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12-13 11:01:17
王小鹰,1947年出生,1968年高中毕业后赴黄山茶林场务农。1977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曾任《萌芽》编辑,后在上海作协从事专职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假面吟》《长街行》《你为谁辩护》《我为你辩护》《丹青引》《我们曾经相爱》《吕后·宫廷玩偶》《问女何所思》等,中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相思鸟》《意外死亡》《前巷深·后巷深》,以及散文集《女人心事》《寻常隋怀》《可怜无数山》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2009年)、第四届人民文学奖(2001年)、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奖(1998年)、第四届长中篇优秀小说二等奖(1998年)、第四届上海文化艺术奖之优秀成果奖(1989年)、上海市四十周年优秀作品奖(1989年)、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6年)。
上架时间:2009-01-01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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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浅弄斜晖静,闲门繁户梧桐疏。
早春时节的黄昏,暮霭是从弄堂水泥板地的缝罅里,从石库门台阶边的苔藓里,从青砖围墙上隔年蔷薇花的茎蔓里,丝丝缕缕地升起来的,像兑了些水墨的花青石绿。晚风如羊毫,横一抹竖一抹,暮霭便渐次晕染开去,一分一寸地罩没了一幢楼,又罩没了一幢楼。
这一片屋脊很不规则,不像人家里弄房子的划一规整,也不像人家花园别墅的精致典雅。这里却是忽高忽低畸轻畸重,横生枝蔓,错落芜杂。当浓浓的暮霭罩没了这一片不规则的屋脊,它们倒变得沉静幽深起来。
这一片屋脊中的某一处,一扇稍稍突起的老虎窗口,北向的窗户咣地被推开了,急急地探出一张十六、七岁光景女孩子的面孔,苍白细巧,腊梅花似的一瓣。她先是将花瓣儿朝向西北,那里,半轮金红的夕阳正停在锯齿般的屋脊上,像刚刚摘下枝的鲜橙子,十分地诱人。那一片灰脱脱陈年旧瓦被涂上鲜艳的色彩,像刚从高炉里倾泻出的铁水,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是何等辉煌的景象呐!可这个女孩子却被灼痛似地眯起眼睛,失望地蹙起她远山般的淡眉,咕哝道:“怎么太阳还不下山呀!”原来,她是在等待“月上柳梢”的那一刻,这亘古不变的少女情怀哟。
她还是心怀侥幸,转动玉笋儿似的颈项,将花瓣儿脸朝向东南,云遮雾漫的目光在天际寻寻觅觅,期望月牙儿能像七仙女那样不守天规,抢先登场。
东南向弄堂底处,有一片扇形的角落尚未被暮霭罩没,最后的几幢房子依然笼在黄澄澄的余晖中。女孩子的目光定住了——山墙亮得晃眼,爬山虎残余的枯蔓断籐纤毫毕现,那萧条凄零的图案就像她记忆中总也抹不去的惨烈的一幕。
从前,到了夏天,那半墙爬山虎会挂满碧玉般的绿叶,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稍有风动,便撼天动地地策策作响。厚厚的叶阵隔断了暑气,房间里总是阴凉,甚至都不用开电风扇。替她家做钟点工的吴阿姨常会挽只竹篮,端把竹凳,跟母亲打声招呼,便将凳子往墙脚一靠,人立上去,刷啦啦刷啦啦,一把一把捋爬山虎的叶子。爬山虎的叶子有一种带苦涩的清香,吴阿姨说,拿它熬汤喝,拔力气,还清热解毒,大伏天不会长痱子。每当吴阿姨站在竹凳上捊山墙上爬山虎叶子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会聚拢来,帮吴阿姨捡散落在地上的爬山虎叶。女孩子们总是乖乖地捧起叶子放进吴阿姨的篮子里,男孩子却趁机恶作剧,抓一把叶子塞进小姑娘的衣领里,引得女孩子喳喳直叫,一边抖动衣襟让叶子落下来,一边红着脸蛋骂:“下流坯!”男孩子反倒得意地笑,故意笑得呲牙裂嘴,恶形恶状。不过,一旦有谁试图往她的后颈脖塞叶子,他便会挺身而出保护她。他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独高,男孩子们都有点畏他,因而她总能幸免遭遇袭击。男孩子们心有不甘,跑得远开点,一起喊:“长脚鹭鸶敲洋丁,敲来敲去敲不进……”待他做出要追的姿态,他们便一哄而散。
与那半壁爬山虎成犄角之势的南墙上,离地一丈余,有弧型优美的半圆形阳台,那锈红铸铁围杆被余晖镀上了一层金箔,皇冠一般。围栏间参差披拂着翠绿墨绿鹅黄绿的蘭叶,依依袅袅、摇曳生姿,阳台里总是积淀着薄薄的馨香。
女孩子的目光颤抖了一下,她看见一个温婉秀雅的女人,穿着豆青的绸衬衣,外面罩一件湖绿色网眼开司米对襟衫,正往一只只青花瓷盆或紫砂盆里植蘭草。松土、剪叶、洒水,在蘭叶中穿梭的身影也是一株蘭。女孩子半截身子都探到老虎窗外边,她好想一头扑进种蘭草女人的怀抱里。可是,那女人却转身推开垂着素花窗帘的落地玻璃门走进去了。
落地门里面是一间宛若母亲怀抱般温暖的卧室,墙壁里麦黄色的,家什是乳白蜜黄相拼的,钢琴上铺着本白挑花带荷叶边的麻纱罩,落地灯宽大的灯罩也是本白挑花带荷叶边的。笃底并排两张铜架小床,小床的素花被褥里躺着两个花骨朵般鲜嫩的女孩子。那蘭草般的女人站在两张铜架小床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便柔柔地弯了腰肢去吻那两个女孩子光滑如玉的额头。然后,她直起腰身,径直从垂着素花窗帘的落地玻璃门走了出去,站在了半圆的、凝固着馨香的阳台上。她一株蘭似地伫立了好一会儿,突然,决绝地踏上青花瓷盆(她并不是存心将盆中的蘭草踩倒的),另一只脚便跨过了锈红的铸铁围栏。她就像瓷盆里被她踩倒而折断的一片蘭叶,徘徊着盘旋着飘落下去了。
女孩子无声地呻吟了一下,并用双手蒙住了眼睛。其实,这场景并非她亲眼所见,是她怀着伤痛一遍遍地构想出来的。当时,那两张铜架床上的女孩子都睡得很熟,待她们的姨妈把她们叫醒时,她们母亲的尸体已经被人搬走了。她们趴在阳台围栏上往下看,只看见底楼通花园的石阶上有模糊的血印,血印的形状很像几片交错穿插的蘭叶。过了几天,两个女孩子中稍年长的那个在阳台的兰叶中踟躅,就在铸铁围栏的一根角枝上捡到了一片窄窄的豆青色的绸布条,它夹在兰叶中间,很难被人发现。稍大的女孩子却一眼认出这是她母亲衬衣的料子,她想一定是母亲飘落的时候被铁栏钩住了衣襟,母亲的衬衣穿了好多年,丝绸料子已洗得发脆,自然经受不住一个人的份量。倘若母亲穿一件料作坚固些的衣服,肯定不会落下去了。这女孩子没有将捡到的那块豆青色如蓑草般的残绸交给她父亲,她将它捋得平展展的,夹在自己最喜欢的勃朗宁夫人十四行爱情诗集里。她在这诗集外面包了一层黄牛皮纸,并且在封面上用仿宋体写上“毛主席诗词”的字样。
女孩子缓缓地从手掌中拔起脸来,迷惘地望着余晖残余处——哪里还有满墙碧玉般的爬山虎绿叶?运动初始,造反派要在山墙上贴大字报,将满墙爬山虎都扯完了。哪里还有蘭草葱茏馥郁的半圆形阳台?阳台早被后来入住的人用油毛毡封死,外面凌乱地搭着晾衣竿,悬着长长短短内衣外裤,女人的胸罩,婴儿的尿布。哪里还有她曾经的乐园、那幢被人称作“恒墅”的小洋楼?年复一年,她们的楼房已经被陆续扩建的各式简易房屋包围吞食淹没了!
就在女孩子的母亲跳楼自杀后不久,她们一家就被迫搬出了恒墅,搬进现在的三层櫊里。虽然相距恒墅不远,却已经天地两重世界了。
三层阁居中处丈余见方,一人多高,四面斜坡,至墙脚处仅能匍伏。家里用熟了的老家具几乎都不能带过来,许多东西被斥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奢侈品,并由一群手臂上匝着红袖章的革命群众搬了去,掼进一辆卡车,不知运往何处去了。这其中包括女孩子的聂耳牌钢琴,她妹妹的檀香木古筝,母亲的黄花梨木梳妆台,还有父亲常靠着抽雪茄,看报纸的米色羊皮长沙发。留给她们最贵重的物件就是父亲母亲的大衣橱,也是黄花梨木的,沉得像座山。父亲向革命群众恳请了半天,言明女儿都大了,父女同宿一间不方便,需要用这架衣橱做隔断,方才被允许了。这架橱就横亘在櫊楼中央屋顶最高处,将房间分割成两个斜顶的小间。左边朝北的小间有一个二尺见方的老虎窗,便比较明亮,成了姐妹俩的“绣阁”;而后半间终日黑暗且不通风,是父亲的卧室,很难想象曾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父亲如何在里面起居?
女孩子略略凹陷的眼窝里已蓄起两汪晶莹的泪,她咬住薄唇,强忍着没让它们滚下来。夕晖笼着的扇形愈来愈窄,只剩下水果刀似的一条了。女孩子慌忙将目光调开,重又投向西北面。就那么一瞥间,夕阳咕咚沉到屋脊下面去了,天边只余下几缕发白了的余晖,像褪了色的旧丝巾软软地耷拉着。
弄堂里,花青石绿的暮霭中隐隐显现出人影活动,皮影戏似的,唧唧咕咕的日常絮语就像深潭水面泛起的渣滓。
天才稍稍转暖,仍处于“乍暖还寒”时节,上海人家屋子大都逼仄,便有人早早地在弄堂里做市面了。折叠椅,小方桌往后门口一搭,一家人吃晚饭,老对手摆开棋局,男孩子飞香烟牌子打弹子,女孩子跳橡皮筋造房子。可这个女孩子是从来不参加弄堂里的游戏的,她是个心里爱藏事的女孩子,她忘不了父亲单位里的造反派来抄家时,相邻几条弄堂的小孩子都拥到恒墅里来看西洋镜;她也忘不了那段时间常有人朝她们半圆型的阳台丢石块,有一次还把垂着素花帘子的落地玻璃门都打碎了。这些事情此刻在女孩子心里只是淡淡的痕迹,像冬眠的蛇一般纹丝不动。因为此刻她最焦急的问题是西边的太阳落山了,东边的月亮会升起吗?
女孩子再次把殷殷的目光投向东南,也是在那一瞥间,残余的日晖褪尽了,沉沉暮霭笼罩了一切。层层叠叠不规则几何图形的屋脊剪影衬在紫灰的天幕上,是一出曲折离奇悲欢离合的大戏。心细如发的女孩子就在这繁复的图案中发现了一眉恬淡的月牙,嵌在犬牙交错的屋脊线中,仿佛一叶扁舟,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也像是那悲欢离合的戏文差强人意的结局。
女孩子双手一合,惊喜地“呵”了一声。自下午放学回家,她就一直在等这枚月牙儿出现了!
女孩子离开老虎窗口时跘倒了凳子;电灯开关明明在门的右首,她却到左边去摸。为了节省开支,家里的灯泡都是15支光的。女孩子站在大衣橱穿衣镜跟前,昏黄的光环中,镜子里映出一位体态纤弱的少女,穿着银灰的卡其布两用衫和深灰的裤子,里面蓝白相间朝阳格衬衫领子翻了出来。整个影像是灰蒙蒙的,只有那双凹陷的、双眼皮很深的眼睛漆黑晶亮,是一幅油画的高光处。女孩子见自己的发辫有些毛糙,赶紧拆开了重新梳理,换了根桃红玻璃丝扎辫梢。她的辫子正好齐肩,两点桃红映在粉白的腮边甚是娇艳。她自己的脸颊先烧了起来,赶紧捋去了,重新圈上橡皮筋。另一根辫子还没扎好,忽听到哧浪哧浪脚踏车的链条声响,紧接着便是“丁零零零,丁零零零,丁零零零”不长不短三下铃声,是他!女孩子几乎是撞出门外的,刚下了两级楼梯,又返上来,撞进门,拎起草绿色帆布书包,又撞出门去。
女孩子冲下楼梯,楼梯间便是上上下下靠十家人家合用的灶头间。这个时候,灶头上正是大戏开场之际,洗菜的剁肉的涮锅的淘米的,手中文武不乱,舌间还家长里短,一个个赛过大舞台的名角儿。女孩子站在楼梯边团圈看了一遭,没找到她想托付事体的人,便折转身去了后厢房。
后厢房的门掩着,却从木板的缝隙里渗出丝丝缕缕沉香味。女孩子小心翼翼叩了叩门板,门“呀”地罅开一条缝,只见正对门的五斗柜上竖着一帧红木镜框绢纱线描的观音像,镜框前有一只黄铜莲花纹方鼎香炉,三柱清香正描出细袅袅的烟柱。五斗柜前,一位体形富态的妇人跪在一只老黄织绵缎的团垫上,两只肉手数着一串漆黑锃亮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女孩子慌得一脚退出,随手带上了门。她的心别别跳,刚巧让她看到了倪师太还在搞迷信活动!运动初始,倪师太是盈虚坊中最早被红卫兵小将揪出来游街批斗的人,就是批斗她烧香拜佛宣传封建迷信呀。
可是这位倪师太却是女孩子除了父亲外最为信任的长者。刚搬进这幢房子的时候,女孩子还不会做饭。原先,寡居的姨妈常住恒墅帮助姐姐、姐夫照顾两个外甥女。自他们搬进这鸽笼般的三层阁,哪里还有姨妈的睡处?父亲又被监督劳动改造,总是回来得很晚。女孩子和妹妹眼巴巴经常对着冷灶空锅发呆,倪师太就会把她们拉进后厢房和自己一起吃饭。倪师太常年吃素,但是倪师太炒的素菜特别好吃。后来,也是倪师太手把手教会了女孩子煮饭,炒几只家常的小菜。
女孩子正进退两难,那木板门又呀地罅开一条缝,一只肉敦敦的手伸出来,捉住女孩子细细的胳膊,刷地把她拽进屋。女孩子定睛看,五斗柜上的观音像和铜香炉被一块大红绸子盖住了,地上的织绵团垫也不见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除了残留在空气里淡淡的沉香味。
倪师太笑眯眯问道:“什么事体啊?看你气急夯夯的。”
这个倪师太,谁也说不准她的年龄。看她银发似雪,总该有七老八十岁了;可看她细皮嫩肉的铜盆脸,顶多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女孩子听说她是个退休女工,开始喊她“倪阿姨”。她却笑道:“我可以做阿姨的阿姨了”。听上上下下都喊她“倪师太”,女孩子也改口喊她“倪师太”了。
倪师太是肉里眼,一笑眯成两条横括弧。“横括弧”盯着女孩子的脸,女孩子被盯得心慌,一张小脸烧得像刚绽开的红梅花瓣。垂着深深的眼帘,两手缠着衣角,蚊虫叫般细细地道:“倪师太,隔会儿我爸爸回来,你帮我跟他讲一声,我……和同学一起去看电影,芭蕾舞的红色娘子军……饭已经焖在钢中锅里了,菜也洗好切好,放在淘箩里了。”
倪师太不长不短地“哦”了声,道:“你放心托胆去看电影好了,歇一会我帮你把菜炒好了,你爸爸回家就好吃热菜热饭了”。 “横括弧”银针般一闪,又追着关照了一句:“看好电影早点回来,不要让你爸爸着急哦。”
女孩子出气般“嗯”了声,朝倪师太翘了翘嘴角,算是笑答过了,便慌慌张张扭身跑出去,稚鹿惊蹄一般。
现在这个女孩子已站在晚风贯通的弄堂里,衣角忽地被掀开,便一只手摁住,左右望望,是寻觅那脚踏车留下的痕迹。
暮色迅速聚集着,愈来愈浓,愈来愈重。弄堂里路灯一盏盏点亮,昏黄的光圈象一朵朵将衰未衰的菊花。路灯下,隔壁人家两条长凳一拼,上面横放一块搓衣板,权当桌子,三四只蓝边菜碗正冒着热气,老老小小四五个人围着吃晚饭。再隔壁人家却刚刚生煤炉,当风口,一把破蒲扇窣划窣划拼命摇,浓烟呼噜噜蔓延开来。楼上人家收晾竿上的尿布,天井里就有人喊:“沈家姆妈,你家小毛头的尿布滴历搭拉落了一天的雨,明朝绞绞干再晾好吧?”还有什么人站在门口拔直喉咙喊:“阿福——你这只讨债鬼,好死回来吃夜饭了——”
女孩子目不斜视地从人们喳哩喳啦叽哩咕嘟的闲话声中走过,从人们点点戳戳 疑疑惑惑好奇的尖刻的怜悯的目光中走过。刚搬过来时,她最是害怕走弄堂,背脊上承重着许多目光和议论,需要化费她很大的气力才能挺直腰杆。现在,她纤细瘦弱的腰肢已经被锤炼得柳枝条般柔韧,她已经无所谓人们在她身后编造如何惊心动魄的传奇了。
女孩子走出狭小的支弄,就看见有几个小姑娘在大弄堂里跳橡皮筋。两个拉皮筋的小姑娘踮着脚跟朝上伸直胳膊,把皮筋举得高得不能再高。中间跳皮筋的小姑娘还用块手帕蒙住眼睛,用手攀住皮筋用力一弹,皮筋呈弧形弹上去又弹下来,小姑娘趁皮筋弹下的那一刻准确地抬右脚勾住了它,绕一圈,左脚朝后踩住皮筋,又松开,让皮筋重新弹上去。口中一边唸道:“小皮球,小小篮,落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小姑娘穿着件有点褪色的花格子罩衫,一蹦一跳像只花蝴蝶。女孩子认出这个跳皮筋的小姑娘正是自己的妹妹,便喊了一声。那小姑娘花蝶陡立般收住脚,扯去脸上的手帕,跟两个伙伴招呼了一声,便蹦蹦跳跳跑过来,叫道:“姐。”
妹妹年少,对前几年恒墅里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印象。小学里又几乎不上课,她就成天混在弄堂里玩耍。
女孩子看她满头是汗,外罩扣子都散开了,嗔道:“玩疯了,看你的脸,唱戏都不用化妆了,还不回家洗洗去!”
妹妹抬手捋了把脸,愈是花脸一般,噘起嘴道:“姐,我饿了。”
女孩子从裤兜里摸一角纸币塞给她,道:“去烟纸店买只桃酥垫垫饥。倪师太会把菜炒好的,你陪爸爸一道吃饭,不要等我了。”言毕,慌忙抽身要走。
妹妹却一把拽住她后衣襟,问:“姐,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女孩子便哄她:“是我们学校组织的活动,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电影,你不好做跟屁虫的。”
妹妹麻花般扭着身子,道:“姐,这个电影你和我一起看过的。”
女孩子用力板住脸,道:“革命电影,就应该多看几遍的。”马上又摸出一角纸币塞给妹妹,托住笑脸,道:“听话,爸爸过会就回来了,你也要早点回家,啊!”
小姑娘得了两毛钱,这才跳跳蹦蹦回到小伙伴那边去了。
女孩子终于摆脱了妹妹的纠缠,吁了口气,额角已急出汗。便加紧步伐,真怕那辆脚踏车等得心急。她揣着心事闷头赶路,差点与对面过来的人撞个满怀。两人抬头,同时“咦——”地一声,道:“是你呀!”
女孩子心里暗暗叫苦,劈面相遇的也是个女孩子,正是她中学同班级的红卫兵中队长。她生怕中队长会问她到哪里去,急中生智,抢先开口道:“噢,我去酱油店买点盐”。
那中队长个头略比她高,也比她丰腴,眉睫浓浓的深深的,眼瞳大而黑亮,齐耳的短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罩,领口翻出鲜艳的水红衬衣领子,愈衬得她的圆面孔鲜杏子一般。不过,班级里同学们大都晓得,中队长翻在罩衫外面的衬衣领子只是个节约领,世面上简称为“假领子”。中队长天天换行头,翻出不同色彩的假领子,都是她妈妈用零头布替她做的。前两天上军训课,活动得热了,许多同学都把外罩脱去,单穿了衬衫。而中队长哪怕外罩背脊处被汗浸湿了一大片,却死也不肯脱外罩。
此刻,中队长黑瞳斜乜着盯着她,道:“我又没有问你去哪里呀!”
女孩子向来最讨厌中队长盯人时的神态,仿佛定要把你的心事戳穿似的不依不挠。女孩子控制不住脸颊篷地烧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随便讲讲的,对,对不起呀。”便闪过身子,绕开中队长跑出弄堂。她仍感觉到背脊上两点热麻麻的灼烧点,一定是中队长的黑瞳投射的部位。她慌慌张张拐了个弯,后背方才渐渐冷却下来。
现在,这个女孩子终于站在马路上了。
这条马路,真要算条马路的话,实在狭窄了点,顶多称为小街。若有大卡车开过来,其它车辆必须得让到行人道上去。街面的柏油路面早已坑洼不平,脚踏车骑过,常常让骑车人吃弹簧屁股。街上的建筑高不过几排水泥预制板起的六层楼工房,大多是摩肩接踵的砖木结构平房和棚户。可是街面却很繁荣,人气十足。沿街面一溜小开间的饮食店,熟食店、油酱店、杂货店。黄昏时分,大马路上的店铺都准备打烊了,这条街上的小店生意却正兴隆。马路菜场更是煕煕攘攘,下班回家的人们顺便带些菜回家做夜饭,喧哗声像撕得纷纷碎的纸屑到处飞扬。脚踏车横七竖八挡在路中央,有辆小三卡被堵在那里,车喇叭呜拉呜拉叫了半天。司机从车窗探出大半截身体,撕破了嗓喊:“脚踏车搬搬开好吧?啥人的脚踏车?撞瘪了不负责任的呀——”可是无人理会他,人们自顾自还价钱,讲斤头。
这个女孩子愈是加快了步子,脚头依然轻捷如行云。她小小的花瓣脸像涂了油彩般光彩逼人,那对常常云遮雾漫的眸子,此刻却晶亮如星。她听不到周围的喧闹,看不见路边的芜杂,仿佛纷繁的尘世与她毫无关系。她脸上的神情和身体的姿态都表现出一种神往的专注的勇敢的决绝的意境,就像嫦娥义无反顾地飞向广寒宫;甚至也像那殉情的祝英台,毫不迟疑地跳进梁山伯的坟墓,只愿与心爱的梁兄化作一对自由自在的蝴蝶。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行走的过程中,女孩子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那钩一路伴着她的月牙,月牙升高了些许,正停在街边梧桐树绿茸点点的枝枒上,淡黄色的,恰似黄鹂深树鸣。
作者还写过