是房子坏了,也归他修补。”清秋道:“这样说来,这屋子不也像租界一般,暂时归美国人管。论起产业,还是你金府上的。”燕西说:“那是自然。”清秋道:“若是要收回来呢,费事不费事?”燕西道:“总不至于费事吧?”清秋道:“若是如此,我就主张收回来。”燕西笑道:“为什么收回来?你愿住在山上吗?”清秋默然不做声,只是向前走去。燕西笑道:“今天是礼拜,美国人一定在山上的,我们去拜访他,引你看一看房子,你看好不好?”清秋将手表一看,不过是一点钟,问道:“路远不远?下山不会晚吗?”燕西道:“山下有的是轿子,我们坐轿子去得了。”清秋见路边松树底下有一块圆石头,随身就坐在石头上,因点着指头算了一算,笑道:“一来一去,至少也得三个钟头,下得山来,就是四点钟了。”燕西道:“就是四点钟回家,来得及呀。”说着,他也挨身在石头上坐下。
这个地方,是一条小路,并没有人来往,只是风吹着树叶子的声音,像下猛雨一样,沙沙地一阵一阵过去。脚下的草被风吹着,也像水上的浪纹,一层一层地向下风倒着。清秋看着,未免出了神。燕西见她一只手撑在石头上,用手一摸,却是冰凉。便用手握住,笑道:“不要发愣了,坐轿子上山去吧。”清秋回头一笑。燕西道:“天气还不十分凉,我走得十分发热,你怎样手是冰凉的?”清秋道:“人家扶了石头,让石头冰着的,并不是身上发凉。”燕西握住她的手,见她的胳膊又白嫩,戴上一只细锁链翡翠片的钦金镯的,别有风致。便笑道:“这金镯你倒戴得很合适。你从前就不喜欢什么金的玉的,我很反对。我以为这些金玉的东西,在俗人身上,增长俗气、在美人身上,就会添出不少的美丽来。人生在世,无论是男是女,谁不爱好?你瞧,那万牲园的孔雀,看见人穿了绸缎,它还要开屏呢。你从前反对美丽的办法,我觉不对。”清秋道:“提到这一副金镯,我是谢谢你。但我在母亲面前还不敢说是真的,不过说是假的罢了。所以我为这个,我非和你出门我是不戴的。我虽不是俗人,你恭维我的‘美人’两个字,我也不敢拜领。不过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愿意这样办,我就这样办。”燕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清秋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是说我女为悦己者容吗?其实,这也不算侮辱女性,就算是侮辱女性,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为悦己者容哩。你是交际很广的了,你去见女朋友的时候,不刮脸,不理发,不穿得很好的去吗?这犹小焉者也,今古男子,为了女子牺牲性命财产的,多着呢。我以为那个‘士’字,改一个‘男’字,比较的妥当些。”燕西笑道:“这一改,我倒没有什么不同意。就是你说我交际很广,我不能服你这句话。”清秋笑道:“你所认识的女朋友,有小姐、有女学生、有戏子,还有交际明星,岂不是交际很广?”燕西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全没有这回事。”清秋笑道:“管他有没有,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
燕西道:“不要说了,我们上山去逛吧。”说毕,跑下山来,对茶房招了一招手。茶房过来,燕西道:“你给我雇两乘小轿,到山上金家花园。”茶房道:“是来回的吗?”燕西听了,踌躇了一会子,说道:“就雇来回的吧,回头再说得了。”茶房雇轿子,是有好处的,连忙雇就了抬到山脚下。清秋因一人坐在那里,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来。一看那轿子,先不由笑起来。原来是两根轿杠,抬着一把小藤椅。椅子上有几根小竹竿,撑着一个小蓝布棚儿。椅子底下,吊下一块小木板,绳子拴在轿杠上,看那样子,就是踏脚的。清秋笑道:“就是这样子的吗?坐上去,要掉下来的。”轿夫都说道:“很是稳当的,一点也不要紧。小姐,你坐上去,试试看,准没有错。”燕西听他这样说,先就坐上轿子去,对轿夫道:“你抬起来试试。”两个轿夫听说,果然抬着轿子颠了一颠,燕西两只脚踏着板子,伸了一伸。对清秋也招了招手道:“你坐上吧。很稳当的,而且很舒服。”清秋手指点着燕西笑道:“摔下来,你得保我的险。”燕西道:“坐上吧,我保你的险,准没有错。”清秋因为他已坐上,也只好坐了上去。两乘轿子沿着山边小径,一路上去。这一去,在他俩爱情史上,却占了重要之一页,与平常人游山,却是不同的哩。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他们坐着轿子上山,约摸有半里之遥,到了一个山坡前。坡的三面,绿树丛生,枝叶交加,遮得如绿墙一般,一点也不漏缝。靠山径的这面,有两三尺来宽没有树木,山径就由这里直钻进去。到了里面,轿子便歇在一片草地上。这山坡是坐西北,斜向东南,正傍着一个小山峰。燕西吩咐轿子就在这里等,扶着清秋上了几层石阶,穿过一道小柏枝短篱,一拐向东,有一片小花圃。如凤尾草、鸡冠花、红桂、紫薇之类,都开得很好。花圃下临悬崖,围着很高的栏杆。有一座青松架,还有一个小茅亭。正面是一个洋月台门,两扇绿油油的铁纱门,向外关着。月台是半边八字亭子,一列四根石柱,上面牵着密密层层的爬山虎绿藤。月台门下,有一副石桌凳,桌上摆着几盆早菊、秋海棠之类,非常雅致。花圃向下一望,近是山冈,远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烟雾沉沉里有几个高楼和高塔的影子,那就是北京城了。清秋一见大喜,连说好地方。燕西道:“自然是好地方,当年我们在这里盖房子的时候,就费了一番心血,去找地点。既然找得,当然地点不坏了。”正说着话,一只小哈巴狗,由树脚下钻了出来,一枝箭似的带喊带跑,蹿了过来。清秋两只手一扬,哎唷了一声,连忙藏在燕西身后。燕西顿着脚,正要喝着那狗,上面的绿纱门就开了,出来一个短装人,把狗喝住。燕西笑道:“一说起男女问题来,你总不承认女子是个弱者。不说别的,你仅仅遇到一只小哈巴狗儿,还要我做保护者,何况其他呢?”他俩正在说笑话,那个短衣人已经走上前来,给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呵!是七爷来了。你好?”燕西一看,是从前看园子的小李,因点了点头道:“你倒接了下手,还在这里干吗?”小李道:“你是不管闲事,一点不知道。这儿麻先生说,没有熟人不成,给咱们总理去信,要借两个人用用,总理就着我和老王来了。老王干了半年下山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他说这话时,眼睛可就瞟着清秋。见她和燕西并肩而立,满脸的笑容,料定了这是少奶奶。便对燕西笑道:“你大喜的日子,我一点也不知道。”说着,走上前一步,又给清秋请了一个安。清秋也只好点了点头,明知道他是误会了,又不好否认。而且他虽误会,也不过是一部分误会,不是全部误会,似乎也不必否认。小李道:“麻先生和太太都在这儿,我给你去回一声儿。”燕西道:“你不要多说话,你就说,我们来逛山,顺道来看房子的。”小李答应去了,燕西便和清秋在茅亭里坐着。不多一会儿的工夫,那位美国人麻克兰和他的太太,一块儿出来,一直迎上这边的茅亭。燕西走上前,两个人笑着握了手。麻克兰操着很熟的京调道:“欢迎欢迎。”于是彼此介绍麻太太、清秋大家见面。麻氏夫妇在前引导,将他们俩引到屋子里去。清秋一进门,见迎面一层台阶上,是半中半西三面环抱的屋子,墙上都爬满了藤萝。那台阶两边的石壁,长满了青苔,绿茸茸的,直有半寸来厚。清秋轻轻地说道:“别说林泉之乐了,就是这种藤萝青苔,都也显得干净清幽,这种地方我实在是爱它。”燕西点首微笑。走上台阶,这里是个小院子,三方都有走廊环抱着,沿着栏杆下石头缝里,栽些虎耳草、大叶秋海棠,也幽媚动人。到了这里,不是直上了,却由走廊之旁,开个海棠叶石门。门里斜着有一道石廊,由这石廊转去,另是一个院子。靠院子北,有一座小楼房,麻氏夫妇,便请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坐。
清秋一进门,倒出于意料之外,里面一样舶来品也没有,全是紫檀木器、中国的古董字画。麻克兰虽是常到燕西家里去,但是他只和金铨有交情。他怎样一个大家庭,家庭里有些什么人,当然无从知晓。就是燕西兄弟,他也不过偶然会过一二面,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他也分不清楚。他因为小李报告,说是金总理的少爷和少奶奶来了,他就认为是世交朋友,出来欢迎。一来这屋子是金家的,人家还是主人,当然更对他客气。二来外国人是尊重女权的,对女子不得薄待。若是美丽一点的女子,无论老少,更要殷勤些。麻克兰和他夫人一商量,就对燕西说,要请他在山上吃便饭,以表示欢迎。那麻太太虽是中国话不大流利,但是慢慢地说,也还可以。和清秋一谈,见她是个受了教育的好少女,也很欢喜,非留她吃饭不可。燕西本就觉得人家盛情难却,可是怕清秋不同意。现在偷眼看清秋的样子,被麻太太纠缠着,也像不好言辞。因就笑着说道:“那是很愿意的,可是怕时间耽误多了,赶不进城。”麻克兰笑道:“不要紧的,我这儿有好几副床铺,是让逛山的朋友来住的。金先生赶不进城,就在山上住了,我们明天一路下山。若是嫌不好,山下还有旅馆,可以住下。”燕西笑道:“不必不必!麻先生若留我们吃饭,就早一点,我也用不着客气了。”麻克兰点头笑道:“那倒可以,我就吩咐他们去办。”清秋听到麻克兰那样说,心里就是一阵乱跳,脸上也不由得微微地起了一层红晕。不住地偷看燕西的脸色,看他说些什么。后来见燕西不肯答应,也觉他是个解人。心里想着,最好是不吃饭。因为麻克兰说了,吩咐厨子就办,那倒也罢了。但山上办东西,无论预备得怎样齐备,究竟不及城里那样便当。麻克兰又是加倍客气,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先叫他们预备茶。原来他们除了早茶吃点心而外,平常是不大喝茶的,厨房里简直也不预备开水。这会子临时叫进茶,又要预备饼干点心,又要预备开水,这已经耽搁了半点钟。麻克兰为让来宾赏观风景起见,将他们请到平台上来坐。石凳上铺了毡毯,然后坐下,茶壶点心,却由听差一齐搬到石桌上来。这里近观远瞰,是人前环翠,脚下生云,这个日子,又是天高气清,真是驰目骋怀。这位麻克兰先生,在中国多年,现时还在大学院里当一个教务长,他和中国少年男女,是接近的日子极多,稍微时髦一点少年人的脾气,他完全知道。
所以这一和清秋、燕西说话,谈得很入港。每每说一句似懂不懂的中国话,就会引得人发笑。谈话的时间是最容易混过去的,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多钟头。那个时候,太阳偏到西边,山顶上这半边山光全是阴暗的。沿山一带,那些苍松翠柏,发出一种幽暗之色,另有一种景象。山下一带平原,阳光斜照着地下的尘土,向上蒸腾,平地一层却是雾气腾腾的。燕西看见,对清秋道:“这斜阳暮景,实在要到这种高山向平原望去,才看得出来。我觉得这种景致,多看几回,也可以让人胸襟开阔。”清秋轻轻说着笑道:“这是心理作用吧?这时候你看到了山野风景,你就觉得山野风景好。若到了城里酒绿灯红的场中,又觉得那里快乐逍遥,把这里清凉景况忘记了。”那麻克兰先生倒也略懂她所说的几句话,微笑道:“风景的确是和人的心境互相感应的。我在这山上,每在夜里,那月亮下面,照着山的影子,很是仿佛,四围都是风吹着树声,好像另外是个世界。我的心里,不能不另有一种印象。金先生你不能不在山上看一看月色?”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是迟慢,说一句,半晌才接上一句,一面说,一面手上带比着势子,好像说得极是沉着。燕西笑道:“果然如此,倒是非在山上赏鉴一回不可,哪一天月亮好的时候,我一定来试试看。”麻克兰道:“刚过去中秋两天,今夜的月亮,就好。何不今天就在这里住下?”清秋逼得不能不说了,红着脸笑道:“我们明天一早就要上课呢,回去就来不及了。”燕西道:“是的,而且我们出城,没有对家父说的,是不敢隔夜回家的。”麻克兰知道中国人的规矩,凡是上等人家,都要讲个礼节。礼节之中,尤其是这一个“孝”字。燕西一提到要禀明父亲,知道就是不可勉强的事情。笑道:“好吧!若是金先生下次要来,请你先通知我一声,我是礼拜六必然上山的。要来的话,我们就可以一同坐车子出城来。”燕西笑道:“那恐怕今年年内没有这个机会了。现在天气很凉,再过去一个月,北风一吹,山上也许就要下雪。”麻克兰笑道:“那何至于。但是在这要晚的天色里,风景也就不坏,我们可以在这山后小亭里去看看,那里很好。”清秋道:“不去吧?天色不早了。”但是她说的时候,燕西已站起身来了,也没法儿拦阻他。于是麻克兰陪着燕西去逛山,清秋和麻太太依旧坐在这里谈话。不料燕西这一去,又耽误不少的时间。直待燕西回来,清秋就对燕西说:“已经四点多钟了,我们要赶快下山才好,不然,就会关在城外面的。”燕西见清秋脸上很着急的样子,便对麻克兰笑道:“饭,我们不敢奉扰了,回头会关在城外的,我们这就告辞。”麻太太拉着清秋的手,先就不肯。麻克兰笑道:“不要紧,我吩咐他们这就开饭,绝不会耽误时间的。”于是就叫听差赶快预备,将燕西引到后层饭厅里来。清秋因为人家的饭已经预备了,若是拒绝不去,未免太不合情理。况且那位麻太太又是十二分客气,拉着手有说有笑,自己就不好意思说不去。他们这饭厅,正在先谈话的那客厅后面,地方高了一层,阳光充足些,又仿佛时间还早。麻克兰夫妇坐了主席,请他们二人坐下。因为是特别客气,菜上得很多,许久许久,咖啡才送来。吃完了,又不能立刻就走,所以大家又闲谈了一些话,然后向主人翁告辞下山。
轿夫知道他们是主人翁留住了,大家都在草地上躺着睡觉,舒服极了。燕西出来了,他们整理着东西,让他二人上轿。这轿子下山,非同平常人行路,格外要仔细,所以走得还是非常地慢。清秋抬头一看,只见天上的云彩,有一大半映成绛色。那归巢的乌鸦,三三两两,背着阳光,从头上飞了过去。远望小树林子里,冒出一缕青青的炊烟,大概是乡下人家,已经在做晚饭了。清秋因为一味的焦急,手表忘了上发条,早已停了,恰好那饭厅上,又没有挂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现在一见种种风景,都含着很浓厚的暮色,这就快晚了。燕西的轿子在后,因回头对燕西道:“怎样办?快晚了,能回去吗?”燕西道:“秋天了,天黑得早。西直门七点钟才关城门,要黑得不见人影,才会关起来呢。现在不过五点钟吧?有四十分钟,尽可以赶到西直门,绝不会关在城外的。”清秋道:“你准能保不关城门吗?”燕西道:“怎么不能保?我晚上进城,也不止一回,准没有错。”清秋听到他如此说,心里又放宽了些。轿子到了西山旅馆前,开发轿钱茶钱已毕,再来看山下停车场上,一辆汽车也没有,自己那汽车,不知道已开到哪里去了。燕西顿脚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他们还要捣乱,今天别想回去了。”清秋道:“你叫了他们走开的吗?”燕西发急道:“这叫怪话了,我们两人,始终谁也没离开谁,怎么我会吩咐他呢?”清秋道:“也许他们见我们上山去,他以为不下山了,所以把车子开回家去了。”燕西沉吟着道:“也许是这样的。但是他们太混蛋,我又没说上山不下来,为什么着急要走呢?这一定是他们在家里晚上有什么聚会,所以赶了回家去。”清秋道:“你不要说闲话了,想个什么法子进城吧。”燕西道:“有什么法子想呢?除非是这儿有车,搭人家的车进城。现在这儿一辆车也没有,就是搭车也没有法子办。”说时,他们在空场里不住地徘徊。清秋一言不发,只是生闷气。
这个时候,天色也越发晚了,一轮红日,早已落向山后,眼前一片平原,已是暮色苍茫,遥望是分不清田园屋宇。清秋道:“你还干着急什么?现在除非是坐飞机进城了。”燕西不徘徊了,停住脚扑哧一笑道:“我看你生气生到什么时候?现在也说话了。”清秋道:“就是你天天说要逛西山,要出城,这可闹得好!”燕西道:“这也不能怪我。一来是那位麻先生留客留得太厉害,二来是汽车夫捣乱。”这饭店里的茶房,见他两人在这儿徘徊,便走到燕西面前,笑道:“七爷,你和少奶奶是不能进城了,开一个房间吧?”燕西望着清秋道:“你看怎么样?”清秋道:“不,我看还是上山去的好。”燕西道:“也好,加上麻先生麻太太,可以谈得热闹些。”茶房道:“不成了吧?轿夫都走开了,找他们不到。况且天黑了,这山上的路也不好走。”燕西笑道:“房间我知道你们有的是,不知道晚上可有什么吃的没有?”茶房道:“中餐西餐都可以预备。”
燕西一面说话,一面就走了进来,清秋也只好跟着。一道上了楼,茶房就打开一扇房门,让他们进去。清秋一看,有一张铜床。另外两张桌子,几张沙发椅。临桌子两扇窗门洞开,正对着一列平山。窗子里,正吹来几阵悠悠的晚风,吹得人精神为之一爽。茶房道:“我先给你沏一壶茶来,好吗?”燕西道:“好吧,你沏一壶茶来,不要红茶,就是龙井吧。我们在这儿赏月,慢慢地品茶。”说这话时,茶房已是走了,燕西却对着清秋说。清秋坐在一张软榻上,离着燕西很远。斜着身子躺下,一点也不做声。燕西道:“我们今天晚晌,会在西山赏月,这也是想不到的事。”清秋道:“我就在这屋里,你找一间屋子吧。”她是躺着的,燕西看不见她的脸色,因就走近前来。问道:“那为什么?”清秋自觉得脸像火烧一般,极不好受,侧过脸去,望着墙上挂的风景画片。半晌,才说道:“我就是这样办。”燕西道:“这饭店里的茶房,都指望……那更不好了。我今天晚上,就睡在这软榻上,你看如何?”清秋道:“那为什么?你还舍不得那几个钱,多开一间房子吗?”燕西道:“倒不是为了这个。这是一个山野地方,很冷静的。开了窗子,外边就是一片山,若是有什么响动,你一个人住上这一大间房,你不怕吗?”这一句话说出来,清秋一伸头,只见一座黑巍巍的山影,正对着窗户。山上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木,被风一吹,都晃动起来。这个时候,天已十分黑了,月亮又没有上来,屋子里电灯下一望外边,更是仿佛有些阴暗。清秋笑道:“把窗户关起来吧,说着人怪怕的。”这时,茶房送了茶进来,听说关上窗户,走上前,就给他们把窗户关上。回头就问燕西还要吃什么?燕西道:“你们这里的中餐,那是罢了。我们又是刚吃饭的,吃不下什么,省事点,你就给我们来几碟子点心得了。”茶房答应去了,燕西笑对清秋道:“你就这样胆小,连有人在这里,开了窗户都怕。”清秋道:“你不说,我倒是不怕,你一说,我可有些胆怯怯的了。”燕西道:“这不过是对着一座山,又不是鬼窝。”清秋一听说,便皱眉道:“蛖!人家正怕这个,你还要说。”燕西笑道:“越说你胆子越小了。现在关了窗户,连说都不许说。若是在乡下住家的人,一年怕到头,这都不用活着了。一会儿工夫,月亮就要出来了,我们不但要打开窗户瞧,我们还要走到外面月亮地下,踏一踏月色,才不辜负今天晚上的月亮。这种机会,是难得的,你说这话,未免太煞风景了。”清秋不服气道:“你以为我当真怕吗?回头我们就一块儿出去,你看我怕不怕?”燕西道:“那就好极了,回头我们一块儿出去步月吧。”
说话时,茶房将点心送来了。燕西笑道:“别躺着,坐起来吃点心吧。”说着,便来拉清秋的手。清秋笑着站起来说道:“吃点心,倒罢了,你吩咐茶房,叫个电话回去。叫你那边的听差,和我说话,让他向我家里送个信,省得我母亲念着。”燕西道:“念什么?这样大人,还会跑了不成?”清秋道:“总要送个信才好。”燕西道:“那可别说是在西山。”清秋笑道:“谁也不会比你傻,这还用得着要你吩咐吗?”燕西道:“那就好极了。”于是按着电铃,叫了茶房进来,让他叫电话。这里叫北京城里的电话,又是极费事,正等了半个钟头,不曾叫通。清秋先是等不过,只在屋里走来走去。行坐不安。燕西笑道:“少安毋躁。反正叫通了就是了。”清秋皱了眉,一顿脚道:“不知道怎么着,今天什么也不如意,这电话我不叫了。反正叫通了,明天回去,也是少不了要受说的。”说毕,伸脚向软榻上一躺,正在这时,茶房上楼来报告,电话已经叫通了,请清秋去说话。燕西道:“电话不要了。”清秋向上一跳,连说道:“谁说的?”于是就跟着茶房一路去打电话。约去了二十分钟之久,清秋才回房来,看她那样子,脸上有点笑容,不是以前那样愁眉不展了。燕西道:“去得久呀。”清秋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去打电话?若是这电话不打,那更糟了。”燕西道:“我何尝不叫你去打电话,是你自己发牢骚说不打了。”清秋道:“不是发牢骚,实在今天的事,都嫌别扭。可是刚才这电话,打得倒算痛快。”说到这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燕西道:“什么好事情,这样痛快?能说给我听听吗?”清秋自坐在桌子边斟了一杯茶,只管呷着带吃饼干,却不住地微笑。燕西道:“你笑什么?不能说给我听的事吗?”清秋道:“我们什么事不能对人说?不过这件事太巧,我想着好笑罢了。”燕西道:“究竟什么好事?你说出来,大家痛快痛快。”清秋道:“刚才是韩妈接的电话,她说有两个同学的,请我去看电影。票买好了,在电影场等着我呢。我就说不回家了,直接就去。若是太晚,我就住在同学家里,不回家了。有这个机会,倒钻出两个给我说谎的人来了。我在母亲面前,向来是有一句说一句的。为了你,撒一次谎,又撒一次谎,我总算对得住你吧?”说着,用手向燕西指点着,抿嘴微笑。燕西道:“照骨肉的情分说起来,当然是母女为重。但是往后一想,恐怕我们的关系密切一点。”清秋摇头道:“哼!不是凭这一句话,我就能和你一路到西山来吗?我看你今天的事,是有些成心。”说时,将饼干撅成一小块,隔了桌子,抛着打燕西的面孔。燕西道:“这可实在冤枉。但就让你说我是成心,那也不要紧,就是告到官去,我也没有罪。”清秋扬眉一笑道:“怎么没有罪?……”
说到这里,燕西已站起身来,把两扇窗户打开,猛然见一轮明月已经挂在窗外树梢。燕西道:“这月亮太好了,不可辜负它。”说时,回头一看,那电灯的门子,正在身边,顺手一摸,就把电门关上。屋里先是一阵黑暗,接上又是一线幽光一闪。清秋道:“这山头月和街头月,的确是两样,你看它是多么清洁?”说这话时,燕西伏在窗户上,清秋也过来伏在窗户上,两个人并肩看月。清秋道:“你不是说到外面去踏月色吗?走!我们就去。”燕西笑道:“这样说,你是不怕了。黑漆漆的,我扶着你吧?”燕西刚一搀着她的手,便笑道:“你的衣服太少了,手是冰凉的。这野外有凉风吹着,又是正在下露水的天气,出去踏月,仔细受凉,还是在屋子里坐着谈谈吧。”清秋正望着一轮明月出神,没有做声。燕西道:“你想什么?”清秋道:“我想这月球悬在空中,里面也有山也有水,当然和地球一样。可是据许多天文家说,上面是没有生物的,若是真没生物,那里的土地,岂不是光秃秃的?中国文人常说月亮里面,是清凉世界,那真是清凉世界了。我想从前月亮和地球一样,是花花世界,后来死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由此就想到地球,将来也会有这一日。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哪里?这旅馆又在哪里?眼前一切的……”燕西在衣袋里,取出手绢,给她一个猛不提防,将她的嘴掩上。说道:“那是几千万年后的事,用得着我们白操心吗?我不那样想。”清秋将手绢夺了,向燕西西装袋里一塞。笑道:“你怎么想?你说。”燕西道:“我是向好处想,我想唐明皇他不愧是个多情种子。”清秋道:“胡扯!怎样谈上唐明皇了?”燕西道:“我还没有说出来呢,你怎样就知道我胡扯?”清秋道:“你就说吧,我看你说些什么?”燕西道:“唐明皇他在八月十五,曾做一个梦,梦到了广寒宫,见了许多神女,还偷了一套跳舞回来。”清秋笑道:“那个时候,没有跳舞。我告诉你吧,那叫霓裳羽衣之曲。”燕西笑道:“不错,是它。我只觉得这舞名很香艳,一时记不起来。”清秋道:“天上真有这个曲子吗?这是一派鬼话。不过唐明皇,自己新编了这个曲子,要让梨园子弟学得起劲,所以说是仙曲罢了。”燕西道:“无论鬼话不鬼话,他听说嫦娥是个美人,他就梦到月宫。就算是假话,也可见他钦慕的程度了。”清秋道:“怎样把荒唐梦话,来附会言情?这完全不对。唉!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就不是荒唐,一梦又有几时?”燕西道:“咳!得了得了,你常说别人无病而呻,你这不是无病而呻吗?”燕西说时,手又伸到衣袋里掏出手绢。清秋在月光底下,看得明白,便按着他的手道:“你又打算胡闹。”燕西道:“你不许发牢骚,我就不蒙你的嘴。”清秋道:“你引得我发牢骚,怎样又怪我呢?”燕西笑道:“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吧。”说毕,顺手又扭了电灯,清秋笑着,偏过脸就走开去。依旧在那张软榻上躺下。燕西道:“这地方怎能睡?仔细凉了。”清秋闭了眼睛,不做声。燕西道:“怎么不言语?仔细凉了。”清秋道:“我睡着了。”燕西道:“睡着了,你还会讲话?”清秋道:“我是说梦话呢。”燕西笑道:“你真睡着了吗?我来胳肢你了,你可别躲。”清秋听了笑着向上一跳,说道:“不许闹。要这样闹,我可要恼了。”燕西也就哈哈大笑。真个是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这种快乐,也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这西山的电灯,虽不是城里去的,然而他们那里自设有磨电厂,倒彻夜通亮。屋子里的电灯,罩着两个带穗子的细纱花罩,别有一种光彩。窗子的玻璃门虽然关上,两扇百叶木门,就没有带拢。隔着了窗子,看那外面,树颠秋月,只在薄薄的秋云里猛钻,如冰梭织絮一般。依着纱灯之边,有两只珊瑚色玻璃瓶,各插了一束晚香玉和玉簪花。到了这晚上,透出一种很浓厚的幽香。这时,清秋想到黄之隽的《翠楼吟》,什么“月魄荒唐,花灵仿佛,相携最无人处”,倒有些像这秋夜眠花,山楼看月的情形了。秋夜虽不像冬夜那样长,却也不像夏夜那样短。这月光之下,照着许多人家,人家的痴儿爱女,到了这时,都也拥着温暖的枕被,去寻他的好梦。人心各异,梦境自然也不一样。可惜这梦,只有做梦的人,自己知道。若是那天上月亮里,真有一个嫦娥,她睁开一双慧眼,看月光下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大家都在做梦,那梦里所现的贪嗔痴顽,光怪陆离,一些梦中人颠三倒四,都像登场傀儡一般,嫦娥虽然可笑他们,恐怕还是要可怜他们呢。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这晚人间天上,一宿情形,按下不表。却说次日清晨,清秋便醒了。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一轮初出的红日,拥上山头,窗户正照得通亮耀目。她就对墙上挂的大镜,用小牙梳,把一头蓬松的乌丝理了一理,一个人正对了镜子出神。燕西在床上一翻身,睁眼看见清秋在理晨妆。便笑道:“你为什么起来得这样早?”清秋道:“我是非在自己的床子,就睡不着觉。”燕西道:“反正是今天进城,忙什么?难道还会像昨天一样不成?又关在城外。”清秋微笑道:“这倒是你一句实话,别反着说了。”清秋说话时,正弯着胳膊,绕到脖子后去理发。燕西看见她这雪藕似的胳膊,便笑道:“清秋,我想起一首诗来了。念给你听听,好不好?”清秋笑道:“我很愿意领教。”燕西一面起床,这里一面念道:“一弯藕臂玉无瑕,略晕微红映浅纱,不耐并头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宫砂。”清秋红了脸,说道:“呸!这是哪里的下流作品?轻薄之极!大概是你胡诌的。”燕西笑道:“你这是抬举我了。我的诗,是六月天学的,有些臭味。别人可以瞒过,你还什么不知道吗?”清秋道:“既然如此,你是哪里找来的这样一首诗?”燕西道:“我只记得是什么杂志上看到的,因为很是香艳,就把它记下来了。”清秋道:“据我舅舅说,你的诗有些进步了,这诗大概是你诌的。我非罚你不可。”燕西道:“要罚我吗?怎样的罚法呢?”清秋笑道:“不罚你别的什么,依然罚你作一首诗。”燕西道:“这个处分不轻。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对付。作诗我实在不行。作了不好,罚上加罚,那怎么办呢?”清秋道:“到了那个时候再说。但是作得好,也许有些奖励。”燕西笑道:“命令难违,我就拼命地作一首吧。”他说这话之后,洗脸喝茶,闹了半天,口里总是不住地哼着诗。后来笑道:“有了,我念给你听吧:昨宵好梦不荒唐,风月真堪老此乡……”清秋手上正拿着手绢,便将手绢对着燕西连拂了几拂。口里连说道:“嘿!嘿!不要往下念了。反正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下面你不念,我也知道了。”燕西道:“要我作是你,不要我作也是你。你又不出个题目,糊里糊涂的,叫我何从说起?”清秋笑道:“这样说,你倒是有理。本来要罚你,但是因为你这诗作得典则一点,的确有些进步,我就将功折罪,饶恕了你吧。”燕西道:“念两句诗,你就将功折罪,若是四句全念出来,岂不是大大地要赏一下吗?”清秋笑道:“赏是要赏你,不过赏你二十六板就是了。”两个人说笑着,茶房进来说,汽车已开回来了。于是燕西开发了旅馆费,和清秋坐车进城。燕西在路上,对于汽车夫并没有加以申斥,也没有另说别的什么话。
进城之后,先送清秋回去,然后自己才回家。一进门,只见凤举板着面孔,从二门出来。燕西倒吓了一跳,以为老大是发他的气。凤举见了燕西,便问道:“我要坐车,你回来得正好。”燕西道:“你坐去吧,车子还没有开进来呢。”他因凤举也没有说什么,自回上房。刚刚走不了几步,凤举又追来道:“老七!老七!我有话吩咐你。”燕西听说,便回身站住了。凤举道:“你到里面不要说碰到我,也不要说我坐车子出去了。”燕西道:“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何必瞒人?”凤举道:“我自然有我的缘故在内,你就不必多问了。”燕西一想道:“一定又是这一趟出去,今晚上不回来的,不愿人家跟踪去追寻。自己也就默然不语。”凤举去了,燕西走到上房混了一阵,然后才回自己屋子里去,正向沙发上一躺,要补睡一个中觉。忽见鹏振推门而入,说道:“你昨晚上又到哪里鬼混去了?找了你半天,也找不着人。”燕西道:“我去看电影了,回来的时候,我找你也找不着哩。”鹏振笑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还不是那个老地方。你回来的时候打个电话,不就找着我了吗?”燕西道:“我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找你做什么呢?”鹏振道:“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吗?中秋晚上,你当着大家的面,大吹大擂的,说要给人家捧场,怎么现在就抛到脑后去了?人家痴汉等丫头,可是天天在那里指望着呢。”燕西道:“不就是白莲花的事吗?她登台还有几天呢。”鹏振道:“有几天,总得先预备着呀。你是在高兴头上说了一句,能算不能算,自己也没有准儿,那白莲花可是当着一道圣旨,全盼望着呢。”燕西道:“这倒奇了,三哥比她本人还着急些。”鹏振道:“这不干我的事,我管得着吗?不过白莲花为了这事,天天打电话到老刘那里去麻烦,看那样子是很着急,你总得先安慰她一句才对。不然,人家要急坏了。”燕西道:“既然如此,晚上我们在老刘家里聚会得了。”鹏振道:“你说了可要去。不然,我先告诉了人家,你又不到,我倒对人家撒谎似的。”燕西道:“今天晚上,我哪里也不去,一定到。”鹏振看那样子不假,自走了。
燕西掩上门刚要睡,门又一推。燕西道:“咳!人家正要睡觉,这门就不断地有人开。”抬头一看,却是鹤荪。燕西还没有开口,鹤荪先说道:“老七,昨晚上你打牌去了吗?怎么这时候要睡觉?”燕西道:“昨晚上我看电影去了。”鹤荪道:“看电影看得一晚上都不回来吗?”燕西道:“我这怎样没回来?我是十二点多钟来的。”鹤荪道:“你当面撒谎。我昨天晚上,就睡在这里的,我睡到十点才醒,你不但昨晚没回来,今天早上你也没有回来吧?”燕西道:“二哥又和二嫂吵上了,所以又到外面来睡。二嫂不知道这一层缘故,倒要说我从中生是非了。”鹤荪道:“哪个说吵了?上次吵着,一直闹得父亲知道,骂了我一顿,我只好递降表,现在要吵也只好忍耐呀。昨天是你二嫂来了客,把我驱逐出境的。”燕西道:“来了谁?”鹤荪道:“是家里的客,不是外来的客。”燕西道:“哦!是了。听说老大昨晚上回来,和大嫂又生气,大概二嫂把大嫂拉过去了。”鹤荪道:“倒不是二嫂拉,是大嫂自己去的,你还不知道呢?有个大问题,还没有闹开,若是一闹开,这戏就有得唱了。”燕西道:“什么大问题?我倒想不起来。”鹤荪道:“难道你一点都没听见吗?老大这一向子不回来,我从前以为他不过住在饭店里,谁知道他倒大吹大擂,现在居然在外面赁房子住了。”燕西道:“也不算意外,外面大家早就传说他给晚香赎身,赎身之后,家里固然是不能来,老住在饭店里又不是个办法,你想他不赁房子,将应该怎样办?”鹤荪道:“你倒说得好,就让大嫂不说话,你想父亲知道了,岂能轻易放过?玩是不要紧的,居然把人弄回来,而且还另住,这未免找麻烦。”燕西道:“他事已做了,只好大家瞒到底,难道叫把人退回去不成?”鹤荪道:“退回去固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事,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要瞒到底万万不能够。有一天,这事突然说破了,我看老大有些不得下台。”燕西笑道:“他比我们法子多,不要替他发愁,他有法子办这事,他自然有胆量担当下来,我们只要和他守秘密,不说出来就是了。”鹤荪道:“这事关系极大,我们当然不能乱说,可是你一高兴起来,就不顾利害,什么也说得出来的,正是你自己小心一点吧。”燕西道:“你就为这事来告诉我的吗?”鹤荪道:“那倒不是,我昨天在这儿睡觉,丢下了一个日记本子在你这枕头底下,你看见没有?”
说时,将枕头一掀,只见一个日记本子,一个手巾包,又是一张软套的相片,只在这一掀之间,就是一阵香气。燕西拿起来看时,鹤荪早已抢了过去,向身上一揣。燕西道:“这要抢什么?我看见了也不会对哪个说的。”鹤荪道:“我并不是不让你看,但是……”说到这里,自己就笑起来了。燕西道:“你不是也说不出理由吗?何妨给我看看呢。”鹤荪笑道:“这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我抢得一个朋友的。这相片好是实在好极了。”说时,将相片递给燕西。燕西看时,是赤着上身,光着两腿的一个女子。她身上只围了一个小抹胸,乳峰兀自隐隐突起,除了这抹胸,挡住小小一块肌肤而外,其余完全是露在外面了。下身只穿一条兜肚裤子,只比大腿缝长出一点点。她人是侧睡在一张软榻上,两只白腿,高高的架起,两只手挽到脖子后面,捧了自己的头。燕西笑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张模特儿而已。”鹤荪道:“若是一张模特儿,那就不值什么,比这更公开的,整打的也买得着,何必这样看得重?这是人家小姐自己拍的一张小照呢。你看看那相片后面,写着什么?”燕西在软套中抽出相片来,看那反面,用钢笔写的“浴后”两个大字。又有“鹤荪先生惠存,倩云摄赠”两行小字。燕西道:“倩云是谁?我没听见说交际场中有倩云小姐。”鹤荪道:“这名字自然是随便写的,在这种相片子上,她还能用真名字吗?”燕西道:“那也真叫掩耳盗铃。既然相都照在上边,认得她脸子的朋友,自然认识她,写个假名字,就掩饰得了吗?”鹤荪笑道:“这是各人的意见不同,掩饰不掩饰,我就不知道。你和密斯邱很好,她就是密斯邱的好友。你问问密斯邱,有这个人没有?”燕西笑道:“我管得着这事吗?何必去问。”鹤荪笑道:“你不去问,也就算了。你若去问,包可以问得出许多趣事出来。”燕西道:“那还有两样东西呢?能给我看看吗?”
鹤荪又正要交给他看,只听梅丽在外面说道:“你们看见二爷没有?”鹤荪赶快将东西向身上一揣,便推了门出来,问是什么事?梅丽用手指点着鹤荪道:“你又找麻烦。二嫂说她的支票簿子,少了一页,猜着一定是你学她的笔迹,盖了她的章图,支票用了。但不知你支了多少?”鹤荪笑道:“这家伙真是厉害!怎么她支票簿子的页数,都常常算的?”梅丽道:“谁像你这样,花钱不用手数呢,你借支了多少?赶快还她吧。她要打电话到银行里去查账呢。一查出来是你支了,这多么寒碜。”鹤荪笑道:“可不少,是一千二百块钱。”梅丽伸了舌头道:“你怎么下这样的毒手?支一二百也罢了,你倒支出一千开外去!”鹤荪道:“也是我气不过。前一向子,我向她通融几块钱零花,一星期就还,她老是不肯。有一天她去了,钥匙忘了带去。在小坎肩袋里,我就打开箱子,拿了支票簿,盖上图章,大大地偷她一笔。料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等到银行结账来了,我给她糊弄过去,两三个月之后,她又坐了月子,这事一定安稳渡过,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块钱。不料她支票簿的页数,都记着的。这钱我还留着一半没花光呢,退还她就是了。”梅丽道:“你倒说得轻松,退还一半就是了。你去看看去,二嫂现在气得什么样儿。”鹤荪笑道:“我不要见她了。你替我传一个信去,就说钱是我拿了的,后天就奉还,可是一层,你别说我拿了许多。”梅丽笑着去了。鹤荪也不敢进去,溜出门看戏去了。
燕西睡了一场午觉,醒来之后,又在后面浴室里洗了一个澡,再走回房去,太阳还照在东边墙上,也不过四点多钟。一个人坐着很无聊,拿了一本小说看,看不到三页,觉得没有意思。时候还早,还是出去走走吧,于是换了衣服走将出来。刚到月亮门下,只见侍候翠姨的那个苏州胡妈,靠了门,和金荣在那里说笑。金荣道:“你现在北京的话是进步了,你不记得德禄哥说,要喝你的冬瓜汤,你都答应了吗?”胡妈笑骂道:“你们没有一个好人,老占别人的便宜。我要告诉七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燕西听到这里,便向后退一步,将身子一闪,闪到葡萄架后面,听他向下说些什么。金荣道:“别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罢了。我们的交情不错,为什么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说,我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忍心吗?”胡妈呸了一声道:“你别瞎嚼蛆,信口胡说。人家听见了,什么意思?你们这样胡说,以后我不和你们讲话了。”金荣道:“咱们一块儿同事,说句交情不错,那也不要紧,这样一句淡话,也值得发急吗?”胡妈道:“你一张嘴,实在会说,算我说不过你就是了。”金荣道:“我屋子里还有一件汗衫,劳你驾,带着给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妈道:“我不和你洗,洗了你又对他们说,倒闹得难为情。”金荣道:“我哪里那样不知好歹,你给我做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呢。”燕西在葡萄架后听见,倒是有趣。觉得爱情这样东西,不分哪层阶级,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发挥的。金荣这小子向来就调皮。胡妈又是苏州人,生长在莫愁乡里,这一对男女到了一处,当然有些意思。金家本来相当的解放,燕西对于男女爱情这件事,更是不愿过问的。所以金荣和胡妈在那里说情话,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话打断,扫人家的兴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后面,总不做声。不料这个时候,梅丽又从后面出来。老远地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后面做什么?又想吓谁吗?”胡妈听了这话,向后一退,一回头看到葡萄架后面,果有一个人影子。臊得低了头,一句声也不做,就由旁边墙根子下走了。燕西实在不想做这无情的事,故意戳破人家的纸灯笼。现在胡妈躲开,倒好像自己有意给人开玩笑似的,也是老大过意不去。梅丽一直追上前来。问道:“你为什么躲着呢?”燕西道:“我哪里是躲着,我寻寻这葡萄架藤上,还有葡萄没有?仔细一看,他们摘去了。”梅丽道:“中秋前摘干净了。有还留到现在吗?可是六姐院里还有几串,据说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钱的,要养到九月半后,再摘。”燕西道:“那不见得是真话,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谈着话,走出了葡萄架,过了月亮门,见金荣捧了一盘粟米,在走廊栏杆的柱子上,给鹦哥上食料。他见燕西就像没有知道一般,只管偏了头做事。燕西道:“这个时候,不迟不早,喂什么食料?车子都开出去了,你去给我雇一辆车吧。”金荣放下盘子,便笑着问:“雇到哪里?”这一问倒问出问题来了,连燕西自己,也没有决定是上哪里去好。站定了,将脚尖子在地上点着,半晌不言语。金荣笑道:“你自己没有决定上哪儿,叫我雇车上哪儿呢?”燕西道:“忙什么?等我想。”于是背着手昂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看上哪儿去好?”金荣道:“上落花胡同吧?”燕西道:“我上午在那儿回来的。”金荣道:“上白家去,好吗?”燕西道:“也不好,我不要找谁。”金荣道:“都不好,我想还是上公园去溜踏一趟,回头在公园里遇到哪个朋友就和哪个朋友去玩儿,就更显得有趣。”燕西道:“若是遇不着朋友,应该怎么办呢?”金荣笑道:“不会没有朋友的,除非是没有女朋友,男朋友还会少吗?”燕西笑道:“你这东西,又给我开玩笑。就雇车上公园吧。”金荣不多说,笑着雇车去了。燕西也不等他,就跟出来了。
他们这大门口,本来时常停有许多漂亮的人力车,专门做金家人出门的生意。并不说车钱,告诉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里,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有时身上没带着零钱,车夫也不就要,回头再到公馆号房里来取。燕西坐上车去,车夫就拉着飞跑。到了公园门口,燕西知道乌二小姐照例是爱到咖啡馆里闲坐的。既然来了,不愿单独的一个人在这里溜踏,且去先找她谈一谈话,因此,一直向咖啡馆来。到了那里,果然见乌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装的女子,相对坐在一张桌上喝茶。乌二小姐一见燕西,早站了起来,用手对他连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今天哪有这种闲工夫到公园里来走走?”燕西笑道:“特意来拜访二小姐来了,你看我袖内的阴阳八卦准是不准?”说这话时,看那个西装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单绸衣,露出大半身人体美。虽然是清秀的脸儿,却并不瘠瘦,由脸上经过脖子,敷上一层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脸上也不知是透出来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儿下,正有两个小红晕儿。她见人一笑,露出一带整齐细白的牙齿。乌二小姐早给她介绍了,原来是曾美云小姐。她毫不踌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乌二小姐让燕西和她相依坐着,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绍,也应当认识认识。”曾美云听了这话,耸着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却不懂这一层缘故。问道:“二小姐这话,一定有缘故的,请你告诉我这个理由。”乌二小姐望了曾美云一眼,然后笑道:“她和你们二爷,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样阿弥陀佛的人,会结交如此美丽的一位女友,结交之后,还能够守住秘密,一点也不让人知道。便道:“常听见家兄说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了。”乌二小姐笑道:“这又不是台上,怎样七爷唱起戏来了?”燕西道:“我正说的是真话,像曾小姐这样的人,能够背后所说胜似当面的人吗?”曾美云笑道:“七爷真会说话,比令兄好得多了。”乌二小姐道:“他们二爷,是个老实人。”曾美云一撇嘴道:“这话别让老实人听见了。前些时,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处鬼混,闹了不少的笑话。今天七爷是初次见面,我不便说,过两天,我再告诉你吧。”燕西道:“李老五是谁?我也不曾听说过。”乌二小姐笑道:“七爷许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来往,连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圆脸儿,肌肉很丰的一个人吗?”
乌二小姐道:“对了,难道你认得她?”燕西道:“并不是我认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张美女的相片给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场上的朋友。现在你二位一说,我联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错。”曾美云笑道:“既然七爷连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诉密斯乌。”说着,将手上的手绢,捂着嘴嫣然一笑。乌二小姐道:“什么相片?你们说得这样藏头露尾的。”燕西道:“也并不怎样奇怪,不过是一张表现人体美的相片子罢了。”曾美云道:“有多大一张?”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云摇头微笑道:“不对不对!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们二爷自己摄的美术相片。你要看到那个,才是有趣的呢。”乌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这个内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厉害。我们都说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来,恐怕还差得远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这个上面去讲究。”谈到这里,茶房已经给燕西送了一杯咖啡来。燕西见曾美云先伸手有要接的样子,后又缩了转去,于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双手托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曾美云道:“七爷要的,怎样送到我这里来?”燕西道:“我就是给密斯曾要的。因为我看见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所以给你再要一杯。”曾美云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于是对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说的你没有听见吗?”茶房会意,笑着去了。曾美云心里也明白,燕西是怕自己接不着咖啡,有些难为情,所以把这杯咖啡让了过来。心想,这个人对于女子的面子,真是肯敷衍,只得笑着接了过来。谈着话,就比先见面的时候熟了许多似的。坐了一小时之久,曾美云因问道:“怎样是一个人出来?还有少奶奶呢?”乌二小姐眼皮一撩,对着曾小姐笑道:“人家还没结婚呢。”曾美云道:“是哪一家小姐?现时在北京吗?”乌二小姐笑道:“是哪一家的小姐……”这话说时,眼光可就望着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要说只管说,没有什么可守秘密的。”乌二小姐将手一指道:“说的人来了,你瞧。”燕西看时,却是白秀珠和她嫂嫂二人携着手并肩走来。她们走过走廊,就直向这边栏杆外来,乌二小姐就站起来连喊白小姐。秀珠见了乌二小姐,点了点头,只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并没有说别的话。曾美云因为乌二小姐未曾介绍,当然不能招呼。燕西坐着没动,却也只对秀珠姑嫂笑了一笑。这个时间很短,只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
但是秀珠一个人,又不住地回转头来望,脸上似乎带有一种冷笑的态度。燕西看见,心里倒未免添上一种不快。因此,和乌曾二人敷衍了几句,说道:“我忘了有一句话要和秀珠说,请你二位坐一会儿,我就来。”乌二小姐道:“你有公事就请便吧,我们不敢强留。”燕西明知话中有刺,倒也不去理会,带着笑容,点头而别。顺着路追到秀珠身后来。白太太一回头,便笑道:“七爷来了。”秀珠听了,头也不回,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向前走。燕西跟上来,并排而走。便问道:“今天怎样有工夫来?”秀珠转着眼珠看一眼,什么话也不说。燕西笑道:“同在桌子上那位,你认识吗?那是曾美云小姐。”秀珠冷笑道:“我哪里配认识人家?人家人又漂亮,架子又大。我们呢,只好看人家的颜色罢了。”燕西笑道:“你这话,又是说我呢。我也是由乌二小姐介绍,刚才认识的。”秀珠道:“这话可说得奇怪。你老早认得她的也好,刚才认识她的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我又没问你,你说上这些做什么?”在从前,燕西碰了这个大钉子,一定是忍受的。但是从那一回在白家提刀动剑闹了一回之后,对秀珠就不肯让步。现在因为是在公园里散步,只脸色板着,还没有说什么。白太太一看这样,怕他两人就会在公园里闹起来,便从中凑趣道:“七爷,我们好久没有要你请客了,今天晚上应该请我们听戏去吧?”燕西勉强笑道:“白太太总也不让我请客。今天初次要我请客,我一定要答应的。”白太太道:“倒不是那样说,我们听戏一点也不懂。若是和七爷在一处,可以请七爷讲给我们听,那就便利得多了。”燕西道:“我没有留心,今天晚上哪一家戏好。白太太愿意听哪一家呢?”白太太道:“我全是外行,你问哪一家,我实在是说不上。我们舍妹,她倒可以算得是个半吊子,你就问她吧。”秀珠也知道嫂嫂的意思,是借这个机会给他二人来调和。便不做声,让燕西开口来问。燕西却不问秀珠,自道:“白太太既然可以随便,等我回家去了,让听差打电话去包厢。包得了厢,我再打电话到府上来。白太太看这种办法妥当不妥当?”白太太因问秀珠道:“大妹,你说哪一家好?”秀珠见燕西不理她,更是有气,将身一扭,说道:“谁要看戏?嫂嫂要看戏,只管去看戏,问我做什么?我们又没有订什么合同,非在一处逛不可。你要上戏馆子,我要逛公园,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睬谁。”燕西冷笑道:“白小姐这话对极了。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睬谁。”秀珠道:“七爷,你别多心,我是和我家嫂说话呢。可不是说你的女朋友,也不是说你。”白太太道:“哎呀!你一对小孩子,哪有这样欢喜闹别扭?”秀珠道:“并不是闹别扭,我说的话都是实话。我以为我们太有些不客气,哪里有强迫人家请客的道理!”燕西跟着她们一旁走路,却是默然,白太太越给他们拉拢,他们越借着小事情斗嘴。白太太在这里很不得趣,也不便老向下说。在柏树林里走了一个圈儿,白太太就要找茶座喝茶。秀珠道:“不喝茶了,回去吧。还有个朋友约着下午六点,到家里去会我呢。”白太太道:“是哪个人要会你?”秀珠道:“你怎样不知道?就是头回到我们家里去的那个人。他穿了一身哔叽西装,你不是说又年轻又漂亮吗?”白太太一时倒愣住了,想了一想道:“是哪一个穿西装的?”燕西听说,将脚偏到一边去,只是暗笑。白太太一见,心里恍然大悟,是她故意来气燕西的。笑道:“你是信口开河,哪里有这样一个人?七爷已经答应请我们听戏,我们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秀珠正色道:“不是说笑,我正有一个朋友要去会我。”说毕,将脚提快两步,就一个人先走向前去了。燕西只当没有知道这件事似的,便对白太太道:“反正我们看晚戏,不用忙,九点钟去,那正赶得上好戏。白太太若是有事,只管回府去,我回头再打电话来奉请。”白太太道:“只有我一个人,我就不愿意听戏了,过两天再说吧。”赶上前一步和秀珠一路去了。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燕西见秀珠生气去了,心里也有些气,只管让她二人走去,却未曾加以挽留。背转身仍到来今雨轩,和曾乌二小姐谈话。曾美云自燕西去后,就问乌二小姐道:“这白小姐就是七爷的未婚妻吗?”乌二小姐笑道:“也算是也算不是。”曾美云道:“这话我很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弄成一个两边倒呢?”乌二小姐道:“你有所不知,这白二小姐是他们三少奶奶的表亲,常在金家来往,和七爷早就很好,虽没有正式订婚,她要嫁七爷,那是公开的秘密了。七爷今年新认识一位冷小姐,感情好到了极点,慢慢地就和白小姐疏淡下来了。而且这位白小姐又好胜不过,常常为一点极小的事,让这位燕西先生难堪。所以他就更冷淡,一味地和冷小姐成一对儿了。不过这件事,他们家里不很公开,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位白小姐更是睡在鼓里,不曾听得一点消息。所以她心里还是以金家少奶奶自居,对这未婚夫拿乔。其实,七爷的心事,是巴不得她如此。只要她老是这样,把感情坏得不可收拾,自然口头婚约破裂,他就可以娶这位冷小姐了。这位冷小姐,我倒是遇过好几次,人是斯文极了。我也曾和她说过好几次,要到她家里拜会她,总又为着瞎混,把这事忘了。”曾美云笑道:“我看这样子,你和七爷的感情,也不错啊。”乌二小姐脸一红,笑道:“我不够资格,不过在朋友里面,我们很随便罢了。”曾美云笑道:“很随便这句话,大可研究,你们随便到什么程度呢?”乌二小姐道:“我虽不怎样顽固,极胡闹的事情也做不出来。随便的程度,也不过是一处玩,一处跳舞。我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多久的光阴,转眼就过去了。这花花世界,趁着我们青春年少,不去痛快玩一玩。一到年老了,要玩也就赶不上帮了。”
正说到这里,燕西却从外来了。曾美云笑道:“白小姐呢?怎么七爷一个人回来了?”燕西道:“我并不是去找她,和白太太有几句话说。”乌二小姐笑道:“你和谁说话,都没有关系。言论自由,我们管得着吗?”燕西笑道:“密斯乌说话,总是这样深刻,我是随便说话,并不含有什么作用的。”乌二小姐笑道:“你这话更有趣味了。你是随便说话,我不是随便说话吗?”曾美云道:“得了得了,不要谈了。这样的事,最好是彼此心照。不必多谈,完全说了出来,反觉没有趣味了。”燕西笑道:“是了。这种事只要彼此心照就是了,用不着深谈的。”说时,对曾美云望了一眼。曾美云以为他有心对她讥讽,把脸臊红了。乌二小姐笑道:“你瞧瞧,七爷说他说话是很随便的。像这样的话轻描淡写,说得人怪不好意思,这也不算深刻吗?”燕西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请二位吃饭。”那站在一旁的西崽,格外的机灵,听了这话,不声不响,就把那个纸叠的菜牌子,轻轻悄悄地递到燕西手上。燕西接着菜牌子,对曾乌二人说道:“二位看看,就是我不请客,他也主张我请客呢。”说着,又对西崽笑道:“你这是成心给我捣乱。我是随便说一句话,做一个人情。你瞧,你也不得我的同意,就把菜牌子拿来。这会子,我不请不成了。我话先说明,我身上今天没带钱,回头吃完了,可得给我写上账。你去问柜上,办得到办不到?”茶房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在一旁微笑着。燕西笑道:“看这样子,大概是不能记账,你就先来吧,吃了再说。”茶房去了。曾美云笑道:“金七爷人真随便,和茶房也谈得起来。”燕西道:“还是曾小姐不留心说了一句良心话,我究竟很随便不是?”乌二小姐道:“密斯曾,我是帮你的忙,你怎样倒随着生朋友骂起我来了?”曾美云笑道:“我只顾眼前的事,就把先前的话忘了,这真是对不住。我这里正式地给你道歉。你看好不好?”乌二小姐笑道:“那我就不敢当。”燕西道:“曾小姐因我的事得罪了乌小姐,我这里给乌小姐道歉吧。”乌二小姐道:“这就奇了,我和七爷是朋友,她和七爷是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为什么曾小姐得罪了我,倒要七爷道歉?这话怎样说?若是我得罪了曾小姐呢?”燕西道:“那自然我也替你给曾小姐道歉。”乌二小姐道:“那为什么呢?”燕西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大家都是朋友。我为了朋友和朋友道歉,我认为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这一说,曾乌二位都笑了。燕西刚才本来是一肚气,到了现在,有谈有笑,把刚才的事,就完全忘却了。
惹事的秀珠,她以为燕西是忍耐不住的,总不会气到底,所以在公园里徘徊着,还没有走。现在和她嫂嫂慢慢地踱到来今雨轩前面来,隔了回廊,遥遥望着,只见燕西和曾乌二人在那里吃大菜。一面吃,一面说笑,看那样子是非常地有趣味。秀珠不看则已,看得眼里出火,两腮发红,恨不得要哭出来。便道:“嫂嫂,我们也到那里吃饭去,我请你。”白太太还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便笑道:“你好好请我做什么?”秀珠道:“人家在那里吃了东西来馋我们,我们就会少那几个钱,吃不起一顿大菜吗?”白太太听了这话,向前一看,原来燕西和两位女友在那里吃大菜,这才明白过来秀珠这话,是负气说了出来的。便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七爷未必知道我们还在公园里没走。是他请客,那还好一点,若是别人请他,我们一去,他还是招呼我们好呢?还是不招呼我们好呢?走吧!站在这里更难为情了。”说时,拉着秀珠就走。秀珠本来是一时之气,经嫂嫂一说,觉得这话很对,便硬着脖子跟着走了。燕西远远地见两个女子在走廊外树影下摇摇动动,就猜着几分,那是秀珠姑嫂。且不理她,看她如何。后来仿佛听到一句走吧,声音极是僵硬,不是平常人操的京音,就知道那是秀珠嫂嫂所说的话。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到了上咖啡的时候,茶房就来报告,说是宅里来了电话,请七爷说话。燕西心里想着,家里有谁知道我在这里?莫不是秀珠打来的电话?有心不前去接话,恐怕她更生气,只得去接话。及至一听,却是金荣的报告。说是三爷在刘二爷那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了,催你快去。那里还有好些个人等着呢。燕西一听,忽然醒悟过来。早已约好了的,今晚和白莲花在刘宝善家里会面,因为在公园里一阵忙,几乎把事忘了。现在既然来催两次,料想白莲花已先到了。也不便让人家来久候,当时就和曾乌二人说了一句家里有电话来找,我得先回去。于是掏出钱来,给她们会了账。女朋友和男朋友在一处,照例是男朋友会账的,所以燕西不客气,她们也不虚让。
燕西会了账之后,出了公园门,一直就到刘宝善家里来。刘宝善客室里,已然是人语喧哗,闹成一片。一到里面,男的有鹏振、刘宝善、王幼春,女的有白莲花、花玉仙。一见燕西进来,花玉仙拖着白莲花上前,将燕西的手交给了白莲花,让白莲花握着。笑道:“嘿!你的人儿来了。总算刘二爷会拉纤,我也给你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白忙。”刘宝善笑道:“嘿!花老板,说话客气点,别乱把话给人加上头衔。”花玉仙笑道:“什么话不客气呢?”刘宝善道:“‘拉纤’两个字,都加到我头上来了,这还算是客气吗?”他二人在这里打口头官司,燕西和白莲花都静静地往下听。白莲花拉住了燕西的手,却没有理会。燕西的手被白莲花拉着,自己却也没有注意。王幼春笑道:“七爷你怎么了?你们行握手礼,也有了的时候没有?就这样老握着吗?”这一句话说出,白莲花才醒悟过来,脸臊得通红,赶快缩回了手,向后一退,笑着对花玉仙道:“都是你多事,让人家碰了一个大钉子。”说时,把嘴撅得老高。花玉仙道:“好哇,我一番很好的意思,你倒反怪起我来了,好人还有人做吗?得了,咱们不多事就是了。刘二爷,是咱们把七爷请来的。咱们何必多事?还是请七爷回去吧。”鹏振皱了眉道:“人家是不好意思,随便说一句话遮面子,你倒真挑眼。”花玉仙笑道:“你这人说话,简直是吃里爬外。”王幼春笑道:“你这一句话说出来不打紧,可有三不妥。”花玉仙笑道:“这么一句话,怎么就会有三不妥?”王幼春道:“你别忙,让我把这个理由告诉你。你说三爷吃里爬外,三爷吃了你什么,我倒没有听见说,我愿闻其详。这是一不妥。既然说到吃里,自然你是三爷里边的人了。这是自己画的供,别说人家是冤枉。这是二不妥。刚才你是挑别人的眼,现在你说这一句话,马上就让人家挑了眼去,这是三不妥。你瞧,我这话说得对也是不对?”花玉仙被他一驳,驳得哑口无言。鹏振拉着她在沙发椅上坐下。笑道:“我们谈谈吧,别闲扯了。”在这个时候,白莲花早和燕西站在门外廊檐下,唧唧哝哝,谈了许多话。鹏振用手向外一指,笑道:“你看人家是多么斯文?哪像你这样子,唱着十八扯?”花玉仙笑道:“要斯斯文文那还不容易吗?我这就不动,听你怎么说怎样好?”
她说完,果然坐着不动。那白莲花希望燕西捧场,极力地顺着燕西说话。越说越有趣,屋子里大家都注意他们,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王幼春是个小孩子脾气,总是顽皮。不声不响,拿了两个小圆凳子出来,就放在他两人身后,笑道:“你两个人,我看站得也太累人一点,坐下来说吧。”燕西笑道:“你这小鬼头倒会损人,我们站着说一会儿话,这也算什么特别?就是你一个人眼馋。得了,把黄四如也叫了来,大家闹一闹,你看如何?”白莲花笑道:“王二爷可真有些怕她,把她叫来也好。”王幼春是大不愿意黄四如的,自然不肯,于是又一阵闹。一直闹了一个多钟头,还是鹏振问刘宝善道:“你家里来了这些好客,就是茶烟招待了事吗?你也预备了点心没有?”刘宝善笑道:“要吃什么都有,就是听三爷的吩咐,应该预备什么?”鹏振道:“别的罢了,你得预备点稀饭。”刘宝善站在鹏振面前,两手下垂,直挺挺地答应了一个“喳”字。鹏振笑道:“你这是损我呢?还是舍不得稀饭呢?”刘宝善道:“全不是,我就是这样的客气。客气虽然客气,可是还有一句话要声明,就是花老板和李老板都有这个意思,希望大家给她打一场牌。”燕西听说,就问白莲花道:“是吗?你有这个意思吗?”白莲花笑道:“我可不敢说,就看各位的意思。”王幼春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干脆,你吩咐大家动手就是了。”鹏振道:“我先说,我弟兄两个只有一个上场。”刘宝善道:“这为什么?”鹏振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样打法,或者金家人赢了钱,或者金家人输了钱,省得有赢的,有输的。老七打吧,我和玉仙在一边看牌得了。”燕西道:“我不高兴打牌,我情愿坐着清谈。”刘宝善笑道:“你二位是最爱打牌的人,何以这样谦逊。但今晚若没有两位女客在此,没有人陪着谈话,我怕大家要抢着打牌了。”一句话没说了,只听见有人在外面嚷道:“炸弹!”就在这炸弹声中,只听得屋子中间扑通一声,满屋子人都吓得心跳起来。白莲花正和燕西并坐,吓得一歪身,藏到他怀里去。接上大家又哄堂大笑。
原来是黄四如和王金玉来了。黄四如预先在玩意儿摊上,买了一盒子纸包沙子的假炸弹藏在身上。未进门之先,吩咐听差不许言语,等屋子里面正说得热闹,一手拿了三个,使劲向走廊的墙上一摔,所以把大家都吓倒了。她和王金玉看见大家上了当,都哈哈大笑。刘宝善看见,首先不依。说道:“幸而我们的胆子都不算小,若是胆子小点,这一下,真要去半条命。我提议要重重罚四如,你们大家赞成不赞成?”大家都说赞成,问要怎么地罚她?刘宝善道:“我以为要罚他们……”说到这里,笑道:“我们当着王二爷的面,也不能占她的便宜,让她给王二爷一个克斯得了。”王幼春笑着跳了起来,说道:“胡说!我又没招你,怎么拿我开心?”刘宝善给他(目夹)了一眼,笑道:“傻瓜!这是提拔你一件好事,这一种好机会,你为什么反对?”黄四如道:“嘿!刘二爷,话得说明怎样罚我?我不懂,什么叫克斯?别打哑谜骂人。”燕西学着唱戏道白的味儿,对她说道:“附耳上来。”黄四如道:“你说吧。刘二爷能说,你也就能说。”燕西道:“真要我说吗?我就说吧。他要你和王二爷亲一个嘴。”黄四如听了对刘宝善瞟了一眼,将嘴一撇,微笑道:“这是好事呀!怎样算是罚我呢?刘二爷说,人家是傻瓜,我不知道骂着谁了?”刘宝善道:“我倒是不傻,不过我要聪明一点,硬占你的便宜,你未必肯。”黄四如道:“为什么不肯?有好处给我就成了。”王幼春笑道:“黄老板真是痛快,说话一点不含糊。”黄四如道:“不是我不含糊,因为我越害臊,你们越拿我开玩笑。不如敞开来。也不过这大的事,你们就闹也闹不出什么意思了。”王幼春道:“话倒是对,可是玩笑,要斯斯文文,才有意思。若是无论什么事都敞开来干,那也没有味。”黄四如道:“我也不是欢喜闹的人,可是我要不给他们大刀阔斧地干,他们就会欺侮我的。”王幼春道:“刚才你还没有进门先就摔炸弹吓人,这也是别人欺侮你吗?”黄四如笑道:“这回算我错了,下次我就斯斯文文的,看别人还跟我闹,不跟我闹?”说着,便坐在王幼春一张沙发上,含笑不言。燕西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物服一物,不怕黄老板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只要王老二随便说一句话,她都肯服从。王老二还要说和黄老板没有什么感情,我就不服这一句话。”黄四如道:“为什么李家大妹子,就很听七爷的话呢,这不是一样吗?”王幼春道:“你刚才说了斯斯文文,这能算斯文的话吗?慢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也别当着大家承认起来呀。你要把我比七爷,我可不敢那样高比。”燕西道:“大家都是朋友罢了。一定要说谁和谁格外的好,那可不对。”王幼春将黄四如推了一推,笑道:“听见没有?人家这话,才说得冠冕呢。”黄四如笑道:“我又怎样敢和七爷来比呢?七爷是个公子,我是唱戏的,说话要说得和七爷这样,那么,我至少也是一位小姐了。”燕西道:“你两个人,这个也说比不上我,那个也说比不上我,既然都比不上我,你们别在这里坐着,就请出去吧。”这一说,倒驳得他两人无辞可答。
刘宝善道:“大家别闹,还是赶快办到原议,来打牌。”鹏振道:“角儿不够,怎么办呢?”刘宝善道:“我也凑付一个,再打电话去找一个,总会找得着的。”燕西道:“不要找别人,找老赵吧。他和王老板不错。”说着,将嘴对王金玉一努。鹏振道:“算了。他有点像他那位远祖匡胤,手段高妙。”燕西道:“打牌就是十四张牌翻来翻去,他有什么大本领,也碰手气。”刘宝善笑着问王金玉道:“王老板,我们就决定了找他了,你同意不同意?”王金玉笑道:“刘二爷,你们大家请人打牌,我哪里知道找谁好呢?”燕西道:“刘二爷你真叫多此一问,好朋友还有不欢迎好朋友的道理吗!”刘宝善于是一面叫听差的摆场面,一面叫听差的打电话找赵孟元。赵孟元本来知道刘宝善家里有一场闹,因为晚上有一个饭局,不得不去。走后告诉了家里人,若是刘宅打电话来了,就转电给饭馆子里。这里电话一去,他的听差果然这样办。赵孟元借着电话为由,饭也未曾吃完,马上坐了汽车到刘家来。一进客厅,燕西便笑道:“真快真快!若是在衙门里办事,也有这样快,你的差事,就会办得很好了。”赵孟元道:“上衙门要这样勤快做什么?勤快起来,还有谁给你嘉奖不成?我觉得天天能到衙门里去一趟,凭天理良心,都说得过去。还有那整年不上衙门的人,钱比我们拿的还多呢。”鹏振道:“这里不是平政院,要你在这里告委屈做什么?赶快上场吧,三家等着你送礼呢。”赵孟元道:“今天是和谁打牌?谁得先招待招待我。这场牌打下去,不定输赢多少。赢了倒还罢了,若是输了呢,我这钱,岂不是扔到水里去了?”说这话时,先看了一看花玉仙,然后又看一看白莲花。她两人未曾听得主人表示,这牌是和谁打的,她们也就不敢出头来承认。鹏振道:“我们还没有和李老板帮过忙,今天就给李老板打一场吧。”白莲花一站起身来,对鹏振笑道:“谢谢三爷。谢谢赵老爷。”赵孟元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佩服你谢得不迟不早。”白莲花被赵孟元握住了手,她可偏过头对刘宝善笑道:“谢谢刘二爷。”刘宝善笑道:“你真机灵。我心里一句话没说出来,说是不谢我吗?你倒先猜着了。你怎样不谢谢七爷呢?”白莲花道:“大家不是说我和七爷关系深些吗,这就用不着客气了。”
刘宝善道:“七爷听见没有?就凭这两句话,一碗浓米汤也灌得你会糊里糊涂呢。”燕西靠了沙发椅坐着,只是微笑。听差来说,牌已摆好了,刘宝善向鹏振道:“贤昆仲哪一位来?”花玉仙道:“李家大妹子说,七爷和她关系深呢,当然是七爷来。”刘宝善道:“不对,没有自己人给自己人抽头的。你说了这话,就应当三爷来。”花玉仙笑道:“我这一问,倒问出三爷的责任来了,这牌倒非他打不可呢。既然这样,就请三爷打吧,我是极力赞成,下一回子,我还可以照样办呢。”白莲花笑道:“得啦!大姐,你让三爷给我帮个忙,有你的好处。”花玉仙道:“你何必这样说呢?我还能拦住三爷不打吗?”说话时,大家都起身向旁边小客厅里走,白莲花就抱住花玉仙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一阵。然后拍着花玉仙的肩膀道:“大姐,就是这样说吧,我重托你了。”花玉仙的眼睛可瞟着燕西微笑。燕西笑道:“我知道了,将来一定给你帮忙。”花玉仙笑道:“只要七爷说句话,那我就放心了。”他们也就一齐跟到牌场上来。鹏振道:“打多大的?五百块一底吗?”王幼春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不能打那大的牌。输了怎么办?三爷能借钱给我还账吗?”鹏振道:“别小家子气,就这么一点小事,推三阻四的,有多么寒碜?况且我们还是交换条件,下次我也和你帮忙呢。”王幼春道:“下次你给我帮什么忙?”鹏振将嘴向黄四如一努道:“难道你就不给她打牌吗?”黄四如真不料鹏振会说这样好的话,不由眯着眼睛笑道:“只要大家也能赏面子,三爷的顺水人情,还有什么不肯做的。”王幼春笑道:“你真一点不客气,就猜到我一定会做顺水人情。”黄四如笑道:“二爷,我就不会伺候你,你也只有心里不愿意。当着这些个人,你若说出来,我这面子望哪里搁?”她说出这样的软话来,倒弄得王幼春不好再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刘宝善笑道:“我们只是替人帮忙,二爷以为大家彼此拼命吗?我自己有限制的,至多是两百块钱一底。我若送个六七百块钱,大概还可以开支票,若是再大些,就不要怪我开空头支票抵债了。”鹏振笑道:“这话也只有你肯说,因为你总是陪客,捞不回本钱的。”刘宝善笑道:“可不是吗,若照定三爷的定额陪客,这里还摆着三四场呢,我要用多少钱来陪客呢?”燕西也以为王幼春在场,他是不能多输的。钱多输了,一来他拿不出,二来让玉芬知道了,说是戏弄她的兄弟,负担不住那个名义。因此便道:“小点的吧。大家无非好玩,过了几天,我要出来陪客,也是照样子办。”
王幼春笑道:“就是七爷能体谅我,我们就打二百块底吧。”形势如此,大家也就无异议。四圈打完,王幼春就输了一底半。燕西心里,老大过不去。便道:“老二,我们合股开公司吧。”王幼春笑道:“不成,我输了一个小窟窿下去了,合股起来,我要捞本,只能捞回一半。”燕西道:“若要开公司,当然从前四圈起算。”赵孟元对燕西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七爷做事漂亮。第二次我们要打牌输了,也要找七爷开公司了。公司里要倒,有洋股份加入,那是自然有人欢迎的。”王幼春笑道:“胡说!我这公司,资本雄厚,绝不倒的。”正说这话时,燕西在身上拿出一沓钞票,由他肩上伸了过去,轻轻放在王幼春面前,笑道:“你先收下,这是两股。”王幼春笑道:“嘿!这是诚心来捧场的,身上带着许多现款呢。”燕西笑道:“你以为我是财神吗?身上随身带着就有几百块。其实,因为钱完了,今天下午,在银行里取来的钱。若是输了,我明天零用钱,都要想法子了。”王幼春笑道:“不会输的。衣是精神,钱是胆,有了钱,就会放手做去了。”刘宝善道:“老二,你这话露了马脚了。原来你上场是空心大老官,没有本钱?我们可差一点让你把钱蒙去了。”王幼春道:“蒙去就蒙去吧。是你要我来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燕西道:“不要说笑话了。别把我几个血本也输了,我来给你当参谋吧。”于是燕西坐在他左边,白莲花坐在他身后,黄四如坐在他右边,三个人帮着他打牌。四圈打完了,王幼春居然反输为赢。在他输钱的时候,黄四如坐在边下,也不敢靠近,也不敢多说话。现在那就有说有笑。王幼春一抽烟卷,黄四如就擦了取灯儿,给他点上。王幼春抽了半根,不要抽了,黄四如就接过来自己抽。打牌的人,一心打牌去了,倒不留神。燕西就不住用胳膊碰白莲花,眼睛去望着她。白莲花也对燕西望望,微微笑了一笑。黄四如正在抽烟时,王幼春却伸手到旁边茶几上来拿茶杯。拿了茶杯,就要拿过去喝。黄四如按住他的手,说道:“凉的,不能喝,我来吧。”于是站起身来,在旁边茶几上的茶壶里,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送到王幼春面前。他心在牌上,茶来了,举起茶杯就喝。连“劳驾”二字,都没有说出来。燕西先未曾注意,自从发生了这事之后,可不住地瞟着她了。那黄四如和王幼春各有各的心事,有人注意,她却不知道。后来王幼春取了一副好牌,正要向清一色上做,黄四如伸着头到王幼春肩膀上,笑嘻嘻地指挥他打牌。燕西私私地将白莲花的衣袖扯了一下,却忍不住一笑,他的意思,是告诉王黄亲热的模样。白莲花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什么话要说,便借着斟茶喝为由,坐到一旁去了。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这时,燕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休息一会儿吧。”便取了一根烟卷坐在一边抽烟。白莲花静静地坐着,忽然微微一笑。笑了之后,抽出胁下掖的手绢,结了一个大疙瘩,坐了拿着,向右手掌心里打,低了头,可不做声。燕西笑道:“来,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白莲花笑道:“我们离得路也不远,有话可以说,何必还要坐到一处来说?”燕西笑道:“我的中气不足,坐到一处,声音可以小一点,省力多了。”白莲花笑道:“坐过来就坐过来,我还怕你吃了我不成?”说时,便坐到燕西一处来,牵过燕西一只手,将手绢疙瘩在他手心里打。燕西笑道:“怎么着?我犯了什么法,要打我的手心吗?”白莲花笑道:“你这话我可不敢当。”燕西轻轻地说道:“不要紧的,你打就打吧,你不知道打是疼,骂是爱吗?”白莲花红了脸,也轻轻地笑道:“别说吧,他们听见,那什么意思?”燕西笑道:“听见也不要紧。你瞧,王二爷和黄老板那种情形,不比我们酸得多吗?”白莲花道:“可惜我们家屋子脏得很,要不然,可以请七爷到我家里去玩玩。”燕西道:“真请我去吗?”白莲花微笑道:“我几时敢在七爷面前撒谎?”燕西道:“撒谎倒是没有撒过。不过从上海来的人,多少总有些滑头,我觉得你说话很调皮,怕你也有些滑头呢。”白莲花道:“七爷,你说这话,有些冤枉人。我纵然调皮,还敢在七爷面前调皮吗?”燕西笑道:“那也说不定。但是调皮不调皮,我也看得出来的。”白莲花道:“这就是了,七爷凭良心说一句,我究竟是调皮不调皮呢?”燕西笑道:“在我面前,还算不十分玩手段。可是小调皮,不能说是没有。”白莲花笑道:“请七爷说出来,是哪一件事有些小调皮?”赵孟元抬起一只手,对这方面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七爷,请过来,给我看两牌。”燕西道:“我自己开了公司,不看公司里的牌,倒看敌手的牌吗?”赵孟元笑道:“我倒不一定要七爷看牌,不过七爷在那里情话绵绵,惹得别人一点心思没有,我愿七爷到隔壁屋子里说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燕西就对白莲花笑道:“好吧?我们到隔壁屋子里说话去。”白莲花笑道:“何必故意捣乱?我还是来看牌。”说时,就走到鹏振后面来看牌。这正是鹏振当庄。掷下骰子去,就叫:“买一百和,老刘,你顶不顶?”刘宝善笑道:“我不顶。上次你买五十和,我顶五十和,上了一回当,你想我会再上第二回当吗?”鹏振笑道:“你不顶,就没有种。”
刘宝善道:“你不要用这种激将法。我又不是当兵的老侉,也不和人打架,管他有种没有种呢?”说话时,鹏振已将牌起好,竟是一上一定,牌好极了。白莲花笑道:“怪不得三爷要买一百和。”刘宝善道:“怎么着?手上有大牌吗?”白莲花微笑道:“我不便说。”刘宝善碰了一个钉子,就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鹏振吃了一张,果然和了。自这一牌之后,他就接连稳了三个庄。赵孟元笑道:“了不得,我要钉他几张牌了。不然,尽让他兄弟两个人赢钱。”白莲花见站在这里,鹏振大赢,不好意思,也就闪了开去。坐了一会儿,又慢慢踱到刘宝善身后,看了一牌。因见他嘴里衔了烟卷,要找取灯儿,连忙擦了一根,送了过去,给他点烟。刘宝善将头点一点了,然后笑说道:“劳驾!劳驾!到了这里,我是主人,怎么还要你来帮我的忙呢?”白莲花笑道:“这算什么?二爷帮我的忙可就大了。”刘宝善道:“怎么不算什么?我告诉你一段笑话吧。我有一个本家兄弟,专门捧唐兰芬,天天去听戏叫好,花的钱也可观了。戏散之后总要上后台的小门口去站班,希望人家给一点颜色。有一天,经人介绍,在后台门口见了面,人家也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贵处是湖北吧?听你说话的声音很像呢。”他这一乐,非同小可,一直笑了回来。不问生熟朋友,见了就先告诉人说道:“唐兰芬和我说话了,唐兰芬和我说话了。你瞧,只和他说两句话,他就乐得这样。我又没捧过李老板一次,李老板倒肯给我点烟,这面子可就大了。还值不得说一说吗?”白莲花笑道:“言重言重,你打牌吧。若为我擦了一根取灯儿,让刘二爷挨一牌大的,我心里倒过不去。”刘宝善笑道:“只要李老板肯说这句,挨一牌大的也值。”赵孟元笑道:“这样说,你就多灌他一些米汤,让他多挨几牌大的吧。”白莲花笑笑,对赵孟元(目夹)了一(目夹)眼睛,在刘宝善身后看了两三牌,慢慢地却又踱到赵孟元身后来。燕西躺在沙发上,冷眼看着白莲花。见她在四个人身后,都站了一会子,这分明是对各人都要表示好感,不让任何人不满意。这样一来,她所需要捧场的人,也可以多一点。如此说来,真是用心良苦了。白莲花一直将四个人的牌都看过了,然后才坐到燕西一处来。燕西握住了她的手,正要安慰她两句。
忽然有人在外面哈哈大笑一声,接上说了一句道:“好哇!你们躲在这里快活,今天可让我捉住了。”说话的人走了进来,正是凤举。刘宝善笑道:“呵哟!大爷,好久不见了。今晚上怎样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走走?”凤举一见燕西和一个漂亮女子坐在一处,便问道:“这位是谁?”燕西还不曾介绍,白莲花就站起来先叫了一声大爷。接上说道:“我叫白莲花。”凤举笑着点了一点头,便和鹏振道:“这倒好,郎舅兄弟捧角儿捧到一处来了,这一班小孩子也就够胡闹的了。”赵孟元笑道:“大爷别怪我旁边打抱不平。你做大爷的,在外面另租小公馆住都可以。他们和几个女朋友打一桌牌,这也很平常的一件事。”凤举笑道:“我可没有敢说你,你也别挑我的眼。”赵孟元笑着对鹏振道:“怎么样?我给你报仇了不是?大爷,你这件事,什么时候公开?也应该让我们去看看新奶奶吧?”凤举道:“不过是个人,有什么看头?”赵孟元道:“怎么没有看头?要是没有看头,大爷也不会花了许多钱搬到家里去看呢!”刘宝善、王幼春都附和着说:“非看不可。”凤举笑道:“我不是不让诸位去看,无奈她不愿意见人,我也没有办法。”赵孟元道:“这是瞎扯的,靠不住。我现在可以先声明一句,无论是谁,见了这位新大奶奶的,都要保守秘密,不许漏出一个字,有谁漏了消息半点,就以军法从事。”说这话时,可就用眼睛瞟了鹏振、燕西一下,笑道:“执法以绳,虽亲不二。你们二位,听见没有?”鹏振和燕西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微笑。刘宝善道:“我看大爷还是让我们去的好。若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会邀一班胡闹的朋友作不速之客。到了那个时候,大闹起来,那就比招待我们费事多了。”凤举笑道:“你二位的事,还不好办吗?随便哪一天去,先通知我一声就是了。”白莲花在一边听了半晌,这才明白了一些,大概是这位大爷,瞒住了家里,在外面又娶了一位姨奶奶。因笑道:“大爷新娶的大奶奶,来了多少日子了?”刘宝善道:“还不过一个来月哩!不但是娶过去没有多久,就是他们俩认识,也没有多久。像你和七爷这样要好,恐怕还要不了这么久呢。”白莲花弄得不好意思,将嘴一撇笑道:“干吗?……”这两个字说完,又无什么话可说了。赵孟元笑道:“别不好意思,这话也不是瞎说的。好比今天这场牌,我们不和别人打,单替你打,这就是看到你和七爷的关系深,帮你的忙,也就和帮七爷的忙一样。就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将来怎么样了,还用得着说吗?”白莲花笑道:“你要说这话,我可要驳你一句。将来大家总也有给花大姐、黄大姐打牌的日子,这又能说因为和谁要怎样,才肯来的吗?”鹏振道:“你这句话,说得很奥妙,什么叫做怎样?谁和谁怎样?又怎样呢?”白莲花笑道:“唉!三爷别说了,瞧牌吧。若是谁要敲了一个三抬去,可不便宜。”凤举见他们围在一处打牌说笑,却是有趣,不觉也就加入他们的团体,一直看他们打完了四圈牌,接上又吃稀饭,还舍不得说走。
这时电话就来了,听差说是请金大爷说话。这电话就在打牌的隔壁屋子里。大家听他答应道:“是了,我就回来的,还早着呢!”凤举挂上电话进来,赵孟元便问道:“是新奶奶打来的电话吗?”凤举笑了一笑。赵孟元道:“这就太难了。出来这一会子,就要打电话催,比旧奶奶管着,还要厉害多少倍了。”王幼春道:“这位新嫂子,耳目也灵通,怎样就知道大爷在这里?又知道这里的电话哩?”刘宝善道:“老二,你还没有经过这时期,你还不知道。一个人在新婚燕尔的时候,是没有什么话不对新夫人讲的。大爷今天出来,一定是对夫人先声明了,说是到我这里来了。一来让新奶奶好找,二来也可借此表示并没有回家去见旧奶奶。所以新奶奶打了电话来了,大爷自己接着,这就算没有走开,证实了大爷说话,并不撒谎。大爷,你说我这话猜到了你的心眼儿去了没有?”凤举笑道:“猜到心眼儿里来了,你刘二爷还不是一位神机妙算的赛诸葛吗?”凤举虽然是这样说着,但是也只再看了三四牌,一声不响地就走了。赵孟元道:“老刘,明天我们就去。三爷七爷你们二位去不去?”鹏振道:“大爷还没有对家里人实说呢,我们还是不去的好,将来家里发生了问题,我们也省得置身事内。”刘宝善道:“以大爷的身份而论,讨一个姨太太,那也不算过分,为什么连家里都不告诉哩?要是这样,轮到你二位身上,哪有希望吗?我看你们帮大爷一点忙,把这事通过家庭吧。将来你二位,也好援例呀,你看我这话对不对呢?”金氏兄弟不过微笑而已,倒弄得花玉仙、白莲花很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牌又打完了四圈,共是十二圈了,依着刘赵还要打四圈,鹏振就不肯。大家明知道他是夫人方面通不过,当着他大舅在这里,不好开玩笑,也就算了。算一算,共打了二百多块钱头钱。输得很平均,只鹏振赢了三四百块钱;其余三家都输。输家为头家可得现钱起见,都掏出钞票换了筹码,没有开支票。燕西将头钱里面的钞票叠在一处,轻轻地向白莲花手里一塞,笑道:“太少,做两件粗行头穿吧。”白莲花拿着钱,就满座叫多谢。说毕,一回头,又对燕西道:“七爷,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我回去没有车,借你的车坐一趟回去,成不成?路也不多,开到我家马上就让他们回家去,也不耽误什么时候的。”燕西道:“我这也就走了,我送你回去得了。”
花玉仙就问鹏振道:“我呢?”鹏振道:“当然我也送你回去。”王幼春就对鹏振道:“三哥,你那车让我搭一脚成不成?”鹏振笑道:“我这车,要送你,又要送你的朋友,有好几趟差事呢。你不知道省几个钱,自己买一辆小伏脱坐吗?遇到新朋友,也是一个小面子呀。”王幼春道:“我要坐就坐好的,摇床似的汽车坐着有什么意思?就是请朋友坐,朋友也会笑断腰呢。”燕西笑道:“黄老板,你笑断腰不笑断腰呢?你说二爷把自己汽车送你有面子呢?还是搭人的车坐有面子呢?”黄四如笑道:“有交情没有交情,也不在乎坐汽车不坐汽车。”燕西对王幼春道:“她到处关照你,盛情可感啊!”王幼春笑道:“你不要多我的事,你送你的贵客回家去吧。”这时,白莲花已经披上一件天青色的斗篷,两手抄着,站在人丛中有许久了。别人说笑,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这才说道:“我等了许久了,要走就走吧。”燕西微微地抄着她斗篷里的胳膊,并排走出大门,又同上汽车。车开了一会儿,白莲花微微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白莲花道:“你那些朋友,开玩笑开得厉害,我有些怕他们。”燕西道:“怕什么?你也索性和他们开玩笑,他就不闹了。”白莲花摇摇头道:“像老黄那个样子,我办不到。”她这样一摇头,有一支头发却从额角上披了下来。燕西见她两手抄了斗篷,不能去理头发,一伸手就给她轻轻地将头发理上去。笑问道:“你回去得晚了,你妈不会问你吗?”白莲花道:“平常除了上戏园子,回去晚了,那是不成的。不过和七爷在一处,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不要紧的。”燕西笑道:“那为什么呢?对于我感情特别的好吗?”白莲花笑道:“凭你说吧!我是不知道。”燕西道:“据你这话看,自然是特别和我要好。但是她一回也没有看见过我,怎样就对我特别要好呢?”白莲花道:“那也因为是我的关系。”燕西道:“你这话我越听越糊涂了。刚才你说你母亲有些干涉你。现在又说有你的关系,她就特别对我要好,这话我简直不能明白。”白莲花在斗篷里伸出手来,捏着松拳头,在燕西大腿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你这人真是蘑菇。”燕西笑道:“你到北京还没有几天,怎么新出的土话也学会了?”白莲花道:“你以为我们在上海,也是说南方话吗?”燕西道:“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了一桩事,我以为在上海住着,听着人说北京话,觉得格外的好听。好比在北京住着,听人说苏州话一样,娇滴滴的,分外入耳。”白莲花道:“你说的是小姑娘说话吧?”燕西笑道:“自然是小姑娘,娘们也还对付。在南方听男子汉说北京话呢,倒不怎样讨厌。若是在北方听一大把胡子的人说真正的苏州话,可是怪肉麻的。”白莲花道:“我在苏州前后也住过一年多,勉强说得来几句苏州话。以后我们见面就说苏州话吧。”燕西笑道:“你不是苏州人,我也不是苏州人,见了面说苏州话,人家还要笑我们是一对傻子呢。”说到这里,汽车门忽然开了,小汽车夫手扶着门,站在地下。燕西道:“怎么着?到了吗?”小汽车夫笑道:“早到了。”燕西笑道:“你瞧!我们说话都说糊涂了,到了都会不知道。”白莲花笑着下了车,说道:“你愿意坐在车上说话,我再坐上去,开了绕一个弯吧。”燕西笑道:“好吧。只要你肯坐上车来,我就带你去绕个圈圈,要什么紧?”白莲花只回头对燕西一笑,自上台阶,去敲门环。燕西让她敲开了门,才肯吩咐开车。白莲花家里听到门外汽车响,知道是燕西把汽车送白莲花回来了。她的母亲就亲自走出来开门,看见汽车上坐了一个年轻的人,料定了就是金七爷。便道:“七爷,费你心啦,还要你亲自送来,真是不敢当。家里坐一坐去吧?”白莲花道:“这样夜深了,家里没个茶没个水,请人哪儿坐呀?我约了七爷了,请他过一天再来。”燕西就隔着车窗,笑着给她母亲点了点头,汽车这才开走了。
燕西回到家里,已经差不多到三点钟,金荣已经将棉被展开,脱了衣服,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坐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靠着床柱便按电铃,恰好听差屋里人走空了。按了两次铃,还没有见人来。便喊道:“金荣呢?怎么老不见人?”说话时,门轻轻一推,燕西看时,却是佩芳。她穿了青哔叽滚白辫的旗衫,脸色黄黄的,带有三分病容。脸上固然屏除了脂粉,而且头发也不曾梳拢,两鬓的短发,都纷披到耳边。她究竟是个大嫂,不须避嫌,就一直进房来,笑问道:“好睡呀!怎么睡到这个时候?”燕西道:“是什么时候?有十二点钟吗?”佩芳道:“怎么没有十二点钟?你忘了你的窗户到下午才会晒着太阳吗?”燕西在枕头底下掏出一只小瑞士表来一看,却是两点多钟了。笑道:“真好睡,整睡十二个钟头。”佩芳道:“又打了一宿牌吗?怎么闹到这时候才醒?”燕西笑道:“可不是!打了一宿牌,倒赢了几块钱。”佩芳笑道:“我管你输钱赢钱。我问你打牌,有没有大哥在内?”燕西道:“没有他,我们几个人坐在一处闲谈,回头凑合着就打起牌来了。”佩芳道:“在哪里打牌?”燕西道:“在刘宝善家里。”佩芳笑道:“我知道的,那里是你们一个小俱乐部,到那里去了,没有好事。那地方你常去吗?”燕西道:“也不天天去,偶然一两天去一两回罢了。”佩芳道:“你大哥呢?”燕西道:“大概也是一两天去一回。”佩芳道:“这样说,你们哥儿们是常在一处玩的。怎么他娶了一位新大嫂子,你一声也不言语呢?”燕西做出很惊讶的样子道:“谁说的?哪有这件事?”佩芳道:“你这孩子,也学得这样坏。嫂子有什么事对你不住?你也学着他们一样,也来冤我?”说到一个“冤”字,嗓子就哽了,有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就起了一个红晕儿。燕西一面穿衣服下床,一面说道:“我能够起誓,我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情。别说不见得有这一件事,就是有这件事,我一张嘴是最快的,大哥焉肯先对我说。”佩芳道:“你就是不知道,大概总听见说过的了?听说这个女人有二十多岁,长得并不好看,倒是苏州人,对吗?”燕西正对了洗脸架子上那面大镜子,在扣胸前纽扣,背对着佩芳,听她样样猜一个反,不觉好笑。转念一想,且慢,不能听得样样相反,她不要故意如此,让我说不对,她就好追问吧?因笑道:“我对于这个消息,根本上就不知道,我知道是苏州人还是扬州人呢?你真要问这个事,你叫我去打听打听得了,你要问我,真是问道于盲了。”
佩芳笑道:“你这孩子真调皮,讨不出你一点口风。你既然担任给我打听,我就拜托你吧。你什么时候给我的回信?”燕西道:“这可说不定,也许两三个钟头以内,也许二三十天以内,事情是在人家嘴里,人家什么时候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怎样可以预定呢?”佩芳道:“你不要说这样的滑头话,干脆,不肯给我打听就是了。不过我托你一件事,见了你大哥的时候,你给我传个信,你说我要到医院里去养病,请他抽空送我一趟。医药费也不必他拿一个,我全有。他若是不回来,我就自己去找,找了不好的医院,把病医治坏了,可是人命关系。”燕西笑道:“何必叫我撒这样一个谎?叫大哥回来就是了。你能说能笑,能吃能喝,那里像有病呢?”佩芳笑道:“是吧,你是处女式的小爷们,知道什么病不病?你给我对他一说就是了,至于他回来不回来,你可不必管。”燕西道:“叫他回来还不容易吗?何必费这些事?他昨天下午,不是回来了一趟吗?”佩芳道:“我有一个多礼拜没有见他的面,昨天他哪里回来了呢?”燕西道:“他昨天的确回来了。大概他只在前面混一混,没有到后面去。”说着,笑了一笑,因道:“我给你一个好主意,你只要对听差说一声,只要大哥来了,就报告你一声,你马上出来,你还见不着吗?”佩芳道:“我叫你办这一点小事,你就这样推三阻四的。以后你望嫂子替你做事,你还望得到吗?”燕西笑了一笑道:“我这是两姑之间难为妇了。痛痛快快帮嫂子的忙吧,又得罪了大哥。不管这些闲事吧,又得罪了大嫂。我究竟应该怎么样办呢?”佩芳笑道:“你和你哥哥有手足之情,自然应当卫护着哥哥。但是要照公理讲起来呢,谁有理就该帮谁,那应当帮为嫂的了。我也不是不肯让你哥哥讨人。只要讨的人走出来看得过去,又还温柔,他就彰明昭著一马车拖了回来,我决不说半个不字。现在瞒了我,瞒了父母,索性连你们兄弟都瞒起来了,另在外面开一个门户,这实在不成事体。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是怎么厉害呢。我不恨他别的,我就恨他为什么瞒着我们讨了,还要给我们一个厉害的名声?”燕西笑道:“据大嫂这样说,这个人竟是可以把她接回来的了?”佩芳一拍手道:“怎样不可?你怕我想不通吗?他在外面另成一个门户,一个月该花多少钱?搬了回来,要省多少钱?花了省了,是谁的呢?”燕西笑着把大拇手指头一伸,说道:“这样大方,真是难得!”佩芳道:“我不是说一句不知上下的话,我们上一辈子,不就是两个姨母吗?母亲对姨母是怎样呢?他照着上人的规矩办下来,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们老爷子讨两位姨母,可不像他这样鬼鬼祟祟的呀!”燕西见她话说得这样切实,也很有理由,笑道:“嫂子是真大方,既然如此,我给你和老大办办交涉看。”佩芳道:“你尽管去和他说,你看我办得到办不到?你在什么时候对他说了,就请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信。我对于这位新奶奶也是以先看为快呢。”燕西道:“只要见着了他,我就对他说,绝没有问题。”佩芳见他已表示可以帮忙,总算是表示好意了。因此,陪着他说了许多闲谈,一直等到燕西洗过脸喝过茶,金荣送上点心来吃,佩芳才出门而去。
燕西起来得晚,混一混就天晚了。吃过晚饭,一人转觉无聊,坐汽车出去,汽车又让人坐走了。想着还是找清秋谈一谈,比较上有趣一点。于是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到冷家来。不料到了那里,清秋又出去了。心想,白莲花昨天约我,我不曾告诉她日子,我今天给她一个冷不防撞了去,看她究竟在家里做些什么?这也算是很有趣的事,何妨试试。因这样一想,又坐了车,到白莲花家来。打了几下门,是白莲花家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她在黑影里,也看不出燕西是怎样一个人,开了门,便粗声粗气地问是找谁?燕西道:“我姓金,会你们李老板来了。”白莲花有个远房哥哥,是戏班子里一个打零碎的小角,也住在这里。他喜欢提了鸟笼子上小茶馆,乱七八糟的朋友很多。白莲花的母亲李奶奶很讨厌他的朋友前来麻烦。因此,有朋友来会李老板,总是回绝的时候多。因此,那老妈子很不客气地说道:“他不在家,出去一天了。”燕西道:“还不回来吗?”老妈子道:“今晚上就睡在外头,不回来了。”燕西一想,这是什么话?怎么白莲花会睡在外面?但是她是这般说的,也就不便追问所以然。因笑道:“她就一宿都不回来了吗?”老妈子道:“你这人真麻烦,谁知道呢?”燕西出世以来,也未尝碰过老妈子的钉子。现在受老妈子这样抢白,十分不高兴,不过自己为人,向来不大会发脾气,况且白莲花家里,一回也没有来过,怎么可以对人家发气?只得认作倒霉,自行走了。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那老妈子一路唧咕着进去,口里念念有词道:“又是一个冒失鬼,我也没问他姓什么?他自己说是姓金。我三言两语,就把他轰跑了。”白莲花问道:“是一个二十来岁穿外国衣服的人吗?”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外跑。老妈子道:“可不是!倒穿的是洋服呢。”白莲花母女不约而同地叫一声糟了。白莲花道:“大概没有走远吧?赶快去请回来。”她母亲李奶奶道:“她哪儿成?她去请人家,人家也不会来呢。你去一趟吧,平白得罪一个人怎么好呢?”白莲花一想也是,顾不得换衣服,问明老妈子是走南头去的,出了大门,赶紧就向南头追赶。恰好燕西无精打采,两手插在衣袋里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还没有雇车呢。白莲花在后认得后影,就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一停步,白莲花走上前,握住燕西的手笑道:“真是对不起!我家雇的那个老妈子,什么也不懂得。她以为是找我们哥哥的呢。”燕西还没有答话,后面又有人嚷道:“大姑娘,七爷在这儿吗?”白莲花道:“在这儿呢。”李奶奶听说,就赶上前来,笑着对燕西道:“七爷,真对不起,真不知道七爷肯到这儿来。你不要见怪,请到我们家坐坐去,就是屋子脏一点。”白莲花笑道:“人家怕屋子脏就不会到咱们家来敲门了。七爷你说是不是?七爷倒是真以为我不在家,所以就走了,他值得和老妈子生气吗?”李奶奶道:“我在前面走吧,这胡同里漆漆黑黑的,不好走。”
燕西本来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围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叫七爷,叫得一肚子气,都化为轻烟。加上白莲花执着他两只手,又暖和,又柔软,随便怎样,不能当着人家生气。只得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们左一句右一句对不起,倒把我叫得怪难为情的。”白莲花道:“走吧,有话到家里去说。”说时,拉着燕西的手,就跟着李奶奶一路回家去。到了家里,直把他引到白莲花自己住的屋子里去坐。白莲花究竟是从南方来的人,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南式的白漆家具,床虽不是铜的,却是白漆漆的新式架子床。挂着白夏布的帐子,白绫子的秋被,白绒垫毯,一望洁白,倒是很有可喜之处。因笑道:“怪不得你叫白莲花,进了你这屋子,就像到了雪堆里一样。”白莲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的公馆里,和王府差不多。我们这儿,不敢说摆得怎样好,总要干净一点,才敢请七爷来呢。”燕西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说屋子脏是你,说屋子干净也是你,究竟是干净是脏呢?”白莲花笑道:“说脏呢不过是客气话。但是和你公馆比起来,那是要算十二分脏的了。”说时,便握着燕西的手,一同在床沿上坐下。燕西笑道:“我明天来也不要紧,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了进来?”白莲花笑道:“你是难得来的人,来了就叫你碰钉子回去,我们心里怎样过得去呢!你吃过晚饭没有?”燕西道:“吃过了。正因为吃过了饭没事干,这才来找你谈谈。”白莲花道:“那就很好,你多谈一会子去吧。七爷你会接龙吗?我在上海,老玩这个,到了北京来,老找不着对手。”燕西道:“我倒是知道一点,但是接得不好,未必是你的对手。”白莲花笑道:“那就好极了,我们来吧。”
于是她在玻璃橱子里,取出一个精制的黄松木匣子,抽开盖来是一副牙牌。她就哗啦啦向桌子上一倒,拉着燕西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搬了一个杌凳,和燕西椅子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就这样坐下。翻过牌来,洗得好了,一人分一半。燕西将手按着十六张牌面道:“我们赌什么?”白莲花道:“我有哪样大的胆,敢和七爷赌钱吗?”燕西道:“不一定要赌钱,无论赌什么都可以。”白莲花道:“赌什么呢?打手心吧。谁输了,谁该打三下手心。”燕西道:“不好,那是小孩子闹的玩意儿。”白莲花道:“我家里现成有两瓶果子酒,我们打开一瓶酒来喝。谁输了,谁就该喝一杯。”燕西道:“酒要连着喝才有趣。接完一回龙,喝一杯酒,时候太久了。我倒有个办法,我输了呢,一回送你一条手绢,明日准送来。你要输了呢,……”说到这里,就轻轻对着白莲花的耳朵边说了一句。白莲花一掉头,站起身来向后一退,笑道:“我不来,我不来。”李奶奶正好走进来,说道:“你陪着七爷玩玩吧,为什么又不来呢?”白莲花鼓了嘴笑道:“你又不知道,他真矫情。”李奶奶见这种情形,料到燕西就有些占白莲花的便宜。笑道:“七爷怎样矫情?你才矫情呢!”燕西笑道:“我不是为吃东西来的,你不用张罗。”李奶奶听说,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就走了。白莲花正和燕西在接龙,回头一看,见没有人,就拿了一张牙牌,在燕西手指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我没有听见说过这样罚人的。”燕西道:“怎样不能?输钱是论个儿的,这也是论个的。”白莲花站了起来,笑道:“你还说不说?你再说,我们不来了。”燕西道:“我就不说什么,可是你输了,罚你什么呢?”白莲花道:“我若输了,我就罚唱一段戏,你瞧好不好?”燕西道:“不好。我自己也会唱,要你唱做什么呢?”白莲花道:“咳!你别让人家为难了。人家在家里正腻得很,你来了,算心里舒服一点,你又要来捣乱。”燕西道:“你心里腻些什么,说给我听吧,我倒是愿闻其详。”白莲花道:“你要问我心里的事吗?我心里的事可多着呢。我这个名字,真把我的心事叫出来了。”燕西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解,怎样你心里的事和你的名字有些关系呢?”白莲花道:“你去想,白莲花在外面看起来不是很好看的吗?可是结了莲子,莲子不也是很好吃的吗?可是莲子的心,非挑去不能吃,若不挑去,就吃得很苦。许多人给我捧场,也不过是看莲花,吃莲子,要吃莲子苦心的人,恐怕没有呢。”
燕西笑道:“你这话倒说得很雅致。但是我在昨晚牌场上,看你应酬这些人,我就知道你心里很苦呢。这个年头儿专凭本事卖钱,可真是还有些不行呢。”白莲花道:“可不就是这样,我手头要有个万儿八千的,我情愿回到乡下买几顷地种,谁还干这台上的事?唱戏的人,随便你怎样红,也是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也就够苦的了。人生在世,有饭吃就得了,何必苦巴苦挣弄那些个钱?”燕西笑道:“你想得这样开豁,实在难得。但是你不想想,种地不是姑娘们的事嘛,真要种地起来,恐怕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比那唱戏还要困难呢。”白莲花笑道:“你别那样死心眼儿呀,我说种地,不是要我自己就去种,不过买了地,让人家来种罢了。”燕西笑道:“你就吃那几顷地,就能了事吗?”白莲花笑道:“有什么不能?乡下人有两顷地就能过日子呢。”燕西笑道:“我的话,你还没有听明白。我是说一个姑娘家,反正不能过一辈子,总得跟着一个男子汉。你现在是姑娘,一辈子还做姑娘吗?”白莲花道:“为什么不能?我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姑娘。”燕西笑道:“假使有人不许你做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呢?”白莲花笑道:“胡说,没有那回事。就是我妈她也管不着,别说是别人。”燕西道:“譬如说吧,现在要有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性情儿好,人也好,老是捧你,你打算对他怎么办呢?也说做一辈子的姑娘吗?”白莲花拿起茶杯子来举了一举,笑道:“我拿茶泼你。”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又没说什么得罪你的话,为什么要拿茶泼我?”白莲花笑道:“你还说没有得罪我呢?若是有第三个人在这里,听得进耳吗?你说这话,可完全是占我便宜哩!”燕西笑道:“你以为我说的公子哥儿,就是说我自己吗?那完全不对。我也不是公子哥儿,我人不好,性情也不好,和我说的人,哪有一点对呢?”白莲花笑道:“得了得了,咱们不说这些话了,还是接龙吧。”燕西也就笑着洗牌,继续的接龙。接连五次,白莲花输了三次,先是白莲花说赢一牌抵一牌输的。到了第五次,燕西按着牌道:“别往下接了。这一牌不结账,我就不干了。”白莲花道:“不干就拉倒,反正我也不吃亏呢。”燕西笑道:“你在我面前玩这样的滑头手段,你不怕我将来玩你的手段吗?”白莲花笑道:“我没有玩什么手段,纵然玩手段,也玩你七爷不过去。”说时,就向这屋子的套间里一跑。燕西笑道:“我看看你这里面屋子怎么样?”说时,也追了进去。白莲花在屋子里格格地笑了几声,两只手扶着燕西的脊梁,把他推了出来。一面用手去理松下来的鬓发,一面望着燕西笑道:“真是岂有此理!”燕西笑道:“这是我赢家应有的权利。你若是赢了呢?也能放过我吗?”白莲花鼓了嘴道:“哼!你要这样闹,我不来的。下一次,我不和你接龙了。”燕西笑道:“真的吗?下次我也不来了,你这地方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的,这才真是岂有此理呢!”白莲花笑道:“你是来做客的,不是来赌钱的。你要说我们这儿赌钱不规矩,倒是不怕你说。”燕西道:“坐得也久了,我也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有要走的样子。白莲花一把将他的袖子扯住,笑道:“好意思吗?真个要和我闹别扭不成?”燕西笑道:“先是很强硬,这会子我要走,又怕把我得罪了。作好作歹,都是你一人包办了。”白莲花笑道:“你这话,不屈心吗?我什么事强硬?多会子又强硬?七爷说的话,我不敢不遵命啦。”燕西见她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怜,不忍再说走,又握着她的手,笑着一同坐下。
李奶奶就左一个碟子,右一个碟子,送了许多东西进来,什么熟栗子、炒杏仁、榛子仁、花生豆、陈皮梅等,摆下了一桌。李奶奶笑道:“七爷,你随便用一点,没有什么好东西,表表我们的心罢了。”燕西笑道:“我看见这些东西,倒想起一件事。”白莲花道:“你想起什么?”燕西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和着家里的小孩子和丫头在一块儿做客玩。把厨房里的小酱油碟子,小酒杯子偷了许多来,躲在走廊犄角上摆酒。厨子知道了,又不敢拦阻,又怕我们把东西摔了,总是对小丫头们嚷。如今想起来,倒很有趣的。至于酱油碟子里盛的,无非是瓜子、花生豆、糖球儿、饼干。我现在看一看,真有些像那日子的光景。不过碟子大了,人也大了。”李奶奶笑道:“那是你做官人家少爷们的玩意儿。平常人家小孩子,哪有那样东西玩啦?捡了几块小瓦片儿,抓了一小撮土放在上面,大家蹲在墙犄角上凑合着,那才是摆酒呢。”燕西笑道:“我们小时候摆酒玩,原不在乎吃,只要摆得热闹一点就是了。”白莲花笑道:“七爷第二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咱们把场面也拿了出来。”李奶奶道:“那为什么?”白莲花道:“七爷不是说:只要热闹七爷就高兴了?”这一说三人都笑了。
这一场谈笑,终把燕西说得透顶高兴,这才很快乐的回家。刚一出大门,恰好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燕西心里倒是扑通骇了一跳,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金七爷来捧白莲花吗?正在大门外踌躇着,车门一开,一个人向下一跳,一把将燕西抓住。说道:“我不找则已,一找就把你找到了。”燕西看时,却是赵孟元。燕西笑道:“你真怪!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孟元道:“我有神机妙算,一算就把你算出来了。”燕西道:“神机妙算是未必,但是你的侦探手腕,我倒相当的佩服,你怎样就探到我向这里来了?”赵孟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诉了你,第二次这事就不灵了。”燕西道:“那个我且不管,我问你,你来找我做什么?”赵孟元笑道:“有一个好机会,你不可以错过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馆请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张你也去一个。现在是九点钟,到了时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还有个约会。”赵孟元道:“不管你有约会没有约会,你总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许多不便。”赵孟元道:“正因为不便,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赵孟元道:“算你猜着了就是了。”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还找我帮忙呢。这倒好,我成了汉奸了。”赵孟元道:“你真是一个傻瓜。这个年头儿,会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珑,不能为着谁去得罪谁,也不能为一个不为一个。我都听见说了,你大嫂有一个梅香,和你感情很好,她都极力地在里面监督,不让你们接近,你何必还顾全着她呢?”燕西笑道:“胡说,哪有这样一件事?”两人原是站在车门前说话的,这个时候燕西被汽车一颠,把他颠得醒悟过来,自己已和赵孟元并坐在汽车上,汽车风驰电掣似的,已离开白莲花家很久了。燕西笑道:“我真是心不在焉,糊里糊涂坐上了汽车,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这上哪儿去?”赵孟元道:“上哪儿去呢?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燕西道:“不好不好,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我今天不去。”赵孟元道:“我管你去不去,我的车子,是一直开上你新大嫂那儿。”燕西笑道:“你这不是代人请客,简直是绑票。”赵孟元道:“绑票就绑票吧。到了,请下车。”车子停住,小汽车夫抢着开了汽车门,赵孟元拉着燕西,一路走下车来。
燕西一看,两扇红漆大门楼,上面倒悬着一个斗大的白球电灯罩。电光下,照着一块金字牌,正书“金宅”两个大字。大门前一列停着三四辆汽车,几辆人力车。汽车一响,旁边门房里就出来一个很年老的听差,站在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燕西心里想着,老大也特为糊涂,怎样如此铺张?这要让两位老人家知道,非发脾气不可。这简直是开大宅门,哪是住小房子呢?赵孟元笑道:“你看他这大门口的排场,不算错吧?走!我们进去。”说时,拉着燕西的手,一直向里冲。燕西道:“你别拉,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就是了。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呢?”赵孟元在前走,燕西随后跟着,进了两重院子,才到最后一幢。只见上面银灯灿烂,朱柱辉煌,笑语之声,闹成一片。赵孟元先嚷道:“新奶奶预备见面礼啊,小叔子拜见大嫂子来了。”说着,上屋听差,将风门一拉,只见里面人影子一挤,已有人迎了出来。燕西看时,是凤举一对最亲密的朋友朱逸士、刘蔚然。他两人走出,握了燕西的手,笑道:“我们各处的电话都打遍了,这才把你找着。特恭请老赵驾专车去接你,这也就够得上恭维了。”赵孟元道:“别嚷,别嚷。你一说,我的锦囊妙计,就要让他识破了。”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屋子,只见刘宝善和凤举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另外有个十八九岁的剪发女子,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旗袍,两手交叉着,站在沙发椅子头边。燕西还没有说话,凤举已先站起来,指着燕西先向她笑道:“这是我们老七。”那女子就是一鞠躬。燕西知道这就是那位新嫂子晚香女士,没有个小叔子先受大嫂子礼的。因此也就取下帽子,和她一鞠躬。可是要怎样称呼,口里可说不出来,只得对着她干笑了一声。赵孟元道:“大奶奶,你看这小叔子多么客气!你要给一点见面礼,才对得住人家呀。不然,这大孩子,可难为情啊。”晚香见了凤举的朋友,倒不觉怎样,见了凤举的兄弟,总算是一家人,这倒有些难为情。偏是赵孟元一进门,便大开玩笑,弄得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只好含笑呆立着。燕西已是不好开口,晚香现在又不开口,简直两个人成了一对演电影的人了。幸而凤举知趣,就插嘴笑着对赵孟元道:“你这个玩笑,开得太煞风景,她是不会说客气话的人。老七呢,见了熟人,倒是也说得有条有理。见了生人,他也是大姑娘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当儿,晚香叫了一声王妈倒茶,未见有人,自己便将茶桌上的茶倒了一杯,双手递到燕西的茶几边,笑道:“喝茶。”燕西欠了一欠身子,将茶杯接了。笑道:“我们是自家人呢,用得着客气吗?这里也要算是我的家啊。”刘蔚然笑道:“凤举兄,你说老七见了生人不会说话,你瞧他刚才说的话,很是得体啊。”燕西笑道:“什么得体不得体,我这不是实话吗?”晚香站在凤举坐的沙发椅边,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因低下头去,对着凤举轻轻说话。凤举笑着大声说道:“又要说傻话了。人家是兄弟吗,岂有不像之理?”晚香道:“你这话就不对,兄弟之间,也有许多相貌不相同的。”朱逸士将头摆了一摆,笑道:“新大奶奶,真是不错。过来还没有多少日子,就会咬文嚼字,你瞧,‘之间’二字,都用上来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大爷教导有方啊!”凤举笑道:“这‘之间’二字,也是很平常的,这又算什么咬文嚼字呢?”朱逸士道:“这‘之间’二字,虽然很是平常,但是归究起来,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争上流。一斑如此,全豹可知。”晚香笑道:“朱先生人是极和气的,就是这一张嘴不好,喜欢瞎说。”朱逸士道:“这是抬举你的话,怎样倒说我的不是呢?”晚香道:“真不早,你们大概都饿了,吃饭去吧。”
于是凤举在前面引道,绕着玻璃格子的游廊,将他们引到旁边一个长客厅里来。客厅外面,一道游廊,将玻璃格扇,完全来掩护着。游廊里面,重重叠叠,摆下许多菊花。电灯照耀着五色纷呈,秀艳夺目。人走了进来,自有一种清淡的香味。这客厅里,一样都是红木雕花的家具。随着桌案,摆下各种菊花。中间一张大理石圆桌,上面陈设着一套博古细瓷杯碟。赵孟元道:“大爷对于起居饮食,都极会讲究的。你瞧,这屋里除了电灯,都是古色古香,而且电灯还用五彩纱灯罩着,也看不出是舶来品了。”凤举道:“菊花这样东西,本来是很秀淡古雅的,这就应该配着一些幽雅的陈设,才显得不俗。若是在花前陈设着许多洋货,大家对着吃大菜,也不能说不行,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朱逸士道:“这是你的心理作用。我们也在外国人家里看见他们养菊花。那种地方洋气冲天,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然而我们看那菊花,依然是好看啊!”刘蔚然道:“你们这种说法,简直没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你们太粗心,走进这屋子里来,也没有留心那门上一块横匾吗?”朱逸士和赵孟元听了这话,果然就走门外抬头一看。原来上面用虎皮纸裁成一张扇面式,在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宜秋轩”。朱逸士道:“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菊花陈设,有什么关系?”刘蔚然道:“你再瞧旁边那副对联。”朱逸士看时,照样的两张虎皮纸,写了五言联贴在廊柱上。一边是栽松留古秀,一边是供菊挹清芬。拍手道:“我知道了。这副对联,正暗藏着新嫂子的尊讳呢。怪不得这个屋子,要叫宜秋轩!”刘蔚然道:“这算你明白了。你想,一副小对联,还要和夫人发生些关系。那么,这屋子里陈设,固然不可繁华,而且也不宜带了洋气。”晚香听他们说,只是微笑,等说完了,这才说道:“大爷是无事忙,他哪有工夫弄这些不要紧的东西?这也是前天来的那个杨老先生,他说,这屋子应该贴上一副对联,马上叫人买了纸来,还要我亲自研一砚台墨。砚台又大,水又多,研了半天,研得我两手又酸又痛。他高高兴兴让大爷牵着纸,站着写。一直等墨干了,我们贴上去了,他才肯走。他写的时候,还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念给我听,好像很得意。这一位老人家,我真让他腻得可以的。”朱逸士道:“哪里有这样一位杨老先生?”凤举道:“还有谁呢?就是杨半山。他弄了许多挂名差事,终日无事,只是评章风月,陶情诗酒,消磨他的岁月。无事生非他还要找些事情做,何况是有题目可想呢?他也是说这地方很好,要我请他吃一回菊花锅子,我说时间尚早,这才把他推开了。”燕西道:“那是推不开的,他不要人请则已,若是要人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了。”刘蔚然道:“这老头儿很有趣,何不就借今天晚上这一席酒,请他来吃一餐?就是大爷也算顺便做了一个人情。”凤举一想,这话也对,就叫听差打电话去问杨老先生在家没有,那里答应在家,凤举就亲自去接电话,催他过来。
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燕西笑道:“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地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燕西笑道:“十八岁。”杨半山道:“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燕西笑道:“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杨半山道:“你这话,说的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做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给你斟上一杯做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吧。”杨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杨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上一敲,伸着头笑道:“新奶奶敬我一杯,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请,客不饮呢。”晚香笑道:“我是不大会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说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凤举一顺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你又要作怪。回头灌醉了,又要闹得不成样子。我看你还是安静一点的好。”杨半山道:“岂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从中拦阻之理?”凤举笑道:“不是我不让她喝酒,因为她一点酒量没有,喝下去就要闹的。所以我不敢让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杨半山道:“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里,不会到她肚子里去。”凤举笑道:“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吗?哪有个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杨半山抚摸着胡子笑道:“不错,我是有此一说,但是你贤夫妇,并没有承认。”凤举道:“不是不承认,因为杨半老是一位大文学家,把一位认识不了三个大字的女子,拜在门墙,岂不是坏先生的名誉?而且杨半老连这种弟子也收,岂不成了教蒙馆的先生,连《三字经》、《百家姓》,都要教起来了?”杨半山笑道:“我的门生多着呢!若是一个一个都要我亲自去教他,那会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只不过要有一个名义,能不以无关系的人待我,那就行了。”晚香在他讨论之际,已经捧着壶离开了席,走到杨半山面前笑道:“得啦!我不敢把先生当平常人看待。这儿给你敬酒来了。”杨半山唱着昆曲的道白说:“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女学生,我生受你了。”大家一听,哈哈大笑。凤举道:“半老,这是说不得的话啊。”大家以为凤举不喜欢杨半山开玩笑,都愣住了。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凤举也看出大家的意思了,因道:“这两句诗,不是《牡丹亭》上的吗?那么,半老成了在陈绝粮了。”杨半山道:“那也不要紧。我现在虽不绝粮,也就到了典裘沽酒的时代了。”晚香将酒杯拿起来,交给杨半山道:“你喝!喝完了,我还要敬你一杯。”杨半山有了她相劝,不喝也不好意思,于是连干了两杯。晚香让他喝完,这才回席。杨半山将扇子一拍桌沿,叹了一口气道:“凤举世兄,这是你们的世界了。我们当初到京的时候,年少科甲,真个是公子哥儿。一天到晚,都是干那诗酒风流的事儿,比你们现在这样还要快乐。不料只一转眼,青春年少,就变了白发衰弱,遇到这种诗酒之会,不免要成少年人的厌物,真是可伤感得很。”凤举道:“不然!不然!无论是什么人都有一个年少时代,这是不足羡慕的。譬如说吧,据半老自己所言年少的时候,已经快活了半辈子,现在到了年老,又和我们这班小孩子在一处,是你已经快活两个半辈子了。我们现在快活,将来能不能像半老这样快活,却是说不上。如此看来,只有我们不如半老,不能半老不如我们。况且半老精神非常的好,看上去也不过五十岁的人。若是不长胡子,看上去就只三四十岁,这正是天赋的一副好精神,为什么不快活呢?”燕西道:“真是的。杨半老真看不出来是六十多岁的人。”杨半山现在虽然是个逸老,不怕人家说他穷,也不怕人家说他没有学问。就是一样,怕人家说他年老,你若说他老,他必定说,我还只六十三岁,七八十岁的人,那就不应该穿衣吃饭了。所以人家当他的面说出他不老,说他精神好,他就特别欢喜。现在金氏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出他不老,喜欢得眯起双眼,笑出满脸皱纹来。凤举道:“我这话你听了以为如何?你问问同席的人,我这话错不错?”刘蔚然道:“实在是真情。半老的精神固然不错,就是他发笑的声音,也十分洪亮。若不是熟人,他在屋子外面听了,他绝猜不到是个六旬老翁的声音。”杨半山道:“这话我也相信,倒不是刘世兄当面恭维我。他们凤鸣社里的昆曲集会,每次都邀我在内。若是论起唱来,我真不怕和你们小伙子比一比。”刘宝善笑道:“燕西兄现在正在学昆曲,而且会吹笛子,半老何不和他合奏一段曲子?”说这话时,却向燕西使一个眼色。燕西道:“唱我倒能来几段。笛子是刚学,只会一支《思凡》。”刘宝善正和他比座而坐,听了这话,用脚在桌子下,敲了一敲他的大腿。笑道:“就是《思凡》好,你就和半老合奏这个吧。”杨半山道:“不唱呢,我今天怕不行,而且也没有笛子。”凤举道:“那倒现成,胡琴笛子这两样东西反正短少不了。”晚香笑道:“就是上面屋子里挂着的那支粗的笛子吗?我去拿来。”说毕,带走带跳地去了。杨半山将脑袋摆了一摆,笑道:“玲珑娇小,刚健婀娜,兼而有之。”于是拈着下颏上几根长胡子,对凤举一点头道:“世兄,你好艳福啊。”凤举端了杯子呷着酒微笑。一会儿工夫,晚香取了笛子来,交给燕西。燕西拿笛子在手,向杨半山笑道:“半老,半老,如何?”杨半山笑道:“这一把胡子的人,要我唱《思凡》,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是拿我糟老头子开玩笑吗?”刘宝善连连摇手道:“不然,不然。你没有听见燕西说,他只会吹这个吗?”杨半山笑道:“真的吗?燕西兄,你先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看。你若是吹得好,我就一抹老脸,先唱上一段。”燕西也是看了众人高兴,要逗着老头子凑趣,当真拿了笛子,先吹一段。然后歇着笛子向杨半山笑道:“你看怎么样?凑合着能行吗?”杨半山点了点头道:“行,我唱着试试吧。”于是将身子侧着开口唱起来。唱到得意的时候,不免跟着做身段。晚香和凤举坐在一处的,握住了凤举的手,只是向着他微笑。凤举只扯她的衣服,让她别露形迹。燕西见杨半山扭着腰子,摆着那颗苍白胡子的脑袋,实在也就忍不住笑。笛子吹得高一声细一声,也只好背过脸去,不看这些人的笑相。好容易唱完了,大家一阵鼓掌。杨半山拈着胡子道:“我究竟老了,唱得还嫌吃力。若是早十年,我就一连唱四五支也不在乎呢。”大家又是一阵笑。
杨半山道:“燕西世兄,什么时候学的昆曲?吹得很不错。”燕西指着刘宝善道:“我们这班朋友,都是在二爷家里学的。有一个教昆曲的师傅天天到二爷那里去。我们爱学的,一个月也不过出个六七块钱,有限得很。我原不要学,偏是他们派我出一份学费。我不学,这钱也就白扔了,所以我每星期总学个两三天,你看怎样?学得出来吗?”杨半山道:“学得出来,学得出来。这个我也知道一点,我们可以研究研究。”朱逸士道:“七哥倒用不着半老教。你有一个新拜门的学生,倒是要教给人家一点本领呢。这个新门生,皮黄就好,再加上昆曲,就是锦上添花了。”晚香道:“朱先生,你别给我添上那些个话,我是什么也不能。”杨半山笑道:“新奶奶,你的话我算明白了。你是怕我们要你唱上一段呢。其实,我这一大把胡子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唱了,你们青春年少的人,有什么害臊的?”晚香笑道:“老先生,要会唱的人,那才能唱啊。我是一句不会,唱些什么呢?”朱逸士道:“新嫂子,你这话不屈心吗?我要骂那会唱的人了。”晚香抿嘴笑道:“你尽管骂,不要紧。我反正是不会唱。”朱逸士道:“凤举兄,你说句良心话,新嫂子会唱不会唱?”凤举笑道:“这话说得很奇怪,要我说做什么?她不会,我说她会,她也不会唱。她会,我说她不会,她也不能要唱一段来证明。”正说到此地,晚香低低地叫了两声刘妈。因叫不着,自己就走了。一去之后,许久也没有来。赵孟元道:“了不得,我们都中计了。人家当着我们的面从从容容地逃席走了,我们会丝毫不知道,这是多么无用啊!”朱逸士道:“不要紧,逃了席,也逃不了这幢房子。咱们回头吃饱了,喝足了,到她屋子里闹去。”凤举笑道:“她很老实的,绝不能逃席,我自叫她来吧。”便吩咐听差请大少奶奶来。听差笑着,却不曾移动。凤举道:“你们请不来吗?我去!”他于是走到里面,将晚香带劝带拉,牵着她一只手,一路到客厅里来。晚香笑道:“别闹,我又不是小孩子怕客,拉些什么?”说毕,将手一摔。凤举道:“坐下吧。你唱得那样糟糕,他们不会要你唱的,你放心坐下吧。他们要你唱是和你开玩笑的呢。”朱逸士道:“大爷真是会说话,这样轻描淡写的,把新奶奶这一笔账就盖过去了。不成,我们总得请新奶奶赏一个面子。”晚香笑道:“所以我就很怕诸位闹,不敢请诸位过来。请了这一回客。第二回我就不敢再请诸位了。”刘宝善笑道:“我们这样的客,来了一回,还想来二回吗?反正闹是不能再来,不闹也是不能再来,我们就敞开来闹吧。”这一说,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他们这样闹,凤举不觉得怎样,惟有燕西一想,晚香总是一个嫂嫂,大家当着小阿叔的面,和嫂嫂开玩笑,未免与人以难堪。这其间自己固然是游夏不能赞一词,就是大家一定要逼晚香唱戏,燕西也觉得太不客气。因此他默默坐在一边,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晚香和燕西正坐在斜对面,看他那般局促不安,也就看出一部分情形。因对凤举道:“七爷倒是老实。”凤举点了一点头。朱逸士道:“他老实吗?只怕是老实人里面挑出来的呢?”晚香道:“你瞧!大家都在闹,只有他一人不闹,不算是老实吗?”朱逸士道:“他因为新奶奶是一位长嫂,在长嫂面前,是不敢胡乱说话的。若是在别的地方,你瞧吧?他就什么话也能说了。”燕西听了,也不辩驳,只是微微一笑。杨半山道:“女学生,你不唱也得,你陪大家喝一杯吧。”晚香调皮不过,捧了酒壶,就挨座斟了一巡酒。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也斟上一杯,就举着杯子对大家一请,微笑说道:“招待简慢得很,请诸位喝一杯淡酒吧。”说毕,先就着嘴唇,一口吸干了,对着大家照了一照杯。杯子照着众人,老是不肯放下来。大家因为她这样,也就不便停杯不饮,都端起杯子,干了一杯。刘宝善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不能不回敬一杯。”于是要过酒壶去斟上一杯,举了起来道:“新奶奶,怎么样?不至于不赏脸吧?”晚香笑道:“我的酒量浅,大家再干一杯得了。”说毕,她端起来先饮。杨半山笑道:“我这位女弟子,真是机灵,她怕你们一个一个地回敬,有些受不了,倒先说干一杯,真是有门儿。”说到这里,已上了菊花锅子。厨子擦了取灯儿,将锅子正面的火酒点着,火光熊熊,向上乱吐,一股热气,兀自向人面乱扑。晚香喝了酒,本来也就将几分春色送到脸上,现在炉子火光一烘,面孔上更是红红的。晚香拿着凤举的手,在脸上抚摩了一会儿,笑道:“你摸,我不是醉得很厉害吗?”凤举笑道:“你太没有出息了。喝这两杯酒,怎么就会醉了?”晚香两只白手互相叠着,放在桌沿上将额角枕了手背,说道:“哎呀!我的脑袋,有些发晕了,怎么办呢?”凤举道:“吃腻了吧?不会是头晕。”晚香将一只胳膊,闪了一闪,说道:“吃腻了头晕,我没有听见说过。”凤举道:“你真是头晕,就进去睡吧,不要吃了。”说着,挽了她一只胳膊就让她走。晚香一只手扶了人,一只手按了桌子,对大家笑道:“这不算是逃席吧?”大家碍了面子,不好说什么。看她那样子,也许真是头晕,因此都不会为难。凤举挽着她转过了玻璃门,晚香将手一摔,回头一笑,轻轻地说道:“傻瓜,谁要你挽着?”一扭头,带跳带跑,就回上房去了。
凤举一看,这才知道她是捣鬼。这鬼算捣得好,连自己都不曾知道,不觉一个人好笑起来。在屋子外停了一停,忍住了笑,然后才走进屋子去。朱逸士道:“酒是喝不醉,怕是中寒。这个日子,天气已太凉了,我看她还穿的是夹袄,只那瘦小的身儿,我都替她受不了。”刘宝善道:“现在太太们爱美的心思,实在太过分了。到了冬天,皮衣都不肯穿了,只是穿一件驼绒夹袄,真是单薄得可怜。今天这样凉,新嫂子好像还穿的是一件软葛夹袄。”刘蔚然笑道:“你看走了眼了。人家并不是夹袄,乃是一件单褂子呢。”朱逸士道:“穿一件单褂子吗?我不相信。”凤举笑道:“是一件单褂子。不过褂子里面,另外有一件细毛线打的小褂子,所以并不冷。”杨半山笑道:“他们实在也想得周到,知道穿单褂子好看,又会在单褂子里另穿上毛线褂子。这样一来,既好看,又不凉,实在不错。”凤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