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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牌军

陈建波

小说 / 军事 · 34.4万字

更新时间:2019-05-09 14:5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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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春,一枚炸弹从天而降,落在了女教师贾慧的家中……是谁投下这枚“秘弹”,却又为何没有爆炸?青年女教师意外地卷入一段非常历史中。这是一个流传于苏中地区关于“苏鲁皖游击队”抗日的真实故事。黄桥战役打响,新四军挺进苏北,而一支“杂牌军”纵放新四军东进,皖南事变后,多方势力摩擦日趋白热化,“炸弹事件”只是日军向各方发出的一个强烈信号!女教师在多方势力的旋涡中挣扎,其情感历程、前途命运与错综复杂的历史一同起落。具有强大磁吸力的复杂情节,呈现“杂牌军”由鼎盛走向覆灭的历史……

品牌:凤凰联动

上架时间:2019-05-01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凤凰联动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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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41年的春天,女教员贾慧坐在澡桶里,正在轻柔地擦洗着肌肤,一枚数百斤重的铁疙瘩从天而降,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洞穿了天花板和红木桌面,轰然砸入水磨方砖地面,半截没入泥土。湛蓝的天幕在宽敞的破口处显现,两架涂着红日的日本飞机在上空盘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着,地动山摇,灰土扑簌。

贾慧脑子里一片空白,瘫坐在温暖的水中,失去了起身的力气。五六分钟后,她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般,凄厉地喊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寻衣物。春日的午后,她那雪白的肤色和精巧的乳房,在涂着绿色油漆的航空炸弹映衬下,宛若梦中景象,忽闪摇曳。

门外的半边院墙已经坍塌,街头慌乱的人群嘈杂混乱,邻近几处地带,浓烟升腾。所有人此刻都明白过来,这是日本人的空袭。吴尚,这座被邑人自诩为300年未遇兵戈的县城,在民国30年,正式遭受了来自天空的袭击。

贾慧光脚趿鞋冲上大街,指着自己的房子,大声喊道:“有一颗炸弹落在我的屋子里了!”

她话音未落,人群像是被急流席卷似的,四散开来。贾慧被人流裹挟,远离了自己的居所,一时间难以回头。她并不知道,这凭空落下的炸弹并非冲她而来,真正的目标是相距半里地的古刹光孝寺。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就设在寺内。有两枚炸弹击中了前殿,另外三枚偏离了方位,唯一落地未炸的,就是害得她有家难回的那枚。

不过,这次日军空袭吴尚,远远没有达到目的:其一,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三天前撤离了光孝寺;其二,该部大半兵力不在吴尚,正奉了第三战区总部电令,远离防区配合国军主力对新四军北撤军部的合围,负责外围截击。眼下的吴尚,几乎是座空城。副总指挥黎星斗率一部虚张声势,驻扎在邻近日军的莲花镇,成为全军沿江布防的一字长蛇阵的尾部,一旦日军进攻,便逐次抵抗北撤,直至和总指挥黎星源所率的主力汇合,入皖境投奔三战区总部。至于吴尚的归属,他们是放在第二步考虑的。此地处于日本人和新四军东进各部的夹峙当中,原来可以依靠的省府势力,在黄桥一役中早已损失殆尽,只能蛰居水乡,苟延残喘。

日军轰炸吴尚战果如下:炸死、炸伤平民和僧侣12人,摧毁光孝寺前殿一座,民房若干。半天之后,城里人心惶惶的情形有所缓解,房屋待修,伤者治伤,死者入土。唯一的麻烦事,就是落在小学女教员贾慧小姐住所堂屋里的那枚炸弹。那里是吴尚城中的繁华地带,居民密集,万一什么时候发生爆炸了,那才叫倒霉呢!

众邻里跟着贾慧,一起去了警察局和县府。马县长算是个体恤民情的好官,但哪里懂得应对这枚说炸就炸的玩意儿?而且,手底下那些人,查毒禁赌是行家里手,排除炸弹的活计,自出娘胎来就没干过。

他暗自斟酌,这年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便以县府的名义出大洋100,悬赏招揽拆解炸弹者。这公告贴出不久,便有人来揭了榜文。不过,此人开口先要300大洋。他抬高了赏金价格,马县长有些为难,转而跟那些住户商量。毗邻贾慧住所的李盐商,家底丰厚,生怕家私在一声轰响中灰飞烟灭,答应代为支付那多出的200块大洋。

交易谈成,次日一早便开工卸弹。这位领了300块银洋的男人,是外地口音,走路瘸拐,搬到吴尚不足半年。有知晓底细的人说他本是国军三十三师的伤兵,跟队伍失散了,人已残疾,无人管顾,这次自告奋勇地揽下这活计,兴许他在军队里是工兵出身,受过训练。

他穿了件短褂,赤膊扛着镐锹、提着布袋,歪歪斜斜地去了贾慧的住处。进了门后,他先去盛满水的犹自散发女人香气的木桶那边瞅了两眼,又掉头朝着院子里的贾慧端详了两眼,竖起了大拇指。他这手势暧昧,不知道是夸奖她运气好,躲过了生死一劫,还是赞叹她女人味重,余香袅袅令他动心。

贾慧脸色绯红,没有吭声,躲到街对面的巷口,远远地望着。

这位前国军伤残工兵,没有帮手,独自劳作,先用镐头撬开了地面的砖头,然后改用铁锹,围绕着弹体挖掘。这体力活,费时耗劲,他足足干到了中午时分,才弄出了一个三尺多深、五尺来宽的凹坑来。那枚炸弹因为下面泥土被掏空,由入土时的直立改为了横卧。触底的弹头悬空,改变了触发状态。

他松了口气,去屋外抽了袋烟后,又回到屋里,蹲在坑底用螺丝刀和扳手捣鼓了半个钟头,终于直起腰板来,向远处的人群招手,大声地说:“引信拆掉了,没事啦!弄辆板车来,把它拖到城外去!”

炸弹运走后,贾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但她住处正中的堂屋被毁严重,亟待修复。

次日清晨,当瓦木匠拖着砖瓦木料来到贾慧的住处时,顺便也给她捎来了一个消息:昨天领了重赏处理掉炸弹的那位前国军工兵,今天一早被人发现已经死去。他头下脚上地倒栽在荷花缸里,两只脚笔直地指向天空,死状极为奇特。他的死因不难猜测,一个好端端的人,绝不会将自己摆布成这种形状的。警察局来了人,顺理成章地先满屋子搜找那300块大洋的下落,结果杳无踪迹。由此定论,死者昨天豁出性命挣来的官府赏金,成了他今天暴死的原因。从他的死状看,动手谋财害命的人不止一个。

案子大抵就是这么个情况,侦破却是毫无指望。这年头兵荒马乱,杀人越货屡见不鲜,这位老兄挣了钱,露了财,被人害死,一点儿都不稀奇。不过,从其死前背着包袱的模样可以推测,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想离开避风,但还是迟了一步。

贾慧听了消息后,愣了一下,她坐在院角的一棵黄杨树下,仰望着屋顶上丈量尺寸的工匠身影,聆听着他们议论的内容,陷入了沉思。

这时,院门外进来个穿长衫的男人,在石阶上叫道:“贾老师,贾老师在家吧?”

贾慧闻声看去,是上司刘校长,便应了一声迎过去。

刘校长说:“上午校务办开会,鉴于眼下形势吃紧,决定先放半个月假,等局势明朗了再复课。已经有同事离开吴尚了,你呢?”

贾慧摇头,迟疑着说:“我暂且还是不走吧。”

校长点头,告辞离开了。贾慧心头微微抽紧,难道昨天日本人飞机轰炸果真是发动进攻的先兆?眼下这城里没有军队驻扎,明摆着是招惹鬼子前来。不过,二黎的部队难道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有,真的愿意拱手让出吴尚城吗?

她心中疑惑着,坐看工匠们屋上屋下、里里外外地忙活。房屋修复大约在黄昏后收了工,屋顶上锅盖大的洞被复原,天花板被补缀得焕然一新,地面方砖更换之后,几乎看不出痕迹。

工匠们收下工钱后,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粗鲁地互相开起玩笑来,说可不能像昨天那个倒霉鬼,有命挣钱,没命花钱,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性命。

贾慧关院门时,听到这话,先笑后沉吟,便去街对面巷口的警察老崔家探听虚实。老崔有三个小孩,都在县立小学读书,所以见了她十分客气,忙起身来招呼。贾慧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问他早间那桩案件的详情。

老崔说这件事讲给你们年轻姑娘家听太吓人了,那家伙是被绑住了手脚,倒栽葱般硬塞进荷花大缸里溺死的。那缸底淤积了陈年的牛粪和稀泥,足足有三尺厚,把死人的脑袋都裹成了个泥球,用清水洗了好几遍才辨认出来。这人真是个福薄的,战场上没被日本人打死,临了却在吴尚城被日本人扔的炸弹连累死了。人的命,是天注定的。老天爷让这颗炸弹落地不炸,救了贾老师的命,却让他替代了。

贾慧对他把自己的性命和那个伤残工兵混为一谈,暗暗有些不以为然,但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所知的情况跟早晨那些工匠的转述大致相仿。她转身过街回去,跨上门前麻石台阶时,脑子里闪过昨天卸弹前那个男人转身冲自己竖起大拇指时的手势和眼神。当时,她以为是自己那桶来不及倒掉的洗澡水引起了对方的遐想,有暧昧的成分,但此刻回想起来,那目光中真正隐含的,是惊诧。这种惊诧,绝不是那桶洗澡水所能引起的。那么,当时他是看到了什么,跟他的死有没有直接的关系?

贾慧回到修缮好的堂屋,里面物件照旧摆放着,木桶仍然在窗下。那个男人站在桶前这个位置,会看到什么呢?她心中揣摩,掉头瞧去,正对面书桌前板壁上用铁钉悬挂着一个相片框,相片上的女孩,刘海整齐,辫子柔顺,笑容婉约,正是自己18岁时的留影。这是多年来她随身携带着的唯一跟过去有着瓜葛的东西。

她立刻明白过来,叫了声“老天”,双手捂住面颊,踉跄了几步坐倒在椅子里。

局势日益吃紧,日本人正式向莲花镇进攻,罕见地动用了整个旅团的兵力。黎星斗率两个纵队弃镇而走,没有往吴尚方向来,而是撤向了皖境。紧接着的戏剧性变化是,日本人没有乘虚直下吴尚,反而尾追黎星斗部。倒是东边的新四军有了动静,西进占据了两个集镇,进迫吴尚。

这么一来,日本人此次行动倒有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意味了。但新四军前锋抵达吴尚郊外30里即停,不再前进。这三者之间,倒像是在下一盘三方对弈的棋局,除了当事者,谁也搞不清其中的奥妙。

黎星斗北撤和黎星源汇合后,占据山地有利地形死守,但日军追击部队收兵撤离莲花镇,扬长而去。二黎喜出望外,一面沿着退却的路线返回,一面上报三战区和省府,经过奋勇反击,已然收复失地。

三五天内,传言此起彼伏,令吴尚居民惊疑不定,等到确定本地暂时无碍,这才定下心来。有莲花镇作屏障,吴尚便有了安全保证,百姓安居乐业,重弹300年不逢兵戈的陈词滥调。

小学教员贾慧小姐本来已经接受了校长的邀请,随他全家乘船去乡下水泊湖荡里避开战乱,但危机消除后,学校提前复课,她便重新回校走上讲台。可是,此时的贾老师和这次危机之前已然有了不同,她比过去更敏感,疑虑,心事重重。在她居所堂屋右侧书桌的上方,原本悬挂着的那帧少女相片已经被取下,空洞地留了根纤细的铁钉,这个细微的变化,旁人根本难以觉察,但她的心却着实地忐忑,以至于有访客登门时,特地改在了西厢房接待。

不过,贾慧本就没有什么兴致跟人交往。这位三年前乘一叶扁舟从城南官河水道入城的婉约女子,在这座城市里从举目无亲到完全地融入其间,耗费的是光阴,流逝的是岁月。她的年龄渐长,倏尔间已过了26岁,青春的光泽逐渐消退。

像她这样的容颜、教养,在吴尚自然是少不了有异性追求的,但同事也好,街坊也好,辗转请人托求的也好,都被她一一婉拒。其实,她何尝不想在这些追求者中挑选一位,了此一生?只是这想法对她而言太过奢侈了,只能暗暗地那么一想,随即便抛得远远的。

她来吴尚之前的身世、经历,倘若按照自己填写的履历,平淡无奇:父亲在她幼年时病故,她和一个妹妹跟着寡母长大,母亲带着妹妹投奔族人远去广东了,只她孑然一身流落在吴尚。这样一位女孩子,长相不差,心存志气,不肯轻易托付终身,可以成为借口。可是,增长的年龄是粉碎这个借口的武器,再拖上个三四年,她年届30,那时又该如何应对呢?

她忧心忡忡地藏起相片,只是补救的手段,有没有效果,难以断定。那位似乎看过相片的人暴死家中,根源到底是什么?这惊惧比她心底长久以来的忧虑来得更加猛烈。

贾慧小姐在中午放学后,撑着把桐油纸伞,袅袅婷婷地行走在春雨中。她的午饭常年包给隔壁邻居家的李嫂,价钱便宜,烹制干净,很对她的胃口。这短暂的距离,正好可以让她放下心思,享受平静。

此刻这样垂低了伞面,沿街漫步着,本该是贾慧小姐心静如水的时候。可是刚刚出了校门两三分钟,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性惊呼声。她下意识地闻声抬头,看见那女人正从路边旅社里出来,手里的纸伞张开一半,脚底下那双纤瘦的白色皮鞋表明她来自吴尚之外的城市。她那精心修饰的柳眉下,一双眼睛惊诧地盯住贾慧,不由自主地喊道:“是你?你也在这里!”

贾慧心中慌乱,脚步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冷静地向前,拐过一个弯口后,她急忙收伞闪入路边巷角的铺子里,窥探身后的动静。

不一刻,那穿着长衣的女人尾随而至,沿着长街直向前走。贾慧知道她是谁,方才那一声叫唤,绵长婉转、妩媚迷人,隐约间还带了几分吟唱的味道,内行人一听,就明白她的出身。这戏班子里出来的女子,腔调到老也是改不掉的。贾慧自幼就讨厌这声音,矫揉造作,充满了狐媚气。可是,她此时此刻现身在吴尚街头,意味着什么?自己在吴尚宁静的日子也许已经到头了,又到了该远走他处的时候了吗?

贾慧回到住处,吃了邻居的饭食后,便动手收拾行李,盘算离开吴尚后下一站的行程。今天,事发突然,她不得不仓促应对,准备走避。

她收拾好包袱,正要换衣服,外面却有人敲院门,大声叫道:“贾老师,开门!”

听嗓音,是对街的警察老崔。贾慧心存疑窦地去开门。

老崔欠身笑道:“我估摸着就是您,这就连忙报信来了。有位太太去警察局打听,说中午时瞧见您了,可转眼就找不着了。从她比画的衣着、身段儿、神态上,我就明白了。她说是您的亲戚,刚刚随丈夫来吴尚。他乡遇亲眷,稀罕着呢,非要我们帮着找您。”

贾慧一颗心往下坠,冷冷地说:“我没有什么亲戚,那位太太是认错人了。你回去说没有我这样的人就行了。”

老崔挠挠后颈,咂巴下嘴,说:“行,我就按您吩咐的说。”

他正要转身回去,贾慧迟疑一下,问:“她的丈夫是什么人?”

老崔说:“是副总指挥的高参,从外地投奔过来不久,大概姓黄。”

贾慧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关了院门,望着阴晦的天色,不由得犹豫起来。这个女人跟她想象中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假如老崔说的是实,那自己倒没有躲避的必要了。她进屋去洗了把脸,完全地冷静下来。在这个县城里,知道她过去身份的只有这个女人,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依旧照原来的打算,离开吴尚;要么,就赶紧去旅社,稳住她,免得风声泄露,彻底地曝光自己。

贾慧下定了决心,主动去会会这多年未见的老相识。走在石板路上,她心底不免有些感慨。这座太平之城,如今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前途未卜,恰巧和自己的境地相似。一座城市,一个人,在非常时期里,命运彼此相连。吴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她也是。

绿杨旅社,过去30年一直叫悦来客栈,近年来被继承祖业的老板改了时髦的名称。这里处于县城的繁华地带,是吴尚屈指可数的上等旅馆。战事起后,太平旅客少了,来来往往的都是穿制服的军人,其中有几位,把家室安顿在这里,成了常年的住客。

二黎挂起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招牌,一路收拾残兵败将,到达吴尚落脚时,已从光杆司令变为拥兵数万的一方豪强。手下的部属都不是吴尚本地人,所以根据官阶权势,分成了三等:上等的在防区驻地有公馆,中等的住旅馆,下等的驻军营。这么一来几乎包圆了本地几家像样的旅馆。好在二黎部队军纪尚可,住宿房钱打折但不拖欠。

贾慧每天都在这条街上来去,从没见过这女人的踪影,今天是第一次。她存了个心眼儿,在楼底打听时,不说自己所知的姓名,只讲外表容貌。柜台上待客的伙计马上就明白了她所描述的对象是谁,笑了笑说她打听的人是黄太太,她刚刚回来,住楼上甲字号房间。贾慧心里有数,谢绝了他领路,自行摸上楼去,抬手轻轻拍打了几下房门。

期待中,那个独特的女性声音响起,问:“谁啊?”

贾慧屏息静气,说:“我。”

屋子里静寂了片刻,门扇开启,缝隙里露出半边脸来,喃喃地叫了声“老天”,随后就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慧推门而入,反手带上,径自寻了张椅子坐下,淡淡地说:“你不是到处打听我吗?我来了,有什么指教?”

那女人捂住嘴巴,在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惊呼,摇摇头说:“果然是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

贾慧审视着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又成了黄太太?”

那女人沉默片刻,反问:“你在这里多久了,还用原来的名字吗?我估摸着,不会再姓许了吧?”

贾慧听到“许”这个姓氏,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苦笑说:“这些年,我们彼此都陌生了,你不再是四姨太,我也不是许小姐了,我姓贾,贾慧,县里小学的教员。你是黄高参的太太吧?”

那女人也是苦笑,叹息说:“许府出来的女人都不再姓许,命该如此。黄先生是我在上海认识的。当时我的境况很不好,急着想有个男人收留我。他那时候也很失意,老婆跟政府的一个高官去重庆了,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法租界里。我的一个好姐妹跟他做邻居,就撮合了我们。我这人还是有些旺夫运的,他带我离开上海去南京,又从南京来了吴尚,逐渐有了起色,现在这里,挂了少将参议的牌子,也算是个人物吧。”

贾慧一笑,说:“看来,咱们的身份都下降了。不过,保住性命已经不易了,那些虚名没有意义啦。”

她们絮絮地沉浸在只有彼此熟谙的往事里,直到旅社斜对面学校开课的摇铃声传来时,才告结束。贾慧起身留了地址,告辞离开。走出旅社门槛时,迎面碰见几个卫兵簇拥着个佩将星的军官下马,那人40岁左右,眉毛极其浓重,这个特征给人印象深刻,以至于贾慧回到学校教室,给孩子们上课时,眼前总是挥不去那两道异乎寻常的浓眉。他大概就是那位黄高参吧?他这是从莲花镇前沿回吴尚来了吗?二黎呢?眼前黑云压城这个劫数,会就此结束了吧?她和吴尚都在这个阴晴未定的下午化险为夷了?

贾慧小姐的猜测很正确。当她站在课堂上授课时,大队人马已然进城,黎星斗中将率着麾下的两个纵队从莲花镇回师吴尚。皖南战事已经告一段落,新四军军部以及直属部队近万人被围歼,军长叶挺被俘,已经没有大股余部突破重围向东而来的可能了。黎星源留下部分人马扼守要隘,清剿零星散兵,接防莲花镇。一切态势,都恢复到了以前的面貌。

马县长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连忙去拜望黎星斗。

此刻,大家心情都放松下来,其乐融融。于是,有人便扯起了那天日军飞机来轰炸,炸弹落在正在洗澡的小学女教员贾小姐的身边,居然就没爆炸的稀奇事儿。黎星斗笑得满脸麻子乱颤,拍得桌案砰砰直响,连说:“邪门!这娘们儿厉害,光屁股居然压住了日本炸弹的火气,算得上是吴尚的女中豪杰了。”马县长捻着胡须,恍然说:“古书中有用裸女破邪法一说,难道真有点影子?”

一众人等在光孝寺后殿围绕着贾慧小姐“肉体抗日”的事例议论纷纷,谈笑风生,殿外廊下眉毛浓黑的少将参议黄觉民拿了份文件经过,听得热闹,便也进来旁听,片刻后插上一句:“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年轻女教员在县里小学执教,莫非姓贾?”

县长连声称是,说:“这女子确实姓贾,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在炸弹旁居然还能从容穿衣,跑到县府来求助,很有点意思呢。”黄参议带了三分炫耀,说:“这位贾小姐是贱内的远房侄女,自幼就有胆气,在晓庄师范念过书,我也是刚刚回旅社时听说的。”

黎星斗啧啧称奇,说:“改日怕是要请黄高参引见引见,这贾小姐是位奇女子,该当在富春酒楼摆上一桌,大伙儿也沾沾她的运气,不,仙气。”

贾慧与那位黄太太开诚布公地交谈之后,又认真地斟酌了一遍:黄太太跟自己一样,都是隐姓埋名,不愿意把旧日的往事翻上桌面来。如今,她是那位少将参议的正室夫人,比起过去半奴仆状态的四姨太,要名正言顺得多。从这个角度看,她的变化是向上的嬗变;而自己,由尊贵的大家闺秀沦落到这不明不白的地步,才真正地走了下坡。她想起当年她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明争暗斗,不禁觉得好笑,忽然间,脑子里闪过“一笑泯恩仇”这五个字来,与当下的情形倒是很贴切。

黄昏时,她途经那旅社门前,仍然有士兵牵着军马在一旁闲扯逗乐,想来,黄高参回旅社来见老婆,还没有走呢。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省悟起自己失态了。但是,她在多年前见识过这位黄太太的媚态,并曾经疑心过她是否是在做戏。那时,她是愤愤不平于她的争宠。现在,无论她如何施展媚术,都与己无关了。作为一个男人,得到她这样风韵犹存的女人,何尝不是销魂的艳遇呢?男人们都是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她突然间联想起一个白净、儒雅,但笑容隐含邪气的年轻男子的面孔来,不由得立刻愤然了,奋力地甩手,想借助这个动作摆脱掉那个阴影。

贾慧在院门前又被警察老崔喊住,殷勤地告诉她,自己已经遵照吩咐打发了那位黄太太,那女人很失望,念念叨叨地说自己怕是认错人了。贾慧关心起那位前工兵横死一案的侦破情况。老崔说这案子查勘下来,凶手是用匕首拨开门闩进院子的,没有进屋,就蹲伏在房子的周围。有个人还在屋后抽了根烟,烟屁股用鞋底碾踩过,留下了清晰的鞋印。这鞋印表明,这个人不是寻常百姓,居然还穿着少有的皮鞋。吴尚城里,穿皮鞋的人屈指可数,这是个关键的线索,警察局正沿这个线索进行调查呢。

贾慧有些心惊,她在吴尚住了三年,见过的穿皮鞋的男人不多,但她的那些追求者里就有两位是皮鞋客:一个是粮油店的周少掌柜,一个是天福布庄的杨大少爷。这两人都是油头粉面,手无缚鸡之力之徒,要想入院杀人,那是万万不能的。更何况,300块大洋,不值得他们铤而走险。

她道声谢,进屋去,点了煤炉自己煮粥吃,家里还有罐三元居的酱菜,那是佐粥的上好佳品。她不会做饭,这几年单独生活,始终解决不了控制水量多寡的问题,结果不是夹生就是稀烂。她沮丧地采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多放水煮粥,不管汤水多少,都能够纳入口腹。

炭炉上的锅里米汤翻滚,热气腾腾,用筷子横在锅沿,虚担起轻薄的锅盖,这沸腾的乳白色汤汁,令她全神贯注,暂时把其他事情丢开了。每天傍晚,她都能因此而平静,这是真正属于自己个人的时间,一切烦心琐事都荡然无存。

煮粥的贾慧小姐,放下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后,仅仅只会煮粥这一项生存本领,但已足以让她安身立命了。会煮粥的女人不会饿死,在粮食匮乏的时候,甚至还具备了节俭的优势。这一点,在去年的饥荒中就有过直接的体现,以至于隔壁大嫂山穷水尽无米下锅时,还能从她这里得到帮助,由此而感恩戴德。

当然,诸如此类的感激,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去年饥荒过去后,李大嫂并不因此在饭食费上跟她客气。贾慧在这件事情上总是粗枝大叶、毫不留意的。她的注意力放在某些特定的范围,无暇他顾。

粥汤随着水分的蒸发逐渐浓稠,米粥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连门外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驻足寻找这气味的来源。李大嫂隔着低矮的院墙,招呼说家里有新腌的青皮萝卜干,喝粥时很有嚼劲呢。贾慧道声谢,说自己的酱菜中也有带甜味儿的青萝卜条。

天色黑沉下来,贾慧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慢慢地喝完了粥,浑身出汗,这使她想起上次那半途而废的洗浴,笑了起来,端起替代粥锅放在炭炉上的水锅,去了堂屋,把热水倾倒入木桶,又添加了些凉水,水温适宜时,关起门窗,取来备好衣物,在桌前脱下外衣,露出里面淡蓝色绣花的肚兜来。

她无镜可照,只在水磨砖地上欣赏了下自己的身段在油灯下的投影,便褪去了这贴身的亵衣。她的乳房在毫无拘束的情形下,比这县城中绝大多数的年轻女性都要丰硕,但妙就妙在,穿衣在身时,这个特征毫无显现。这一点,曾令某位青年男子困惑不解,并在把玩之余,作了八个字的评价:收放自如,无碍观瞻。

想到那个曾经触摸自己的男人,贾慧的心情随着身体一起坠入水中。她索性闭住气,一下子淹没在水下,想让这种窒息感来得更加强烈些,以取代方才的胡思乱想。

她埋头在水中的这短暂的时间里,屋脊背面有个人蹑手蹑脚踏瓦而来,好似一只狸猫,趴在天窗上方。空旷的堂屋里,贾慧从水里抬起头来,深深地呼吸,双手将额前的头发分成左右向脑后拂去,水流如瀑布般从她的面颊滑落。她浑不在意,左胸前一个铜钱大的鲜红色瘢痕夺目耀眼,在这样迷人的乳房上,犹如镶嵌了宝石一般,让一瓦之隔的夜行客狠狠地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到了想看的东西,而且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恋恋不舍于这天窗下所俯瞰到的情景,这个外表貌似瘦弱的文静女子,竟拥有如此迷人的胸脯。这样的女人是传说中的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他心猿意马,欲火中烧,坐在天窗边的砖垒上,沉重地喘息着,接着,失去了理性,手脚并用,向屋檐爬去,轻捷地落在青石台阶上。他自得于这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拔出腰间的利刃,去门扇缝隙中挑拨,想就此打开门闩,迅速控制住这个女人,吹灭灯火,就着天窗里的月色一逞淫欲。

这间屋子所用的门闩在他的手里形同虚设,一顶一拨便告脱榫。他双手一分,闪电般进屋,好整以暇地接住掉落的门闩,侧身便奔向那个洗浴的女人。

迎面间,只见那女人赤身坐在水里,举枪指住他。他愣住了,自诩了得的本事,竟然被这看似只顾着在澡桶里搔首弄姿的女人识破了,这是怎么回事?

贾慧不待他开口,冷冷地说:“用这把刀扎自己的两条腿,然后滚远点。”

这家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逼自己自残。他意图拖延时间,嬉皮笑脸地说:“我,找点糊口的小钱路过的,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贾慧盯住他握刀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先扎左腿,扎!”

此人蓦然感受到了这女人眼中凌厉的杀气,不由自主地抬起刀子,对准自己的左腿,奋力地扎下去。这一扎是虚,半途中陡然变向,横飞出去,直奔那女人裸露在外的咽喉。不过他这变向动作刚刚做出一半,枪声就响了,子弹打在他的脑门正中,留下一个圆形的弹洞。他两眼圆睁,死死瞪着那把失去准头的刀,撞在砖墙上落到地面,铮然有声。

贾慧持枪飞快地跨出水桶,用肚兜遮住胸口,去查看动静: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已经咽气身亡了。

她心中这才开始慌张,忙不迭地穿衣,拽住死者的双脚,倒拖到西厢房一个角落。与此同时,院外脚步凌乱,巡夜的士兵在街上奔走,寻找枪声的来源。她思忖了一下,依旧宽衣解带,坐回桶里,从容地洗涤身子,直到有人敲响院门,才不紧不慢地喊了声“稍候”,姗姗穿衣来应对。

外面叫门的,是两个士兵和警察老崔,瞧见她这副湿漉漉的模样出来,又嗅到了芙蓉出水般的清香,明白她又在洗澡了。这个以洗浴闻名吴尚的女人,在枪响之时仍然是在屋里洗澡,真是有趣。老崔问她听到枪声没有,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她表示自己没留意,也许是隔壁吧,顺手一指那边盐商李某的住宅,说似乎是那边。

贾慧仗着浴后清新的外表,将巡夜大兵们完全骗过了,闩牢院门回身去了藏尸的所在,将油灯凑在死者的脸上仔细端详,确信从没有见过,再翻翻他随身的物件,没有一样可以证明其身份来历。她不免后悔,这一枪虽然是自救,但却打断了所有的线索。这个家伙,是受人指使而来,还是夜间行盗恰巧路过,或者是蓄意谋色?这个问题,眼下只有天知道了。

晚间这声枪响,惊动了巡防队,也惊动了驻军首领黎星斗。他的公馆距离枪响处不远。当时,他正站在镜子前抚摩自己那张粗糙的脸皮,心生感慨。其实,外间传说的他的绰号“黎大麻子”,并不符合实际。他的脸上坑坑洼洼,不是幼年时得天花留下的痕迹,而是七年前一次“剿共”行动负伤所致。

当时,一支共产党游击队用土枪土炮围攻吴尚。他从省城奉命驰援,半途上遭伏。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用土枪对准他开了一火,他那张脸霎时鲜血淋漓,幸亏两眼戴了墨镜,才免于受伤失明。但百余块铁屑扎在肉里,外科医生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将它们清理干净,却留下了这满面的创痕,真正成了星斗满面,黎星斗就此人如其名了。

他恼恨之余,挥军剿杀,将俘获的七名共党头目押在吴尚城西刘家营,就地全部活埋了。报复手段之狠,与他平素里念佛守斋的习惯截然相反。那时的黎星斗,任江苏省扬、吴、通、泰保安公署专员,统领各地的民团,维护治安。

抗战初期,他奉命编练民团,足足向前线各部补充了十几万兵员,后来战事蔓延到了江浙腹地,直接率民团改为正规军,向北策应台儿庄血战。他驻守邮城,防御阵地虽然没有交火,但部属却不停地被抽调,等到徐州突围时,他手底下只剩一个加强营。南撤途中,正巧和老上司黎星源碰上。黎星源本在战区长官司令部任高级参议,挂中将衔,手头只有一个警卫排可用,两下里接触商议后,决定改变原先的计划,重续前缘。

黎星源以自己老同盟会员的资格,向战区司令部请求,由自己代表战区,一路收编那些溃散无主的零星部队,向重庆方面要一个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番号,在沦陷区坚持抗战。

俗话说,竖起了旗子好招兵。他们这临时动议,一经战区总部同意,便重起炉灶开了张。各部散落的军官士兵纷纷来投,没几天就又聚合了数千人。等到他们抵达吴尚站住脚跟,麾下已有七个纵队三万之众。

黎星源深有韬略,但多年来没有用武之地,这次天赐良机,自然是踌躇满志了。在吴尚这两年多,因受省府猜忌,扣发粮饷军火,只得以驻地的税收来补充,彼此离心离德。恰好,江南新四军过江向北拓展,暗中接洽,在得到相关的保证后,二黎敞开了防区大门,朝天开火,纵放新四军过境,引祸水东流。然后,他们坐山观虎斗,眼睁睁瞧着省府诸军完败于黄桥,默契地合力将省府根基剪除。

但这如意算盘虽然成功,可随之而来的新局势却让吴尚处于日、共两大势力的夹缝当中。西边,是日军第七混成旅团驻地,向东是新四军东进根据地,只剩北面水荡里蜷缩着实力大减后的省府残余。处于这样的军事态势下,怎能不小心谨慎?

黎星斗驻防吴尚,人粗心细,除在城东30里驻重兵外,夜间还加强了巡防力量,生怕大意中生变,遭了敌手的暗算。所以,这一声枪响,足以让他心底生疑。他转身离开橱柜上镶嵌的穿衣镜,摇了电话查问巡防团枪声的虚实。一刻钟后,巡防团回复,枪响之处似乎是在盐商李登甫宅邸后院附近的街口,正待查询。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去了倦意,当即挎上手枪,招呼上几个卫兵,提着灯笼亮起电筒,去那现场走一趟。

他抵达事发地点附近时,和李宅一墙之隔的女教员贾慧小姐刚刚手忙脚乱地处理好尸体。可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院门又被人拍响,是老崔的声音:“贾老师,开开门,副总指挥查看来了。”

他这声招呼把贾慧惊得不轻,连忙在布帘上擦了两下手,匆匆去开门。

门外,亮堂堂一片,那位麻脸将军在侍卫的簇拥下,好奇地端详她的面孔,微笑道:“贾小姐,让你受惊了吧?这日本人的炸弹,半夜放枪的歹徒,都约好了似的来搅扰你,我这个守土一方的军人惭愧呀!”

贾慧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长官这么晚了还牵挂着百姓的安全,亲自出来巡视,是咱们百姓的幸运,谢谢了。”

黎星斗笑了起来,说:“我黎某人何尝不想休息?可是非常时期,哪里睡得着啊。今天刚想打个盹儿,这枪声一响,就不得不来查看了。我这人事必躬亲,放心不下别人,是个劳碌的命。”

他边说,边径自朝院里走去。贾慧侧身让开,陪在一旁。黎星斗没有进屋,站在台阶下花坛前,左顾右盼,指着那边几幢高轩大屋,问:“那些都是李老板的房子吗?好家伙,盐商的银子花不掉了就建造房子,这模样,比扬州盐商的那些宅邸一点儿也不逊色啊!咱们过去瞧瞧。”

他挥挥手,率着手下一众人等从街市绕过去,借着查勘为名,去登那财主的门户,心中打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贾慧掩门上闩,站在屋檐下拍了几下胸口,吁了口气。

这一夜,贾慧在床上彻底地失眠了。她背靠着枕垫,手里把玩着那把精巧的勃朗宁手枪。送她这把枪的人,是她心底曾经最爱、尔后最为痛恨的人。至爱是情侣,最恨是冤家,情侣冤家本来就是一体的,只是视关系好坏而定。她收下这把枪后,总共使用了两次:一次是在四年前,开枪射击的对象就是送枪的那位年轻男人。子弹击中了他的身体,将他掀翻,她绝不再多看他半眼,转身就走,任他在河堤下面的芦苇丛里挣扎、哀号,直至无声。

她杀了他,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他在这世界上的肉身已朽,可遗物犹在,今晚二度使用,又是一个不轨之徒命丧眼前。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不后悔,认定这两人死在自己的枪下是罪有应得。有了它,再强壮男人的呵护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她过去、以后的逃亡生涯,这是唯一值得倚仗的器物。

贾慧把玩着手枪,思忖着该如何处理那具被自己暂时藏在厢房杂物堆里的尸体。她决定将它在院子里掩埋了事。那个数尺方圆的花坛向下深挖,完全可以容纳这具体形瘦削的死尸。这个男人是她在吴尚唯一杀掉的人,他的死,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呢?她无法预知。

黎星斗脑海里浮现着那个女人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五官精致的面容,一路曲曲折折,来到了看似邻近只有一墙之隔,实质上远在另一条街上的李府门前。这一圈走下来,他才惊讶地发觉,这座盐商的宅邸不仅房屋气派,而且占地规模着实惊人,跨街越巷,屋脊翩连重叠,令人望而慨叹。他站在这座宅邸门前的台阶上,手扶左右两个高及腰际的方形石鼓,不免动了觊觎之心。

盐商李西沅正在三姨太的屋子里过宿,抽了锅鸦片,神清气爽,正要乘兴爬上女人的身子取乐,不承想兴致勃勃时被枪声惊扰了。他翻身下床,问门外的护院出了什么事,护院们闻声辨向,指着那端示意。他马上明白过来,骂了一声“扫帚精”。

这个女人与他为邻,前两年倒是太平无事,没想到那枚日本炸弹扔进她家中,让他破财了。这一声枪响,大概不会是日本人打的,一个单身女子的住处,响枪可不是个好兆头,也许是有人把她干掉了,也许是她开枪干掉了别人,免不了要出人命的。他心底幸灾乐祸,想想那白出的200块现大洋,心疼地又骂了一句:“丧门星!”

李西沅没了兴致,披起外衣,往书房去,给远在重庆的长子写封回信。他花费不菲的银两送长子出去留洋,回国后,在银行业供职,不几年,攀上了孔家这样的靠山,进了财政部担任要职,手里印把子硬得很。平步青云之际,长子算是孝心不泯,还记得留在沦陷区的老子,特地来信问候。

他掌起灯,提笔刚刚写下“吾儿”二字,管家便着火似的飞奔进来,通报说黎副总指挥登门拜访来了。他手里紧捏着的毛笔不觉坠落,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一个乌黑的墨团。

李西沅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立刻就明白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那声枪响就是引路的向导。他顾不上多想,撩起袍角快步迎了出去。

黎星斗坐在李宅正门影壁后的正厅里,抬头望着头顶那盏闪亮的钨丝灯泡发愣。这是吴尚城中少有的使用电灯的人家。但从半残的蜡烛来看,平日怕还是以它照明的。这种既要面子又怕花钱的脾性,是他一向所不喜欢的,当即在喉咙里冷哼了一声。

李西沅赶到廊下,不等进门就作揖称罪,说是怠慢了客人。

黎星斗笑了笑,说:“这时间谁不想搂住老婆睡觉享神仙的福?可是偏偏有人放枪,搞得大家不得安宁。我军务繁忙,操持着几万人的前途出路,劳心之余,还要理会这事儿,真是没有法子了。”

李西沅一路走得急,抚胸点头,说:“副总指挥心系百姓,事无巨细都要关心,真是令人敬佩。”

黎星斗一笑,问:“知道为什么来你这儿?”

李西沅作全神贯注状,聆听下文。

黎星斗食指竖起,指指头顶上方,说:“这声枪响,来得突然,贵宅中谁的家伙走火了,还是另有歹徒来搅扰?”

李西沅大惊,说:“没有啊,在下宅子里没有响枪啊,是隔壁那位贾小姐家里的事情。我正疑虑呢,她一个单身姑娘家,平白无故的,打枪干什么?”

黎星斗笑得暧昧:“我先去了贾小姐的住处,枪响时查勘的士兵都说她正在洗澡,我亲自验证了,果然不假。试想,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澡桶里放枪玩耍吗?天方夜谭!大家都说枪声是从你宅子里传出的,铁板钉钉,这么多佐证,如何解释?”

李西沅没想到他会这样讲,额头滴下汗珠来,解释说:“我查问过下人了,都说枪声在隔壁。难道是我年纪大耳背,听错了?”

黎星斗盯住他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说:“枪响就响呗,这副模样做什么?这满吴尚城,怕没有几千条枪,响一声,算个鸟啊!去年黄桥打仗时,那样惊天动地的声响,不也没吓死人吗?”

李西沅连连拭汗,勉强笑道:“那是,那是。但在下愁的是,光听见枪响,却找不着痕迹,阖宅上下没死一个人,没伤一个人,总得有个交代才是嘛。”

黎星斗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老板不要慌,我出来查这件事情,不过是怕歹徒作祟。如果肯定是在贵宅,又没有出事,那就放心了。这么晚了,要被老婆骂了,我可得回去睡觉了。你呢?”

李西沅含笑点头,说:“一样,一样。副总指挥走好。”

主宾在李宅门前街口寒暄而别。

李西沅回到书房里,连回复儿子来信的心情都没有了,喝了几口茶水,左思右想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心中忐忑不安。

黎星斗回到公馆,脑子里贾慧小姐的形象早已被盐商李宅那豪奢的规模代替。他驻扎吴尚的时间不算短了,久闻盐商李家的名声,历次助饷都排在前三位,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大富户。他们见过几次面,但都在公开场合,再加上黎星源整肃军纪,严禁私下勒索富户,他竭力支持,一直没有动过心思。但今晚秉烛夜行后,黎星斗改变了想法。他对这样栉比鳞次的建筑,以及其中所蕴藏的财富垂涎三尺,动心起意,一时间被贪欲淹没。

这夜间的枪声,天亮后便在街肆间四处传说。有传言,这是日本奸细混进城来,开枪吓人;也有传闻,这是李盐商家里出了纰漏,姨太太偷情,被主人抓个正着,怒气冲天,一枪毙了奸夫,副总指挥闻讯登门后,拿了五根金条,隐瞒了此事;还有消息,这是李家护院擦枪走火,打死了一只猫,这只猫落在李西沅的门前,十分晦气,弄得他灰头土脸。

众说纷纭,但没有一件是牵扯上女教员贾慧的。贾慧趁着不被别人注意的空当,从容地以整理花草为由,改造了花坛,挥汗如雨地向下挖掘了四尺深,天黑后把那业已僵硬的尸体从厢房里拖出来,埋进去,填土之后,种上了牡丹、芍药和桂树。这一年,雨水充沛,不消多久,便可见它们茁壮成长,色泽艳丽。等到秋后,丹桂飘香,整条街上的居民都能顺风嗅到这醉人的香气。可是,谁都没能从这植物异乎寻常的生长中看出半点端倪来。那位夜行者,以自己的血肉,为贾慧小姐院内花坛的茂盛做出了贡献。

26岁的贾慧,做这一系列事情时,也是壮着胆子。她有过杀人的经验,也有被追杀的经验,但处理死尸却是头一次。死了一天的男尸,已经隐隐有了些气味,出现了尸斑,模样诡异。

她用布缠住口鼻,又点了三炷香来掩饰嗅觉,几番作呕,但都拼着命熬过去了。等到她拍完最后一锹土后,全身乏力,惊恐、恶心诸般异常的感觉一股脑涌上心头。她双腿疲软地挪回屋内,带着泥土屑躺倒在床,再也不肯起身。一天的紧张之后,突如其来的松弛令她那种麻痹抑或是麻木的状态骤然消失,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占据了她的身心,顿时伤心地啜泣起来。

这低泣声被竭力掩饰,细微、喑哑,被隔壁路过的野猫听到了,误以为是同类的低鸣,回应似的凄声长嚎。猫的叫声,彻底盖去了她的哭声,令左邻右里难以入眠,厌恶地咒骂不已。

天亮之后,街头依旧是熙攘的人流,生活已然恢复了常态。数百年来,吴尚人民大多数日子都是这样安宁地过来的。那日本人的炸弹、夜晚的枪声,都是微不足道的插曲,给乏味的生活提供一些新鲜佐料罢了。

上午九时许,一辆沾满泥巴的汽车,在一队骑兵的卫护下,从西门进入吴尚。熟悉的人知道,这是黎星源总指挥回来了。一个多月前,他率部出城,先是谣传配合中央军向日本人反攻,孰料竟从前沿莲花镇借道去了安徽境内,参与“剿共”战役去了。现在,天下舆论哗然,都知道新四军军部被围歼了,国军将领们众口一词,是役是为去年的黄桥之战复仇,替八十九军雪恨。但是,这样的解释用在二黎身上就荒唐了。黄桥之战时,他们明里参战,实质上是按兵不动,坐观成败,由他们去为八十九军复仇,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至少,在吴尚居民们的眼里如此。现在,他们既然皖南一役有份,那么是先得罪了省府、中央,后得罪了新四军。如果再加上天然对手日本人,那么二黎和吴尚眼下是三面临敌,只剩下向南跳长江喂鱼的份儿了。

车子抵达光孝寺门外,闻讯来迎接的黎星斗跟他握了下手,也不客套,并肩进寺,边走边谈论军情。黎星源说自从上次主动进攻、后撤的古怪举措后,日军旅团长南部襄吉坐飞机去上海参加军事会议去了。据可靠情报,日本大本营正在谋划一次重要的军事行动,有一些主力师团提前乘军列向西出发。这个情报要向重庆方面汇报,如确定无误,那么吴尚这边的压力倒是减轻了不少。南部旅团倘若也走了,扬州的守军必然会放弃外围,那又给予他们一次扩张地盘的机会了。

黎星斗高兴不已,搓着手说:“要不是南部旅团实力太强,早就去占了扬州城享福了。扬州女人漂亮啊,咱们抗日英雄怎么着也要搂上几个吧?”

黎星源听他豪气干云后忽然扯到了女人话题上,哭笑不得,便转问东面新四军的情况。黎星斗说陈毅在盐城,据说已经遥领新四军代军长一职,山东过来的八路军,全部就地改编成新四军,眼下正是壮大声势、扩充兵力的时候。据说,好些零星活动的游击队,都开始聚集整合了。这么着掐指一算,他们就不是去年打黄桥时的几千人了,怕是得翻上十倍。

黎星源苦笑说今非昔比,才几个月,局势变化竟然如此,谁能算计得到?好在这次,西进参战只是担当外围警戒,得罪是得罪了,但不至于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再说,黄桥一战,省府向重庆告状,说他们首鼠两端,心怀异志,暗中襄助新四军,有通共的嫌疑,这再不去洗脱一下,往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黎星斗摆摆手:“前怕狼后怕虎,还干不干事了?咱们三万之众,谁要想欺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惹毛了老子,管他日本人、新四军、重庆、省府,拔枪开火,鹿死谁手还难说呢!”

黎星源纠正说不要老想着翻脸,要和气,生存不容易,特别是在这种微妙的境地里。不要轻言开战,子弹出了膛,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黎星斗本名李二斗,早年当兵,做过黎星源的卫士。北伐时,在江西吃了败仗,全亏他身强力壮,硬是背着黎星源夺路逃得一条性命。获救后,感激他的忠义,黎星源便与他拜把子,结为兄弟,并亲自替他改了名字,不明底里的人,甚至会误会他们是同宗兄弟。北伐后,黎星源所部被裁,便推荐黎星斗去省府保安司令部任职,想不到,日后竟又能够重聚在一起。他们彼此间的感情极好,黎星斗敬重老上司,又佩服他的才干,甘居副职,唯黎星源马首是瞻。黎星源欣赏他的豪爽性格,又有治军之能,两人配合,行事默契,这几年的经历证实了他们互相选择的正确。

这次率军配合解决皖南新四军,按照惯例,本该是黎星斗出马,但在政治角度上考量,一向稳坐帅帐的黎星源亲自前往。参与这样的军事行动,需要的是谋略,胆气倒成了累赘。这许多天,他在军中寝食难安,既留意不和新四军正面交手,又担忧后方被他人偷袭。日本人突然出击,以空军轰炸吴尚,以地面部队进攻莲花镇,得手后毅然放弃,这中间的用意,他至今还没猜测出来。眼下苏鲁皖游击部队实力壮大,是把双刃剑,既让人忌惮,也惹人担忧。古语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日本人也好,新四军也好,怕是都不会长期容忍他们就此坐大,日后成心腹之患的。

眼下江北群雄并起,省府败于黄桥后,只剩下若干保安旅支撑台面,新四军挟大胜之威,东进盐阜,和南下的八路军合二为一,成为仅次于日本人的重要力量。吴尚二黎,坐在老三的位置上不升不降,就是成效。黎星源把《战国策》中近攻远交、扶弱抑强、骑墙看戏的那些招数运用得几臻化境。

阎锡山名言:要在三个鸡蛋上跳舞,他们二黎是在四个乃至五个鸡蛋上表演了,如履薄冰,虽胜不骄,虽败不耻。重庆、南京、省府、新四军、日本人、各个地方保安旅,哪一个是吃素的?

接风洗尘的晚宴设在海阳楼上,两桌酒十几个人,除了马县长外,都是总指挥部的高级军官。那位黄参议也在其列,和二黎共一席。酒过三巡后,黎星斗扯开衣扣,松下皮带,大大咧咧地说起笑话来,主要就是黎星源领兵在外,没有听过的那几件新鲜事,首先就是贾姓女教员裸身破日本炸弹的趣闻。

黎星源呵呵直笑,说:“人家女孩子都快被吓死了,这么个大铁疙瘩轰的一声砸进屋来,那是个怎样的场面?咱们这些老兵油子遇上了也得尿炕,人家还能穿上衣服跑出来,已经很不错啦!换成你我,未必能如此镇定。”

黎星斗喝了一大口酒,说:“是啊,厉害,吴尚有这样的奇女子,咱们脸上也有光啊!昨晚我去查夜,隔壁打枪,这女孩居然又在洗澡,真是有意思。这些事儿,怎么都追着她呢?你说她是幸运,还是倒霉?黄参议,她跟你还沾亲带故,是不?”

黄参议微笑道:“是贱内的远房侄女儿,也是失散多年后刚遇上不久。上次副总指挥说要宴请人家,想不到已然亲自登门了。”

黎星斗哈哈大笑,指着他说:“你这家伙,话里有话啊!黎某是什么人,还在意这个?”

马县长插嘴,说:“英雄不但识英雄,而且还识美人呢。这女子我见过,不是凡俗之辈,值得副总指挥登门一顾。”

黎星源淡淡地笑着,说:“看看何妨?人皆有爱美之心嘛。哪天有空,我也要去瞅瞅。我在外面这些日子,吴尚这边风纪还好吧?咱们这支队伍,靠的是地方上的税赋养活,可不能亏待了百姓。”

黎星斗笑嘻嘻地说:“放心。前两天有个连长抢了城外一家农户的两只鸡,还没吃到嘴,老子就把他拖出去毙掉了,叫他鸡也吃不上,黄泉路上做个饿鬼。有了他作榜样,其他人胆子再大,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黎星源点点头:“咱们在上面先以身作则,下面的人自然就效仿。再有妄为,那是自寻死路。杀一儆百,是必要的手段。”

黄参议趁机附和,说半年前从南京一路过来时,沿江日本人、汪伪部属都在胡作非为,沦陷区内,民不聊生。过了莲花镇,景象便大变,军纪肃然,百姓安居乐业,这全拜了两位总指挥教导有方。

黎星斗跟这位新来不久的黄参议不甚熟悉,他是拿着上海市党部主任的荐书,穿越了日占区来的,到了吴尚后,来总指挥部投靠,闲谈时聊起了和重庆李烈钧上将的渊源。李烈钧是湖口起义的首脑,黎星斗的老上司,如今在后方虽无兵权,但门生故旧遍及天下,是一尊神像。他既然有这样的背景,那可怠慢不得,随即授了少将参议的职衔,参佐军务。他这军务处里,各色人等俱全,下棋的邹公祖,画画的尹天民,都是有名望的角色。黄参议和他们相比,不算清客,真正能参与军政谋划。所以,黎星斗带着他随军行动,算得上私幕中的人物了。他对此人暗中考核。俗话说,了解一个人的本质,至少得花三年的时间,但他军务繁忙,三年中不知局势会有多大的变化呢。再说,麾下官兵数万,又有几个真正能令他完全放心的?形势如此,只能将就。

黄参议嘴里称颂二黎的功德,心里却在思忖另外一件事。他从这正副总指挥方才各自的话语中嗅出的味道各不相同。黎星斗提及贾慧时,那眼神、语气,内藏暧昧。黎星源轻描淡写的套话中,暗暗强调两个字:军纪,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诫前者。

他在这瞬息间已经想出了一个计策,但现在桌上不能说,该如何施行,还得回旅馆后跟老婆商量才成。

酒宴散后,黄参议回到旅馆。黄太太下楼来迎接。黄参议心中高兴,依照在上海时的习惯,揽住腰亲了一下嘴巴。这情形,不但卫兵新奇,连见过点世面的旅馆老板也瞪大了眼。

黄参议今年43岁,十几年前在汉口做过一任税务专员,意气风发时,娶了小自己七岁的太太。后来,受同僚倾轧,他罢职离鄂,带着妻子投奔沪上旧友。虽然住在法租界,但是时常来往于沪宁两地,先后换了三个职位,都因为不知收敛,开罪了上司、同僚,最终落得赋闲在家,做些掮客生意,聊以消磨时光。

他的前妻,容貌上佳,也是个好出风头的主儿。这出风头一事上,男人跟女人相比,后果很不一样。男人出风头,遭人嫉恨;女人出风头,招人怜爱。终于在某次舞会上,他年轻的太太被财政部稽查署某要员看中,钻戒、项链、法国大餐、香槟酒会,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追求。贪慕虚荣的女人,哪里经得住这个,心底稍作犹豫后,便放弃了矜持,投入追求者的怀抱了。

无权无势的黄某人,眼见妻子红杏出墙,对手又有势力,自认不是对手,只得打掉牙吞进肚里。不过,在离婚时,他灵机一动,托请了那位仁兄替自己在政府驻沪机关里谋了个薪水丰厚的差使,借此认识些有头路的朋友。他吸取教训,放下姿态来,曲意迎承,仗着些虚火倒也如鱼得水。

等到驻沪机关撤离租界,他没有随同前往后方,而是谋得了几封推荐信,往南京、镇江等地寻觅机会,眼下终于在吴尚落脚,算是重现旧日的风光了。他是在落魄中跟这位太太结婚的,之后,一步步顺风顺水,所以,拿她当旺夫的宝贝。今天有了这心思,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他来吴尚近三个月,参议是虚职,薪资有限,而军需处和税务专员这两个职位肥得流油,所以存着心思要借老婆这个远房侄女的姿色来谋求它。

黄参议醺然进屋,脱了军服,卸下马靴,倚在床头先喝了两口茶水,然后将在旅馆里候他心切的黄太太搂在怀里,问起她那位远房侄女的境况来。但是,他不知道,这是老婆的心病,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肯细说。只是含糊地讲:“这孩子性子孤僻惯了,脾性很不好,别说跟自己,就是和自家的爹妈,也不贴心,所以才在外面晃荡这些年。”

黄参议才不管这女子的性格如何呢,一心一意想把她作为厚礼奉献给黎星斗,故而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问她至今还是单身吗,嫁过人没有。黄太太警觉起来,说打听这个干什么,冲着她这情形,怕是做一辈子老姑娘都有可能的。黄参议呵呵一笑,说:“不要担心,咱们来救她,她不会做一辈子老姑娘的,给她找个婆家吧。”

黄太太支起身子,沉下脸问是什么意思。黄参议再不隐瞒,把自己的主意说出来:黎星斗似乎对这个女孩子很感兴趣,干脆促成这件好事,于她、于副总指挥都是件好事。

黄太太差点儿背过气,瞪圆了眼说:“不行,别说副总指挥已经有老婆了,就是没有也不成。”黄参议哼了哼,说:“这顺水推舟的人情不做,难道等黎星斗提枪上门来逼亲才肯?”黄太太沉默了片刻,摇头说:“这些事另有原因,不懂就不要乱来,存着好意办了蠢事,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黄参议也不跟她多说,只是叮嘱一句,让她明天去找这位侄女儿,先吹吹风,这事就这么定了。

黄太太又急又气,再想劝他,可他带着酒劲和疲乏,已经睡得死沉。

贾慧睡在埋着死尸的宅子里,第一夜因为太过疲乏,无梦无魇,闭眼就睡到了天亮。起床后,她在院子里刷牙,望着那坛圃里的花草,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的胆量来。可是第二夜就不成了。天黑之后,她坐在床头读一本旧书,心头似乎压抑着某件不可名状的东西。这时,她的听觉异常地敏锐,先从稀疏的雨点声中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后来雨停了,又从风声里觉察了一个男人低哑的笑声。这笑声时断时续,微弱且清晰,令她毛骨悚然,隔着窗户连问了三声:“谁?”

窗外无人应答,风声依然,笑声时隐时现。

她光脚下床,握着手枪出门去看。院子里,空荡无人,流云飞掠,月色明暗不定,在地面造成了变幻难言的错觉。她持枪伫立,吐了口唾沫,轻声说:“我不怕,你们活着我都不怕,更何况死了呢。”

院落内外,除了风声,再无杂音。

贾慧回屋,但上床进了被窝后,那声音似乎又重新出现,只是笑,不说话。她闭上眼,从这笑声里体会出了几丝淫邪的意味。她马上就想到举枪击毙那个人时,自己赤裸的身体在他死亡前的刹那,必然定格在他的眼中了。那家伙肯定是个色鬼。她又羞又恼,双手拢紧胸襟,握枪而眠。这样的应对方法是无奈之举,人迷迷糊糊地睡,不时警醒过来,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来,才算是安稳地打了个盹儿。

早晨起床的贾慧,眼圈微青,萎靡不振,草草喝了昨晚剩下的米粥后,去了学校。在门房口,她假装毫不在意地向佣工打听家里闹鬼有没有法子治。佣工挠挠头皮,说可以用黑狗血镇邪。她留了心眼儿,想把学校后墙外的那只无主的黑土狗宰了,借它的血用。可是,拿定了主意,她却不敢动手。那黑狗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用心,老远就狂吠。她既尴尬又害怕,只好回屋,坐在桌前气咻咻地发愣。

正在这时,她那位新相认的黄太太前来拜访。她要去沏茶水,黄太太阻止了,似笑非笑地说了四个字:“你赶紧走。”

贾慧莫名其妙,问什么意思。黄太太说麻烦来了,是祸非福,远走高飞的好。贾慧吃惊不已,追问缘由。黄太太四顾无人,把她悄悄拉到墙角,悄声把事情原委匆匆说了。贾慧跺脚,说:“你这个多嘴的婆娘,可害苦人了!”

黄太太连忙摇手,低声下气地说:“小姐,你还是走吧。再待在吴尚,是自寻麻烦。到了那个时候,隐藏身份也没有用的。据我所知,老爷子已经在年前出任华北方面的显赫职位。你万一暴露了身份,人家拿你当汉奸对待,可就完了。”

贾慧苦笑,麻烦早已不少了,眼下还能往哪儿走呢?这乱糟糟的世面,她一个单身年轻女子,举目无亲。但事已至此,也只有远走他处这条路可行了。她气恼地望着黄太太,这个女人给她带来的总是麻烦,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大约一定也是。

她打发走了黄太太,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时间,急急忙忙地回住处去。这一进的宅院,是她三年前倾其所有从一个返乡的商人手里买下来的,本来是拿定了主意,要在吴尚这地方长久地隐居下去,终老一生。可是,万万想不到之后的形势剧变到如此地步,那位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四姨太会摇身成为黄太太,并从花花世界上海滩跑到这僻处一隅的小县城来。

她在心里恨恨地诅咒着这个女人,以及她那位浓眉夺目的少将丈夫,关起门来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她就以去乡下走亲戚为由,去码头乘船,向北顺流而下,找个更加僻静的去处藏身。从四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将会永远地颠沛流离,眼下这个挫折也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收拾停当后,暮色已重,她洗了手脸,正要去生炉子煮粥。院门外,传来李嫂的招呼,又有三下敲门声响。她不假思索地过去开门。门扇一敞,檐下站了个年轻的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掩口惊叫了一声,浑身如坠冰窖中,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位佩少校军衔的年轻男人,礼节性地微微欠身,将她逼入院子,反手轻轻带上了门。李嫂本意是想端碗现煮的饺子过来,想着她在忙,出门时,随口叫唤了一声,冷不防瞅见隔壁门前站了个青年军官,眼瞧他和贾慧的神色,似乎是认识的。这样的情形,她自然不便去打搅,转身回去了。

年轻军官环顾院内,眼神锐利地盯住她的双目,说:“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奇怪。所有人都以为你跟他远走高飞了,甚至有传言你们去了香港,去了美国,谁曾想你会在这个地方!小刘,不,刘先生,现在好吗?”

贾慧从蓦然的惊惶中镇定下来,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出城之后,就分手了。”

年轻军官一声冷笑:“爱情原来这样脆弱,经不起考验。你付出巨大的代价,竟然什么都没有得到,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贾慧双腿发软,倚靠在门柱上,绝望地说:“你取笑我吧。我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年轻军官伸手去她的面颊上抹掉一行细长的泪痕,说:“我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

贾慧别转脸,强忍住这刹那间失控的情绪。这个男人的出现,令她百感交集。他们之间的事,依旧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的一部分。他在她逝去的那段生活里所扮演的角色,放在当时看,笨拙青涩,但在眼下,却足以让她羞愧。她全然忘掉的那些情感经历,翻江倒海般地冲破了久筑的堤坝,肆虐、泛滥。

这个青年男子姓樊,是她少女时代的旧相识,见证了她怀春择偶的一幕幕细节。当然,他不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他曾经和其他同邑的年轻男人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时的她,是舞台上水银灯下独舞的主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那时使用着另外一个名字,无忧无虑,生活的一切似乎都是为她而设,为她所拥有。他和另外一个男人都是她所青睐的年轻异性,在煞费苦心的选择中,另外那人的家世起了关键的作用,她放弃了他,彻底倾心于那个人。戏剧性的变化是,他们在异乡再度相逢时,那个人业已横尸荒野河滩多年,变成鬼魅了。

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当他们真的分手了,自己在多年之后又有了追求她的机会。他稍稍凑前握住她的手,问:“还没有吃晚饭吧?隔壁那位大嫂正要送饺子给你吃呢,被我的唐突搅和了。有几年不见了,我们见面值得庆贺,我请你下馆子。”

贾慧想推辞,可是抬头瞧见他那灼热的双眼,心底柔软下来。她默默地锁门,跟随着他沿街向前走去。她心里也在疑惑,这个男人怎么会在吴尚出现?他胸襟上缝制的番号,以及军服的颜色、式样,都有别于本地的驻军。这位国军三十三师少校军官,和吴尚有什么关系,与苏鲁皖游击部队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一

吴尚晚市热闹的,只有县府前那条天禄街。三四家饭馆,几家吃食铺子,十几处小吃摊子,七八盏电灯和密布的烛火,便造就了这战乱年代小县城的繁荣。

年轻军官带着贾慧进了一家饭馆,上了楼,在临街窗口坐下。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不等开口,就有伙计手拿抹布尾随过来,边揩桌子,边招呼说:“林参谋,你今儿有女客,点几样什么菜?”

年轻军官笑道:“拿菜单来,请客人点。”

贾慧摊开油腻的纸张,略看后随手点了几样,表示清淡的就行。

等待上菜之际,她看着他,轻声说:“改名换姓了?你在吴尚到底做什么?”

他同样也压低了声音,悄声说:“我现在姓林,林峰,三十三师驻吴尚联络参谋。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小学教员贾小姐。咱们身在异乡,都改头换面了。但这是在别人面前。在我眼里,你依然是许小姐,督军府那位敢作敢为的千金小姐。”

贾慧笑了,问:“你怎么当兵从军了?怎么又到这里来了?我离家之后,是不是出了大乱子?”

林少校沉默了片刻。伙计端着托盘过来,上齐了他们点的酒菜。两人对面而坐,默契地各自清理碗碟和筷子。他替她斟了一小杯酒。她没有拒绝,凝眸注视着他,端起杯子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林少校应了她的邀饮,一口干了,摇摇头说:“当年你们一起失踪后,你哥哥的丧事也就草草了之。老伯率了民团在附近几个地方搜拿你未果,回过头去找刘家的晦气。刘家也不示弱,家丁护院荷枪实弹,互不相让。幸亏省主席巡查路过,弹压阻止了火并。我们也试图找到你们,让你们走得远远的,别再沾惹麻烦。老伯红了眼,要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了你们,谁都拦不住。”

贾慧悲切地笑,叹着气喝了口酒,皱起眉头。

林少校继续说道:“日本人打过来之后,我跟着国军撤退了,一路上跟鬼子打过几仗,负过伤,现在代表三十三师驻吴尚。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贾慧垂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说:“一路逃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知道老爷子的能耐,一丝半毫的懈怠都不敢。哥哥的死,我有责任,但我已经赎了罪。可是以他老人家的脾性,是不会放过我的。”

林少校有些好奇,追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明白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贾慧坚决地摇头,说:“过去的事情多讲无益。在这地方,我叫贾慧,寻常人家的女儿,咱们心照不宣。”

林少校会意地笑,说:“好吧,有难言之隐,我就不多问了。林参谋和贾小姐,在吴尚街头重逢,他们是亲戚关系,是同学关系,或者是——”

贾慧脑海里闪过早间黄太太那喋喋不休的模样,灵机一动,说:“朋友关系,真正的朋友关系。咱们都没有撒谎。”

她这样直接大方的答复,让林少校颇感意外,面有喜色。他们继续小酌几杯后,离开了饭馆,在已经现晴的夜色下顺街步行。走到绿杨旅社时,林少校微微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请你去我那里坐会儿,不知道贾小姐赏不赏光?”

贾慧和他走这条道,本就是有意为之,想借林少校来表明自己已然名花有主,打消掉那个黄参议的不轨念头。却不料,林少校就住在这里,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欣然答应,在他的殷勤引领下,踏上楼梯。

这家旅馆是回字形布局,中间天棚高耸。黄参议夫妇住在入口左侧,林少校的客房在右侧,隔着天井遥遥相对。贾慧进了屋子,开了朝里的窗户,瞧见对面窗口黄太太来回走动的隐约身影。她坐下来,喝了两口茶水,指着对面告诉林少校,督军府的四姨太就住在那间房子里。林少校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贾慧说她离开老爷子了,独自跑到上海重新嫁了人,她的新男人姓黄,在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做事,黄参议。

林少校恍然记起,笑了笑说:“是他,刚来不久的黄参议,可是位新鲜人物。”

贾慧一笑,伸手像是无意般挽住他的胳膊,提议说:“走,陪我去见见她。现在只能叫黄太太,‘四姨娘’这个叫法,可以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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