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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文集·长篇小说卷

蒲宁 戴骢

小说 / 情感 · 20.8万字

更新时间:2019-05-30 17:5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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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了蒲宁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这是蒲宁的一部自传性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927年至1933年,历时七年之久。这部小说以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基本线索,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法,着重表“我”对大自然、故乡、亲情、爱情和周围世界的感受,表现了青年知识分子的成长和心路历程。

品牌:安徽文艺

上架时间:2016-01-01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安徽文艺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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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凡是世间事物,若不用文字载录在册,必沉入黑暗,埋入坟墓,被人遗忘;如果载录在册,便可生气勃勃地……”[1]

半个世纪前,我在俄罗斯腹地的乡间——父亲的庄园里呱呱坠地。

人,生时不知其生,死时不知其死,所以我深为遗憾,为什么要把我的出生年月告诉我。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至今对自己的年龄浑然不知——何况我还丝毫没有感到年龄的负担——从而也不会想到再过一二十年我便要一命呜呼。如果我出生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且从未离岛一步,我甚至不会知道人是要死的。“那岂不是大幸吗?!”我真想这么说。然而谁知道呢?也许恰恰是大不幸。再说,真会不知道死为何物吗?人之知死不是与生俱来的吗?如果不是与生俱来,且也不知死为何物,我还能像过去和现在这般热爱生活吗?

关于阿尔谢尼耶夫家族及其世系,我几乎一无所知。其实世上的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我只知道《贵族纹章图册》一书把我们家庭归于“其世系已消失在光阴的黑暗之中”那一类。我只知道我们家庭是“贵族世家,虽然已经式微”,我一生从未忘记过我的贵族身份,为自己不是无根无蒂的白丁而自豪、庆幸。每逢圣灵降临节,教堂总要召唤大家去做“追思亡灵”的弥撒,咏唱那篇含义隽永的祷文:

“主啊,愿你所有的仆人,愿自亚当始祖直至今朝都虔诚侍奉你的我们的父兄、挚友和亲人,安息在你的天国和亚伯拉罕的地宫[2]!”

祷文难道是随口提到侍奉的吗?感觉到自己同当初侍奉上帝的“我们的父兄、挚友和亲人”同属一源,同持一心,怎不喜从中来?我们的远祖信奉“众生之父要走血缘纯洁、血嗣不断之道”的教诲,俾使生命得以不死、“不断”,从固有一死的父母传至固有一死的子孙。远祖们笃信阿耆尼[3]要他们恪守血统及门第的纯洁和延续,不使其受到“玷污”,也就是说不让这条“道”中断。每传一代,新一代的血液必须更纯洁,更亲近众生唯一之父。

先祖中想必也不乏愚人,尽管如此,世世代代以来先祖都互相告诫,要记住并保持自己的血统,要无愧于自己的贵族门第。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我凝视我们家的贵族纹章时的思绪。那是一副骑士盔甲,由一袭铠甲和一顶插有鸵羽的头盔组成。盔甲下是一面盾。天蓝色的盾面中央是一枚象征忠诚和永恒的宝石戒指。三把十字形剑柄的花剑的剑锋从上下两端会合于戒指前。

在我称之为祖国的国家里,有不少与我栖身地相似的城市,这些城市一度曾欣欣向荣,可现在已经衰败、贫穷,居民过着平庸低微的生活。尽管如此,每个城市中都屹立着一座十字军骑士时代的灰色塔楼和宏伟的教堂,由其主宰着——并非虚有其名的——这座城市的生活,教堂无价的正门天长地久地护卫着圣像,十字架上的公鸡直插云霄,它是上帝的喉舌,召唤人们走向天国。

2

匪夷所思的是印入我记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足道的小事。那是一间浴满秋阳的大屋,由大屋南窗望见冷晖正映照着缓坡……如此而已,且仅仅一刹那工夫!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刹那,由于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我的意识会突然萌发,而且萌发得那么清晰,致使我的记忆得以运作?又为什么在这一刹那之后,我的意识又旋即熄灭,而且熄灭了那么长久?

每当我回忆幼年时代,郁悒便爬上心头。其实每个人的幼年时代都是郁悒的,因为世界寂静乏味,而一颗对生活还浑然无知、胆怯、脆弱、什么都陌生的心灵却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憧憬着生活。人说幼年时代是幸福的黄金时代,不!幼年时代一无幸福可言,而是弱不禁风、可怜巴巴的时代。

我幼年时代之所以郁悒愁闷,也许是我的生活环境太特殊吧?不说别的,单凭我是在穷乡僻壤中长大这一点也足以令我郁郁寡欢了。广漠的莽原,孤零零一座座庄园枯立其间……冬天是无涯无际的白雪的海洋,而夏天是庄稼、青草和野花的海洋……笼罩着原野的是永恒的沉寂,是莽原谜一般的缄默……可是换作一只旱獭或者云雀什么的,置身在死寂的荒山野岭中会寂寞吗?会发闷吗?不,它们才不在意哩,什么也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觉得诧异,更不会像人的心灵那样总是在他周围世界中幻觉有灵性存在,它们可不会感觉到这种神秘的灵性,它们既不知道空间的召唤,也不知道流光的奔驰。穹苍的深邃和莽野的广袤,告诉我除了这天地之外还另有天地,唤起了我对某种我还未拥有的东西的幻想和企求,触发了我对不知什么人和什么事的爱意和柔情……

这个时候家里人在哪里?我家这片领地只是个庄子,叫卡缅卡庄,我家主要的领地在扎顿斯克,父亲经常去那儿,一去就要住很久,而卡缅卡庄的产业不大,家仆也寥寥无几。但毕竟还是有人,既然有人,不管怎么样,总归有生活……庄子里有狗、马、羊、牛,有雇工、车夫、管家、厨娘、喂牲口的、保姆、母亲、父亲、两个念中学的哥哥和一个还睡在摇篮里的妹妹奥丽娅[4]……可是留在我记忆中的为什么只是我独自一个人的那些时刻?这不,夏日的一个黄昏,夕阳已落到屋后,落到果园后面,空荡荡的宽广的院场内暮色四合,而我(世上完完全全只有我孑然一身)躺在院场的渐渐变冷的草地上,仰望深邃无底的碧空,像是在谛视某人一双美丽得无以复加的亲切的双眸,像是在凝望天父的怀抱。在这一碧如洗、深不可测的穹冥中,有片白云在极高极高的地方浮游,聚合成圆形,复又缓缓地变幻着形状,缓缓地消融……嚄,这催人泪下的美!要是我能驾着这朵浮云,在这吓人的高度上,遨游于广袤无垠的天际,离居住在这高峭的苍穹中的上帝和白翼天使们仅咫尺之遥,那有多好呀!这不,我又躺在庄外的田野里了。黄昏还跟那天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低低的残阳还在熠熠闪光——而且跟那天黄昏一样,世上只有我独自一个人。在我四周,不论我往哪里看,到处都是麦穗累累的黑麦和燕麦,而在麦田里,在密密麻麻直不起腰来的麦秆间,是隐蔽的鹌鹑世界。此刻鹌鹑还保持着沉默,岂止它们,万籁都默不作声,只有一只陷身麦穗丛中的棕红色小甲虫,不时东碰西撞,怫郁地发出嗡嗡声。我怀着恻隐之心解救了它,惊奇地打量着它: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只棕红色的小甲虫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飞往何处,为什么要飞,它在想什么,有什么感想?小甲虫气鼓鼓的,不苟言笑,在我手指间爬动,坚硬的翅鞘沙沙作响,从翅鞘下伸出了非常之薄的黄膜——突然间翅鞘的坚甲分开,张大,那黄膜也张开来了,嚄,神态优雅极了——小甲虫腾空而起,心满意足地轻松地发出嗡嗡的声响,永远离我而去,消失在空中,把一股我还从未体味过的离愁留在我心头……

可我哪儿也飞不去,枯守家中,又是夏日的傍晚,又是我孤独一人。夕阳已隐没到静下来的果园后边,太阳曾整整一天欢快地照耀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和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可现在已离开那里,只有最后一抹余晖,还在会客室角落里一张老式高脚桌四脚间的镶木地板上,孤单单地泛着红光——啊,天哪,这无言的、忧伤的美怎不叫人潸然泪下!夜晚,当窗外的果园被黑沉沉的神秘的夜色所笼罩,我躲在昏暗的卧室里的童床上时,一颗岑寂的星星从高空隔着窗子久久地俯视着我……它对我有什么索求?它在无言地跟我讲些什么,召唤我去何方,要提醒我什么事?

3

童年时代我同生活多少有了些联系——这时在我记忆里已模模糊糊地闪现出几张脸,几幅庄园生活的图景,几桩事情……

在这几桩事中,居于首位的是我平生第一次旅行,这次旅行同我此后许许多多次旅行相比,路途最遥远,经历也最不寻常。父母亲要去我心向往之的叫作城市的地方,把我也带去。这样一来,我第一次体味到了梦寐以求的如愿以偿的甜蜜,以及生怕万一落空的恐惧。我至今记得,当时我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站在院子里,望着一早就已从车棚里推了出来的四轮马车,心急火燎: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马车套好,什么时候才能把出门前的一大堆事做完?我至今记得那天我们乘着车,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足足有一辈子那么久,走过了数不胜数的田野、谷地、村道和十字路口,而且半途上还遇到了一件事:我们的马车驶入一个谷地——问题在于此时天已擦黑,而且这个谷地又极其偏僻——满谷密密麻麻的橡树丛,枝叶繁茂,绿荫森森,忽见对面的缓坡上有个“强盗”,一把利斧插在腰间,出没于橡树丛间,这人的模样,不仅是当时,也是我一生所见到的许许多多庄稼汉中,也许是最神秘最吓人的。我们进城时都见到了些什么,我已不复记忆,然而进城后第二天早晨的情景却至今历历在目!我发现身下是一条深渊,是由两排我从未见到过的危楼巨厦堆砌成的峡谷,太阳、玻璃、招牌的闪光耀得我目迷五色,而在我头顶上,整个世界响彻着震耳欲聋的奇妙的乐声。这是大天使米哈伊尔钟楼在叩钟。钟楼耸立在万汇之上,那么高大,那么美轮美奂,连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也无法望其项背,其巍峨庞大竟使我日后见到奇阿普斯的金字塔[5]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了。

城里最使我吃惊的东西是黑鞋油。我有生以来在世上所看到过的东西中——我所看到过的东西多如恒河沙数——还没有一件像我在这个城市的集市上捧着的那盒黑鞋油那样使我兴奋快活。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成的,然而这树皮是多么细腻,把树皮做成盒子的手艺又是多么高超,简直无与伦比!还有黑鞋油本身呢,黑黑的、硬硬的,发出暗淡的光,有一股好闻的酒精味。除了鞋油外,还有两件事让我喜出望外:给我买了双小皮靴,靴筒上镶有红色的上等山羊皮边条,关于这双皮靴,马车夫说了一句叫我记住一辈子的评语:“这才叫靴子!”还给我买了根小皮鞭,鞭把上安有哨子……我喜滋滋地一会儿摸摸上等山羊皮靴,一会儿摸摸富有弹性的柔韧的皮鞭,感到无限幸福!回到家里,我睡在自己床上,快活得心花怒放,因为床边放着我的新靴子,枕头底下藏着我的小皮鞭。那颗与我心心相印的星星,从高空透过窗子,对我说:这下一切都好了!世界上再没有更好的了,也不需要更好的了!

这次出门,我第一次领略了人间生活的欢乐,然而在我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是在返程途中得到这个印象的。我们在将近黄昏时出城,先走过一条宽阔的长街,在我看来,这条街跟我们的旅馆和大天使米哈伊尔教堂所在的那条街相比,寒酸多了,然后穿过一个开阔的广场,只见前方远远地呈现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无涯无际的莽原的那种乡野的质朴和自由自在。我们的归途笔直朝西,正对西坠的落日,突然间我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凝望落日和茫茫原野。在城乡交界的地方,耸立着一幢大得出奇也沉闷得出奇的黄房子,这幢房子与我迄今见到的任何一幢房子没有丝毫相同之处。房子上密密麻麻都是窗户,而且每扇窗户上都装有铁栏杆,四堵砖砌的高墙把房子围得密不透风。开在围墙上的大门锁得严严实实,有个窗户的铁栏后边站着一个穿件灰呢短大衣、戴顶灰呢无檐帽的人。这人面孔浮肿、蜡黄,脸上的表情复杂、沉重,是我有生以来在人的脸上所从未见到过的,这种表情混合着难以形容的落寞、悲伤、麻木、顺从,而同时又怀着某种强烈而又阴郁的渴望……不消说得,大人解释给我听了这是什么房子,这人又是什么人,我从父母口中知道了世界上还存在一种特殊的人,这种人叫作囚犯、流放犯、盗贼、凶手。然而要知道,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所能获得的知识实在贫乏得可怜,可另一种与生俱来的知识却要丰富得多。铁窗和这人的脸在我心中引发的种种想法,父母的解释是远远引发不了的,我凭了我天赋的知识,我自己感觉到了,猜度到了他的特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心灵。那个腰间插着利斧出没于谷地橡树丛中的庄稼汉固然吓人,然而他是个强盗——对于他是个强盗这一点我始终深信不疑——他的确有某种非常吓人的东西,然而这种东西又富有吸引力,富有童话色彩。可这个人却是囚犯,铁窗……

4

接下来回忆的是我出世后最初几年的事,都是日常琐事,记得比较清楚,不过仍然枯燥乏味,没有什么意义,而且鸡零狗碎,缺头少尾,这是因为,我要再说一遍,世上的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记住多少——我们有时甚至连昨天的事都记不起来!

我幼小的心灵已渐渐习惯我出娘胎后的新居,发现其中有许多地方是迷人的,让我快活的,面对大自然的美时已不再感到痛苦,我已经觉察到人的存在,并对他们产生了多少是自觉的感情,而且因人而异。

世界对我来说,还仅止于庄园、家和几个最亲近的人。然而我不但觉察到了,还感觉到了我有父亲,感受到了他亲切的存在,而且已经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他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爱发脾气,但同时又特别容易消气,为人宽厚大度,容不得用心险恶的人和心胸狭窄的人。我对他兴趣日增,多少知道了些他的情况:他一年到头游手好闲,真的,终日无所事事,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方式,当时不但在乡居的贵族中间,而且在一般的俄罗斯人中间也司空见惯;每到吃午饭前,他便精神大振,吃饭时眉飞色舞,谈笑风生;饭后黑甜一觉,醒来后,喜欢坐在洞开的窗前,喝一种发出迷人的咝咝声、冲得鼻子非常舒服的、冒气的酸性饮料;他经常在这个时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搂着我,亲我,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把我放下来,他这个人干什么都长不了……我对他不但怀有好感,而且还会时时涌起一股柔情,我喜欢他,他剽悍的仪表、喜怒无常的豪爽性格都投合我那时已经形成的好恶感,而我喜欢他的最主要的原因,看来是他当年曾在一个叫塞瓦斯托波尔[6]的地方打过仗,现在又是一个弹无虚发的猎手,能射中抛到空中的二十戈比硬币,而且还能用吉他弹奏幸福的祖辈时代古老的歌曲,弹得婉转动听,余音袅袅,然而只要有必要,他也能弹得如疾风骤雨……

我终于察觉到我们还有个保姆,就是说我已意识到这个身材高大、体态匀称、威风凛凛的女人在我们家的存在,跟我们儿童室的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虽说她自称是女仆,但实际上是我们家庭的成员。她常同我母亲吵嘴(她俩三天两头要吵一场),这是因为两人情同手足,难免口角之争,还因为两人都渴望享受吵上一架之后流着眼泪言归于好的乐趣。两个哥哥的年龄都比我大得多,他俩已有自己的天地,只有在假期才回来。然而我的两个妹妹,终日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也终于意识到她们是和我的存在联系在一起的,虽然联系的方式不同,却同样紧密。我怀着无限的温情爱着总是笑眯眯的蓝眼睛的娜嘉,那时正轮到她躺在摇篮里,我不知不觉地把我的一切玩耍和游戏、欢乐和悲伤同她分享;而有时我把我最隐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诉黑眼睛的奥丽娅,她是个性子急躁的小姑娘,像父亲一样容易发火,但也像父亲一样非常善良,非常重感情,她很快就成了我忠实的朋友。至于母亲,不消说得,是我首先察觉到的人。在了解任何人之前我就了解了她。对我来说,她跟其他人全然不同,她是同我本身的存在不可分割的,我在察觉到和感觉到自己的同时,大概就已经察觉到和感觉到她了……

我一生中最揪心裂肺的爱是对母亲的。凡我们爱上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我们的痛苦,无一例外。即以唯恐失去所爱的人那种永恒的担忧就足以使我们心如刀绞!而我从婴儿时代起就负载了对母亲忠贞不渝的爱的重荷。母亲赋予了我生命,她用痛苦,正是用痛苦,震撼了我的心灵,这种震撼之所以强烈,是因为她是出于爱、出于构成她整个心灵的爱,才成为忧伤的化身,我幼时在她眼睛里看到过多少泪水,从她嘴里听到过多少忧伤的歌曲呀!

如今在遥远的故乡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整个世界永远也不会顾及她了。愿她安息泉下,愿她亲爱的名字永受赞美。难道长眠在故乡某地,长眠在破败了的俄罗斯县城公墓的树丛下边,长眠在荒坟里那个没有眼珠的骷髅、那堆枯骨果真是她吗?果真是当年曾把我抱在手里颠晃的她吗?“我的道路高出你们的道路,我的思想高出你们的思想。”

5

我幼儿时代的孤独感就这样渐次消失。我至今记得有个秋夜,我不知怎的惊醒过来,只见屋里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神秘的幽光,在没有拉上窗幔的大窗外,一轮惨白忧伤的秋月高高地挂在庄园空荡荡的院场上空,秋月是那样的忧伤,充满了那种由忧伤和孤寂合成的超凡脱俗的魅力,以致一种难以言说的既甜蜜又痛楚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而这种感情也是它——这轮惨白的秋月所感受到的。然而我当时已经知道,已经懂得我在世上并不孤独,并非孑然一身,我就睡在父亲的书房里——于是我又哭又叫,把父亲给吵醒了……人们就这样渐渐进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经发现世上除盛夏之外,还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这三个季节里可以到户外去的好天气非常之少。起初我记不住这些季节,印在我幼小心灵的只有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所以除了这个秋夜之外,我还能记得起来的充其量只有两三幅晦暝阴暗的图景。那还是因为这些图景实在非同寻常。其中一幅是冬日的一个黄昏,屋外雪暴肆虐,既阴森可怖,又让我们沾沾自喜。其所以阴森可怖,因为大家都说,每年“四十圣徒殉难节”[7]总是这样风雪交加,不知冻死多少人,而所以又让人沾沾自喜,则是因为朔风愈是可怖地扑击着墙壁,我们就愈庆幸自己能有墙壁庇护,得以置身于温暖和舒适之中;另一幅图景是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出了一桩的的确确匪夷所思的事:一觉醒来发觉屋里昏暗得出奇,有样白不龇咧、大得不可思议、高过屋顶的怪物由院子里挡住了屋子里的光线——我们恍然大悟,这是雪,是一夜间把我们埋了起来的雪。后来雇工们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把我们从雪里挖出来;最后一幅图景是在四月的一天,空中愁云密布,一个穿着斜襟外衣的男子冷不防蹿进我家的场院。这个长着两条罗圈腿的不幸的人一路上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瑟缩发抖,浑身上下的衣服差点儿叫风刮走,他一只手可怜巴巴地按住头上的便帽,另一只手笨拙地当胸拽住斜襟外衣……总之,我还要重复一遍,我幼年最初的岁月留在脑子里的只有夏日,而夏日的欢乐,我先是同奥丽娅,后来同维谢尔基村的农家孩子分享的。维谢尔基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普罗瓦尔后边,离我家一俄里远。

幼时的这种欢乐真是可怜,跟我当初喜获鞋油和皮鞭时的欢乐一样可怜。(其实人世的欢乐又有哪一种不是可怜的呢?我们身上都附有一个什么人,这人老是要勾起我们对自己的苦涩的怜悯。)我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出世和长大,都见到过些什么?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池塘,没有树林,只有在谷地上长着灌木丛,间或有几座小树林,偶尔一两处地方树木稍微多一点,多少有点儿像森林,于是便有名字了,或者叫扎卡兹,或者叫杜布洛夫卡。其余的地方净是莽莽原野,一望无际的庄稼的海洋。我老家可不是南方,也不是漫山遍野都是羊群的草原,不是那种乘车每走一小时就能遇见村落、集镇,并为这些村镇住房的洁白、环境的干净、人丁的兴旺、物产的丰富而惊叹不已的鱼米之乡。我老家不过是半草原[8],地形呈波浪状,到处是沟地和缓坡,草地大部分都是沙砾土壤,草长得稀稀拉拉,几座荒村散布其间,那些穿树皮鞋的村民仿佛已被上帝遗忘——他们没有任何奢求,像原始人那样单纯,终日与柳丛和麦秸做伴。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虽然荒凉却仍然美不胜收的穷乡僻壤之中,在这穷乡僻壤夏日漫漫的永昼中生长,认识世界和生活的。我看到的是燠热的中午时分,朵朵白云浮游在碧空中,阵风拂来,时而温暖可人,时而烫得灼人,带来炎阳的暑热、晒得滚烫的庄稼跟青草浓郁的芳香。在田野里,在我们家那些陈旧的谷仓后面——谷仓已陈旧到了厚厚的麦秸屋顶褪成了灰色,而且板结得好似石板,原木筑起的墙壁也变成瓦灰色——是酷热,是亮得刺眼的阳光,是一望无垠的黑麦的海洋,只见滚滚麦浪无休无尽地顺着一条条缓坡向前奔去,泛出暗淡的银光。麦浪任银光四处漫溢,为自己的繁茂扬扬自得,而在麦浪的浪尖上,浮云的倒影在不停地向前奔去,奔去……

后来,我们在我家长有厚厚草坪的场院里发现了一个古老的洗衣石槽,石槽下可供捉迷藏时藏身之用,于是我们脱去鞋子,光着白嫩的小脚(连我们自己都喜欢上了自己脚的白嫩),在这片苍翠欲滴的浓密的草坪上奔跑。草坪表面被太阳晒得滚烫,可里边却十分阴凉。谷仓下面长有一簇簇天仙子,有一回我跟奥丽娅因吃了许多天仙子而中了毒,大人用现挤的牛奶灌我们,才把我俩救活,那时我们只觉得脑袋古怪地嗡嗡作响,可是心灵和肉体不但希望,而且觉得完全有可能腾空而起,随心所欲地飞往任何地方……在谷仓下面,我们俩还发现了色如洒金黑丝绒的大熊蜂的许多巢穴,我们根据大熊蜂闷声闷气、盛气凌人的嘤嘤声猜出哪里的地底下有它们的窝。啊,我们还在菜园里,在禾捆干燥棚附近,在打谷场上,在庄稼和野草一直长到后墙的墙脚根的下房四周,发现了多少可以食用的草根、多少甜津津的草茎和果实呀!

6

在下房后边和牲畜棚的墙脚下,长满了肥硕的牛蒡、高高的荨麻(既有所谓的“黑芝麻”,也有螫荨麻)、相貌堂堂的戴顶有刺花冠的深红色的野葱,以及俗称“鸦葱”的淡绿色野葱。所有这些杂草都各有自己的形状、颜色、气息和味道。我们还终于发现了牧童的存在。牧童是个饶有趣味的半大小子,麻布衬衫和短裤衩上窟窿眼叠着窟窿眼,脚、手、脸都被太阳晒焦烤干了,到处都在蜕皮,嘴唇不是这儿烂,就是那儿烂,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嚼着铁锈色的酸树皮或者牛蒡,或者那种使嘴唇溃疡的羊草;他的一对慧黠的眼睛老是像贼那样滴溜溜乱转,因为他深知我们同他的友谊是大逆不道的,何况他又唆使我们吃了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友谊却是多么甜蜜呀!他偷偷地、断断续续地、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着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切是何等的诱人。此外,他还能把他那根长鞭抽得噼啪直响,我们忍不住手痒,也试着抽几鞭,结果鞭梢把耳朵抽疼了,这时他总是止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各种各样的食用植物长得最丰盛的地方要数牲畜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了。我们学牧童的样,就着预先储备好的咸味黑面包皮,吃着顶端长有灰色粒状花蕊的长绿葱或红萝卜、白萝卜和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小小的嫩黄瓜。耙得松松的菜畦上爬满长长的黄瓜藤;钻到黄瓜藤下,窸窸窣窣地寻找嫩黄瓜,其乐无穷……我们为什么要去吃这些东西,难道我们幼时吃不饱?不,当然不是,我们所以要到这个斋堂里去领食,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为了要熟悉大地本身,熟悉构成世界的一切感性和物质的东西。我至今记得有一天,太阳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槽暴晒得越来越烫,空气越来越沉重,天色越来越阴暗,阴云聚集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浓密,终于满天乌云中闪过一道深红色的强光,随即在乌云最深邃、回声最响的高处滚过一阵隆隆之声,紧接着雷电大作,震撼天地,霹雳一个接一个炸落,威力越来越大,气势越来越磅礴,越来越壮观……噢,其时其刻我感悟了世界的无与伦比的辉煌,感悟了以如此完美、如此强有力的物质创造了并主宰着这个世界的上帝的无与伦比的辉煌!后来天昏地暗,闪电大作,狂风四起,暴雨夹着噼啪作响的冰雹劈头盖脸倾泻而下,万物惊恐万状,瑟缩发颤,我们家急忙关紧窗户,拉上窗帘,点燃“受难周”的蜡烛,供在披着古老的银衣饰的黑乎乎的圣像前,画着十字,反复祈祷:“神圣呀,神圣呀,神圣呀,万军之王的上帝!”然而雨过天晴,当我们大口大口吸着饱含雨水的土地所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得难以形容的湿润清新的空气时,心情又是何等的轻松——这时家里的窗子又都打了开来,父亲坐在书房的窗前,眺望着东半天上那一大片还遮蔽着太阳的乌云,它像一堵黑黢黢的高墙耸立在菜园后边。父亲派我去菜园给他拔根萝卜来,越大越好!瞬息之间,我踏着水淋淋的杂草,飞也似的跑进菜园,拔起一根萝卜,贪馋地咬了一口沾有蓝色泥土的萝卜根儿……我一生中,可与这一瞬间媲美的时刻是非常之少的!

后来我们胆子渐渐大起来,常去牲畜棚、马厩、车棚、打谷场、普罗瓦尔和维谢尔基村玩。我们眼前的世界越来越宽阔了,但仍然是植物和动物而不是人类,不是人的生活更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最喜爱玩的地方仍然还是大人不去的地方,我们最盼望的时刻是午后,因为那时大人都在睡觉。果园依然绿荫丛浓,鲜艳夺目,但我们已对它了如指掌,如今在我们看来,那里好玩的只有密林、树丛、鸟窝(要是在由树枝编成、铺垫得又软又暖的碗状的鸟窝里还蹲着一只花里胡哨的小东西,正鼓出黑色小眼睛望着什么地方,那就更好玩了),以及悬钩子丛,悬钩子的浆果之甜美远非我们每天午餐后吃的奶油甜食所可比拟的。然而我们心向往之的是——牲畜棚、马厩、车棚、打谷场上的禾捆干燥棚、普罗瓦尔……

7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魅力!

牲畜棚里白天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一头牲畜。我们用尽吃奶的力气推动牲畜棚的大门,大门懒洋洋地粗声粗气地响着,启开一条缝,于是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粪水和猪圈的臭气便扑鼻而来,然而这气味却有种难以描摹的诱人之处。

马厩里过的是马匹独特的生活。马成天站在那里,出声地咀嚼着干草和燕麦。马什么时候睡觉,怎样睡觉?马车夫说,马有时也会躺下来睡,然而这是难以想象的。一匹马重得像小山似的,笨拙地倒在地上,这情景想想也觉得可怕。看来,马要到深更半夜才会睡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是站在单马栏里,从早到晚用牙齿把燕麦磨成乳汁,将干草扯开,塞进柔软的双唇之中。那时我们家的每一匹马都很漂亮健壮,马的臀部油光锃亮,摸着这样的马的臀部是非常愉快的。马尾巴又粗又硬,一直拖到地上,而马鬃却异常柔软,马的雪青色大眼睛有时威严而又异样地斜睨着人,不由得使我们想起马车夫讲的那件可怕的事:每匹马每年都把一个日子秘藏于心中,这是个凶日,到这一天,马要对人进行报复,要千方百计把人害死,因为人役使它,让它过那种只有马才过的生活:天天等着人给它套上挽具,去完成它在尘世的奇怪使命——无休无止地运载、无休无止地奔驰……马厩里的气味也是浓重的,也是粪便的气味,然而和牲畜棚里的气味截然不同,因为这是另一种粪便,而且这种粪便的气味又是同马本身的气味、挽具的气味、腐烂的干草的气味以及只有马厩才有的气味羼杂在一起的。

车棚里停放着几辆两轮赛车、一辆四轮马车,还有祖父用过的一辆老式的有篷雪橇。这些车辆激起了我们对长途旅行的无尽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尾部有一只极其有趣的隐秘的旅行箱,而那辆雪橇则跟现在的完全不同,它以其古色古香的笨拙吸引了我们,令我们去联想祖父会不会还有什么遗物秘密地留存世间。好几只燕子犹如黑色的箭矢不停地往来穿梭,一会儿由车棚飞向广阔的蓝天,一会儿又飞回车棚。在车棚的屋檐下,燕子筑了几个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的、凸形的、工艺精致的燕窝着实让人喜欢。如今我经常这样想:“我眼看就要死了,从此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木、小鸟了,看不到许许多多我已那么习惯、那么亲切、那么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我尤其舍不得同它们分开。燕子迅如闪电的飞翔、粉红色的胸脯、蓝黑色的头部和同样是蓝黑色的十字交叉的又尖又长的翅膀以及始终不渝的幸福的呢喃声是多么美丽、可爱、温柔、纯洁呀,又是多么优雅洒脱啊!车棚的大门终日大敞四开,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去,一连好几个小时倾听这亲密的呢喃声,幻想着把一只燕子捉到手里,幻想着自己驾着赛车,或者坐在四轮马车上,要不然就坐在雪橇里,一路颠簸地驶向非常非常遥远的某个地方……为什么人从童年时代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冒险,向往去那个可以为某件事或某个人搏命,乃至献出生命的地方?难道我们会安于现状,安于上帝给予我们的这片土地,安于仅仅这一种生活吗?显然不会,因为上帝给予我们的远要多得多。直到今天,我每忆起孩提时代读过和听过的童话时,最令我心醉神迷的仍然是其中描述的见所未见的海外奇谈。“在一个王国里,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国度内,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万重云山之外,在蔚蓝的大海那边……有一个年轻的女皇,她就是绝顶聪敏的瓦西莉莎……”

而禾捆干燥棚却可怕得让人着迷。它是个由麦秸盖成的灰不溜丢的庞然大物,里面宽广、昏暗、空无一物,显得阴森可怖,要是钻进去,趴在大门下,便可听到风怎样在它四周嗖嗖地刮着,怎样在棚内到处搜索,发出沙沙的响声;棚内一个角落里挂着一块木制的落满尘土的驱邪神板,但是听人说,鬼照样天天夜晚飞到棚里,鬼和镇鬼之物联系在一起,就更叫人心里发怵。至于普鲁瓦尔,就离得比较远了,要走过禾捆干燥棚、打谷场、倒塌了的谷物烘干房和黍米地之后才到。普鲁瓦尔是一个谷地,面积不大却非常幽深,两边峭壁陡立,谷底就是名副其实的著名的“普鲁瓦尔”[9],坑内榛莽横生,高可没人。对我来说,这里是世界上所有荒凉地方中最荒凉的地方。然而这荒凉是何等的美好呀!我觉得我要是能在这荒谷中住上一辈子,由一个我所爱的人、所怜惜的人相伴,该有多好。在谷地的陡坡上,在密密的深草中,盛开着一种名叫圣母花的小花,花朵红得发紫,花茎呈褐色,有黏性,这种小花无论是风姿还是名字都是那样的美丽!而在谷底的榛莽中,黄鹀短促的啼声又是多么回肠荡气!啾——啾——啾——啾……

8

此后我童年生活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我越来越关心庄园的生活,三天两头儿跑到维谢尔基村去,而且还去罗日杰斯特沃村、诺沃谢尔基村和巴图林诺村我外婆家……

每当朝暾初上,果园里刚一响起鸟鸣,父亲就醒了。他以为大家一定跟他同时醒来,便无所顾忌地大声咳嗽,大声叫唤:“拿茶炊来!”于是我们也都醒了。见到早晨阳光明媚,我心里好生快活——至于别人心里怎样,我再重复一遍,我那时还仍然不想去了解,或者不懂得去了解——我迫不及待地想尽快跑到樱桃林去,摘食那些个我们特别爱吃的樱桃——那都是叫鸟啄破了皮、被太阳晒红了的熟樱桃。牲口棚里一派清晨的热闹景象,大门嘎嘎有声地打开,人们吆喝着,咋呼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牛和猪,以及一大群兴奋的鬈毛灰绵羊赶去吃早上的鲜草,把马匹撵往野外的池塘去饮水,群马的蹄子整齐有力地踩在地上,震得大地隆隆作响。就在这时,下房雪白的厨房里,炉内生起了橙黄色的火焰,厨娘开始晨炊,几条狗,有的在窗下,有的在门槛上,盯着厨娘,不时嗅嗅她,随即又汪汪叫几声,跑了开去……父亲用过早茶后,往往驾着赛车带我到田头去。田间的景致因季节而异,有时我们看到的是光着脚丫和脑袋的庄稼汉在犁地,只见他们不停地走着走着,身子不时晃动一下,因为犁沟松软的泥土老是要绊住他们的脚,他们竭力使自己和累得吱嘎作响的木犁(一片片灰色泥土不断爬到木犁的标绳上)同吃力地拉着犁的马保持平衡;有时我们看到的是许许多多姑娘在黍米地或土豆地里锄草,她们穿得花花绿绿,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唱歌,活泼天真之态叫人看着也高兴;而有时我们看到的则是庄稼汉们顶着烈日在割麦,只见他们打着呼哨,双腿张开,双膝微曲,大幅度地挥动镰刀,把一堵堵厚墙似的滚烫的金黄色黑麦翻倒在地,他们的背部全叫汗水渍黑了,他们的衣领全敞着,脑袋上扎着皮带;农妇们把裙裾掖到腰里,跟在男人后边用耙子把黑麦耙拢,然后伛下身去,弯腰曲背地把麦子打成捆。麦捆一头大一头小,被太阳晒热了的金黄色麦秸发出一股香味,而麦芒却扎得人浑身奇痒,农妇们用膝盖压住麦捆,把它们一捆捆扎紧……磨快了的大镰刀割麦的声音好似天籁一般美妙,闪闪发亮的刀刃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灵巧地映出因沾上泥土而乱蓬蓬的又因流汗而湿漉漉的大胡子。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刈麦的农夫绘声绘色地讲他怎样一镰刀下去,差点儿把整整一窝鹌鹑割掉;怎样差点儿把一只母鹌鹑逮住,怎样把一条蛇砍成了两截。至于农妇们,我已经知道她们往往在夜间捆麦,如果夜间有亮光的话——白天太干燥,麦粒容易脱落——而且我已能感觉到这种夜间农活的诗一般的美……

像这样的日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非常之少。我现在所描摹的早晨其实是我把记忆中闪现的不同季节的零碎画面拼凑起来的。我现在还记得起来的中午的景象大致这样:烈日当空,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从田间收工回来的人,个个胃口大开,准备大嚼一通。我父亲如此,叫太阳晒黑了的蓄有鬈曲的火红络腮胡的管家如此(他摇摇晃晃地骑在一匹大汗淋漓的小走马上,显得分外高大),刈草的雇工们如此(他们此刻正坐着大车驶进院子,车上装满了青草,其中夹杂着从田埂上齐根割下的野花,青草上边搁着好几把亮闪闪的大镰刀),把马匹从池塘赶回来的马夫们也如此(那些马刚在池塘里洗过,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从深色的马尾巴和马鬃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水)……有一回,也是在这样一个中午,我看到哥哥尼古拉[10]也是这样驾着一辆大车,载满杂有野花的青草,从田间回来。跟他同车的是诺沃谢尔基村的一个叫萨什卡的姑娘。我早就听到下人们议论他俩,虽然我对他们的议论还懵懵懂懂不怎么明白,可不知为什么这事却深深印入我心。此刻见到他俩同坐一辆大车,不由得暗暗高兴,深觉他俩美丽、年轻、幸福。她高挑个儿,身材瘦削,瓜子脸,几乎还是个小妞儿,手里捧着个水罐,跟我哥哥并肩而坐,却垂下睫毛,将头扭向一边,一双光脚荡在车外;而他,我哥哥,皮肤黝黑,整洁,年轻,戴一顶白色便帽,穿一件细亚麻布竖领衬衫,领子敞开着,手握缰绳,双眸熠熠生辉地望着她,一边跟她讲着话,一边喜气洋洋含情脉脉地微笑……

9

我至今记得那回去罗日杰斯特沃村望弥撒的事。

那天一切都非同寻常,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马车夫穿了件鹅黄色的丝衬衫,外面罩件波里斯绒坎肩,坐在套了三匹马的四轮马车的驭手座上;父亲特意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一身城里人装束,还戴了顶缀有红帽圈的贵族制帽,制帽下左右两缕由鬓角梳至眉角的头发按老式规矩用水抹得乌油油地发亮;母亲穿一件薄薄的有许多层皱边的连衣裙,非常漂亮;我头上抹了油,穿一件丝衬衫,整个身心有一种过节的紧张感……

田野里已相当闷热,道路尘土飞扬,由于两旁全是纹风不动的高高的庄稼而显得狭窄。马车夫神气活现地撵过一辆辆坐有农夫和农妇的大车,他们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过节。进到村里,由于车从异常陡峭的石坡上俯冲而下,又因为满目都是见所未见的新鲜景象,我的心兴奋得几乎要停止跳动。村里所有庄户人家都宽敞、富足。打谷场上都长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当家的都是身材魁梧、独立自主、殷勤好客的独院小地主[11];山麓下,在柳树高大的浓荫下,停满了聒噪的白嘴鸦,一条深不见底的黑森森的山涧蜿蜒而行,散发着凉气和长满柳树的洼地的潮气。驶过一座浸没在清澈的涧水中的石桥,登上对面的山冈,便是教堂前的牧场,牧场上花花绿绿的全是人,有小媳妇,有大闺女,有弯腰曲背的老头儿,老头儿都穿着干净的长袍,戴着状似荞麦糕的帽子。教堂里人头攒动,由于拥挤,由于烛光融融,由于阳光照满拱顶,只觉得教堂内热气腾腾,弥漫着强烈的气味。我一踏进教堂就暗暗感到自豪,因为我们一家站在众人之前,优美、熟练、虔诚地做着祈祷。弥撒完毕后,神父又首先让我们家吻带有一股铜腥味的十字架,并且讨好地向我们鞠躬。我们望完弥撒后,去老头儿达尼尔家休息,达尼尔活像一个殷勤好客的林妖,满头斑白的鬈发,褐色的脖子好似布满裂纹的软木塞,他招待我们喝茶,吃热甜饼和蜂蜜,蜂蜜块盛在木钵里,堆得像座小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真是莫大的侮辱——大伙儿吃着吃着,这老头儿竟然用他脏得发黑的僵硬的手指捡起一块淌着琥珀色蜜汁的蜂蜜径直塞进我嘴里……

我当时已经知道我们家败落了,知道我父亲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糟蹋了”一笔巨款,他住在唐波夫市时又输掉了一笔巨款,也知道他是个从不思前顾后的败家子。他常说咱们家眼看就要被人家“拍卖”了,借以吓唬自己,好让自己改邪归正,结果没起任何作用;我还知道扎顿斯克的那片领地已经叫人家“拍卖”掉了,我们家已经没有这片领地了;纵然如此,那些年的生活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仍然是丰足和富裕的。我至今记得我们家午餐时的欢快气氛,满桌子鲜美油腻的菜肴,好些仆人在一旁伺候,洞开的窗户外,果园绿荫丛浓,阳光明媚,许许多多的猎犬和灵走进餐厅,敞开的餐厅门口有许许多多苍蝇、许许多多美丽的蝴蝶……我至今记得,每到午后,整个庄园便久久地沉入黑甜乡……我还记得,每当傍晚,两个哥哥便带我一起去散步,他们的交谈意气风发,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我记得在一个奇妙的亮月夜,南边的天空月色如洗,其清丽空明到了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境界,在皎月浮游的高空,稀稀朗朗闪烁着几颗蓝色的星星,两个哥哥说,那里是我们人类不知道的世界,也许这些世界是美丽和幸福的,迟早有一天,我们人类可能登上这些星座……在这样的夜晚,父亲不睡在屋内,而是睡在院子里,睡在窗下的大车上;大车上铺着干草,干草上铺着被褥。把窗玻璃映得金光闪闪的月华覆满我父亲全身,我想,月光一定照得他暖洋洋的,我觉得能这样睡觉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人虽已进入梦乡,可仍能感觉到月光、世界、村夜、故土和故园的美……

不料出了一桩事,使得这个幸福的年代黯然失色。这是一桩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有天黄昏,几个牧童把使役马从田间撵回庄园,他们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大声叫着:谢尼卡骑着马飞奔,结果连人带马一起坠入普罗瓦尔,坠入那里的陷坑,坠入那片可怕的榛莽之中了!据说那里全是烂泥的旋涡。雇工们、两个哥哥、父亲都飞也似的跑去抢救,想把他拖出陷坑,恐怖笼罩了整个庄园,大家都默默地等着消息,能把他救出来吗?然而太阳已经西沉,天色由昏暗而至全黑,“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等到去抢救的人终于回来时,大家更是缄口不语了,因为谢尼卡和马都死了……我至今记得把我吓得浑身发怵的那句话:得立即报告警长,派人去看守“尸体”……“尸体”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可为什么我听到了竟会吓到这样的地步?如此说来,在此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10

人对死亡的态度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自小就对死极度敏感(往往是由于对生的极度敏感)。阿瓦库姆神父[12]在谈到他童年时说:“我幼时有一次见到邻家的牲畜死了,那天夜里我爬下床来,俯伏在圣像前,泪流满面地哀求上帝拯救我的灵魂,让我安息,好像我也死在旦夕了……”我就属于这一类人。

我小时候对妖魔和“亡人”在阳世作祟之类的故事特别敏感。我听人们谈“亡故了的”伯父和“亡故了的”祖父的事,他们说“亡人”都住在“阴间”,听着听着,不知怎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疑疑惑惑的,从此我害怕黑屋、阁楼、深夜,害怕鬼、幽灵,换句话说,害怕一到夜里就回阳间游荡的“亡人”。

我什么时候开始信仰上帝、知道上帝并且感受到上帝的呢?我想是在我知道死亡的同时。唉,想不到死亡竟会同上帝(同母亲卧室里的圣体灯、披着银质镀金衣饰的黑乎乎的圣像)联系在一起。然而同上帝联系在一起的还有永生。上帝在天上,在不可企及的高度和力量之中,在高悬于我们头顶之上、离地面无穷遥远的穹苍之中。这一点早在我出世的最初年代就已印入我脑海,也早在那时,我就知道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灵魂,人尽管要死,可灵魂却是永生的。然而不管怎么说,死总归是死,我知道,有时甚至已惊恐地意识到,世上人人都难逃一死。一般说来,虽然并非人人都死在旦夕,可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尤其在大斋节前夕更是如此。那天晚上,我们家上上下下都突然变得温和谦让,相互彬彬有礼地鞠躬,相互请求宽恕[13]。所有的人好像都预感到永别在即,都在寻思或担心今夜会不会是我们在尘世的最后一夜。每年此夜,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总是心情沉重地躺到床上,觉得我即将在这不祥之夜面临最后审判,面临“基督二次降世”这样可怕的事。而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所有的死人全都还阳。次日一觉醒来,大斋节开始了,得整整六个礼拜把生活、把生活中的一切乐趣拒之门外[14];大斋节一过便是受难周,这时连救世主本人也蒙难了……

在受难周,尽管节前有许多事要张罗,可大家仍然终日忧思重重,严格地斋戒、禁食[15],连父亲也徒劳地强使自己愁容满面,节制饮食——那时我已经知道礼拜五那天,罗日杰斯特沃村的教堂的祭台前将用绘有基督棺中遗体像的方巾覆盖祭坛上基督棺材的模型,当时我还从未见到过方巾,是母亲和保姆描摹给我听的,我吓得浑身发抖。到节前那个礼拜六的下午,我们家已里里外外收拾得纤尘不染,整幢房子以焕然一新的面貌静候基督伟大节日的到来。节日终于到来——从礼拜六到礼拜天的夜里,世界发生了奇异的转折,基督击败了死亡,战胜了死亡。虽然没有要孩子们去做晨祷,可我们还是醒了过来,感觉到了这个美好的转折,并以为从今往后再无忧伤的容身之地了。其实即使在此刻,在复活节,忧伤仍在徘徊。傍晚,春日的田野静悄悄的,映着玫瑰红的霞光,可以听到由远而近的报喜声,反反复复地说:“基督复活了!”不一会儿,“基督捧持者”出现了,这都是年轻的庄户人,男的不戴帽子,束白腰带,高举着大十字架,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捧着用洁净的毛巾托着的教堂圣像。他们唱着赞美诗,走进院子,一个个欢乐、兴奋,意识到事情如愿以偿,待走到台阶前,便不再唱诗,静默下来,然后用他们柔软、温暖、令人十分愉快的青春的双唇,像平起平坐的同胞手足那样一一吻过我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十字架和圣像走进屋里,走进大厅,在大厅的上首,一盏圣体灯在春日朦胧的霞光中闪烁,他们把圣像一一供奉在几张移到圣体灯下的铺着漂亮台布的桌子上,把十字架插在一斗燕麦中。这一切是何等美好呀!然而,怎么说呢,却总给人以忧伤之感,甚至还有几分可怕。全都很好,很祥和,圣体灯在春日微微泛青的暮色中柔和、宁静地燃烧。纵然如此,这一切总有某种教堂的宗教气氛,因而同忧伤和死亡又联系在一起了。我不止一次看到母亲一个人留在大厅里,跪倒在圣体灯、十字架和圣像前,悲痛欲绝地做着祈祷……她为什么如此悲伤?她整整一生郁郁寡欢,甚至在别人看来没有任何理由难过的时候,她也愁肠百结,深夜一连好几小时做着祈祷,甚至在最美好的夏日,有时候她坐在窗前,望着田野,也会泪流不止,这都是因何而起?因为她心灵中充满了对万物和众人,尤其是对我们,她的亲人,她的骨肉的爱;因为世上一切都会逝去,并且永不复返;因为人间有离别,有病痛,有悲伤,有难以言说或者未及表达的感情——还有死亡……

并非谢尼卡使我懂得了死亡为何物。早在他死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感觉到了死亡。然而谢尼卡使我平生第一次通过实例感知了死亡,感知了死亡的真实性,感知死亡终于降到我们头上了。那天我第一次认识到死亡有时候会像乌云遮住太阳那样,把世界遮蔽,突然间,我们的一切“事物”失去了价值,我们对它们的兴趣丧失殆尽,我们对它们的法定的拥有权不复存在,它们已毫无意义,一切都蒙上了忧伤和虚幻。在那个难忘的黄昏,死亡从打谷场后边,从禾捆干燥棚后边,从普罗瓦尔那边走来了。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那个方向有某种极其神秘、阴森,甚至可憎可恨的东西,不管我想什么,看到什么,我总是把它们和谢尼卡联系在一起,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诸如谢尼卡摔死后在做什么事?他现在什么模样?为什么他偏偏要挑那天晚上死?

11

韶光易逝,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春去夏来,秋逝冬至……我对此有何感慨要发?无非一句老生常谈:岁月催人老。

我至今记得,有一天我跑进母亲的卧室,蓦地里,在卧室内一面不大的窗间壁镜中看到了我自己(镜子镶在核桃木的椭圆形镜框内,正对房门),有一瞬间,我愣住了:只见一个身材匀称、清瘦、高大的男孩,正诧异地甚至带着几分惊恐地望着我,他穿一件棕色竖领衬衫,一条黑色丝织灯笼裤和一双虽已穿旧、却很合脚的山羊皮靴子,不消说得,在此以前,我也曾在镜子中见到过自己的模样,可是从未记住过,也从未留意过。为什么这一回却留意了呢?显然,因为我发现了,甚至是带着几分惊恐地发现了我身上的变化,这变化始于某一时刻,也许像常见的那样,是在一个夏天之内发生的,而这天突然间终于被我发现。然而这变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在一年的哪个季节发生的,当时我多大了,我都记不得了。现在我推测发生在秋天。根据是我记得那时镜子里孩子晒黑的皮肤正在褪色,泛白,至于年龄,大约七岁光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喜欢这个小男孩,他身材匀称,给烈日晒得褪色的头发十分漂亮,脸上表情生动,以致我不由得感到几分惊讶。为什么?显然,因为我突然间发现了(是作为旁观者发现的)自己的魅力——不知为什么这一发现勾起我的伤感——还因为我发现自己长得相当高了,身材瘦削,脸上表情生动,已经懂得事理,一言以蔽之,我发现自己不是孩子了,我模模糊糊感觉到生活中已开始了某种转折,这一转折凶多吉少……事实果真如此。我记忆中一直都是幸福的时光在这前后戛然而止了——这本身就够糟糕了——何况此时我又经历了过去在世上从未经历过的事,令我的想法和心情十分沉重。此后不久,我结识了一个不同凡响的怪人。他闯进我的生活,教我读书写字,寒窗之苦由此而始。其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我第一次生这么大的病,接着家里又发生两起丧事——先是娜嘉[16]夭折,继而外祖母去世……

12

有一年春天一个寒风凛冽、愁云密布的日子,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场内的那个穿斜襟外衣的人,又到我们家来了。来的具体日期已记不真切,反正是来了。这人的确是个不幸的人,不过完全是特殊类型的,也就是说,不是寻常的不幸者,他是一个执意给自己制造不幸的人,并以忍受不幸为乐事,一言以蔽之,他是个怪人。俄罗斯人中就有这么一类怪人,对于这类人,不消说得,我是成年之后才有所了解的。他叫巴斯卡科夫[17],出身望族,广有家财,为人聪敏,天赋过人,因此他生活得纵使不比许多人好,也绝不比许多人差。然而他长相丑陋,干瘦、驼背、鹰钩鼻、脸色乌黑,大家说他“活像个鬼”。他性格又好似疯子,还在贵族学校念书时,就为了件什么事同他父亲大吵一通,一气之下,诅咒了这个家,弃家出走。父亲死后,分析遗产时,他对哥哥大发雷霆,把分析遗产的文据撕成碎片,啐他哥哥一脸唾沫,大叫:“我不屑干这种事。”他听都不想听什么分家不分家,他的那一份,他一个子儿都不要。于是又一次砰的一声关上故居大门,弃家出走,浪游天下,就此一去不返。他不愿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户人家住上哪怕几个月。起初他在我们家也住不下去,他第一次踏进我们家院场后没几天,差一点同我父亲动刀子。可是第二次却出现了奇迹,巴斯卡科夫在我们家住了一阵后,宣称要永远留下来。果然他在我们家住了整整三年,直到我上中学。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他平素对人只有蔑视和憎恨,可是对我们一家子,尤其对我却怀着热烈的爱意。他成了培育我的教师。过了一段时间,我也离不开他了。我在同他朝夕相处之中有过许多极其复杂和强烈的感受。

我天生极度敏感,这不仅是从我父母那里,而且也是从我祖父、曾祖父,从那些当初构成俄罗斯文明社会的极其出类拔萃的人那里继承下来的。而巴斯卡科夫则大大推动了这种敏感的发展。作为通常意义上的育人子弟的教师来说,他是很不够格的。他偶然在我家杂七杂八的藏书中找到一本《堂吉诃德》的俄译本,就靠了这本书,很快教会了我读书写字。至于下一步学什么,他心中无数,再说他也没多大兴趣去考虑。他同我母亲交谈往往用法语,顺便说一句,他对我母亲十分尊重,十分恭敬。母亲建议他教我法语拼读,他兴致勃勃地照办了,而且很快就教会了我,可是又浅尝辄止,没有继续往下教;他进城去给我买了几本考中学必读的教科书,关照我把这些书死记硬背下来,就此了事。所以他对我的重大影响不是在学业上,而是在其他方面。总的来说,他非常孤僻和古怪。有时他快活、和蔼、殷勤、机智,甚至神采飞扬,还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给人家听,但是绝大部分时间却沉默寡言,想着心事,气呼呼地嘟囔着什么,间或还恶狠狠地冷笑几声,迈着他那双又细又歪的腿无休无止地在屋里、院场里快步走来走去,并迅速地晃动着身子。这个时候,不管什么人想同他交谈,他都会恼怒地假装客气的样子婉言谢绝,或者粗暴地一口回绝。可即使在这种场合,他一看见我就会笑逐颜开,搂着我的肩膀,带我去田野、果园,或者在屋里什么地方并排坐下,给我讲故事,朗诵书本,把相互完全对立的感情和观念灌输给我。

我要再啰唆几句,他讲起故事来又是表情、又是手势、又是根据角色变换声调,真是十分动听。就是朗诵,也能叫你听得入神。每回朗诵,他都按老习惯眯起左眼,把书搁得远远的。他挑选故事从不考虑我的年龄,净捡那些他亲身经历中足以证明人的卑下和残酷的最苦最辛酸的事来讲,而朗诵的却都是英勇、崇高的篇章,讲述人心灵的美好与善良,听得我一会儿气冲牛斗,痛骂人怎么这样狠心,让他受那么多罪,并对他产生了摧心剖肝的同情;一会儿又兴奋不已,惊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我的感情和观念往往大起大伏就是由此而来的。他是近视眼,双目像虾眼,终日布满血丝,呈枣红色,脸部的神态往往紧张得叫人吃惊。每当他走动的时候,确切点说,跑动的时候,他干枯花白的头发和从不更换的老式得无以复加的斜襟外衣的下摆,便会随风飘扬。“我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他在坚持这一点上,达到了偏执狂的地步——他不停地抽烟,然而只抽马合烟,夏天睡在谷仓里,冬天睡在由于没有男仆而早已废弃了的仆役室里,至于吃,他坚信把饮食视作人的不可或缺的需要是不折不扣的偏见,用餐的时候,他有兴趣尝尝的只有伏特加和拼醋的芥末。大家都打心里感到诧异,他究竟靠吃什么活下来的……

他讲给我听他一生中跟“恶棍们”所作的许许多多次你死我活的搏斗,讲给我听莫斯科,他一度曾在那儿求学,还讲给我听伏尔加河左岸狗熊出没的林莽,他曾在那里流浪过一段时间。他跟我一起阅读《堂吉诃德》《环球旅行》杂志、一本名叫《土地和人》的什么书和《鲁滨孙漂流记》……他画水彩画,并把我俘虏了过去,我强烈地渴望成为一名画家。我一看到颜料盒子就浑身战栗,自早到晚在纸上涂画,我一连好几个小时站在那里,眺望着大热天里在绿荫如盖的树冠上方,在骄阳的对面,空中所呈现出的那种渐渐向淡紫色转化的美不胜收的湛蓝的颜色,那一簇簇的树冠仿佛是在这片湛蓝中沐浴。从此我终生对天空和地面的色彩怀着最深厚的感情,领悟了它们真正神学的内涵和作用。今天,我在总结生活所赐予我的一切时,我认为这个结论是至关重要的结论之一。我至死不会忘却从枝丫和树叶的缝隙间透露出来的这种渐渐转化为淡紫色的湛蓝的色彩……

13

我父亲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狩猎用的匕首。我看到父亲有时候从刀鞘中拔出这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用上衣的前襟将它擦亮。我只消碰一下这光滑的、冷飕飕的、锋利的纯钢,周身上下就会有一种甜蜜的快感!我真想吻一下这把匕首,将它贴在胸口,然后把它整个儿刺进某样东西的体内,只剩下匕首柄露在外面。父亲的剃刀也是钢制的,而且还要锋利,我却从未加以注意。然而钢制的兵器,直到现在我只要一看到,就会激动不已——我何以会有这种感情?我童年时代是个心地善良、文质彬彬的孩子——可是有一回我却怀着出自衷心的狂喜,杀死了一只羽翼初丰而又伤了羽翼的白嘴鸦。我至今记得,那天院场内空无一人,屋里也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我突然看见一只乌黑硕大的鸟,撑开一只耷拉着的翅膀,侧着身子,在草地上笨拙、慌张地朝谷仓那边跳去。我立刻奔进书房,拿下匕首,翻窗出去……当我冲到那只白嘴鸦跟前时,它突然不再跳动,亮得古怪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它把身子避向一边,紧紧贴着地面,高高抬起张大了的利喙,做龇牙咧嘴状,恶狠狠地发出嘶哑的吱吱声,决心同我搏斗,显然不是想求生,而是要拼死……那回我平生第一次开杀戒,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此后好几天我一直坐卧不宁,若有所失,暗中不但祈求上帝宽恕,而且还请求全世界看在我内心极度悔恨的分上,原谅我犯下的卑劣的深重的罪孽。我把这只跟我作绝望的搏斗的不幸的白嘴鸦给活活杀死了,它的鲜血溅了我一手,我在杀它的时候竟怀着可怕的快感!

我好几回同巴斯卡科夫爬到天花板和屋顶之间的顶楼上。传说那里藏着我祖父或曾祖父的一把马刀。我们在半明半暗之中弯着身子,顺着一把陡梯爬上顶楼。然后同样弯着身子在半明半暗之中跨过横梁、顶棚梁及一堆堆灰烬和垃圾。顶楼里又闷又热,有一股子冷却了的炊烟、烟炱和炉子的气味。户外是天空、太阳、广袤无垠的空间,可这里却昏暗、压抑,令人昏昏欲睡。野风在我们周围的屋顶上自由自在地嬉闹,可风声传到这里却变了样,显得神秘、凶险……昏暗稍稍亮了些,我们绕过砖砌的烟道和烟囱的颈部,借着由天窗投下来的光亮,不停地来回察看横梁的下边和斜搁在横梁上的尘封的十字梁的下边,逐处扒开尘土,尘土由于地点和亮度的不同,或呈灰色,或呈紫色……要是能找到这把神话般的马刀该有多好!我准会欣喜若狂!不过话要说回来,我要这把马刀干吗?我对它的这种狂热、盲目的爱是从哪儿来的?

不过,世上的一切有哪一件不是盲目的,有哪一件清楚自己何以要存在,这一点我已有所感悟。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我们疲乏了,便停下来歇息。这个和我一起寻找马刀的怪人是唯一理解我这种盲目的幻想和酷好的人。他不知何故把自己好端端的生活断送一尽,盲目地一无目的地浪游天下,虚抛自己的生命。此刻他坐在顶棚梁上,卷了支烟抽了起来,想着心事,嘴里喃喃地嘟囔着什么,我则站在天窗前眺望窗外。现在顶楼里的光线已经相当亮了,尤其天窗下边更亮,风声听起来也不像刚才那么凶险了,然而顶楼和庄园仍然还是两个世界,所以我在顶楼里想象庄园内的生活如何宁静地流逝时,就像是个与庄园无关的旁观者。我身下,果园内苍润华滋的树冠千姿百态,沐浴在阳光下,有的呈嫩绿色,有的呈墨绿色,从高处往下看,真是蔚为奇观。麻雀兴奋的叽喳声落满果树,平素麻雀都是灰不溜丢的,可此刻由高处往下望去,却见麻雀在阳光下像玻璃般璀璨生辉。我望着这些麻雀,不由得寻思,干吗要这么亮?看来并没有什么原因,无非是因为这样好看呗。再向远处望去,但见重重田野后边,在地平线外,巴图林诺村绿油油的,好似一座远方的树林。那里,我的外祖母,我母亲的母亲在她古老的庄园内,在那幢有彩色玻璃的高敞的宅第内,住了有八十个年头。向左望去,但见一切都在阳光下的点点尘埃中熠熠闪亮,就在那片牧场后边是诺沃谢尔基村,也就是说,是柳树、菜园、庄户人家简陋的打谷场和长长的村巷旁的窳陋的农舍……那里为什么会有鸡,牛,狗,运水马车,干草棚,挺着大肚子的小孩,伶牙俐齿的婆娘,漂亮的闺女,蓬头垢面、愁面苦脸的庄稼汉?为什么哥哥尼古拉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儿找萨什卡?无非是因为一看到她温柔而端庄的脸庞、白竹布衬衣上那个露出颈项的可爱的圆圆的领口、修长的身躯和赤露的双脚,他就止不住心旌动摇……这个领口我也欢喜,也令我冲动、苦恼,我真想拿这个领口做件什么事,可究竟做什么事,为什么要做,我却懵懵懂懂,浑然不知。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让我魂牵梦萦的是那把密藏在顶楼里的马刀。但是偶尔也会想起萨什卡,有一回,她不知为什么事来到庄园,低垂着头,站在台阶前,怯生生地同母亲讲话,猛然间,我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甜蜜而又苦恼的感情:这是人所有感情中最难以言喻的那种感情的第一次闪光。

14

我用来学习阅读和书写的《堂吉诃德》,以及这本书中的插图和巴什卡科夫讲给我听的骑士时代的故事,闹得我神魂颠倒。我满脑子全是城堡、雉堞、塔楼、吊桥、甲胄、脸甲、弓弩、佩剑、交战、比武。我幻想受封骑士,想象着一个青年如何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他的肩头又如何被人用双刃刀刺了一下,这一刺就如第一次领受圣餐那样,注定了他一生的命运,我在做此幻想时,浑身不由得一阵寒战。在阿·康·托尔斯泰[18]给友人的书信中有这样几句话:“瓦特堡[19]真叫人流连忘返!那里甚至藏有十二世纪的乐器,一如你游历亚洲世界时兴奋得心脏剧烈跳动那样,我置身在这个骑士世界中时,心脏也狂跳不已,我知道我早先属于这个世界。”我想,我一度也曾属于这个世界。我这一辈子游遍了欧洲许多名传遐迩的城堡,不止一次,我在城堡中信步漫游时,不由得感到惊讶:我在孩提时代同维谢尔基村的任何一个野孩子并无多大区别,可是怎么仅凭了书本上的一些插图,以及那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抽着马合烟讲的那些个故事,就能真切地体会到这些古城堡内当初的生活,如此准确地想象出古城堡的景象?是的,我一度也曾属于这个世界,甚至还同他们一样,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卫城[20]、巴勒贝克[21]、底比斯[22]、派斯同[23]、圣索菲亚大堂[24],还是俄国克里姆林宫内那些古老的东正教堂,直到今天,在我看来是无法与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媲美的。我平生第一次(在我青年时代)走进天主教堂时,虽然那只不过是在维捷布斯克[25]的天主教堂,就为其管风琴所惊倒!我当时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管风琴声更奇妙的乐声了:雄浑、庄严,如千军万马、隆隆雷鸣,而且还有天使们在深不可测的天庭用欢快的歌声和呼声与其应和,与其对捋……

继《堂吉诃德》和骑士的城堡之后,我心向往之的是大海、巡航战船、鲁滨孙、海洋世界和热带世界。连这个世界,我无疑也曾经属于过。《鲁滨孙漂流记》一书中的插图、《环球旅行者》中的图片、一张已经泛黄了的世界大地图,以及地图上标着的大片大片南方的海洋和星星点点的波利尼西亚岛屿[26]使我一辈子为之心醉神迷。狭长的独木舟、手持弓箭和标枪的赤身露体的人、椰林、阔叶棕榈,以及棕榈树下的原始茅屋——这一切我觉得那么熟稔和亲切,仿佛我刚刚才离开那间茅屋,仿佛我昨天午后还坐在那间茅屋外边,沉浸在午睡时刻天堂般的寂静之中。我翻阅着这些插图和图片,脑际浮现出来的幻象是多么甜蜜和鲜明呀,而且心头真的涌起一股乡愁!彼埃尔·洛蒂[27]讲过,在他童年,“殖民地”这个词对他来说包含有“激动人心的、奇迹般的”内容。他说:ll y avait une quantité de choses des colonies chez cette petite Antoinette:un perroquet,des oiseaux de toutes couleurs dans une volière,des collections de coquilles et d'insectes.Dans les tiroirs de sa maman,j'avais vu de bizarres colliers de graines pour parfumer;dans les greniers on trouvait des peaux de bêtes,des sacs singuliers,des caisses sur lesquelles se lisaient encore des adresses de villes des Antilles……[28]可这类东西卡缅卡庄可能有吗?

在《土地与人》中有不少彩色插图。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两幅:一幅是海枣、骆驼和埃及的金字塔;另一幅是一棵非常高的细细的椰树,一头浑身布满花斑的好似一道斜坡的长颈鹿,正伸长它那娴雅的脑袋,斜着眼睛,用薄薄的、螫刺样的舌头舔着那棵椰子树的羽状的树梢,而一头长鬣的雄狮则缩拢身子,腾空跃起,扑向长颈鹿的脖子。所有这一切,骆驼、海枣、椰树下的长颈鹿和狮子,都是画在两种极其刺眼的底色——异常明亮的浓重均匀的天蓝色和明亮的黄沙的颜色上的。嚄,天呀,当我看着这种天蓝色和这种赭石色的时候,我不但看见了,而且整个身心都感觉到了干燥的炎热和烈日,我的心由于某种真正的天堂般的快乐几乎要停止跳动!在坦波夫省[29]的田野中,在坦波夫省的天空下,我就是以这种非凡的力量忆起了我在曩昔难忘的生活中所看见、所借以为生的一切,以致后来真的到了埃及、利比亚,到了热带,我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是呀,是呀,所有这一切正是我三十年前第一回“忆起”的景象!

15

普希金为《鲁斯兰》写的序诗令我拍案叫绝:

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

橡树上系着一根金链条……

想必有人认为几句好诗,甚至很好的诗,哪怕千古绝唱,也不过小事一桩!然而这些诗句却注入我的整个身心,令我终身难忘,并成为我在尘世最大的乐趣之一。想必有人认为一条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从未存在过的什么海湾,一只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个海湾上,又不知为什么被拴牢在橡树上的什么“博学的”猫,什么林妖和女水妖,什么“无人知晓的小路”,“路上有无人见过的野兽的足迹”都是痴人说梦,一派胡言。但是,显而易见,妙就妙在痴人说梦,妙在是荒诞的、杜撰的,而不是合乎情理、真实的;有力就有力在有这么一个痴痴癫癫的,喝醉了的,终日纵酒的“博学的”人,在写诗的人身上施展妖术;单单这种无休无止地做圆周运动的妖术(“一只博学的猫不分昼夜踩着金链条打转”)就是神来之笔,更何况还有“无人知晓的”小路和“无人见过的野兽的足迹”——是野兽的足迹而不是野兽本身!——还有“天亮时”,而不是“旭日初上”,还有开篇的质朴、准确、鲜明(海湾、青青的橡树、金链条)和其后的——梦境、魔幻、纷繁、混乱,还有某种与朝雾、与隐秘的北国神奇的海湾上那片茂密的森林上空的浮云一般飘忽变幻的东西:

那里森林和山谷中净是妖精;

那里天亮的时候波涛滚滚,

每当海水涌上阒无人迹的沙滩,

便有三十个奇伟英俊的武士,

一个接一个蹿出清澄的海水,

后面跟着他们海里的侍卫……

果戈理的《旧式地主》和《可怕的复仇》给了我非同寻常的强烈印象。是叫人永志难忘的杰作!这两篇小说在我童年时代即已长驻我心,直到今日犹余音袅袅,回荡耳际,也同样是,套用果戈理的说法,“构成我生命”的重要内容。那扇“会唱歌的门”,那场在果园里“奢华地”喧闹着的夏日的“及时雨”、那些个住在果园后面树林子里的野猫,而“树林里老树的树干全被繁茂的榛子所遮蔽,因此看上去很像鸽子毛茸茸的爪子……”无不字字珠玑。至于《可怕的复仇》就更不用说了!

“基辅市喧嚣声不绝,这是哥萨克大尉高罗贝茨在大张喜筵,庆贺儿子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来道喜……”

“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妻子卡捷琳娜和才满周岁的儿子从第聂伯河对岸前来道喜。客人们都惊讶卡捷琳娜夫人有这么一张白嫩的脸,有两弯赛似德国天鹅绒的黑眉毛,脚上穿着镶有银后跟的长筒靴,可是客人们尤其惊讶的是她的老父亲这回竟没有陪她同来……”

再引一段: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白的大马士革薄纱遮住了第聂伯河高耸的河岸,黑暗远远地退到松林深处……第聂伯河的河心行驶着一只大木船。两个仆人坐在船头,黑色的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每划一桨,水沫便向四处飞溅,好像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这时卡捷琳娜一边悄声同丈夫说话,一边用一方手绢揩拭着熟睡在她怀里的婴儿的脸蛋,“在那方手绢上有红丝绒绣的树叶和浆果”(就是我一见之后便永远记住、永远喜爱的那种浆果)。后来她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风拂来,河上漾起涟漪,整条第聂伯河银光闪闪,在黑夜里看去,好似狼毛……

写到这里,我又一次大为惊讶:此情此景,我当年在卡缅卡庄怎么已经看到了,而且精确得好像身历其境!我那稚嫩的心灵怎么会已经知晓和已经懂得识别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心灵所需要的,什么又是不需要的!对有些事物我持冷漠态度,过眼就忘,而对另一些事物我却怀着喜悦和激情将其捕捉到手,永远记住,永远铭刻在心,而且这么做时,我的鉴别力和审美力往往惊人的准确。

“大家下船了。山背后现出麦秸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是呀,这正是我心灵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的中间,在通往第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溪谷里。住宅不怎么高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农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墙壁上团团围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摆满大碗和砂锅。锅碗之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者打仗得来的战利品。架子下面,挂着贵重的毛瑟枪、剑、火绳枪和长矛……再往下面,靠墙脚,斜放着几张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长凳。长凳旁边,在暖炕前面,从天花板的圆环上挂下绳子来,吊着一只摇篮。整个正房的地上都铺着光洁、坚实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长凳上。暖炕上睡的是老女仆。婴孩在摇篮里玩耍,随着摇晃慢慢进入梦乡。地上,伙计们横七竖八地躺着……”

尾声是无与伦比的:

“从前,在谢米格拉茨基王公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有两个哥萨克:一个叫伊凡,一个叫彼得罗……”

《可怕的复仇》唤醒了我心灵中的崇高感情,这种感情一旦播入一个人的心田便永驻其中,不复离去,这种感情便是视有仇必报为最神圣的规律性,视善最终战胜恶为最神圣的必然性,在恶贯满盈予以严惩时毫不留情。这种感情无疑是对上帝的渴慕和信奉。在善终于胜利和恶终于受到公正惩处的那一刻,这种感情使人浸沉于甜蜜的恐怖和战栗之中,大快人心的狂喜如风暴一般宣泄出来,这实际上是我们对上帝、对亲人的崇高感情的迸发……

16

我的少年时代就这么开始了。使这个开始如此五光十色的并非我周围的现实生活,而是由这个生活为我改造过的,主要是虚构出来的世界。

现实生活是贫乏的。

我再重复一遍,我出生和生长在地貌单调的莽原上,这样的莽原,欧洲人甚至都想象不出来。我四周是无边的空旷,没有山,没有水,没有头,没有尾:分不出哪里是我们庄园的尽头,哪里是与我们庄园融成一体的无涯无际的莽原的起始。不管向哪里望,除了天空就是茫茫的原野。

至于洋货,就不待言了!那时我只知道罗日杰斯特沃村有一家“专售洋货”的小店。那时我对洋货的概念就是复活节用的佐料桂皮,再就是一种乌油油的角形食品,我曾在罗日杰斯特沃村的集市上买来吃过,味道甜得发腻,还有就是酒瓶(核列斯白葡萄酒和马德拉葡萄酒)上的商标,这种酒瓶外边都套着细网,我常常拿这种网扯来扯去玩。如今这种酒瓶又在我们家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多,因为父亲又开始纵酒了。也是在罗日杰斯特沃村,我在教堂里领略了豪华的气派。教堂高大的拱顶,拱顶上白发披垂的万军之王威严的塑像,他伸展在紫气腾腾的云团上边和他身上随风飘扬如波浪般起伏的圣衣上边的那双巨臂,鎏金的圣像壁,披着黄金衣饰的圣像,复活节前密密地斜插在一起的细烛,以及由这一支支蜡烛的烛光汇成的明亮的金黄色的把蜡烛烤软了的融融火焰,执事和教堂工友声震屋宇的不谐调的唱经声,神父和辅祭的圣衣,用我不甚了了的崇高语言所发出的呼号和所唪读的经文,顶礼膜拜和摇炉散香,从灵巧地晃来晃去,碰得银链叮当作响的手提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四溢的浓烟,对于我那双只习惯于庄稼、野草、村道、抹有焦油的大车、没有烟囱的农舍、树皮鞋、粗麻布衬衫的眼睛来说,对于我那对只习惯于静寂、云雀的啼啭、雏鸡的叽叽声和母鸡的咕嗒声的耳朵来说,是何等的庄严、肃穆、华贵,使我的心灵欣喜若狂……

除此以外,我是在贵族式的贫困之中长大的,这种贫困又是欧洲人所永远理解不了的,因为欧洲人不会有俄罗斯人那种甘愿自我戕杀的激情。而且这种激情不独贵族具有。为什么俄罗斯的庄稼汉纵然拥有欧洲的庄稼汉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可以随意支配的财富,却仍然过着穷苦的生活?我们心安理得地过着浑浑噩噩、懒懒散散、耽于空想、颠三倒四的生活,理由就是邻居地主家本已一年穷似一年,何必雪上加霜,再去抢占他的土地,哪怕只有巴掌那么大。再说,抢来也无补于事。为什么商人时常会把贪得无厌、锱铢必较地积敛起来的财富挥霍一尽,并诅咒自己敛财,因自己在钱财上造了孽而醉醺醺地痛哭流涕,但求自己成为约伯[30]、流浪汉、无业游民和疯丐?总之,为什么俄罗斯会在短促得不可思议的时刻就濒于毁灭?

在我的亲友之间,可以理解的唯独我母亲一人,包括她的泪水、忧伤、斋戒和祈祷,包括她渴求弃绝人世,因为她的心灵不间断地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她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乐土,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短暂、可爱而又可悲的尘世生活不过是另一种永恒的安乐生活的准备阶段。那么其他人呢,像我们的浑浑噩噩的邻居、我们的亲戚、我的父亲以及巴斯卡科夫又怎么样呢?巴斯卡科夫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什么样子,我已经谈过。我们那位生气勃勃、精力旺盛、为人宽厚、像飞鸟一样无忧无虑的高贵的父亲又是怎样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家产的呢?我们,阿尔谢尼耶夫家族曩昔的荣光和残存下来的少得可怜的家产的年轻继承者,又怎样呢?拿哥哥尼古拉来说,禁不住萨什卡和游手好闲的乡村生活的诱惑,竟弃学返乡。哥哥格奥尔基[31]把寒暑假的大好光阴都用在读拉甫罗夫[32]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作品上。至于我按什么模式成长,从下面这件事中可见一斑:有一回,尼古拉给我描绘了我的未来——他半开玩笑地说:唉,咱们家不消说得已经彻底破产,你只好寄养到别人家去了,等你长大后,找个差事,讨个老婆,生儿育女,克勤克俭,等积攒了钱,买幢小房子,苦度光阴——我听着听着,突然活灵活现地体味到了这种未来的全部可怕和卑微,不由得放声大哭……

17

我们家住在卡缅卡庄的最后一年上,我第一次生了一场大病。第一次尝到了通常轻描淡写地说成是生病,但实际上却是去了阴曹地府一趟的那种奇怪的滋味。我是在深秋得的病。什么病?我觉得整个身心处于虚脱状态,人的五种感觉: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统统奇怪地发生了变化;我突然失去了生的欲望,也就是说,不愿动,不愿喝,不愿吃,没有欢乐也没有忧伤,不管是谁,哪怕最亲的人,我也受不了;后来接连几天像死了一样昏睡不醒,有时乱梦颠倒,有时幻影缠身,而且绝大部分幻影都是狰狞的,荒诞地重叠在一起的,它们仿佛把世上所有肉体的苦楚都集于我身,这种苦楚又随着我的崩溃,随着我疯狂的自我搏斗而在谵妄和高烧中消失(无疑这就是人概念中的地狱之灾)。后来,我有时偶尔苏醒过来,看到我母亲变成了硕大无朋的幽灵,我的卧室变成了黑洞洞、阴森森的谷物干燥房,数以千计可憎的人影、脸庞、野兽、植物都飞也似的逃离点燃在我床头地板上的蜡烛的光焰,只见它们在烛焰的气浪中飞奔、颤抖,嚄,我至今也忘不了这些情景!后来,我由阴曹地府回到人间,回到平平常常的可爱和熟悉的尘世时,我的心灵久久地充盈着超脱尘世的明亮、宁静和感动!不知怎的,这时我吃起黑面包来特别津津有味,单单是黑面包的气味就令我欣喜不已,黑面包是人们根据农村纯朴的习俗送给我滋补身体的。

后来娜嘉死了,是在我病后两个月,在圣诞节节期之后死的。这一年圣诞节过得很开心。父亲又喝酒了,每天自早到晚宾客盈门,觥筹交错……母亲也感到很幸福,因为对她来说最大的欢乐莫过于全家团圆,莫过于哥哥格奥尔基回来度假,而这年圣诞节期他回来了。全家人正在开开心心忙着过节,突然娜嘉病倒了,可就在这以前,她那双结实的小脚还满屋子跑来跑去,而且跑得比平时还要欢,所有的人都对她那双蓝眼睛、叫喊声和笑声赞不绝口。节日过去了,客人纷纷回家,哥哥也走了,可她还是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儿童室里白天黑夜都拉上窗帘,一片昏暗,只点燃了一盏圣体灯……上帝为什么偏偏选中她——我们全家的欢乐?一家人都感到焦急和沮丧,纵然如此,谁也没有料到这种焦急的心情会在一天黑夜被保姆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所结束,她突然推开餐厅的门,带来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娜嘉断气了。嚄,在一座孤零零的庄园里,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断气!那天半夜,笼罩了全家的张皇忙乱终于平息下来后,我看到在大厅里,在圣体灯似坟墓般阴沉沉的昏光下,设了一张灵床,上边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洋娃娃,穿戴得漂漂亮亮,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情,黑色的睫毛松松地合拢……此后,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见到像这样魔幻般的夜晚。

来年春上,外婆也去世了。那是春光明媚的五月,母亲坐在洞开的窗户下,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衫裙,显得消瘦、苍白。蓦地里,有个不相识的庄稼汉驱马由谷仓那边驰来,朝母亲快活地喊叫着什么。母亲睁大眼睛,仿佛也是挺高兴地轻轻叫喊了一声,举起手掌拍了窗台一下……庄园的生活又一次突如其来地遭到了破坏,又一次到处慌慌张张地忙乱起来——嚄,这种忙乱我已见到过一次了——雇工们急急忙忙套马,母亲和父亲更换衣服……我们,孩子们,谢天谢地,他们没带我们去……

18

娜嘉的夭折是我出生后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死亡,她的死使我丧失了生的信念,尽管我刚刚尝到生的滋味。我恍然大悟,我也是要死的,而且每一分钟都可能遭到娜嘉所遭到的横祸。不唯我如此,凡尘世的一切,凡有生命的、物质的、有血有肉的,都注定要死,要腐烂,要出现娜嘉出殡前蒙住她那两瓣小嘴唇的黑紫色。于是我那受了惊吓、仿佛被凌辱、欺骗的心灵便渴求上帝庇佑我、拯救我,很快我的全部心思都集结在一件事上——暗暗地祈祷上帝,不停地默默祈求上帝怜悯我,为我指出一条生路,让我摆脱那笼罩了我的死亡的天罗地网。母亲日日夜夜狂热地祈祷。保姆给我指出了相同的避难法:

“孩子,要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要知道,圣徒们,上帝的侍者们,是怎样祈祷、斋戒和自我折磨的呀!啊,不该为娜嘉流泪,该为她高兴才是,”她泣不成声地说,“她现在进入了天堂,跟天使们在一起……”

就这样我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奇异的世界:我贪婪地、没完没了地阅读几个戈比一本的圣徒和苦行修士的传记,书都由维谢尔基村的皮匠巴维尔去城里进货时给我捎来的。巴维尔小木屋里不但有皮革和酸溜溜的糨糊的气味,还有潮味和霉味。从此霉味就永远同我一度以病态的兴奋反复阅读过的那些用大号铅字排印的薄薄的小册子联结在一起了。这气味对我来说一辈子都是珍贵的,使我活灵活现地忆起那个怪诞的冬天:我疯疯癫癫地怀着兴奋型的痛苦想望去蒙受最早的基督徒们的苦难;羡慕在竞技场上被猛兽撕裂的少女和被残暴的父母亲手砍去首级的如天堂的百合花一般贞洁美丽的公主;想望约旦火焰沙漠中的埃及的马利亚,她可用于遮羞的只有长及地面的头发,她哀哀地祈求上帝宽恕尘世的秽行,我还向往基辅洞窟,那里有许许多多殉教者甘愿把自己活活地埋在一到夜里就到处弥漫着魔鬼所施展的恐怖、诱惑、凌辱的黑森森的地下,以便不停地痛哭和祈祷……这些图景和形象终日萦回于我脑际,我弃绝家庭生活,将自己封闭在神话般的神圣世界中,沉湎于悲痛之乐,沉湎于对受苦受难、自我疲惫、自我折磨的渴求。我强烈地期望有朝一日能厕身于苦难圣徒之列,于是我偷偷潜入空屋,按照苦修教徒光身穿的粗毛服的样式,把一根根短绳缚在身上,接连许多小时跪在地上祈祷,每天只喝白水,只吃黑面包……

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开春时,这种狂热有所减退——是自行减退的。天气开始放晴,阳光晒暖了双层窗,苏醒过来的苍蝇在窗玻璃上爬动,我在行“折腰礼”和“跪拜礼”时,克制不住去观看它们,借以解闷。我现在行礼已不再有原先那种出自内心的、充溢整个身心的祈祷的兴奋了!四月份到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家人动手乒乒乓乓地卸下被太阳照得熠熠闪光的过冬用的窗扇,屋里顿时显得生气勃勃,到处乱七八糟地落满了干了的油灰和麻屑,后来又把夏天用的窗扇统统打开来,向着广袤、自由的天地打开来,以迎迓朝气蓬勃的新生活。所有的房间里都充满了原野新鲜、柔和的空气,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和泥土温存的湿润,还响起了早已北归的白嘴鸦傲气十足的懒洋洋的啼鸣……自此,每到黄昏,春日蓝盈盈的云朵奇妙地汇集在西边的天际,与静静地久久地阴燃着的红彤彤的落霞相映成趣。一到夜里,旷野池塘里的青蛙便发出沉思的蝈蝈声,抚慰着你,催你入梦。春夜的黑暗越来越浓重,预示半夜里将要下一场温暖的好雨……于是,对我们具有永恒的诱惑力的土地,脉脉含情而又执拗地把我拥入它的充满母爱的怀里……

19

这年八月我戴上了蓝色制帽。帽圈上别着一枚银质徽章。谁都可以直呼其名的阿廖沙[33]已不复存在,如今成了阿尔谢尼耶夫·阿列克谢,某男子中学一年级学生。

我在冬天所患的那场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疾病,到了夏天,仿佛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心地宁静愉快,与这年持续了整整一夏的晴朗干爽的天气及主宰着我们全家的轻松情绪完全协调。娜嘉已成为——甚至对母亲和保姆来说——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一个住在永恒的天国内的小天使的典型形象;母亲和保姆还在思念她,不时谈起她,但语气已跟过去不一样了,有时一边谈,一边还微笑;她俩偶尔也哭,但流的已经是另一种泪水了。至于外祖母,我们一家已经把她忘了;甚至还不只是忘了,她老人家的死使我们全家如释重负:首先因为从此巴图林诺归属我们,因而大大地改善了我们的家境;其次,秋天我们将举家迁往巴图林诺村,搬迁总是叫人高兴,我们全家也都窃喜不已,因为搬迁可以使人对未来产生美好的希望,或者让人不知不觉地联想起远古时代的游牧生活。

根据母亲的讲述,我栩栩如生地想象出了母亲由父亲陪着急急忙忙赶往巴图林诺村时的情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适的庭院,四周是年代久远的杂用房,中央是一幢古老的宅第,共两级台阶,两边回廊立有木柱,大厅窗户最上边的一层玻璃呈深蓝色或深红色,窗下是由两张桌子拼合而成的灵床,上铺干草,外罩被单,斜抵在正坐[34]的屋犄角上,灵床上卧着一位老妇人,她戴一顶齿状边沿的白睡帽,面如死灰,一双透明的小手交叠在胸前,床头站着一名修女,这是个整洁的老处女,垂着长长的睫毛,用一种高亢、古怪、训诫的声调念着终后祝文,父亲讥之为天籁……我经常记起父亲讲的这个讥嘲的词,同时好像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这种惊心动魄、富有魅力而又令人不快的声音。令人不快的还有我想象中的整个画面。然而,仅止于不快。而且,这不快还被一个不时钻进我脑子的虽说罪过却十分愉快的想法所大大冲淡。这个想法是:外祖母这个富裕的庄园如今已属于我们家,来年我回家过第一次暑假时——如果上帝保佑,我那时已经是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了——父亲便会从原先属于外祖母的马匹中,挑一匹母马送我作为坐骑,而那匹马将和我非常之亲,不管我在哪里,只要我一声呼哨,便会奔到我身边来。

这年夏天我担忧的是要同母亲、奥丽娅、巴斯卡科夫,同朝夕相处的一家子人分手,我害怕孤单单一人到陌生的城里人那里去过那种从未过过的生活,害怕称之为中学的那种学校,害怕身穿制服的严酷无情的教师;每当看到母亲和巴斯卡科夫,我的心往往就会揪紧,他们看到我,不消说得,心也同样会揪紧;可我立刻宽慰自己:反正还要在家待一阵子呢!何况我的未来也并非没有诱人之处:我将是个中学生,穿上校服,住在城里,将会有许多同学,我将从其中找到一个终生不渝的挚友……哥哥更以这种新生活的美景来鼓舞我,诱导我;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非凡的人:年轻,清癯,朝气蓬勃,天庭轩朗,目如流星,满面红光,是个少有的美男子,更何况他学有所成,已经是莫斯科帝国大学学生。中学毕业时成绩优异,获金质奖章,而这个中学就是我眼看着要进去的那个学校[35]。

八月初,全家人终于送我去参加入学考试[36]。当四轮马车嘎嘎有声地驶到台阶下时,母亲、保姆、巴斯卡科夫脸色骤变,奥丽娅放声大哭,父亲和哥哥面面相觑,尴尬地微笑着。父亲果断地说:“好,咱们坐一会儿吧!”[37]于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来。片刻之后,父亲用更果断的口气说:“走,上帝保佑!”大家立刻画了个十字,站了起来。我害怕得连脚都软了,慌忙而又虔诚地画着十字,母亲见了,哭着扑过来吻我,给我画十字祝福。可是在她又哭又吻又是画十字的当儿,我却恢复了常态,心想:“天哪,我还未必考得取哩……”

唉,我考取了。为了这个重要的日子,我手不释卷,足足准备了三年工夫,可临了却叫我做一通五十五乘以三十的算题,回答阿马里克人[38]是什么人,要我“工整地”写出“雪呈白色,无味”,以及背诵“嫣红的朝霞映满东边的天际……”[39]就连这么短的一首诗也没让我背完,我刚背到畜群“在软绵绵的牧场上”苏醒过来,就叫我停止了,大概老师(红头发,戴金丝边眼镜,一对朝天鼻孔)非常懂得什么时候该苏醒过来,他急急忙忙地说:

“行,很好,够了,够了,我看得出,你知道这首诗……”

是的,果真如哥哥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入学考试出乎意料的简短、容易、草率,可我却越过了一道什么样的界线呀!

自我第一次旅行之后再也没有踏上过的那条如神话般的进城的路,以及当年在我眼里如同仙境的县城[40]本身,今天已面目全非,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吸引我。那家在大天使米哈伊尔钟楼附近的旅馆,今天看来蹩脚得可以,倒是坐落在高墙后边花砖墁地的大院深处的县立中学的三层楼校舍,给我以旧地重游之感,虽说我此生还从未踏进过如此高大、洁净和有回声的楼房。那些教师都穿着有金扣的燕尾服,头发有的呈火红色,有的却像焦油一般黑,个个体格魁梧,不论他们,就连像鬣狗一样的校长本人,都并非怪物,也并非凶神恶煞。

考试刚一结束,就通知我和父亲,我已被录取,并且给假至九月一日。父亲如释重负——他坐在“教员休息室里”,看着教师测试我的知识,心都提到了喉咙口——而我的感觉就更甚于如释重负了。一切如愿以偿,我不但考上了,还可以享受整整三个礼拜的自由!其实我应当吓出一身冷汗来才是,我自出娘胎以来,一直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可现在却一下子沦为奴隶,失去了自由,多承他们关照,给我三个礼拜的自由,仅仅三个礼拜,可我却感恩戴德:好家伙,有整整三个礼拜哩!好像这三个礼拜是过不完的。

“好吧,咱们赶快去找裁缝,然后吃饭!”父亲走出县立中学时兴高采烈地说。

于是我们去裁缝那儿。裁缝个子矮小,腿很短,他讲话之快,给我量尺寸时动作之麻利,令我目瞪口呆。他每讲一句话,结尾都有个拖音,既像是有疑问,又像有委屈。后来我们又去了“帽子店”,那里的窗户落满灰尘,被太阳晒得滚烫,店堂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数不尽的帽盒,所以觉得又闷又热。店老板辛苦地翻寻了好久,一个劲地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气咻咻地冲着邻屋一个女人叫嚷,她长着一张白得发腻的没精打采的脸。老板虽是犹太人,却完全不是居住在俄罗斯的那一支。这老头蓄着犹太人的长鬓发,穿一件没有光泽的纯黑柳斯特林丝的斜襟外衣,戴一顶柳斯特林丝小帽子,帽子推到后脑勺,胸部和腋下又肥又大,脸色阴沉,一部黑得像烟炱的大胡子简直是从眼睛那儿长起的,总之,他身上有某种可怕的,好似服丧的东西。可他终于给我找出了一顶非常漂亮的蓝色制帽,帽圈上有两根白得耀眼的银质树枝交叠在一起。我戴着这顶帽子回到家里,所有的人见了都很高兴,连母亲也不例外,然而这种高兴是盲目的,因为父亲说得非常正确:“这些个阿马里克人对他有什么用处?”

20

八月底的一天,父亲穿上了高筒靴,腰间束上子弹带,把猎袋挎到肩上,从墙上取下双筒猎枪,叫上我,然后又喊上他的宠物——栗色的美犬查尔玛,走进麦茬地,沿着通往池塘的路,前去行猎。

父亲只穿一件花衬衫,戴一顶白色制帽,我却不管天气又热又干,穿了全套中学生校服。父亲身材高大,体格强壮,迈着矫健的步伐,轻松地走在前面,踩得焦黄的麦茬咔嚓作响。他吐出的香烟的烟雾在他身后飘散开去,我急匆匆地跟着他走,始终按照狩猎规则走在他的右后侧,按部就班地照狩猎规则做,给我以莫大的乐趣。父亲不时打着呼哨,鼓励着查尔玛,查尔玛抑制住兴奋,频繁地微微晃动绷紧的尾巴,撒开四腿,在我们前边左右搜索,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嗅着。大田已经收割,变得空旷了,但仍像夏天那样明亮欢快。有时热风全停,顿觉暑气灼人,螽斯燥热地发出嘶哑的好像怀表走动的鸣声,有时则吹来热辣辣的旱风,风由小变大,刮过我们身边,突然顽皮地在收割期间车来人往的路上携起一股尘土,旋转着掀至半空,卷成漏斗状,迅猛地朝前刮去。我们百倍警觉地跟在查尔玛后边,它一直撒开四腿往前搜索,我们不知不觉被它带得越来越远。好几回它突然停下来,前倾着身子,抬起右爪,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一只我们看不见的野物。父亲轻声下令:“追!”它迅即扑向那只看不见的野物,一刹那间——呵——只见一只硕大的短尾巴鹌鹑艰难而又笨拙地(由于太肥)从它爪子下挣脱出来,可是还没飞出五步远,就在一声枪响下又落回到麦茬地上。我奔过去,捡起鹌鹑,放进父亲的猎袋……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黑麦地的尽头,然后穿过土豆地,来到了泥水塘,泥水塘在我们右边两道被畜群践踏得光秃秃的缓坡之间,狭长的塘面燠热而又落寞地闪着光。好些白嘴鸦散立在开阔的缓坡上,无枝可栖,像在默默地沉思。父亲瞅了它们一眼,说:瞧,白嘴鸦已经在召开秋后会议,打算南飞了。我不由得触景生情,一时间离愁又充溢全身,我即将告别的不仅是正在逝去的夏日,而且还有整个这片田野,整个这片对我来说无限珍贵、亲切的荒僻的故土。这世界上,除了这片故土,我还没有到过其他任何地方,正是在这片寂寥的土地上,我的不为人知也不为人所需要的幼年和稚年之花,曾经那么宁静和孤单地开放过……

后来我们朝左拐,沿着正在耙土的一望无垠的黑土翻耕地间的田埂,朝扎卡兹树林走去。这里还是我们家的田地,一匹枣红色的刚满周岁的马驹,正拖着一张耙,把干燥的黑土翻耕地上的干燥的泥块耙松。当这匹马驹还是细腿的乳驹,尾巴根部还丝光锃亮地打着卷儿的时候,大人已经把它赠送给我了,可现在竟然连招呼都不给我打一个,未经我同意,就把它拉出来干活,真是不像话。阵阵微弱的热风迎面拂来,八月的炎阳照射着翻耕地,虽说威势不减,然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马驹长得很大,很高,虽说高得出奇,却仍是小驹的模样,它拉着牵索,服服帖帖地在翻耕地上走,耙犁在它身后摇摆,跳动,用弯曲的铁耙齿把泥土耙松,使耙的是个穿树皮鞋的半大小子,两手不熟练地握着缰绳,一瘸一拐地走着。我久久地望着这幅图景,一股莫名的怫郁涌上心头……

扎卡兹是一个很大的平原树林,属于一个精神失常的地主所有。此人为人孤僻,敌视整个世界,蛰居在罗日杰斯托沃村附近他的庄园里。这座庄园活像一座城堡,由一群凶猛的牧羊犬守卫。他一年到头跟罗日杰斯托沃村和诺沃谢尔斯基村的庄稼汉没完没了地打官司,从来没跟他们在工钱上谈妥过,因此他的庄稼往往大片大片没有收割,或者虽然堆成了垛,却数以千计地留在田头,一到深秋便开始腐烂,然后埋在积雪下彻底烂掉。今秋也是如此,黄熟的燕麦没有收割,叫牲口践踏得一片狼藉,我们就是沿着这片庄稼地朝扎卡兹树林走去。在这片燕麦地上,查尔玛又逮到了几只鹌鹑,我又跑去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我们继续往前走去,到了扎卡兹树林旁的黍米地,黍米长得十分茂密,在阳光下像丝绸一般闪闪发亮,栗色的谷穗因谷粒累累而沉甸甸地垂到地面。谷粒在我们脚下像玻璃一样碎裂开来,发出特别干燥、清脆的响声。父亲满面通红,解开了衣领,连连说:热坏了,渴死了,得喝口水,走,咱们去扎卡兹的池塘。于是我们跨过把庄稼地和树林隔开的水沟,走进树林,进入那八月的明亮、轻盈、有些地方已经枯黄了的欢快美妙的王国。

鸟几乎已经散尽,只剩下鸫鸟还成群结队地在林中飞来飞去,装出凶狠的样子,快活地啁啾尖鸣,咯咯地打着饱嗝;树林里已不再那么枝叶繁盛,稀朗了许多,可以望出很远,阳光也可直射入林。我们先是走在多年的白桦树下,后来走到开阔的林中草地上。草地上舒卷自如地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橡树,虽说枝叶葳蕤纷披,然而已远远不像夏日那么蓊郁葱茏,许多叶子已开始枯黄、凋落。我们走在橡树斑斑驳驳的荫翳下,吸着它干爽的清香,脚下踏着光滑、干燥的青草,前方是更加开阔的林中草地,整个儿沐浴于阳光之下。过了这片草地,便是不大一丛微微颤动的金丝雀般嫩黄的幼小的槭树。当我们走到那条穿过槭树丛通往池塘的小径上时,冷不防从我们脚边的草底下,从掌形叶的榛莽中,蹿出一只金红色的丘鹬,这个那么早就出现的不速之客使父亲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仅仅是一刹那,他马上开了一枪,不料打偏了。父亲大为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有丘鹬,又因为没有打中它而懊恼不迭。他走到池塘边,放下猎枪,伏在地上,用手一掬接一掬地捧起水来喝,然后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嘴,在池边躺下,点了支烟吸起来。池水洁净、清澈,是树林特有的水,树林中一个个孤零零的池塘,除了鸟兽之外,几乎从来未被人侵扰过,所以都保存有某种特殊的水质。迷人得像碧空般明亮的深不可测的池水,恬静地倒映着周遭桦树和橡树的浓荫,并把它们浸沉在水中。一阵阵熏风絮语绵绵地由田野吹进林子。在这片絮语声中,父亲把手枕在头下,阖上眼睛,打起盹来。查尔玛也在池边饱饮了一通,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向前游去,头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两只耳朵像两片牛蒡叶子耷拉在两边,可是没游出多远,它突然转身返回,像是叫水深吓坏了。它忙不迭跳到岸上,使劲抖动了一下身子,把水珠溅得我们一身都是。然后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坐在父亲身旁,一会儿又不耐烦地环顾四周……我站起身来,信步朝着刚才我们沿燕麦地进入树林的那个方向走去……

21

步入林缘,透过枝丫,但见绿荫外广阔的田野一片橙黄,被干爽的阳光照得亮晃晃的,由那儿拂来残夏的温暖、明亮和幸福。在我右边,突然有一大朵白云从树林背后飘来,在碧空中缓缓浮游,奇妙地变幻成不规则的圆状,我走了几步,在光滑的草地上躺下来,散立在我四周的杂乱的发亮的树木披着炎晖,仿佛在那里散步。有两棵白桦好像一对孪生姐妹,披着浅灰色的小片的叶簇和一串串柔荑花序,用淡淡的荫翳为我遮阳。我把手枕在头下,一会儿眺望枝丫外边灿灿生辉的橙黄的田野,一会儿又仰望这朵浮云。从田野上轻柔地飘来阵阵干爽的暑热,明亮的树林微微颤抖,缓缓流淌,发出昏昏欲睡的仿佛正在向哪里奔去的喧声。有时喧声骤然升高、增大,网状的树影便立即左右晃动,光彩闪烁,地上和树上的日影也顿时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光泽,树枝弯下身来,袒露出明亮的晴空……

那时我在作何遐想,如果这能称作遐想的话。不消说得,我在想那所中学,想我在那里见到过的那些奇怪的人。他们被称作老师,仿佛跟我们是迥异的特殊类型的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教学生,把学生置于永恒的恐怖之中。于是一种莫名的惊恐袭上我心头,为什么要把我送到他们那里去当奴隶,硬逼我同亲爱的家园,同卡缅卡庄,同这座树林分离……我还想起我在翻耕地上看到的那匹耙地的小马驹。我怔忡不安地想着:是呀,世界上到处都充斥着欺骗,那匹马驹明明是我的,可大人连问也不问我一声,就拿去役使,像是他们的财物……唉,当初它是一匹灰色的细腿小乳驹,像所有小乳驹一样战战兢兢,胆子非常小,然而却十分快活、轻松,它长着一对亮晶晶的黑李子般的眼睛,心心念念依恋它的母亲,它母亲一见到它总是怀着有所抑制的喜悦和温情咴咴地嘶鸣一声。除此之外,小乳驹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在一个喜庆的日子,大人把这匹小马驹送给了我,由我永远支配。我曾为这匹小马驹高兴过一阵子,为它,为我与它的未来,为我与它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关系并非有待建立,而是在把它送给我时便已确立了),作了许许多多遐思冥想,可是后来我竟然渐渐把它忘掉了,所以大家也都忘了它是我的马就不足为奇了。要知道我毕竟把它给完完全全忘掉了。有可能,我也会把巴斯卡科夫、奥丽娅给忘掉,甚至会把父亲给忘掉,虽说我现在那么爱他,跟他一起打猎感到那么幸福,而且连卡缅卡庄我也会忘得精光,虽说这儿的每一角落我都那么熟稔、珍爱……才过了两个年头——真是弹指一挥间——当年那匹傻乎乎的、无忧无虑的小乳驹如今在哪儿?它已不复存在,存在的是一匹年届三岁的小马,它当年的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到哪儿去了?瞧,它给套上颈圈,拉出来耙地了,成日价身后拖着一张铁耙……难道我也会落到这匹小马驹的下场?

阿马里克人对我有什么用处?我时常提心吊胆,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可是我能怎么办?那朵从白桦树背后游来的浮云亮灿灿的,不断变幻着形状……它有能力不变幻吗?阳光灿烂的树林流淌着,颤动着,发出睡意蒙眬的絮语声和窸窣声,向着什么地方跑去……跑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去?能不能让它不跑?我阖上眼睛,模模糊糊地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不可理解的梦!无论是那座远在阡陌之外我非去不可的城市,无论是我在那座城市的未来,无论是我在卡缅卡庄的过去,无论是这个阳光明媚、已近黄昏的交秋前的白昼,无论是我自身和我的思想、希冀、感情——无不都是梦!那么忧伤的梦、沉重的梦?不,毕竟还是幸福、轻松的梦……

仿佛为了证实这一点,蓦地里,我身后沉甸甸地砰的一声巨响,这响声好似一首喧响的铁箍团团圈住了树林,并朝树林各处滚动开去,接着响起一片猛烈的汪汪声和咯咯声,显然有一大群鸫鸟惊飞起来,查尔玛在兴奋地狺狺狂吠,原来是父亲醒过来,打了一枪。我顿时把所有遐想抛置脑后,撒腿跑到他那里,拾起几只中弹身亡、身体还热烘烘的沾满血污有一股甜滋滋的野禽和火药气味的鸫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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